大殿之上金碧辉煌，金镶玉制的梁柱雕龙描凤，重重帷幔一层一层堆叠垂落，将高台之上那人的身影掩藏之后，若隐若现，无端生出一股神性。
众人匍匐在台阶之下，神色虔诚。
白浔鹤躲在帷幕后面，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窝在御座上。
他动了动耳朵，隐约能听见下面的人低声喃喃的祈求。
“求神师保佑，小女十日后大婚，不求相公功成名就，但求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的请求。
“神师在上，我想要隔壁十一的弹弓，希望他的弹弓明天可以出现在我的枕头旁边。”
这是一个扎小辫的孩童的请求。
白浔鹤弯了弯嘴角，这个愿望怎么实现，他去把十一的玩具偷过来送给这个小孩儿吗？
“请神师赐福，老朽儿孙跟随白将军远赴边疆，老身不求他二人军功显赫，只求能平安无事，全须全尾地回家。”
这是一个耄耋老妇的请求。
白浔鹤听着这个愿望一愣，感觉身下黄金打造的御座有点膈人，他左拍拍右摸摸，坐直了身子。
白将军是他爹，战功赫赫的定国公，从小到大白浔鹤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爹这个身份在他脑袋里只是个名词。
白浔鹤上一次见到他爹还是五年前，白将军带着十万大军出征北疆，他跟着母亲和弟弟妹妹一起送别。
也不知道他爹快回了没……白浔鹤一手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想。
殿外鼎中燃烧的香烛冒出袅袅青烟，一缕一缕慢慢悠悠地往殿内飘去，香火味带着一丝清苦，飘到白浔鹤的鼻子下。
他没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
“祝先生！”等殿内香火渐稀，白浔鹤找了个空子，撩起衣摆往内院跑。
一阵脚步声经过，路边枝杈上的乌鸦四下散开。
不远处的一扇院门被推开，老者站在门边，伸出一只手捋顺自己白花花的长胡子。
“祝先生。”白浔鹤冲到老者身前猛地停下。
祝见山伸手给了白浔鹤一个爆栗：“说了多少次，文静稳重，身为神师不可慌张无礼。”
白浔鹤垂首，整理好自己的衣袖，然后向祝见山乖乖行礼道：“见过祝先生。”
“免礼，何事？”祝见山端着架子问。
白浔鹤眼睛滴溜滴溜地，在祝见山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一看便知又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白浔鹤作揖：“我想回去看看我娘。”
祝见山摸胡子：“那已经不是你娘了。”
“生养我的是她，挂念我的也是她，怎么就不是我娘了？”白浔鹤不服。
祝见山看着白浔鹤，目光慈爱：“神师不入红尘，不念俗情，哪来的爹娘。”
硬的行不通，那只能来软的了。
白浔鹤拉着祝见山的衣角摇摇晃晃：“祝先生，我真的好想我娘啊，我都记不清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祝见山扯回自己的衣服：“神师无家，当年你来的时候我便跟你说过。”
“神师是神明钦点的使者，代表神的懿旨，与凡人不能有过多接触，否则，轻则愿力全失，重则神明代行天职，降下天灾。”
“先生，你也是凡人。”
“谁说的。”祝见山嘘声，得意洋洋，“我是上天指定的神官，专门负责你的事务。”
白浔鹤吐了吐舌头，表面乖巧回了自己的屋子。
“你说无家就无家，你说那不是我娘就真不是我娘？”白浔鹤翻了个白眼，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顶帷帽定在头上，然后拉着身边的侍从坐在床上，小声叮嘱：“一会祝先生来了，你帮我糊弄一下，我去去就回。”
说着，他起身就要离开。
侍从伸手拉住他哀求：“神……”
白浔鹤一脸不耐：“一会就回来了，指不定到时候祝先生还没回来。”
侍从没松手：“神，祝先生吩咐过不能再放您出去。”
白浔鹤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他娘就要出门了。
他猛地抽手摆出神师的架势：“吾令你坐下。”
侍从咚一下坐回去。
回家见人的时候，正是午时，太阳就那么直直地照下来，白浔鹤皱眉，身上的衣物被汗湿贴在身上，全然没有殿堂内神师那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等门口的小厮通报之后，白浔鹤才拎着衣摆往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娘，我回来了。”
一整个宅子里全是白浔鹤的声音。
林夫人一早便把门敞开等着白浔鹤。
“你怎么今儿回来了？”林夫人扶住喘气的白浔鹤，“祝先生不是不让你回吗？”
白浔鹤：“祝先生还说您不是我娘，我能听他的吗。”
林夫人在白浔鹤额头上摸了一手的汗，有些嫌弃，她一面把白浔鹤往屋内带一面询问近况。
白浔鹤贪凉，没回答，只是一股脑地往屋内摆放的冰柜里钻，嘴上还在不停地感叹：“娘，好凉快啊。”
林夫人失笑：“瞧你稀罕得，好像神师殿里没有一样。”
“神师殿里真的没有。”说着，白浔鹤把头伸进冰柜里。
林夫人伸手把白浔鹤扯出来：“不要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行不行，神师殿是给神仙住的地方，哪能让神仙看见凡人这些粗鄙的东西。”
白浔鹤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冰柜里晶莹剔透的冰块：“这不是粗鄙的东西，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觉得有什么用。
林夫人把白浔鹤扯到正厅，把人扶正：“行了，这次背着祝先生偷偷回来又是什么事？”
白浔鹤拍开林夫人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往地上一躺，两手抱着林夫人的腿：“回来看看你们啊，看看娘有没有想我，看看姐姐最近跟姐夫过得怎么样，妹妹有没有好好练剑，弟弟花绣得怎么样。”
林夫人：“我们都挺好的，不用你担心。”
白浔鹤斜眼看着林夫人，好像不信。
林夫人叹了口气，蹲下身，伸手替白浔鹤整理额角的碎发：“你回去吧，祝先生找不到人会担心的。”
“可你是我娘，你也会担心我，为什么要把我往外赶。”白浔鹤把林夫人的腿抱得更紧了。
“你是神师，身上背负着所有人的愿望。”林夫人声音温柔，“不可以在这么任性了。”
白浔鹤把头埋进林夫人的长裙里。
林夫人摸着白浔鹤的脑袋：“知道了吗？”
白浔鹤的声音闷闷地：“知道了。”隐约还有些哽咽。
回神师殿的时候，林夫人给白浔鹤塞了很多东西。
“这是你阿姐做的糕点，这是你姐夫给你找师傅做的镇纸。”
“这是妹妹给你雕的小桃木剑。”
“这是弟弟给你编的剑穗。”
林夫人一样一样如数家珍。
“娘。”白浔鹤突然出声。
林夫人抬头看他。
白浔鹤伸手在林夫人眼尾摸了一下：“别哭了，我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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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回来。”
林夫人掩饰一般背过身：“你在外面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别老是让娘担心。”
“知道啦。”白浔鹤背着包裹站到林夫人面前。
“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他忽然想到今天那个老妇人的愿望。
林夫人抹了抹眼泪：“来信说是今天。”
“这么快？”白浔鹤惊讶。
林夫人一个帕子丢过去：“死小子你说什么呢，你爹早点回来不好吗？”
白浔鹤抱着脑袋往屋外窜：“娘，我走了。”
离开的时候，天色还不晚，白浔鹤背着一包裹的东西在京城走街串巷，把祝先生允许的不允许的全都玩了个边。
世人没见过神师的样貌，没有祈福和信徒，也没有兢兢业业管束他的神官，白浔鹤在这里很自由。
京城最繁华的那条街上有家书铺，白浔鹤每次出门都要光顾，买点话本子解馋。
就在白浔鹤站在书架前找最新的话本时，左右一阵骚动。
“白将军回来了！”
“白将军赢了！”
“神师保佑，我的相公一定要平安归来。”
白浔鹤闻言挑眉望去，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拿糖葫芦的孩童。
“娘。”
妇人抱起孩子，喜极而泣：“你爹要回了，走，我们去街上看看你爹。”
白浔鹤跟着妇人一起出了书铺。
书铺店面在三楼，往下俯瞰视野极好。
白浔鹤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身骑骏马一身银灰铠甲披着战旗身处队伍最前面的成熟男人。
周围的人伸长了脖子都想要一睹白将军的风采。
白浔鹤被人群左推右挤，不得不伸手扶住自己的帷帽。
“一个小姑娘怎么在这个时候出门。”一个年轻的小厮隔着衣袖将白浔鹤扶出拥挤的人群。
“小姐没事吧？”
白浔鹤：“……”他要是这个时候开口，神师的面子可以不要了。
良久他伸手小腹下方晃了晃，表示无事。
小厮身上还有掌柜吩咐的事情，关心几句之后就离开了。
白浔鹤站在人群的最外围，看着前面拥挤激动的人潮，百姓的信仰一重一重，如同汹涌的波涛，他第一次认识到他爹是定国公，是整个王朝战无不胜受人敬仰的白将军。
白浔鹤叹了口气，忽而露出笑容，然后拎着自己的小包裹接着钻进书铺挑选自己喜欢的话本。
一直到日落山西，天上挂满繁星，白浔鹤才背着自己的鼓囊囊的包裹回神师殿。
一整个包裹全是他今天打猎的战利品。
正门他是肯定不能走了，祝先生今天刚发过话，不能回家，虽然他不在乎，但还是要给这个老先生一点面子。
白浔鹤在殿门口转了几圈，决定还是从老地方翻墙进去。
此翻墙非彼翻墙，没有话本里浪漫的落英和墙角下站着的翩翩公子，神师殿的墙特别高，专门用来防他，只在墙角被碎石挡住的地方有一个狗洞。
白浔鹤先把自己的包裹塞进去，然后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里面挤。
就在整个人要出去的时候，他听到上方传来的声音。
“上面那位听说要处理白将军。”
白浔鹤瞳孔一缩，趴在原地不敢动，生怕被人发现。
心跳如擂鼓，晚风寒凉如刀割一般，在他身上划过一道又一道口子。
白浔鹤忍着痛，不敢出声。
夏夜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