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舟回到督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
他心里也藏着事,这次入京,当然不是孤身入京的,只不过江淮舟着急见沈斐之,所以是先行打马。
现在江都王府剩下的人也已经抵达中京,折子过了礼部,算是报了到,他刚才也去见了一回。
江淮舟是江都王世子,代表的就是江都王府,接下来绝对不会风平浪静。
话说,他回到督公府的时候,却见走廊里急急忙忙迎上来一个宦官。
江淮舟认得,叫青溪,是录玉奴身边的随侍。
青溪原本急得满头大汗,一见江淮舟,立刻面露喜色,穿过长廊,靛青的衣摆晃动。
远远见着世子爷的身影转过影壁,他急急迎上前,跪下行了个礼,腰背弯得更低:
“世子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江淮舟把他叫起来。
青溪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紧,喉结动了动,咽下半句更焦灼的话。
眼角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才又凑近半步,嗓音里掺着几分紧绷的谨慎:
“督公半个时辰前来问过您三回了…只是您出去了,今日督公似乎在朝上遇到了事情,心情不佳……”
话尾倏地收住,自然由人体会了。
廊下灯影,暮色沉沉。
江淮舟微微皱眉。
青溪那句“督公问过三回”,话里藏话——那便是录玉奴今日心情极差的意思。
这美人,自然是有脾气的,若是不悦,轻则冷言讥讽,重则……说不准,还会在床上像只猫一样一直咬他。
江淮舟指尖无意识摩挲了下指尖,本不该笑的时候,却有些想笑了。
青溪垂着头,沁着薄汗,在廊下将熄的灯笼光里,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乞求:
“世子爷,不若前去瞧瞧吧!”
实话说,青溪也算是几年前就跟着录玉奴了,他是宫里最不起眼的那种小宦官,因为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实在是被欺负的狠了,病倒在了贵人路边。
若不是督公那日,愿意救他一回,他早就死了。
但,这并不代表录玉奴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司礼监掌印录玉奴,这名声绝对算不上好,把持朝政,说一不二,杀伐果断。
可是对于青溪来说,录玉奴救了他,又愿意留他做事,那又是恩人,又是主子。
宫里的人,累累白骨,奴才就像是那地里的野草一样,死了一茬自然又有一茬。
他有地方可以安身,已然是极其幸运了。
自从他跟了督公做事,就从来没有见过督公对什么人这么特别,如今,这个江都王世子确实是入了督公的眼。
青溪是个聪明人,眼力见也很好,自然瞧出了一些什么,他只是不说而已。
在这皇宫之中过来的人,最要做的事便是管住自己的嘴,都说祸从口出,确确实实的。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清清楚楚。
如今,督公在朝堂上大抵是遇到了些事,回来的时候脸色便不好,说是没胃口,连晚膳都没叫。
“世子爷,督公今日晚饭也没吃两口,这长久下去,身子怎熬得住……”
青溪有几分忧愁,看似不经意间提起。
“晚饭也没吃吗?”
江淮舟微微皱眉,指尖触到怀中那支墨翡莲花玉簪——冰凉的玉质,雕工精细,莲瓣层叠如生。这原是特意寻来哄那美人的。
美人——笑时如艳如桃李、妩媚多情,冷时似刀锋映雪、带血牡丹。
江淮舟只道:
“也罢,自然是要去见见督公的。”
他抬了抬下颌,
“带路吧。”
闻言,青溪如蒙大赦,连忙侧身引路。
江淮舟跟上,袖中玉簪都快被他捂热了。
弯弯绕绕的走,那一头书房窗棂透出的光晕昏黄,隐约可见一道修长人影执卷而坐,静如寒潭。
——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轻响,青溪躬身退下,脚步消融在夜色里。
江淮舟往前两步,屋内沉水香的气息幽幽浮动,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味——就像是录玉奴身上的体香。
烛火昏黄,在书案上投下摇曳的光晕,映得那人身影愈发清癯。
只见录玉奴斜倚在太师椅上,身上那件红色蟒袍绣金线密纹,本该威仪凛然,却因他过分瘦削的身形,显得空荡而沉重。
宽大的袖口滑落半截,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
他正捧着一卷书,修长的手指搭在泛黄的纸页上,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泛着淡淡的白,没什么肉色。
烛光映照下,美人的侧脸轮廓如冰雕玉琢,唇色极淡,唯有眼尾一抹倦红,眼下一颗泪痣,透出几分病态的艳。
听见动静,录玉奴表情不咸不淡,并未抬头,只是指尖微微一顿,书页在他手中发出极轻的“沙”的一声。
江淮舟望着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轻声道:“督公,是我来晚了。”
闻言,录玉奴依靠在太师椅上,微微抬眸,眼尾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格外鲜明,衬得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愈发凉薄:
“世子爷,终于舍得回来了?”
江淮舟连忙上前,目光不经意扫过录玉奴手中的书册——竟是反的。
连书都拿反了,看来是真气狠了。不知这朝堂上,到底是什么事。
江淮舟却极有眼色地俯身,轻轻从录玉奴指间抽出那本拿倒的书,妥帖地搁在案上。
动作间,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对方冰凉的指节。
手这么冷?
未等录玉奴反应,江淮舟手上一个用力,直接将人从太师椅上打横抱了起来。
蟒袍宽大的袖摆垂落,露出录玉奴一截细瘦的脚踝,在烛火下白得晃眼,录玉奴本就没有好好穿鞋,直接把鞋跟踩了进去。
“督公瞧什么书呢?”
江淮舟低头凑近他耳畔,嗓音压得低沉温柔,
“我却是饿了,还烦请督公陪我吃个饭。”
录玉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随即又像想到什么般松开,冷冷一哼:
“世子爷今日去馆驿,想必是见着江都王府的人了。既然见着了,这个点竟还没吃饭?”
话里带刺,偏生因着久未进食,嗓音虚浮,反倒显出几分逞强的意味。
江淮舟闻言,眼底笑意更深,抱着他往门外走,故意将唇贴近他耳垂:
“督公这是什么话?这屋中有美人在等我,如此秀色可餐,怎能在外堂食呢?”
热气拂过耳际,录玉奴苍白的耳尖瞬间漫上一层薄红。
他偏过头去,却因被抱着的姿势无处可躲,只得咬牙道:“成何体统,放我下来!”
“不放。”
江淮舟收紧了手臂,笑得恣意,
“除非督公答应陪我用膳。”
这美人轻得过分,抱在怀里像捧着一抔雪,稍不留神就要化了。
江淮舟就这样抱着录玉奴,从太师椅到桌前不过几步距离,却走得极稳。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凳子上。
“督公,不如让青溪传膳吧。”
录玉奴抬眸,烛火映在江淮舟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这人天生一副风流相,剑眉星目,唇角含笑时自带三分恣意。
此刻低眉顺目地望着自己,倒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
罢了……
他们先前不欢而散,如今却显得如此和睦,大抵是全仰仗着世子爷的厚脸皮。
录玉奴垂下眼睫,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苍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江淮舟眼底笑意更深,转身去门口吩咐。
青溪一直躬身候在门外,听见传膳,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不多时,一队侍女鱼贯而入。青瓷碗盏次第摆开:
温补的党参乌鸡汤,几样清爽时蔬,肉类的菜色油腥并不多,还有桂花糖藕——甜糯清香,最是开胃。
青溪自发地布菜,余光瞥见督公虽然仍板着脸,但眼角那抹寒霜已然化开些许。
他悄悄松了口气,退下时不忘将房门掩好。
屋内重归寂静,唯有银箸偶尔碰触碗盏的轻响。
江淮舟夹起一块糖藕放到录玉奴面前的小碟里:“督公尝尝?”
话未说完,就见录玉奴忽然抬眸,那双美目里映着跳动的烛火:
“我先前逼你,世子爷可生气?”
江淮舟顿时失笑:“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录玉奴放下了筷子,象牙筷与瓷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逼迫你,监禁你,不肯放你自由,非要将你囚在身边。又要逼你站队,又要逼你委屈求全。”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化作一声叹息,
“你不恨我,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真是奇了怪了。
今日这是吹的什么风?
江淮舟望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心头蓦地一软。
他执起筷子,亲自夹着那小块晶莹剔透的糖藕,轻轻贴到录玉奴的唇边:
“督公,张嘴。”
见录玉奴迟疑着启唇,江淮舟才温声道:
“并非是我有意惹督公生气。”
“如今中京局势不明,我初来乍到,自然得谨慎一些。”
他的目光不经意擦过对方冰凉的唇瓣,
“我也并非是要与督公作对,我自然是希望督公好好的。”
“但,督公也知道,我与摄政王本就是有交情在的,还望督公体谅。”
张嘴吃下,糖藕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录玉奴垂眸,看见江淮舟衣袖上绣着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他忽然伸手攥住那片衣袖,力道大得指节都泛白:
“若要在我与摄政王之间选,你怎么选?”
江淮舟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紧绷的手背:
“督公,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当真势同水火、势不两立。”
“人心自然有偏向。”
“我心里有督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