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120-130

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以沫 我亦飘零久。深恩负……


    裴响的身上总一片冰冷, 鲜有活人气。


    隔着纱布的手也不带温度,粗粝的质感蹭着白翎肌肤,摩擦他的下颔缘, 人身上最柔软又脆弱的地方。


    不仅如此, 裴响还卡着白翎的咽喉, 可以完全感受到他挣扎时喉咙里发出的震动, 却不容反抗地捏着师兄, 拒绝听话。


    白翎气得想笑。


    他想捶师弟, 身前人却对他的动作早有预料, 偏过头吻得更深。两人严丝合缝,中间不留一分空隙, 白翎根本没地方下手, 只能挠裴响的后背,还使不上劲。


    他不慎扯落了师弟的发带,细长的银纹朱缎,像红线缠住指节。长发如泼墨倾泻而下, 布满了黑衣,在本就昏昧的室内仿佛融入了周遭暗影。


    白翎不得不仰头承受,好像与师弟揉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怎么换气, 更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种时候, 连推拒都像迎合。


    水声作响,白翎再不呼吸就要闷死当场。可他的胸膛一旦起伏,便咽下许多,害他心里直冒无名火。


    师弟的一部分慢慢渗进他,剥离了震惊、茫然、困惑等诸多情绪, 只给他剩下迷乱,像用唇齿将花刺逐一衔去,花因无法自保而焦灼,人也落下了细细的伤口,但毫不退缩。


    白翎的脾气被亲软了,犹作着最后的努力,用脚别了一下师弟的小腿。


    裴响双手往下,和少年时一样,掐住师兄的腰往上端,把他夹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两人分开片刻,白翎立即道:“放我下来!你——”


    裴响轻且快地亲了他一口。


    他们的唇都还湿润着,略微粘连。白翎脑袋里“轰”的一声,忙紧紧地抿住嘴。


    他不说话了,双眼圆睁,瞪着面前人,裴响的神色则无甚变化,但白翎与他四目相对,就是见鬼的能看出来,师弟心情很好,非常好,好得不能更好。


    下一刻,裴响将他抵在墙上,捞起他的双腿。白翎变成了盘着师弟腰的姿势,天打五雷轰,顿时破功了叫道:“你你你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以这样、我、我没教过你这些!!!”


    “想与师兄更近些罢了,还须受教么?”裴响不咸不淡地反问,同时捉住师兄双腕,交叉别在他头顶。


    于是他一只手制着作乱的白翎,又能用另一只手,把师兄的脑袋扶正过来,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了。


    白翎重新闭嘴,在可动范围内,最大幅度地摇头。


    相隔毫厘,呼吸可闻。裴响的眼睫垂下,簌簌扫过白翎的眉宇,他看着师兄百般抗拒,终于道:“原来师兄在意的,唯有过去那个‘裴响’。”


    白翎一愣,继续摇个不停。


    裴响道:“那为何他可以,我却不行?你和他之间,还是师兄主动的。我呢?我却要摇尾乞怜?”


    这话刺得白翎心尖疼,可是再摇头晃脑得背过气了,他只好开口:“你们都是阿响,都是我的师弟!可是你记忆不全,和我就是陌生人,你至少先——”


    先重新说喜欢我啊!!!


    白翎在心里大喊,然而不待他说完,裴响的视线在他水光闪烁的眼睛与喋喋不休的唇瓣间、快速来回了一下,就再度倾身上前。


    白翎忙道不好,却闪避不及了。他又被剥夺了呼吸,师弟仿佛被他的话激发了怒气,亲吻渐渐变成啃噬,碰撞出柔软的钝痛。


    偏偏白翎被他架高了,只能低头。


    含不住的口涎往外流,往下落,到哪去了白翎不敢想,可他清楚感到,师弟的喉结不断滚动,全然不复饮茶都沾唇即止的克制。


    周遭的黑暗变成了水,他们沉入水下。白翎恍然间想,就算他是一条鱼也得溺死了,不溺死在水里,也要溺死在浓郁得无法流动的情欲里。


    少年时的青涩一去不复返,现在的裴响,无师自通地撬开他齿关,吻得太深太狠,让白翎油然而生会被吃掉的错觉。掐着他下颔的手移到后颈,指尖伸进发中,不容他逃脱。


    白翎的发髻彻底松散。


    裴响犹觉不足,也拽掉师兄的发带。


    一团鬼火冒出来,碧落幡的器灵飘在空中,还没看上一眼,就被白翎挣出手去,倏地拍灭了——赶回残幡里待着。


    说到底,他若真想挣扎,不至于被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裴响亦意识到了,失控的动作如梦渐醒,按着白翎的手一点点松开。


    白翎本来就头昏脑涨,刚才又猛的一下动作,耗光了力气。他二人都是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的性子,裴响见松手后师兄没跑,强压眷恋,最后勾缠了一下师兄的舌尖,慢慢退出,只与他唇贴着唇,再稍微撩起眼,不动声色地观察。


    白翎仍垂着眸,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发觉师弟不再钳着他,也泄了劲,难以平复喘息,索性闭上眼。


    殊不知一向瓷白的面上泛满潮红,衬着紧阖双目、无力言语的模样,确实如一朵褪净尖刺的掌中花,令人情不自禁,想再揉搓薄薄的花瓣。


    裴响嗓音微哑,缓缓道:“师兄。”


    白翎不想睁眼,含糊应道:“唔。”


    他们一发出声音,唇便碰在一起,润泽且软和,渡着彼此的热气。裴响褪去了满身阴冷,不再像冰刻成的,把师兄好好抱在怀中。


    良久,裴响半含半啄着白翎的唇瓣,说:“灵台枷并未发作,可见师兄与旧日之我,不曾如此。”


    “你满意了?”白翎有气无力。


    裴响轻轻抿了他一下,承认道:“是。”


    白翎被黏糊得受不了,可是头回被这样亲——像大人一样亲,他以前对师弟游刃有余的轻佻全飞去九霄云外,变得被动又惶惑,很不是滋味。


    现在的他,正需要丝丝入扣地哄着。要是裴响在此时放手,白翎恐怕会眼一热掉出泪来。他想不通,但手臂搭在师弟肩上,环住了他的脖子。


    裴响忍不住又仰面凑近,一遍遍呢喃“师兄”二字。他说着说着,语气从贪恋变成了柔和的笃定,几乎添上虔诚,低声唤道:“……见星。”


    白翎“唰”地睁眼,欲言又止。


    这种时候喊道号是干嘛啊!提醒他刚做了多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白翎边扭头边没好气地说:“不亲了不亲了,瞎叫什么?我们搜魂是正事,要给你找回记忆来的,结果倒好……我马上醒啦!下次搜魂,又不知道什么时候。”


    白翎气哼哼说罢,往墙上一靠,居高临下,绷起脸睨着师弟。


    裴响却静静地看他片刻,道:“‘见星’两个字,让我走出悔过涯。”


    白翎:“……诶?”


    悔过涯乃是霁青道场的牢狱,专门关押罪人。


    据传,彼方如无间炼狱,采属性相克之道,针对不同属性的修士,打造了阎罗十殿。但凡被昭雪司打入其中者,纵有重见天日之时,也与入狱前判若两人。


    白翎蓦地攥拳,浑身微紧。


    裴响若有所感,把他抱得更高,侧头靠着师兄的胸口,用面颊与他的心跳相贴。


    这个举动,仿佛能安抚他。白翎低下头,抚上师弟的头顶,以五指梳理他的长发。


    少顷,白翎问:“为什么?”


    “师兄,你不是对我的执念不解吗?我明明被洗了有你的记忆,却依然……这样想靠近你。”


    裴响抬起头,忽然往后倒——白翎一惊,眼看他们要砸在地上,却在撞上地板的刹那,穿透下陷。


    刹那间,场景飞旋。像金箔粼粼脱落,画面碎裂,他们再度飘飞在记忆的长河中。


    白翎还搂着师弟的脖子,看远方有光芒大盛、即将吞没这个世界,道:“不行,我要醒了!”


    与此同时,裴响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二人中间。


    他们像两只蝴蝶,随波逐流,飞往心境的尽头。白翎松开右手,接住此物,原来是一片柳叶!


    他立即明白了师弟的意思,轻轻一抹,剖开叶心。当明亮的光芒笼罩二人之际,白翎举起柳叶,透过它看向裴响。


    顷刻间天地倒转!


    他们在撞入白昼的一瞬,又跌入无边黑夜。


    此时此刻,在现实世界中,“两不疑”突然打旋,和失灵的司南一般,原地乱转起来。长杆的两端分别指着白翎和裴响,竟是彻底调头了。


    而白翎刚经历了一阵剧烈的晕眩,稳住心神。他不曾松开师弟,二人十指相扣,坠落在一片暗海。


    轮到他进入裴响的心境了!


    下一刻,白翎手中一空。


    裴响不见了。他作为心境之主,亦如最开始的白翎一样,若陷睡梦,藏进了他的记忆迷城。


    白翎上前一步,脚下尽是虚空。周围什么都没有,裴响的心境一片荒芜,严寒刺骨。


    但他眨了眨眼,发觉可以视物。他能看见自己,也就是说,裴响的心境里有光——


    浩瀚星空高悬于顶,白翎仰头望去,霎时间,因漫天的繁星失语。淡青色的天幕上,颗颗星子闪耀,隐隐地汇成一条银河,无声流淌。


    银河的彼端,会是裴响所在吗?


    白翎毫不迟疑,沿着星河指的方向,向前奔去。黑暗无边无际,但有星光从高空落下,即便稀薄,依然如梦似幻,是这冰冷死寂的虚空世界,唯一温存。


    终于,白翎看见了。


    若说他的回忆如东流水,裴响的回忆则似水上书,被拆成一页一页,全不成篇,围绕着某个核心,起落又飘零。


    白翎拨开一张张残卷,瞥见无数个裴响。


    婴儿时,老祖赐下的心法注入梧桐叶,恰恰好落他眉间;稚子时,挑灯夜读,独自一人被众多苍老仙师环绕,却在难得的间隙,望向窗外的长空飞鸟。


    少年裴响出现了,他的容貌一天天变化、身形抽条,唯有清冷神情,日复一日。


    直到他年近十九,宿命时刻降临,仙人将来自千万里外,往后红尘渐远,故里不见。


    画面在手中翻飞去,一如初遇时,拨开的花枝。


    白翎屏息凝神,看见了自己登场。白玉兰林,踏着满地落花的来人,会戛然而止吗?像被硬生生撕去了、彻底抹除他的存在吗?


    都不是。


    他抓住了这片记忆,发现画面之上,是一片朦胧的空洞。原来,裴响根本没忘记过他。在师弟残损的记忆里,从来都有师兄的位置与痕迹,只是,他看不见——


    他知道那个人在,他知道有那个人。


    只是他看不见。


    百年过去,终于在某一天,他收到了笑忘门的指令。过惯了行尸走肉生活的剑修推开门,似有所感,停住脚步。


    他侧目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衣身影。这一刻,眼前之人,与所有记忆的伤口重叠。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见星 见星如见尔,尔甚天……


    众多千疮百孔的画卷中, 有一幅较为完整,但犹如泼墨,看不真切。


    白翎眼疾手快, 抓住了它, 顿时身往下坠, 似掉云里, 片刻后倏地站定, 人已在一片黑暗深处。


    四周一片死寂。


    少顷, 双眼适应了黑暗, 白翎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狭窄的隧道内。上下左右尽是岩石,四方的岩壁, 仅容一名成年人通过, 前后一盏灯也无。


    不论往前还是往后看,都是黑洞洞一片,白翎一时间无法确定,自己能勉强辨认场景, 是因为确实有微弱到极致的光线、还是全凭法力锻炼过的眼力。


    他的心一沉,瞬间猜到了此地何处。


    昭雪司关押罪人的悔过涯——裴响一定就在旁边!


    一阵铁链绞紧声响起,细听之下,是从岩壁另一侧传来的。白翎立即靠墙, 感到细微的震动, 有什么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也念起了叶姑姑教授的法诀, 隐匿自身。旋即,平整的墙面无声分开,露出一座铁笼。铁笼里的为首者,不是别人,竟然是林暗。


    裴响被关在悔过涯, 至少是九十年前。那时候的林暗当道君不满十年,对仙家而言,资历尚浅;但看她身后的一干人等毕恭毕敬,俨然尊她为神教新贵。


    女修眉心的花钿明亮依旧,水红衣裙则因境界愈高,无风自动,冉冉若飘动的芍药。她臂弯挽着披帛,潋滟的宝光令狭道生辉。


    一名身着绲金边红日服的教徒说:“漱玉道君,请随我来。”


    林暗道:“请。”


    这教徒的地位似也颇高,许是长老之流,在前领路。白翎捏诀后,像魂魄般跟着他们,试着打了长老一拳。


    不出他所料,拳头直接穿过了此人的身躯,并不会被其发觉。但是白翎能站在地上,可见此处空间发生的事,能影响到他。


    然而他刚收起手,便感到林暗投来的视线。女修扫视各处,道:“邓长老,此地除你以外,是否无任何人得以出入?”


    白翎一惊,还以为暴露了。长老说:“回道君,正是如此。您要见的人,由是非道君朱批镇压在此,除我以外,唯有道君他能解开禁制。”


    林暗颔首,神色难辨。白翎明白过来,原来师姐在考虑劫狱的可能性。


    不过,她在神教就职已久,深知悔过涯铁桶一块,固若金汤。今天来此,恐怕是别无他法了。


    不知走了多久,长老示意,闲杂人等不得跟随。


    林暗随他继续前进,终于,道路尽头出现了一尊睚眦石像,足有三人之高,口衔宝剑,怒目而视。


    长老握住剑柄,用力拧动。剑柄上亮起符文,飞出丝丝灵光,连通他的前额、双眼、心口。此等玄机亦是老祖遗留的权柄,可以验证来人身份。


    不仅如此,长老拧动的方向也忽左忽右、程度不一,兼之速度极快,旁人若想借机记住顺序和力道,定不能够。


    林暗微笑道:“长老深谙此道啊。”


    长老说:“哈哈,唯手熟尔。道君,您请进。里边寒凉,不过凭您的修为,无需在意。”


    随着一阵轰隆声响,睚眦石像张开了巨口。


    与此同时,浓郁的寒气滚滚而出,长老早有预备,捧出一具暖炉样的法器护体。


    一座地下牢狱映入眼帘,白翎呼吸微滞。他身为元婴后期,居然打了个寒噤。


    茫茫雪雾涌过,他看清了前方景象——没有想象中的密密铁链、层层牢笼,空洞之内,矗立着一尊天然冰柱。


    柱身高达数丈,向上凝结了整片穹顶,向下没在深不见底的湖中。而在冰柱中央,透出一道隐约的人形,因外部的冰层太厚,此人几乎如一笔淡墨,生死不知。


    片片霜花自上空飘落,白翎闪身前行。他越过栈道,却碰不到冰柱。


    湖底暗藏法阵,令细密的电光铺满冰面,不会伤及封冻其中的罪人,却让化神期修士来了也得掂量二三,敬而远之。


    在白翎发动“神行术”的刹那,漫天霜花一震,短暂滞空。


    林暗若有所觉,稍稍蹙了下眉,道:“邓长老,裴师弟身为金属性修士,受五行之土克制,不应关在地牢吗?何故来冰牢受苦。冰牢比起‘狱’,更近‘刑’,难道也是是非道君的旨令?”


    “呃,道君,我等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地牢由千钧碎石积压,人在其内,四面八方皆是土石,堪比活埋。这厮……裴仙友本来关在那边,但他花费三年,日夜不停,居然从土石里引出好些铁砂!……之后又过三年,我们才将崩塌的地牢堪堪重建,万不敢将他送回去了。实在是……望您体谅。”长老尴尬地说。


    林暗不置可否,走上了栈道。长老将手按在冰柱上,与之前一样的符文亮起,电光消退,冰霜消融。


    冰柱在顷刻间化入了下方湖水。白翎紧盯着当中露出的人影,果然是裴响!


    而且,是他最熟悉的少年裴响,黑衣黑发,脸色苍白胜雪,感到有人造访,缓缓地睁开双目。


    师弟眼底,毫无生机。


    白翎首先确认,裴响的耳垂上并无铁钉。灵台枷尚未钉入头颅,师弟神智完好,可他看见林暗后,一语不发,仿佛只是一具活尸,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数条古玉锁链从高空垂下,避免了任何金属存在,束缚着裴响。他一动不动,锁链没发出半点声音,一片死寂。


    白翎的口中突然涌起腥甜,他把嘴唇咬破了。因为他不能发出声音,更不能去抱住师弟。


    此时若轻举妄动,万一触发什么机关、或者被在场之人发现,打乱了此间世界的运转,记忆便会中止。


    长老说:“道君,一刻钟后,禁制将会重启。在下告辞。”


    他回到了睚眦石像的獠牙外。但是牢门不曾关闭,长老远远地盯着这边。


    林暗神情缓和,张口便道:“裴师弟,白翎还活着!”


    听见这个名字,裴响的眼睫蓦地颤动了一下。


    林暗说:“时至今日,我终能踏足此地,告知你这个消息。白师弟没死,他睡在嵌玉湖中,你们还能相见!”


    裴响双眼微睁,那张几乎被冰雪同化的脸上,出现了第一道情绪的涟漪。他尝试动一动喉咙,但是因清醒着冰封太久,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刹那间,白翎理解了师弟此前所有的所作所为。明知道自己任何细微的举动,都可能在心境里引发无数重波澜,他还是赶在思考之前,飞身跃起。


    足尖点流霜,借着极寒下凝在空中的水气,他连踏数步,终于够到了古玉锁链,向眼前人垂目伸手。


    链条结了冰,被白翎踩得晃荡。裴响幽深冷寂的眼底,骤然迸发出一星寒芒。


    他仰起脸,纷纷扬扬的绒雪自黑暗的高空洒落,恍然间,似有一片柔软的白衣抚过,流露不尽的哀怜。


    白翎深深皱眉,一时不慎,有什么东西溢出了眼眶。它一闪而落,在半空便已凝固,眼看要砸在裴响脸上,白翎本想去触碰师弟的手立即收回来,把结冰的泪水握在掌心。


    不能惊醒裴响。现在的白翎,已经因情不自禁,违背了观心的规则。


    如果让师弟醒来,依他性子,一定会结束回忆,不肯再展露半点伤痛。


    林暗目睹了这一幕,目露惊异:“难道是……他在这里吗?”


    她稍往后瞟,见那名长老还在盯着这边,沉住气道:“裴师弟,我能来此传讯,实则与是非道君达成了协议。你所犯的过错深重,若不施以搜魂之刑,绝无活路。神教网开一面,让我带来此物,只要你同意,便能离开悔过涯了。”


    女修摊开掌心,两点灵光旋转着升起,逐渐延长,形成两枚符文弥补的铁钉。钉尖隐隐滋生着电流,令其互相吸引,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灵台枷!


    白翎不曾想到,灵台枷原来是林暗送来的!可她说得没错,刺杀展月老祖——全修真界无一人敢想敢做的事,唯独裴响做了。更何况,他身为展月一脉的三代亲传弟子,欺师灭祖,弥天重罪!


    钉上灵台枷以离牢狱,恐怕是林暗费尽心力、多方运筹才争取来的机会。远处的悔过涯长老藏在阴影中,俨然作是非道君的耳目,密切注视着冰牢里发生的一切。


    两枚铁钉离开林暗,飘到裴响面前。


    少年人眼底那细微的清芒,被更明亮的白光覆盖了。是钉尖的电与火,当离得足够近时,纵使是毫无温度的光亮,也成了漫漫长夜中,唯一的出路。


    裴响嗓音喑哑,轻轻道:“若我依然拒绝,会连累你们吗。”


    林暗说:“这些你不必考虑。”


    没说出口的是,其实已经没几个人可供连累了。顾怜毕竟地位崇高,且素来深居简出,本就和权势不相干的人,姑且算连累不着。


    至于裴响的两位师兄,白翎长睡不醒,诸葛悟远走不回。最后算到林暗头上,日子总是坎坷不断,她早已习惯了砥砺前行。


    裴响不说话,静静地望着铁钉。他们交涉的时间只有一刻钟,眼看时间快到了,长老欲上前提醒,一柄剑影从天而降,钉在他刚迈出的脚前面。


    林暗头也不回,道:“请长老退后。”


    十余条古玉锁链,一齐颤动起来。它们捆缚的人向前伸手,攥住了铁钉。符文光芒大亮,裴响只垂眸看着,如同凝滞。他好像在回忆,在不知会忘记什么之前,把最重要的记忆,最后回顾一遍。


    天空开始下雨,在这不见天日的暗室中。冰柱融化成湖水后,沿着四壁逆流,恰好需一刻钟重新汇聚于顶,而后淅淅沥沥地落,再次封冻罪人。


    林暗目露不忍,但还是说:“裴师弟,你二人已有道号。皆是梦微道君所取,尔为还阳,彼为见星。大家都希望你活下来,纵百死亦有千生。白师弟他,也只是睡着了。只要星空还在,他迟早会回家的。不论如何,你至少要活到那日!”


    “……见星。”


    落雨形成飞瀑,从下方结冰。刺骨的寒意遍布白翎全身,他浑然未觉,始终飘在师弟身前,听着他重复师兄的道号,一遍一遍。


    一片柳叶无端飘落,长老再度上前,不过已换了一副面孔。他透过叶心,直视裴响,双手在空中拂动,飞快地修剪着什么。


    原来此人就是是非道君座下,那名深藏功名的搜魂师。对此道高手而言,梳理记忆不过一瞬,在他放手的刹那,漆黑的铁钉刺入裴响耳垂,被他亲手扎进颅骨,让记忆永远停在了残损的现在。


    林暗看着他轻车熟路的动作,道:“大师,你们真是好手段。难怪是非道君与我商榷前来,恐怕你们已为他钉了无数次灵台枷,只因《太上迢迢密文》的存在,须令他心甘情愿受制,才能生效吧?”


    话音落下,即将成型的冰柱再度化水。


    但是,千百朵浪花停在半空,如美轮美奂的冰雕,上万枚冰晶漂浮不动,晶莹剔透。


    裴响醒了!


    他将灵台枷钉入后脑的刹那,有人温柔地捧住他脸,用两掌捂着他的耳朵,被铁钉一齐刺穿。


    剧痛袭来,双手连心。


    白翎浑身发颤,却露出满足的、夙愿终了的灿笑。


    他喃喃道:“好疼啊……阿响。我总算感觉到了……原来你这么疼。你一定,比这样更疼。”


    眼前人面露惊愕,从记忆中苏醒了。裴响一把抓住白翎,立即检查他的手,可是周围的场景消失了,白翎掌心的伤口也消失了。只留下钻心的痛,令他的指尖不住蜷缩。


    白翎面犹带笑,可他很快发现,裴响身上仍枷锁千道!


    无数条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符文密布、电光奔涌,正是灵台枷在心境中的显化!


    雷霆无时无刻不灼伤着皮肉,皮肉也时时刻刻地愈合着。如此痛苦,昼夜不息,鲜血沿着链条,向下方的深渊流去。


    可是,还有点点微光,从裴响的身上升起。他是心境中的他,也是他的心,那些微光像泡沫,像露水,像飞往天空的灯,像一条砍不断的银河!


    白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伸手,碰到了这些暖洋洋的光点。霎时间,他听见许多声音,看见许多画面。


    “委屈你两日,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她把你托付给我,说你以后就拜托我啦!哈哈哈哈!”


    “初吻?不算!……行行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流溢的光斑从裴响身上涌出,剥离,周而复始。灵台枷汲取了他的记忆,亦是一段段思念,如原上草风吹又生,如刀断水百斩更流,星星点点,往天空飞去。


    白翎抬起头,看见了指引他来路的星空。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锁匙 新河郡忘记,但旧河……


    繁星璀璨, 是冰冷中仅剩的温存。


    裴响讷讷道:“师兄……你、你都看见了……?”


    白翎与他相识至今,头回见师弟露出此等表情。无措有之,羞惭有之, 失落亦有之。


    白翎一听他说话, 便看向他, 可是没忍住又望了一眼天上的群星。裴响受灵台枷所困, 无从逃避, 只得是深深垂首, 抿唇不语。


    白翎心跳急促, 花费好大精神,才将视线从百年牵念形成的星空收回。他捧起师弟的脸, 与他眉心相抵, 闭目平复了许久,忽而笑道:“阿响。”


    裴响的眼睫簌簌直颤,“嗯”了一声。


    白翎说:“还好我看见了。”


    裴响:“……”


    裴响欲言又止,道:“我不想让你看见。你若看了, 难免……”


    “心疼”二字说不出口,他悄然抬眸,注视着白翎,都这种时候了, 竟还生出几分不确定来, 低声求证:“你会吗?师兄。”


    白翎不答, 只往上飘,把裴响按在胸前,让他亲耳听快要炸开的心脏。


    正所谓七味杂陈,五内翻涌,白翎从外面看着还好, 实际上里边快炸完了。皮囊之下,翩翩然蝶阵,靡靡然蜂鸣,亲眼见证师弟受罪的苦,恍然大悟星空来源的甜,轮流刻在他心头,于是甜也灼痛,苦也缠绵。


    裴响突然被摁进怀里,飞快地眨了下眼睛。待他反应过来师兄的用意,脸泛起薄红,听了一会儿,将头一转,完全埋入白翎的胸膛。


    白翎感到师弟深重的吐息,拂在胸前,似往上走,连锁骨都烧起来了。


    他招架不住,忙清了清嗓子,说:“时间不等人,先让我看看灵台枷。”


    裴响更往前钻,流露出沉默的任性。


    在心境中,心境之主无以伪饰,会展现最真实的一面。白翎本来因先前的回忆喘不过气,见裴响这般情状,却倏地笑出了声,郁结的乱绪一扫而空。


    他不自觉地放柔声音,搂着师弟哄:“等把灵台枷解了,你想怎么抱怎么抱。阿响?”


    “真的么。”裴响贴着他心口说话,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把气息吹到了白翎心尖儿上。


    白翎道:“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裴响:“……”


    裴响听见这话,不禁抬头。他全然不信,幽幽地说:“师兄是仗着我记不清往事,才敢夸下海口罢。我却有所直觉,你莫说骗我,简直以戏弄我为乐。”


    “这种印象忘就忘了嘛……”白翎心虚地眯了眯眼,转移话题,“锁链上好多符文!我也算半吊子符修,说不定能看懂。”


    他趁机松开裴响,往最近的链条飘去。裴响全身受制,留不住他,只能把白翎正在观察的锁链一扯,令其晃动起来。


    “哎?你干嘛,我才看到一半!”白翎叫道。


    裴响盯着他片刻,问:“若是灵台枷解除,我就变回师兄记忆里那个人了。是么?”


    “什么那个人这个人的,明明都是你。”白翎与他对视,顿了顿道,“好啦,我知道你还是很不爽以前的自己。但你这些年的记忆又不会消失,等恢复了,所有记忆串起来,你……你肯定会羞死的哼哼哼哈哈哈哈!”


    白翎本欲抱臂邪笑,想到师弟吃过去自己的醋,却没绷住,两眼弯弯。


    笑过之后,他又觉得裴响可怜,飘过来摸了摸师弟的头。


    裴响面无表情一扬眉,显然难以苟同。但是看师兄这样子摸他脑袋,好像对待什么破损的稀世奇珍,一种莫名的顺从油然而生。


    白翎飘走去钻研符文了,裴响终究按捺住心底情绪,任他观察。


    白翎念道:“神树在上,忘川在下。借由片叶,开我神魂。此心桀骜,千手难裁,叶不足矣,求赐根须……树根?我说阿响你怎么控制不了铁钉,原来不是铁啊,是新河郡神树的树根!”


    一条锁链读完,他接着读下一条。下一条继续了刚才所说,记述着取得根须、锻造成钉的法事。


    符咒之力,借自天地,与不可视之灵相语,以致达成无中生火、折光隐身等效果。所以,灵台枷上的咒文,事无巨细地介绍了灵台枷,好让天地明白制造此物之人的诉求,实现灵台枷的威力。


    白翎原先还读得顺畅,看完制作流程后,却开始头晕。眼前的符文散开了,拆作横竖撇捺,在他的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屈张。


    以他对符的造诣,不能看下去了。境界高的符修对新手画的符一眼便懂,遂能轻易破解,只消画一道类似“他骗人”之意的符,告知天地,收回灵性即可。反过来亦是如此:境界低的符修对同道大能无还手之力,是因看不懂而无从控告。


    打造灵台枷的人,修为比白翎高。白翎咬牙想多看几个字,说不定马上能看到灵台枷的解除之法了。可他越往下读,理解越慢,头脑鼓胀,好像连神魂都被吸走了。


    “叮!”


    一道清光破空而来,袭向白翎的后脑。他仿佛被定格在了锁链上,毫无所觉。


    裴响双目一睁,下意识操纵此物,却无成效——飞来的不是什么利器,而是一枚柳叶。


    一道女子身形宛然浮现,正是教他二人搜魂的叶姑姑。裴响神色稍变,再看白翎,被柳叶打中头颅,蓦地脱困。


    白翎猛然退后,急促地喘息。刚才好生凶险,他差点神智尽失!


    不过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了有人不请自来。他扶额回身,见女子负手而立,边喘气边道:“叶姑姑,你好像,比这里的搜魂师……厉害很多啊?”


    言下之意,她绝非新河郡人!


    听闻此言,女子漠然一笑。


    在她身上,弥漫出渊渟岳峙的暮气。同样的气息,白翎只在是非道君身上感受过一点。唯有他们那代人,经历了修真界最壮阔的波澜,才有可能具备。


    而不远处的女修,比是非道君更少一分人情。若说是非道君还抱着奔忙俗务、汲汲营营的欲求,她则像不转磐石,岿然群山,连岁月也无法左右。


    白翎缓缓道:“见过太徵道君。”


    话音落下,细密的柳枝从女修身上生长,化成了满衣的青纹。太徵道君开门见山,问:“灵台枷上的符文,看得如何?”


    “这就要谢谢道君出手相救了。我正看到打造灵台枷那节,没有道君的话,会傻掉疯掉都不一定。”


    白翎不动声色地走出两步,看似靠近道君回话,实则把裴响护在身后。眼前这位是大乘期修士,放眼修真界,堪称老祖之下第一人。


    而且她身为《片叶搜魂真迹》的始祖人物,在心境中,恐怕比在外界更强。最关键的是,她一手培植了神教新派,对展月老祖早有异心。若她在此时发难,白翎与裴响两个展月一脉的弟子,可就要大难临头了。


    女修信手一挥,白翎和裴响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摆出了听课的端正坐姿。不仅如此,她还弹出几枚柳叶,在裴响的记忆片段里逡巡。


    眨眼功夫后,柳叶牵来了桌案,置于两人身前。女修身边也多了一块石板,正是道场讲坛常见的授课教学用具。


    白翎:“……”


    他很想让自己警惕起来,可不知是太徵道君干了什么、卸下他们心防,还是女修确实没有敌意,竟让他生不出违抗的心思。


    裴响虽被安排坐下,但身上的锁链并未消失。白翎目光转动,索性也有话直说,问:“道君,您是想策反我们吗?”


    女修道:“白翎,心思活络是件好事。但嘴和心一样快,便没那么好了。”


    “您要是不想弄死我们,我就还是喊叶姑姑吧。姑姑你是新派魁首,我和阿响都是展月传人,您留着我们的小命到现在,还拿‘两不疑’帮我们观心,我只能这样想啊。”


    白翎两手一摊,微微笑道。


    太徵道君负手而立,许是见了太多俯首帖耳的小辈,面对白翎这个知晓她身份后,还很混不吝的,眉头轻锁。


    白翎居然接着催:“姑姑快说吧,你的目的是什么,条件又是什么?你没有被灵台枷钉着的师弟,不懂我这个当师兄的心里多疼。”


    他是信口开河,有意摆出很好说话的模样。


    裴响听了,却默默地投来一瞥,似想对面前的三圣之一、师祖同侪解释,不过难以启齿。


    不曾想,太徵道君被白翎完全打乱了开场白之后,也直言不讳:“你们两情缱绻,的确让我省心不少。既如此,白翎你来回答:符文若分两种,分哪两种?”


    “什……什么?”白翎挺直腰杆,下意识道,“分为先发和后动的。不过我们是师兄弟!道君您会错意了吧——”


    “我没说你们不是师兄弟。”


    太徵道君神色冷漠,冷漠之下,略显嫌恶。这种嫌恶不是瞧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而是一种老人撞破后生行苟且之事、又不想管又没眼看的情绪。


    她道:“不论尔等三代弟子之间,是何混乱关系,总之欲救裴响,便听本尊所言。明白与否?”


    白翎:“……”


    白翎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想起了自己和诸葛悟的婚事。太棒了,道君刚才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什么?


    他道:“明白。道君请讲。”


    裴响则停留在自己和白翎偷情导致诸葛悟走火入魔的版本,没想到连太徵道君都知晓此事,当即脸色发白。


    女修说:“先发之符,画完即刻生效,如疾驰符。后动之符,则须外物触发,如护身符,受了致命一击,才会护体。灵台枷上的符文,乃是后动。”


    白翎道:“记忆变动就会触发灵台枷,是挺符合的。不过姑姑你的意思是……”


    “先发之符,损毁即消。后动之符,难以破除,但是有解禁之法。”太徵道君停顿片刻,说,“我读过灵台枷上的所有符文,知晓其如何解禁。与枷锁相对的,自然是钥匙。这两件东西,曾放在‘两不疑’的左右托盘上,相生相克。”


    白翎问:“那解开它的钥匙,在什么地方?”


    “旧河郡。新河郡忘记了一切,只剩灵台枷,可是旧河郡记得。你们要找钥匙,就要先找到旧河郡的遗址——”


    太徵道君未能说罢,心境突然一颤。


    白翎来不及答话,便被凌空抛起。神魂偏移,猛地惊醒了他。


    睁开眼的刹那,他与远处的裴响对视。


    他们都醒了,旁边的搜魂师挤成一团。人们指着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的道道人影,呼唤着太徵道君救命。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太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醒醒啊仙长——出大事啦!”


    白翎的脑子尚未转过来, 一阵高亢的叫声便扎进耳朵,刺得他皱眉。


    叶家家主在他面前挥手,见白翎回神, 喊道:“醒了醒了!”


    白翎扶额道:“这是……”


    被打断观心的晕眩散去, 视野恢复清明, 但仍是暗的。他们在心境里待太久, 出来已到了黄昏时分。


    此时的叶府上空, 晚霞铺满天宇。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 而在漫天的浓墨重彩间,竖着一条条更深、更艳的影子。


    数千名拜日神教教徒浮现于空, 人人赭衣, 冠袍如血,胸前绣着绲金边红日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除他们以外,另有几方阵营, 同样穿着自家派系的统一道服,远望去块垒分明。白翎初到叶府时,还觉着前庭空旷,此刻被团团围困, 倒显得天上拥挤了。


    他双目稍虚, 心知这些“天兵天将”, 全部是神教旧派的势力。从理性判断,白翎明白他们此行前来,多半是为了太徵道君。身为展月一脉弟子,坐山观虎斗就好。


    但不知为何,白翎心生不安。从感性来说,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裴响也要遭殃。


    一驾仪仗居高临下,当中而出。玉板横陈,香炉四镇,烟云缭绕。


    熟悉的少年身形趺坐在云气间,依旧是雪白长褂太极图,脑后结辫玛瑙珠。夕光下,此人戴着的叆叇镜片寒芒潋滟,挡住了他的眼神,但挡不住他上扬的嘴角。


    白翎与裴响并肩而立,一同看向是非道君。不过,一柄柳木法杖拨开他俩,太徵道君从中走过,与是非道君对峙。


    在三人擦肩的刹那,白翎和裴响皆听见她的传音:“此间难以善了。你二人见机行事,一定要赶在是非之前,夺得识海钥!”


    所谓识海、灵台、心境,其实都是修士的内心世界。白翎一扬眉,意识到此物便是解除灵台枷的另一件法宝。


    可是,一定要赶在是非道君之前?什么意思,难道那厮为了不让裴响恢复记忆,专门抢东西来的???


    此情此景,已经没空纠结太徵道君的目的和条件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没有直接交恶过的她,白翎更想把天上飞的死老头拖下来,给他打一身钉子。


    是非道君把玉板降下数丈,与太徵道君平视。


    两位尊者会面,磅礴的威压同时释出,狂风大作。


    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自动恢复作用,替他抗下了道君的气势。他还顺手捏了个诀,护住瑟瑟发抖的搜魂师们。


    白翎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发现被围得水泄不通。在场的除了旧派教徒、是非一脉,还有好几派的弟子,比如伏念、悬壶、问镜等等。


    伏念一脉前来围剿,并不奇怪。广寒道君曾是他家掌门,在白翎大婚当夜,死在献舍给妖王与怨灵的裴响手上。


    不过,是非道君扶持展月一脉,应该被伏念一脉敌视才对。他们听命助阵,定是因是非道君把裴响归为弃子了——他用这个刺杀老祖的逆徒性命作筹码,换取了伏念一脉效力。


    如此一来,今天涉险的绝不止太徵道君一个。白翎不祥的预感得到了印证,他又把目光投在悬壶和问镜两脉上。


    悬壶可以理解,他家和新派的蓬莱、中立的岐黄并称三大医修世家,一直是神教旧派的后勤势力。


    可是,问镜一脉也到场了。他家居然明牌站队,彻底与太徵道君撕破脸。


    白翎一眼认出了领队的二人,左侧的男子面容秀丽,一袭染墨白衣、朱红配饰,头戴羽冠,长发点缀鹤翎,显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偃鸣道君。


    在他身旁,则是一个怒目横眉的中年女修。不是她有多么生气,而是生来长着一张生气的脸。


    此人更是老相识:和白翎裴响在魔域同行过一段的连珠真人。


    白翎看向他们身后,并无傻大个的身影。以前跟着姑姑寸步不离的力士,记得名叫阿纲的,现在已不知身在何处了。


    再看其余弟子,男女老少不一,如无意外,都是白翎百年前拜访萧缘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


    若想突破重围,要么闯问镜一脉,赌连珠真人顾念旧情;要么闯悬壶一脉,赌他家没有唐棠那样武德充沛的医修。


    白翎分析完了场上局势,只能说尚未发现生门,无一不是死路。


    他干脆先抱臂看戏,听听二圣相见,有无八卦猛料。不过,他往旁边一瞥,见裴响俯视着掌心。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灰雾,在他手里聚了散、散了聚,发出细碎的金属摩擦音。


    可惜眼下不是讲小话的好机会。


    白翎歪了歪脑袋,没来得及发问,听见是非道君感慨道:“多年不见,不料你我重逢,竟在故乡啊。”


    太徵道君说:“不料?背地里算卦算得抓耳挠腮吧,是非。”


    “……”是非道君维持着春风得意的笑容,道,“冤枉,实在冤枉。我还真没算你——旧友重逢,乃是意外之喜。”


    他说罢突然变色,手拍玉板,直指裴响:“大胆狂徒,尔负戴罪之身,焉敢来求识海钥!可是存了不服刑罚的忤逆之心?”


    众目睽睽,上千道视线齐聚于裴响身上。他却恍若未闻,潜心感应着指间的灰雾,直到白翎轻轻碰他:“阿响?”


    不回话定会被扣不敬师长的帽子,到时候有理也成无理了。


    但是,谁爱敬是非谁敬,白翎扬声说:“道君您的意思是,为了捉拿一个严格履行规章制度、跟着我这雇主来办事的笑忘门门客,要这样大动干戈,请来好几脉的仙友围困追杀?知道的说您是抓个晚辈,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集结多方之力、铲除某位道君呢!哈哈哈哈!”


    他嗓音清亮,笑声更是穿越云霄,回响在众人耳边。而且白翎话里有话,故意把是非道君架起来烤,太徵道君闻言,虽目不斜视,但也勾起了一分冷笑。


    她道:“别扯幌子了,是非。要杀要剐,看你能耐如何!”


    双方既已心照不宣,开战只在瞬息之间!太徵道君话音刚落,两边人同时出手。


    是非道君的玉板高悬,喝令座下:“乱党逆贼,尽数伏诛。然罪魁祸首,是为太徵,今日请诸君勠力,将其镇杀在此!”


    他口中的“乱党”,专指新派。白翎暗道不好:在太徵道君来传授他们搜魂术期间,是非道君亦抓住这一机会,对新派发难了。


    道场势力倾轧,太徵道君却未得到丝毫风声。由此可见,是非道君伺机已久,新派恐怕真的已凶多吉少。


    一时间,太徵道君眸光微动,神色未变,然杀心暴起。


    她斥道:“走!”


    法杖点地,柳树生根发芽、见风就长,霎那种满了霁青河岸!无数根柳条捆住白翎裴响、还有一干搜魂师们,飞速传递往岸边。


    白翎无从反抗,只能回望一眼。


    两列仙班如潮水分流,追袭而来。但在叶府的前庭里,凭空升起了一座山岳——那是太徵道君的分神,浩瀚古意奔向八方,把满天红衣冲得猎猎作响。


    山峦犹具人形,正是太徵道君的真容。并非妙龄女子,而是一位老人,毫无腐朽之气,唯有不尽的巍峨静默之意,令万籁失声。她似站在岁月的高处,俯瞰一众蝼蚁,而后弥山亘野的柳树迅猛生长,形成了观音千手!


    每一只手心,皆睁开一只眼睛,如同搜魂时,被剖开的柳叶。柳条又从中生出,不断不绝,生生不息,握在千手掌中,仿若长鞭。


    修士们各亮兵刃,仰望着轰隆巨物。


    偃鸣道君首当其冲,亦幻化分神,显出一只仙鹤,围绕高山盘旋。仙鹤展翅,遮天蔽日,霞光黯淡,恰逢一点残阳欲尽时。


    一声鹤唳扶摇上,方圆百里,万鸟来朝。白翎紧咬牙关,堪堪承受住了此道音波,旁边的搜魂师们却惨了,一个个耳孔流血,七荤八素。


    与此同时,太徵道君举起千手,挥鞭迎敌。长鞭狂舞,如灵蛇奇袭,柳叶成雨,似万箭齐发!


    滚滚烟尘腾起,笼罩了整座叶府。其间闪烁着灵光、剑影、宝华、法象,更有一蓬又一蓬血雾,泼洒着走石飞沙。


    天崩地陷,白翎和裴响终于被送到了岸边。日暮时分,天空变成了苍茫雄浑的深紫色,即将入夜。


    河水汤汤,因交战刮起的狂风,涌起了层层巨浪。水汽扑面,白翎听着咆哮的潮涌声,一时毫无头绪:太徵道君让他们找旧河郡,问题是,旧河郡在哪啊?


    难不成——在这水下?!


    下一刻,无数道寒光飞至,追兵赶上来了。裴响单手握拳,一直如影随形的灰雾陡然凝成了千百银丝,将寒光尽数击落!


    银丝融成铁水,形成一把汩汩流动的碎剑。白翎脱口而出:“花谕!”


    他的欣喜不加掩饰,空中碎剑亦和多年前一样,向他轻压剑柄,低头见礼。但此时无暇叙旧,竟有三家派系,一齐来捉拿二人:正是伏念、问镜、悬壶。


    连珠真人显然还记得他们,拧眉欲言又止。悬壶一脉的领队是个老头,并不说话。


    而在伏念一脉的弟子前方,一男一女为首。那男的白翎不认识,女的他却有所猜测,因为这位女修的发髻上,戴着一顶靛蓝的头纱。


    广寒道君的遗女,已经长大成人了。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伽蓝 奥斯卡最佳恐怖片拍……


    光阴逝水, 故人往矣,斗转星移,旧恨难消。


    白翎抬手, “凉紫”飞出剑鞘, 落在他掌中。这一次, 裴响未作阻拦, 对他轻声道:“抱歉。”


    以前他对这把剑莫名怀有执念, 如今记忆零散归位, 知道该物还原主了。


    白翎无奈:“先别说这个。喏, 有个要找你血债血偿的。”


    裴响道:“我?”


    不是问“谁”要找他,而是问为何找“我”, 可见他关于诛杀广寒道君的记忆, 也连同整场大婚,一齐被清洗殆尽了。


    现在却连长话短说的机会也没有。


    蓝纱女修十指翻飞,顷刻结印。她的头纱漫卷开来,化成蓝幽幽、阴惨惨的迷雾, 包围了白翎一行人。


    霎时间,目之所及全是蓝色,伸手不见五指。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流窜在各处,甚至溜过脚边, 不知是毒虫还是硕鼠。


    一般的寻仇之人, 开打前都会放几句狠话, 告慰受害者的在天之灵。但当初是广寒道君暗害展月一脉在先,所以女修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她身为孩子,为母亲复仇,也没什么好说的,今日注定不死不休。


    白翎挥出数十张符箓, “啪”地贴在同伴们身上。这是他无聊时作的练习,有祛毒辟邪之效,周围蓝雾扑朔,瞧着就不健康。


    他甚至想吐槽两句:为什么正道修士使的招数,瞧着跟邪魔外道一样?


    白翎转头问叶家家主:“老人家,旧河郡怎么走?”


    “我们哪记得呀,以前的事情,全忘光了啊!”


    “那识海钥呢,也没听说过?”


    “什么什么药??”


    白翎放弃了询问,听得雾气深处,回荡起一个老头的声音:“罪人裴响,若你即刻伏法,我等念在道场情分,可以放其余人等一马。但你若执意顽抗,他们可走不出这伽蓝幻阵啦!”


    听起来是悬壶一脉的长者,先礼后兵,发话劝降。


    搜魂师们一阵骚乱,白翎笑道:“老人家们,不要紧张。你们和我们师兄弟毫无关系,不会受我俩牵连的。和你们有关系的是太徵道君,你们等受她牵连再说吧。”


    此言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


    搜魂师们哭的哭、跪的跪,还有人走投无路失心疯,跳起来骂白翎害人精,惹这么大事不早说。


    悬壶一脉的长者却道:“太徵谋逆作乱,叶府奉她为搜魂始祖,自然要肃清风气,以免遗漏残党。等羁押了裴响,这些太徵后人们,亦当严加审讯才是!当然,若尔等立身中正,神教自会还你们清白。”


    搜魂师们傻眼了。


    白翎一摊手,对雾气说:“老爷子,所以你是让他们选早死还是晚死咯?什么中正不中正、清白不清白的,不都是你们一句话定吗?”


    另一个年迈的声音叫道:“仙友,跟他们废话做什么!太徵后人,能有什么好鸟?”


    此人放低声音又道:“白翎这厮,巧舌如簧,千万不要跟他白费口舌。小心被他绕进去,祸乱道心!”


    白翎奇了,问:“老匹夫,怎么还当面讲坏话啊?我听见啦!”


    从“老人家”到“老爷子”再到“老匹夫”,气得此人大喝一声。


    霎时间,浓雾生澜!


    不知什么东西“唰唰唰”地袭来,“花谕”刹那融化,细密的银丝如鬼魅忽现,在空中爆发出一簇簇火花。


    白翎立即意识到,他挥出的符箓散发灵光,刚好标示了每个人的位置,以致敌在暗、我在明。


    但蓝雾实在邪门,他不能收回搜魂师们贴的符。于是,白翎从袖中一掏,大把符箓天女散花,逢人就贴!


    幽蓝的雾海深处,亮起点点光芒。这下,两边都能看见对面人在哪了。


    不过,个别修为与白翎不相上下之人,化解了此招。广寒道君的遗女手势变化,催动幻阵。


    蛰伏的毒虫齐齐出动,直扑人脸。要是以前,白翎肯定被恶心得滋儿哇乱叫、要把它们全部踩爆汁才舒心,但他已经面对过铺天盖地的兰花螳螂了,此时不仅不怕,还颇觉童趣。


    他笑嘻嘻地抬手,没有章法,纯凭直觉,升起灵力屏障。


    搜魂师们鬼叫连天,抱头鼠窜,等发现被一层透明的结界护住了,才又挤作一团。


    白翎自认为朴实无华,围观的三家修士见他此举,却面面相觑。


    世间功法千千万,无不是教人如何释放灵力的。关键就在于释放的过程,或画符念咒、或捏诀结印,即便强如道君,也最多是打出一道道的灵力而已,从没见谁动了动手,就把灵力使出符咒诀印的效果。


    他们今天却见到了。


    还不是别人,正是展月一脉名声最烂、最让人咬牙切齿的那个。


    白翎倒是乐观,以为他们拿自己没办法,眉开眼笑,继续找叶家家主聊天:“老人家,你们祖宗让我和师弟去找旧河郡。我猜遗址在水下,你们地面上没什么破烂房子吧?”


    “属实没有,我向您担保。不过,此物放在我这,不知对仙长有无助益。”


    “哦?”


    叶家家主颤巍巍地捧出一物,形如杆秤,确切地说,在白翎眼里是个天平。


    不是“两不疑”又是什么?


    这可是太徵道君的法宝,白翎眼珠一转,笑道:“老人家,你能把这东西带走,定是道君给的吧?”


    “仙长明鉴,是这样的。实话说,我根本不记得拿了此物,我哪有胆子?可刚才躲避虫蚁的时候,我突然摸到它在怀里,定是道君的妙算。”


    白翎长长地“噢”了一声,想把“两不疑”拿来看看,结果拿不动。他拍拍裴响,要师弟试试,裴响稍一凝神,亦摇了摇头。


    “两不疑”由沉水钢打造,竟然不受裴响的调遣。


    白翎略一思索,立即想通了个中关窍:太徵道君肯定在法宝上下了咒,只有搜魂师们可以移动它。若没有搜魂师,白翎想用此物,便会被拖着沉到河底。


    一方面,白翎意识到中计了:太徵道君通过此举,保证他会护着搜魂师们。


    另一方面,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两不疑”可以带他们找到旧河郡。


    然而不待白翎细思,怎么用法宝引路,操控伽蓝幻阵的女修再添新印。


    此时她的手前,浮动着最初开阵的印、释放蛇蝎的印,片刻之后,形成第三记灵势复杂、极具凶性的印。


    裴响沉声道:“师兄,须小心了。”


    师弟对危险的预感向来精准,白翎把“两不疑”推回叶家家主怀里,神情稍敛。很快,蓝雾中浮现了无数枚漩涡。


    白翎说:“我记得广寒道君是伏念一脉的,伏念……他家也是三宝属性多吧?刚才放虫子不像精神攻击啊。”


    下一刻,无数摇摇欲坠、浑身黑血的人影爬出了漩涡。


    白翎惊讶道:“丧尸?这绝对不属于精神攻击!”


    旁边的搜魂师却个个如木雕泥塑,而后爆发凄厉的呼喊:“爹,娘!你们怎么了——”


    “我的儿啊——”


    “娘、娘子?……仙长,快放我们出去!”


    围攻而来的活死人,居然全是搜魂师们的亲眷。包括叶家家主在内,看见几个孙儿遍体鳞伤、口吐白沫地走来,肝胆俱裂,直接昏死在地。


    白翎不禁皱眉。


    伽蓝幻阵怎么办到的?就算能放毒制造丧尸,也很难精准投毒、短期内针对在场的所有人,把他们的家人毒死又运过来吧。纵使真的能做到,又该如何对付白翎与裴响呢?明明他俩才是被捉拿的首要目标。


    莫非,要让他们逼不得已,荡平丧尸——搜魂师们眼看家人死绝,必然反水,掉头来攻击二人——


    不,他俩要荡平搜魂师们也是轻而易举。


    白翎很有自知之明,道德绑架不了他,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只能砍一个搜魂师的手带走“两不疑”了。相信广寒道君的遗女也事先调查过他的节操,没作这等打算。


    而在白翎与裴响前方的漩涡,久久无人出现。


    白翎扬声笑道:“仙友,我是孤家寡人呀!算得上亲眷的就那么几个,除了身边这位,其他的要么在魔域当军师,要么在道场当道君,你们能毒死谁?”


    不料他话音刚落,还真有人出来了!


    一角墨蓝衣袍渗出漩涡,熟悉的双剑背在身后,有一柄已成了废铁。青年剑修高冠博带,风度神采依旧,可他眉心的魔纹鲜红如血,周身魔气四溢,滚滚如乌云咆哮。


    两厢照面,此人微微一笑:“阿翎。”


    白翎道:“师兄?!”


    他打心眼里无所畏惧,见此情景,仍是乐道:“好大的能耐,能把魔尊幕僚偷来,魔尊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裴响的反应与他全然不同。


    白翎本想碰碰师弟的胳膊肘,提醒他跟师兄打招呼,没想到裴响一反常态,双目微睁,愕然地目视前方。


    白翎奇道:“师兄现在确实是半人半魔。我们能借此机会重聚,其实挺赚的……”


    裴响:“阿姐。”


    两个字,令白翎顿住。


    他转头看去,只见多年不见的裴家家主走出漩涡。她步履摇晃,满身刀砍斧剁的血口。


    白翎再看向裴响轻颤的瞳眸,霎时明白了一切。


    伽蓝幻阵,放出的并非毒虫蛇蝎,也非亲属丧尸。其真正放出的,是阵中人恐惧之物。


    剥夺视觉的迷雾属于第一重恐怖,暗处扑面的虫蛇属于第二重。至于现在呈现的第三重,则是最珍重之人的惨状。


    白翎和裴响最珍重的,本是对方。但如果一个在阵里身边,一个在阵外张牙舞爪,容易穿帮。


    所以,白翎看见了半魔诸葛悟,裴响看见了活死人裴声。


    他们还有个不同之处是,白翎身怀《喜乐诸天奇经》,并没有受到神智上的侵染。


    他始终清醒,没把外界景象当真。裴响却没有这等护体手段,凝视着阵外的裴声不语,对身侧师兄的轻唤置若罔闻。


    恐怕在蓝雾淹没众人时,就悄然动摇了他们的心神。


    白翎鼓掌赞叹道:“实在是太精神攻击了。”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问津 就这个战斗爽!……


    若只有幻象扰乱人心, 其实还好。但白翎深知,幻象烦就烦在无孔不入、而且通常隐藏着致命的杀招。


    果然不出他所料,和广寒道君遗女同行的男修, 大概是她的师兄弟那位, 见阵中人被蒙蔽得差不多了, 吹响了手中陶埙。


    一阵呜呜咽咽的泣音响起, 深沉顿挫, 哀转久绝。搜魂师们本就因目睹亲属惨状、痛彻心扉, 在意识最薄弱的时候, 骤然闻得此乐,简直肝肠寸断, 一个个七窍流血、眼瞳翻白。


    如果让一曲奏完, 全场人都要毙命。阵外的“活死人”们嚎叫着撞击灵力屏障,“诸葛悟”也驱剑出鞘,指向了白翎。


    白翎暗暗握紧剑柄,杀意激增。


    凭借他和裴响的修为, 突破重围轻而易举。只是两点不好,一来带不走所有搜魂师,二来,一旦剑出, 再难回头。


    他将和裴响一样, 落得背叛神教、背叛道场的罪名, 展月一脉流传到他们这代,个个作恶,名存实亡。


    不过,展月一脉很重要吗?


    对白翎而言,真能和师弟共进退、同生死的话, 一切皆未尝不可!


    灵力注入仙剑,“凉紫”爆发剑鸣。陶埙的乐音被强势压倒,那男修不甘示弱,吹动滚滚音浪。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白翎若有所觉。与此同时,身侧的裴响挣得清明,握住了他提剑的手腕。


    天空忽然变暗,一柄山岳般的巨剑刺破云层,轰然砸落!


    埙声戛然而止,在问镜一脉的队首,连珠真人大喝一声:“不好!”


    她猛然举起双臂,两手飞速结印,扯开一面圆镜。镜面撑在所有人头顶,三路追兵无不色变,慌忙逃窜。


    下一刻,从天而降的巨剑剑尖,与镜面锵然相撞。强悍的灵力如奔腾潮涌,把周围人等尽数掀翻。


    不过巨剑没有刺穿圆镜,而是停滞在了触及镜面的瞬间。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镜中倒映出了一柄同样的巨剑,自下往上,影子顶住了本体!


    可惜双方的境界差异巨大,短暂相持过后,连珠真人口喷鲜血,闪去一旁。若非她抗住这一时半刻,刚才的三家修士,怕是已神魂俱灭。


    而她身上有仙印闪烁熄灭,乃是她师尊偃鸣真人画的护身符。如无符箓,连珠真人亦要暴毙当场了。


    半空之中,烟云快速散去,露出一袭紫衣,漫卷飞动。


    顾怜脚踩“暮春”,傲然视下。


    他已恢复真容,眉宇间煞气四溢,一双眼灵光煌煌。修《法眼遍历秘典》者,纵观天地四方,而他当初察觉的危险气息,并非太徵,实为是非。


    不过是非道君明白他的手段,刻意隐匿了行迹,让顾怜深受误导,浪费好一番功夫。


    现在,他斩尽是非道君散布的十来个偃偶替身,火气正旺,终于赶到了真正的战场,却还是晚来一步,差点和两个逆徒说再见。


    尹真也踏着长刀,跟在顾怜身后。


    白翎一看他生无可恋的样子,就知道他被顾怜压榨惨了。兼之师尊驾到,危局立解,他心情大好,不禁轻笑出声,高呼道:“你好啊尹兄!”


    他见了师尊不行礼,居然先和师尊的跟班打招呼,气得顾怜青筋直跳。可是他死要面子,在外人面前必不能表现出来,于是转头去抓悬壶一脉的老头——问镜一脉是连珠真人在带队,属于晚辈;伏念一脉又是新加入神教旧派的,算不上当权;唯有悬壶一脉,是旧派的中流砥柱,那老头也不是闲杂人等,而是他家掌门。


    尹真落到白翎和裴响跟前,死气沉沉,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响则将“花谕”融成了无数枚铁丸,发散出去,打在搜魂师的百会穴上。效果立竿见影,只一下子,疯狂的人们全昏倒在地。


    白翎满怀同情地看着尹真,道:“尹兄,实属不易啊。抱歉抱歉,让你受累了。”


    尹真面如死灰。显然,他这些天被顾怜使唤得跟牛马一般,眼下的乌青比之前重了十倍,好像被揍了两拳似的。


    他沉默良久之后,说:“记得加钱。”


    “……”白翎眨眨眼,“好的尹兄,没问题尹兄。”


    他蹲下身,掐叶家家主的人中。老人一坐起来,立即大喊孙儿们,待看清空无一物的河岸,满面惶然。


    蓝雾已散,伏念一脉的人集中精力去对付顾怜了,想把悬壶一脉的掌门救出来。


    结果顾怜广袖一甩,用剑影洗了他们一遭,霎时大批人身上仙印闪动,护身符全被打得失效。


    白翎说:“老人家,别看啦,快把‘两不疑’拿出来。我猜到这玩意儿怎么用了。来,你站着,捧着它——没错,就是这样!阿响,你也来这。”


    在他的指挥下,叶家家主小心地托着杆秤,以一端指向裴响。不知怎的,他明明没有大力抖动,杆秤却不住地打转,上边的灵石也明明灭灭。


    白翎让老人停止动作,然后轻轻推师弟的肩膀,让他围绕杆秤,缓步慢行。


    终于,当裴响走到某个位置的时候,杆秤上灵石全亮,而且一动不动,达到了平衡。


    白翎笑眯眯道:“太好啦,果然是这个原理。”


    裴响问:“什么?”


    有他捧场,白翎得意地说:“太徵道君提过一嘴,‘两不疑’是她的法宝,曾用来盛放‘灵台枷’和‘识海钥’。我看杆秤的杆转来转去,总觉得像指南针……就是司南。之前我们搜魂的时候,托盘上什么都没放,但会受我们牵引,我就猜它能锁定两相对照的东西,那时是我们俩的心境。现在阿响头上有‘灵台枷’,我们又离旧河郡遗址很近了,作为装过两件法器的载具,它肯定会帮我们指向‘识海钥’吧?”


    裴响颔首,叶家家主更是兴奋,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怪不得道君把‘两不疑’悄悄塞来,凭借此物,竟然能找到通往旧河郡的方向!”


    尹真问:“所以要下水?”


    白翎念动口诀,指尖汇聚灵力,画起了辟水符。


    他画符的时候,眉心灵光闪烁,明显是现学现卖,刚从回忆里搜刮来的画法。


    尹真嘴角直抽,道:“这靠谱吗?”


    裴响道:“加钱。”


    尹真对他高看了一眼,说:“可以。你挺靠谱的。”


    因白翎画符时念了“千手诀”,除他面前的符箓外,空中还同时画成了数十张,准备给搜魂师们用。


    叶家家主一时担忧:“仙长,我们也要去吗?会不会、会不会给您添乱哪。”


    “不给我们添乱,就要去给他添乱哦。”白翎还在进行符箓的收尾工作,头也不抬,指了下远处的顾怜。


    叶家家主立即看去,只见那位天神下凡般的剑修背后旋开剑轮,如将诸天光华尽收己身。紫袍信手一挥间,万仞如雨,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似落花狼藉。


    顾怜盛怒之下,打破护身符就算给够了面子,再敢违抗他,便是死路一条了。


    偏偏悬壶一脉的掌门自持辈分资历,痛斥他叛出旧派、不配做展月的徒弟。


    这下算找准了取死之道,顾怜怒极而啸,一剑斩杀他好几名弟子,放声大笑:“本尊不配做展月传人?你的弟子配师从于你,你却护不住他们,不配做他们的师尊!”


    悬壶掌门骇道:“你疯了!梦微——你屠戮仙友,不怕被是非道君降罪吗?”


    “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你先下去等着便是!”


    顾怜把手一握,剑影从四面八方集结,当中爆发出艳丽血花。修士相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神教所谓的律令法条,在真正的强者面前形同无物。


    三家追兵本有百人之众,见悬壶一脉的掌门毙命,霎时群鼠无首,作鸟兽散。


    无数道遁光掠回叶府上空,回到是非道君的仪仗后列阵。


    相隔十里,是非道君在玉板上站起身。


    他身边的童子捧卷唱诵,引动地焰,欲以五行相克之道,压制太徵道君。太徵虽为大乘期修士,却不知为何,始终有所顾忌,没发挥出全部修为。


    并且,她以一己之力独对满天仙道,其中包括两名化神期道君,渐已独木难支。


    幸好,此时有比地焰更烈的火燃烧。


    顾怜持“暮春”在手,轻抚剑锋。他指尖所过,紫炎升腾,是他的“莲台无妄火”,连别人的法相也可焚烧殆尽。


    他化作遁光,本欲降临战场,闪了一下,又变回人形,朝白翎和裴响一甩袍袖,丢下两记护身符。


    但白翎还在专心致志地检查哪道辟水符质量不过关、效果不够硬,背对着顾怜,根本没发现。


    裴响倒是颔首以礼,可他面无表情,敬则敬矣,全无一名弟子在见证师尊所向披靡后,该有的崇拜和感激。


    顾怜暗暗期待的痛哭流涕感恩戴德一概泡汤,尤其是白翎,平时见师弟随便干点什么都两眼放光、大肆赞扬,被师尊救了小命后,却光顾着捣鼓他那些破符,不知道在忙什么。


    顾怜越想越折寿,剑上紫炎暴涨,最后仰头清啸一声,以火凤燎原之势,直扑是非道君。


    白翎终于是听见了,拍拍心口,奇怪地道:“吓我一跳。他打架非要给自己配乐吗?”


    叶家家主脸色煞白,说:“仙、仙长,我们唯您马首是瞻。千万别、别抛下我们!”尤其是抛给那个杀人狂!


    其他搜魂师也逐渐醒转,意识到之前看见的亲人丧尸是幻象,一把鼻涕一把泪,聚到白翎周围。


    白翎对裴响嫣然一笑:“符画好了。我们走吧?”


    灵符飞到人身上,让大伙儿能在水下呼吸,行动自如。裴响默默地点了下头,趁师兄转身安排事宜,把掌心捏着的一物,悄然放在了他背后。


    顾怜施加的护身符,被裴响接住了。


    此类非攻击性的符箓,只要境界不是天差地别,大多可以挡下。


    他把自己的护身符给了师兄。


    虽然裴响知道,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堪比永续护身符,但他对危险的预兆向来强烈。此去霁青河下,或者说忘川河底,绝不会一帆风顺。


    河水滔滔,似欲择人而噬。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遗迹 水下乐园一日游。……


    在冰冷的潮水没过头顶时, 白翎浑身一激灵。


    他没用过辟水符,只是知道它有下水自如的功效,但到底怎么个自如法, 一无所知。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再跳河, 被浪头打得七荤八素。好在符箓发动了, 他没有被湍急的河流冲走, 仿佛置身于庞杂的风中。


    大团的水花接连迸发, 搜魂师们和下饺子似的跟来了。不少人胡乱扑腾, 好在都没跟丢。


    一只手从旁边握住白翎, 他转头看见师弟。


    裴响墨黑的长发在水下丝丝缕缕分明,扑乱了冷白的面颊。他指了指自己的口鼻, 半晌没吐出气泡, 脸色却很平静。


    于是白翎也慢慢放松,感到河水一点点涌进鼻腔、深入气管,甚至灌满了肠胃,终于, 达成一种平衡。


    和在岸上的时候没区别!


    辟水符让人吸水如吸空气,除了头回放水进入口鼻时有些难耐,待适应了,就和游鱼一般。它唯一的缺陷是, 没有改善传音。


    裴响似对白翎说了什么, 可他嗓音偏低, 白翎只能听见几个模糊的音节。


    不过,他知道师弟在夸自己画符厉害,故意道:“什么?我的符有问题?”


    还把耳朵凑到师弟面前。


    裴响一怔,以为他真的听岔了,字正腔圆地说:“很、好。”


    不少搜魂师都看过来, 见他们又凑在一起、其中一人还面带坏笑,看他俩的眼神便不太正常。


    此前几天,大家就觉得这两名年轻人关系过分好了,和一般的师兄弟完全不同。不过,人家来自霁青道场,山上仙家,可能那地方有点说法,不是他们这群凡夫俗子能懂的。


    裴响抿唇不语,纵使在幽暗的水下,亦能看出他略含谴责的表情。


    白翎则笑眼弯弯,拉着他游去叶家家主跟前,再次校准“两不疑”。


    他本来担心,杆秤在水里不像在地上,难以旋转。好在这法宝灵性得很,其上灵石闪光,任由白翎拨动横杆。


    随着裴响调整身位,不多时,灵石又全部放亮,这次不仅找准了方向,还找准了位置——顺流而下十里地,大概一里深处。


    霁青河有这么深吗?


    短暂的疑惑一闪而逝,白翎决定先过去再说。他招呼众人,一同游向彼方。有辟水符在,无人掉队,但大伙儿暂且没有深入河底,因为下去便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白翎正思考着现场改良符箓,旁边的叶家家主说:“仙长,这位置有些玄乎啊。”


    白翎比了个“请讲”的手势。


    老人不习惯嘴里有水时说话,努力指着斜前方。白翎抬头望去,只见点点微光聚在头顶,如夏夜萤火,漂浮在江面上。


    他游上去顶开一团光芒,看看是什么。没想到符箓运转不及时,白翎刚吸进一口空气,就和跳到岸上的鱼似的,鼻子火烧火燎。


    他连忙一头扎回水里。好在,刚才那瞬间,已经足够他看清了:水上是无数盏花灯,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沿江而下。


    下游地势平缓,水流没那么急促,数千盏花灯聚在一起,连水下都被照亮了。


    白翎等人继续向前,皆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速度。上方场景如梦似幻,从水中往上看,竟然比在岸上观赏花灯时,更添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一个搜魂师比比划划:“新火节,放灯?”


    叶家家主也道:“对,用来祭祀,亡魂。”


    “亡魂……”


    白翎心中起疑,但愈发笃定,前方是旧河郡的遗址。看来当初的灾难不仅让当地人忘记了一切,还夺走了不少性命。


    只是,他们连这也不记得了,然而每逢佳节,下游总有哭声,似从水底传来,夜夜不绝。于是新河郡的人们下放花灯,佐以虔诚祈愿,竟然真的起到了安抚之效,令诡异的泣音停歇。


    突然,裴响全身痉挛,捂住双耳。


    他动作剧烈,浑身溢出银珠般的气泡,指缝里鲜血直流。


    白翎一惊,立即托着他上浮,却被裴响反握住手,咬牙道:“我……有感应!”


    “灵台枷”和“识海钥”相生相克,又都是神级法宝,想必早具灵性。


    虽然裴响头上钉着的并非原件,只是今人的复刻作品,但它或许被深藏河底的识海钥察觉,顿时引发了躁动。


    “两不疑”倏地脱离了叶家家主怀抱,往下方沉去。白翎双腿一蹬,若离弦之箭,紧随向下。


    光线愈发稀薄,唯有杆秤上的灵石,越来越亮。河水变成了浓郁的漆黑,眼看“两不疑”近在眼前,伸手就能抓到!


    它不见了!


    白翎使劲眨眼,确认没有看错。他因惯性继续下沉,忽感到水流急变、把他卷进了暗涌。纵使有辟水符护体,白翎仍失去了平衡,在水里连翻几个跟头。下一刻,他脚下一空!


    脚下本来就是空的,怎么还有失足跌落之感?


    白翎猛然意识到,河底有一处断崖。原来“两不疑”并非不见了,而是掉进崖下,河水在此处向下倾泻,形成一股强大的涡流。


    白翎凝神释放灵力,第一时间推出屏障,挡在上方。他若不这样做,搜魂师们也跟着下来,就危险了。


    不过,有两道人影始终紧跟着他,正是裴响和尹真。“两不疑”散发微光,仿佛一把不断滚落的火折子,引领着三人顺流疾行。


    他们皆头朝下,斜着深入河底,以灵力护体,周身放光。有什么东西在下方不断掠过,白翎紧盯着观察,道:“好光滑……不是泥巴,是石块?”


    裴响闻言伸手,照亮大片石板。此物绝非天然形成,乃是人力打造。


    白翎笑着说:“旧河郡到了!”


    他们经过的,隐约是座大坝,一眼望不到头。霁青河被称作修真界第一大河,堪比汪洋,人们竟在此拦河贮水。


    两人都低着脑袋,因古老的伟业沉默。南方不奉仙道,千年前的凡人一土一石、点点滴滴,筑成此坝,欲与天地相持。可旧河郡还是覆灭了,永世沉入水下,无人知晓曾经的壮举。


    “铛”的一声,白翎被什么东西撞到脑门,急忙刹住。撞他的是“两不疑”,不知何时,杆秤停止了漂流,河水也趋于稳定,四周一片静谧。


    白翎下意识捂头,透过琳琅灵石的彩光,却瞥见了另外的光芒。他意识到了什么,极目远眺,只见在霁青河下、另有一条长河!


    金灿灿、明晃晃的河水蜿蜒而出,从大坝的底部向前,流往人间尽头。在它的两岸,一座城池宛然浮现。四方城墙,占地千亩,广陌通衢,纵横大路。


    数不清的楼阁依水而建,依稀可辨,被淹没前的繁盛景象。农舍、私塾、茶楼、钱庄,应有尽有;甚至戏园、寺庙、马场、乐坊,一样不缺。


    许多房屋的匾额尚在,但刻字的朱砂早已涤净。徒留刻痕,其间生满青苔。


    此地千年来无人打扰,在静默中趋于凝固。当白翎三人造访时,远望去如见一幅世外画卷,从中展开了一片苍白的故国。


    金色的河水,正是金虹灵泉。


    原来霁青河是霁青河、忘川是忘川,霁青河下,藏着真正的忘川。


    白翎一时无言,被眼前壮丽又悲凉的奇景震撼,不禁多看数眼。怪不得当年的搜魂师能成一族,旧河郡紧邻整条河的灵泉,无人不得上天厚爱。


    “两不疑”上,冒出一团云气。


    一道佝偻的小个子身影浮现,自称器灵。


    老头白发苍苍,如在风烛残年时,故地重游。可他神色哀伤,自知是刻舟求剑而已,花无千日红,人无再少年。


    “走吧……三位。随我去取,解开过往枷锁的钥匙。”


    在器灵的带领下,白翎、裴响、尹真走进了旧河郡的城门。此地竟和新河郡城门一模一样,连进城之后,街道两侧的景观都相差无几。


    水流在此平静得可怕,仿佛也不想惊扰旧日光阴。城中无人,街上静悄悄的,可是残破的酒幡仍在水中飘荡,一如被风吹动的样子。


    几人都不说话,白翎惦记着师弟的伤,看向裴响,却见他摇了摇头。然而,正是这一眼,让白翎毛骨悚然——


    城里并非无人!


    一道黑漆漆的身影站在路边店里,手还举着,好像在招待来客。白翎头皮一炸,下一刻才看清楚,那不是活人,也不是尸体,而是一具雕像。


    几尾小鱼被惊动,从雕像的衣袖里游出来。


    裴响和尹真也发现了,裴响道:“师兄,前面还有更多。”


    随着他们前进,越来越多的人像出现,无不和切实生活着一般,各做各事、各有各态。


    在新河郡里,也随处可见这样的人像,只不过被新河郡的居民们供奉起来,当作先贤古迹。


    旧河郡的遗址中,人像更多、更密、更栩栩如生。


    白翎双眼稍眯,低声说:“我怎么有种不太好的猜测。他们到底是石头雕的,还是……?”


    一片树林出现在路尽头,依然和新河郡相同,簇拥着当中的神树庙。只不过,与让人们忘却的碧柳不一样,在这荒凉水下的,是一片炽烈红枫。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开锁 去吧!皮卡丘!!!……


    两不疑的器灵迈着小碎步, 往前飘去。


    枫林十分广阔,每棵树干都有几人合抱之粗。它们远离凡尘,在水下静静地生长了千载, 树皮的裂隙间, 汩汩金光流动, 正是从忘川中汲取的灵泉。


    由于金虹灵泉的供养, 这些枫树在脱离日照和空气的情况下, 不枯反荣。遥望去红叶如云, 沉甸甸压在头上, 白翎几人步入林中,片片枫叶在眼前飘落。


    静水无波, 将光阴凝固。


    叶落极其缓慢, 落下也没有任何声音,仿佛火烧云烧到最后,不住地凋零。


    一座城隍庙矗立在林中央,和新河郡那座毫无二致。不过, 砖石和木板本无生机,已被磨损侵蚀得不成样子了。


    在城隍庙里,生长着旧河郡的神树——红枫参天,似托着满枝烈焰。密匝匝的枫叶如锦簇花团, 白翎仰头看去, 不知为何, 感到一阵心悸。


    枫叶的边缘,为何缀着细小的气泡?


    此地这般寂静,连游鱼也不见踪影,是哪里来的气泡呢。


    两不疑器灵向裴响说:“后生,你过来这里。”


    裴响听从它的指引, 走向城隍庙的大门。白翎下意识牵了他一下,与师弟互相捏了捏指尖,又松开。


    裴响每走一步,耳后便涌出更多鲜血,浓艳的血水像一朵朵牡丹怒放,随即受到无形的指引,先他一步流去!


    古老的枫树已经长满了城隍庙,树干挤压着外墙,树皮里的灵泉一滴滴往上飞,融入枫叶之中。


    裴响的鲜血也汇入那点滴金色,直直地向上飘去。“咕嘟”一声,一团气泡涌出了叶片缝隙,而后“咕嘟咕嘟”,整棵树的叶子都活了!


    成千上万片红枫,像是被惊醒的红蝶,同时振翅。白翎呼吸微滞,目光在裴响和枫叶间迅速游移,但来都来了,只能静观其变。


    “呼啦啦”磅礴声响,叶底传出幽长的鬼泣。一声、两声、三声,不是一道冤魂,而是成千上万道、与枫叶的数量一样!


    不仅是枫叶哭了,整片旧河郡的遗址,都开始哀嚎。白翎立即回头,意识到哭声并非凭空生出,而是从满城人像的口中发出的!


    无数只黑色的手,翻过枫叶,向他们伸来。两不疑的器灵面色凝重,道:“糟糕,它们不想交出识海钥!”


    “不想交?”白翎气笑了,锵然拔剑在手,抬头喝道:“不想交也得交!”


    他受够这鬼地方了。纵使傻子都能看出来,沉没的城镇、哭叫的人像、河下之河树中之树——千年前一定发生过极惨烈的大事,但,白翎不在乎!


    他现在只要拿到识海钥,打开裴响的灵台枷!


    “凉紫”若雪光飘动,直斩亡灵。那些黑漆漆的手,在此沉寂千载,几乎快变成怨灵了。它们察觉杀意,哭喊变成了怒吼,齐齐向白翎袭来。


    裴响浑身战栗,几乎被脑内的剧痛撕成碎片。可是冤魂如潮水涌过上方,全部向师兄奔去,他亦召动“花谕”,银丝飞溅!


    然而,细密的银丝切过冤魂,其上的灵力虽能辟邪,却只能短暂地斩开魂体。它们被此激怒,很快又长出新的一截。


    唯有白翎,身为三宝属性修士,本来便不斩肉身、只斩神魂。“凉紫”纵情厮杀,由他凭直觉挥动,道道剑气破浪而去,砍得漫天冤魂爆成黑雾。


    枫叶狂舞,神树也被惊动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见,枝条飞速生长,朝他们袭来。甚至在水中静静下落的枫叶,也被狠狠甩出,带动破水的力道,无坚不摧。


    三人二话不说,自觉分工。白翎一人对付数千亡魂,尚有余力;裴响与尹真砍削疯长的树枝,长此以往,却不是办法——


    因为断裂的枝条一经接触河床,立即生根发芽,长成新的枫树。他们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迟早被凶猛扩张的枫林挤出此地。


    白翎眼尖,发现裴响的血仍被丝丝缕缕地汲取着,混合了金虹灵泉,往神树的树冠中心飘去。


    他道:“识海钥是不是在那里?灵台枷是柳树树根做成的,识海钥就是枫树的树枝吧!”


    此言一出,冤魂震悚,连忙挡在他身前,意图阻拦白翎。白翎直接无视它们,奋力一蹬,往枫树的树冠游去。


    他的灵台之中,《喜乐诸天奇经》隐隐发光。一股暖意传遍四肢百骸,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凡是碰到他的冤魂,无需白翎动手,即刻爆裂!


    密密麻麻的黑影呼啸涌来,围绕在白翎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他像是陷入了一片墨海,又像是跳进了无间炼狱,数不清的人面拥挤在身旁,对他又哭又叫,如同受苦受难的众生。


    可是白翎目标坚定,不论看不看得见前方,始终朝认定的方向游去。


    冤魂们彻底癫狂,前赴后继地袭击他,然而在触及白翎的刹那,便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反弹力量,瞬间灰飞烟灭!


    一点微光在白翎的眉心闪烁,时至今日,他终于与功法达成了和解。


    这部曾被他自嘲为“神经”的功法,似与他心意相通,为他驱散了一切障碍。


    神树发觉不对,改换了目标。树枝也来拦白翎,下场却和冤魂们一样。


    终于,白翎摸到了团团围绕的枝叶,扬声笑道:“凉紫,来!”


    剑光无匹,从天而降。


    凡有形之物,皆可是剑下之臣。枫树生长的速度赶不上仙剑飞舞的速度,长得越多、被砍断越多,白翎并拢二指,灵力以他为中心猛然外扩,诸邪退散!


    刹那间天清地朗,他人的呼唤也落入耳中。


    裴响忍受着脑浆被搅动一般的痛楚,咬牙道:“师兄!”


    白翎一拳打进了枝叶内部,握住了一块石头!


    他抽手而出,整棵神树泄力,枝叶萎靡。但,白翎张开手掌,只见一枚枫木打造的硬块,躺在他的掌心。


    “灵台枷”是柳树根打造的“铁钉”,“识海钥”则是枫树枝雕刻的“磁石”。白翎面露欣喜,立即转身向裴响游去:“阿响——”


    就在他把识海钥塞进裴响手中的刹那,万千冤魂齐声尖叫。


    它们似目睹了极为可怖的场景,一道道凭空僵立,刺耳的哀鸣传遍方圆十里,震动忘川。


    白翎猝不及防,皱眉忍耐过去,回头道:“叫什么叫?你们……在叫什么。”


    随口而出的埋怨忽然中断,与此同时,两不疑的器灵面露惊恐,对三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见满天的冤魂并非看着他们,而是统一扭头,越过城隍庙、望着旧河郡的尽头!


    刺骨的阴寒在水下弥漫,从城隍庙那一边传来,在经由白翎几人的刹那,都让他们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白翎一时安静,也向那边看去。但他的视线被枫树树冠挡住,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在这不见天日的河底,除了诡异的旧河郡遗址,似乎还封印着什么别的。


    “识海钥”是神树孕育的至宝,亦是其灵气核,现在却被白翎剖出,供裴响开锁了。冤魂全部寄生在枫叶背后,与神树的力量一起大打折扣。


    它们多年来不曾作怪、去伤害河上凡人,亦不曾离开、去阴间转世新生。


    它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白翎隐隐滋生了猜测:随着旧河郡覆灭的亡灵,必然是当地的居民死后所化。他们于此逗留,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保护岸上的新河郡居民,亦即旧河郡的子孙后代。


    “阿响,你先让器灵帮你,我去看看。”


    白翎把裴响的手掌合上,让他握紧“识海钥”。两不疑的器灵明白无暇耽搁,事已至此,赶紧作法解除“灵台枷”。


    白翎缓缓上浮,目光一点点延伸出去,直到他与众多冤魂并肩而立,望见了城隍庙另一端的景象。


    在旧河郡城池的彼端,矗立着一座高塔。白翎只一眼便觉得眼熟,似乎与道场的全性塔一模一样。


    不过,全天下的铁塔都长得差不多。旧河郡这座锈迹斑斑,无数钢筋铁骨已经断裂,刺穿墙体而出。


    铁塔的尖顶,损毁最为严重。


    确切地说,根本没有塔顶了,好像被巨人削平。


    但在那片平台之上,竖着一道人影。


    就在对上眼的瞬间,白翎心中警铃大作——那不是人影,而是一具怨灵!


    同一时刻,怨灵也发现了他。遥遥的,对方仅一抬手,强悍的怨气顷刻间穿透十里静水,直击白翎。


    只这一下,白翎身上便亮起了仙印——他十分茫然,不知谁什么时候给他画了个护身符,但是他很快意识到,要逃!


    三人之中,白翎的境界最高,其余二人皆是元婴前期。但怨灵不过随手一击,就把白翎的护身符打出来了,可见对方的修为高他太多,《喜乐诸天奇经》亦保不住白翎性命!


    冤魂发出悲鸣,不再执着于“识海钥”,齐齐向塔顶的怨灵涌去。


    与此同时,远处的忘川升起一道道白影,竟然也是冤魂,不过与黑色的不同阵营,一直流连于忘川之上。


    它们受到感召,来护送几人离开。雪白半透明的魂体如同飞鸟,团团围绕白翎,发出连绵的叹息。


    许多破碎不成句的语音回荡在三人耳边:“快走。”


    “告诉他们。”


    “挡不住了!”


    水流也被白色的魂灵鼓动,形成一团漩涡,把陆地上来的人卷入其中,送他们回到陆地上去、回到新河郡去。


    几个人被迫上浮,白翎却紧盯着远处的高塔,心跳极快。


    随着“识海钥”被拔出,黑色的冤魂们力量消退,仍如飞蛾扑火,不停地冲击怨灵。


    它们的哀嚎声震彻河底,旧河郡遗址开始发颤。楼阁坍塌、房屋开裂,其中的人像不知何时,竟然转动了方向,全部朝着高塔怨灵!


    白翎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裴响。


    师弟无知无觉,漂浮在漩涡里,“识海钥”正在他额头上方发光。两不疑的器灵全力施法,已经进行到了关键时刻,似猜到白翎要做什么,对他郑重地点了下头。


    尹真亦说:“我会帮你照看好他。照看他到,恢复记忆为止。”


    白翎笑了笑,道一声“多谢”,转身拨开了漩涡,走出环护的亡灵。


    他抬手一扯,将发带执于手中。暗绿的绸缎似游龙飞动,被主人注入灵力,通体发出碧荧荧的光芒!


    白翎将其对准怨灵,叱道:“碧落幡,上!”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完璧 《少年白的奇幻漂流……


    一声令下, 长绸漫卷。


    碧落幡虽然被展月老祖重创过,器灵只剩下一团鬼火,但是在白翎手里, 再度延展开来。他用法力催化此器, 于千万黑白亡魂中, 直取怨灵。


    黑色的冤魂发现他折返相助, 亦同心协力, 加快了对怨灵的围攻。白色的冤魂则掠回忘川, 掬起一捧捧灵泉, 飞到神树上空,浇灌枯萎的枫树。


    片片红叶泛了黄, 皱缩蜷曲起来。金虹灵泉飘落成金色的雨, 渗入叶隙。


    白翎曾在嵌玉湖下,见识过化神期怨灵,那等境界已足够令道场仙友震惊。现在他与塔顶上那位遥遥相对,却觉脊背发寒。


    这具怨灵传递的威慑, 竟然与太徵道君不相上下!


    大乘期怨灵?


    怎么可能!


    修真界的历史白翎全翻完了,江山代有才人出,但大乘期修士从古至今屈指可数,且每个都有详细的生平记载, 绝没有谁会堕落至此。


    此时此刻却无暇困惑, 白翎驱使碧落幡, 破水而去。


    他在水下发动了“神行术”,左冲右突,上闪下现,试图将怨灵捆缚收服。怨灵却从始至终站在塔顶,毫无躲闪之意, 只是不断化解着白翎的攻势,好像自恃身份,不屑于和晚辈缠斗。


    “凉紫”感到被轻视,发出尖锐的剑鸣,爆发出更多剑气。怨灵手无寸铁,屈指打出怨气,与之逐一对撞。


    离得近了,白翎凝目观察怨灵的模样,可惜黑雾滚滚,只能依稀辨认,那是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纵使其样貌混沌,面目全非,依然能从它举手投足之间,瞥见生前的英姿与风采。


    怨灵时不时垂手,指节屈张,好像在习惯性地寻找什么。


    白翎明白,他一定在找曾经的武器——或许是剑,或许是刀,按理说该与主人一同陨落,也葬在这旧河郡遗址某处,却不知为何,没有应召而来。或许,那把武器被当做战利品收走了,即便感应到了旧主气息,也只能发出相隔千里的哀鸣。


    突然,“凉紫”一僵。


    白翎与之心念相通,同时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圆睁双目——


    怨灵找不到自己的武器,竟然召动了白翎的本命仙剑!


    他也是先天剑骨?!


    霎时间,白翎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先天剑骨的强悍怨灵,他已经遇到第二具了。上一具是在折雨洞天,他们展月一脉世代居住的洞府;这一具是在旧河郡遗址,展月老祖曾经的故乡。


    那下一具呢?


    下一个惨死变成怨灵的先天剑骨修士……会是谁?


    白翎极力按捺住心底的骇然,全力袭向高塔。不论如何,先收复此灵再说!


    他隐隐预料,只要能破除眼前怨灵的身世之谜,其他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比如是非道君为何对裴响“关照有加”,比如太徵道君为何非要引他们师兄弟来取识海钥,甚至……


    甚至两百年前,展月老祖为何会钦点裴响入门!


    白翎执着碧落幡的手不住战栗,幡布在他的法力灌注下,疯狂蔓延。怨灵亦察觉危机,果断反扑,“凉紫”急剧地颤抖着,发出近乎泣血的鸣叫。


    暗色的剑身连连闪烁,实在无力抵抗,倏地切换成了亮色。“拂钧”坚毅,见状直接下坠,深深地插进河床,在岩石上直没至柄。


    怨灵无可奈何,终是发动了杀招。在绝对的境界差距下,白翎的“神行术”落入它眼里,如闲庭信步。


    但,也是在它锁定白翎的刹那,白翎用碧落幡织就了天罗地网,往中间一收!


    毁天灭地的怨气直击心口,又一道护身符亮了!


    白翎本已作好了不成功便成仁、拉着怨灵同归于尽在此的准备,没想到,自己身上碎了一道护身符、竟然还有第二道。


    怨灵棋差一招,被碧落幡吞噬殆尽。不过,经过他们这场大战,旧河郡的寂静被彻底打破了。


    河床轰隆作响,满城的屋舍分崩离析。此地一经打扰,顷刻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高塔倾覆,弯曲的铁架发出刺耳哀声。白翎立即向上游,黑白的魂灵如太极般围绕着他,意图赶在遗迹彻底坍塌前,送他回到岸上。


    但,碧落幡关不住那具怨灵!


    以元婴后期之身,操持着法器残片,即便是神级法器,做到这一步也太勉强了。


    原本似云絮般柔软灵活的绸缎突发恶疾,僵成了一块块,不停地鼓胀扭曲着。好像有什么极尖利的东西,正打算将它从中撕裂,强闯禁锢。


    白翎被碧落幡认主,对它便和对本命剑一样,也能感同身受。他一边飞速上浮,一边痛苦地蜷成一团,四肢百骸里如有剑气游走,时刻撕扯着他。


    偏在此时,辟水符时间到了!


    符箓皆有固定的时效,画符者道行越深,时效越长。白翎如果和裴响等人一同离开,本可以稳稳当当地回到地面。可是,他独自留下来镇压怨灵,已经耽误了太久。


    霎时间,河水疯狂地退出七窍。白翎明白,当水退干净的那一刻,他就不能在水下呼吸了。


    可是头顶一片漆黑,离霁青河面还有多远?


    体内的剧痛,溺水的绝望,不肯就范的怨灵——太多太杂太乱,白翎终于感到了力不从心。


    他累了。


    明明刚碰到谜团的一角,许多问题迫在眉睫,急等着他去解开,他却在不停地失去力气,好像变成了一片鸿毛,漂流在满世界的昏黑中。


    魂灵离不开故地太远,追随他的越来越少。可它们全部举起手,用尽最后的期盼,托着白翎向上。


    白翎仰面飘着,渐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冰冷的河水再度涌入肺腑,这次没有符箓保护,带来刀刮一般的刺痛。然而,与经络里传来的针扎之疼相比,已无足轻重。


    白翎慢慢阖眼,神情安宁,好像睡着了。


    他不后悔,只是感到遗憾。因为有一个人,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完全陷入漆黑的视野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微光。


    旧河郡的冤魂们无影无踪,唯独白翎,一袭白衣,在浩荡的江河里起伏。碧落残幡化成一条细长的绸带,环绕着他飞动。


    青年容颜如画,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光晕映亮,而且越来越亮。他眼睫一眨,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下一刻被紧紧地搂入怀中!


    有人再度下水,抱着找不到他便一同溺毙的决心,出现在他身前。黑衣与河水融为一体,从中伸出的双臂却坚实有力,带着他迅速上浮。


    白翎勉强睁眼,一片昏花的视野里,万千气泡似吐珠,咕嘟嘟拥挤着他们。仅有一团火光始终不灭,正在咫尺处燃烧!


    深水之下,怎会有火呢?


    裴响衔着一柄火折子,就像百年之前,他们并肩面对锁定白翎的天降巨剑一样,师兄弟同生共死。


    白翎忽然想笑,嘴角却直往下撇,眉头也不听话地皱了起来。他也想哭,不是因为师弟来救他,而是因为,眼前的青年与彼时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有一样冷冽但坚定的神色,一样在倒映在眼底的扑朔火花。察觉到了师兄的视线,裴响亦红着眼眶看来,只这一眼,白翎便深刻笃定:


    他想起来了!


    那些被剥离的记忆,全部、完整地、回到了他心中!


    “哗啦啦”水花四溅,两人浮出河面。


    他们在霁青河下游,万千花灯的驻留处,霎时陷入了无边烂漫的光华中。


    那些为抚慰亡魂而放的灯,全部汇聚到此,静静地绽放着。融融火光点亮河面,星星点点的光团像银河落地,缓慢逶迤。


    白翎“哇”的一声,吐出一肚子水。濒死的感觉过于强烈,他还真拿不准,《喜乐诸天奇经》能不能防止淹死。


    裴响则攥住碧落残幡,毫无保留地注入灵力。在两个人联手压制下,怨灵总算是暂且停止抵抗,白翎的痛苦骤消。


    碧荧荧的绸带裹挟二人,令他们不会下沉,只是极慢地随波漂流。


    白翎乍缓过气,立即双手捧住裴响的脸,他也握着白翎两只手腕,凝眉注视着他。


    “……师兄。”


    他低而哑地唤道,少顷犹嫌不够,重复了一遍,“师兄。”


    白翎说不出话,埋头在面前人颈侧,紧紧地拥抱他。


    河水冰冷刺骨,白翎却浑身都热了起来。他们两个都是,因激动而外散的灵气,将四周的水面蒸腾出袅袅云雾。


    白翎低下头,深深呼吸,他们不留一丝空隙,师弟身上的暗香,在此刻如此令人安心。裴响也和他一样,鼻尖抵在白翎耳侧,还不够似的,从鬓边吻到耳廓。


    白翎立即去摸索师弟的耳垂,果然,那触目惊心的钉子已经拔出。可是,因为当初是裴响自愿戴上的灵台枷,伤口难以愈合,在他的耳垂上留了细孔。


    白翎不住地摩挲着,又心疼,又如释重负,还想到冷若冰霜的师弟留下这种耳环洞一样的伤痕,以后会不会遭人误解,以为他爱戴珠宝首饰?


    白翎想哭又想笑,最后眼泪也落了,笑声也出了,无奈地摸着裴响的耳朵,说:“要不要戴点什么?有这道口子,不穿点东西倒可惜。”


    他习惯了苦中作乐,一对上眼前人,总要讲点轻快的,惹之羞赧最好。不料,裴响说话已染上浓重的鼻音,显然哭得不比他少、只比他多,强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罢了。


    他把头垂得更低,全然伏在白翎肩上,闷闷地说:


    “只要你想,我都愿意。”


    “……”


    白翎睁大双眼,不禁微微仰头,望着天空。此时的夜幕上,繁星璀璨,好像他的道号显灵了。每当看见星星,游子便能归乡。


    白翎从不觉得哪里是家,他不认为自己属于修真界。


    可他以前会对裴响说,师弟,回家了。因为他知道,这个人同他一起回去,他们都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他们便是在回家路上。白翎双手搂着师弟的肩背,忍不住轻轻地拍他,口中哼起了歌谣。


    只要他们在一起,便无需担忧往何处去。天上星光闪烁,地下花灯温暖,白翎感到,怀中人还在发颤,他们都差点失去彼此。


    “阿响。”


    白翎低头看他,勾着裴响的下巴转过来,果然见他清冷俊美的面上,满是泪痕。


    裴响眼底的水光一片模糊,顺从地抬起脸后,仍沉浸在诸多情绪之中。不过他望着白翎,眼神竟有些痴狂,显然,每一笔情绪都与师兄有关。


    白翎爱怜地偏过头,吻上师弟的唇。


    第130章 一百三十、擦枪 走水也走火。


    裴响的唇瓣凉丝丝的, 但是很软。


    白翎以前总是过不去心里的坎,自我催眠师弟就是师弟,不管两个人吵架闹别扭也好、感情变质了也罢, 他们都是师兄弟, 不用思考别的。


    可他忍不住扪心自问, 两人的“恋人”关系, 是不是早就盖过“师兄弟”了。白翎好一阵心猿意马, 把这个想法赶出脑海。若说没盖过, 自欺欺人, 若说盖过了,又显得因色忘义。


    现在他情难自抑, 主动贴上师弟的嘴。裴响一怔, 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压抑的呜咽,仰头追逐更热烈的亲吻。


    裴响一旦作出回应,白翎便有些失去了控制。师弟似咬非咬,牙齿碾磨他的唇肉, 咬一下又吮一口,听见白翎闷哼,立即舔舐刚厮磨过的地方,甚至用唇含住他, 最后试探着侵入白翎口中。


    这实在是很娴熟, 白翎又气又笑, 可是被吻得无暇他顾,只能张嘴承受。


    因为河水凉,裴响像忘了师兄的境界比他还高一阶,搂着白翎往上托。白翎双手搭在师弟肩头,觉得他吻得太过凶狠, 仿佛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到惊悸,于是十指探入裴响发间,一下下梳理着他的情绪。


    终于,裴响在他的安抚下,稍稍拉开了唇与唇的距离。白翎也被放了下来,与师弟平视,两个人眉心相抵,都低着头,静静闭上眼睛,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白翎忍不住笑道:“阿响,你以前不是这么亲我的。”


    两人的初吻只是嘴贴着嘴,使劲契合对方的唇瓣而已,笨拙又青涩。


    裴响却问:“以前,还是以前的以前?”


    白翎语塞,明白他指的是失忆前和失忆后。


    裴响失忆前不会这样亲嘴,失忆后却会得很,现在两相融合,白翎根本招架不住。到头来,只有他这个师兄原地踏步,毫无长进。不过白翎学会了主动出击,自认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受上赏。


    他咬着裴响的耳朵问:“确定都想起来了?”


    裴响点头道:“嗯,全部。”


    “失忆后怎么对我的,也想起来啦?”


    裴响:“……”


    提及此事,裴响略含谴责地望着他,轻叹道:“你说我们偷情,把诸葛师兄气得走火入魔……岂有这般骗人的。师兄,你竟还编得口若悬河。”


    “这叫‘艺术源于生活’,谁叫你疑心我们的关系嘛。我怕你总是触发灵台枷呀,看着可痛了。”


    白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对自己扯瞎话的能力颇为得意。他轻佻地勾了勾裴响下巴,道:“怎么,难道你不心疼我、心疼诸葛悟???真是感天动地兄弟情啊——我以后要告诉他。”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裴响见白翎怎么说都有理,索性又堵住他的嘴,继续索吻。


    白翎不禁乐了,这回使了点坏,没让师弟亲一会儿,就与他分开,捧住裴响的脸问:“师兄这样为你出生入死,你就不能给点表示吗,嗯?”


    “表示……”裴响微蹙着眉,道,“我什么都给你了。”


    这话倒是没错,毕竟他的老婆本都在白翎手上。不过,白翎被师弟揽在怀里,笑嘻嘻地哄道:“都这种时候了,不该换个称呼么?阿响。”


    裴响:“……”


    师兄语气暧昧,神情更微妙,眼角眉梢皆是笑,在融融的花灯烛光围绕下,清丽不可方物。


    裴响面上泛起薄红,流露出少许茫然。


    他略一抿唇,不过确实是你侬我侬之际,提不起什么防备,只道:“你想我如何唤你?”


    白翎说:“喊一句‘夫君威武,我此生非你不嫁了’——怎样?”


    “啊……啊?”


    裴响已成长到颇具锋芒的神情里,终于染上了年少时才有的慌乱。


    虽只是一瞬,但足够让白翎兴奋。他立即往前一扑,更亲热地搂住师弟双肩摇晃:“说嘛!说一句又不会掉块肉,你师兄我却能高兴得很呢!”


    “我——”


    裴响被他连扑带蹭,身上发热,预感到什么,立即容色稍变,要把白翎推开。


    白翎却向他一扬眉,手脚并用,缠上了师弟的腰身。他显然感受到了什么,低头看向两人腹间,故意发出浮夸的惊叹:“哇哦——”


    裴响脸红得快要滴血,再要推开师兄,却不知手往哪放了。白翎目的达成,伏在裴响肩上笑得发抖,半晌才抬起头来,不怀好意地问:“是什么东西顶着我啊,师弟?我差不多能坐上面了吧,你——你可真厉害!”


    这话太过放肆,几乎是荒淫无度了。裴响双目微睁,马上把视线撇向别处,哑声争辩道:“非我无礼,可是师兄,你这样撩拨我,还拿我取笑,你实在是——”


    白翎:“我实在是什么?你说呀。”


    “……实在是一如既往。”


    裴响知道今天不能好过了,使劲闭了闭眼。他索性放弃了抵抗,双臂环抱住白翎,俯身埋头在他颈侧,进一步攫取师兄身上的清淡气息。


    白翎被蹭着脖子,下意识一缩,整个人也泛起粉色。不过,裴响一手便能揽起他,制住他微弱的挣扎,另一手轻柔地拢起白翎头发,扣在他肩上,让那段莹白的侧颈完全光在外边。


    风一吹,丝丝的凉意钻进领口。白翎不禁发出轻呼,更往前挤,却只能紧贴在师弟怀中。水下那物也杵到他的薄弱处,白翎想放下腿,不能再这么空门大敞、盘在师弟身上,可是被裴响揽他的手一掐,顿时整个人往上一窜。


    白翎不敢置信地说:“你、你掐我……”屁股!


    裴响稍侧过头,从他颈间扬起一瞥,冷淡的神情早已被深重的欲色点燃。只这一眼,望得白翎气焰顿消,想支棱的身子也软了。


    裴响说话仍很克制,只是哑着嗓子,道:“师兄,管杀不管埋,总会受到一些惩罚。”


    白翎:“……”


    白翎眨眨眼,好像是有点玩火自焚了。


    其实,他也有些心旌摇曳,引发了身体的变化,即刻被裴响察觉。


    裴响静止刹那,又靠上来与他亲吻,不住地喃喃:“师兄……果然,我们是两情相悦的。你就不能,这样告诉我吗?”


    白翎被亲得气息紊乱,含混道:“我、我要你说句好听的,你不也、万般不肯?”


    “夫君。”裴响笃定地唤道,趁白翎愣神之际,继续一声声唤他,“还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与你听。师兄,你若要我喊你夫君,我便做你娘子。一生一世,二人成双,不过如此。”


    白翎讷讷道:“娘子……”


    裴响也随之喊他:“娘子。”


    白翎愣了愣,又改口道:“夫君?”


    裴响也说:“夫君。”


    霁青河流过山岭,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四野荒茫,水平如镜,倒映着天上一轮桂魄,千里万里月明。


    花灯分散开去,映衬着漫天繁星。白翎一手抓起师弟的衣领,加深二人的亲吻,另一手往下伸去,尝试着,进行摸索。


    裴响被他碰到的瞬间,浑身紧绷。


    修《太上迢迢密文》者,无不是耐力绝顶、定力绝佳,裴响却泄出一声低哼,倒映白翎面容的双眼似要融化。


    他挣扎出一句话:“师兄,你无需——”


    “安静点,我懂还是你懂?你学着就是了。”


    白翎咬着他的嘴巴讲话,语带威胁,更多的却是调情。但是,白翎也只是嘴上威风而已,手上生疏得很。


    他在遇到裴响以前,一直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山居生活好像能洗掉人性,尤其他有个修《法眼遍历秘典》的师尊,鬼知道会不会突然看看他在干什么。


    因此,白翎很久没做那等子事。现在两人一起,却是干柴烈火,他不得不重拾手艺,倚在师弟身上,寻找让他们同登高峰的办法。


    然而不需他找,因为两个人都已压抑到了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水面的涟漪加剧,他们交错的喘息也愈发急切。白翎的手早已被裴响的掌心包住,灵气层层涌流,周围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瑶池。


    —


    天色淡了少许,长夜过去,黎明已至。


    浅青色的天幕倒扣头顶,原野上春草萋萋,幽碧无垠。


    有两个人在天地间行走,信步往前,衣袂被吹得翻卷纷飞。


    他们刚换上干净的新衣,一人穿白,敞开外袍张着双臂,时不时转圈回身,笑声隐隐;一人着黑,手里挽着一根朱红发带,似红线被风吹动,飘扬在他们之中。


    二者皆未束发,漫无目的地走着。银河在前方坠地,似流到了天尽头。


    少顷,一缕深碧色的绸带飞来,好像不确定能否打扰他们了,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又一柄明暗两色的仙剑遥遥出水,直升高空,俯瞰下方之后,化作流星遁光降下,与绿绸相伴而行。


    两名青年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左一右。


    白衣的那位吸够了自然清气,终是伸了个懒腰,勾住身边人的肩,含笑细语道:“该回去了,阿响。今天晚上,我们算私奔了一回。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那个嘛——留到明媒正娶、新婚燕尔再说。你觉得好不好?”


    “嗯。”


    黑衣青年神色清浅,目光落于他身,却尽显眷恋与轻柔。


    白翎踩上仙剑,掂量了一下御剑还晕不晕。


    境界上来之后,恐高之类的小毛病好像自愈了,可他还是跳下来,推裴响上去,然后伸手向师弟,被他拦腰抱起。


    二人同乘一剑,徐徐折返。


    一轮红日在他们身后升起,冉冉金光披拂满身,随他们一齐,照亮了每一寸大地。


    河水汤汤,前方露出楼台的一角。


    四位道君之争,似是输赢已分,胜负既定。【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