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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20

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住店 他乡遇故知!是谁o……


    红日山庄临水而建, 凡是在此下榻的客人,皆能欣赏“清波浣月”的美景。


    白翎进入山庄,眼前是无数条并行向前的凌空栈道。栈道由半透明的琉璃打造, 悬于河岸上空。此时清辉普照, 幽蓝的河水一浪接一浪, 在行人的脚下涨落, 染上灯火的迷离色彩。


    三人来到山庄大堂, 管弦丝竹之声靡靡回响, 焚香的烟气如祥云缭绕。


    即便在此, 也时不时有仙像伫立——或许说人像更为合适,毕竟新河郡是不奉仙道的地方。


    顾怜依然拿着糖画, 不过把“剑轮”都啃下来吃了。订房的任务自然落在了白翎身上, 他走向柜台,不料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似乎遇到了难题,和掌柜扯皮已久。此人穿一袭布衣,头发随意地挽了个髻, 杂毛颇多。


    他身旁立着几具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形似人身,不过直立着,令白翎一时片刻拿不准, 那到底是真人还是假人。是假人倒好, 若是真人, 八成是死的,难怪掌柜面如菜色,连连摆手。


    而让白翎感到熟悉的,是男子手边的金环长刀,还有他拿着的斗笠。


    白翎唤道:“尹兄?”


    男子闻言回头, 白翎笑道:“你好啊尹兄!果然是你!”


    多日、或者说多年不见,尹真依然是那张英俊但死气沉沉,好像活腻歪了的脸。他听见白翎对上他时总说的开场白,亦顷刻认出了他,道:“并不好。”


    白翎走近道:“此话怎讲?尹兄你的衣服呢,怎么换颜色啦?”


    “这就是不好的所在了。”尹真半死不活地说,“五十年前,我着了一次道,醒来被扒得一干二净。”


    白翎:“啊?!”


    “我们散修是这样的。寻常到处捡垃圾,稍一不慎,自己也是待捡的垃圾。我不过是喜穿红衣而已,却教旁人以为,我衣上有什么神通,故而一件不留。晦气。”


    白翎想笑但是忍住了。反正要排队,他干脆站在队伍里,边排队边和尹真聊天,佯装同情地说:“这样啊,好惨好惨。那些人真是,后来该发现你的衣物没门道了吧?居然也不还给你。”


    “还给我?他们?嗤。不仅没还,发现没捞着好,还回来画了我□□的画像,勒索我为他们卖命。”尹真没好气地啐道。


    这下白翎忍不住了,要笑不笑:“啊……太、太惨了尹兄,这么久不见,原来你经历了这么多……”


    “你想笑笑吧。人生在世,难免阴沟翻船。”尹真却只是哼了一气,瘫着脸道,“反正自那之后,我穿什么都随便了。当初的斗笠早被偷了,这是新买的。”


    “没事,没事。尹兄,你一看就是有故事的男人。”白翎发出了言不由衷的安慰。


    尹真道:“什么有事没事,没发生在你身上,你当然没事了。”


    白翎终于低头笑出声,说:“我前天还去霁青商行找你来着,想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没想到在这碰上了,尹兄在忙什么?”


    “呵呵。”尹真一指白麻布裹着的几具,“有个傻鸟尸修,赶尸送错了方向,求爷爷告奶奶的找顺风剑。赏金还行,我的顺风刀便也未尝不利。结果来早了,得住一晚,要防这些玩意儿尸变,又要住阳气重的地方,不好去荒郊野外露宿。城中一家收我的客栈都没有,这是最后一家!喂掌柜的,双倍价钱行了吧?”


    白翎心道,怪不得会在这儿见到尹真,按照刀修的秉性,绝不该如此靡费才对。原来是无处可去。


    掌柜说:“客官莫要为难我啦,实在难办呀!您这屋子旁边,定是无人敢住的,您非要屈尊在小店下榻的话……您就开三间上房,您和您带的几位大爷住中间。咱用良心营生,也要为其他客人考虑不是?”


    此话有理,白翎灵机一动,道:“好办啊!我这边三个人,刚好要两间房,一左一右,把尹兄的房间夹在中间不就行了?”


    尹真立即看向掌柜。掌柜见白翎仪容不俗,也不想让尸体再在大堂待下去了,只好依着他行事,拿出三枚房号紧邻的钥匙。


    登记手续期间,尹真的目光在堂内逡巡,一眼发现了裴响。裴响也正看着他,视线相接,冷淡的神色无半分变化,亦没有上前问好的意思。


    尹真问白翎:“你师弟修炼修失忆了?”


    “嗯。”


    “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啊,他确实……不记得很多事了。”白翎想了想,师弟关乎尹真的记忆,每一幕皆与自己有关,所以,大概连尹真一同忘光了。


    尹真:“……节哀。”


    “节什么哀,忘了又不是死了,人活着就好。哎呀,咱俩太久没见,我身上吧也发生了很多事,有空再讲。反正我来这就是想查查,《片叶搜魂真迹》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治好阿响。”


    白翎接过钥匙,没想到掌柜听见他的话,热情介绍道:“客官,原来您对搜魂术感兴趣?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咱们新河郡正是《片叶搜魂真迹》的发源处哪!”


    掌柜讲起家乡的典故,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白翎专心听着,才知自己此行,有两件事必做不可:一是参加新火节,了解旧事;二是去拜访城主叶家,争取进入三日后的怀古流觞宴,领略搜魂的诸多奥妙。


    白翎记在心里,带尹真回到师弟跟前。尹真表示,白翎替他省下的房费足以充当佣金了,待他处理完手头的几具尸体,有事随时喊他。


    裴响抱剑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谈话。顾怜也从锦垫躺椅上起身,咬掉了最后一块糖浆。


    白翎道:“这位是尹真尹道长,我之前认识的。他带了几个‘铁哥们儿’,情况特殊,要住我们中间。”


    “什么意思。”顾怜一见来历不明的外人,便皱起眉,“我们睡他旁边?”


    “师尊乐意的话我没意见。”白翎微微笑道,“我们两间房挨着他。走吧,都顺路。”


    四人前往客房,尹真或许从尸修那儿学了几手,吹了声口哨,几具白麻布便僵硬地动起身来,在路人们惊惧的围观中,一跳一跳地跟在他们后面。


    顾怜更嫌恶了,说:“你拿那么多钱,让我住死人旁边!”


    裴响则道:“两间房?”


    “对呀。”白翎立刻忽视了顾怜的不满,转头与师弟解释,“这儿真不便宜,师尊给的钱完全不经花嘛。”


    他和裴响说话时,语气总是不太一样,甚至太不一样了。虽然本人毫无察觉,但旁人细听之下,刚才的话里甚至含着几分嗔怪。


    顾怜五官扭曲,直抚鸡皮疙瘩。尹真闻言抬眉,似想拆穿白翎问价前就说要两间了,不过刚承人情,还是把嘴闭上。


    裴响点了下头,道:“我还有。”


    白翎轻笑出声,问:“你的也给我花?”


    裴响:“嗯。”


    “那我再去开间房?”


    裴响:“……”


    见白翎真的停下步伐,裴响说:“不必麻烦了。”


    他安静片刻,大概不想让白翎以为他说得好听、实则不肯出钱,从袖中取出一叠比顾怜的赏赐还厚的银票,递给白翎。


    裴响低声道:“夜里,我在露台静坐便是。”


    白翎把他的钱推回去,继续往前走,好笑地说:“一起住方便互相照应嘛——师兄理解,师兄明白。不过你这么阔绰,是……”


    “家姐每月汇款,让我……”裴响顿住了。


    白翎问:“让你干嘛?”


    “早日成家。”裴响终是说了出来,说罢便紧抿住唇,露出难得一见的受制之意。他扫视前方,可惜上楼之后、再走栈道,左拐右绕,还不见他们客房的踪影。


    “所以,是老婆本。”


    白翎也沉默一会儿,突然伸手,“师弟你年纪小,理财的事情不熟练,还是交给师兄来吧。刚才的钱呢?还有多少,你存了很久吗?”


    一直没找到机会插话的顾怜闻言,面露不齿。他恶声道:“白翎,你要脸不要,小孩的老婆本都贪!别废话了,快点回房静修去。”


    “我这叫把握师弟的终生幸福好吗?是对他负责任的表现。你放养我三百年,你懂什么?快快快师弟,你别理他……咦。”


    顾怜被说得一愣一愣,正当想辩驳之际,白翎感到掌心微沉。


    他回头一看,居然是熟悉的金丝楠木票折,当即愣住了。


    裴响说:“都在里面。”


    “不、不是……我帮你管老婆本就够了,这个不用……”


    白翎要将票折还给他,可是师弟已先一步离开,走去客房门前。


    他们的住处到了。顾怜刚才想说的话没说出口,再追着解释又很没面子,最后猛地哼出一声,引得三人注目,抢走了自己的钥匙。


    顾怜总是火大,白翎的心思在师弟身上,只好先去开门。


    裴响仿佛后知后觉了师兄代管老婆本的用意,耳朵烧红,头回没给白翎推门让他先进,而是先一步闪入房中。


    师弟的身影瞬息不见,唯余入户的珠帘轻晃不止。廊上剩下白翎和旁观了一路的尹真,白翎抱歉一笑,说:“让尹兄看笑话了。”


    尹真道:“看习惯了。”


    “哦,说的也是。”在魔域时,尹真就因他们错综复杂的师兄弟关系,见证了一些他这种散修都看不下去的场面。白翎思之又笑,同时心生感慨。世事流转,变了也没变。


    尹真看向顾怜紧锁的房门,说:“梦微道君?”


    “嗯,我们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之前,好像有什么想说的。”


    “是吗?”


    白翎挑眉,实在不知师尊有什么可讲,八成又没好话。他一摆手,道:“明天就过节了,我和阿响去逛逛。尹兄先忙你的事吧,回见。”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胡话 只有诸葛悟受伤的世……


    说是第二天再去凑热闹, 实际上白翎在鹤车里闷了一天,根本坐不住。


    他穿过陈设典雅的厅堂,来到露台上, 遥望城中欢景。夜风送爽, 一同送来的还有节庆笑声, 因相距甚远而朦胧, 其中的喜乐之意却不曾稀释。


    白翎转身去找裴响:“师弟?师弟你累吗, 我想出去走走。”


    没人应答, 不知是怎么了。里间并未点灯, 经过的书房、茶室亦无气息,白翎走向最里面的卧厢, 结果不等他推门, 虚掩的房门便“啪”地紧闭。


    “诶?”


    白翎眨了下眼,好笑地叩了叩门,开始漫无边际地瞎说,“谁在里面, 速速放我师弟出来!他才不会把我关在门外,师弟,你被绑架了就……”


    里面的人听不下去,突然动了, 发出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白翎问:“怎么了嘛?”


    他费了好大劲, 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响”咽回去。


    过了许久, 终于传出低低的、略带喑哑的嗓音:“能不能……明天再出去。”


    “嗯?你累了的话就好好休息吧,我没什么事,去去就回。”


    “初来乍到,独行不安全。”


    裴响立刻接话,白翎本已后退, 闻言又靠近房门,想了想,索性倚在门上,与师弟一墙之隔。


    他温声说:“别太担心嘛。我现在的境界,比你还高点呢。是不是?”


    “……是,师兄。”


    裴响无言以对,语气似低落下去。


    半晌没人说话了,裴响好像决定眼睁睁地放任师兄离开。


    白翎略一思索,直接掏钥匙捅开了房门,大声道:“锵锵锵锵!没想到吧哈哈哈,掌柜跟我说了,这钥匙能开房里所有的锁!……哎呀,你坐地上干嘛。”


    房门推开一尺,恰好容白翎伸进去脑袋。


    只见师弟背抵房门坐着,刚才好像手撑额头、心烦意乱,不料被白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愕然地仰起脸,正对上白翎灿烂的笑颜。


    裴响喃喃道:“师、师兄……”


    “对啦,是我,来解救被绑架的师弟呢。让开点——别夹到手。”


    白翎闪入屋内,发出心满意足的赞叹声。壁灯橙黄的光晕不算明亮,但照着宽敞华贵的居室,似为所有装潢镀上了一层古色古香的釉彩。


    卧厢亦有露台,月影波光,可堪入梦。白翎伸着懒腰,把外袍脱了一甩,面朝下扑在床上。


    他这一扑,简直此生不想再起来了。等使出毕生功力,终于战胜豪华软榻温柔乡,白翎侧身支起脑袋,看见师弟拿着他的外袍,站在衣柜前。


    “怎么啦?看那么久。”白翎好奇地问。


    “袖口开了一角。”裴响从芥子袋里取出一物,和外袍一同放在桌上,把旁边的烛台点亮。


    白翎见他拿出来的,竟然是针线盒子,两眼一睁,当即鲤鱼打挺下了地,坐到裴响对面。


    裴响见他目光灼灼,穿针引线的动作顿住,道:“你不是要出去走走吗?”


    “等下再去也没事!你还会做针线活?”白翎双手托腮,满面毫不掩饰的惊喜。


    裴响道:“独自起居,偶尔罢了。”


    白翎:“很厉害啊——”


    裴响还未完全褪色的耳朵又要烧起来了,闭一闭眼,说:“缝得不好。”


    “会缝就很了不起啊,我总扎到手。”白翎想起上辈子在福利院的事情,半是央求半是催促地说,“缝吧缝吧,别人肯定没有小师弟亲手补的衣服,我以后就是全霁青道场最神气的师兄!”


    “别!”


    没想到,裴响忽然提高了音调,脸色也愈发苍白。衬着他通红的耳廓,十分明显。


    白翎确认了师弟心中有事,双眼微弯,说:“为什么?”


    “不要……不要告诉别人。”


    裴响深潭一般的眼底,泛起重重涟漪。他略含怨意,看着白翎道:“我们这样,对不住诸葛师兄。”


    白翎:“……啊?”


    白翎呆滞了足以让修真界归尘那么长的时间后,霍然起立:“你说对不住谁?!”


    “渡尘真人,诸葛……”


    “我不是真的要你再说一遍!!!不许说了!好好缝你的、不是、缝我的衣服去!!”


    白翎简直要抱头大喊,却猛然意识到,他这样崩溃的样子就跟被裴响说中了似的。


    果不其然,裴响怔怔地望他片刻,倏然垂首,快速补好了外袍的豁口。


    只是这位年少成名的剑修,手竟然在抖。


    裴响没有自谦,不擅长的事就是不擅长,缝出来的针脚七扭八歪。可是白翎接在手里,忍不住细细地摩挲两把,接着便听见师弟强行转冷的声音:


    “抱歉。双人夜行,太过逾矩,恕我难以相随。师兄,请你早去早回,以免……以免让师尊担忧。晚上我在前厅露台静坐,不会踏进卧厢,烦请自便。”


    白翎板着脸拒绝:“不可能,哪有当师兄的自己享福,让师弟受罪!”


    “若不如此,难道二人深夜共处一室吗?”


    “……”


    白翎把“你睡床头,我睡床尾”的提议吞回了肚子里,哼笑道:“好啊,那我今晚不回来了。你好好睡觉,可以了吧!”


    于是轮到了裴响沉默。


    显然,他对白翎完全不放心。这位凭空冒出来的师兄古灵精怪,吊儿郎当,但好像稍一不慎,就会变成流水从指间溜走,怎么都抓不住,就和他神乎其神地出现一样。


    裴响脑内天人交战,白翎一看他神色便知。但如果把当初结侣的实情相告,保不齐又会触发灵台枷,实在可恨。


    难道让师弟永远误会下去?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划清两人界限?


    好不容易重逢同行,白翎可受不了这气!


    他突发奇想,道:“其实,我们早就对不住诸葛师兄了。”


    裴响:“……你说什么?”


    白翎幽幽叹息,故意将身一转,假装不愿提起。可他这句话石破天惊,砸得裴响双目微睁,少见地露出了全部眸子。


    他脸上血色褪尽,近乎惨白。然而仅过了须臾,大片的潮红涌上面颊,连眼眶都被逼红了,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白翎背上。


    白翎已走到门前,就要出去。下一刻,一只缠满绷带的手从身侧按在门上,“砰”地一声,把刚开一条缝的房门大力关紧。


    白翎眼睫一颤,作势握住门把,道:“不能再说了。说下去灵台枷又害你,那怎么办……”


    裴响另一只手也从背后袭来,先是握住他拉门的手,又触电般松开,往上压住房门。这下,白翎整个人被师弟困在双臂间。换句话说,他被裴响环抱着,白翎稍一转身,便感到二人的衣物厮磨,发丝相蹭。


    “咦?你——你这也不太对嘛师弟——”


    白翎拖长尾音,刚想回身面对师弟,就被按住了肩膀。裴响不许他转,低声道:“别动!”


    嗓音冷峻,俨然已乱了心神,没克制好语气。裴响说罢便意识到了自己失态,放缓说:“请师兄……说完再……”


    话中藏着细微的颤抖,白翎立时心软了。反正是他糊弄师弟,细究下来,还搞不清谁对不住谁呢。


    白翎说:“我不能讲得太明白,你头上钉着那玩意儿,发作起来讲了白讲。总之,我确实和师兄结侣了没错,但我心悦的,另有其人。剩下的……剩下的你自己猜!”


    他使劲一挣,开门窜了出去,扶着门框,连珠炮似的道:“师兄半身入魔,是因为难过情关。你猜他的感情出了什么问题?戴绿帽可是对一个男人最沉重的打击啊!我又为什么假死?我堂堂展月一脉二弟子,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伤风败俗的事情,才被迫假死谢罪!还有你,师弟,你自己都察觉了,我们可不一般啊!我一复活就来找你,还带你千里迢迢、来这新河郡,查找搜魂术的解法……你认为我那非来不可的理由,到底是为谁?!”


    这一番慷慨陈词,总算把多日来的郁气一吐为快。白翎出于演艺素养,脸上沉痛不已,含恨带怨地望着裴响,把满面空白的师弟说得如遭雷劈。


    但在白翎心中,早已是仰天大笑,乐极快极——他真是天才啊,真相不能告诉师弟,假话还不能说么?胡编乱造本就是他的看家本领,这样既把事情圆了回来,又让师弟摆正了他们的关系,岂不美哉?


    对不住了,师兄!


    白翎心底里,对远在魔域沉浮的诸葛悟拜了三拜。他紧盯着裴响的神色变化,只见黑衣剑修的身影一晃再晃,摇摇欲坠。


    百年不见,裴响纵使经过了笑忘门的浴血厮杀,手里不知有几多邪魔性命,但他对自我的道德约束依旧严苛,此时乍听得这般惊世骇俗的见闻,素来淡漠的面容上,无数种情绪交替冲击,变幻莫测。


    一时间,白翎有点心虚。


    他若直白说谎,裴响的灵台枷毫无反应,便会让谎言不攻自破。所以,白翎采用了强烈的暗示,即便灵台枷没起效,也可以说是裴响并非回忆、只是猜测的缘故。


    没想到,留白比浓墨更直击人心。


    白翎怕师弟想不开,小声道:“我跟师兄是师长之命,不得不从,又不是先决定跟他结侣,再和心上人搞到一起的……最后被棒打鸳鸯,我已经很惨了,心上人还不认我,惨上加惨。要是他只惦记什么人伦啊、名声啊,最后和我一刀两断,那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也要去钉个灵台枷,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白翎抛下这段话,转身就跑。


    裴响忙唤道:“师兄!”


    可是白翎已经跑了出去。昏暗的长廊中,他一手扶着幕篱,一手挽着垂纱,月光从书房、茶室的门窗投下,在地面画出道道光影。


    而青年边跑边跳,恍然间,真成了指缝间泄去的流水。他眼底藏着诡计得逞的暗笑,翩翩白衣轻灵远去,时亮时暗,明明灭灭。


    白翎高声问:“我去逛新河郡夜市——双人夜行,你来不来?”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看戏 书中自有黄金屋,戏……


    新火节肇始, 为期整整十天。四方城内,灯火通明;千里河上,星月同辉。


    家家户户都出来走动, 男女老少戴着形形色色的面具。仿佛是为了凭吊古人, 当地人以彩墨粉饰, 画出神情各异的脸谱, 扮成旧时城中的居民。


    红日山庄的门口, 亦有面具摊生意兴隆。瞧着是一家五口齐上阵, 男人现场挥毫, 女人收钱对账,三个小儿踩在凳子上, 扯着嗓子吆喝。


    摊位上支着三人高的竹竿, 一张张面具从顶上挂到底,嬉笑怒骂,每张都活灵活现。


    白翎想起自己功法里“喜怒忧惧”四个字,依然没什么进展。即便他的修为涨了又涨, 还是没参悟出新的玄机。


    时间一长,他差点忘了这回事,现在想起来,也只是耸了耸肩, 回头问:“师弟, 你要买一个戴吗?”


    与他相距数步, 黑衣剑修缓行在后。裴响面上的薄红尚未褪尽,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道:“你想戴么。”


    这就是同意了。白翎笑吟吟地说:“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问虽问了,最终还是白翎做主。让裴响挑的话,恐怕看也不看、随手拿一张就行, 只要能挡住他今晚频频失控的神色即可。


    摊主的孩儿们看见他俩,争相介绍面具的含义。


    于是,白翎毫不犹豫地相中了一张金线勾画的绾色笑面,寓意最朴实无华的愿景:“招财进宝”;然后为裴响左挑右选,拿了好几张面具往他脸上比,不料犯了难。


    一则美好的祝福太多,白翎每个都想往师弟身上套;二则男主人的手艺上佳,哪张面具都精巧绝伦。


    白翎简直想问问师弟,看他会不会变脸的把戏,将这几张面具全叠在脸上,甩袖便换下一张。


    女主人靠近问:“两位客官,挑花眼啦?你们不像新河人哪。”


    白翎道:“啊,我们头回来。我师弟戴黑的、白的、蓝的、紫的都不错……诶姐姐,你帮我们看看吧!”


    裴响立着不动,仿佛任由师兄装点的布娃娃。原只有三张小嘴围着他们哔哔卟卟,眼下女主人一来,白翎得了参谋,立即向其咨询。


    裴响微退半步,若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就要闪身逃走了。却不想白翎张口便称人家“姐姐”,喊得女主人喜上眉梢,裴响则深深地看了白翎一眼。


    不止裴响看他,埋头狂画的男主人也竖起脑袋。


    裴响两眼一闭,低声道:“师兄……随便一张就好了。”


    “不行,这么能代表风土人情的东西,多带几张回折雨洞天,摆家里当纪念品。并排的三张挂走廊墙上,或者我们房里,很好看啊。”


    白翎嘀嘀咕咕,认真规划着。裴响听见“我们房里”,不禁一愣,又暗暗地抿唇不语。


    终于,白翎替师弟选定了一张银纹青面。其上没有多余的图案,仅以银线勾勒,但青色的涂料由深至浅,过渡自然,据说是入夜的象征,祝人安梦。


    两人皆戴好面具,顺着人流移动的方向,沿街而行。


    离面具摊已经很远了,裴响几番欲言又止,还是问道:“那几张,不要了吗。”


    白翎:“嗯?要了干嘛。”


    “你说可以装饰……住处。”


    “是很不错。但想了想晚上怪吓人的,都是人脸,花花绿绿的表情还不一样,在床头看我吗?挂走廊里更不好。我晚上迷迷瞪瞪煮夜宵,抬头见它们冲我笑……展月一脉二弟子深夜被面条噎死?太好笑咯。”


    白翎优哉游哉地走着,忽有些遗憾,说,“你现在不回仙去山住了。师兄更是远,那里就我一个人。你要是在的话,我倒不怕墙上的面具了,不过让它们盯着,我还怎么和你……哈哈哈哈哈!”


    白翎的低落一闪而逝,旋即大笑,引得路人侧目。


    裴响呼吸一滞,压着声音说:“你、你和我什么?”


    “你猜嘛。”


    白翎和他隔着面具对视,见师弟双目轻睁,显然被他言有尽而意无穷、甚至算得上调戏的话镇住了。


    白翎心情奇好,问:“你觉得我和你什么啦?师弟,我可什么都没说哦。不算我欺负你吧?”


    他没想到,裴响独身了一百年后,面皮比十九岁时更薄。师弟见眼前人语气轻佻、似笑非笑,怔怔地望他片刻,忽的将脸转开,快步向前。


    白翎知道他心乱了,笑得更欢。


    街上喧哗鼎沸,白翎的笑声并不突兀。然而不论别人多吵,唯有裴响身后的笑清晰入耳,比其他任何声音都深刻。不论他怎样调息凝神,也无法忽略。


    两人依旧保持着小段距离,只要前面的停步、或者后面的加速,就能碰在一起。


    等白翎笑够了,发现大伙儿全部朝着同样的方向走,遂与路过的少年搭话:“兄台,我们外地来的,这是去哪儿呀?前面有什么热闹吗?”


    “神树庙有庙会啊哥们儿!快走快走,不快点赶不上戏班子开场了——”


    年轻人话没说完,被家里老人呼了一巴掌,啐道:“没出息的东西,又惦记唱曲儿的是吧?”


    “哈哈哈——”


    年轻人的兄姊哄堂大笑,笑声从各式各样的面具后传出。


    白翎亦捧了个场:“好好好,一定去听。看看兄台是被何方神圣迷倒了,我也领教一二。”


    他话音落下,前面闷不吭声走了许久的人倏地转回来,握住他手腕,拉他加快了步伐。


    两人脚下生风,几乎小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白翎:“咦?师弟,你不乐意我和别人讲话?”


    “没有。”裴响一字一顿地说。


    白翎笑道:“那你是听见戏班子开场,迫不及待要听曲儿——”


    “胡言乱语!”裴响加重语气,否认得更坚决。


    “哦……”白翎慢慢地说想,慢慢地说,“看来,你就是想牵着我跑了。对不对?”


    他不再听见回音。作为修仙之人,要么闲庭信步,要么使身法闪现疾行,像两人现在这般,如游鱼穿梭在藻荇中,是白翎许久不曾有的经历。


    但脸上戴着面具,便似解开了无形的束缚。人们肆意欢笑,白翎悄然反握住师弟的手。果不其然,他蓦地停住了,不过一直没有回身,只是站在原地。


    许久之后,裴响闷闷的声音响起。他很小气,独传音给白翎一个人听:“师兄,你骗我。”


    “哎?大人冤枉啊,在下对你一片纯情天地可鉴——”不管怎样先叫屈,白翎张口便道。


    “你就是骗我了。”不曾想,裴响这回毫不受他动摇,坚定地说,“你和我,至多如此。纵使……我们以前,或许同居屋檐下,亦不可能……不可能超出此等行径。”


    说罢,他终于转向白翎,把手提到两人胸前。白翎想丢开他,却被反手攥住了。


    白翎问:“好聪明的师弟,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


    身前人的眼睫不断扑朔,幸好有面具挡着、脸红透也不会被发现,最后一咬牙道,“因为受不了了。”


    裴响的字音逐个传入白翎耳中,待他琢磨过来什么意思,再说不出半句调笑。他之前也对师弟有不少习惯性的亲密举动,师弟尚可接受,仿佛是失忆前习以为常了。牵手却让师弟无法忍耐,于是认定两人的相处最多至此。


    这就受不了啦?


    白翎心下哼哼,可他们明明干过更过分的事。


    想法虽如此,白翎却和师弟一起陷入了安静,将头一低,不敢看对方。两人面对面站着,在流动得越来越快的人潮中,变成了两块岿然不动的顽石。


    道旁的树早早开花,雪色的花瓣簌簌然扑满肩头。暗香浮动,烛火柔然,白翎悄悄捏住了一片落花,恍然间,似回到初见。


    突一声锣鼓惊响,满街纱灯旋转。


    有人操着奇特的唱腔,在长街尽头开诵:“古时仙山镇在北,长河向南不复回。昔时好,万家和,月圆花艳入歌吹。忽一日,秋风紧,山色昏昏河亦悲。君不见魔气冲天夺日轮,三千鸦杀陷蒙昧!仙人寂静凡人苦,离家戍边谁能归?幸有三圣横空出,新火重燃照宇内!”


    唱词铿锵,伴随着细密鼓点,乐声渐进,最后是万籁齐鸣。


    白翎和裴响同时看去,原来已到了新河郡中央。四面八方的街道汇聚在此,花林的最深处,矗立着一株参天巨柳。时值初春,柳枝如丝,柳叶如绦,万条垂下,恰落在众人眉梢。


    而在柳树下方,正是当地香火最旺的神树庙。戏台子搭在庙前,近百人戴着面具,共同上演一出大戏。


    前来捧场的人太多,白翎捏了个“穿针诀”。他拽着裴响的袖口,两人变得和棉线穿针眼儿一样,飞快钻出了人群。


    他们出现在一株花树上。这些树都很有年头,许多年轻人往上站。


    和白翎裴响共占一个枝头的,竟是一尊人像,瞧着也是个青年,藏在树上打盹儿。


    戏目演得热火朝天,还有画在木板上的背景,随着前台的故事推进,后台人员不断更换着板子。


    白翎看得津津有味,虽然没得出什么新讯息,但总算把事情捋了一遍:两千年前,魔族射日,人界遭遇浩劫。出生自旧河郡的展月、太徵、是非三人横空出世,北伐拯救苍生。


    而与北方的魔气源头对应,古时灵气的源头,便是南方的旧河郡。


    确切地说,彼时的天地灵气,尽数蕴含在河水里,亦即现在所称的灵泉。正是如此生生不息的灵泉,滋养出了两岸人杰——也可以称他们为,修真界的第一批修真者。


    至于那时候的霁青河,还叫做“忘川”。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初诊 一个比一个病情离谱……


    白翎听见“忘”字, 心中微动。


    而戏台上的背景板,也换成了宽广的河面。漆黑的天空下,碧莹莹的河水奔腾不息, 其间似融入万千幻彩, 金缕银线随波迤逦。


    那是古时候富含灵气的河流, 碧荧、银珠、金虹三色灵泉, 尽在之中。如今千年岁月流转, 灵泉凝作了霁青山巅的冻雪, 忘川变成平凡的湛蓝色, 甚至更名为霁青河。


    不过,三圣救修真界于水火, 人们会永远赞颂他们。老祖凝聚灵泉, 也是为了抵御北方的魔气,不让人界的土地陷落一寸。


    在当地人集体失忆后,惶惶然的人们四处追寻过去。他们从外界的众说纷纭里,拾得一枚枚碎片, 最终拼凑成了这段辉煌的历史。


    戏剧落幕,台上燃起篝火。人们载歌载舞,悲欢不一的面具之后,传出纵情的放歌。


    白翎看足了热闹, 意犹未尽。花林里还有不少摊位铺面, 货郎四处叫卖。人们渐渐散入花林深处, 逛庙会去了。


    白翎跳下地,发现演戏的人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戏台很快被新一帮人占领。这些人穿着统一的灰色长袍、戴高帽,神神叨叨,摆了一溜木桌, 好像当街诊脉的医修一般。


    他们也确实是给人看病的——台前竖起一块木牌,上书“专治失忆,妙手回春”。桌上则刻着“叶”字,显然是红日山庄掌柜提到过的,城主叶家。


    “治失忆的?”白翎眼睛一亮,拉着师弟便去。


    早在木牌没竖起来前,就有一大群人排队等着。他俩好悬赶上了第二批,第一批人正在向灰袍高帽的人述说病情。


    白翎奇道:“这么多人失忆啊……”


    他的自言自语被一名叶家护卫听见了,反正闲着没事,大哥便接话道:“你们外地来的吧?乡亲们老毛病犯了,找搜魂师疏通呢。你俩是不是听说了叶家人的手段了得,专门来治脑子的?”


    白翎和裴响过于出挑,其他居民闻言,纷纷看来,目光在他们间来回。


    有人道:“赌一个铜板,黑衣服的脑袋有问题。”


    另一人道:“醉酒的偏说自个儿没醉,我看白衣服的才是病入膏肓。”


    白翎微微一笑,说:“我们记性都不好,来请大师看看。大哥,叶家的搜魂术很厉害么?”


    “当然!喏,你瞧好吧。”


    护卫一努嘴,只见一名眼歪嘴斜的男子在家人搀扶下,坐在搜魂师对面。


    和男子同行的老妪抹泪道:“神医啊,求你救救我儿,他一觉醒来,把怎么摆正脸给忘了!”


    搜魂师道:“好,如此症状颇为少见……病人睡前吃了什么不寻常之物么?”


    “我儿行善积德,从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怎么偏偏是他发忘症?苍天啊!”


    “病人的祖上是否有忘症发作之人?”


    “他身强体健,绝对不是体格的问题!”


    “……病人以前发作过吗?”


    “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老妪哭天抢地,答非所问。与此同时,白翎眼尖地发现,被老妪带来问诊的儿子面部鼓动,好像在和搜魂师使眼色。


    搜魂师道:“明白了。婆婆你稍坐在此,且看我施法。”


    说罢,他拿来一样东西:每桌必备的长颈净瓶,瓶中插柳。搜魂师折下一片柳叶,把叶心细细地剖开一线,二指撑开,便可从孔隙视物。


    而后,搜魂师以柳枝沾取瓶中水,向前甩动。飞溅的银色液滴未落在儿子身上,却落在母亲身上。


    老太太“咦”了一声,搜魂师透过叶心看向她,爆喝一声:“呔!”


    霎时间,老妪浑身一震。搜魂师维持着借片叶、观外物的姿势,不过双目泛白,似已看到了另一重世界。


    护卫大哥兴奋地说:“好好看、好好瞧哈!大师进入阿婆的心境了。”


    白翎:“心境?”


    “对,他在梳理阿婆的记忆呢。看来真失忆的不是小子,而是老娘!看她讲话驴头不对马嘴,怕是忘了怎样聊天吧?偏偏得了忘症的人,根本不记得‘对’是怎样的,更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要想让他们意识到自个儿病了、来这看诊,实在难啊!这小子倒是机灵,他一装病,不得急死老娘?自然来找搜魂师了。”


    白翎边听边点头,又问:“那大师撕开的叶子,就是《片叶搜魂真迹》的‘片叶’?原来是这样操作的……神奇。不过道理是什么啊,随便一片叶子都行吗?”


    “嗐,你这公子,还挺刨根问底。”护卫大哥道,“当然要神树的叶子才行喽。你看神树庙的大柳树,活了几千年,喝饱忘川水,绝不是普通的叶子能比的!”


    白翎:“所以瓶子里装的,也是忘川水?”


    “没错儿!虽然霁青河的灵泉被留在霁青山,但听说河深处啊,还有一条河下河——那就是藏起来的忘川啦。叶家厉害,能取忘川水,就成最后的搜魂族啰。”


    白翎注视着台上,搜魂师的双手在空中划动,如同纺绩织布。老妪的儿子不再龇牙咧嘴,在旁求神告佛。


    不多时,老妪往旁边一倒,被他接住。男子喜出望外,忙向搜魂师道:“多谢大师!大师辛苦了!”


    他留下诊金,背起沉睡的母亲,慢慢下台。


    护卫忽然问白翎:“公子,我看你脑瓜子灵光得很啊,你忘了啥?”


    “我吗?我是来检查有没有忘记的。”白翎笑了笑,说,“毕竟忘记本身,也会被忘记。所以,以防万一嘛。”


    台上多出了一个空位,轮到他们了。白翎带着裴响登台,因自己的问题较小,先请搜魂师查验。


    出乎他意料的是,搜魂术竟然失效了——在忘川水沾身、搜魂师从叶心看来的刹那,白翎毫无所觉。


    搜魂师也是一愣,立即换了片叶子。结果还是无效,于是再洒一遍水。


    终于,在搜魂师满头冒汗、准备跟同僚换个座位时,白翎笑道:“怎么了这是?”


    “公子啊,您、您的心境,我进不去!”搜魂师边擦汗边说,“奇了怪了,鄙人从业数十年,从未碰到过您这样的……”


    “不好意思,其实我是修仙人。可能你的修为比我低,所以运不了功?”白翎想起诸葛悟所言,当他的境界突破化神、即可寻回记忆。可见搜魂术有一大限制,那就是施术者的境界须比受术者高,否则无效。


    搜魂师却道:“不不不,不是那种感觉!我诊过一个过路修士,那时候,好像被他关在门外,我的钥匙开不了锁。对公子您施术的时候,却觉着……嗯,好像我的钥匙消失了!哎哟天哪,吓死个人……”


    搜魂师心有余悸地拍胸口,白翎略一思索,道:“哎呀,我忘记了,我的功法!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功法能让我免受伤害。原来这些咒啊术啊全都能免?我才知道!那不用担心了。大师,麻烦你再看看我师弟。”


    白翎让开少许,拍拍裴响的膝盖。


    事到如今,裴响已经明白,白翎来新河郡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复原他的记忆。


    在笑忘门时,不乏暗中求索过去之人,无一例外,全部遭到了处决。因此,即便同僚间流传着新河郡的传说,都知道来此或许能寻回记忆,也没有谁真的远赴此地。


    但这些危险,裴响未曾透露半个字。内心深处,连绵的空洞与荒芜,时刻散发着隐隐的哀鸣。尤其是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每当裴响试图抓住,便会顷刻消散,似白露日晞。


    现在,白翎渐渐与幻影重合了。裴响望向搜魂师,已经在思索恢复记忆后,要如何亡命天涯。


    大不了,被关回暗无天日的地牢,再钉一道灵台枷。


    裴响说:“请吧。”


    搜魂师重整旗鼓,撕开第三片柳叶。这一次,他意识到了身前二位来头不小,撕得格外小心,确保要万无一失。


    白翎不动声色地看着,袖中双手,稍稍捏紧了座椅。柳叶轻扬,甩出银色珠光的水滴。白翎忽然意识到,这所谓的“忘川水”,就是银珠灵泉。


    下一刻,搜魂师的叶片突然粉碎!


    “嗤”的一声,在搜魂师对裴响运功的瞬间,整片柳叶碎成了渣滓。搜魂师大惊失色,摔倒在地。


    白翎站了起来:“大师??”


    他将手一旋,以灵力扶起了搜魂师。在场之人皆被这变故吸引了注意,除了个别正在观病人心境的,全部暂停看诊,鸦雀无声地看过来。


    台下则发出惊呼:“哇塞,隔山打牛啊!”


    “是仙人吧?道场来的?我看他‘唰’一下子,就把大师薅起来了!”


    搜魂师抖如筛糠,叫道:“不看了……不看了!!!我的钥匙爆了——护卫,护卫!”


    白翎:“爆了?”


    刚才的护卫大哥带着同僚们,呼啦啦围上前。裴响握住剑柄,平静地看向他们。护卫们齐刷刷后退一步,为首的大哥对白翎说:“仙长公子,您、您二位咋回事啊?咱们叶家的搜魂师,个个金贵无比,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得报告家主的呀!”


    窃窃私语声四起,搜魂师惶恐地说:“怪物……必须上报家主,请家主定夺!快,把他们带回去,这个黑衣服的有问题!”


    白翎不悦道:“大师,你治不了就治不了,干嘛把病人抓走?难道抓去做实验吗。告诉家主有什么用,家主搜魂更厉害啊?”


    护卫大哥搓手道:“仙长公子息怒,您真想治好师弟的话,去见家主是最后的希望了。这位大师啊,资历数一数二。全新河郡比他强的,也就家主一位喽!”


    白翎转向裴响,见他眼神清明,没受到任何伤害的样子,小声商量道:“师弟,要不去一趟?山庄的掌柜说过,我们要混进叶家三天后的怀古流觞宴,才能知道更多搜魂的事。如果直接去见家主,倒省事了。”


    “好。”


    裴响松开剑柄,亦站起身。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黄金,放在桌上。


    虚脱的搜魂师容光焕发,一跃而起。白翎向护卫们笑道:“麻烦几位带路。”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复诊 何弃疗?(死去的老……


    霁青河南流向海, 新河郡在东岸,叶府独占西岸。


    叶家有专门的码头与上百条航船,载着一干人等, 缓缓驶离了城墙内的欢声笑语。


    介于见识过裴府的恢弘壮丽, 白翎被送入叶府大门时, 没表现出任何惊叹。裴响更不必说, 他是不论到哪都无甚反应的。


    护卫们观察着他俩, 见到如此, 无声地面面相觑, 意思不言而喻:今天请来的二位,好像很了不得。


    若说裴府是锦绣园林, 叶府则显得过于空旷了。碎白石平整地面, 广阔的前庭一览无余。


    当中以黑色鹅卵石铺路,笔直一条,通往因遥远而显得微小的宫室。天高地迥,夜幕星子闪烁, 众人在星空下步行了半刻钟,终于来到厅堂。靠得近了,方觉楼高殿敞,烛光盈窗。


    一名老人居于主位, 正是叶家家主。除了侍从以外, 殿内尽是穿灰袍、戴高帽的搜魂师。


    他们都年轻, 分列两侧席位,潜心攻读着法典。见有外人来访,这些初学者携书离席,拜别家主,井然有序地离开了厅堂。


    护卫大哥上前, 禀明情况。叶家家主显出几分迷惑的神色,招手请白裴二人入座。


    老人撩起棉絮似的浓眉,定睛查看。他“嚯”了一声,断定二者的身份和来头不同寻常,立即屏退护卫们,只留三人相对。


    直到大门紧闭,殿内落针可闻,叶家家主才道:“两位皆从山上来?”


    他指向北方,白翎微笑行礼:“是,在下道号见星。”


    裴响道:“还阳。”


    “失敬失敬,不知仙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老人颤巍巍地回礼。


    白翎发现他和其他搜魂师一样,并无修为,好奇地问:“家主阁下,我见过所有修炼功法的人,不说境界多么高深,好歹要入门练气。你们新河郡的人没一点道行,却能修《片叶搜魂真迹》……”


    “回禀仙长,我叶家乃是上古搜魂族的后裔,世代传承搜魂之术,故不受法力境界限制。”


    “这样啊。可是功法入驻灵台,如果没有灵脉,不是保留不了吗?灵泉里的灵气,也没法炼成灵力。又怎么施展功法呢?”


    叶家家主苦笑道:“您说到点子上了。如今的我们,虽称搜魂族,实则远不比上古先贤。那时的忘川内蕴灵泉,两岸人人具备灵体,今时不同往日啦。咱们能施展的,不过是一些皮毛,勉强治治乡亲们的忘症。唉,您或许有所耳闻,此地之人曾全部失去记忆……不提也罢!总之啊,搜魂一道的正统,唯在您二位的来处——霁青道场哪!”


    白翎想起了什么,道:“您是指太徵道君?”


    “不错,正是三圣之一!她亦姓叶,乃是我叶家的祖宗,族谱为其单开一页!”家主露出和蔼的笑容,示意二人看殿尽头的挂画。


    只见一丈高的墙上,垂下十余长卷。微黄的丝帛被丹青点染,记述的仍是三圣事迹。


    不过,在最中央的画面上,并非展月老祖,而是太徵道君,彼时的她和现任家主一样,一袭灰袍,头戴高帽,衣上环绕着柳枝纹。


    白翎注意到,搜魂师的资历越老、能力越强,身上的柳枝纹越多。刚才的初学者们,仅在袖口缠绕两圈;家主比起他们,也只是下摆多上几道。


    但画卷上的太徵道君,衣领前襟、帽檐博带,织满细柳,连用于束腰的腰封,都是一捆柳条。群青衬着铅灰,点亮了黯淡的长袍。


    林暗交代过,除了神教旧派里、某位是非道君的手下修习搜魂术,道场另一位精通此道的,便是太徵道君。


    可惜她培植新派,站在展月一脉的对立面,否则,白翎就不用带着师弟千里迢迢、来此求医了。没想到,叶家家主坦言,他们的传承有限。


    白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老人家,你们的修为不足以对我师弟施术,难道治他的办法,就只有去找境界比他高的搜魂师吗?道场里有是有,问题是我们能找的话,就不用来新河郡了。”


    家主尴尬地说:“若我等合力,或许能进入他的心境。但仙长啊,进去又能怎样?您这位师弟头上,钉的可不是一般东西!”


    “您说灵台枷?”白翎察觉他话里有话,道,“老人家,你认得这玩意儿?”


    “不算认得,我头回见到实物。不过,在我们传下来的残篇里,提到过它。”


    叶家家主踌躇片刻,看看裴响,又看看白翎,小声问白翎:“容老夫先行确认——仙长你的师弟,不是被太徵道君搜了魂吧?”


    “那倒不是,阁下不用担心。”白翎亦苦笑,“您对灵台枷了解多少?”


    家主走近裴响观察。裴响侧首,露出穿过耳垂、直刺后脑的铁钉。


    叶家家主道:“啧啧……此物穿颅,严锁心境。即便我等把残损的记忆修好,您师弟的心境也会恢复原貌。我是说,破败不堪的‘原貌’。容我多嘴,小仙长,您修的是不是《太上迢迢密文》?”


    白翎与裴响同时抬眼,裴响道:“是。”


    白翎道:“这也能看出来?”


    “哎呀,残篇里写的!灵台枷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小仙长这样的人。您受伤极易复原吧?那搜魂术也会迅速失效。钉上灵台枷,才能控制您的心境。”


    叶家家主摇头叹气,“造孽啊,这是哪个搜魂师重制出来的?我们只剩一纸残篇,根本不知这样阴毒的东西,还流传在世上。”


    眼看没一条路走得通,白翎垂下眼睫,半晌不语。


    裴响却很平静,以一种近乎温和的语气,向他说:“师兄,没关系的。”


    叶家家主深知记忆残缺的痛苦,背着手慢慢走开。


    不料,就在黑衣剑修话音落下、老人转身的刹那,白衣仙人忽的把头一抬,笑逐颜开:“有了!”


    白翎霍然起立,把幕篱一脱,道:“旧的记忆怎样都会消失,那新的记忆呢?师弟,灵台枷不会清除你新的记忆!它上次发动,是我勾起了你的回忆,可你被搜魂后过的日子,不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裴响双眼微睁,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师兄……”


    “没错!我要让你进入我的心境——你失去的记忆,全部和我有关,可那些都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啊!我不还记得吗?你只要到我的心境里,像搜魂师看别人的记忆一样,把我们的事重看一遍就行!!”


    白翎扑到裴响的案上,欺身上前,抓住他的双肩说,“之前那个搜魂师告诉我,他对我施术的时候好像钥匙消失了。因为我的功法把他挡在门外,其实是我不信任他,我防着他。如果我能对你……嗯……这话怎么说?啊我知道了——我要对你敞开心扉嘛!”


    裴响仰望着他,慢慢握住了白翎的手腕。在剑修漆黑一片的眼底,似也染上了身前人的微光。


    下一刻,白翎因过于高兴,紧紧抱住师弟。裴响浑身一僵,双手都不知往哪放,可是熟悉的感觉再度升起,他一点点收拢双臂,把头埋在师兄的颈侧。


    白翎嗅到腥气,发现裴响的耳垂在渗血,忙要把他推开。


    黑衣青年却好像回到了沉默而执拗的少年时,把他拥得更紧,道:“小伤。”


    叶家家主没意识到二人微妙的关系,还震惊于白翎的发言。


    老人抓着头发道:“等等等等,仙长你……你想的办法好啊!你们若是这种情况,确实可以按你说的做。”


    白翎努力转过半边身,道:“阁下,你们这功法——它能外传吗?”


    家主道:“咱们广收学子,自然传的!教的虽粗浅,但只是进入心境的话,想必对二位仙长不在话下。”


    白翎:“那诊金的事——”


    “嗐呀仙长,还提金钱俗物作甚!新河郡的搜魂一道式微,但乡亲们时不时突发忘症,我们须精研不辍。您二位实在特殊,又、又很耐造……咳咳咳!您二位的功法都有奇效,我们一定能试出行得通的办法,哈哈哈哈!”叶家家主高举双臂,向外奔走呼道,“来人,给仙长们准备居处,召集族老,我有要事宣布!”


    白翎啼笑皆非,原来他俩成送上门的活体实验样本了。不过,溺水之人得一救命稻草,是万劫不复也要抓住的。客观来说,双方算互利共赢。


    怀里的人此时才松开他,面具在登门时便已解下,再不能掩饰面上的薄红。裴响低垂眼睫,略显迷惘,似在回味拥师兄入怀时的沉湎。


    “很快就可以想起来啦。”


    白翎依然跪坐在案上,捧起师弟的脸,笑眼弯弯地望着他。片刻后,白翎不确定地说,“你也希望想起来吧,师弟?”


    裴响不语,只是拿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


    两人皆低头,额心相抵,白翎清楚地感觉到,掌心覆盖着剧烈的心跳。


    —


    叶府深处,遍栽垂柳。


    一座祠堂立在万千碧练中,香火鼎盛。


    族老汇聚在此。今夜时候不早,好几位老人哈欠连天,却见家主红光满面,似有天大的喜事。


    他把事情一说,其余人顿时也意识到了,良机难逢。大伙儿你一眼我一语地探讨起来,很快定好了行事方案。


    家主感慨着天助新河郡搜魂复兴,向先祖敬香。而在叶家祠堂内,数百牌位,围绕着一尊仙像——或许是整座新河郡,唯一的仙像,供奉的不是旁人,正是太徵道君。


    女子一手托瓶,一手执柳,面容隐匿在缭绕的烟云里。叶家家主念念有词,虽从未得到过道君回应,但还是毕恭毕敬,持香三拜。


    然而,就在他要把香插到祭坛的时候,异状滋生。眼前矗立的道君仙像,身上“祈灵符”大放光芒。


    其素手轻扬的柳枝,倏然化作活物,快速生长。不过顷刻间,石雕柳枝垂下万千柔荑,一道女子身影挑动枝条,缓步踏出。


    她的铅灰衣上,柳枝纹遍布全身。


    与此同时,大河彼岸的红日山庄,本在房中静修的顾怜,蓦地睁开了双眼。


    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察觉了一缕令人不安的灵息。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神交 纯洁版的哦=v=……


    叶府对白翎与裴响的招待非常之周到, 甚至取消了怀古流觞宴,召回新河郡所有搜魂师,共商大计。


    他们需要几日集思广益, 白翎和裴响也趁这段时间, 跟着府上的初学者们, 一齐听课。叶府选派了一位搜魂师陪同二人, 时刻答疑。


    这名搜魂师年纪轻轻, 辈分却很高, 灰袍上绣着和家主同一级别的柳枝纹。叶府上下, 无人不称她一声“姑姑”,她为人则波澜不惊, 有问必答。


    不论白翎学习途中, 冒出了何等异想天开的奇想,叶姑姑都会严谨以待,作出令人信服的见解。白裴二人本就悟性甚佳,兼有高人在侧, 更是一日千里。


    在学习的间隙,白翎捏了个“青鸟咒”,去给顾怜传信。他并未完全信任叶府,想与师尊知会一声。


    可是不知为何, 红日山庄人去楼空。不止顾怜, 尹真也不见了。


    青鸟在顾怜的房间发现了一封短笺, 上有留言,称他暂有要务,出行不可无人伺候,遂将尹真征用。白翎有事的话,自己干去吧。


    白翎对自家师尊的作风很有预料, 所以呵呵两声,便将此事抛诸脑后,潜心领悟搜魂。


    叶家家主没有骗他们,此地流传的搜魂术,并非《片叶搜魂真迹》本体,只是先人手记的残篇而已。坏处是上限很低,好处是门槛不高。二人仅花费三日,便掌握了进入心境的要领。但观阅记忆一事,迟迟无法推进。


    此事难在,白翎的《喜乐诸天奇经》难以控制,比起他有意抵御,更像一种时刻保持、被动触发的防护。


    当白翎清醒且集中注意力时,尚能短暂地遏止功法,有意去接纳“伤害”;可一个人被观心时,不像外来者一样独立存在,而是与记忆中的自我融为一体,和梦中人似的。


    这意味着,“梦”里的白翎若无法想起自己在“做梦”,很可能对裴响产生排斥,从而下意识发动功法,又把他拒之门外。


    不仅白翎要“醒着做梦”,裴响也要避免被他拖入梦中。每人的心境各不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人的记忆都如一座庞大的迷宫。


    别看叶府的学徒多如过江之鲫,真正能拿到搜魂师文牒认证的,百里挑一。大部分人在进入他者的心境后,便会迷失在繁杂的记忆片段里,或是被不为人知的秘辛吸引,忍不住洞察他人秘密;或是被爱恨情仇牵绊,回过神已弥足深陷,凶险万分。


    正因如此,叶家举百名搜魂师之力,足足耗费七日,终于整合先贤遗稿,造出了一件法器。


    此物名为“两不疑”,外形仿佛一杆秤,砝码与秤砣分别联系白翎和裴响的心境。当白翎噩梦缠身、推拒裴响,杆秤会向他倾斜,外界便对他稍加刺激,让他略微醒转;当裴响神思飘忽、露出迷失的征兆,杆秤也会歪倒向他,搜魂师们立即中止法事。


    毕竟白翎把裴响推出心境的话,顶多功亏一篑,但裴响要是在心境里越陷越深,很可能就丧失神智了。


    每年都有几个资历不足的搜魂师迷途不返,自此变成傻子。


    “两不疑”由叶家全体搜魂师联袂推出,叶姑姑操持,在第八日迎来了第一次实验。


    事到临头,白翎还是留了一手。他再度遣青鸟传信,衔着他写的短笺,放到顾怜床头。倒无二话,仅仅告知了顾怜,他们所在何处。


    而后吉时已至,首次搜魂开始。


    法场选在了空旷开阔的前庭,黑色鹅卵石重新铺设,在平地中央,画出一轮太极。白翎和裴响分别坐在太极两仪的鱼眼上,“两不疑”置于中心。


    全体搜魂师严阵以待,隔着一定距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叶姑姑和叶家主分立南北,携手护法。


    待万事俱备,叶姑姑念咒结印,杆秤两侧的托盘飞旋于空,明晃晃形如铜镜,罩在白翎裴响的上方。


    二者沐浴在光幕下,观彼此仿若幻影。裴响指间一枚青绿的柳叶,轻轻一抹,剑气将叶心撕裂。


    他默念搜魂法诀,拾起净瓶内的柳枝,向前一甩。霎时间,无数滴灵泉飞出,飞往白翎。白翎沉心静气,凝视着对面的师弟——这是最不会伤害他的人,他无须有任何防备之心。


    《喜乐诸天奇经》造就的护身法障,刹那无声消解。与此同时,透过那枚柳叶,两人四目相对。


    白翎略一吸气。


    待吐息时,他骤然跌入了另一重天地。此刻波动的恍然并非记忆,而是数百年光阴。


    —


    “阿翎,该起了。”


    三声叩门,温和的嗓音自门外传来,模糊不清。


    屋内昏暗,初露的晨曦泄出窗棂,斜照在数千根白鹭羽毛填充的大床上。一名青年睡成了一团,蓬松的棕色长发快垂到地,末端泛着极浅的弧度。


    他半张脸陷在被褥里,衬着滚雪细缎,颜色无甚差异,在清透的日光映射下,皆若玉质。


    门外人又叩了下门,道:“一刻钟后动身。别忘了,今天要下山去接师弟。”


    师弟?


    床上的青年挣扎起身,伸了个漫长的懒腰。他平时不会起这么早,但是师弟?


    对啊,今天要去天照郡下洛东城,接老祖钦点的徒孙回门!


    白翎胡乱穿好衣服,一袭白麻道袍,通身无多余杂物。他洗漱完毕,一边捋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往镜子里瞧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应该能给师弟留下好印象。


    不过,他不知怎的,当目光落在镜面上时,望着镜中那个自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腰间是否该戴点配饰?玉佩太招摇了,铃铛或许不错。可是哪来铃铛给他,难不成把檐下报告来客的风铃摘走?


    或者围个披风。至少,别显得过于朴素。


    听闻裴家是地方大户,小师弟金尊玉贵。若见师兄穿得还不如府上杂役,他人品好的话,大手一挥送上华服数套;他要是人品堪忧,等回到师门,白翎就要当他的杂役了。


    没事,还有一位师兄撑场面。


    白翎双手推门,闪亮登场。他高呼道:“师兄!出发出发。”


    仙去山的弟子廊舍,被笼罩在明如水的天光里。廊上一名墨蓝法衣的剑修,长身玉立,负手静候。


    他背对着白翎,身后双剑交错,在鞘中休养锋芒。此人闻声回首,微微笑道:“阿翎以后有了同伴,修行之事,该当上心了。三师弟仙姿卓绝,你亦当上了师兄,须为他做好表率。”


    “是……师兄。”


    在看清此人的刹那,白翎停步。一股没来由的哀伤自心头升起,击中了他。他虽然习惯性地答应下来、实际上不一定会落实,但在脱口而出之后,白翎忽有种奇怪的预感:


    他会做到的。


    以后,他一直在努力成为很好的师兄。


    不对,师弟好不好还不知道呢!他在想什么?


    止步筑基三百年,他都没几天能活了呀。


    “你怎么了?阿翎。”诸葛悟发现他神情怔愣,道,“莫非知晓了师弟入门,昨夜过于兴奋,又通宵直至天明?”


    “可能是没睡好……没事师兄,我们走吧。”


    白翎快步下阶,此时天气正好。天未全亮,但今日定有晴空。


    他从未出过霁青城,连下霁青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眼下终于能跟着师兄出远门了,还有个天大的盼头等着他——实在是迫不及待。


    然而,就在白翎走下台阶的瞬间,他察觉到了一缕视线。似乎从身后传来,也就是他住的西厢。


    白翎不经意地回头,见房门轻掩,也没想着锁了再走。这可是折雨洞天,老祖亲赐禁制,说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能出什么事?


    在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白翎刚巧转身,走出厅堂。目之所及,是洞天的大好春光。


    可就在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变了。白翎只是眨了下眼,远处广袤的山林中,突然多出了数座殿宇、十丈红台。


    但,那些建筑仅仅闪现了一瞬。奇怪的是,它们破败不堪,像是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之后无人问津。


    白翎猛一皱眉,不过已有法术加于他身。他被师兄变成了三寸来长的绒布偶,收进袖里。


    “千恨”、“万怜”一齐出鞘,交叉悬空。诸葛悟御剑化作遁光,掠出折雨洞天,往大陆东南飞去。


    在他们离开后,西厢的房门无声开启,一只缠满绷带、指节清劲的手扶在上面。


    黑衣隐没在阴影中,年轻人注视着遁光远去的方向。此人容貌如画,笔墨难描,然神情冰冷,薄唇微抿,仿佛在适应着什么。


    少顷,时刻可能抽离的感觉减弱了。这个世界接纳了他,他没被发现。


    裴响回身环顾屋内,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无比熟悉。他知道,自己一定在此居住过,现在的陈设还稍显杂乱,是白翎日常所为。但在以后,他会一点点留下自己的痕迹,最终,这是他们师兄弟两人的居室,甚至那张大床,亦是二者共枕。


    零碎的画面闪过眼前,与景象重合。裴响脑后的灵台枷隐隐作痛,但他鬼使神差地上前,伸出手,轻触凌乱的床褥。


    白翎以为去去就回,连被子都没叠。


    床榻间,萦绕着他独有的清气。裴响从未和他说过,在他几次三番提起师弟身怀暗香、有意无意地调侃时,裴响亦很早察觉,师兄身上一缕极清淡的气息。


    白翎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也是有香味的。确切地说,并非香味,因为其他任何人皆没闻到,除了裴响。他出身自制香世家,天生对气息敏感,在见到师兄的第一日,便从众芬群芳之中,蓦地嗅得了最清淡的一抹。


    连同初见时,白翎唇齿间桃酿的余香,也成迷障。裴响几乎分辨不出来,他是否在纷繁香气间,抓住了空白的无味。


    可他已闻够诸香了,竟对这片空白沉默。而后滋生出隐秘又漫长的迷恋,总陷入无端思索:那到底是师兄的气息,还是他的幻觉?


    于是要离得更近。


    裴响再踏出一步,忽闻警铃大作。“两不疑”向他倾倒,他已经一只脚踏入了泥沼。


    是了,刚才的思绪从何而来?是他想起的么?


    灵台枷的剧痛姗姗来迟,迫人清醒。裴响凝神闭目,然而再睁开眼,身前的大床竟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青玉案,其上有少年沉眠,两人相照,仿佛对镜!


    裴响双目轻睁,认出了少时的自己。细究之下,两人的容貌不完全相同,气质更千差万别。彼时的裴响,一切皆未经历,浑似璞玉,静候着来日的万般雕琢。


    “仙长,少爷正在里面。您……您请小心。”


    “好,谢谢啦。”


    人声传来,白玉兰翩翩飞落。青年裴响拂袖旋身,刹那匿于花深处。


    一道熟悉的白衣人影,穿过横斜花枝。裴响凝望着他,此时对比发现,师兄亦经历了所有,然而任世事磋磨、因果倒转,他仍分毫未变,一如初见。


    白翎歪在青玉案上,手撑在师弟脸旁,细细观察。


    “……做师兄的掌上明珠,怎样?”


    白翎笑意清浅,准备把师弟也变成绒布偶。但就在他动手之际,忽然发现了一处异样。


    在少年裴响的玉枕一侧,有一滴未干的血。


    同一时刻,在花林里遥望着这一幕的青年裴响,一面感受着脑海里的天崩地裂,一面按住耳后。


    鲜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溢满指缝。


    “两不疑”的杆秤,开始缓缓向现实中的白翎倾斜。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端倪 又师兄弟三人大被同……


    最近一个月, 过得有些怪。


    时候不早,白翎独自倚在床头,背靠软枕, 双臂搭在脑后。他盯着西厢的某一处发呆, 不知为何, 感觉前阵子很不对劲。


    细算算, 不对劲是从下山迎接师弟开始的。他的师弟, 他的阿响, 眼下正在古榕枝头静修, 白翎只消侧目,便能透过窗棂, 瞥见少年人挺拔孤傲的背影。


    离得很远, 刚好方便白翎胡思乱想。


    他觉得身边藏了个人。


    按理说,白翎最讨厌时刻被人盯着。但他不知是怎么了,明明感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他,他却一点也不反感, 甚至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与安心。


    只当他回过神后,意识到自己奇怪的反应,才会尝试着抓住此人马脚,寻找他存在的蛛丝马迹。


    白翎先是问了诸葛悟, 有没有人潜入折雨洞天, 得到了笃定的否认;他又问初来乍到的小师弟, 为免吓着人家,还采用了非常委婉的说法——“阿响你没被鬼上身过吧?你会不会从家里带了个背后灵?”


    师弟被他问得沉默。


    最后,迸出冷硬的“师兄多虑了”五个字。


    即便如此,白翎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问题。师兄师弟没发觉异样, 大概是这位不明来意的“客人”,只关注他一个人的缘故。


    白翎一挑眉,更觉荒谬。


    他算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了三百年,有谁会盯着他?白翎拿起床头柜上的手稿,准备趁闲着,编排两句喜提师弟后的幸福养老生活。可当他提笔的刹那,熟悉的反常感又来了。


    阿响不在,此时屋里只有他。


    那人一定正藏于某处,静静地投来视线。


    白翎乱写了两句,装作绞尽脑汁,实则以余光慢扫,不放过每一处可能供人藏身的角落。


    屋里没什么遮挡物,仅一扇屏风、两道纱帘,屏风还是裴响住进来后才翻出来的,用在他沐浴的时候。可是裴响已经洗漱过,屏风收拢靠墙,室内一览无余。


    白翎轻叹口气,恰在此时,静修完的师弟回来了。半个月前,他们不慎双双落水,意外擦枪走火,让白翎久固的瓶颈有所松动。


    他倒是万分惊喜,不过自那之后,裴响对他可谓是严防死守,不再给任何近身的机会。眼看过了十来天,小师弟终于有所松懈,叩门进屋,点头致意,一语不发地躺在地铺上,没和前些天一样,睡在离白翎最远的那边了。


    白翎发现这一点,立即在床边支起脑袋,与他搭话:“阿响?”


    少年人双目闭合,冷静的神色无任何变化。


    白翎道:“我前天放了一晚上的茶,醒来口干去喝,还是温的。”


    裴响不语,白翎自顾自地说:“好奇怪啊,是你帮我换的吗?”


    “过夜茶有损脾胃。”终于,少年人轻皱起眉,闭着眼睛道,“不是我。我把你的过夜茶都倒了。”


    “哦……还以为是阿响帮我沏了新茶呢。原来不是?”


    “你日上三竿都未必能起,我卯正出门,即便沏茶,待你醒来喝下,不还是冻的?”裴响难得说了长句。


    “乱讲!离道会只剩半个月,我也报了一些讲坛听课好不好。中午前肯定起了。”白翎笑道,“看来我们仙去山,长了田螺。”


    裴响疑惑地望向他。


    白翎便将田螺姑娘的故事娓娓道来。除此以外,实在没法解释他这些天里,蒙受的许多点点滴滴、不明不白的照顾。


    裴响道:“这个故事,不是田螺郎君么?”


    白翎:“啊?”


    “阿姐讲过。”裴响略一思索,反应过来道,“可能母亲曾经讲与她听,遂把姑娘变作郎君。她与我讲,却懒得改了。”


    白翎一边点头应付,一边悄悄地扫视别处。裴响进屋便意味着到点睡觉,会熄灭灵石灯。


    屋中昏暗下来,月色幽明,邪魅昭彰。


    可是不等他发现什么端倪,裴响暗含一丝质问的声音响起:“难道师兄更想要一位田螺姑娘?”


    “嗯?什么呀!姑娘郎君我都不要啊。想做什么大大方方地做嘛,偷偷摸摸对我好又有什么用?我才不喜欢背着我搞小动作的。”


    白翎故意提高了音调,有意说给暗中那位听。


    他却没发现,裴响闻言,神情一怔,旋即扭回头去,紧紧地阖上了眼。


    鱼没上钩,白翎无奈地躺下。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你洗被套是不是加了香料啊?还是洗完熏香啦。”


    裴响道:“没有。”


    他顿了顿,似有些警惕,又道:“何出此言?”


    “唔,我被窝里总是有你的味道,尤其早上……不对,中午起来的时候。可能被你洗多了入味?”


    白翎乐颠颠地打滚,整个人被师弟身上的香气萦绕着,恨不能再扎几个猛子。此举却让睡地铺的人化羞为恼,不轻不重地呵斥道:“亥初已至,即刻歇息。”


    “好啦好啦,我才是师兄嘢……你不许管我。”


    白翎想起以前,别说亥初了,他寅初都不一定合眼,现在却得顺着师弟的良好作息。因为诸葛悟也不赞成他熬夜,师门三人,少数服从多数。


    不过,白翎实在太精神了,不禁生出了别的心思。他若是假装睡熟,依那人目不转睛观察他一个月的阴暗行径,指不定会抓住时机,来到他的床头,近距离看他一会儿。


    届时,白翎便可以暴起发难,逮住这个藏头匿尾之辈!


    思及此,白翎露出微笑,潜心调息,使自己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为了使演技自然,他还假意辗转了几番,再一动不动。


    月上中天,床尾一片雪亮。


    白翎闭着眼,在心底默数。他有预感,马上要抓住鬼祟之人了!就在这时,房中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好像从不远处传来,很快停止。


    白翎被月光映得微淡的黑暗视野里,陡然闪过一道影子。他大为得意,陷在被褥中的唇角稍稍扬起,感到此人屈膝上床!


    大胆狂徒,竟然不满足于暗中窥伺,而是对宝贝神级大床有所冒犯。


    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时迟那时快,白翎一跃而起,抓住此人便一旋身,将其牢牢制伏在榻上!


    白翎震惊道:“阿响?!”


    看清身下人的霎那,白翎大睁双眼,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此时的裴响亦略显慌张,被师兄按着肩膀、骑于腰腹,整个人僵若磐石。


    他脸色发白,喃喃道:“师、师兄……”


    白翎张了张口,饶是舌灿莲花如他,面对此情此景,亦不知该当何论了。不仅是思路凝滞,他还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失神。


    好像他不经意间打破了什么,或者说打乱了什么。本不该发现裴响夜半爬上床的,至少,不该在现在发现。


    白翎松开一只手,指着紧抿唇不语的少年,想戳他脑瓜子,最终却没下得去手,拂开几缕落在裴响面上的乌发。


    月光斜照,将二人笼罩其中。白翎仅着中衣,绸料轻薄,轻易透过光去。


    发现来人是师弟后,他如释重负,立即放松了身子,原本还虚虚地跨过裴响腰身,现在直接坐下了,两手不觉下移,撑着少年人的胸膛。


    裴响稍一打眼,苍白的面容倏地泛红,然后连眼睛也闭上,一副引颈就戮的惨烈模样。


    白翎忍不住笑道:“干嘛呀?好你个洛东裴家大少爷,半夜不睡觉,跑师兄床上来。喜欢我的床就说呗,又不是不让你睡。这么大地方呢,分你一半又怎样?”


    裴响的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挤出一句:“我不是喜欢你的床!”


    “不可能。但凡见过的,没人不说好。阿响不要口是心非啦。你不喜欢我的床,还能喜欢什么?”


    白翎随口说罢,瞄了一眼地铺,心里自然而然地想道,莫非他的神级大床还比不上一张褥子铺成的地铺?小孩就是小孩,肯定是坐过一次他的床,就惦记上了,只是面皮薄,不好意思讲,可怜兮兮的每天等师兄睡着了、才偷偷蹭上来。


    白翎垂眼一瞧,逮住师弟的地方在床边上。可见他的阿响不仅夜半才敢爬床,还从不和师兄抢地盘,躺这么边边,也不怕睡着了摔下去?


    白翎满心怜惜,却见裴响面红耳赤,好像被他刚才的问话劈中了天灵盖。


    白翎好笑地摇晃他两下,轻声哄:“没事的阿响,你想什么,师兄还不知道?你就别硬撑了。”


    孰料,师弟更受刺激,一双黑沉沉的眼里情绪翻涌,执拗道:“我没有!都是你瞎想的,我、我绝非喜……喜欢……!”


    “唔?算啦,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唉,怎么是你……好了快点睡觉,你明天老早的课呢。”


    白翎一挥手,歪倒在被褥间。裴响瞬间起身,却被早有预料的白翎伸手一截,捉住了腰带。


    白翎说:“你再跑,我就扯了。”


    裴响:“……”


    裴响含恨默默地躺回了床上。


    他睡姿笔直,仰面朝天,绝不超出床沿一寸,像把自己就地掩埋了。


    然而,当白翎大起大落之后、终于决定老实入睡之际,忽闻身侧人冷冰冰地问:“何谓‘怎么是你’?”


    白翎迷迷瞪瞪:“嗯哼?”


    裴响道:“西厢除了你我以外,还能有第三人进入吗?”


    白翎:“……”


    经过刚才一出,白翎已经把此前种种无来由的优待,套在了嘴硬心软的师弟身上。仔细想来,那道暗中的视线清冷、无甚波澜,对他却有种不动声色的专注,不正是阿响惯常的目光么?


    但要是挑明了问他,肯定又一阵誓死顽抗。不如不问。


    白翎轻笑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我困了。喏,被子给你一些,快睡了啊。”


    裴响:“……”


    裴响心中一股无名火,闷不做声地掀开被褥,拒绝了师兄好意。白翎却连打数个哈欠,并未察觉,不久便陷入好梦,睡得人事不知了。


    再过了一刻钟,裴响亦眠。


    直到此时,床尾的月色才又晃动一下,有道修颀的黑衣人影,如鬼魅浮现。


    青年垂眸视下,望着师兄安然的睡颜。


    白翎的头发铺满枕席,被月光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银边。他的面颊被枕头微微堆起,挤开了唇角,柔润的唇瓣呈微透明的樱色,吐出规律的温热气息。


    裴响——真正的裴响,目光定定地吸附在师兄身上,就这样看了许久,久到像时间停止了流逝。


    终于,他按捺不住内心,无声地凌空而起,亦躺在白翎身侧。不过,介于少年裴响只占据边缘,白翎也睡着睡着滚去了另一边,青年裴响只剩下中间有大片空处可躺。


    他有足够的自信,不会惊动白翎,纵使白翎有丝毫变化,他也能在一呼吸间,隐去身形,抹除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即便十分冒险,对此段回忆的贪恋,依旧占领了上风。


    裴响不自觉地靠近白翎,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但在共枕的刹那,满足之情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整整一百年的苍白困苦,似乎由一个瞬间填平了,他忽然卸去了所有防备,面向上空,眼睫轻颤不已。


    然而,就是这一瞬的失控,让他放松了对心境的警醒。


    此地可堪作化外世界,亦凭照白翎的认知,不断自洽着。裴响的侵入,虽未被白翎捕捉,但在他的心境中,会像他自己一样在意他的人,不止他一个。


    裴响若有所觉,缓缓侧目,看向另一边。


    雪白的月光下,不知何时开始,少年裴响已经睁开了眼,双目似两汪寒潭,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鸠雀 有一款老游戏叫《大……


    叶府前庭, 众目睽睽之下。


    所谓的“叶姑姑”,亦即太徵道君本尊,凝神注目着“两不疑”。心境中过去百年, 外界或才一瞬, 全体搜魂师紧盯场上二人, 大气也不敢喘。


    叶家家主表面上被安排作护法, 实则根本不知要干什么, 不过是听候祖宗差遣罢了。


    他问:“道君, 您还有什么吩咐?”


    女子神色肃穆, 流露出与外表全然不符的沧桑气韵。少顷,她淡淡道:“看着便是。”


    此时的“两不疑”, 刚经历了向裴响倾斜、又向白翎歪倒, 最后保持了平衡。叶家家主擦去额头细汗,说:“看样子稳定下来了。不愧是道君的法宝,真了不得!”


    其他搜魂师们听家主如此感叹,纷纷叫好。大伙儿并不明白“两不疑”有什么用, 只见杆秤上镶嵌的灵石闪闪烁烁、煞是好看,两名观心的仙长也毫无异状,便认为万事大吉了。


    太徵道君却对一切杂音置若罔闻,而后, 双眉轻皱。


    家主立即打手势让众人噤声, 说:“道君, 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两不疑上,灵石过亮。”太徵道君顿了顿,道,“他二人观心的时间,亦显过长。”


    “哦……是不是仙长要看的记忆太多, 一时半刻看不完呐。”


    “非也。我事先问过白翎,他们共度的时日。此人答曰,其实仅寥寥数月。虽二人朝夕与共,画面繁多,但以心境中时日流动之速,不该拖延至此。况且,我提前交代过裴响,令其时刻捏着法诀,仅查阅两者相关的回忆。他久久不出,必定是不愿略过任何场景,沿着光阴源流,不断深入。”太徵道君缓缓道,“裴响已然陷在心境中了。”


    “啊?!这、这,是否要马上中止观心!”叶家家主脸色大变。


    “不必。”太徵道君盯着灵石的光芒,亮彩幻化不停,在外人看来毫无规律,她却能以此判定白翎心境的状况,说,“我告知过裴响,为了避免被白翎的功法驱逐,要在心境里留下线索,唤醒他少许神智,遏止功法。现下看来,白翎对功法的掌控却高于预期,他全然不曾清醒,但未触发。”


    家主问:“那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事。搜魂师迷失于他人心境,真正的危害并非迷失,实为遭受排异。自己的神智走不出来,又危及了心境之主,才会被扼灭在他人的心境里。既然白翎完全没抗拒裴响,姑且让裴响滞留其中,无伤大雅。”


    家主挠头道:“这个‘危及’的意思是……”


    “太多了。纵然是我,依旧无从概括其中的凶险。人心如千千柳条,记忆似万万柳叶,其中玄机奥妙,我只解得满月寸光,冰山一角。”


    太徵道君发出长叹,忽然喃喃:“这种时候,若有是非来卜一卦就好了。啧。”


    不过很快,她的预感落到了实际。灵石诡异地闪烁几下,频率、颜色,皆与刚才大不相同。


    太徵道君自言自语:“怪了。白翎不曾推拒裴响,为何在他的心境里……生出了另一股抗衡裴响的力量?难道是……”


    霎时间,太徵道君将手握住虚空,一根柳枝法杖从她掌心往上下延伸,飞快成型。她将法杖一挥,数枚柳叶如飞镖一般,射向裴响。


    家主大惊,众搜魂师齐齐倒仰。只见裴响的周身不知缭绕何物,平日看着不显,当他遭受袭击时,却与柳叶飞镖相撞,发出了寒铁相击之音。


    太徵道君面沉似水,欲对白翎下手,然而迟疑。此时的白翎,解去《喜乐诸天奇经》护体,在大乘期修士信手一击之下,焉有命在?


    “去把白翎摇醒。”太徵道君下令,不过立即改口,“罢了,我去。你们不得轻举妄动!”


    一句话镇住在场诸人,女子飞身掠去。不料,她倏地察觉了什么,停步格挡。法杖枯木生芽,转瞬长出亭亭华盖,与空中袭来的某物不断碰撞。


    此刻,太徵道君看清了阻拦她的东西——正是刚才环护裴响的无形之物,在她凝目看下,隐约现出真容。


    竟然是弥漫在四周的灰雾?


    不对,能将她所化柳条切出千万道细口的,不是雾气,而是铁砂!


    太徵道君转手要戳白翎脑门,不曾想,空中的铁砂仿佛与裴响心意相通,再度卷来。当它们集中在一起,才让其他搜魂师也看清了,一个个倒抽冷气。


    太徵道君不得不旋动法杖,念念有词。霎时,满地的碎白石下,有东西破土而出。柳树生根发芽,长出人形,在她一声令下,全部冲向闭目端坐的裴响。


    漫天铁砂如黑蛟窜动,下一刻,在裴响身前凝聚,拼成了一把仙剑!


    细看之下,此剑浑身破碎。说是仙剑,实则以铁砂融成铁水,勉强凑在一起、复原剑身。天光普照,剑身持续地碎裂又融合,竟显得波光粼粼。


    太徵道君想起了相关记载,低语道:“莫非是……‘花谕’?”


    裴响曾以此剑刺杀展月老祖,据传,剑身被碾作齑粉,飞散在折雨洞天的山川草木之中。


    没想到,它的主人历经暗无天日的牢狱,以记忆残损之身,百死复生;而这把剑也并未离去,化成灰还跟在主人身边,当主人意识不在,方才以粉身碎骨之态,显形护主。


    太徵道君的脸色略显难看,像是对待顽劣的小辈,想教训但无从下手。“花谕”飞旋,每当舞动,皆裂作细密银丝,削断进攻的柳人,又时不时恢复剑形。


    身为大乘期修士,太徵道君另有手段。但她若再添一份力,气息便无从隐藏了。两名小辈的师尊,很快会找上门来,女子想起顾怜,又啧一声,悄然指地,指尖沁出灵泉,滴落地表。片刻后,白翎身旁猛然长出柳树,眼看要给他一闷棍。


    又一道寒光激射而出,柳树每生一条树枝、就被寒光砍去。它是从裴响背后飞来的,不是别物,正是白翎的“拂钧”与“凉紫”。


    剑身明暗变幻,乱闪不停。仙剑悬空,与“花谕”遥遥相对,发出哀长的剑鸣。


    太徵道君眯眼看着二人二剑,忽然将手一松,法杖不见。


    她负手回到最初站的地方,不偏不倚,在白翎裴响中间。叶家家主战战兢兢地问:“道君啊,情、情况如何?”


    “裴响进入了白翎的心境,心境之中,便有两个裴响。除白翎本人以外,心境里的少年裴响,是最易发觉入侵之人存在的。裴响可以稍微唤醒白翎,但万万不可惊动另一个裴响,否则……”


    家主颤声道:“否则如何?”


    太徵道君说:“裴响被叮嘱过的事,决不会犯错。他有如此疏漏,一来深陷他人心境,自我神智已开始摇荡;二来,定是他有意为之。否则如何,只能看他究竟要干什么了!”


    —


    白翎昨夜睡得不好。


    他勉强睁眼,瞧见昏暗的帐顶。暖融融的日光被窗棂切成一条一条,历经几层纱幔,轻柔得诱人。


    他不知为何,明明睡到了自然醒,还是觉得头脑昏沉,好像有谁在他脑袋里打了一整晚似的。


    白翎发出哀怨的哼叫,把自己抻得像一张弓。不曾想,他这一动,竟然碰到了什么。


    “诶?”


    白翎一愣,转头与身边人四目相对,惊讶道,“阿响你没去上课吗?现在几点了!”


    微薄的晨曦下,身着墨绸中衣的少年侧身而卧,静静地望着他不语。两人盖着同一床被褥,枕着一样的枕头,发尾交织,棕色混进了乌黑。


    “讲坛临时取消了。”裴响淡淡说道,面不改色。


    “这还能取消……太临时了吧。”


    白翎颇觉疑惑,可是裴响修行是最不用操心的,他向来自有打算。即便是找借口诓白翎,也肯定有他的规划和理由。


    小孩不说,白翎不好问,又上下打量师弟几眼,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起什么,道:“愿意盖我的被子啦?”


    睡前不是撩开了么。


    裴响说:“山间夜凉。”


    白翎点点头,又道:“不睡床边边了?”


    眼下离这么近,一伸手就会碰到,倒让白翎有点不习惯。


    裴响说:“师兄,你抢被子。”


    白翎:“啊。”


    是吗?他还有此等恶习??


    想想每天起来,床褥乱成一锅粥,可能是这么回事。白翎无辜地眨眨眼睛,立即将此事掲过:“好吧好吧。”


    他下地洗漱,果然和之前一样,铜盆里的清水尚温、柳条沾好了青盐,连晨起该喝的茶也新沏了一壶,倒出热腾腾的一杯。


    以前茶是单独放案上的,眼下都摆在一起。白翎略一思索,看来师弟在用行动默认,以前的热茶也出自他手?


    那昨晚还否认得脸红心跳的。


    白翎往床上瞄去,裴响亦已下地,背对着他,正在更衣。少年人身形挺拔,不过已能预见,日后宽肩窄腰、身姿修长,必然是很符合剑修兼具力量和风骨的仪态。


    可是,裴响什么时候会当他面换衣服了?


    白翎突然晃神,这一刻,眼前闪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场景——床畔更衣的裴响不见了,另一个裴响站在他跟前,正握着他双肩呼唤:


    “师兄!”


    眼前的裴响万分鲜明,却与他仿佛隔世,声音、触感,全然没有,唯独这个瞬间,白翎生出了短暂的幻觉!


    “啪嗒”一声,漱口的水杯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此举惊动了床边的裴响,他已经穿戴整齐,每一处都一丝不苟,和以往毫无二致。


    “师兄,你怎么了。”


    连问话平铺直叙的语气,也符合他的习惯。但是,白翎心如擂鼓,心底有个声音在喊:“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裴响”缓步而来,只一拂手,将碎片尽数收起,重新取来一只杯子。他甚至默默装满了新一杯水,递给白翎。


    白翎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是他记起得太晚了,一切波澜,已经不知被谁抚平,纵使他惊觉,亦只得浑浑噩噩地延续下去,按照既定的宿命,走完无数个日夜。


    身前的裴响并未勉强他,转而把水杯放在一旁,道:“我先出去了,师兄。”


    在错身而过的霎那,白翎倏地瞥见了什么。


    在师弟手上,缠着一圈圈绷带。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无我 故我,非我,真我,……


    阿响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


    疑惑在白翎的心头弥漫, 他探头望去,却见裴响行动如常,好像缠绷带不是为了保护伤口, 而是一种习惯罢了。


    习惯——更说不通啊。师弟哪有这样的习惯。


    白翎想起刚才的幻觉, 眼前出现的另一个师弟。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可是幻觉再未出现。不过是一愣神功夫, 他甚至忘了, 自己干嘛杵在这儿。


    好像做了个噩梦, 一醒来就急着找人倾诉, 可惜身边无人,只能自己回味。然而这一打岔, 便想不起来了。


    白翎晃晃脑袋, 快速洗脸刷牙出门。


    仙去山晴光正好,今日离道会开场,还剩十二天。


    客观来说,时间紧任务重。虽然白翎已经安插了李德作内应, 但问鼎一脉凶名远播,面慈心黑的孔安且不必提,他家四代还有一位宁雪真人,据传冷峻善断, 城府极深。白翎没和此人打过交道, 不知怎的, 总觉她会是此行一大变数。


    不过眼下最令白翎上心的,并非他们。


    师弟静静立在前院的边缘,俯瞰无边春景,听见身后脚步,回头看来。


    白翎微讶道:“阿响, 你在等我吗?”


    裴响颔首。


    白翎更惊讶了:“你不去讲坛?师兄给我们报的课不一样,不顺路吧。”


    两人一直分开上课,白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算了,裴响是每日早出晚归的。他们只有睡前能短暂共处,甚至,裴响偶尔向仙师请教疑虑,会探讨至子夜才回,白翎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床,连他第二天什么时候走也一无所觉。


    正因如此,之前裴响夜夜爬床,他是一点儿也没发现。此刻想起,又兼二人衣着整齐、在光天化日下面对着面,白翎冒出了严重滞后的不自在。


    裴响却道:“诸葛师兄安排的课程,我已自修完毕,无别处可去。”


    “哦……这么快呀。那你跟着我吧!”


    平心而论,白翎本想拒绝。他和阿响一起做任何事都可以,除了上学。若是被师弟看见他这个当师兄的上课睡觉、开小差、给书里的先贤画像涂鸦机关枪,以后还怎么做人?


    但要让他不干这些事,听课不如死了痛快!


    白翎人在前面走,心在天上飞,想方设法要支走师弟。他全然没想过裴响会骗他,对师弟所言深信不疑——先天剑骨的奇才,学习进度快是必然的,更何况他起早贪黑,肯定在诸葛悟安排的课业之余,多学了不少。


    但不让他跟着自己的话,还能干什么呢?白翎思来想去,又不太放心。


    他回过头,张口欲言:“阿响——”


    “嗯。”


    少年神色平静,目光未有分毫变化。在白翎回头以前,他就一直这样注视着师兄。


    白翎不禁一怔,旋即笑道:“好奇怪啊。你昨天还目不斜视的,看我一眼都有害道心一样,今天怎么一直盯着我?说起来都没问你,我那床舒服么。”


    “天下独绝。”裴响淡淡地给出了最高评价,更让白翎意外。


    依师弟的别扭性子,不该把他的问话当调戏、然后恼羞成怒地抨击他的道德与廉耻吗?


    孰料裴响亦问:“师兄觉得如何。”


    “啊……啊?什么如何??”


    “自然是有我在侧,同……榻而眠。”


    裴响的话明显停顿了一下,白翎毫不怀疑,师弟原本想说的是“同床共枕”。如此又让他的怀疑减弱了一点: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费心思,避免吐出任何淫词浪语的人,除了阿响,还能有谁?


    虽然同榻而眠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白翎好笑地说:“怎么,阿响要我评价你的陪睡水平呀。这个嘛,孤枕难眠长夜难耐,身边有人相伴当然好得很啦。唯一的缺憾就是,师弟你离我太远了。等我醒了才看你靠过来,其实睡前也不用害羞的,师兄我是什么很迂腐的人吗?你要我边拍边讲睡前故事都没关系的。”


    裴响:“……”


    裴响略微掀了下眼皮,道:“你说与你接近,可助你修为进益。”


    白翎:“……”


    白翎凝滞片刻,叫道:“好像是诶!”


    太丢脸了。原来师弟的动机如此正义!他之前大费周折,居然是为了师兄的境界与仙寿着想?根本不是图白翎的床舒服啊!


    白翎“唰”地转回去,快走数步,生怕头顶冒烟被师弟发现。


    真要命。阿响是被他抓住爬床后,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么?好是好,但白翎招架不住。


    他受不了了,历来只有他猫玩耗子的份儿,怎么风水轮流转,眼下师弟每句话都让他被拿住了命门似的?此事必有蹊跷!


    白翎陡然生出一分疑虑:难道阿响他被——夺舍了?


    洞天之内,万物齐生。除了远在嵌玉湖上的梦微观,因受师尊的威压震慑,方圆十里灵妖俱灭;其余地方尽是古山寒林,精怪共存。


    裴响总是深夜方归,独行山路,很可能撞上不干不净的东西。白翎倏地停步,转到裴响跟前,手摸下巴观察他。


    裴响亦站住了,轻轻道:“师兄。”


    “别动,我检查检查你的身体。你进步这么快,万一哪里练岔了怎么办?让师兄瞧瞧。”


    白翎编借口编得顺溜,左顾右盼,发现一条小径,拐向山中的凉亭。他们已经来到了折雨洞天外的山道上,白翎顺手拈起师弟的发带,牵着他往凉亭去。


    裴响完全没有反抗。


    师弟乖顺得不可思议,白翎忍不住频频看他,更坚信师弟被邪祟附体了。说不定,附体他的还是什么狐狸精之类,不然怎会时刻散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害白翎头皮发麻?


    那感觉就像旧情人找上门,他却把人家忘了个一干二净。太可怕了!


    终于躲到了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白翎笑嘻嘻的,把师弟按着坐下,自己仍站着,准备对他施法。


    裴响道:“我身上,有何不对之处么。”


    有啊,简直太有了!白翎不想打草惊蛇,故作深沉地说:“检查而已,有没有你等下就知道啦。别乱动喔。”


    说着白翎便念动口诀,施展“辟邪玉指”。灵力集中到指尖,明明灭灭,像附着了一层火焰。随即,他将持咒的双手覆在裴响头上,默念几句。


    裴响不动声色,抬起眼帘盯他。


    额头之后,是面颊。白翎用两掌裹住裴响的脸,令他稍稍仰起。如此一来,裴响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挑了下眉。


    “不着急,检查要慢慢来。你相信师兄,我以前下山的时候,治过小儿夜啼的。”


    白翎非常信任自己的手法,按照步骤,手落在裴响肩头。指尖的灵焰并未变色,证明他抚过的部位皆无邪气。


    这下白翎心生嘀咕。附体阿响的妖精挺厉害,还晓得躲着他的双手走。


    不过,但凡他摸了的地方,都燃起微光,妖精无法再藏身其中。等他把师弟从头捋到脚,劣妖即刻显形!


    白翎继续往下,按住师弟的胸膛。裴响双目稍眯,置于身侧的两手指节一紧,不过还是坐住了。


    他已知晓白翎行使的招数,喉结轻轻滚动,一言不发。


    白翎却在心底惊呼:师弟年纪轻轻,太有料了吧!虽然他看过抱过都不止一次了,但专门上手摸,到底不一样。这小子除了脸蛋软一点,其他地方都铁似的,能清楚感到肌理的起伏。


    不过放松状态下该这样吗?


    白翎歪头问:“阿响,你是不是有点紧张。放轻松啊,检查很快的,把脏东西赶出来就好了。”


    裴响:“脏东西?”


    “唔……比如狐狸精什么的。”


    白翎一边咕哝,一边单膝跪地,不然难碰到师弟的腰腹了。他专心驱邪,顺手把师弟本就敞着的膝盖更推开点,方便自己猫在中间。


    下一刻,眼前人突然消失。


    白翎:“嘢?”


    他愣了愣,师弟好身法!而后回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瞬移到亭子对角去的裴响。


    此时的裴响,目光幽深。他已站得笔直,垂眸看着还蹲地上的白翎,神色晦暗不明。


    少顷,裴响嗓音微哑,道:“师兄,这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白翎仅茫然了片刻,倏地反应过来,啼笑皆非。


    他下意识地瞄向裴响某处,见没什么不妥,表情几番变化,啧啧称奇:“厉害啊,阿响,你道心稳固得很嘛!比之前掉水里强多了?嗯,不过那时候大家都湿淋淋的,我还不小心……哎呀,不管怎样,刚才是师兄考虑不周,委屈你了哈哈哈哈——你,你还好吗?对不起!哈哈哈哈哈……”


    白翎越说越忍不下去,跌坐在地,放声大笑。


    不过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怪:师弟都被轻薄到这个份上了,怎么还没有铁青着脸、通红着眼,斥责他品德不端言行无状?不仅如此,一双黑缎长靴缓步踏近,裴响还朝他走过来了!


    白翎:“……诶?”


    白翎笑得眼中带泪,被阴影兜头盖下,后知后觉危险降临。他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无故发毛,感觉捅了大篓子。


    裴响也单屈膝跪地,一手搭膝,对他说:“是否继续?”


    “……”白翎眨眨眼,笑意还凝固在脸上。


    裴响道:“师兄不是猜我被狐狸精上身么。怎么,不想知道答案了?”


    “这……”白翎眼珠乱转,笑不出来,慢慢往后退,结果一下便抵到了围栏长椅。


    裴响说:“我近日忽觉乏累。”


    “一定是读书读晕了。”


    “前夜回府,途径山腰野坟。”


    “什么野坟?那都是道场前辈!”


    “我的衣服上多出了兽类毛发。”


    “……”


    “是狐狸的。”


    “………………”


    对方只攻不守,打得白翎节节败退。他再也待不下去,直接操起神行术,三十六计走为上。至于夺舍师弟的玩意儿,等着请师兄定夺吧!


    然而,裴响稍一伸手,便把白翎拦腰揽了过去。与此同时,他旋步起身,坐回了凉亭的飞来椅。白翎眼前一花,居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这样被带着往下坐,正落在师弟腿上。


    白翎:“?”


    师弟恐怕不是被狐狸精夺舍了,他是拜狐狸精为师了吧!!!狐狸精混进道场开讲坛了吗?!


    白翎震惊道:“阿响,你……”


    “我看师兄以前,待我很是亲近。为何一夜之间,退缩至此?”裴响专注地望着他,像请教仙师一般问道,“不能同往常一样么。”


    “一夜之间性情大变的……明明是你好不好?”


    在这瞬间,白翎再度晃神。他一把推开裴响,连退数步,幻觉又出现了!


    但,这次的幻觉更加厉害,他不在原地,而是在本该报到的讲坛坐席上,百无聊赖地转着笔。讲师的嗓音历历在耳,白翎不小心在前排学子的背上洒下一串墨点,连忙偷偷搓起了“浣纱咒”。


    孰真孰假,孰虚孰实?


    一阵剧痛钻入脑海,像要把他的头从中劈开,往前伸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既定事实,幕幕情景按部就班;一条路通往万丈虚空,但阿响就在虚空之中!


    是吗?


    虚空中的,是阿响吗?


    可是在另一边的无数幅画面上,也有一个阿响啊!


    裴响发现他双手抱头,神情立变,快速念咒。正是太徵道君所授,让他能跳跃至与他相关记忆的法诀。


    周遭刹那开裂,纷纷扬扬,散作飞蓬。白翎如被惊雷击中,短暂地恢复了清醒。


    他明白裴响要做什么了。失忆之人,对曾经的自我根本没有认同,裴响岂会安于旁观?他开辟了另一种弥补记忆的方法——


    直接覆盖回忆里的自己,取代他,和师兄创造新的过去!


    彼我非我,妒火滔天。


    朦胧间,白翎听见师弟幽幽的声音:“师兄,抱歉。我变不回他,要让你失望了。”


    第120章 一百二十、复盘 好的不学学坏的-口-……


    白翎由梦到醒, 浑浑噩噩,周而复始,浮浮沉沉。


    裴响对他的观察细致入微, 所以除了第一次转换场景时, 白翎的脑袋差点分家了, 后来再未感到疼痛。


    但凡裴响覆盖过去的自己、又因走岔了路即将穿帮时, 他就会卡在白翎苏醒前, 切换到下一段记忆。


    如此反复, 不知过了多少遭。


    起初, 白翎全然不觉,但这是他的心境, 次数多了之后, 他醒得越来越快。裴响不得不有所收敛,效仿曾经的自我行事,可他毕竟丢失了记忆,只要“夺舍”, 难免生出纰漏,逃不过白翎的眼睛。


    他懂白翎,白翎又何尝不是对师弟了若指掌,抓破绽越来越快。最后, 两人几乎在心境中你追我逃, 不过谁追谁逃, 尚未可知。


    直到火神冢大战问鼎一脉,裴响终于是彻底玩脱了——他亲手杀了李德。


    那个上一次道会,把白翎打得奄奄一息的主犯,来不及诈尸逃跑,就被全场人的兵器万仞穿心。始作俑者, 自然是某位先天剑骨了。


    如此一来,回忆里的世界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错误,在裴响再次跳过时,白翎从背后抱住他,捂住了师弟的嘴。


    法诀只念到一半,心境将变未变,全乱套了。


    白翎埋头在师弟的后颈上,用额头抵着他的反骨,叹道:“阿响,你尽兴了吗?再这样下去,就剩下碎片了。以前我们还小,总有些事不圆满,你要把每一件都重来呀?我是没力气陪你胡闹了。”


    白翎感到晕眩,身前忽的一空,裴响回身接住了他。


    白翎的心境像一条河,无数画面在两人周围,不停地奔流向前。他们漂浮在不停歇的日夜里,裴响冰封已久的神情,终有几分动容。


    他自知有错,低头道:“师兄。李德那样害你,以前的我做不到,现在,我可以了。”


    “可是你知道啊,他早死了,渣都不剩。”白翎扬起微笑,忍不住戳了一下师弟的脸,说,“那时候我们才认识几天?你难道刚听了李德造孽、就冲去问鼎一脉的山头找他拼命?哈哈哈哈……你还有点烦我呢。知道李德的事情后,你可怜我,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对我更加忍让,这我倒是清楚。已经很可爱了,不是吗?”


    裴响为了让他舒服些,屈膝跪地,白翎恰好能倚在他怀里,不过一口气说了许多,又喘不上气。


    裴响的眼睫也垂了下来,眼眸被掩去大半,情绪难辨。


    白翎拍拍师弟,道:“你后悔以前做的不够好,我却觉得好极了。不过阿响,我现在半梦半醒,最多再让你看两三幕,就完全醒了。你还想看哪一段?”


    当他完全醒转,意味着观心结束。


    短期内不能多次被搜魂,否则容易神智失常。


    裴响必须做出选择,他抬起手,缕缕画卷淌过指尖,似流动的丹青。白翎好奇是什么感觉,也伸出手,搭在师弟的掌心。


    不料,当二人同心协力,霎时身如飞燕,一齐掉进了某片时空。


    霁青道场的北部,地广人稀。


    正值入夜,天色昏暗。白翎身子一晃,撞到身后的师弟,被他扶住。


    白翎思索道:“虞渊附近……这是婚典前?”


    婚典之后,他再没闲情雅致去虞渊晃了。不远处,铁塔高耸入云,塔身烛火通明,灵池宝光大盛。


    白翎心头一动,暗道不好——若他没有记错,两人从虞渊到全性塔那次,干了很了不得的大事。


    阿响肯定不记得吧?


    白翎忽生心虚,没想到两人误打误撞,快进到这儿了。好像和家里小孩看电影,因为到了睡觉时间狂拉进度条,结果荧幕主角正好在上映少儿不宜片段似的。


    而且因白翎半醒不醒,他现在和裴响一样,也成了回忆的旁观者。


    白翎莫名地焦躁起来。


    他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就算了,和师弟一起围观就太尴尬了吧?何况他们干“那件事”的时候,白翎有所误会,狂放得很——


    还是不要去看比较好!!!


    白翎道:“阿响……”


    裴响不明所以,已经念动了口诀,看他一眼:“?”


    刹那间,两人脚下一移,精准置身于全性塔十七层的神鸟斋雅间。原来,叶姑姑传授的法诀还能隐匿施法者,除了室内的烛火无风轻跳了一下,他们没引发任何波动。


    一百年前的白翎与裴响,正在相对而坐。


    红泥火炉,沸水声掩盖了秋天的蝉鸣。落地窗外,夜空高远,两个不速之客站在桌旁,离当初的自己咫尺之距。


    白翎扶额,心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日便霍出脸去了!他“啪”地打了个响指,令记忆画面暂停,道:“前情提要。咳咳,我们之前打了个赌,赌谁先整死一个祸害你的人渣。你这家伙,可恶得很,死活不明说赌注是什么,光往我嘴上看!于是我想歪了。”


    裴响:“嗯?”


    白翎绷着脸不吭声。


    裴响缓缓道:“如何心思不正。”


    “就、就以为你要我那个你呗……”


    裴响道:“哪个?”


    “不许明知故问!一直看我嘴巴还能是哪个啊!!那时候我们俩、我们俩已经快好上了,你害我心乱死了!!!”


    白翎忍不住冲他一顿喊,却见裴响侧目瞥来,不知为何,白翎从他眼底瞧出一丝笑意,立即将眼眯起,道:“阿响,你笑什么?等下你可有得哭。”


    此句中“你”,指的自然是回忆里的裴响了。


    裴响本尊不紧不慢地说:“愿观其详。”


    白翎磨了磨牙,又打了个恶狠狠的响指。


    画面恢复进展,旧日的两人经过一番来回拉扯、互相试探之后,白翎将心一横,气势汹汹地走向凭栏的师弟。


    “等等等一下!”旁观的白翎抱头鬼叫。


    气氛正当焦灼,被他打断,裴响稍稍平复吐息,问:“怎么了?”


    “我、我要不再和你铺垫铺垫……其其其实我们错过了告白!那段很重要的!”白翎刚说完,又不太确定地喃喃自语,“算告白吧?兰花林里那次……骇我一大跳来着。好像说的是……”


    裴响道:“日后搜魂,另有机会。师兄不如留着悬念,等我亲自观摩。”


    “……”白翎面色涨红,无言以对。


    他只好放回忆继续,可是见曾经的自己大步流星、即将去拍师弟肩头,又倒抽一口冷气,停住了画面。


    白翎:“……”


    裴响静静看他,神色无甚变化,堪称体贴。


    白翎干巴巴地问:“你刚打死李德,直接跳到我们、我们那个,不会觉得奇怪吗?”


    “不会。”裴响说,“师兄停顿这么多次,是想让我逐刻品味么。”


    “当然不是!”


    白翎再也无话可说,左右一看,干脆躲到了裴响身后,拒绝观赏。随后,他以手掩面,自欺欺人地任回忆一放到底。


    衣料摩挲,肢体碰撞。


    短促的气音,破碎的对白,还有细密的唇齿厮磨,所有响动都集中在方寸天地,融化在悄然而至的夜雨中。


    白翎一眼也不敢看,始终背靠师弟,在心里埋怨:这下好了,让他看个够吧。包括小时候的他差点把师兄亲昏厥、自己还掉眼泪,这些又丢脸又见不得人的事,全部看个够吧!


    不是对年少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满意吗?


    不是忍不住改变过去吗?


    跟状况百出的初吻比起来,其他都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可是,当初的两人,原来这么腻歪。


    白翎的脸烧了又凉,凉了又烫,听着以前的自己和师弟有来有回,互相地抱怨、撒娇、赌咒发誓、掏心掏肺,许久不曾结束。


    直到昏君与爱妃的故事讲完,炉火渐熄,回到桌边对坐的二人终于平静,纵使看对方的眼神时时躲闪,还是勉强扯回了正题,聊起当年身处的疑云。


    白翎长长地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也有点后悔,刚才太不淡定。


    然而裴响道:“师兄,可以再来一次吗?”


    白翎果断道:“不行!”


    白翎安静片刻,又道:“干嘛,看一遍记不住?你学道法心经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他挥挥手,让画面连续加速,断了裴响重看的念头。


    裴响道:“师兄小气。”


    “呵呵。”白翎皮笑肉不笑,抱臂看着百年前的自己招魂问话后,与师弟离开了此间。


    只剩两盏热气袅袅的残茶,与一盘桂花糕。


    少顷,白翎道:“我还以为,你又要亲身体会不可。”


    “为什么?”


    “以前住家那么无聊,你都要上身,怎么……这种时候了,还乖乖看着。”白翎视线移向角落,佯装无意道,“觉得很生疏吧,超出认知了?我早说嘛,跳过太多看这段,很奇怪的。”


    如果换上辈子的话讲,恐怕是“代入感差”。裴响的观后感怎样?是想起了更多,还是置身事外、莫名其妙、甚至生厌?


    白翎一手抱臂,另一手支在唇下,暗暗抬眸。


    一盏昏黄灯火,寂寂地粉饰着屋中陈设。茶杯热汽将散,一抹朦胧白雾,让裴响神色不清。


    他陷入了沉思,迷离灯影,在眉眼间变幻。


    白翎的心里愈发没底,抬手想将画面驱散,可是眼前的场地,人去楼空矣,他的手滞于半空,半晌不曾落下。


    裴响慢声道:“之前我想替代他,是因为他有师兄,我没有。”


    白翎道:“……所以我和你待一起,你就不抢他的啦?”


    裴响颔首,走到白翎面前。栏外仍在下雨,雨铃声揉着潇潇不绝,白翎还处于对师弟执拗心理的无言中,忽见他靠近,疑惑地将眉一扬。


    裴响竟微微笑了。


    无数场回忆中,这场最令他满意。他嗓音有些喑哑,放低了说话,便透出哄诱意味,听得白翎头皮发麻。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师兄,你才是我的。我对过去,确实有所遗憾,若想弥补,应与你商议才是。你说对吗。”


    白翎:“……”


    白翎直觉不妙,可是对着神色柔和的师弟,如见寒冰消融,长夜初曙,一时间神驰目眩。


    裴响凝视着他,不再说话。白翎默默地后退一步,师弟不疾不徐地跟上。白翎眨眨眼,心说弥补什么?有什么好弥补的?他们的初吻万分完美!


    下一刻,他撞到了屏风,往后一倒,又碰翻了纱灯。


    蜡烛本就燃尽,倏地熄灭。在火光黯淡的瞬间,熟悉的冷香渗透肺腑,裴响一手扣住他后腰,一手掐着白翎下颔,稍加使劲。


    白翎下意识张口,眼前人垂眸侧首,俯身吻他。


    白翎脑袋一炸,被按在墙上动弹不得。他还想挤出抗议,质疑裴响怎么记忆没看完就亲他,没想到灼热的吐息交错,有柔韧之物撬开他齿关,侵入深处。


    白翎:“唔!!!”【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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