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四十一、下榻 蜗牛也是你们PLAY的……
众人顺着白翎的视线, 皆看向裴响。
毫无意外的,裴响被冲击到失魂的脸上,迅速泛起了绯色。他下意识后退, 不慎碰掉了勤勤恳恳爬墙的蜗牛, 虽然眼疾手快、一转身将其接住, 但维持着低头面壁的姿势, 半晌没转回来。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被林暗教育过后, 不敢再嘴上没把门儿的。不过裴响背对着大家, 小辈们挤眉弄眼、脸上五官乱飞, 显然没憋什么好屁。
“散了,散了。”白翎挥手作驱赶状, 笑嘻嘻地说, “我师弟脸皮薄,大家给个面子。让我跟他聊两句啦。”
林暗眼风一扫,师弟师妹们老老实实跟她去巷子另一端,抽查背诵心法。一片哀声中, 白翎背着手凑到裴响近前。
裴响把脸转到左边,白翎也转到左边;裴响把脸转到右边,白翎也转到右边。
白翎依然不讲话,等着师弟张嘴。终于, 裴响第三次重复幼稚的逃避行为时, 白翎把他的蜗牛拈走了。
蜗牛早已经吓得缩进壳中, 被白翎放在墙根的青苔上,半晌不肯探头。
白翎轻飘飘地叹道:“好可怜的阿响,还不如一只蜗牛。蜗牛能躲在壳里,你能怎么办?”
裴响耳根烧红,要不是因为洁癖, 估计已经将额头贴在墙上了。
白翎两只手扶着幕篱的帽檐,好与师弟挨得更近。他坏心眼地问:“我不好看吗?你要是不回答,我问师兄去。”
白翎说罢,作势要捏腰间的铃铛。顷刻间,眼前一花,裴响已攥住他的手腕。
少年喃喃道:“荒唐!”
白翎笑嘻嘻地说:“哎呀,谁叫你不夸我嘛。阿响夸我一句好看,我就不去烦别人了。”
裴响却顾左右而言他:“诸葛师兄正在会谈,众目睽睽之下,你、你岂能在此时打扰他?”
白翎道:“你不夸我我才打扰他的,都怪你。”
裴响:“……”
裴响将眼一闭,内心天人交战。他几度张口,半天没挤出一个字,白翎寻思要给师弟下一剂猛药,佯装对着铃铛喊:“师兄啊,你能看见我们吧?你……”
“好看!”裴响倏地睁眼,语无伦次道,“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
白翎追问道:“最美丽的什么?”
“……景象。”
裴响抬起眼,睫羽下似藏着两汪黑沉沉的潭水,映着满池繁星。再艰难的话语,只消说出口,便不再重若千钧了。
不自然的人忽然变成了白翎。他就爱看师弟被逼得无处可去、又只能面对他的样子,也没指望裴响真的会赞扬他女装,没想到裴响不仅夸了,还……
还见鬼的挺真诚。
裴响盯着白翎,一眼不错,自然也发现了白翎的变化。他冷冷道:“师兄可满意了?”
“……啊?满意?当、当然满意啦!看不出来嘛,阿响还挺会甜言蜜语的……哈哈哈哈。”白翎与他拉开距离,幕篱也不抬了,老老实实戴好,还使劲整理垂纱,把自个儿挡得严实。
裴响疑惑道:“甜言蜜语?”
白翎维持着微笑,说:“我们是不是该去客栈了呀。”
裴响:“……”
裴响凉凉地扫他一眼,白翎拔腿就走。可是他没跑掉,师弟握住他手腕,问:“你确定要以如此姿态,去魔修聚居之所?”
白翎奇道:“我又没涂脂抹粉,衣服也不夸张吧?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裴响很生硬地否认,抿了抿唇,终是不太愉快地放开手。白翎立即如活鱼一般溜走了,被他放在墙角的蜗牛则探头探脑,又开始努力地爬上墙。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正在背书,被林暗点到的人或垂头丧气,或抓耳挠腮,若刚好问到了熟知的要诀,则容光焕发;若不巧问到了记诵的漏洞,则大放悲声。
白翎负着手溜达过来,装模作样地点着头,不管听不听得懂,一概评价“不错”、“说得好啊”、“驾鹤一脉振兴有望呐”。
小辈们憋笑,又寄希望于被他解救,频频觑他。
林暗亦瞥向白翎,问:“玩够了?”
“玩?岂有此理。我明明在培养师弟的审美。”白翎轻咳一声,看尹真倚在墙上、快睡着了,忙道,“尹兄,醒醒,要去住店啦。”
尹真恍然一晃,清醒过来。
他审视众人,见白翎、裴响、林暗只是改换了发色,不大满意;但目光落在小辈们身上,好一片姹紫嫣红。其中以绿油油的徐师弟最为夺目,饶是真魔修来了也要甘拜下风,向他求教染发之道。
更别提小辈们的眼睛了,没一颗眼珠子是黑的。田师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两只瞳仁一只红、一只蓝,看得尹真眉毛狂跳。师弟们尤其钟爱花臂,纷纷亮出胳膊,互相攀比谁的“魔纹”更张狂。
不过,尹真的视线往小辈们绕了一圈,又转回白翎身上。
他嘴角抽动,道:“你……”
白翎坦然地摊开双手,接受评价。裴响却说:“黑市不是今夜开场么?我们已耽搁许久了。”
一句话打断了尹真的观察,众人走出巷子。他们正处在蜃楼边缘,街上行人来往,尚窥不得飞宫全貌。
直到沿街而行半刻钟后,景色豁然开朗。在白翎看来,飞宫整体像一座斗兽场,外沿最高,层层如梯田般下降。他们走的街道,其实是低一排楼房的屋顶,不过偶有打破地势规律的建筑,比如尹真带他们来到的目的地。
云顶城池之上,竟然挂着广阔飞瀑。其顶端是一片深紫湖泊,被三轮银月照得发白,倾泻而下的湖水泛着红色,一级级跌落飞溅。
白翎隐约瞧见,紫湖中央坐落着巍峨殿宇。他道:“那是黑市主人的住处吧?”
尹真说:“嗯,一个老魔头,年纪大了不喜欢掺和事,才整出黑市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
瀑布顶端的泄口十分壮丽,越往下走,被分割得越细,渐渐揉碎作一片蒸腾紫雾。
而分割飞瀑的,是一座座亭台楼阁。徐师弟兴奋地叫道:“咱们到地方了吗?我、我看见客栈招牌了!”
亭台楼阁的中心,有一片偌大的广场,令瀑布二度汇聚,再次飞跃。广场上的大楼金碧辉煌,与霁青商行、全性塔都不一样,完全不在乎美感与优雅,所有设计和装饰只凸显一点:
贵!非常贵!
白翎沉默片刻,果断捏铃铛呼叫诸葛悟。不为别的,就为喊师兄来掏钱。
几人踏上街边的法阵,平底起风,将他们传送到了大楼的正厅。尹真去柜台办理下榻,白翎听见铃铛里传来动静,仿佛是诸葛悟暂离了会谈,到外间问:“何事?”
白翎说:“喂师兄,我们要住店了,给你订间房吧?你还要多久到,这家客栈叫‘湖下山庄’。”
诸葛悟压低声音说:“我尚有要务在身,你们先听林道长的。若看中了什么东西,请她买下,待我回来结清。”
铃音停息,白翎回头,却见裴响已经取出票折。
霁青商行不愧是天下第一商行,在魔域也可通行,金丝楠木票折引得柜台掌事霍然起立,有求必应。裴响并未多言,将众人的费用全结了。
林暗问:“师弟何故如此客气?”
裴响低声道:“祖训有及时报恩之说。既然是因我与师兄的缘故,诸位才来此下榻,自然由我付账。”
白翎一拍脑袋,终于想起了自家不止一个大款。不过,作为师兄吃师弟的软饭,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挪到裴响身侧,笑道:“师弟与我住一间?”
裴响一怔,没好气地说:“不然你想和谁住。”
“哦——”白翎拉长声音,言有尽而意无穷,立即招致了师弟批判的眼神。
白翎乐不可支,鱼妖侍从前来引路,目光在他二人间来回,不敢贸然称呼,只点头哈腰地请众人再度踏上法阵。
他们被传送至几间相邻的悬空楼阁,站在门前的观景露台上。此地视野甚佳,两侧飞珠溅玉,水声潺湲,不失野趣。
白翎不是什么风雅之士,跟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一样,甫一站稳,立即推门进房,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声。
入目的客房足有十人之高,穹顶倒挂烛台,数百根鲛脂烛灯火通明。烛光如清润的茶油淋下四壁,映出满屋陈设。
华美的地毯踩之如履云间,整套红木家具无不铺着缂丝锦垫。屋里屋外,如出一辙的豪奢靡丽,而最吸引白翎的,自然是中央的红帐拔步床。
他利索地蹬掉长靴,直扑床上。当柔软的床垫将他弹起来时,这场危机丛生的秘境之行,仿佛变成了一次春游。
白翎好奇地扒拉床垫,发现并非他用数千根白鹭绒毛自制的那般,而是堆叠了十余层厚实的褥子。虽不及他,也不遑多让。
在外赏景的裴响从露台进来,一眼看见四仰八叉的白翎。
小师弟见他脱了鞋履,神色一松;又见他没解外衫就往床上滚,眉梢轻跳;再看到他随手甩出去、此刻恰好挂在花瓶上晃悠的幕篱,深吸一口气。
裴响先解救了无辜受困的鲜花,施术清洗幕篱,再瞥着撒欢的白翎,半晌后终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白翎支起满头蓬乱粉毛的脑袋,问:“什么时候了?我们要不要去黑市啦。”
“开市的时辰是双月晦,现在刚过三月明。”裴响答完,见白翎歪起头不太明白的样子,又道,“总之还有一下午的闲暇。”
白翎再度欢呼,结果蹦起来的力度太大,倒栽葱摔在地毯上。
裴响本在沏茶,见状面色微变,过去扶他。门铃忽然响了,鱼妖侍从带着一大串蝌蚪精黑脸小童,头顶十余盘美味佳肴,候在门外。
原来是客栈提供的午膳,全部是魔域特色美食。看来道场一行人的伪装不错,真被山庄的伙计们当成魔修了。
不过,这也是黑市正邪两道混杂的缘故。店家皆不在意来客身份,并不会认真核查。
白翎见到好吃的,双眼放光。即便有不少食材令人望之牙酸,他也跃跃欲试,毕竟好不容易来魔域一趟“旅行”,自当吃个够本。
他揎拳掳袖,夹了满满一筷子酥香嫩肉。肉是蓝色的,入口即化,简直让白翎热泪盈眶。
裴响向来细嚼慢咽,比起自己动口,大部分时间是在看着白翎吃。白翎则胡吃海塞,两颊鼓得滚圆,对上师弟视线,霎时两眼弯弯,不过唇齿正忙,没空与他打诨。
一刻钟后,裴响搁下筷子,用方巾沾了沾唇。他的嘴刚碰上方巾,不知想起什么,凝滞片刻,又将其放下了。
白翎“呼噜噜”豪饮鲜鱼汤,直喝得浑身发热、手足俱暖,终于舒爽畅快。
他朝裴响打了个响指,笑吟吟道:“离黑市开场还有这么久,阿响要不要与我出去逛逛?”
第42章 四十二、约会 小情侣(待定)的午后休……
白翎是很会逛街, 裴响却从未有过。
午休之后,白翎拉着师弟出门,与林暗打了声招呼, 才知徐师弟几个早就溜出去玩了。为免意外, 林暗给白翎、裴响画了护身符, 能挡元婴期修士一击, 也算不错的保障。
时值魔域午后, 三月清辉正盛, 如同晴夜。
居民皆等着晚间开市, 街上无人,一排排铺面静悄悄的。老板们躺在八仙椅上打瞌睡, 白翎也不管人家做不做生意, 什么店都左看看、右瞧瞧,欢喜得不得了。
裴响默默跟着,听他自言自语、叽喳个不停,偶尔被点名, 才淡淡地应一声。
有个老板午睡刚醒,顶着惺忪睡眼瞧他们,只当是某位魔修公子,与他跳脱的道侣, 恭维道:“两位可有相中的玩意儿?夫人好眼力, 你手里拿的是本店镇店之宝, 沉音公主戴过的珠钗。”
裴响听他唤白翎“夫人”,显然误会了二人的关系,面色微僵。白翎却因变装成功而得意,不仅不介意,还闷笑了一声。
裴响试图辩解:“我们……并非道侣。”
老板了然道:“这样啊, 没关系嘛,迟早的事。公子你一表人才,将公主珠钗买回去充入聘礼,很长面子的。那颗珠子可不是凡品,是大姑河河主的灵丹,能打开护体结界的!”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地转开脸,放弃了反抗。白翎忍笑忍得肩膀直抖,放轻嗓子说:“多谢老板,珠钗我们要了。”
大姑河河主,想必是他们会晤过的蚌精。寻常妖物没了灵丹是死路一条,跟修士碎了金丹一样,不过蚌精本就有育珠之能,许是因此特性,逃过一劫。
老板听他们要买,连忙去找适配的宝椟了。
裴响问白翎:“你喜欢?”
白翎将珠钗放在月光下细看,珠心彩晕如虹,确实漂亮。他道:“有保护功能的,说不定你以后能吸收呢?”
“……”裴响的视线拂过他背影,汇聚在白翎轻拈珠钗的手上,片刻后道,“你戴吧。”
白翎觉得自己的装束配一点首饰也行,但他没扎过头发,更不会用簪子发钗之类的东西,于是把珠钗塞到裴响手里,说:“你帮我戴。”
他说罢便取下幕篱,背对裴响。裴响被他的淡粉色头发晃了眼,无措片刻,不得不替他挽起发丝,低声训道:“不成体统。”
白翎问:“又怎么啦?”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让他人随意触碰。”裴响嘴上这么说着,却担心老板一会儿出来、瞧见他在做的事,所以手上又快又好,把白翎上半脑袋的头发挽髻,横插珠钗。
白翎没想到师弟做了个简单的造型,惊讶地摸摸钗子,找店里的铜镜一照,立时展颜。他夸道:“阿响手艺不错嘛!”
裴响将幕篱往他头上罩,仍板着脸:“即便悬赏画像不符实际,也不该掉以轻心,轻易以面目示人。”
白翎问:“那你怎么不戴?”
裴响专心把他的发髻放进幕篱顶端预留的圆洞里,道:“因为你更显眼。”
白翎笑眯眯地追问:“我什么显眼?”
“你……”裴响意识到中了他的圈套,恼道,“你连束发都不会!”
白翎正想反驳,店老板出来了,无意间暂停了他们的斗嘴。
白翎立即掩好垂纱,变回了一名“窈窕淑女”。裴响亦闪电般收回双手,转向旁边,唯有泛红的耳廓昭示着异常。
老板见珠钗已经戴在白翎头上,大加恭维。裴响始终脸朝着街道,一言不发,不过反手放下一沓厚厚的银票。
老板奉上宝椟,笑得见牙不见眼:“两位感情甚笃,真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啊!小的在此恭祝两位大人,早日修成正果、百年好合!”
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
白翎怕师弟羞得背过去,忙接过话头:“谢谢老板好意,我们会的……一定会的哈哈哈。阿响你偷偷掐我干嘛?嗯,老板,我想问问,有没有专门卖丹药的铺子?”
即便白翎不希望裴响再靠自戕暴涨功力了,也必须给他备好大量仙丹,以待不时之需。
老板听他说了长句,终于发觉他声线不对劲,挠头道:“再往前过两个路口,是附近最大的炼丹坊,一群医修搭伙开的。咱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都去那儿瞧,您二位要买更宝贝的货,也可以去逛逛……”
白翎道了谢,拽着裴响离开。老板看他不同寻常女修一样、挽着男伴的臂弯,更加纳闷儿,摸着锃光瓦亮的脑门回了店里。
依照老板指的路,白翎与裴响果真寻到一座炼丹坊门前。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老板口中的“一群医修搭伙开的”、好像江湖郎中们报团取暖的穷酸药房,竟然有两排街道之高。赤铜丹炉坐落正中,匾额上书“老君鼎”,还挂着阔气横幅:“三百名金丹期丹士携手悬壶!二十位元婴期医修联袂济世!四大药王坐镇,包您药到病除!”
两只小妖手持扩音法器,在门前喋喋不休地叫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送药上门妙手回春,今天黄道吉日,不要九九九、不要八八八,只要几两碎银,救命良方带回家!”
白翎听着耳熟,原来不论在哪个世界,销售的话术都是这么一套。
路过的魔修看他俩年轻,冲上蹿下跳的小妖们远远啐了一口,回头提醒道:“你俩外地人吧?别信它们吹的。天天黄道吉日,天天贵得要死。”
白翎拱手致谢,但还是带裴响走进了“老君鼎”。
小妖立即围上来,卖力推销:“客官好啊!你们是来看病的?诊脉的?抓药的?”
“说什么瞎话,没见这两位精气神足得很啊?去去去。客官您听我说,咱们老君鼎近日推出新活动,买一瓶丹,送一瓶丹……”
“滚开!”刚被它踹飞的小妖挤回来,一拳把同事夯下去,顶着脸上的脚印,绽开大大笑容,“客官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小的!到底是看病诊脉还是抓药?”
白翎边走边看,闻言笑道:“你们不用着急,都不是。”
“哦……”两个抢业务的小妖对视一眼,恍然大悟。
左边小妖“唰”地拉开衣襟,露出挂在外衫内侧的一排排小瓶子,说:“回春伟力散!鹿血壮阳丹!虎鞭益肾丸——夫人要买多少?要多少有多少,保证您夫君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白翎喷笑,裴响则变了脸色,斥道:“没人要买这种东西!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正规的药房?”
“绝对正规,假一赔十!”右边小妖掏出一卷丹方,十指作莲花状“呼啦呼啦”地捻着,神神秘秘道,“看来您二位需要这个。本店药王出品,专治不孕不育,一剂三年抱俩,两剂四世同堂——”
裴响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白翎忙拉住他,小妖们也吓得邦邦磕头,直呼客官留步。
裴响没想到它们为了业绩,小妖膝下无黄金。他一时停住,白翎早已笑得肚子痛,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来买普通丹药的!固本培元、益气补血的就行,但是品质要好,你们有货吗?”
小妖一溜烟滚起来,满口“有的有的”,冲进大厅。白翎随它们踏入,只见三面墙壁、嵌满一格格橱柜,贴着标签,存放了上千种药材和灵丹。
此时没有别的客户,在柜台后面休息的小妖也被提溜起来,一同取货。白翎和裴响被迎到雅座上等候,一个格外矮小的小妖用壶嘴比它还长的茶壶,斟上两碗热茶。
白翎心生好奇,端起茶盏闻了闻,嗅到一股不知名草药的辛香。
茶水是浓褐色的,他对上倒茶小妖殷切的眼神,不想拂了人家好意,遂撩起垂纱,浅浅抿了一口。
裴响手扶茶杯不动,面上犹有愠色。他是挑剔得很,轻易不喝外面的茶。见白翎喝了,他蹙眉道:“此地古怪,你……”
话音未落,白翎一把抓住他道:“唔唔唔!”
裴响的脸霎时冷了,冲倒茶小妖道:“怎么回事?”
小妖吓得把茶壶一扔,逃到顶梁柱后面。白翎却从抓着师弟的小臂,一路摸索到他肩头,试图用肢体语言安抚他。
白翎向裴响张开嘴,示意他看自己的舌头,含混不清地说:“烧起来了——”
裴响一时关切,双手拨开垂纱,捧住师兄的脸,紧盯他唇齿间。白翎受了辛辣刺激,双眸潋滟,舌根发木。
他的唇素来红润,妙语连珠时,似不断翻飞的桃花瓣。然而此刻,白翎被师弟的手掌包裹面颊,舌尖探出洁白的齿列,是比嘴唇更秾丽的艳色,噙着薄薄水光,时不时一闪。
裴响情急之下,离他太近,没注意两人的气息交错。直到白翎的舌心泛起甜水,方知药茶回甘,握住裴响双腕,嘶声道:“好了好了好了,没那么辣了……好神奇的茶水!阿响你快尝尝。”
白翎收回舌头,咂摸出奇异的香甜。裴响眉峰未解,后知后觉地放开他,倏地将双手背到身后。
白翎却冲他吐气,跟登徒子吹烟圈调戏人似的,不过呵气如兰,想来是药茶的功效。
温暖的芬芳拂面,裴响眼神闪烁,片刻才道:“真的无碍?”
“完全没事啊。刚喝的时候特别辣,很快就酥酥麻麻的,还发烫。不过等烫完了,就有种很暖和的甜味,嘴里清清爽爽的。”
白翎把茶盏端到裴响唇边,迫使他也沾了沾杯。少年人品味片刻,猛一皱眉,眼里泛起水光,良久之后,才哑声评价:“尚可。”
白翎道:“是吧!”
他朝顶梁柱吹口哨。柱子后面探出一双扑棱的大耳朵,少顷,跑掉的倒茶小妖探出头,见裴响面色缓和,蹑手蹑脚地回来捡起茶壶,打扫倒出来的茶水。
两只推销的小妖头顶三个比它们高的盒子,在白翎和裴响面前一字排开。白翎小口小口地饮着药茶,喝多之后竟有几分上瘾,唇舌间麻辣辣、暖融融的。
他读的书多,什么丹方药谱,看了不知凡几。因此,小妖们呈上来的丹药,他扫一眼便知品质如何;再瞧瞧具体成分,对其功效也心里有数。
至于小妖们的溢美之词,不论讲得多天花乱坠,他都只是笑笑,偶尔应和两句,倒是反过来把小妖们哄得心花怒放,更加卖力地介绍。
看上眼的丹药,白翎皆拿到面前,渐渐摞了半人高。裴响起初还对小妖们抱有戒心,虽然直接把票折给白翎了,但仍有意提醒他,别落入小妖们花言巧语的陷阱。
不过,眼看白翎寥寥数语,要么说得小妖额头冒汗、眼神乱瞟,要么引得小妖赞叹不已、直呼内行,裴响便闭口不言,神色亦趋于平常了。
时辰似道卷翻过一页页,转眼将呈上来的丹药检阅将尽。
卖货的俩小妖口干舌燥,一个跑去喊同僚帮忙、快点拿更多货来,另一个哑着嗓子跟白翎磋商,手舞足蹈。
倒茶小妖见上司口渴,给它斟茶。然而药茶进嘴时燥烈,说个不停的小妖才喝一口就喷了,一巴掌将下属扇飞。
白翎不知这是否属于它们企业的“狼性文化”,制止不及,幸好看倒茶小妖飞快地爬起来,估计是个抗揍的种族。
不过他动了动喉咙,也觉出渴了。
倒茶小妖被上司殴打后,抱着茶壶跑没了影儿,其背影充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正当白翎犹豫时,另一尊茶盏被推到他手边。
裴响道:“我只抿了一点。若你不介意……别喝到黑蛟那边。”
白翎讶然,见茶杯上描画着黑蛟吞日的釉彩,心下了然,笑道:“谢谢你咯,师兄会注意的。”
新的货物迅速补上,去补货的小妖跑回来接班,把呼哧喘气的这个换下去。白翎捧起裴响的茶杯喝,听身边人问:“不休息一会儿么?”
“它们的噱头多,但是丹药挺好的,我多挑些。”白翎顺手拍拍师弟的膝盖,以为他坐得倦了,道,“你可以自己出去转转,玩够了再回来。听说好玩的地方很多,和我们那边是不同的风味,别迷路就行。”
他说罢继续观察丹药,不过等了一会儿,身边人纹丝未动。
白翎侧头道:“怎么了阿响,不想去?很好玩的,徐师弟他们肯定去了。”
裴响道:“……以后再去。”
“你说不定能碰上他们呢,也有个伴。”
“我不想和他们一起。”
“好吧。”白翎以为他的孤僻性子犯了,闻言笑道,“那你只能待在这陪我咯,什么都干不了。说真的,你又不懂丹药,不觉得无聊吗?”
裴响问:“你觉得有趣么?”
“啊?谁会觉得这些东西有意思啊,我都快看花眼了……”白翎拈起一枚灵丹细看,又放回去,连盒子一同拿到手边,小妖立即帮他摞到准备买走的那一堆顶上。
裴响沉默良久,垂眸说:“我不觉得无聊。”
第43章 四十三、办卡 666、冲浪、下午茶。……
少年人的声音很轻, 像是在回答白翎,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柜台上放着三枚月亮摆件,大概是魔域的更漏。此时已有一枚月亮闭上眼, 待两枚阖目, 黑市便要开场了。
白翎集中精神, 继续审阅灵丹。
“老君鼎”的高端存货全被他拣了一遍, 手边的盒子已经堆得有小山之高。
两个推销小妖早就累得现了原型, 竟然是两只松鼠, 瘫在地上抽搐。其他小妖们也顾不得维系人形了, 忙着忙着、身子越缩越小,耳朵尾巴冒出来, 最后“砰”地变成兔子、麻雀、甚至跳来跳去的青蛙。
此时已到了生意的决胜关头, 双方议价。白翎把瑶池鼎取出来,诸葛悟跟器灵打过招呼,请它照看两位师弟。
议价成功的丹药,便由器灵吞云吐雾、纳入腹内;议价不成的, 白翎从不讨价还价,直接换下一颗。如此一来,不成的也多半成了,只是拨算盘的小妖冷汗涔涔, 几欲昏厥。
终于, 摞起来的小山即将清空。所有的打杂小妖都被喊来了大厅, 一个个头顶抹布,腰系围裙,吹哨的吹哨,敲锣的敲锣,还有爬到柜台上挥舞小旗子助兴的。
待最后一瓶灵丹被瑶池鼎吞进肚子, 全场小妖把手里东西一扔,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白翎被它们洋洋的喜气感染,为表庆祝,将剩下的药茶一饮而尽。不过,他时不时把茶盏放下又拿起,不知不觉间,已令其囫囵转了半圈。
最后举杯的时候,裴响眼看他对着黑蛟花纹,双目一睁。
然而不等裴响出言提醒,白翎的唇已经结结实实地印了上去。
裴响:“……”
白翎起身抻了个懒腰,见旁边的师弟不知为何,两眼紧闭,以为他在闭目养神,道:“阿响?走啦。”
裴响浅浅吐出一口气,扫他一眼站起身。白翎敏锐地察觉,师弟的眼神微含怨念,但不是冲着他的,而是冲着桌上的茶杯的。
茶杯有什么问题?
白翎拿起来看,倏地想起什么,“哎呀”一声。
裴响垂下眼,仿佛在说现在想起来也晚了。不过他明白,白翎一直脑袋灵光,肯定是因为选了一下午丹药,才致昏头。
因此,裴响开口道:“无妨……”
“这是什么茶啊?你们有卖吗?”白翎向小妖们举起茶杯,好奇地问。
裴响立即死死地抿住了嘴巴。
瘫倒在地的松鼠们听见他还要买东西,一跃而起,去柜台后拖出一袋沉甸甸的草药,叫道:“铁齿铜牙啊客官!三寸不烂之舌!您是头一个喜欢咱们茶水的,蕃荷菜泡茶谁喝谁知道!咱们采的蕃荷菜长在海市水下,天天挨雷劈,别有一番风味。您是大客户,这些都送您啦!”
白翎捏起草药一看,原来是薄荷,经历过雷电的淬炼,每片叶子上都生长着淡红色的雷纹,和人触电后的伤痕一般。
他笑道:“谢咯。”
白翎打开芥子袋,眼角余光扫过师弟。不知为何,裴响脸冷冷的,好像白翎刚犯了天条。
白翎眨眨眼,问:“阿响不喜欢?”
世家公子看不上路边店的怪味药茶,也正常。
裴响却一字一顿地说:“喜欢得很。”
“哦……”白翎摸不着头脑,但小师弟既然喜欢,他就笑纳这满满一袋子雷劈蕃荷菜了。
见客人们即将离开,两只松鼠赶忙道:“客官还会在秘境待一阵子不?不如试试咱们老君鼎新推出的‘药房票折’,优惠很大哦!”
白翎道:“说来听听?”
小妖立即介绍:“是方便客官及时用药的东西啦。只要存一点点钱,不论您在秘境的何地何时、想要什么功效的仙丹,咱们都能为您私人定制,送货到手哒!”
白翎一边拉上师弟的袖口往外走,一边问:“那一点点钱是多少?”
“嘿嘿……这个数。”两只小妖都向他张开双手,展示五指。
白翎扬眉道:“五百两?”
小妖说:“四个五加起来,是二十喔!”
白翎:“二十两啊?”
“当然不是!客官好坏!要二千两啦——”
白翎摆手便走,大步流星。小妖们慌了,追着他降价:“您买了太多丹药,可能用不上票折,一千八也行的!”
白翎哼道:“说五百就是五百。”
“五百会死的呀,一千五还差不多——”
“你们降价痛快,看来放水空间很大嘛。我宠你们一下好了,五百五不能更多了哟。”白翎两眼弯弯,已经快走出门了。
小妖们急得蹬腿,说:“一千,一千真的是底价了……”
白翎顺口画饼:“我吃完手头的灵丹再来开卡,拜拜拜拜。”
小妖大叫一声:“八百!”
白翎终于回身,温柔地说:“一口价,六百六十六。六六六是个吉利数字,我喜欢。”
小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接过银钱,奉上刻有“老君鼎”篆字的铭牌。
饶是它们演技精良,依然被白翎发现了破绽:两只小妖屁股后面的尾巴没收好,摇得快上天。
看来最后还是被宰了一把。据推销小妖所说,白翎需要丹药时,对着票折发号施令即可,它们有专门收听顾客需求的同僚。但白翎今日选购的灵丹,足有上千枚之多,裴响猴年马月才能吃完?
思及此,白翎双手抱头,当街发出“啊啊啊”的大叫。
裴响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道:“权当给你买茶了。”
两人已踏上归途,街上行人渐多。白翎闻言说:“真的假的?六百六十六两耶,买茶也好亏!”
“吃进去的总要吐出来,没有人只进不出。买其余丹药时,你议的价很好。”裴响声音淡淡的,少顷又问,“为何是六百六十六两?取六六大顺的意思么。”
“这个嘛……哎呀,在我老家那边,‘六’的意思是很强,很帅,‘六六六’就是太强了太帅了。”白翎略一思索,道,“比如徐师弟御剑冲浪,我会说‘六’,但他要是掀起潮头把林真人从头淋到脚,我只能说‘六六六’,敬他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裴响蹙眉道:“所以是带有取笑意味的自叹不如?”
“对!”白翎的心情忽然好转了。他以前也常说“怪话”,但诸葛悟太过于随他性子,从不问他是什么意思。
裴响是第一个追根溯源的人。白翎笑盈盈地问:“阿响还想知道什么?”
裴响迟疑道:“冲浪?”
“啊,字面意思就是踩着海浪前进嘛。这事儿很危险,不过能御剑冲浪的话,简直是剑修的人生巅峰时刻啊。”白翎心下怅然——其实冲浪还有一重引申义,可惜在没有互联网的修真界,他告诉裴响也没用。
然而小师弟被他口中的极限运动引起了兴趣,道:“有空试试。”
白翎忙说:“别!千万别,这个整不好要出大事,你想干也别说是我教你干的。我可不想你变成海底妖兽的美味下午茶。”
裴响举一反三,道:“下午茶,是专门在午后进用的茶点?”
“没错!嘶,今天下午聊那么久,居然忘了买东西吃。”白翎说着便开始左看右瞧,相中了一家路边摊。铁板上烤着五花八门的食材,滋滋冒油,摊主洒下一把辣子,辛香扑鼻。
白翎立即转身,双手握在胸前,从下往上望着裴响,双眼亮晶晶的。
裴响被他盯得一愣,道:“反、反正票折已经给你了,你想买什么,自己买便是!何必一副求我的样子。”
他话音未落,白翎已经满心欢喜地扑到路边摊跟前,点了好几样儿。摊主头回见一袭白衣、仙气飘飘的“女修”光临,拍着胸脯打包票,一定给他烤得色香味俱全。
不料,正当白翎与摊主笑哈哈的时候,远处突然一声爆响。
“轰隆”剧震,整条街的路面都抖了一抖。摊主连忙稳住灶台,白翎则面色微凝,看向他们刚刚离开的“老君鼎”。
坐镇药房的丹炉不知怎的,向左侧倾斜,仿佛被削断了一条支架。旋即有剑气破空声爆发,浓烟滚滚,药炉的顶部冒起了黑烟。
摊主嘀咕道:“奇了怪了,小妖鼎的炉子炸了?”
“小妖鼎?”白翎疑惑地回头。
摊主笑着说:“客官莫非信了它们的幌子,真以为是丹士医修开的店啊?不不不,抓药炼丹的是群妖精。什么药王之类的,根本不存在,每天在店门口咋咋呼呼的俩家伙,就是它家老板。咱们做邻居的才晓得内情,看在丹药不错的份上,不与它们计较罢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当即返回。
摊主懵了,举起烤到一半的河鲜道:“客官?客官!”
空中飞来一物,恰好让摊主接住。是那名黑衣的魔修公子掷来的,沉甸甸颇有分量。
摊主打开掌心一看,居然是数两碎银,大喜过望,立即擦了擦手、熄灭灶火,招呼左邻右舍去看热闹。
刚回到“老君鼎”门前,白翎便闻到一股呛鼻的烟味。
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掩着口鼻往里走。激昂的呵斥声从后院传来,是药炉坍塌的方向。
忽然,白翎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杆细长的茶壶嘴。
门廊的柱子后面,露出一对毛茸茸的大耳朵。白翎松了口气,道:“是你?怎么躲在这儿。”
跑掉的倒茶小妖看见他们,眼泪汪汪地牵住白翎衣角。原来它并非一去不回,而是藏在门廊下,等着老板们消气之后,过来找它。
白翎莫名想起了以前裴响赌气的做法,和小妖如出一辙。他蹲下身问:“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人进去过?”
倒茶小妖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没学会人话。但是看它的脸色和比划的手势,似乎有极厉害的人,正在找老板的麻烦。
白翎替小妖抹了一把眼泪,径直走向大厅。只见喝茶的雅座被掀翻,墙上的橱柜也乱七八糟,掉出好些药草。几个身上挂彩的小妖趴在地上,心疼地收拾残局。
通往后院的门虚掩着,一道刻薄的嗓音正在叫骂:“昨日刚花三千两买的票折,今日便用不了了!我师兄身负重伤,急需用药,药呢?!要我们买票折时说得好听,什么灵丹妙药应有尽有,现在说全卖完了——糊弄谁啊!还有你们那茶水我都不想说,喝一口简直折寿,却连茶也不倒了!……你说什么?茶叶全送了别人?骗鬼吧死妖精,魔域果然是烂透的地方,尽养着你们这帮谎话连篇的守财奴!”
叫骂之人说至激动处,挥动仙剑,甩出一道剑意。
白翎及时侧身,仍被削去了一角幕篱的垂纱。
第44章 四十四、驾鹤 妹妹你坐船头呀~哥哥我……
裴响眉峰微蹙, 走到白翎身前,将虚掩的门扉推开。
此时“老君鼎”后院,一片狼藉。巨大的丹炉倒向一侧, 压坏了灶火, 半成品丹药滚落一地, 接触焦炭后, 时不时炸裂, 火星四溅。
两个道修堵在丹炉前方, 手持出鞘的仙剑。刚才大声叱骂的是一名仙姑, 面上法令纹极深。跟着她的男修虎背熊腰,一脸阴沉。
他们穿着统一纹饰的道服, 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 不像云间月,更像水上镜。两人都来势汹汹,显然不是什么善类。
至于推销小妖——或者说“老君鼎”的两个老板,被吓得抱作一团, 缩在角落。他们身后,还挤着好些伙计,个个像鸵鸟般扎着脑袋。
仙姑瞧见门口来人,话头一顿。
走在前面的黑衣公子貌若画就, 鬓边一缕霜发, 背后仙剑如冰, 衬着他通身清贵之气。另一人自他身后缓缓步出,纤细人影看不真切,只见幕篱垂纱,一袭雪色,隐约含笑而立。
观其外表, 二者皆是年轻魔修。但他们周身的气度不凡,魔气亦高深莫测、无从感应,院内一时安静。
有外人在场,仙姑自持身份,将剑还鞘。
妖怪不论在人界还是魔域,皆是底层生灵,它们绝大多数短命又弱小,只能在夹缝中苟且偷生。因此,不论是道修还是魔修,铲除恶妖便算了,对良妖兵刃相向,总有恃强凌弱之嫌。
仙姑已经大搞一通破坏,出够了气,倒是懂得见好就收。她扯上同行的大个子男修,冲小妖道:“今日算你们走运,黑市快开场了,暂且放你们一马。贤侄,我们走!”
姑侄俩扬长而去,临行前,皆以质疑的眼神审视了白翎裴响一番。仙姑出了后院,唾骂声却一路未绝。
“魔域的奸商,坑蒙拐骗,迟早遭报应!就不该信妖精的话,尽是偷奸耍滑之辈。”
“今日砸了这黑店,免得其他仙友受害。要不是师兄宽宏大度,我是断断容忍不得的!”
“三千两真是喂了狗,若不速速奉上灵丹,以后我见它们一次,打它们一次……”
骂声去到大门口,两名道修撞上看热闹的魔域居民们,迸出一句尖利的喝问:“看什么看!”
居民作鸟兽散。仙姑大概也挂不住脸,御剑飞走。世界终于清静了。
小妖们如蒙大赦,奔到白翎脚边,扒着他不放。白翎感受到它们抖个不停,逐个脑袋揉过去,问:“怎么回事啊,那俩家伙是谁?”
两只松鼠老板的大尾巴耷拉着,其中一个答道:“他们是之前买过票折的客人……客官您把好货买光了,刚巧他们找上门来,问了几种仙丹都一枚不剩,便一口咬定我们是骗子……”
另一个也说:“我们退钱,他们不干,赔钱也不要,非得立刻拿到仙丹。我们起炉烧火、现场开炼,可是他们嫌慢,最后把炉子砸了!唉。”
道修来魔域,常因不信任商家,发生冲突。按理说有辖司主持公道,但那位仙姑显然不喜妖物,只想撒气,又急着赶赴黑市,所以搞完破坏之后,勒令小妖们加班加点、把她所需的丹药炼好,便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毕竟她惹的是一群小妖,即便它们告上辖司,辖司也不会像对待魔修那样关照它们,多半会让“老君鼎”停业整改。
白翎本想问仙姑要什么丹药,他先拿出来让小妖们渡过难关,小妖们事后补给他就行。
没想到,小妖们似乎习惯了被找茬,擦干眼泪之后,立即开始热火朝天地重建丹炉。
老板小妖在发号施令的间隙,甚至向白翎和裴响拍胸脯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击溃“老君鼎”。终有一日,它们一定会成为全修真界最好的药房。
一阵悠长的钟声自飞宫中心传来,仿佛由九天苍雷撞响。
白翎一拍脑袋,连忙拉起师弟,转身往外跑去。
不料,他们刚出大门,迎面碰上了林暗一行人。
徐师弟脱口而出:“白仙长,你们在这!黑市已经开场了,咱们快走吧。我们回山庄发现你们没回,一路问过来的。你们刚才有撞上什么人吗?”
众人汇合,白翎道:“被两个怪人耽搁了。抱歉抱歉,我们边走边说。”
徐师弟问:“那两个怪人,是不是一个嘴巴不饶人的仙姑、和一个人高马大但很呆的男修?”
白翎奇道:“你们认识?”
徐师弟大叫一声:“岂止认识,简直不是冤家不聚头呀!”
林暗提醒道:“注意言辞。徐郎,你向两位师弟介绍前情罢。等到了黑市,我们或许还会碰上那两人。”
此时三轮月盘当空,已有两轮寂灭,黯淡作深红色的残影。
街上行人全部朝同一个方向赶,前往飞宫中心,华灯初上的海市。
道场诸人混在人潮里,谈话声被嘈杂掩盖。徐师弟放心大胆地说:“白仙长,你俩听说过问镜一脉吗?”
白翎道:“有点印象,可能嘲讽过我。”
徐师弟:“……”
徐师弟干笑道:“他们家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我们驾鹤一脉的最讨厌他们了。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插在鹤车上的旗子?”
“记得,好像绣了条蛇对吧。”白翎记性好,想起在裴府门外初遇林暗等人时,确实瞧见了他们的旗帜,绣着白花螣蛇。
白翎立即意识到了奇怪的地方,问:“你们叫驾鹤一脉,衣服上也是鹤,连驾车的都是鹤,为什么旗子上绣的是蛇?”
田师妹答道:“因为我们的师尊驾鹤道君,她的真身正是腾蛇!她爹,也是我们家的祖师爷,同样是一条白花螣蛇。”
白翎问:“那么鹤是……”
“问镜一脉的二代道君!他的真身是仙鹤。那家伙本来拜在我家门下,与咱师尊是师兄妹。孰料他是个不忠不义的,半路出家,跑去了问镜一脉,现在还给他当上掌门了。”田师妹气冲冲地说,“所以我们讨厌问镜一脉,他家上梁不正下梁歪!”
白翎眉梢一扬,颇觉好笑地问:“你们师尊取道号叫‘驾鹤’,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师弟说:“当然,‘驾鹤’是把她的无耻师兄踩在脚下的意思。”
白翎:“……”
白翎纳闷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提醒过她,‘驾鹤西去’很不吉利吗?”
半晌无人说话,直到林暗轻咳一声,回答:“她取道号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出生。”
白翎问:“她爹总出生了吧!”
林暗皮笑肉不笑,说:“祖师爷认为,师尊的道号非常响亮,很有志气,她一定能干倒叛出师门的忘恩负义之徒。我们本来尊崇祖师爷的道号,该称‘扶山一脉’,但他临终前,令我等为师尊扬名,遂改称‘驾鹤一脉’。”
白翎彻底沉默了。
他的目光在小辈们脸上游走,每看到一个人,被看的家伙便望天望地,不与他视线相接。显然,林暗说的话,他们自己都无法信服。
白翎最后看向裴响,面带忧伤地问:“师弟以后不会也用道号拿我开涮吧?做师兄好危险哦。”
裴响:“……”
裴响毫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仿佛在说,他要是现在能取道号、现在就拿白翎开涮了。
白翎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转了回去:“你们的招式也和仙鹤脱不开干系,莫非都是那位的遗作……”
“‘遗作’这个词,妙啊!”徐师弟长叹一声,道,“总之你们碰上的两人,是问镜一脉的三代弟子。他俩在凡家是姑侄,在仙家是师姐弟,和我们不对付很久了。听说他们大师兄在秘境受伤,急需灵丹妙药治疗,咱在黑市看上什么丹药的话,一定要及时下手,免得被他们截胡。”
白翎点点头,谈话间,几人已来到蜃楼的边缘。再往前,竟然是一片汪洋。所谓“海市”,原来不止取海市蜃楼之意,而是真正的水上市集。
银月悬天,瀑布飞流直下,汇聚在飞宫的内环,形成一望无际的河面。深紫色的河水慢慢上涨,水底藻荇舞动,似鬼魅,也似万千柔荑。
雷光千道,穿过中央的空洞,即刻映亮云潮。不息的闪电与雷鸣造就细雨,年年无休地笼罩着海市,将一切景象打湿到模糊。
裴响取出一柄油纸伞,撑开在他和白翎的头顶。
尹真扶了扶斗笠,习惯了风里来雨里去。林暗则因修为境界,雨水沾衣不湿,如触琉璃。小辈们皆与裴响一样,打起各自的伞来。
白翎斜拉幕篱,如此和师弟靠得近些,两人都不会被淋湿。他们站在烟雨蒙蒙、雷声隐隐的码头,不多时,一叶扁舟自大雾中显形,停靠在他们身前。
没有船夫,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船。
尹真率先踏了上去,据于船头,其余人鱼贯而上。白翎和裴响在船尾相对而坐,略显拥挤。师弟岔开双腿,白翎不得不并拢双膝,置于他腿间,与他身影交错。
幸好裴响的油纸伞足够宽阔,依然挡着飘飞的雨丝。白翎一动膝盖,便会碰到裴响,距离实在暧昧,他又想笑了,道:“阿响……”
裴响抬起眼睫盯着他,只道:“船翻了一起喂鱼。”
白翎:“哦。”
师弟还是不解风情的师弟,但是会反过来拿话压白翎了,没有之前调戏起来好玩。白翎略一挑眉,双手挑起幕篱的垂纱,静观远处。
凄迷的河面上,浮现一团扑朔的火光。离得远时,如同鬼火,渐渐近了,才显出暖色,透露生机。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无不屏息凝神,不知是何物靠近。
白翎也全神贯注,没留意自己还撩着薄纱。直到裴响将纱尾轻轻一按,掩去他在雨中愈显皎洁的面容。
第45章 四十五、游船 黑市?——免税店!……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渐近的火光也是行船,船上空无一人,唯有船头点着一盏烛灯。
“嗤”的一声, 尹真擦亮火折子。相同的烛台亮起来了, 无需为其遮风避雨, 柔和的烛光似水蔓延。
白翎心下了然, 两叶相逢的轻舟上, 皆有乘客。只是船身设下迷障, 除了同行之人, 大家谁也看不见。
如此一来,买方与卖方的身份天不知、地不晓, 绝对隐秘。白翎稍微理解了道修们顶着生命危险前来交易的原因, 但内心深处,犹有疑虑。
只是能掩藏身份而已,至于如此冒险吗?
要他细数其中好处,白翎也能说出一长串:散修可以放心地转卖赃物、不怕被报复;世家显贵来买见不得人的东西、不会走漏风声;甚至道统与魔门两边的人互有所需, 在此交易无后顾之忧……
不过白翎心底总有微澜,觉着事情没有表面上简单。
两船相依,短暂地停在水面。
“哗啦啦”响动,对面船上抛下数样法宝。奇异的是, 法宝没有沉入水中, 而是在河面上飘着, 向白翎他们展示。
细雨融入长河,打碎作粼粼波光。冷月寒芒映照,法宝的每一丝裂痕、每一点血迹,纤毫毕现。
白翎瞧见一副耳珰,凑到裴响跟前说小话:“能穿体的法宝诶, 基本都认了主人精血,是有命契的。被拿来卖,估计是杀人夺宝的战利品吧。”
裴响道:“如此岂不是沾染了因果。”
白翎托着下巴说:“是啊,你想买吗?”
修真界的至高存在,是为天道。天谴雷亟,令修士渡劫,此乃天意。
而所受雷劫的道数,与修士命里的因果有关。所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正是指修士们行善积德、作恶造孽,最终应在雷劫上。
因此,修真界才没有走向丛林野兽一般、纯粹弱肉强食的血路。像此时漂在水上的耳珰,染血凶物,背负的因果最重。若非足够命硬、或者爱跟老天叫嚣的恶徒,基本是无人敢于接手的。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怀疑对面船卖的东西都来路不正,没一个掏钱。不料,尹真相中了一枚翡翠珏,将袍袖一挥,撒出叮叮当当的闪光物事。
他也摆出了几件法器,稳稳当当地漂在水上。
霎时间,河面竟开始倾斜。白翎忙扶住船舷,他们所乘的小舟向下沉去,须臾停住,对面的船则稍稍浮起,被涌起的河水托高了些。
双方像坐了跷跷板,确切地说,是摆在了杆秤两边。显然,尹真给出的物资价值更高。
对方爽快地拿起烛台,轻敲一下。尹真亦如此为之,河面恢复平静,双方交换商品。
徐师弟问:“要买就得全买啊?不能单买一样?”
尹真说:“嗯,捆绑着卖,东西流动得快。”
所以他曾在霁青商行大量收购丹药,来者不拒,眼下权当零钱,打包出手。对方没有抛售新的货物,两条船停驻片刻,错身而过。
白翎面露了然,提出另一个问题:“尹兄不怕背负他人的因果吗?你买的东西,好像都不太……嗯,安定。”
尹真勾起嘴角,道:“这就是来黑市的好处了。”
白翎道:“此话怎讲?”
林暗微笑着接过了话头:“你们看见远方的天雷了吧?此间流水,尽被雷霆洗过。雷电是天道意旨,世间唯一能清算因果之物。所以在此交易,不问旧事,宝物到手,前尘皆销。”
驾鹤一脉的师弟师妹们恍然大悟,道:“买什么都不会遭报应吗!”
“这种好地方怎么只有魔域有?”
“祖宗保佑,我要买一把新剑……剑胆也成!”说这话的是徐师弟。在过大姑河的时候,他的仙剑被蚌精嚼个稀巴烂,之后一直缺趁手的武器。
白翎亦扬眉道:“相当于提前应了天劫,把天道糊弄过去?”
林暗说:“大致如此。毕竟世间万物,从无绝对,纵然是天道,亦留有可乘之机。”
这下白翎彻底明白了,为何全修真界对黑市趋之若鹜。能在天道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怪不得道修们冒死深入魔窟。
船只静静飘着,细如愁思的雨幕中,冷紫色的长河弥漫幽蓝水雾,偶有电光扰乱月华,刹那间映亮水下。
不知名的植株在河底生长,浓郁的暗绿色藻叶间,怒放着猩红花簇,像凝固在烟波里一般,仅在雷鸣后短暂地披露真容。
许久没有船来,白翎不知不觉间,伏在船舷上,望着河里时隐时现的花出神。他沉浸在凄艳的奇景里,有幕篱遮挡,淋了点雨,浑然不觉。
上方的油纸伞却稍微倾斜了。
雨声混合着人言,近在耳畔。驾鹤一脉的小辈们起了争执,叽喳个不停。
林暗不知从哪端出了一杯热茶品着,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至于尹真,正在清点他的芥子袋。
小小一条船上,大伙儿促膝而坐,无人注意船尾,有师兄弟二人鲜见地和平共处。
少顷,又一盏烛火在斜风细雨间靠近。
白翎没忍住手,轻轻碰了下河面,结果被电得一激灵。他倏地坐直身子,微微打摆,裴响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没好气道:“师兄莫不是童心未泯……”
白翎抓住他的手,非得给他也体会一下被电的滋味。
裴响眼睫轻颤,硬是忍住了闷哼,片刻才道:“你幼不幼稚。”
白翎干坏事得逞,怕他把自己推下船,牢牢攥着师弟的手腕,道:“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阿响!抓住机会预习渡劫的感觉啊。来来来,你们几个,都试试水!”
白翎笑眯眯的,招呼驾鹤一脉的小辈们。
他们不疑白翎,听见什么“渡劫的感觉”,纷纷伸手去摸河面,下一刻被电得小船乱晃,五个年轻人东倒西歪。
尹真正在跟对面船的讲价,差点被颠进水里,转头斥道:“干什么呢!”
林暗无奈地说:“身在魔域,能不能保留一点道修的尊严……”
白翎问:“林真人头回来的时候,没摸过水?”
林暗不说话了,优雅地抿了口茶。
然而小辈们被电了一次,还跃跃欲试,尤其在发现自己刚触电后、立即摸身边人的话,可以把电导过去,马上开始为刚才的争执快意恩仇。
不一会儿,“看电!”“接招”之声此起彼伏。有两个师弟口吐白沫,屡败屡战,愈战愈勇。
白翎笑得直不起腰,幕篱的边沿磕到了裴响下颔。他连忙退后,同时松开了裴响的手。
白翎道:“没事吧阿响,弄痛你了么?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记得看着啊。”
裴响默然不语,只是把手收回了身侧,片刻后,蜷起五指。
白翎则掏出了一样很久没用过的法宝——益善盂,是他以前拿去接灵泉的家伙事。
益善盂其实有仙级品质,和瑶池鼎类似,专门温养宝物。不过,瑶池鼎只能装有形之物,益善盂只能盛无形之水,两者各有所长。
白翎小心翼翼地端着益善盂,去舀河水。里面的灵泉早就消耗完了,无需白翎费劲,盂口便开始源源不断地牛饮。
小辈们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凑上来问:“白仙长,你在干什么?”
白翎道:“既然洗清因果的,是被雷劈过的水,我当然能带多少、带多少,装回道场赚大钱咯。”
小辈们目瞪口呆,连尹真都沉默片刻,由衷赞道:“好思路!”
他二话不说,赶走还在讨价还价的对面小船,翻出容纳奇物的法宝,也盛起河水来。
修真界无数洞天福地,鬼斧神工造就,引得修士们前赴后继。不过,大家多半只想着“我去就山”,极少人像白翎一样,偏要“山来就我”。
这地方好?挖一块“这地方”走!
白翎倚在船尾,用两根指头勾着益善盂的沿儿,优哉游哉。若有新的小舟停靠,他依然会瞥一眼对方卖的东西,看有没有什么沧海遗珠、能加入师弟的储备粮。
不过,丹药本就是在众人手头流转的玩意儿,因果牵绊不深,很少有人专程带来黑市买卖。他瞧来瞧去,所见之物皆与“老君鼎”出炉的相差无几,还捆绑着其他法器出售,实在麻烦。
众人在河上漂流,唯有尹真忙个不停。
林暗相中了一面照妖宝鉴,拿了几则不合适的功法去换。
小辈们亦各有所得,兴奋不已。除了徐师弟,始终没买到合适的剑或剑胆,要么品质不行,要么抬价过高,急得他捶胸顿足。
高空的三轮月盘皆黯淡,若在人界,已是子夜了。
驾鹤一脉对弟子的起居颇有要求,小辈们作息规律,一阵连天的哈欠后,困意弥漫。不消片刻,轻重缓急不一的呼噜声响起,林暗挥手把师弟师妹们收进广袖。
河上的行舟渐少,多数人已满载而归。
尹真看了眼林暗,见女修开始静坐,知道她无意继续游船。尹真便将视线越过林暗,投在船尾。
黯淡的月影下,黑衣的少年仍背影笔直,一手撑伞。
不过他的师兄与之恰恰相反,此时睡没睡相,整个人窝在了船尾的地上,双臂搭在师弟膝头,侧着脑袋枕在上面,好梦正酣。
白翎的幕篱早就掉了,被裴响捡起来,盖住他的肩背。这位入门不久的小师弟大概是忘了,筑基期修士再埋汰,也不至于风吹雨淋便着凉。
尹真看在眼里,摇了摇头。
他呼出一口气,吹灭了船头烛火。小船融入夜色,载着满船清梦,缓缓地漂回岸边。
第46章 四十六、绮梦 标题色色但其实是恐怖片……
翌日晌午, 白翎在客栈的拔步床上醒来。
他一夜沉眠,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回来的,不过拉起衣襟闻了闻, 嗅到熟悉的暗香, 看来是被师弟弄回来的无疑了。
白翎抻着懒腰下地, 没看见裴响。
木架上搁着铜盆, 盆上贴了符箓, 里面清水犹温。
白翎慢吞吞地洗漱, 忽然听见屋外有人说道:“既然阿翎已为你备了丹药, 你日后运功,按照力所能及的步调来。莫急于求成, 也不必瞻前顾后。”
“是。谢谢诸葛师兄。”
“刚才给你看的, 是修《太上迢迢密文》的前辈相关记载。你应该明白,此道凶险。但,也可从中体悟教训,不至于重蹈先人覆辙。”
“好, 我会加以回顾。”
“天生剑骨的皆是奇人,你自有机缘,我不干涉太多。总之,平日你与阿翎在一起, 我很放心。若还有其他疑难, 再问我也无妨。”
“……”这次, 少年清冷的嗓音停顿片刻,才道,“我明白。”
语声温沉之人笑道:“何故提及阿翎,你的神色总有一瞬间变化?”
另一人艰难回答:“他……”
白翎正打算推门出去,给俩人一个正午惊吓, 听到这个问题,手停在空中。
结果他已经被诸葛悟发觉了,青年剑修回身道:“阿翎终于起了?”
白翎只好现身,雄赳赳气昂昂,背着手来到露台上。
他微笑着向二人致意:“大师兄好,小师弟也好!早啊两位。”
“不早了,阿翎。”诸葛悟轻叹,“我清晨回来,小裴已经在静坐,我问他你起了没,他居然说你快了。”
裴响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诸葛悟继续道:“嗯,快是快了,快了三个时辰。”
白翎保持着微笑:“……”
诸葛悟端详他片刻,问:“你穿的是女修道服吗?我不在,你就是这样对小裴言传身教的?”
白翎的微笑保持不住了:“………………”
他倏地转身,往屋里走:“还没有吃早膳!好饿!”
白翎转悠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又出门来,恰好碰上鱼妖侍从带着蝌蚪精,顶着锅碗瓢盆、十几个菜登上露台。
白翎奇道:“咦?今天这么丰盛,怎么吃得完。”
裴响不情不愿地开口:“早上徐景来过,约定共进午膳。”
白翎:“哦——徐师弟啊,他最后买到剑了吗?”
裴响说:“没注意。”
妖精们动作麻利,很快拼好了长桌,支起帐幔,以免瀑布的水花飞溅。林暗带着师弟师妹们,一同造访,众人论资排辈地坐了,白翎想去喊尹真来,却被林暗拦住。
林暗道:“别喊他了,白师弟。从海市回来,绯衣真人跟行尸走肉的,看样子要睡个七天七夜。”
白翎便坐回原处,抄起筷子说:“好吧好吧,我们吃。”
林暗却道:“你呢?昨晚不也睡得人事不省,现在可好了?真是辛苦裴师弟,又要背你,又要打伞,他……”
女修自觉失言,舀了一勺汤入口。
白翎惊讶地转头问:“真的吗阿响,那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
裴响沉默片刻,学他转移话题:“徐景呢。”
白翎才发现少了个人。
田师妹答道:“他去跳蚤市场啦,非要在离开之前,淘一把好剑。甭管他,咱们先吃。”
众人心照不宣,飞宫非久留之所,黑市闭幕,他们便该踏上归程了。所以,此地景象可能要两百年后才能再见。届时物是人非,指不定时过境迁。
加上诸葛悟在场,无形中给驾鹤一脉的小辈们施加了压力,没人说笑。
整张桌上只有白翎一个人该吃吃、想讲讲,发现小辈们的回应远不如平时活跃,不禁感到些许忧伤,希望徐景快点回来,那家伙胆子大点。
没想到,徐景回是回来了,却到今日晚间才回。
湖下山庄灯火璀璨,白翎倚在露台的栏杆上,捧着小妖药茶暖手。他俯瞰下方的客栈广场,发现一件怪事:魔修们的脸色都不太好,落单的眉头紧锁、同行的窃窃私语,好像出什么事了。
恰好徐景归来,搂着崭新的剑匣。
他神色兴奋,迎面撞上准备去找他的田师妹等人,喊道:“我买到剑了!仙级剑胆铸就的,属性完全合适!”
白翎过去贺喜,问:“多少钱买的?看起来不错嘛。”
徐景道:“嘿嘿,要价不高,才一千两。因为是有过主的,打了折扣,不然肯定不止这个数!”
剑修若想让手中剑出神入化,必须认定本命剑。人剑相连,福祸同当,才能使剑法登峰造极。如果要认他人赐名的剑作本命,非常困难,剑的价值也会有所下降。
好在对徐景而言,先顶上手头的空缺才是要紧事。能买到属性契合、品质非凡、价格实惠的仙剑,已经算他撞大运了。
但不知徐景扎到哪里去买的剑,身上犹有魔气。
田师妹忍不住数落他,而徐景还在兴头上,给白翎打开剑匣看了一眼,便跑去找大师姐展示了。
在剑匣开启的刹那,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白翎被熏得打了个喷嚏,不禁胡乱猜测:是什么花来着?月季,芙蓉,还是兰花?
可惜裴响在房中静修,不然问他的话,肯定知道。
匣中的寒光惊鸿一瞥,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好剑。白翎不理解,为何要给剑匣熏香,但他们身在魔域,或许本地人有这种无伤大雅的风俗,也不一定。
田师妹叉着腰说:“徐景回来得太晚了。裴师弟定的客房明天才到期,提前走又不退钱,咱们明早再走吧?”
“好啊,山庄的早膳不吃白不吃。”白翎一边回身答应,一边走上自己与师弟的露台。
田师妹质疑道:“你起得来吗?”
“啊这个嘛……一定一定!明天见。”
白翎背对她和另三个师弟,挥了挥手。近日长途跋涉,飞剑劳顿,连他这个通宵好手都犯困得早。
白翎打着呵欠推门,见裴响仍在茶案后端坐,少年人的侧影挺拔,一滴金虹灵泉飘动在他前方,熠熠闪光。
白翎无声地道了句“晚安”,倒头就睡。
—
“嘀嗒”一声,钟漏多走了一格,将白翎惊醒。
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不知怎的,意识十分模糊。或许,是半梦半醒的缘故。
但白翎闭上眼,怎么也无法重新入睡。同时,他感到身下的触感异样,好像不是温暖柔软的大床。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扎着面颊,颇为刺人。
此感受似是而非,白翎不得不睁开双目,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枚草叶沾在他脸边,正是刚才刺挠他的罪魁祸首。
而他之前听到的“嘀嗒”声,也非更漏发出,而是叶尖凝聚的露水,自上方滴下,砸在青石的浅坑里。
花香袭来,与徐景新剑匣里的味道如出一辙,迷离得像能致幻。白翎呆坐片刻,心神始终懵懂,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而且独处于一片幽森的树林间。
确切地说,梦境是一片兰花林。
树影葳蕤,枝叶间漏着荧蓝的微光。根系之间,芳兰密布,花色艳如桃李,寒气冷若冰霜。
一条年迈的石径从白翎身后经过,蜿蜒向上,深入山野。白翎站起来,竟好像魂魄一般轻飘飘的。
“奇怪……”
他嘟囔了一句,反正也不知去哪,身边又没有旁人,索性拾级而上,看看路的尽头是什么。
拨开横生的枝叶,诡异的幽蓝色光晕在叶间晃动。白翎一动步子,便听见窸窸窣窣的细响,他停步回头,却见满地兰花静悄悄地开放,那响动又消失了。
白翎继续前进,游魂似的脚不沾地。
一阵缥缈的喜乐传来,他侧耳倾听,确实是敲锣打鼓的动静没错。然而在深山老林里办红事,可能比白事还吓人。
白翎被勾起了好奇,循声走出林子。霎时间,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星空花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白翎站在山崖上,被风吹得晃荡。入目是广阔的谷地,兰花不疏反密,在月下争奇斗艳。夜空高远,繁星璀璨,如此美景似画卷飞展,令人心醉。
白翎正欲感叹两句,背后突然响起踩断树枝的声音。他下意识拔剑,却摸到了一柄不属于他的卷刃刀,刚拔在手里,刀锋就断了。
白翎不得不提着这把破刀回身迎敌,不料看见来人,立即把刀放下了,惊讶地唤道:“阿……阿响?”
不怪白翎迟疑,因为此时的裴响,上半身几乎变成了骷髅。别说皮肉了,他的心肝脾肺肾全被掏空,仅剩半副骨架子。
可是,裴响的神态如常,甚至在看清白翎眉眼的刹那,松了口气,好像他乡遇故知似的。
师弟快步走来,一向整洁的道服破破烂烂。幸好他腰封扎得紧,才没有太失礼。
而白翎的脑海里仍一团浆糊,梦境压着他的思绪,不让他苏醒。望着裴响流畅的步伐,白翎面露怔忪,骤然意识到了别的——
他撩起道服下摆,发现下面空空如也。
难怪他像鬼一样飘动,原来是没有腿呀!
第47章 四十七、兰林 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是在做梦对吧?”白翎戳了一下裴响的肩头, 似乎碰到了,又似乎穿透过去。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梦到阿响……”
裴响不太真切的声音响起:“是梦。你听见喜乐了么?”
他垂着眸, 细细观察白翎的神色, 见白翎也没有痛苦的样子, 才道:“我们都是残尸。”
白翎眨眨眼睛,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问:“阿响不是我梦到的?”
裴响道:“我们在做同一个梦。”
“太奇怪了吧, 我不信。除非你喊我一声‘师兄’。”
裴响话少, “师兄”也喊得少。虽然他称诸葛悟一直是很有礼貌的“诸葛师兄”,但对白翎, 几乎从没有喊过。偶尔数次, 除了初见面尚且拘谨的时候,便是在阴阳怪气。
裴响张了张口,果然喊不出来,微微恼道:“如此古怪的关头, 你……你还任性。”
白翎嬉笑道:“好啦,好啦,验明正身!都怪徐景买的剑。”
裴响:“剑?”
“不知道他哪买的,打开新剑匣的时候, 我闻到了和林子里一样的兰花香。那把剑有问题。不过, 只有我们梦到这吗?要不去前面看看, 说不定能找到其他人。”
白翎习惯性地伸手拉师弟,看见他透风的上半身,不忍卒视,龇牙咧嘴地问:“看起来好痛……阿响,你真的没事么?冷也不冷?”
“没事。”裴响与他找到一条绕下悬崖的小路, 又道,“不冷。”
是了,在梦里会淡化意识与感官,否则就要醒了。
喜乐声愈发清晰,从花谷的中心传来。一座破庙隐匿在繁盛的兰花间,门口贴着褪色的楹联:“情真意假梦中身溺水,似是而非局外人观火。”
横批长达八个字:“爱信不信,爱来不来。”
裴响蹙眉道:“平仄不工整。”
“是吗?”白翎飘进院子,见左右摆放着许多小像。木雕泥塑什么都有,高矮林立,参差不齐。
每尊小像都是精心打理过的,穿紫披绿,像是来赴宴的宾客。雕刻它们的手法很拙劣,许多小像眼歪嘴斜、甚至忘了捏出耳朵,乍一看,跟化形还不熟练的妖精一般。
小像们点了黑眼珠,全部咧嘴笑着,望向法堂。喜乐声更热闹了,在法堂里锣鼓喧天,震得房梁上簌簌落灰。
白翎大喇喇推门,差点被吵成聋子。喇叭声近在咫尺,冲着他耳朵吹,白翎往旁一闪,才发现屋里的小像是活的。
法堂里没有人,只有欢天喜地的小像们。石块做的脚在身下滚动,满屋子小像跑来跑去。细看之下,喇叭不是喇叭,而是一大捧牵牛花,朝两位不速之客“哔哔卟卟”个不停。
红光照面,烛火满堂,墙上贴着双喜字。筵席夹道,小像们觥筹交错,树枝或者泥捏的手拿不稳酒杯,洒得满地亮晶晶,酒香浸润了花香。
而在法堂尽头,一对新人正在举行婚礼。
穿着大花袄的媒婆人偶嘴角点痣,绕着他们手舞足蹈。司仪木雕的脸上刻着笑容,甚至涂了一口大白牙,不过画出界了,脸上也沾满白灰。还有敲锣的泥人,其实在敲一个破碗;打鼓的石像,“咚咚咚”以头抢地。
白翎纳闷道:“它们在玩过家家吗?”
裴响:“什么?”
“就是小孩儿的游戏。我演爸爸,你演妈妈……举个例子啦阿响,总不能说你演儿子吧。”
白翎试着走进法堂,梦境并未被他扰乱,小像们仍旧各干各的。不过庙宇早已荒废,他每走一步,地板都微微下陷。
白翎观察着背对他的新婚夫妻,发现他二人的身形与正常人一致,而且刚才“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们的动作灵活,应该不是捏造的。
但白翎还想往前走时,周围的小像们忽然发生了变化。
它们画的或刻的脸不笑了。白翎一动步子,它们便回头来齐刷刷地盯着他,一对对漆黑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白翎后退,它们又转回去有说有笑;白翎前进,它们再倏地转过来,安静不语。
梦境有限制。
想让入梦之人当旁观者?白翎倒是不急,索性招呼裴响过来,同他入席。
席面都是按小像的尺寸打造的,一块老树皮铺在地上,煞有介事地摆两片树叶、搁几枚野果,便是丰盛的菜肴。
两个身姿高挑的男人挤在一处,白翎没有腿还好点,裴响收拢四肢,仍快把靴子踩到隔壁的席面上去。
恰在此时,变故陡生。
两位新人进行完“夫妻对拜”,新郎官的袖中寒芒一闪,竟然拔出了一柄锃光发亮的仙剑。
他沉声道:“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下一刻,剑锋直刺新娘的胸口!
满堂哗然,白翎也愣了一下,倏地飘到半空。他窜得太厉害,险些撞上屋顶,或许撞上了,只是不觉得痛。
幸好,仙剑顿在半空——却不是新娘子有所格挡,而是什么尖利无比的东西,“嗤”地洞穿了新郎胸口!
新郎官面露惊愕,仙剑“锵啷”落地。他的生机迅速流逝,刺穿他心脏的东西隐约是怪物利爪,猛地一划,将他开膛破肚。
戴着红盖头的新娘察觉不对,喃喃唤道:“萧郎?”
她正欲揭开盖头,法堂尽头的墙壁忽然爆裂,什么仙尊贴画、魔王金身,全部打得稀烂。
烟尘滚滚,顷刻间吞没了新婚的二人。破庙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白翎忙钻回裴响身侧,小像们失去了灵气,一个个倒在地上。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怪物在大力撕扯皮肉。它畅快地茹毛饮血,片刻后,新娘声嘶力竭的惊叫传出废墟。
浓烟与扬尘实在厉害,倒下的茅草顶挡住了路。白翎急得乱飘,幸好裴响发现了一处空隙,向他示意:“这里。”
白翎立刻跟过去,果然有一条缝。
透过缝隙,只见鲜血横流。新郎官早已气绝,头都被啃掉了半个,更别提淌了一地的肠子,以及到处乱飞的脏腑。
什么东西在眼前滴落,原来是一坨碎肉溅在上方,血半凝不凝。白翎头回直面如此富有冲击力的吃人现场,不禁沉默了,退开点问:“新娘呢……”
裴响亦浅浅皱眉,半晌才道:“地上有一角盖头的碎片。那边,还有一处空洞。”
白翎双手撑着眼皮,再度往缝里看。果然,一块被扯烂的红盖头掉在血泊中,旁边是断壁残垣支起的间隙,恰好容一人通过。
怪物不见了,新娘子也无影无踪。最大的可能是新娘子目睹惨状,逃出破庙,怪物追了上去。
白翎正想绕到新娘逃走的破洞处,忽然听见林暗的呼唤:“有人吗?”
白翎还没答应,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往上飘,似灵魂出窍,即将脱离梦境。
苏醒前的最后一刻,白翎硬是往新郎的残躯周围仔细观察了一遍。
仙剑不见了。
新郎准备用来杀妻的仙剑,同样不翼而飞。
—
白翎猝然坐起,第一反应是摸自个儿的腿。
太好了,他的腿脚俱全,而且依然在客栈华贵舒适的大床上。
白翎立即翻向床边,去找师弟。不料裴响正躺在那儿,险些被他撞下地去。
两人同时发出轻哼,白翎愣道:“阿响?”
裴响也睁开眼,顷刻间站到地上,踩着他这两日铺的被褥,面色微僵。
幸好,白翎犹想着刚才血腥又怪诞的梦,并未细究坚持打地铺的师弟为何躺在拔步床边缘,上前抓住他问:“兰花,破庙,婚礼?”
裴响一怔,道:“去找徐景。”
他们二话不说,同时伸手向床头衣架,取了外袍腰封,三两下穿戴完毕。当他们跃上徐景客房的露台,门里正传出惨叫:“啊啊啊!”
白翎一脚踹向房门,试图破门而入。
结果客栈的门质量太好,他并没有像江湖豪侠一样神兵天降,而是只踹出了一个窟窿,腿卡在里面拔不出来了。
白翎:“……”
白翎面露震惊,心说怎会如此?!屋里的徐景听见动静,发现门上嵌了条腿,嚎得更加惨烈。
一双手从背后伸到肋下,把着白翎的腰,将人端了出来。
熟悉的被端的感觉,白翎眨眨眼,说:“谢谢阿响……”
少年人把他好好地放在一旁,望着他轻出口气,而后把房门往外一拉。门十分轻巧地开了,原来是只能向外打开的,且根本没有上锁。
白翎面露微笑,佯装整理仪容仪表,无事发生。
他踱步进了屋内,满怀关切地问:“徐师弟,你怎么了?”
徐景只穿着中衣,抱着被子面无人色。他哆嗦了好一会儿,总算摆正舌头,语无伦次地说:“白仙长,我的房门长脚了……不对,有怪物要吃我!我、我的五脏六腑,啊,肚皮还在……等等我夫人呢?我是不是把她杀了!奇怪,我为什么要杀她??不对不对,我什么时候有夫人了???”
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同时看向桌上的剑匣。
兰花的香气犹在,不仅未散,还愈发浓烈,令人作呕。白翎在面前挥了挥手,打开匣子,却见里面什么都没有,好笑地问徐景道:“你的新欢呢?”
“什么?我……我的剑?”徐景总算平复了些,说,“一直收在剑匣里啊……我跟它还不熟,先让它好好休息……”
话音刚落,徐景便在身侧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一低头,霎时如惊弓之鸟,大叫道:“怎怎怎么在这!我睡前拿出来过吗?!”
徐景连滚带爬地下了地,回头盯着床上,惊魂未定。林暗也携其他的师弟师妹到了,诸葛悟手挽拂尘,悄无声息地落在白翎和裴响身后。
众人皆望向徐景的床榻,只见一柄仙剑斜插在被褥间。和徐景同住的师兄躺在另一侧,被徐景鬼哭狼嚎了这么久,竟然还一动不动,显然也状况不佳。
与昨日寒光闪烁的仙剑不同,此时的剑身上,抓痕交错,像被怪物啃过一般,坑坑洼洼。
不仅如此,剑锋上还染着一抹血痕。在众目睽睽之下,仙剑仿佛活了,将血迹吸入血槽、吸食干净。
林暗问:“那是谁的血?”
“是……是我。”徐景伸出颤抖的手,掌心新伤横陈。话音刚落,他便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第48章 四十八、抽丝 现充岂会爱死宅?谨防杀……
徐景的血被魔剑吸收之后, 神思昏聩,陷入了浑浑噩噩的中邪状态。
不仅是他,还有和他共住一间客房的师兄, 同样被魔剑割伤, 早就不省人事了。二者的症状相同, 皆是双目泛白, 一副丢失了魂魄的模样。
林暗为他俩招魂, 然而收效甚微。她祭出在海市收购的照妖宝鉴, 勘察魔剑, 没想到这么一照,当即照出了端倪:
徐景买回来的剑上, 竟附着一缕极强大的冤魂!
一个人生前强, 魂就强;生前弱,魂也是投胎路上都要被踩几脚的无名小鬼。照妖宝鉴一个劲儿地发颤,显然照出来的东西不容小觑。
白翎以肉眼看魔剑时,除了乱七八糟的抓痕, 并没有看出其他的怪异之处;但当他望向照妖宝鉴的镜面,却见映出来的魔剑上影影绰绰,隐约有个男人站在那里。
白翎倒抽一口凉气,喊了声“兄台”。毫不意外的, 人家一动不动, 并不理他。不过, 白翎发现男人身穿大红吉服,十分眼熟——
没错,正是他们在梦里见到的新郎官!
被怪物生吞活剥而死,怪不得无法安息。
白翎还记得,梦里的新娘子和剑都消失了。莫非新娘带着新郎的剑逃跑, 几经周折后,把剑卖给了徐景?
她险些被新郎杀妻证道,还招惹了骇人的怪物,逃出生天后,确实有可能用负心汉的遗物换钱。更别提负心汉的冤魂就附在剑上,新娘肯定巴不得将其脱手。
奇怪的是,徐景刚买到剑的时候,明明是一把寒光闪闪的仙剑。一夜之间,魔剑原形毕露,害得两名师弟遭殃。怎么看都像是魔剑蓄意伪装,冲着他们来的。
白翎立即把梦中见闻复述了一遍。他还记得,醒来前听到了林暗的呼唤。
被拉进梦中的绝不止他与裴响两个,或许离得近的住客都被影响了,只是他和裴响离得最近,入梦最深,所以仅有他俩目睹了婚礼现场。
不过,诸葛悟并未入梦。
林暗据此判断,新郎官生前的境界与她相仿,皆是元婴前期。诸葛悟修为更高,自然不会受冤魂影响。
田师妹懊恼道:“都怪我昨天犯懒。不该放徐景一个人出去的……”
林暗说:“事到如今,不是分辨对错的时候。漪儿,徐郎买剑回来时,说了什么?”
田漪努力回忆道:“就说他买的剑如何如何好,属性合适、价格便宜,完全是撞大运之类的……”
“俨然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圈套啊。”林暗轻叹一声。
不过,她一说完,立即也察觉了不对,道:“徐郎有何值得行骗之处吗?”
白翎小声道:“没有。而且正常魔修都不会把头发染成绿的,会让人怀疑精神不正常。再说了,他和那位师兄被害成这样,死是死不掉、醒也醒不了,更像在拿他俩要挟我们。”
他脑子转得飞快,问:“新郎官是不是认识你们的人?”
驾鹤一脉皆是一惊。
白翎猜得有理,能透过徐景的浮夸伪装认出他的,必然是与驾鹤一脉有所接触之辈,甚至,与之相熟。如此看来,剑中的冤魂很可能是道场仙友。
诸葛悟因未入梦,静静旁观。林暗双目稍虚,拿过魔剑细看。
血槽的纹路古朴,让她感到熟悉,但剑的名字刻在剑格上,被怪物的利爪划过,只余后一个字,勉强可以辨认。
林暗喃喃道:“阳?”
她神色微变,将魔剑一翻,道:“莫不是‘新阳’!问镜一脉的三代首席大弟子……萧缘的剑!”
听见了不认识的名字,白翎举手问:“是上回那对姑侄的大师兄么?”
在“老君鼎”买药的时候,白翎曾和一个很能骂、很会骂的仙姑有过一面之缘,她还带着她家贤侄。据她所说,他们是为受伤的大师兄去问药的。
田漪紧张地回答:“没错,正是他们。可是萧缘在争夺‘残念果’的时候身负重伤,应该在静养才对,怎么会死在……死在一片鬼气森森的兰花谷里?黑市有这样的地方吗?”
“天上当然没有兰花谷,地上才有。”又一人姗姗来迟,一袭红衣,正是对魔域十分了解的尹真。他见所有人围在一起,而且气氛凝重,顿了顿问,“怎么了?”
白翎喜道:“你好啊尹兄,来得正巧!你昨晚睡得怎样,有没有做一个怪梦?”
“好像做了,但我没管。”尹真皱眉道,“为什么要管一个梦?”
“你这样说我倒是毫不意外……”白翎扶额,飞快地重复了一遍现状。
不料,尹真一听他描述梦中景象,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等白翎讲完新郎新娘的惨案,他更是了然,道:“小年轻去那里结侣,不奇怪。那地方叫‘相思林’,吃掉新郎的怪物是一大妖王,真身是兰花螳螂。你们应该听说过?母螳螂会吃掉公的。它们修炼成妖后,也很喜欢吃男修。”
白翎奇道:“那还去干嘛?什么相思林,好土的名字,叫‘想死林’更合适吧!”
尹真说:“因为兰花螳螂会考验新婚的道侣。它们化形成俊男靓女,测试双方是否对婚姻忠诚。不通过的直接吃掉,通过的可以在兰花妖王的见证下结侣,获得两枚香囊,作为他们忠贞不渝的嘉奖。”
白翎干笑道:“还有纪念品哈……通过考验的多么?”
尹真道:“不多。有些人才,两个都被吃了。”
白翎:“……”
白翎评价道:“就是想死林嘛!萧什么……萧缘?他一个道修,跑去魔修流行的鬼地方结侣干什么。而且不通过考验的人直接被吃掉……那他们还三拜天地二拜高堂?难道萧缘结婚结到一半,外面有人了???”
他话音停住,与众人面面相觑片刻,恍然大悟:“杀妻证道!”
田漪也明白过来,低呼一声。
另两个师弟连连点头:“对对对,白仙长刚才说的!”
裴响轻蹙眉尖,道:“萧缘在夫妻对拜时,欲对新娘动手。兰花妖王正是在彼时现身的。”
白翎头回听他在大家讨论的时候发言,向师弟眨眨眼,道:“看来妖王还挺有职业素养的,坚守到最后一刻呀。”
站在他们后面的诸葛悟轻咳一声,传音让白翎严肃点,不要在这种时候讲稀奇古怪的话。
他有意给师弟们历练的机会,所以一直旁听,并不发言。但白翎同样是一位关心师弟个人发展的好师兄,见裴响破天荒地开了尊口,颇为欣喜。
他往裴响身边挪了一步,低声怂恿:“阿响还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嘛。”
裴响沉默片刻,道:“不过是重申实情罢了。”
白翎正欲反驳,林暗沉吟道:“萧缘修的功法属无情道,是有杀妻杀夫的惯例。但他……并不是个狠辣之人。”
“大师姐说得太客气了。”一名师弟插嘴,说,“萧缘优柔寡断,在元婴前期蹉跎了两百多年,属实没有剑修的心性。”
另一名师弟也道:“对啊,他完全是老好人嘛。以前咱们跟他家的蠢驴不对付,他从来都是和稀泥。我们气得要死,他的师弟师妹也个个不服。问镜一脉有这样的大师兄,属实是他家道君的福报……”
话题不由自主地跑到了叛出驾鹤一脉的逆徒身上,林暗扫师弟们一眼,止住话头。
田漪说:“正因萧缘是个软骨头,才做不到断情绝爱,境界当然上不去。不过他居然能找到人结侣?他啥时候认识的女修呀??他那种锯嘴闷葫芦,怎么会有女修搭理他……不对,他根本不会开口吧!”
白翎掏出碧落幡的残片,试图把萧缘的冤魂引出来。若是已死去一段时日,鬼魂又没有合适的容身法器,是无法与活人沟通的,毕竟人鬼殊途。
在幡中温养的唐棠和宁雪二鬼也严阵以待,准备好了迎接一位凶神恶煞。不料,白翎都快把幡布擦到剑身上了,萧缘仍无出来的意思。
白翎挠头道:“都成冤魂了,还这么不爱说话啊?”
驾鹤一脉的师弟们急个够呛,忍不住骂道:“姓萧的,你到底在搞什么污糟!莫名其妙死掉就算了,来缠着我们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委屈速速道来,何必霍霍徐景和冯丘!他俩是背地里喊你窝囊废,但谁叫你每次劝架的时候都搁那‘呵呵呵呵’?”
趁他们对着魔剑叽嘹,白翎悄悄地举起照妖宝鉴找角度,凝神观察。
裴响亦投来视线,轻声道:“萧缘是不想出来,还是不能。”
白翎道:“唔……是不能。”
他忽然发现,镜中映出的萧缘亡魂,双手并非自然下垂,而是按着什么东西一般。
白翎灵机一动,说:“徐景他俩的魂儿是被萧缘吸走的吧?难怪他不出来,他出来的话,就没法把徐景他俩按在里面了。他们仨待在剑里,我们不能直接把剑毁了,只能听他的。”
白翎说罢觉得好笑,吐槽道:“问题是萧缘不出来没法沟通啊!他就这么信任我们,只凭一把破剑,能达成他的遗愿?”
驾鹤一脉的师弟怒道:“狗萧缘,有屁快放!”
林暗接过宝鉴,神色严峻。冤魂和只知泄愤的怨灵不同,其所作所为动机鲜明,一般是为了给自己沉冤昭雪。
可是,萧缘能有什么遗恨?
杀妻证道是他的选择,修真界多得是被道侣反杀之徒,没见过哪个不服气到成了冤魂的。
两名师弟半死不活,林暗关心则乱,一时间颇为头疼。
一个自闭老好人突然结侣,已经够反常了,他竟还痛下杀手,欲用道侣性命当进境的垫脚石。最后人没杀成,他反作了妖王盘中餐,含恨滞留人间……
桩桩件件,无不古怪。最古怪的是,如果萧缘一早决定了杀妻证道,他为何会去相思林接受考验?难道他真的想死?
林暗将内心疑虑缓缓道来,众人陷入沉默。诸葛悟无声地笑了下,似有想法,但目光落在两位师弟身上,等他们继续思考。
白翎摸起了下巴:“嗯……”
裴响道:“还有一事。”
白翎立即问:“阿响想到什么啦?”
裴响本不习惯当众分享思绪,但迎上白翎亮晶晶的双眼,终是说道:“林真人提及萧缘前辈的功法属无情道,势必诛杀道侣,应当没有玄门中人会冒性命之忧,迎难而上。而他瞒着所有人,在魔域举办婚礼……”
裴响不言,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声惊呼:“他娶的是个魔修!”
第49章 四十九、剥茧 出于破案目的の社交行为……
白翎带头鼓掌:“好!说得好!”
裴响被他弄得不自在, 垂下眼睫,不肯再讲话了。
诸葛悟拿两个师弟没办法,向林暗递了个抱歉的微笑。不过冤魂的身份已经明朗, 徐景和冯丘也暂且没有性命之忧, 林暗的神色疏松几分。
如果萧缘搭上的是魔修女子, 便能解释他为何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了。
出身道统的名门首席大弟子, 与妖女胡来, 放在话本子里是时兴的桥段, 但真发生在道场的话, 连他的师尊都要被昭雪司降罪问责。
尹真问:“怎么说,一块儿去相思林打个转?”
白翎好奇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儿啊。”
尹真:“在我们脚下——或者说脚下的脚下。黑市在沉音剑冢的上空, 你们还记得沉音魔尊吧?就是那个……”
“好了不用说了!他化成灰我都记得。”白翎呵呵一声, 不愿回想师兄弟三人的悬赏画像。他迟早要把画师逮住抽成陀螺。
林暗轻出一口气,道:“事态复杂,疑云丛生。萧缘并非泛泛之辈,不论是他心怀不轨遭报应也好、还是魔修蛊惑他丧命也罢, 皆不是能等闲处之的。我必须去会一会兰花妖王。”
她思虑片刻,肃容道:“此行深入沉音剑冢,比之黑市,凶险百倍。渡尘真人, 我愿以驾鹤一脉之名, 请求展月一脉相助。当然, 我无意令两位师弟涉险,只是请你同行。若此事得以平息,我可在新任道君大选上,助你一臂之力。”
白翎问:“新任道君大选?”
诸葛悟一时沉默,在作衡量。
林暗说:“你们战胜定坛道君, 消息已经传遍秘境了。根据展月老祖定下的规矩,必须有七名道君坐镇人世,守卫修真界安宁。定坛道君陨落,顶替他的人该由道场大选决出。目前来看,诸葛道长境界高深,是下一位道君的不二人选。”
白翎想起来了,是有这事。定坛道君依靠老祖赐下的护身符,修为跌到金丹期,勉强逃逸。
诸葛悟还说过,若有三名道君的护身符受损,相当于人界告危。展月老祖便会从云端睁眼,重新降世。
白翎突然生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要是能以此召动老祖,是不是就能知道他为什么会抽到《喜乐诸天奇经》了?甚至有可能知道,他为什么会穿越到这个世界。
展月老祖是当之无愧的古今天地第一人,堪称此世主宰。穿越牵涉到时空异常,他未必知晓,但功法都是他收录进全性塔的,老祖肯定无所不知。
白翎简直抓心挠肺地想弄清楚,何故是他得了《喜乐诸天奇经》的青眼——何故偏偏是他!
按捺了三百年的不解与困苦,乍开了个口子,便像心魔滋生。
可惜,白翎十分清楚:且不说他要问的东西无关苍生、只有他一人受罪,因此打扰老祖是多么的大材小用;光说可行性吧,他得让三名道君承受性命之忧——
完全是痴人说梦啊!
定坛道君已经占了个名额,还需两名。问题是,白翎和其他道君无冤无仇,害人家干嘛?新一任道君甚至可能是他师兄,怎么看怎么此路不通。
白翎眨了下眼,掩饰刹那的遗憾之色。他笑道:“真的假的,师兄想当道君吗?”
诸葛悟缓缓说:“此事由不得我。大选的明争暗斗,比在秘境之中,只多不少。我亦没有完胜的把握,届时要多多仰仗漱玉真人了。”
凭他的修为,不该说“仰仗”林暗。话外之意,自然是仰仗林暗背后的驾鹤道君。
林暗心下明了,郑重颔首。她看向几名小辈,最后叮嘱一番:“漪儿,我不在时,黑市更适合你们居住。我想留你们三个在此,看护徐郎和冯郎。”
田漪乖乖应声,问:“白仙长和裴师弟也留下么?”
白翎当然想去相思林探险,但不好意思拖师兄后腿,只能在心里祈祷。幸好,诸葛悟道:“他二人被重金悬赏,已经叨扰林道长许久。接下来,便由我带在身边罢。”
白翎心花怒放,硬是在众人面前憋住了,颇为严肃地点点头。
不过,他伸手环过裴响背后,悄悄地捏小师弟,向他传达自己的狂喜。
裴响眼睫一颤,转头看他。
白翎佯装无辜,甚至也看了裴响一眼,大大方方与其对视,同时手上用力,捏了又戳,故作关切道:“怎么了阿响?你也很想去参观相思林吧?”
裴响一声不吭地转了回去。因为他穿的道服箭袖轻衣,有什么动作都一览无余,不像两位真人一般宽袍广袖,所以裴响没法抓住白翎制止他。
少年人忍耐片刻,找准机会,用肘部夹住了白翎作乱的手。
白翎大为惊讶,但是手指被卡在裴响腰间,动弹不得。他不得不挠了裴响两把,没想到师弟的腰腹肌理结实,此时暗中使力,如铜墙铁壁一般,挠痒也奈何不了他。
林暗没发现二人的小动作,道:“如此甚好。不过,此间说到底是魔域,我不放心。绯衣真人,我愿以十枚塔印,请你照看我家小辈。刚好让你再休养一段时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要我去沉音剑冢带路?”尹真随意道,“问姓白的。他无所谓,我就都行。”
林暗看向白翎:“白师弟?”
白翎专注于和裴响在背后较劲,起初并未听到。直到把他俩幼稚行为尽收眼底的诸葛悟再次咳嗽提醒,两个人才同时卸力,倏地原地站好。
白翎心虚道:“啊?哦,你们安排嘛,我没关系的!什么时候出发?”
他如此积极地跟去解谜,除了看热闹的心思外,还因迟迟不曾突破的关窍。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大山压顶的受制感了,只是需要一个进境的契机。
机遇不是在家里等着就会上门的,白翎本身也闲不住,恨不能一日逛遍东西南北。之前跟着驾鹤一脉,他不便撒野,眼下由师兄带队,霎时间心如飞鹜。
此行只有展月一脉的师兄弟三人,以及林暗。林暗与小辈们作了最后的道别,留下充裕的银两和通讯玉牌。
几人走出房门,商定先去寻问镜一脉的弟子,打探萧缘的近况。
不料,白翎刚如此提议,剑匣里的魔剑便左冲右突起来。客房床上的徐景和冯丘二人也浑身抽搐,如同过电。
白翎忙叩了叩剑匣,道:“冷静!萧大哥,你不想我们去见你的师弟师妹?他们还不知你已经……这样了吗?”
剑匣里变得安静,似是肯定。
可是不问清此事的起因经过,如何解惑?白翎揣着剑匣商量:“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秘密。那我们不提你现在的情况,只是去打听你以前的事,总行了吧?”
剑匣中依然安静,田漪奔到门口,打手势示意徐景他俩没事了。
林暗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先拜访问镜一脉。不过飞宫辽阔,他们在何处下榻?”
白翎笑着说:“巧了。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住哪,但我认识的人肯定知道——不对,不是认识的人,是一群妖精朋友。走走走,我们去问问未来的修真界第一药房!”
—
与魔修喜好的湖下山庄不同,道修聚集的客栈名为“扶摇小筑”。其从名字到外观,从主楼到客房,无不透露着凌然仙气。
若说湖下山庄昭示的是贵、非常贵,扶摇小筑彰显的便是雅、非常雅。
白翎抱着剑匣,穿过移植而来的竹林,一行人来到一座单独的客居院落。
与白翎同行的,不仅有师弟和两位真人,还有一串不足他膝盖高的小妖。“老君鼎”的老板和伙计们浩浩荡荡,跟在白翎前后,每只小妖手里皆端着药盒。
白翎去药房时非常凑巧,刚好碰上它们炼完了仙姑需要的仙丹。于是两路人马汇合,一齐来找问镜一脉。
院门前守着一名道童,正在打瞌睡。
“请问连珠真人在吗?”老板小妖今日有人撑腰,神气地挺着胸脯。
道童被吓醒了,奔进去通传。不多时,面相刻薄的仙姑带着她愣头愣脑的大侄子,出门道:“妖精果然是贱骨头,不骂两句不办事……林暗?你怎么……渡尘真人!”
白翎没想到,“连珠”是这位嘴巴很毒的仙姑的道号。可惜,她口中并无什么妙语,瞧见林暗便是一惊,认出诸葛悟更是一乍。
最后,连珠真人的目光落在白翎和裴响身上,大为诧异地问:“林暗你行事不端就算了,怎么渡尘真人也和魔修厮混?”
林暗皮笑肉不笑地说:“过誉了。连珠真人不妨再仔细看看?这二位是渡尘真人的师弟。”
连珠真人悚然道:“渡尘真人的师弟竟是魔修?!”
林暗:“……”
白翎说:“怎样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为免连珠真人拔剑捅他,诸葛悟开口道:“在下的二位师弟遭到沉音魔尊悬赏,不得已乔装打扮,改换形容。他们是清正之身。”
仙姑恍然大悟,撤步放他们入内。
不过,她始终以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林暗,嘴里止不住地咕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什么时候跟展月一脉握手言和的?专门趁大师兄闭关来,莫不是要趁火打劫……”
林暗只当耳旁风,白翎跟在她后面进门,却忍不了,当即笑嘻嘻地说:“要不是你家大师兄出事,我们还不来呢。”
连珠真人不曾见过白翎,不过展月一脉有个著名的绣花枕头,道场人尽皆知。她立即对上了号,斥道:“休要乌鸦嘴!我家大师兄能有什么事?他从上千人手中夺得‘残念果’,眼下在静修养伤罢了。你懂什么!”
“真的是因为养伤才闭关吗?确定不是因为前辈你太吵啦?”
白翎说完已从她跟前飘过,气得连珠真人上前两步,道:“你!你们到底是干嘛来的?!”
无人理会,仅有裴响毫无波澜地道了声“借过”。连小妖们也目不斜视,在白翎身后排成一溜,个个昂首阔步。
院中堂上,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都被喊出来见客了。他们和连珠真人姑侄俩一样,穿着相同纹饰的道服,胸前一轮银蓝色圆盘,代表问镜之“镜”。
两相入座,连珠真人竟没有坐主席,而是把那个位置空着,留给了大师兄萧缘。
白翎观察着她,见仙姑一派嚣张气焰,坐姿也大马金刀的,确实是不知师兄已经殒命兰林的模样。于是,按照在路上商量好的说辞,林暗取出黑市买的“照妖宝鉴”,置于席前。
她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连珠真人可还认得,此物是谁的法宝?”
第50章 五十、私奔 说的是NPC不是主角_(……
问镜问镜, 此脉传人的法器多为镜子。
连珠真人虽不认得照妖宝鉴,可是也不敢妄下定论。据林暗称,她以前和萧缘切磋时, 见萧缘祭出过此物。连珠真人立即将照妖宝鉴拿去, 端在手中细细地看。
最终她得出结论:“不错, 仙级的宝镜!除了我家大师兄, 还有谁配得上用它?你怎么得来的?”
连珠真人看谁都横挑鼻子竖挑眼, 居然是个唯师兄马首是瞻的人。
白翎如此腹诽, 面上犹挂着纯良笑容, 装乖扮傻。他和裴响同属小辈,按理说该和问镜一脉的小辈们一样, 侍立在诸葛悟座后。
不过他俩是来做客的, 所以被安排在了最末的长椅上。此时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不动声色地转开。
诸葛悟接过话题,称是他从黑市淘得的宝鉴,恰好被林暗认出。因此, 两人一同造访,希望能当面物归原主。
只是不曾料到,萧缘竟伤重到如此地步,无法亲自待客。
连珠真人提及此事, 火气又起, 瞪向送药的小妖们。她挨个夺走小妖们怀抱的药盒, 骂骂咧咧:
“还不是怪这帮作奸犯科的妖精?骗我们买下天价票折,却不能及时供货!师兄数日前便开始闭关,若它们早点把仙丹奉上,师兄早就出来了!”
老板小妖闻言辩解:“仙姑点名的几种丹药,药性一般, 药材却紧俏得很。别说我们‘老君鼎’了,就是沉音魔尊的魔宫,也不一定能立刻拿出呀!当时劝您换别的仙丹,效用更好,还炼得快,您……”
“大师兄列的单子自有他妙用,岂容尔等多嘴!”
连珠真人回头斥罢,摔门进了后院。众人在堂上看不见内里光景,不过想也知道,定是萧缘的“闭关养伤”之所。
白翎悄悄地侧向裴响,道:“你觉不觉得,萧缘是故意让他们去买稀奇丹药的?”
裴响:“嗯。”
白翎又道:“怕不是早就计划好了私奔,借此支开师弟师妹吧。说不定一开始的受伤都是骗局,他那时就想着去相思林比翼双飞了。”
裴响的耳廓被他气息拂过,渐渐染上薄红,但依然道:“嗯。”
白翎问:“阿响就不能和我交头接耳一番吗?一个人讲话好没意思。”
裴响:“……”
裴响略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兄,似在谴责他做客还不老实。
白翎却一眼发现,裴响的两只耳朵一红一白。正当他抿出坏笑,准备再逗师弟两句时,后院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
连珠真人吼道:“大师兄呢?!我问你们大师兄呢!!!”
两个小道童的哭泣声传来,随后是翻箱倒柜、踢床踹桌的响动。显然,连珠真人终于发现萧缘失踪了。
来拜访的一行人全部站起,静候其变。不多时,怒发冲冠的仙姑奔回堂前,抖着两手道:“天杀的魔道妖女,定是她拐走了大师兄!”
她拽上侄子,手提仙剑,竟是一副要杀出门去的派头。诸葛悟人未动,双剑齐出,刹那交错于门前,拦住了姑侄两个。
他微微笑道:“且慢。请问‘魔道妖女’,是何许人也?”
连珠真人戛然止步,又惊又怒地回过身,却不敢对诸葛悟发作。
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眼珠急转,道:“是……是一个小户散修罢了,上不得台面,引诱了我家师兄。师尊早已下令,让我们对师兄严防死守,没想到他用灵符留声,应付我等,实则……渡尘真人不是要当面交还法宝吗?我、我们现在便去寻师兄回来!”
连珠真人说罢要闯,然而“千恨”与“万怜”相击,锵然把她震退。
诸葛悟道:“看来萧道长受魔修蛊惑,已是弥足深陷了?”
连珠真人是金丹后期的修为,发现大师兄不知去向、她身后并无人托底,终于敛起了骄横的神情,灰溜溜站好。
她道:“渡尘真人明鉴,我家师兄不近女色,是……是被魔修强迫的……”
诸葛悟温声说:“众所周知,贵派大师兄的功法属无情道,若不杀妻,无从进境。他对此魔修女子,想必亦有所求。不是吗?”
连珠真人面色紫涨,挤出一句:“千错万错,尽是魔修之错!纵使我家大师兄要杀妻证道,他杀个魔修,又有何妨?”
诸葛悟不置可否,只是双剑轻分,似发出一声轻叹。
他伸手道:“请真人坐。”
众目睽睽之下,连珠真人不得不回到席上,鬓边沁出冷汗。
私通魔修,乃是重罪,整个派系都会遭到牵连。若是门风严苛的宗门,将干出此等丑事的弟子就地正法,亦不为过。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面露惊慌,挤作了一排过冬的鹌鹑。想必他们对大师兄之事早有猜测,眼下快要落实了。
白翎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早不在乎做客的体统了,直接倚着裴响,与他咬耳朵:
“原来问镜一脉都知道啊?不过萧缘要真是大义凛然,打着除魔的幌子结侣,他们不会这样着急上火吧。啊,难道萧缘他……”
连珠真人在六神无主之下,不得不开口了。
在场诸人除她以外,无人落座,无形中威压重重,似在审问一般。
白翎立即停了嘴,等她发话。他一门心思听八卦,人还挂在师弟身上,也不记得挪窝。他俩站在最外层,裴响始终端着身为宾客的礼仪,自然不能推他,只得是垂下眼睫,斜斜地盯着白翎。
可白翎望着仙姑目不转睛,全然没有发觉。
他甚至一手从背后揽着裴响,另一只手搭在裴响肩头,是个与小师弟勾肩搭背、靠着大树好乘凉的看戏姿态。
裴响:“……”
裴响板着脸,“嗯”也不“嗯”了,神色微恼。
连珠真人干巴巴地道:“此事说来话长。”
—
一炷香的时间后,连珠真人口干舌燥,本就极深的法令纹快要撇到下巴外了。
老板小妖偷偷摸摸地泡了茶,借机端到她手边。
连珠真人以为是小辈端的,接来就喝,然后一口喷了个惊天动地。她呛得涕泪横流,指着小妖说不出话,肇事者却已经抱头鼠窜,“滋溜”跑到了白翎脚边。
白翎忍笑道:“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喝雷劈蕃荷菜呢……”
连珠真人的侄子连忙为其拍背顺气,然而他身为力士,力大无穷,一巴掌差点送姑姑上西天。
幸好,连珠真人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若是删掉她对那名魔修女子层出不穷的唾骂,其实说来话短:
萧缘是个心善且无甚追求的人,本来无意证道,并不执着于进境。
孰料在两百年前,上一场道会中,他偶遇一位魔修女子,两人一见钟情。
万幸的是,问镜一脉的道君及时发现了这段正邪恋,并加以阻止。万幸中的不幸是,魔修女子跑了,眼下又卷土重来,跟萧缘里应外合。
连珠真人至今不知魔修女子的身份,只知大师兄夺得“残念果”后,重伤濒死之际,仍念叨“阿眠”二字,疑似彼女子小名。
白翎听至此处,想起梦中所见。萧缘拔剑刺向新娘时,的确沉声唤了一句:
“放心,阿眠。只是一瞬。”
看来他得偿所愿,和心爱之人结侣了。但爱妻又怎会杀妻呢?还表现得那样自然而然,毫不迟疑。
连珠真人之后所言,更是偏颇,一半在痛惜大师兄走上不归路,一半在痛斥魔修女子坑害道修不得好死。
除此以外,还有贯穿全篇的自我开脱,希望师尊能明辨是非,不要怪她没看住师兄。萧缘为爱发癫,她已经仁至义尽了。
连珠真人呼哧直喘,却难得的没有追杀小妖,而是向诸葛悟道:“渡、渡尘真人,其实我家大师兄他,他只是一时糊涂!他真正的意图肯定是一箭双雕,既要除掉魔修,又能证道,才去和那妖女虚与委蛇。万一昭雪司降罪,请渡尘真人千万要、要帮我们说点好话啊!”
诸葛悟莞尔道:“萧道长若是清白,自然无需在下多言。如真人所言非虚,我等夜游之际,亦可多加留意,看是否有缘会晤萧道长。”
道修们时常下山游历,在人界便称“云游”,在魔域则称“夜游”。
连珠真人听他有帮忙寻找萧缘的意思,连忙发誓:“我刚才要是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问镜一脉全部暴毙!”
诸葛悟:“……”
问镜一脉的小辈们纷纷露出了便秘的表情。
白翎倒抽一口冷气,差点笑喷,连忙把脸往后转,脑袋抵在裴响肩头,整个人发抖。
他本来就半搂不搂地靠在裴响身上,此时贴得更紧了,令裴响一惊。
少年人的眼睛略显狭长,平日也不爱抬眼,过长的睫羽能掩去一半瞳仁。此刻,裴响却双目微睁,难得地露出了完整的眸子。他视线乱闪,生怕被谁发现他们二人的无状。
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拉了他裤腿一下,倒茶小妖啃着手指头,向他们茫然又单纯地歪起脑袋。
裴响:“……”
裴响微露窘色,低声道:“不许看!”
倒茶小妖本就怕他,闻言瘪瘪嘴巴,似是要哭。幸好林暗说话了,问:“连珠真人刚才欲夺门而出,难道,你知那魔修女子何在?”
连珠真人说:“我要是知道,早去捣毁她老巢了!是我们师尊偃鸣道君,他也在黑市。大师兄不见了,我自然该去报信。”
偃鸣道君,正是叛出驾鹤一脉的那位。林暗不再多言,颔首告辞。
连珠真人急道:“你们不帮忙找人吗?”
林暗温柔地说:“你可以祈祷。”
一句话噎得连珠真人干瞪眼,又不能当面破口大骂。诸葛悟亦转身出门,不料迎面看见,两名师弟正连在一起。
他露出疑惑而不失风度的微笑:“嗯?”
裴响与他四目相对,脸色“唰”地白了。白翎慢半拍地察觉到视线,回头见是师兄,也闪电般跳开。
他很有礼貌地伸手示意:“师兄先请。”
裴响苍白着脸让到旁边,一语不发,不过双耳血红,垂着眼紧盯地面。
诸葛悟不解,但是不管,召回仙剑,率先走出门去。他一走过,裴响立即抬起眼睫,又羞又气地瞪着白翎。
白翎小声道:“怎么了嘛。”
林暗亦从他二人之间穿过,终于轮到他俩走了。白翎还想跟师弟讲小话,不过转头正对上连珠真人几欲喷火的脸,终是道:“呃……祝妙语真人早日找到你师兄。再见!”
连珠真人:“哈???”
白翎仔细一想,此话十分缺德,毕竟萧缘已经半只脚踏进地府了。他连忙一手捞起剑匣、一手扯上师弟,招呼小妖们快溜,火速冲出庭院。
四人在门外汇合,一直到扶摇小筑的侧厅,方才停住。
此处是供旅客们小憩的,屏风分隔了数张茶几与石凳,暂且无人。“老君鼎”的小妖们和白翎恋恋不舍地话了别,双方约定不日必将重逢。届时小妖们成为真正的药王,一定给白翎更大的优惠。
送走它们,白翎来到茶几旁坐下,拉动屏风遮挡。
他取出魔剑,迷离的兰花香须臾充盈了此间。林暗道:“白师弟有话想问?”
“没错。我们不能只听连珠真人的嘛,现在该听听萧大哥的说法了。”白翎端正坐姿,面朝魔剑,笑眯眯地说,“萧大哥,你还能操纵本命剑吧?既然如此,‘是’的话安静即可,‘不是’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发颤。行吗?”
磨损严重的剑身一动不动,仿佛答应了他。
白翎合掌道:“很好,那么第一个问题——你是真心喜欢那个魔修的,对也不对?”【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