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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诉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三十一、碧落 嘢?还没打完………………


    诸葛悟到场, 三方派系鼎立。


    他来到白翎与裴响身前,问:“你们二人可好?”


    白翎勉力站起,虽面色十分苍白, 但仍露出微笑, 答:“很好, 师兄不用担心。”


    裴响寒声道:“你哪里好了?”


    白翎冲他眯起眼睛, 说:“我们俩是该算账。阿响, 你真的很不听话!刚才……”


    裴响转开头当没听见。


    诸葛悟抬手道:“停, 打完再吵。”


    白翎很想把裴响的脑袋掰回来, 可是若裴响先前丢下他,没有那层层叠叠的法宝报废、换来巨剑的片刻凝滞, 说不定他已经在投胎路上了。


    不止是他, 裴响也逃不掉。


    思及此,白翎心有余悸。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像此刻一般,迫切地想要变强、想要活下去。生死之际, 有人与他共进退到最后一刻,他这条命已经背负上了什么东西——让他无法再轻言放弃,或是随波逐流了。


    然而此刻情急,无暇他顾。面对唐棠, 白翎亦是五味杂陈。一时间, 他犹豫了。


    唐棠不顾性命地奔来救他们, 对师尊劫杀窈娘也一无所知。灭问鼎一脉,该灭她吗?


    诸葛悟一句话似冷水泼下,道:“阿翎,看见这位小仙友,倒让我想起二百年前的你了。背着剑胆, 兴冲冲踏入秘境,等着我为你锻造本命仙剑……彼时之你,此时之她,皆是如此。”


    白翎一怔,抬眼望着师兄。


    诸葛悟亦斜睨向他,虽神色照常温柔,但语气淡淡,显然并非怀旧,而是提点。


    白翎知道,自己短暂的心软被师兄看穿了。诚然,当初的他和现在的唐棠几乎一样。他对唐棠心软了,可是问鼎一脉有对他手软吗?


    白翎不语,诸葛悟也没有将话挑明,不过话锋一转,问:“阿翎,你还记得为本命剑拟好的名字么?若是心有杂念,或许又用不上了。”


    “我……记得。”白翎终是苦笑了一下,道,“我取了十多个名字呢。每一个……我都记得。”


    孔安从远处飘来,大袖如云。唐棠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师尊变成一个馍馍,塞进袖里。


    馍馍不停张合着上下两片儿,喊叫道:“师尊!你们别——”


    她跌进袖袋,再传不出声音。


    孔安的发冠已被打落,灰发披散,形容狼狈。可他松了口气,死死盯着诸葛悟道:“渡尘小儿,时至今日,我脉终于大仇得报!哈哈哈哈——断代之恨,不共戴天,你以为要报仇的只有你吗?你要保护师弟,我也要保护徒儿,现下正好了断!师妹,还不速速祭出师祖法宝?”


    他家的祖师爷是一代,也就是被展月老祖扒皮抽筋的那位妖王。论辈分称,师祖指的是二代道君,道号“定坛”的是也。


    宁雪将手一转,玄天炉飞至上空疾旋,从中舞出了一卷宝旗。霎时间天地变色,本就昏暗的天宇隐隐滋生雷动,竟是要降下暴雨的征兆。


    魔域常年无雨,何况是气候恶劣的火神冢。


    狂风大作,白翎抬手遮挡,见那宝旗实在诡异——他在裴家府上,见过漱玉真人借给裴舅爷的宝旗,绣的是神荼郁垒连环画,驱鬼辟邪。


    可是此时此刻,宁雪召出的决不是什么“宝旗”,而是一卷“鬼旗”。森森阴气弥漫开,甚至压过了地底熔岩的热意,令在场之人无不生寒。


    徐师弟赶紧把窈娘的遗像收好,小声问:“那是……什么?”


    “碧落幡。”


    两个人异口同声,一齐回答。


    白翎意外地看向身边,见是尹真去而复返,又不意外了,照旧道:“你好啊尹兄。你也知道这面旗子?”


    在老祖的笔记里,关于法宝,着墨不多。对于碧落幡,仅批了“邪物”二字,并未详述。


    裴响默默把火折子递给尹真。此物熄灭后,竹筒布满裂纹,大概无法再用了。


    尹真一摆手道:“没事,我还有一打。不过,既然你们知道那旗子的来历,怎么还不逃跑?”


    漱玉真人回归队伍,提剑道:“什么来历?”


    尹真说:“修真界最凶残险恶的法宝,排行第一。虽然有些大能不会把压箱底的宝贝示人,或者让见到宝贝的都死了,所以排行榜并不完整。但,如果你们没有更厉害的东西,就快点走吧。”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


    白翎深吸一口气,心说你多介绍两句再跑啊!现在他除了知道碧落幡的名字、以及它很厉害,其他的一概不知。这怎么打?


    一阵“呼啦啦”卷动的声音响起,宁雪站在碧落幡下,似披上了半身袈裟。


    不过,袈裟上描绘的完全是炼狱图景:无数看不清面容的人影趴在幡上,面朝幡外,不住捶打着幡布。他们被困在其中,无声地嚎叫呼救。人影们争相抢到幡前,彼此撕扯,试图破禁而出。


    宁雪远远唤道:“林暗,我有话对你说。”


    白翎一时纳闷儿,不知她在叫谁。


    没想到旁边传来漱玉真人的声音,冷冷回道:“何话?”


    白翎才意识到,他和漱玉真人身份修为悬殊,所以从未问过她姓名。但宁雪和漱玉真人同为女修,即便不同代,也皆是门中栋梁,很可能互有耳闻。看宁雪放缓的态度,说不定还对漱玉真人略有钦慕。


    果然,宁雪说:“我敬仰你的修为与道心,不愿让你无辜葬送。我知你素来爱惜同门,而劫你师妹之事,盖因李德妖言迷惑孔安。我事后知晓,亦无从弥补,现下李德任你处置,但你必须即刻离开。今日是我问鼎一脉与展月一脉的了断之战,你大可以置身事外,了却你师妹的因果后,带小辈们安然归去。”


    她顿了顿,神色转冷,道:“否则碧落幡动、黄泉鬼出,小心你余下的同门,尽步窈娘后尘!”


    雷鸣电闪,瞬息间映亮宁雪,也映亮了碧落幡上的亡魂。他们愈发拥挤,撑得幡布鼓胀,边角处渗出鲜血。


    宁雪见林暗不语,进一步威胁:“别忘了你的师弟师妹们,早已中了我的定身符。只要他们留在此处,我的剑便可随时降下高天,锁敌而动。”


    田师妹急忙道:“大师姐,你别操心我们!剑修岂有苟且偷生的道理?我们大不了和窈娘一样——我和她姐妹两个,仍在一起!”


    林暗清叱一声:“住口!”


    她眸色沉敛,显然在斟酌为难。


    白翎看在眼里,倒是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真人,我们一同走到现在,已经是一段奇缘。我刚才九死一生,你也看见了。如果宁真人对你的师弟师妹们出手,他们是绝无活路的。”


    徐师弟一听也急了,道:“白仙长,你瞧不起谁呢?我们都一同到这了,不该接着走下去吗?那旗子邪门得很,多个人多份力,你快别说丧气话了!”


    “不是丧气话。只是……你不觉得碧落幡上的鬼魂,很眼熟吗?”


    白翎的眉头,终于轻轻皱起。他望着幡布上纠缠的魂魄,即便他们五官不清不楚,随身的法宝兵器也足以让白翎牵动记忆。


    在哪里见过?


    仿佛是《修真界宝鉴一览》,记录着散佚多年的宝贝,以及他们下落不明的主人。


    诸葛悟道:“的确。幡内拘禁的,大多是道场仙友。”


    林暗神色一凛,然而不待她发话,孔安已按捺不住兴奋,对宁雪说:“师妹,是时候让他们见识师祖的法宝了!正好拿李德祭旗,也让漱玉真人平恨!”


    宁雪握紧旗杆,念念有词。


    倒地不起的李德本想溜走,不料突遭点名。他已暗中服食丹药,续上一口气,闻言立马暴起,御剑奔逃。


    然而罗网状的法宝从孔安袖中射出,牢牢捆缚住他。


    李德不知是对碧落幡有多恐惧,大骇之下,竟然孤注一掷,把芥子袋抛给白翎,声嘶力竭地吼道:“姓白的!剑胆给你了——我还给你!两百年前是我的错,我错了白仙长!救我——”


    然而暴涨的幡布将他席卷,裹得蚕蛹一般。


    这一刻,在场诸人皆看见,幡上的亡魂齐齐扑来。他们明明没有表情,却浑然一股狂喜,似饿狼捕食,蜂拥而上。


    李德的声音顷刻断灭。


    裴响低声道:“他死了……”


    修士之死,分肉身之死、魂灵之死。


    肉身死后,元神出窍,若及时收入法器,还可以滞留于世,找机会夺舍重生。不过夺舍之难,难于上青天,更多人仅仅是处理完后事,便由他人送往洞天福地,轮回转生了。


    而在李德被碧落幡卷入的刹那,他的肉身与魂灵俱灭。元神连逃出躯壳的机会都没有,转眼被鬼旗吞食。


    幡布再度飞展,李德已不知所踪。


    随着鲜血与肉渣被碧落幡吸收,其上多出了一道魂魄,观其衣着,正是新死的李德。他尚且十分茫然,片刻后明白过来,顿时道心溃败,与之前的魂魄们一样,疯了般捶打起幡布来。


    一名元婴前期修士,即便身受重伤,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像踩死了一只蚂蚁,拂去了一片灰尘,数百年功名道行,须臾尽散。


    白翎接住了他的芥子袋。


    袋身干瘪,因为主人离世,颜色迅速泛黄。白翎却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压抑了。因为,宁雪舒畅地仰起头颅,似从旗杆中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灵力。


    女修在惨白的电光之下,明明灭灭,如同鬼魅。有那么一瞬间,白翎头皮发麻——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宁雪长出了李德的脸。


    男人的五官衬着女子身躯,不过刹那,又恢复冰肌花貌。宁雪抬起手,李德黯淡在地的仙剑竟然轻轻发颤,被她召动,但她嫌脏,又随手将其丢弃。


    一尊半透明身躯自宁雪的天灵盖升起,浑然是一座元婴。元婴形同修士本尊,不过放大无数倍,凌然立于天地间。


    碧落幡吸食了李德后,把宁雪临时拔擢至元婴后期。孔安一声呼喝,还有两道身形在狂风中浮现。是问鼎一脉的另两名金丹期弟子,左右夹击,包抄而来。


    宁雪与她的元婴同时开口,说:“漱玉真人,请。”


    李德已死,窈娘遇害的罪魁祸首伏诛。面对实力更胜一筹的问鼎一脉,林暗不等师弟师妹们争辩,将手一挥,把他们全部收入袖中。


    她御剑而起,临行前向展月一脉的三人投来一瞥,道:“告辞。”


    言毕微微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血祭 他喊着什么羁绊啊师兄啊……


    白翎眨了眨眼, 亦冲她露出笑容,道:“再会。”


    他挥手送别林暗,虽不知道女修打得什么主意, 但不论她回来与否, 此去好歹保住了驾鹤一脉小辈们的性命, 白翎也松了口气。


    问鼎一脉下了如此血本, 从二代道君处讨来两件稀世法宝, 盖因三代被灭之仇。此为他们与展月一脉的宿怨, 不应牵扯旁人。


    此时此刻, 场上只余诸葛悟颇具战力,应对问鼎一脉的四名修士。


    白翎忍不住道:“师兄……”


    诸葛悟笑了笑, 说:“你照顾好小裴。当然, 还有你自己。”


    话音落下,他向前数步,顶窍亦升起元婴。不过他已臻至元婴后期的圆满地步,离破境化神一步之遥, 因此元婴凝实,宝相庄严。诸葛悟立在元婴掌中,冉冉驾临高空,衣上的金纹全部活了过来, 山纹流云, 水纹泛波。


    此等战事, 绝非在旁看着便算“不拖后腿”了。白翎与裴响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个字:


    跑!


    覆巢之下无完卵,此时不跑待何时?


    不是说要卖了诸葛悟逃命,而是留下也只能作炮灰,不如分头行动。问鼎一脉必会让那两名金丹期弟子追来, 如此让诸葛悟以一敌二,胜算更大几分。


    白翎灵机一动,一边慢慢退后,一边翻起了李德的芥子袋。除了他两百年未见的剑胆,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兵刃,尽是李德剥削而来的战利品。


    白翎本想把剑胆收进自己的芥子袋,可是漫长时日过去,剑胆早已生出灵识,见到他立即贴了上来,牢牢地黏在白翎背上不动了。


    “这个没用,这个也没用……啊!这个有用。”白翎迅速辨认着各类法宝,翻出什么防御的、隐身的、加速的,立即往裴响身上套。


    此时诸葛悟的元婴已与宁雪的元婴交手,同样放大无数倍的仙剑锵然碰撞,荡开漫天云翳。


    宝华万丈,大地随着两柄兵刃相击而不断震颤。裂隙扩大,熔浆溢出地表,方圆千里内的魔物皆被吸引,发出此起彼伏的长嚎。


    宁雪凝成的元婴由碧落幡强行造就,因此不敌诸葛悟。见师妹落于下风,孔安将散发一挽,御剑凌空,直击诸葛悟本尊。


    白翎立即唤道:“万怜别管我们了,快去帮师兄!”


    在他们身侧寸步不离的仙剑闻言转向诸葛悟,又转向白翎,显然十分纠结。白翎屈指弹了一下剑柄,给它一个脑瓜崩,催道:“快去呀!”


    “万怜”化作一道流光,与“千恨”并肩作战。


    白翎已经把李德的遗物翻了个遍,骂骂咧咧:“什么脑残品味,收集这些玩意儿干嘛?很好看吗?鸟用没有。阿响,一会儿你往南,我往北,跑得越快越好!”


    他欲动身,却被裴响一把抓住,道:“你怎么办?”


    白翎把能用的法宝全用在师弟身上,自己两手空空。他拍拍师弟的脑袋,见师弟不为所动,又往师弟脸蛋上摸了一把,趁其发怔,立即挣开桎梏,迅速后退。


    白翎振臂高呼:“师兄顶住啊!我先走一步啦——”


    他御起神行术,直奔神目洞,身后飚起一溜风沙,烟尘四起。


    半空中的孔安额角青筋狂跳,忙指使两名弟子:“去,快去!千万要活捉他!”


    一名弟子应声而动,另一名则犹豫了,问:“师尊,他们还有个弟子,要不要我……”


    “那个等下再杀,白衣服的才是祸水!阿花的剑即将锻成,他肯定要去捣鬼,滚啊!”


    孔安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转头又接了“千恨”一招,险些被打落云头。


    白翎把他的吼声听在耳里,停步回身,向两名金丹期弟子手舞足蹈。此二人遭到挑衅,立即放下顾虑,齐齐杀来。


    白翎转身又跑。


    他的“神行术”亦是从老祖笔记中看来的,与其他派系的“登云步”、“夜游诀”、“天鹤舞”并称四大移行法门。


    不过,“登云步”好在省力,“夜游诀”悄无声息,“天鹤舞”轻灵敏捷,“神行术”则以步调诡谲、出人不意而闻名。


    缘由无他,盖因此法门是展月老祖同为筑基期时、专门为逃命开创的。


    所以,再高雅的名字也无法改变其狼奔豕突的路径。白翎几次三番快被追上时,周身忽然生风,猛地窜出,气得身后二人狂叫不止。他在崎岖的岩丘间打转,像遛狗似的,把两条恶犬钓在后面。


    两尊交战的元婴已被抛在身后,白翎潜心奔逃,足足跑了一刻钟,不免身法迟滞,四肢泛酸。他暂且停步,手扶岩壁休息,没料到久违的不适感突然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吐出大口鲜血。


    两个金丹期弟子更加上气不接下气,指着他道:“跑什么跑?你、你跑吐血了都,还不停下!”


    白翎看着两人一瘸一拐、狼狈地赶来,却将嘴角一抹,哈哈大笑:“我吐血又不是因为你们!要不是我修为卡着,遛死你俩不在话下。来啊!继续追我啊!”


    “姓——姓白的,你你你,你等着!休要仗着你的法门好,待、待我们逮住你,有你好看的!”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已经被他溜掉无数次,即便白翎就在前面不远,他们也提不起劲加快步伐了。


    然而一股热浪涌起,吹得白翎身子一歪。他才发觉,绕过岩壁便是神目洞,他靠着的岩壁,堪称神目的眼皮子。


    问鼎一脉的弟子猛走两步,白翎又脚底抹油,晃到了岩壁另一边。


    不过,他暗道不好:自己的修为太低了,体质也差,一旦休息,便泄了劲儿,现在接着发动“神行术”,远不如刚才灵敏。


    两个问鼎一脉的弟子亦发现端倪,大喜道:“跑啊!跑、跑不动了吧?”


    “展月遗孽,还不束手就擒——”


    他二人同时扑来,显然对这个区区筑基期、却无比猖獗的家伙忍无可忍。白翎双目一虚,再度闪避,然而被扯碎了一角袖摆。


    白翎的心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继续拖延迟早被抓。诸葛悟虽然以一敌二、战成平手,但短时间内不可能分出胜负。


    而这一刻钟的拖延,已经是白翎凭此时修为,能够做到的极限。


    他被逼到神目洞的洞口,背后发烫,已经不能再退了。两名金丹期弟子从两侧逼近,满是戒备地靠近。


    电光石火之间,白翎将心一横,生出了跳进洞内的想法。他的剑胆嗡鸣不止,显然感应到了纯粹的火系灵气,迫不及待要入洞受洗、脱胎换骨。


    如果剑胆能吸纳热意,他是否有机会活命?


    此念头太过疯狂,即便是白翎,也知此去九死一生——不,其实是必死无疑。


    问鼎一脉的弟子讥笑道:“白翎,你命中注定,折在我派手里!放心,我们不会立即要你的性命——你的腿接好了吗?再打断一次,或者直接碾碎!应该没法接好了吧?”


    另一名弟子也说:“师兄,快把他捆了。用他的命要挟诸葛悟,我要看渡尘真人下跪!还有他那师弟,天生剑骨?剔出来还厉害吗?”


    白翎缓缓点头,放声笑道:“好……好!”


    他舍了最后一丝迟疑,直接往后倒去。


    剑胆发出悲鸣,随他下坠。两名问鼎一脉的弟子大惊失色,连忙扑到崖边。


    可是神目洞纵深百丈,下方金红色的熔岩似能灼伤瞳仁,滚滚热浪扭曲了视野,哪有白翎身影?


    刚才还叫嚣要折辱渡尘真人的弟子,现下面若死灰,道:“师兄……完了,师尊说要活捉他的!他怎么敢……”


    “什么完了?他不可能一下子烧成了灰吧?骨灰……把骨灰带回去也行啊!”


    他师兄慌乱之下,半个身子探出洞口,极力寻找白翎的踪迹。


    师弟却两眼无神,瘫坐一旁,摇头道:“找不到的……神目洞是锻剑之地,他肉体凡胎,肯定灰都不剩了!”


    “嗤”的一声,大蓬鲜血爆开,浇了他满头满脸。此人呆愣片刻,颤颤抬头,只见师兄探出去的半截身子齐腰断裂,被几道剑气打成了筛子。


    死者的元神冒出,直到消散前,仍是满面茫然:“啊?”


    一道披雪流光拔地而起,离洞登天,冲破风沙与乌云。


    细看之下,流光是仙剑两道、披雪是白衣一袭。刚才跳崖的白衣青年被两柄仙剑夹在中间,放声惨叫:“啊啊啊啊啊——”


    白翎快背过去了。


    他头回以人身御剑,或者说是剑御他。眨眼冲上云巅高处,俯瞰苍茫魔域,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占满心窍,对高空的恐惧便让他半只脚踏进了地府。


    两柄刚出炉的仙剑一左一右,紧紧地架着他。一柄是裴响的金属性剑胆锻成,另一柄是白翎的三宝属性剑胆打就。


    白翎的剑胆救主心切,在他坠崖时,吸尽了周边火灵,瞬间锻造成型。随后,尚在神目洞深处养神的裴响剑胆受到感召,前来襄助,亦认出了白翎的气息。


    同一时刻,问鼎一脉活下来的弟子抱着师兄残躯,抖若筛糠。


    有人悄无声息地逼近,投下斜长黑影。


    弟子回头,只见一名墨衣飞展的少年。其如画眉眼在夜色中浮现,此情此景,如艳鬼索命。


    少年的神情实在可怖,尤其是环顾四周、没找到他所找之人的踪迹后,他双目深处,似缓缓转动漩涡。


    问鼎一脉的弟子又哭又笑,踉跄起身,道:“裴、裴响?天生剑骨?练气期小儿,也敢来我面前造次,是来为我师兄殉葬的么?”


    裴响寒声道:“我师兄,在哪?”


    “他跳下去了!”金丹期修士祭出兵器,直指裴响咽喉。他左摇右晃,疯疯癫癫地说,“姓白的死了!我、我拿你去要挟诸葛悟,他那个伪君子做派,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裴响用手握住了他的剑。


    剑尖不再摇晃,被他固定在掌中。鲜血四溢,却诡异地倒流了,并未滴落,而是沿着裴响的经脉游走,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形同裂痕。


    少年只重复了一个字:“死?”


    金丹期修士发现,他竟然拔不出自己的剑了。下一刻,大力袭来,带着他往前一晃。


    剑尖倏地刺进了裴响咽喉,血液汩汩流出,皆向他面上逆行。少年攥着剑的手更加用力,骤然捏断剑身,反手划过敌人的脖颈。


    一击即中,打碎护体灵力。五官扭曲的人头飞出去,无首的尸身犹在僵直。


    死者的元神自断口处升起,见自己的躯壳缓缓软倒,发出不敢置信的尖叫:“不不不!”


    狂风吹袭,将其顷刻刮散。


    裴响眼前发黑,亦支撑不住了,单膝跪地。


    在他即将倒下前,一片柔和明亮的白影从天而降,直扑过来,恰好把他抱了个满怀。


    第33章 三十三、吃人 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


    是冷的。


    白翎接住裴响的时候, 被冻得直颤。少年人的体温极低,像一块冰。


    但也是热的。


    热的是血,源源不断往外冒的血。从裴响割到掌骨的手心溢出, 从他几乎捅穿的咽喉涌出。


    白翎突然失声了,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能慌乱地捂住裴响伤口, 意识到毫无作用, 立即将他抱起。


    两柄仙剑已并肩浮在地面, 等着载他。白翎想也没想便踩上去, 咬牙把持着平衡,御剑在山岩间穿梭, 低空飞掠熔浆汇成的溪河。


    到了元婴交战处, 白翎下地才发觉腿软。可他脚步不停,又运起神行术,向诸葛悟奔去。


    他终于能发出声音,喊道:“师兄——师兄!”


    诸葛悟闻声侧目, 百忙之中掐了个诀,分身为一只青鸟,飞到白翎身前,挡住他再靠近。


    青鸟发出诸葛悟的声音, 道:“把他放下。”


    白翎照做, 但不忍松开裴响的伤处, 仍紧紧按着。


    他见青鸟的白喙一张,吐出在裴家用过的瑶池鼎,刚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问:“阿响上次进去, 不是快把你的存货吃空了吗?这次……这次伤得更重……”


    “你当我前阵子在忙什么?给你们报名讲坛的时候,我下山云游了一遭。”青鸟催动香炉,把裴响收进去温养。


    白翎得知他补充过库存,总算稍稍放心。可青鸟一声叹息,似乎情况很不乐观,说:“伤得也太重了。你呢?身上如何?”


    “我没事。两柄剑胆都锻成了,我本想带它们去找阿响,没想到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白翎满手是血,索性往衣服上擦,喃喃地说,“是我没照顾好他。师兄,阿响杀了一个金丹期修士。”


    青鸟沉默片刻,问:“他的功法,你知道么?”


    白翎点头道:“《太上迢迢密文》。”


    “原来如此。”


    青鸟再度长叹,比之刚才,更显忧虑。


    显然,诸葛悟也对这部功法有所耳闻,甚至熟知,可惜此时无暇闲聊,他把瑶池鼎交给白翎,说:“你快带阿响离开。”


    “什么?”白翎一愣,道,“你打不过他们吗?”


    “打得过。但,战场瞬息万变,我不希望你们涉险。而且……”分身的时间快到了,青鸟化成一片片青羽,声音也在空中消散,“我一直有所预感。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


    白翎下意识伸手,只抓住了一片羽毛。他把瑶池鼎抱在怀里,二话不说,又踩上两柄剑。


    没了刚才浑浑噩噩、吊着一口气的精神状态,白翎再想御剑,御得像醉驾一样。可他必须听诸葛悟的话,带裴响远离此地。


    师兄陷入苦战,师弟生死未卜。白翎勉力维系着平衡,贴地飞行,融入神行术,渐渐越飞越快。


    身畔风声呼啸,百里缩在须臾。


    不过,白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战场一眼。


    此时此刻,双方已进行到决胜关头。


    诸葛悟尚有余力,问鼎一脉的二人节节败退。宁雪的元婴毕竟是法宝临时捏就的,每受一击,身形都在淡化。孔安更是癫狂,被符箓强化过数次后,眼球暴突,仙剑渐失章法,唯有喊杀声震天。


    白翎实在不解,明显不落下风的诸葛悟为何要他们离开。“真正的危机尚未到来”,师兄的话是什么意思?


    问鼎一脉的祖师爷早凉透了,二代道君多年闭关,三代弟子尽数绝命。除了那四代的两人,还有什么后手吗?


    白翎忽然心下一惊。


    是了,在他逐一排查的人中,确实存在一个漏洞!


    闭关的定坛道君——两百年来,他真的在闭关吗?


    白翎发现一块突出的焦岩,立即驱使双剑,飞过去藏身。当他觉得师兄胜券在握时,转身就跑无需顾虑;但当他明白了真正的危机是什么,脑子还没转动,脚已经在往回走。


    白翎躲在岩石后,迫使自己冷静,抽丝剥茧。


    修士们闭关,会进入一段极深长的冥想,置外物于不顾,潜心神于内府,全力突破关窍。一般来说,只要修为达到一定地步,闭关出关皆会引得天象异动,外人尽知。


    可是,天象可以作假,外人只是看个大概,也不知具体情境如何。定坛道君因断代气得经脉逆行,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此事传出来,亦是问鼎一脉弟子所说,谁又能证明真伪?


    万一从头到尾,皆是定坛道君布下的疑阵呢?


    其实他的修为并未受损,至少没到要闭关百年的地步。那他在顾虑什么?


    白翎心头雪亮,终于记起了自家师尊——梦微道君,折雨洞天的避世之辈,道场著名的“不可以常理揣摩”之人。


    定坛道君若是为徒儿报仇、诛杀诸葛悟,他能赌梦微道君心情好吗?心情好,就让他赔一副棺材罢了;心情不好,问鼎一脉的祖师爷会被掘墓鞭尸。


    白翎抹了把额角。


    不知何时,他已经冷汗涔涔。


    时间回到裴响入门那天,适逢梦微道君顿悟《法眼遍历秘典》的最后一卷,闭关入定。是不是正在那时候,定坛道君终于等来了机会,开始在暗中移动棋子、排兵布阵?


    梦微道君所修的功法,让他能纵览修真界,上见青天明月,下见草木蜉蝣。


    唯有他闭关时,闭上那双眼,定坛道君才能瞒过他的洞察,把诸葛悟葬送在秘境,葬送在这个厮杀不止、长夜无明的鬼地方。


    锵然巨响,天地回荡。


    诸葛悟发动了全力一击,简洁凝练的一剑,洞穿宁雪元婴的心脏。


    大地深处的沟壑中,传来魔物嗥鸣,似万鬼恸哭。大地上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宁雪元婴受创,本体亦伤,按着心口跌落高空。


    她摔在碧落幡里,七窍流血,挣扎着起身。


    孔安急忙飞落,对重伤的师妹咋咋呼呼,语无伦次道:“师妹!雪儿,你不成了呀——奇怪奇怪,旗子怎么在吸你的血?它不听你的话了?呔!碧落幡啊碧落幡,让老夫也尝尝你的厉害!”


    老道阔步横跳,精神抖擞地舞了段降魔剑,竟是彻底疯了。


    他的剑招划到最后一步,洞穿宁雪心口,嘴里仍道:“仙丹!灵药!四面八方来!师兄救你啦雪儿,如此便不疼了吧?”


    宁雪猝然睁大双目,元神冒出胸腔,骂道:“朽木……”


    她话未说完,便被碧落幡窸窸窣窣地吸食了。连同她的身躯一起,被幡布裹紧,发出令人耳酸的压榨声。


    诸葛悟摇了摇头,元婴举剑插下。


    孔安一看不妙,求生的意志压过疯魔,竟然一把抢过碧落幡,仰头直面巨剑。


    他怒吼道:“师妹死得其所,速来助我!”


    霎时间,一尊元婴也从孔安头上新生!他的元婴并拢双掌,牢牢接住了诸葛悟的“千恨”。


    “万怜”自后方袭来,不料在孔安背后,骤然挤出了另一人的上半身,同样空手接白刃,挡住了“万怜”。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刚被碧落幡吞噬的宁雪。他二人的元婴像连体婴一般,背靠背共用下半身,两头四臂。


    宁雪先反手给了孔安一胳膊肘,继续骂刚才没骂完的话:“朽木不可雕也!”


    孔安却大喜道:“骂得好,骂得好!我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疯癫之下,把曾经被师尊批评、被李德侮辱、被宁雪讽刺的话全吐了出来,兴高采烈地自我介绍。


    诸葛悟则面色微变,不料他们师兄妹形成了双生元婴。或许因来路不正,此元婴通身散发邪气,可是比宁雪独身凝婴的时候,敦实百倍。


    孔安弃剑不用,把碧落幡挥舞得虎虎生风。他仰头呼号:“天助我问鼎一脉——”


    下一刻,诡异的撕裂声响起,一只手从他和宁雪相连的脊背处伸出,硬是将他们撑开了一道缝。


    又一人的上半身挣了出来,夹在他们中间。孔安和宁雪同时变了神情,转头骂道:“你来凑什么热闹?!”


    李德如获重生,狂笑声震彻天地:“天助问鼎一脉?哈哈哈哈!天来了——我,就是你们的天!!!”


    宁雪反拧上身,一耳光扇了过去。李德也是背对她的,被打中后脑勺,气得伸手去揪她头发。


    因为背后两人厮打,孔安的下半身不堪重负,本就驼背的腰快要压断了。他的元婴躬身趔趄几步,奋力嘶吼:“别打了——别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求你们了——”


    天际一声惊雷,大地被闪电照彻,瞬息间映亮作白山黑水。


    久旱千年的火神冢,在这一刻,下起了有史以来第一场暴雨。白翎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抹了把脸,向前数步,望着那尊三头六臂的元婴。


    很快,他不安的预感得到了落实。一只巨手突然撕裂云幕,伸向问鼎一脉三人!


    碧落幡和玄天炉受到感召,离地而起,飞到巨手之侧。


    伴随着雷鸣电闪,一道轰隆隆的嗓音自云上传来,呵斥道:“无能孽障!”


    问鼎一脉三人的元婴被抓向高空,与巨手相比,居然显得微小。另一只巨手也拨开层云,露出占据半边天宇的广阔人像!


    相隔十里,白翎喃喃念道:“定坛道君!”


    二代道君大多已至化神期,甚少出现在人前。此时此刻,仿佛岁月的遗物苏醒了,古老的气息迅速弥散,天地共朽。


    出乎白翎意料的是,定坛道君收走徒孙三人的合体元婴,却不是救他们。恰恰相反,他化出的形神张开巨口,把徒孙尽数吞下!


    碧落幡在他手中,终于现出了全貌。铺天盖地的旗帜,绵延万里,在云间如游龙卷动。


    幡上亡魂济济,远近不一,千姿百态。孔安、宁雪、李德以为得救,不料死得不能更死,三人呆愣片刻,疯了似的冲到最前面,大力挞伐幡布。


    白翎心下暗惊,想起被孔安收进袖中的唐棠,又向前走。


    可是,连她师尊都被一口吃掉了,她哪还有生还可能?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原来修行数百年,在白翎眼中似不可逾越之高山的元婴期修士,面对化神期修士和发挥全部功效的神级法宝,亦毫无还手之力。


    而刚育成上上品灵根、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唐棠,在如此层面的争端中,沦为了两方倾轧的炮灰。


    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寒意刺骨,让白翎眨了下眼。


    定坛道君现世,天威伏众,他几乎要站不住了。屹立在远处的诸葛悟,亦面色凝重,缓缓将双剑架起。


    不过他身为意剑流修士,只消用意念驱策仙剑。白翎分明看到,师兄负于身后的双手,在广袖间暗自结印。


    白翎认出了那道手势——“九幽黄泉印”,水属性修士的自爆之术!将自身体温降到最低,用爆体之血冰封对手,是同归于尽之道。


    “千恨”“万怜”同时悲鸣,龙吟嘶吼穿云而上。


    定坛道君如日轮的脸上,浮现森然恶意。他催动玄天炉,密密麻麻的符箓似蝗虫飞出,尽数贴上碧落幡的旗杆:强化,强化,再强化!


    他要生吃诸葛悟!


    第34章 三十四、炸膛 好!终于打完了!


    显然, 诸葛悟在拨云见日、定坛道君露面的刹那,已经预判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定坛道君要拿他果腹。


    所以, 不待定坛道君动手, 诸葛悟便在背后结成“九幽黄泉印”。此招的预备时间长, 但若成功发动, 不说让定坛道君字面意义上肝脑涂地, 至少也能折损他八成以上的道行。


    白翎不再犹豫, 御剑而出。他紧紧抱着瑶池鼎,用袖摆将其捂住, 免得雨水飘打。


    随着距离迅速收缩, 白翎浑身的血仿佛沸腾,头脑却出奇清醒。他心思飞转,一幕幕情景浮现眼前——碧落幡初次发动,是宁雪吞噬了李德。他分明看得清楚, 宁雪有一瞬间变成了李德的面孔。


    碧落幡第二次使用,则是孔安吞噬宁雪。


    宁雪当时的修为远高于他,孔安不堪重负,被宁雪挣出了半截身子。而且李德借此机会, 重新冒头, 还和宁雪厮打了起来。


    可见被碧落幡吞噬之人, 并非彻底死亡,而是被拘禁着元神,以夺取他们生前的修为。


    而驭使碧落幡之人,亦不是高枕无忧,若吞噬的人太过强大, 便会殃及自身。


    不,碧落幡只能吞噬人吗?


    万丈黑天之上,定坛道君双手砸下,意图先拍碎诸葛悟的元婴。然而一道仙印浮现,笔走龙蛇,是梦微道君的笔迹。


    他赐予诸葛悟的护身符在此刻生效,接住化神期修士一击后,碎作漫天星光。定坛道君怒喝一声,懒得再费力气,从云上俯身。


    庞然巨像张开大口,似黑洞吸纳万物,竟然要直接将诸葛悟连人带元婴、兜头吃下!


    幸好诸葛悟的护身符刚才挡下一招,为白翎争取了时间。他终于飞到定坛道君面前,如一只蚊虫在狂风中扑朔,根本没引起道君的注意。


    但诸葛悟发现了他,双眼一睁,进行到最后手势的动作倏然停住。若是用“九幽黄泉印”自爆,定会波及白翎和裴响,诸葛悟道:“阿翎——”


    白翎奋力挥臂,往定坛道君的喉间掷入一物!


    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响彻“咕嘟”一声。


    定坛道君停住了动作,喉咙下意识吞咽,仿佛吸气时吸进了一粒沙子,皱眉斥道:“哪来的蝼蚁?”


    巨手拂动,如山倾颓,要把白翎扇飞。诸葛悟举剑来接,不过尚未与巨手相击,定坛道君便忽的一晃。


    他瞪眼道:“哕……哕!”


    大地震颤,从地心深处传来呐喊。细听之下,那绝非人声,而是万千魔物躁动。


    早在诸葛悟与问鼎一脉二人交战时,便引起了整片火神冢的魔物注意。它们在暗中窥伺,已经沿着地下的岩浆河,汇聚来此。


    被定坛道君震慑后,魔物们亦未退却,只是潜伏。


    然而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吸引着他们。此物被定坛道君吞入腹中,立即被他消解同化,受到玄天炉符箓的增强后,更是让群魔丧失神智,纷纷破地而出!


    定坛道君察觉不妙,面容扭曲地喝问:“你扔的什么东西?!”


    白翎大笑道:“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他才不会留下来跟化神期修士废话,边说边调转剑柄,即刻开溜。


    被他丢进定坛道君嘴里的,不是别的,正是群魔饵——自从上次领教过此物的威力,白翎总觉得有机会再用一次。


    果不其然,他现在将此物发挥出了最大作用。区区仙级法宝,竟然成了扭转战局的关键!


    定坛道君怒吼,神身在云海间迁越,追袭白翎。然而大地龟裂,密密麻麻的魔物如潮水般涌出,奋不顾身地冲向他。


    诸葛悟收起元婴,御剑飞掠至白翎身侧。“九幽黄泉印”只差一步便要冻结他全身血液了,虽然及时停止,但仍逼出了诸葛悟内伤,令他唇角溢出一缕血迹。


    诸葛悟将手置于白翎肩上,传去大量灵力。白翎浑身一轻,骤然加速,在空中连续闪现,每次都堪堪避开砸下的巨手。


    定坛道君的咆哮震彻寰宇,终于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


    白翎怀抱瑶池鼎,回身眺望。云上的神身远在天边,依然如山岳。一层黑色的污泥飞快攀上山顶,是无尽的魔物,似蜂群,似蚁潮,一切嚎叫声皆像沉入水底,迅速地平息了。


    火神冢出奇的安静,天地在此刻缄默。


    白翎恍然明白过来,定坛道君不语,是因为张嘴就会被魔物钻进咽喉、蚕食唇舌;魔物们不叫,是因为尽情撕咬着神身,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豪夺道行。


    一枚与天地齐宽的仙印骤然浮现,笔力遒劲,似有抹煞山河之威。


    白翎疑惑道:“这是什么?”


    “道君的护身符。师祖赐予七位道君的,堪比道场烽烟之物。”诸葛悟拭去嘴角鲜血,说,“师祖闭关千年,由七位道君坐镇道场,凡是登位之人,即刻获得一道符箓,亦即师祖垂青。此物能保道君不死,但当其境界跌落化神期,仙印遮天,向师祖示警。若有三名以上的道君护身符起效,师祖将抽身冥想,重临人世。”


    雷声轰隆,倒挂枯枝一般的闪电布满夜空。


    定坛道君的神身坍缩大半,修为急退,两件隐约具备灵识的神级法宝脱离了他的掌控。


    玄天炉忠心耿耿,但不大聪明,依旧全力喷吐着符箓,强化主人和他的旗子。


    焉知它越强化定坛道君,他便越吸引魔物,此时浑身上下被魔物包裹,已经变成了一道不住摇晃的、乌黑的飓风。


    碧落幡则如展月老祖所批,是一件邪物,唯恐天下不乱。幡中的亡魂发现禁制在弱化,普天同庆,齐心协力地往外冲。


    碧落幡见主人自顾不暇,当即幡布大张,让全部亡魂倾巢而出!


    暴雨之中,万鬼过境。


    他们早该往生,却被拘束千百年,怨念深重。一些神智尚存的魂魄随风飘散,若奔流河水,前往轮回;但还有些恨意难消,即刻化作怨灵,全力倾泻着怨气。


    白翎直面鬼潮,只觉彻骨的阴寒将他吞没,呼啸而过者不知几何。时不时有怨灵袭来,皆被诸葛悟的双剑打散,风雨飘摇不定。


    忽然,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的花苞头散了,孤零零站在远处。她很茫然,不知该前往何方,被无数同类裹挟至此,却不懂他们的狂喜,也不懂他们的暴怒。


    “唐……阿花!”


    白翎下意识喊道。


    诸葛悟向他投来一瞥,又诛灭了一道怨灵。白翎看看恍然未闻的阿花,走出一步,回头看向师兄,道:“我……”


    诸葛悟叹息一声,道:“去吧。”


    白翎却没有立刻奔到唐棠面前,而是御剑飞往高空。“万怜”跟了上来,护着他逆流而上,直至够到碧落幡的一角。


    白翎揪住不断翻飞的幡布,全力一扯,然而修为太低,根本扯不坏。他道:“万怜,快帮我切一块下来,阿花没东西装着就要散掉了!”


    仙剑依言而动,“嘶啦”一声戳破了一个口子。碧落幡吃痛想跑,被白翎生拉硬拽,撕下了长长一条。


    终于,碧落幡抖罗掉了所有亡魂,也顾不上和白翎较劲儿了,“嗤”地飞向远处,奔赴其失而复得的自由。


    白翎飞回地面,被若有若无、时隐时现的魂魄冲刷着,一手搂着瑶池鼎,一手抱着灵性尚存的破幡,艰难地靠近唐棠。


    小姑娘认出了他,牵动麻木的五官,道:“白……白……”


    她想不起来了,痛苦地抱住脑袋。


    白翎伸手让幡布飘过去,说:“阿花,快进来!别被他们带走了!”


    经过的鬼魂们好奇回头,冲滞留的唐棠发出狺狺尖笑。小姑娘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又一下,同类在催促她。


    白翎喊道:“别理他们,你想就这么死掉吗?”


    唐棠钻进残幡,白翎松了口气。


    虽然他对转生之事没有经验,但是找一个好地方寄托元神,是可以算出修士转世到何处的,日后也能加以照拂。如果唐棠转生后仍然根骨不错,把她带回道场重登仙途,亦是常见。


    不论如何,总比孤魂野鬼去挤奈何桥喝汤、进阎罗殿受审好得多。


    不料,正当白翎放松下来时,一只手凭空伸出,死死攥住了残幡另一头!


    形同怨灵的女修因生前法力高超,仍保留着一分神智,冲白翎喝道:“你要带我师侄去哪?!”


    白翎面色微变,认出了她:“宁真人?”


    宁雪的身形影影绰绰,不过胸腔破损,豁口鲜血淋漓,几乎能看见她裂成两半的心脏。她漆黑的双手如魔物般狰狞,抓着幡布不放。


    白翎警告道:“阿花已经进去了,你要是不松手,扯坏幡布的话她也会魂飞魄散。”


    “那你松手!”宁雪依旧冷厉,不过暗自收起利爪,免得划破残幡。她冷笑道,“展月一脉的弟子,必定包藏祸心。我提醒过师兄无数次,阿花心性单纯,不可放她出去。可恨他溺爱小辈,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阿花每日去讲坛听学。说,你是不是早有预谋,蓄意接近阿花?”


    白翎气笑了,听见幡布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怕它撕裂,索性冲里边道:“阿花,你来劝劝你师姨。她非说我是骗你的。”


    “师姨……”


    一道细弱的声音飘出来,比先前真切许多。唐棠有幡布容身后,虽然只是神级法宝碎裂的一角,但也足以温养她的神智了。


    小姑娘从幡布上冒出头,扒着边沿,诚心实意地道:“师姨,你也进来吧,不然咱们再也见不到面了。我……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白仙长是好人,我相信他。”


    “他是好人个鬼!你、你这孩子——”宁雪气得大骂,转念意识到,如今她与唐棠皆是鬼魂了,又面色一僵。


    鬼潮跑得差不多了,剩下大群怨灵,即将袭来。


    诸葛悟飞身至白翎背后,面对怨灵,持剑戒备。宁雪见势不妙,确实拖不得了,不得不抓住唐棠的手,也钻进碧落残幡。


    白翎没空细究,立即把幡布卷吧卷吧,塞进芥子袋。他犹豫了一下,是否把瑶池鼎也装进去,但师弟到底是师弟,还是抱在怀里安心。


    白翎侧头问诸葛悟:“师兄,怨灵很多吗?要不要我帮忙?”


    诸葛悟驱剑飞出,道:“你自己看。”


    白翎闻言探出脑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成群结队的怨灵黑压压冲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马上要到近前。


    这堪比修真版生化危机的场面,本该让白翎忙不迭逃命。可是经历了漫长的大战后,他竟然只生出一句腹诽:苍天啊!又来了!放过我!


    诸葛悟内伤未愈,强行再起元婴,双剑铮鸣。


    显然,他亦知此关难过。然而关关难过、关关过,身为剑修,绝不会一退再退。


    白翎轻叹一声,索性蹲下身,拍拍瑶池鼎的炉盖,当做拍了拍师弟的头。


    他喃喃道:“阿响。等你再醒来的时候,大概是见不到我了。不过没关系啊,真的没关系。你……”


    白翎张了张口,哑然失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不知为什么,白翎心头一片敞亮,还有余裕和裴响絮絮叨叨,似乎认定了自己命不该绝。


    突然间,仿佛他心想事成似的,又一阵地动山摇。


    剧烈的灵气波动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白翎双眼一亮,立刻支起脑袋。只见来时路上,有连片光芒闪烁。


    下一刻,漫天遁光冲破沙尘,前来助阵!


    第35章 三十五、救兵 速冻食品小师弟锁鲜增色……


    水红身影一剑当先, 掠到白翎近前时,已化作通身碧衣。


    “白师弟,我没来晚吧。”漱玉真人林暗将眼一扫, 道, “裴师弟呢?”


    紧随她而来的, 竟然还有尹真。刀修稳了稳头上的斗笠, 也问:“你师弟死了?”


    “尹兄, 你这嘴真是……”白翎嘴角抽动, 见到他时常说的“你好啊”也说不出口了, 抱着瑶池鼎起身道,“他在炉子里面养伤。不太好, 但肯定不会死。”


    “哦。我看你一脸寡妇样, 随便问问。”尹真漠然落地,将长刀一甩,拄在身前。


    不待白翎反驳,林暗道:“我送师弟师妹们走后, 折返路上偶遇尹真人。他散尽宝珠,招兵买马,集结了大批散修仙友。白师弟,我们上了, 你多加小心。”


    话音落下, 女修提剑而出, 杀向了铺天盖地的怨灵。诸葛悟亦召动双剑,煌煌刃影千道,碾向四面八方。


    白翎意外地说:“尹兄,多谢你了。要是你们不来……”


    尹真却将手一抬,示意他不必多言, 随后扬刀加入战局,临行前只说了一句:


    “记得加钱。”


    浩浩荡荡的散修大军终于赶到,经过白翎身边时,纷纷振臂高呼:“加钱!!!”


    白翎被他们甩在身后,面露懵懂。


    散修们自有圈子和联络手段,想必是尹真捡垃圾的人脉,和他一样,大多是风餐露宿之辈。有三名真人领头,散修们不怕干这一票没人兜底,因而全力拼杀。


    况且,定坛道君的神身已经被分食大半。他的修为折损至金丹期左右,化作了一颗黯淡流星,仓皇逃逸。


    玄天炉力竭,从云间跌落,不知坠入了何处尘泥。除此以外,还有数不清的法宝,在定坛道君神身受损时掉下,魔物不感兴趣,却是散修们趋之若鹜的“垃圾”。


    刀光剑影交错,怨灵节节败退。


    白翎始终将装着裴响的瑶池鼎抱在怀里,定定地望着战场。他已经筋疲力尽,衣衫在风中翻飞不停。


    青年灰扑扑的脸上,沾着不知哪来的血迹和泥点子,可是在漫天华光的映照下,遽尔笑意灿然。


    —


    火神冢一战,足足过了三天三夜才停息。


    修士们不止清剿了怨灵,还屠戮大片魔物,将火神冢一带再度肃清。


    经此一役,道场的势力范围大增。


    火神冢不再是拼尽全脉上下的人力物力冒险、才能进入的锻剑圣地,修士们排着队去神目洞,每日皆有仙剑出世的奇景,或者剑胆熔毁的哀嚎。


    现下风声渐小,荒芜的魔域上空,深青色的残照转为殷红,将奇诡的地貌勾勒出一分凄艳光景。如此,便是魔域的“日出”,新的一天开始了。


    白翎掀开帐篷的门帘,照例伸了个爽遍全身的懒腰。


    他端起瑶池鼎,道:“阿响早。”


    不知裴响在里面能不能听见,反正白翎每天都说,入睡前也会知会一声。离大战结束,已过去小半个月,战场还没清理干净,裴响也毫无动静。


    白翎本想去诸葛悟的帐篷,看看师兄疗伤的进度如何,请他查探一下裴响的状况。


    不过没走两步,一抹枫红色的身影闯入视野。白翎招呼道:“你好啊尹兄。昨晚行情怎样?”


    “不怎样。玄天炉被人捷足先登了,那小子撞大运。”尹真的黑眼圈比之前更加浓重,显然起早贪黑了好些天,一副走着走着就会猝倒在地的样子。


    不过他全无休息的意思,清点完新捡的“垃圾”后,掏出疑似风油精之物猛闻。


    白翎连忙让开,捏住鼻子。不料尹真犹未满意,竟然把绿色药油直接往嘴里倒,这下提神又醒脑,天灵盖都要发亮了。


    尹真哑声说:“走了。”


    白翎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松开鼻子一点,嘴巴也紧紧抿住。


    他敬佩地望着尹真远去。营地里的散修络绎不绝,一些捡到宝了满面红光,举手投足充斥着暴发户的喜气;一些血本无归,甚至抢东西时挨了打,低落如丧家之犬。


    营地不大,是林暗组织小辈们建起来的,容纳着上百名修士。


    诸葛悟需要静养,徐师弟给他安排了一座单独的帐篷,在营地边缘。白翎走过去的途中,偶遇打水归来的田师妹。少女御剑顶着一大缸清水,估计跑了几十里地,才寻到干净的水源。


    她习惯性地向白翎问好,不过刚一挥手,又讪讪地收了回去。


    白翎倒是说:“早啊。怎么了?”


    田师妹顶着缸落地,不好意思地说:“白仙长……前些天的事情,是我没憋住,对、对不起啊。”


    “什么事?”白翎一愣,“哦,我想起来了。没关系的,我和你大师姐早说开啦。”


    他们所提之事,关乎白翎那条碧落残幡。


    他本想偷偷处理,不料在修补幡布时针扎了手,大叫一嗓子,被送饭的田师妹听见了。


    田师妹以为出事,急吼吼冲进帐篷,结果和半截身子爬出来、趴在桌上的唐棠大眼瞪了小眼。


    宁雪也冒出头,骂白翎笨蛋,缝到她的脚了。田师妹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忍不住告诉了徐师弟;徐师弟知道后,自然所有驾鹤一脉的小辈全知道了。


    再想瞒过林暗,便是痴人说梦。


    白翎有些忐忑,不知如何向林暗解释。


    没想到林暗听完他磕磕绊绊的道歉,只是感慨:“所以老祖当年没灭问鼎满门,想来也有旧事旧情。”


    之后,女修向他要去了残幡。


    时隔一天,完璧归赵,林暗不仅拆掉了白翎笨拙的针脚,还将裂帛处缝补严实。


    她挑灯夜织,唐棠与宁雪在幡中,是知晓外景的。她们似乎对谈良多,白翎没有问起,只是再度向林暗道歉,以及道谢。


    至此,新仇旧恨勾销。


    世界清静,白翎终于有空探查内府,发觉突破关窍的契机正在近日。他向来心大,反正已经等了两百多年,不差这一时半刻,索性放任自流。


    思绪回归此刻,田师妹双手合十嘿嘿发笑,说:“那就好!我先送水去啦,白仙长是去找诸葛真人请安的吧?希望他也快些好起来,咱们继续探险!”


    少女顶着水缸健步如飞,跑向储水的棚下。


    散修们正在敲碗等候,其中甚至有几个道场修士,数天前闻讯而来,放下身段一同淘金。


    白翎笑了笑。其实,诸葛悟的帐篷离他才十几步路。


    不过大伙儿同住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是别样滋味。白翎终于抱着香炉来到诸葛悟帐外,扬声道:“师兄?”


    “万怜”挑起门帘,雀跃地请他进去。


    墨蓝织金的身影端坐于帐内,身前搁了书案,身侧放着玉枕玉簟。一只长颈净瓶置于案上,斜插白梅。


    细看之下不是梅花,而是魔域特产的植株。白翎闻了闻,嗅到一股幽冷异香,笑着说:“师兄恢复得不错嘛,都有心思去折花了。”


    诸葛悟睁开双目,温声道:“再等等。”


    白翎:“……”


    白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搂着瑶池鼎原地立正。因为瑶池鼎认诸葛悟为主,所以只有诸葛悟与之心意相通,随时知晓裴响的情况。


    白翎还记得上次唤醒裴响的符文,可是必须向师兄请示。师兄说裴响恢复好了,他才能画符。所以,白翎每日醒了就来问安,扯一通兄友弟恭的场面话,装模作样地表达关怀,再旁敲侧击,打听裴响的现状。


    前几日,诸葛悟尚有闲心跟他兜圈子,这两天懒得绕弯了,总是一句话打发他。


    不过,“再等等”比起重复了好些天的“尚需时日”,算是飞跃。白翎心情顿好,向诸葛悟告别。


    诸葛悟问:“今日也去温泉么?”


    “当然啦。冷天就该泡温泉!走了啊师兄。”白翎笑眯眯地退出帐篷,离开营地。


    他搂着瑶池鼎,一路哼歌,来到一片丘岩环抱、远离尘嚣的地方。


    此处甚少有熔浆流过,风沙也小。因前些天的暴雨,形成大片的天然温泉,像一面面圆镜,嵌在漆黑的大地间。


    白翎发现,泉水被火神冢的灵气滋养,非常适合修炼。他像往常一般,褪去袜履,解下外衣,迈入满池温热。


    道道波纹从他身后漫出,若是俯瞰,如同曳尾。


    浓郁的灵气熏蒸着肢体,温养经脉。白翎浑身舒畅,轻声喟叹,慢慢走到水中央。


    他找到了一块平滑的巨石,趺坐静修。瑶池鼎被他放在水面,不会沉底,只是静静地漂着。


    介于上次唤醒裴响的经验,白翎提前备好了衣物,搭在瑶池鼎上。被水浸湿了也无妨,上岸再捏个诀风干便是。


    不过,此时四下无人,尤其是没有诸葛悟看管,白翎便大起胆子来。十天前,他把手伸进炉子里,冻得五指结霜;七天前又伸进去,冷得指甲盖发紫。


    直到三天前,他还不死心,再度伸手进瑶池鼎。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他戳到裴响了。


    从手感判断,白翎碰着了小师弟的胸腹一带。他虽然略感抱歉,但认为师弟复苏有望,所以今天起床后又摸了一次。


    这回手感温度接近正常,和现实中摸着差不多。但是,裴响在炉内未被固定,白翎摸到了师弟的脑门。


    白翎硕果仅存的良知告诉他,不能再摸了。


    万一摸到什么不可言说的部位,饶是没节操如他,也是会滋儿哇乱叫、此生无法与自己和解的。


    不知是不是记挂着此事,白翎趺坐了好一会儿,依然无法入静。他便任自己漂在水面上,像海豹似的双手拍打肚皮,反正丹田没动静,偷会儿懒也无妨。


    热水掬着他,暖意渗透四肢百骸。


    白翎打了个哈欠。温泉的灵气太浓,催他入静,入不了静就会让他犯困,也算修士的自发性修炼了。


    然而恰在此时,瑶池鼎的炉盖撑开一条缝儿,溢出朦胧淡香。


    白翎好像习惯了和裴响住一间屋子,独自睡了十来天,总是失眠,不知少了什么。现下忽然闻到令他安睡的香味,白翎发出心满意足的呓语,不觉间阖上眼帘。


    流云氤氲,在水汽间满溢,从炉口无声地涌出。


    一只手伸出浓雾,趁白翎打盹儿,迅速抓走衣物穿上。


    窸窸窣窣的声音惊扰了白翎。他意识尚不清醒,眯着眼漂荡,直到脑袋快磕到岩石,被人用手掌垫住。


    白翎总算睁眼,待看清眼前景象,眼睛越睁越大。


    裴响一只手垫在他头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捂着衣领,还没系好衣带。见师兄目不转睛地仰视自己,裴响低头与之视线相对,雪似的面颊上又染上薄红,略显慌乱。


    他低声道:“转、转过去,等我穿戴整齐!”


    白翎却眉开眼笑,双目似绽放星彩,道:“你醒啦?”


    第36章 三十六、复生 拂钧&凉紫VS花谕……


    小师弟终于活过来了, 白翎大为高兴,立时失去平衡,哗啦啦扑腾起来。


    裴响不得已扶住他, 或许想起了上次一同落水的经历, 眼底闪过羞耻, 说:“你……你……”


    他对白翎总是“你”不出个所以然的。


    幸好温泉水浅, 才到腰际, 白翎很快稳住了身形, 主动转过去背对裴响, 大方挥手道:“你好好换衣服吧!我保证不看。”


    裴响小声说:“我不信你的保证。”


    白翎:“嗯???”


    水声传来,裴响加快了穿衣服的动作。白翎面露迷惑, 心说两人好歹是同生共死了一遭, 怎么自己的可信度还下降了?


    哦——裴响“死”前他们分头跑,白翎是摸了他脸才趁机脱身的来着。


    此时不秋后算账,更待何时。


    白翎立即恶人先告状,问:“阿响啊, 我不是让你往南跑吗?还给你塞了几个加速法宝,你追上来干嘛。”


    裴响撩动的水花骤然停住,片刻后,才响起他一板一眼的声音:“无可奉告。”


    白翎:“那我转身了哦。”


    “你、你果然不可信!”水声又剧烈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裴响的面色肯定更红了。


    白翎乐出了声, 伏在礁石上, 专挑师弟听不得的话讲:“你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猜呀。莫非阿响舍不得我,死也要与我死在一起?所以才穷追猛赶,生怕——”


    “我绝无那般想法!”裴响气得提高了声调,说。


    白翎竖起耳朵, 以为自己的激将法好使,能骗师弟吐露实情了。不料裴响气是气,吐息都变得急促,却没再迸出半个字,片刻后将头一撇,寒声道:“诸葛师兄何在?”


    “哎呀,我瞎猜的,你找师兄干什么?这就要跟他告状啦?”白翎笑嘻嘻地道,“搞得好像被我说中了似的……你真奇怪。其实我更想不通的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响听没听过这句话?”


    裴响沉默良久,道:“听过。”


    “那你还用功法——你还割手!你还扎喉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你的聪明相是装出来的吗,啊?”


    白翎噼里啪啦倒豆子似的说着,谅裴响已经穿好了衣服,回身快走数步,把他逼得后退。


    结果裴响绊到了水底的巨石,“哗啦”一声坐进水里。


    白翎欺身上前,一手叉腰,一手屈指,边说边捅咕裴响的脑门。他憋了十多天,从目睹裴响倒下到现在,终于一股脑问了出来,一时没收住力,把师弟白净的额头戳得泛红。


    白翎的目光游移了一下,顺手把泛红处揉了一把,继续眯眼盯着裴响,等他交代。


    裴响张了张唇,不得已与他对视。水珠沿着少年人的鬓角滑落,滴进领口,好半天后,他终于挤出一句:“功法修了不用,岂不更为愚蠢?”


    白翎被顶嘴顶得倒仰,双手抓头,恨不能掰开师弟的脑瓜子看看他在想什么。


    可是师弟好不容易活过来,白翎看见他,眼前便浮现他满身是血的样子,掌心似乎仍有热流汩汩,是按着的伤口血往外涌。


    白翎泄气了。


    他像一个失败的家长,刚把离家出走的小孩逮回来,又生气又拿他没办法,还很没骨气地心疼他。明明该好生教育的,话到嘴边,却差点变成嘘寒问暖。


    裴响眼睫颤了颤,显然知道自己刚才是嘴硬。


    他将视线撇去别处,语气放软几分,不自然地道:“那名金丹期弟子要杀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胡说,他要抓我们去当人质的。”白翎脱口而出,可是看裴响已经低头,又自欺欺人道,“好吧,那家伙刚死了师兄,发癫也不奇怪。”


    裴响移回视线,却见白翎面色正常,只是在说问鼎一脉的弟子。


    白衣青年继续道:“算了!以后我会看着你的。不过,你下手要有个轻重呀阿响,再大招起手的话,是想让我跟你的元神问好吗?”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地说:“你先管好自己,别轻易丧命便是。”


    白翎自信道:“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好了。”


    裴响冷笑,说:“你是祸害遗千年吧。”


    “喂!”


    白翎张牙舞爪扑过去,想把裴响按进水里。虽不至于让他呛水,但是把八风不动、坐着还高高在上的小师弟弄得一团乱,才能维护住他身为师兄的尊严。


    裴响果然破功了,挣扎着往后仰,咬牙道:“你总是如此,说不过便使坏,世间怎会有你这般无理取闹之人?”


    白翎发出“桀桀桀”的怪笑,乱喊着“你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我今日就要把生米煮成熟饭”等采花大盗的台词。他每说一句,都会让裴响的脸色震惊一分,最终白翎费全身之力,手脚并用地按倒了师弟。


    裴响背靠青石,放弃了挣扎。


    他仅剩一张玉雕似的脸浮在水面上,染透雾气,笔墨难描。乌黑的长发在水下散开,如滴入的墨汁往四周洇散。


    事情进行到“就地正法”的环节,白翎却停住了。


    他脸上笑意未散,晃了晃身下的裴响,问:“怎么不反抗啦?快反抗呀,阿响,我还有更劲爆的没讲呢。”


    裴响阴恻恻地说:“我不会陪你玩这种幼稚又无礼的把戏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少年闷着一口气,将脸一转,结果呛了水,弓起身咳嗽。白翎忙把他拉起来,给他拍背顺气扯耳垂,吭哧吭哧地忍笑道:“好咯,下次再玩……不不不,没有下次!我发誓绝对没有了,你别又呛着了哈哈哈……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阿响先原谅师兄行不行?”


    裴响咳得眼尾绯红,满脸不信任,不肯理他。


    白翎便一声口哨,唤来两道流光。出现的正是他二人的神级剑胆,现已脱胎换骨,化作两柄光泽灿明的仙剑了。


    两柄剑皆未命名,不过意态亲近,悬停在他们面前。


    左侧的跳脱,露面时先飞快地蹭了白翎一下,右侧的沉静,倒是与裴响性情相符。


    白翎伸手展示道:“噔噔噔——我已经给我的宝贝取好名字啦,你想好没?”


    裴响怔住,缓缓向右侧仙剑伸手,抚其剑身。若是细观,二剑不仅心性不同,外貌差异也极大。


    裴响的剑色泽雪亮,通体如冰如镜,明晃晃倒映云影天光。白翎的剑则锋芒柔和,剑身两面一明一暗,竟然是阴阳双色之象。


    白翎叹气道:“我的剑胆憋闷了两百年,好像精神分裂了。现在生出两股灵识,互不相让,好在都听我的。所以,我取了两个名字。”


    裴响问:“哪两个名字?”


    “一个叫拂钧,一个叫凉紫。”


    裴响:“……”


    裴响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什么?”


    “就是夫君和娘子呀!真笨。”白翎抱膝坐在岸边,脸搁在膝盖上,笑得眉眼弯弯,“我的本命剑是我的宝贝,既然它精分了,我就得取两个好听又宝贝的名字。昨夜我灵光一闪,福至心灵——喂!等等我!怎么不听我讲完!”


    他还在摇头晃脑地吹嘘取名史,却听泉水哗啦,裴响已不忍卒听地起身走了。白翎预料到他理解不了自己的幽默,但见他如此反应,更觉得自己取名精妙绝伦,追着裴响说:


    “它们都很喜欢我取的名字的!不过喜欢不同的叫法。叫‘拂钧’夫君的话,它不好意思,叫‘凉紫’却得喊娘子才行,它觉得‘凉紫’听起来像有口音。”


    裴响道:“你是仗着它们不懂名字的意思,待它们识文断字了,定觉得你取名荒谬,不负责任。”


    “啊?识文断字?你对剑灵的素质要求也这么高?”白翎冲裴响的仙剑一扬眉,问,“你愿意念书呀?”


    裴响的仙剑煞有介事地一压剑柄,如同点头。


    白翎啧啧称奇,心说剑肖其主,果非虚言。他缀在裴响身后,两人渐渐走到了浅水处,不过前方仍是广阔的水湾。白翎的白色长靴放在湾畔,倒是显眼。


    裴响向彼方走去,捏了个诀风干上半身。


    他眼角余光一扫,见白翎身上湿哒哒的、本人却浑然不觉,犹与剑胆有说有笑,遂加快手法,又捏了个风干诀,扔白翎身上。


    白翎忽然干爽,衣袂飘飞,转身却对上裴响的后脑勺,不由得笑道:“还是阿响心细,多谢啦。我们正探讨你家宝贝的名字呢,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吗?”


    “取名关系深重,岂能随口敲定。”裴响轻哼一声,道,“总之不会同你一般,择些轻佻无稽的谐音。”


    白翎叫道:“谐音怎么了!我还没说咱们霁青道场是激情道场呢!况且和别人打起来之前,我喊一声‘夫君娘子,上啊’,别人听我拖家带口的,肯定会到处找人,谁知道我喊的其实是剑?”


    裴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怎会有人既有夫君,又有娘子?”


    白翎道:“一夫一妻双宿双飞啊。道场不许纳妾。”


    裴响:“……”


    裴响直接抓过他的剑,要带其逃离白翎魔爪。


    白翎看剑身两面都是暗色,知道“拂钧”听了他的大逆不道之辞,躲起来了,现下是“凉紫”主导,遂快步唤道:“别跑阿响,快把我的娘子还我!喂喂喂,你没有自己的娘子吗?再不还我,我要喊我夫君了——夫君你说句话啊夫君!”


    两人一前一后,牵动迢递波澜。


    营地传来笛声,是一曲清婉小调,回荡在魔域的残晖下。白翎仰头一听,知道是诸葛悟催他们回去了,又好说歹说一番,总算哄得裴响把剑还他。


    他们涉水而行,凌波踏步,走得浑身暖意。裴响一直在前头,不过始终未将白翎甩掉。待上岸后,白翎重整鞋袜,师弟也从芥子袋取出木屐穿上,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着。


    白翎起身时,裴响亦抬眸道:“我想好剑的名字了。”


    白翎:“嗯?叫什么?”


    “花谕。”


    “有什么典故吗?”


    “没有。”


    “切。”白翎抱臂笑道,“那不是和我取的名字差不多嘛!”


    裴响淡然地说:“对。就是被你影响了。”


    白翎不服,屈指去弹“花谕”的剑身,当面说裴响坏话。比如小师弟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啦,严于律己就算了,还严于律他啦,叽嘹个没停。


    裴响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只在白翎说得上头、差点绊倒时,伸手拽了他一把。


    白翎很礼貌地道了声谢,转头继续叭叭。漫天飞落的笛声里,两人漫步回到营地。


    第37章 三十七、退房 “天下没有这种朋友!”……


    一驾焚烧灵石驱动的战车停在营地门口, 散修们交钱买票,乘车离去。


    白翎路过他们,心生好奇, 转头见徐师弟正在收拾帐篷, 散修们陆陆续续地“退房”了, 过去问道:“徐兄, 他们不住店了吗?”


    徐师弟直起腰, 说:“白仙……裴师弟!你终于醒了!哈哈, 尹真人刚告诉我们, 秘境黑市开张的时辰定了,就在今晚。大伙儿赶着去抢机缘呢。”


    “秘境黑市?”白翎好奇道, “还有这种场合?”


    徐师弟道:“对呀, 每场道会都会开办的。咱们入秘境也好些天了,许多仙友急需补充物资。还有些……嗯,来路不正的东西,要赶紧转手。”


    徐师弟挠挠头, 说:“尹真人之前念叨的‘我的时间不多了’,就是指这个。对捡垃圾的散修来讲,道会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黑市, 许多人等着一夜暴富呢。你们也去吧?”


    白翎服了。


    他一直以为尹真有什么惨痛苦衷, 又是急着收丹药、又是自言自语时日不多之类, 好像半截入土了似的。合着他活得好好的,只是要进货赶集啊!


    难怪诸葛悟叫他们回来,多半也是因为此事。驾鹤一脉计划在半个时辰后出发,白翎与裴响循着笛声,穿过营地。


    一曲终了, 墨蓝织金袍的剑修放下竹笛,缓缓擦拭。他已将帐篷收好,立在一株枯树下,听见呼唤声自背后而来。


    白翎高兴喊道:“师兄!我带阿响回来啦。”


    诸葛悟负手回身,微笑着说:“回来就好。”


    他看着两名师弟到近前,裴响行礼,白翎则笑眯眯捧起瑶池鼎,说:“这个还你,多谢师兄咯。”


    裴响道:“师兄可有商行票折?两次借师兄的法宝复生,我别无他物,仅能以金银偿还。”


    “不必了。还钱不必,瑶池鼎也不必。”诸葛悟却道,“秘境中危机四伏,小裴修那般功法,不知什么时候还要用上。阿翎,你将香炉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白翎问:“诶?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是的。虽然战事告一段落,但神教传讯集结,让我等告述战况。会耽搁一日,你们先随漱玉真人同行,我争取到黑市与你们汇合。”诸葛悟轻叹一声,说,“铃铛记得挂好。”


    白翎拍拍腰封,示意自己挂着呢。诸葛悟便一颔首,查探裴响的修为后,化作一道遁光掠往天际,开会去了。


    驾鹤一脉的弟子们忙着收拾帐篷、清扫营地,偶有路过的,都会跟裴响打个招呼,问候两句。裴响并不适应,只能僵硬地“嗯”一声、道个谢,再隐含求助意味地看向白翎。


    白翎却两眼弯弯,让他自己对付。


    白衣青年心情很好,哼着歌儿钻进帐篷,很快就把为数不多的用具收进芥子袋了。他再撩起门帘时,裴响也已将分配的水缸送回去,默不作声地站在帐篷边,等他出来。


    不过,裴响怀里多出了一堆东西。


    白翎打眼一看,见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吃的喝的、甚至色彩绚异的魔域野花,不用问也能猜到,定是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送裴响的慰问礼。


    “这些……价值多少?”裴响垂下眼睫,低声道,“要还人情。”


    “真厉害呀阿响,你还知道人情世故?哈哈,朋友们就是这样的,不用太计较啦。以后有什么事,你也帮帮人家呗,别想着用钱还了。”白翎利索地扯掉绳结,开始拆帐篷。


    裴响迟疑道:“朋友?”


    “当然,我们和他们认识好一阵子了,大家都是朋友。”白翎顺便把解下来的零件也塞给他,说,“搭把手。”


    裴响接住东西,道:“那我们……”


    他半天没后文,白翎回头问:“我们什么?”


    白翎蹲在地上,袖摆简单地缚起,以免行事不便。他仰起头,在阴寒的天色下,却如零星白花,柔和的容貌勾勒着淡淡光晕。


    白翎耐心等待,却见黑衣少年蹙起眉,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好像难以启齿。


    白翎了然道:“你想问咱俩算不算朋友?”


    裴响一惊,被戳破了心事。


    白翎轻松地说:“当然算啦,阿响觉得不算吗?”


    裴响恼道:“你既然当我是朋友,怎么还对我……”


    他又讲不出口了,白翎眨眨眼:“我对你咋啦?”


    裴响冷笑道:“你对我做朋友做不得的事,你心里清楚。”


    “啊?”白翎歪着脑袋发呆片刻,双眼一亮,道,“你是说在瑶池鼎的时候,我伸手摸你的事情吧!你能感觉到?”


    裴响:“……”


    裴响面无表情道:“不能。”


    白翎立即改口:“刚才开玩笑的,我没摸你。”


    死寂半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吧,我摸了,但我就是想知道你身体怎么样嘛。这算哪门子朋友做不得的事?”


    裴响胸膛起伏,终于忍无可忍道:“我是说你的功法!”


    白翎一拍脑袋,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说:“上次掉水里之后,我确实有突破迹象来着,修炼的效果也好多了。要是阿响你没有受到实质上的伤害,只是很不好意思的话……嗯……”


    白翎面露狡黠,拉着师弟的衣摆摇晃一下,拜托道:“以后再多帮帮我呗,好不好?看在朋友的面子上!”


    裴响的脸色从红到紫,从白转青,最后挤出一句:“天下没有这种朋友!”


    他拂袖而去,不知躲到哪个犄角旮旯自闭了。白翎忙站起来,被师弟的话砸得发蒙。


    什么意思,不帮就不帮嘛,一副绝交的样子是作甚!可白翎没来得及追过去,就见驾鹤一脉的田师妹跑过来。


    田师妹道:“白仙长!我刚看见裴师弟了,他还好吧?快快快,就剩你们的帐篷啦。”


    白翎只好收回视线,心不在焉地干活。


    田师妹却发现了不对,问:“裴师弟人呢?是不是又被你气跑了哈哈哈。”


    “被我气跑?嘁,明明是他莫名其妙生气的!”白翎不服,憋闷半天,最后决定拐个弯咨询田师妹,道,“我认识一位仙友。”


    田师妹问:“这位仙友是不是你自己?”


    “当当当然不是啊!”白翎差点被口水呛着,心虚地说,“他嘛……不,她是一位女修,有一个挺乖的……师妹。对,师姐妹二人本来感情很好的,师姐认为师妹是她的至交好友,师妹虽然害羞,但心底里肯定赞同。”


    田师妹点头道:“原来如此。看来仙友确实不是你。”


    白翎:“为什么?”


    田师妹道:“因为你没有师妹呀。”


    白翎没想到她如此好糊弄,大喜道:“没错。”


    田师妹又道:“裴师弟和‘乖’字也不沾边,至于你俩的感情嘛,更谈不上和谐。”


    白翎:“……”


    白翎不喜了,道:“你不懂!哎呀先听我讲。反正师姐中了奇毒,要双修才能解,她不求解毒,只求活久点,所以想请师妹看在二人交情的份上,平日里和她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呃应该不用亲嘴,搂搂抱抱什么的就行了。”


    田师妹:“然后呢?”


    “然后?然后师妹不乐意,还非常非常生气!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天哪,她说“天下没有这样的朋友’!真是的,好像要绝交一样……”白翎不满地展开帐篷对折,嘟嘟囔囔,“不愿意就不愿意呗,难道能强迫他?好好说话会怎样啊,不知道的以为对他霸王硬上弓了……喂,你想什么呢?”


    只见田师妹听着听着捧住脸,露出幻想中的痴迷神色,道:“我在想,假如是大师姐这样对我的话……”


    白翎问:“你会怎样?”


    “我肯定会爱上她的!”


    白翎:“……”


    白翎把叠好的帐篷丢过去,把少女的美梦砸醒了。他呵呵道:“不许出现这种情况。我是有节操的人!”


    “跟你的节操有什么关系?”田师妹气呼呼地说,“你说的那位师妹不接受师姐也正常,谁让师姐先说的她们是‘至交好友’呢?”


    白翎步子一顿,脑海中灵光闪过,是醍醐灌顶的前兆。


    他回头道:“大师,什么意思?”


    “白仙长真是木头。你不会在为这个师姐打抱不平吧?依我看,可怜之人恰恰相反,不是师姐、而是师妹!与自己行亲密之事的人,口口声声说她们只是朋友,岂不是——”


    田师妹冷笑连连,眯眼斥道,“岂不是拒绝负责、仅图享乐,借着长辈身份蛊惑晚辈献身,却不给名分始乱终弃的千古第一负心人?!”


    白翎目瞪口呆。


    他愣在原地,被田师妹的批判万箭穿心。田师妹并未发觉他的反常,环顾四周见无旁人,双手合十道:“白仙长,你认识的仙友究竟是谁啊?你就告诉我吧,我保证这次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白翎已经将她的话与裴响的表现一一对应起来,几乎可以笃定,师弟正是如此误会他的。


    他抬脚便走,魂不守舍地说:“不行……糟糕。师妹不知道躲在哪里哭呢,要快些把人找到。”


    田师妹却瞧见了一道人影,招手道:“裴师弟!”


    白翎立即抬头,见前方的丘岩后面,一袭熟悉的黑衣闪过。原来裴响生气但没有走远,藏在那里,白翎稍微追两步就能发现他了。然而,白翎久久没有过去。


    他不仅没过去,还一直在和田师妹讲话;不仅和田师妹讲话,还仿佛相谈甚欢,最后被左等右等、终于忍不住现身的裴响撞个正着。


    白翎此时赶到丘岩后,早已经空无一人。


    幸好,徐师弟在旁边清点物资,说:“白仙长,你在找你师弟吗?他刚往集合的地方去了,咱们也快过去吧。”


    第38章 三十八、黑市 师兄就是师兄呀,不可以……


    来到集合地点, 白翎并未看见裴响。


    直到他和林暗打过招呼,又应付了其他人几句闲谈,才瞥见师弟的身影。


    少年人身姿挺拔, 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一袭黑色道服衬着朱缎银纹发带, 斜背仙剑, 很是醒目。


    不过, 裴响的面上犹有湿意, 似乎刚洗过脸, 漂亮的面容已恢复冷静。他没有和往常一样走到白翎身侧, 而是与之隔着人群,沉默地眺望远处。


    白翎被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围在当中, 无法抽身。若在平时, 他听小辈们抱怨散修难缠,定有一百种法子教他们膈应死人不偿命。但,今天不一样,他听什么都左耳进右耳出。


    好在小辈们也发现了裴响, 转身围着他去了,追问他身体状况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无法抽身的变成了裴响,白翎被挡在外面, 依然没机会找他说话。


    田师妹左看看、右瞧瞧, 小声问白翎:“白仙长, 你说的那位仙友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啊!”白翎头皮一炸,立即走开,不敢再杵在原地了。他刚转过身,便感到一道凉飕飕的目光投在自己背上,如同芒刺。


    师弟果然气狠了。


    白翎头回对裴响犯怂, 不敢回头,一个劲儿乱走,假装很忙。直到一片枫红出现在视野,他才戛然止步。


    白翎道:“啊,尹兄你好。准备出发了么?”


    “走啊。大姐头载她的师弟师妹,我还是负责你,和你师弟。”尹真顶着黑眼圈,或许因即将暴富,懒洋洋地勾动唇角。不过他见白翎迟迟没有动作,略一观察,问,“你俩什么毛病?站这么远。”


    白翎干笑一声,想表示自己能试着御剑了,让他载裴响就行,却被尹真大手一挥,眨眼变成了小纸片儿。


    与他同等待遇的,还有裴响。两张纸片人一左一右,落在尹真双肩,被其脖颈挡住。王不见王,倒是诡异地和平共处。


    裴响一声不吭,不知是在置气还是怎么。


    当着外人的面,白翎也拉不下脸赌咒发誓、自证清白,倒是与他僵持住了。


    林暗带领众人升上高空,尹真亦踩刀飞起。他一下子窜上云层,吓白翎一跳,忙攥住他头发问:“飞这么高干嘛?”


    “你不知道黑市在哪开啊。”尹真散漫道,“在天上。”


    白翎还真不知道。他只觉天旋地转,恐高依旧,幸好没逞强御剑。要不是变成了纸人,现在他肯定双目翻作死鱼眼,两腿一蹬赴极乐世界了。


    可是还和裴响处于冷战中,白翎无人诉苦,不得不强忍晕眩,做孤苦无依的软脚虾。不料,正当他半死不活之际,少许圆圆的纸片露出来,是裴响的小半张脸。


    他被白翎发现,倏地缩了回去。


    白翎“诶?”了一声,有气无力。不知旅程要煎熬多久,尹真仍在向上飞,今日云层稀薄,白翎是一眼也不敢往下瞅。


    他受不了了,软绵绵地喊道:“师弟……”


    另一边没有回音。


    白翎唉声叹气,难受得紧。他从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继续骚扰道:“阿响……”


    另一边总算传来“嗯”的一声。


    白翎大受振奋,脸也不要了,抱怨道:“我好晕啊。”


    说是抱怨,实际上堪比撒娇。白翎的嗓音清亮,他知道自己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师弟那般正人君子,面对示弱,肯定会心软的。


    孰料尹真先忍不下去了,啧道:“你俩搁这对山歌呢?”


    白翎:“……”


    白翎气得倒仰,心说差一点就能钓到师弟了!只差一点!


    不过他没躺尸一会儿,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忙支起脑袋。一只纸片儿小手从另一边伸出来,摸索片刻,露出整个纸人。


    裴响幽幽地观望着他,与白翎对视。两张空白的纸人面孔上,都没有任何表情。良久后,终是遭受恐高折磨的白翎赢了,裴响沉默地挪了过来。


    他在尹真的后衣领上坐下,留了个位置,看着白翎不语。


    白翎明白了师弟别别扭扭的好意,扒着衣领边缘,一步步蹭到裴响身边。没想到变故陡生,尹真一个急转弯,吓得白翎脚下一飘,“啪”地拍在了裴响身上。


    裴响:“……”


    两张纸人儿严丝合缝,头对头、脚对脚、面对面,紧紧地叠在一起。白翎刚要发话,便觉着自己镂空的三角形嘴巴正对着裴响的嘴,他一出声,两人的嘴中间就一气儿漏风。


    裴响:“………………”


    饶是没心没肺如白翎,此刻也被镇住了。


    他不敢想象师弟的心里面是天崩地裂、还是排山倒海,只能赶紧往边上移,勉强与师弟错开。


    裴响却一动不动,仿佛被抽走了三魂七魄。白翎心道不好,自己明明是来哄人的!怎么阴差阳错,还给裴响添上了一记重击。


    白翎心虚地说:“都怪尹真,我、我不是故意的。”


    尹真闻言嗤道:“怪我干嘛?有只鸟突然飞过来,要怪怪鸟。”


    白翎:“……”


    白翎磨着牙威胁他:“你不许再插嘴了,也不许偷听我和阿响讲话!不然扣一枚塔印。”


    尹真冷笑,不置一词。


    白翎打发了他,立即去牵师弟的手安慰:“没关系的阿响,我们都是纸片儿,贴一下而已不算亲嘴。”


    没人答话,气氛更沉重了。


    白翎继续道:“亲嘴也没事。反正我是初吻,你也是吧?大家都不吃亏。”


    裴响的脸缓缓向他转动,因为两人的面颊还叠着,白翎能感到他在颤抖。


    白翎硬是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我们都是男人,亲个嘴无所谓的!”


    此言一出,裴响抖是不抖了,不过感觉像死了。


    而尹真匪夷所思地道:“等一下???”


    白翎立刻说:“扣两枚!”


    尹真:“……算你狠!”


    连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尹真都听不下去,可见此番言辞有多惊世骇俗。可是白翎管不了这么多,他怕师弟受到的冲击太大,一辈子不理他了。


    然而身为纸片,实在是限制发挥。白翎使劲浑身解数,往裴响身上乱蹭,试图令其开口。他不怕别的,就怕裴响不讲话,什么都憋着,肯定会憋出毛病。


    可惜不等他把小师弟的魂儿招回来,喧哗由远及近。尹真一踩刀柄,汇入一条排在云中的队伍。


    林暗等人也排着队,小辈们一迭声地欢呼:“真的是空中楼阁!”


    白翎撩起尹真的头发往外看,只见浓如实质的乌云上,坐落着一艘雪白飞宫。在开辟秘境时,白翎便见识过此等奇物,然而眼前这艘比彼时所见广阔百倍,简直是一座云天之城。


    天幕深远,不见日轮。然而清辉斜照,来自高空明月。


    确切地说,白翎不知那是否能称为“月”。只见三光并联,盈缺不一,左侧两枚皎然生晕,右侧那枚则是黯淡的深红色,似闭上的眼睛。


    细看之下,左侧的两枚也在变化,一枚完满圆润,另一枚形若弯钩,好像在慢慢睁开。


    尹真介绍道:“我们已经深入魔域了。他们天上是三轮月亮,一个个睁开,再一个个闭上,一天就过去了。现在的时辰叫‘双月明’,相当于我们的上午。等晌午你就能见到‘三月明’了。”


    白翎听了个大概,又转头捅咕裴响:“阿响你听见没?我们到地方啦。黑市好漂亮啊,你不亲眼看看肯定会后悔的,我们已经在排队进门了。”


    裴响终于动了一下,但完全没有起身赏景的意思,而是面对白翎继续凝固。


    白翎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实在顶不住了,也面朝着他,慢慢后退,直到挪回了尹真肩上,倏地转身大喊:“啊!今天天气真好!”


    尹真皱眉道:“你被定坛道君打到头了?”


    白翎咬牙切齿地扯下他一根头发,心里默念“再扣一枚”。队伍排成长龙,在云间蜿蜒迤逦,幸好前方分流,足有二十个城门洞。


    林暗领着众人进门,白翎心生疑惑,问:“黑市的排场这么大,背后是什么人啊?这规模,这地段,都快赶上我家洞天了。”


    因为林暗在登记,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凑来尹真身边,等他讲解。


    尹真刚被扯掉头发,很没耐心地说:“世上没有穷的黑市。开在魔域的,背后当然是魔头。你们这些毛没长齐的走路小心点,万一被魔修盯上,个个炸得外焦里嫩、金黄酥脆,嚼起来喷香。”


    小辈们不信,觉得他吓唬人。


    不过离飞宫越近,魔气越重,一些路过的魔修也不再遮掩,露出身上的魔纹、色彩奇异的双目。


    如此正邪两道并存的场面,足以让小辈们大开眼界。白翎也没有料到,原来道修并非见魔就杀的。


    当踏上人家的地盘,仙友们很识时务。不知魔域黑市究竟提供了何等便利,足以让双方暂时地“相敬如宾”。


    飞宫分为内外两环,当中空心,贯穿天雷。内环名为海市,自然是交易的场所,外环则为蜃楼,供往来之人下榻。


    林暗登记完毕,众人重新踩上地面。白翎恢复人形,裴响却跟宕机了似的,直到尹真把他捉出来。


    白翎连忙接过师弟,捧着毫无声息的纸片儿小人吹气。裴响终于活了,像流体般滑出他掌心,缓缓变回人样。


    白翎一看他的脸色,顿时暗道不好,说:“你的脸……”


    裴响颤声道:“不许讲话。不然……不然我跳下去。”


    白翎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是飞宫门外,万里云潮。


    白翎:“哦。”


    他乖乖闭嘴,然而徐师弟跑来喋喋不休地说:“苍天啊亲娘啊,白仙长你们看见了吗?刚才有个魔修过去,后脑勺上也长着一张脸!还对我笑!……哎?裴师弟,你的脸怎么了?”


    白翎忙竖起手指在唇前,冲他嘘声。


    不料田师妹紧随其后,也脱口而出:“哇塞裴师弟,你的脸好像要烧起来了!不、不止是脸,耳朵和脖子都……奇怪,这里很热吗?”


    白翎干笑道:“不一定很热才会脸红嘛,阿响他娇养大的,吹冷风也不舒服。是吧阿响?”


    林暗款步而来,第三次问起:“嗯?裴师弟是怎么了,何故一番了无生趣之状。莫不是被白师弟你……”


    白翎双目圆睁,指天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做!”


    尹真:“呵呵。”


    白翎百口莫辩,见裴响摇摇欲坠,忙将他拦腰抱住,叫道:“不要跳啊师弟!你就这么想不开吗?你、你跳——我也跳!”


    他无意间把前世看的某沉船爱情大片的经典台词喊出来了。


    尹真向其他人一招手,道:“别管,我们走。”


    林暗疑惑地看向他。


    尹真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示意她这两人脑子有问题。


    林暗轻出一口气,善解人意地颔首。小辈们目露担忧,探头探脑,被她左手搭一个、右手推一个,强行带离。


    临走前,林暗微微笑道:“前面有糖水铺子,我请客。大家可以休息一会儿,有话慢慢说。”


    只剩白翎与裴响二人,在城门下僵持。


    眼看守门的魔修走过来,白翎立即起身,拉着师弟一溜小跑,钻进小巷。


    裴响被他推到墙上,容色紧绷。少年人满面潮红未消,乌黑的睫羽低垂,掩着一分泪光,却因身量较高,被仰起脸的师兄看得一清二楚。


    白翎双手抱臂,跟上辈子堵住好学生、讨要保护费的混混一样,抬起一条腿,踩在师弟的身侧。


    他压低声音道:“说吧,这事怎样才能过去?”


    第39章 三十九、糖水 请问师弟对“夫妻之事”……


    白翎的本意是快点把人哄好, 呵护师弟脆弱的心灵,不料又越了师弟雷池。裴响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反问道:“过去?”


    白翎:“……”


    白翎呆呆地问:“不过去怎么办?”


    裴响凉声道:“是了, 你向来是不重礼义廉耻的, 如此……之事, 你竟能轻易翻篇。师兄高明, 师弟望尘莫及, 反正你也不在意我的心绪, 往后……”


    白翎举手投降:“停, 停!”


    裴响正说至激动处,泪水积蓄在眼眶中闪烁。他眼睫直颤, 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却被白翎打断,当即紧抿薄唇,仿佛是“这次打断我,下次便休想要我开口”的意思。


    白翎头疼道:“我们先把话说开!从现在开始,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知道吗?”


    裴响当然不听他的,转身要走, 却被白翎的腿拦住, 想绕另一边, 结果白翎手臂一伸,把他困在中间。


    白翎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小少爷矜持得很,不可能与他在巷子里扭打的。所以,他很愉快地利用了裴响的优秀品质, 轻声警告:“别逼我挂你身上哦,好不好?阿响,我们现在可不是在折雨洞天,外面到处是魔修,我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应该消除误会、继续和谐友爱地相处,对吧?”


    裴响:“……”


    裴响无处可去,垂眸对上师兄笑吟吟的脸,也无话可说。


    白翎道:“好,真听话。我们从早些时候谈起。我之前说,看在咱们是朋友的份上,请你帮我摸索功法,你很不高兴。为什么?”


    裴响硬邦邦地说:“友人行夫妻之事,于情于理皆不合。”


    他大概觉得话不够重,又补充道:“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白翎轻叹一声,心想田师妹说的没错,裴响生气果然是这个原因。不过裴响对“夫妻之事”的要求也太低了吧?他们才哪到哪???


    白翎无奈道:“好咯,是师兄没节操,阿响真棒。我跟你道歉,是我太不要脸啦,为了续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我真没有利用或者不在乎你的意思,我只是问一嘴嘛!你不乐意就当我没说过,行吗?”


    裴响双眸轻颤,一时不语。


    从未有人如此待他,不论是强行澄清误会、还是直截了当地认错道歉,更别提把他拘在方寸间,变着法儿地逼问他真心话。


    裴响的胸膛微微起伏,白翎顺手捻起他垂在胸前的发带,晃了晃催他回答。


    裴响也拉住自己的发带,不许他摇,半晌后终于挤出一句:“若因性命之忧……情有可原。”


    白翎灿烂笑道:“所以阿响原谅我啦?”


    裴响横他一眼,仍绷着脸。白翎心下暗乐,说:“师兄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响的气刚消去大半,闻言露出警惕的神色。白翎继续道:“不当讲我也要讲。就是呢,一般男人与男人相处,是不会像你这样……的。”


    他想了半天,本想说“小气”,可贬义太重;又想说“矫情”,但也是批评。


    最终白翎直接略过,道:“像刚才只是贴了一下而已,我都没有感觉,根本不会细想。不就是被风吹得嘛!你也别往心里去啊。我还没谢谢你坐我旁边呢,靠着你的时候,我立刻不晕了,都是你的功劳呀!”


    他好言好语,裴响煮熟的脸色渐渐褪红,但听他提及此事,睫羽簌簌,最后挤出一句:“……从前没有过。”


    “嗯?什么意思,初吻啊?”白翎大手一挥道,“不算!”


    裴响恨恨地说:“算!”


    白翎急中生智,骗他道:“其实……其实我当时是背对你的!你只亲到了我的后脑勺。”


    裴响咬牙反驳:“我都感受到了你吹出的气息,你还……”


    “啊啊啊那你说怎么办嘛!”白翎直抓头发,开始后悔提这茬了,“做人不能太敏感啊师弟!横竖都是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放过别人、放过自己呢?”


    裴响冷冷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负责的。”


    白翎:“……”


    白翎露出虚情假意的微笑,心说我负责,我怎么负责?回裴家提亲?会被裴声埋地下拉磨吧。以后他和裴舅爷三个一桌,刚好凑齐打麻将。


    但白翎与裴响对视片刻,终是败下阵来,道:“行,算我亲了你。但我是不小心的!你就自认倒霉吧!”


    他本来大义凛然、一派正气,现下不知为何,也浑身不自在起来,嘴上说着“算”,心里却“呸呸呸”个不停,再也待不下去,逃似的快步冲出了小巷。


    林暗等人驻足的糖水铺子位于路口,生意红火。


    道修与魔修齐聚一堂,白翎挤开几个杀马特发型的魔修,来到桌前,一声不吭地拉开椅子。


    霎时间,休息的几人全部抬头,面色各异地看着他。


    田师妹一针见血地指出:“白仙长,为什么你也脸红啦?”


    “脸红?什么脸红,我没有啊。”白翎轻咳一声,假装一切正常。


    田师妹还欲再问,林暗却仿佛料到了什么,让她帮忙斟一碗茶,止住了话头。


    裴响亦来到桌边,在白翎身侧默默坐下。他的面色倒是恢复了平静,还是一派清冷,不过并不与在座诸人视线相接。


    徐师弟嬉笑道:“看来白仙长把裴师弟的脸红吸走了。你们……噗!”


    林暗品着茶,忽然杵了他一胳膊肘,把徐师弟杵得喷出一嘴饼渣,倒在桌下抽动。


    白翎刚想辩解,见状乖巧地收声了。


    林暗说:“不好意思,手抖。徐郎,你没事吧?”


    她伸手给徐师弟借力,让他爬起来。然而徐师弟爬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把他刚才没讲完的讲完:“你们俩真是有意思啊!哈哈哈……噗!!”


    又是一记肘击,依然来自他敬爱的大师姐。小辈们静如木鸡,八卦心思全歇了,识相地低下头,各喝各的糖水。


    徐师弟瘫倒在地,口吐白沫,看样子一时半刻都起不来了。


    白翎:“啊……”


    林暗优雅地捏起碗盖,拂去茶汤表面的浮叶,道:“怪了,最近为何总是手抖?其实在下认为,仙途漫漫,许多问题无关紧要。闲言碎语多了,总是影响道心。我受诸葛道长所托,照拂二位师弟,若你们生了什么岔子,在下难辞其咎啊。”


    白翎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心虚笑道:“真人多虑了,我和阿响没什么的……糖水真好喝耶!”


    尹真见他又发出莫名其妙的感叹以转移话题,嗤笑道:“出息。”


    白翎却无意与之斗嘴。他和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一样,端起茶碗“吨吨吨”地喝,借机挡住表情。


    林暗肯定是出于好心,怕他和裴响被起哄多了之后,关系受到影响。同样的情况,白翎上辈子见过:个别男女同学被传绯闻,好的修成正果,坏的则大打出手,此后见面就翻白眼绕道。


    介于他和裴响是师兄弟,白翎姑且认为,他们毫无修成正果的可能。所以,还要多谢林暗。否则再被调侃下去,万一裴响想不开,他们俩便真的要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了。


    白翎悄悄瞟了旁边一眼,没想到裴响根本没喝糖水,只喝了口茶润喉。黑衣少年神色淡淡,正看着他豪饮,不知看了多久。


    霎时间,白翎险些也喷对面人一脸。


    他呛得咳嗽连连,小辈们手忙脚乱地递草纸、拿抹布。白翎一手捂嘴,一手在空中乱挥,随便抓住一物,立即拿来狼狈地擦拭。


    真是够了——流年不利、祸不单行啊!


    白翎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好像从承认夺走……不对,是互换了裴响的初吻之后,他的魂就没归位过,一直很不对劲。


    幸好一阵鼓掌声响起,糖水铺子请的说书先生上台了,为客人们评述近日战况。


    小辈们没有想到,正邪共处就算了,连双方交战也能拿到台面上说,立即被吸引过去,在长条板凳上一排排坐好。


    白翎仍呼吸不畅,忽有一道法诀落在他身上,将溅落的糖水清理干净。新倒的茶水递到唇边,白翎就着杯口啜饮,总算平复了吐息。


    端着茶盏的手五指修长,骨节清劲,离他仅有毫厘之距。白翎哑声道谢,才发现自己瞎扯来擦嘴的东西,是裴响别在腰间的方巾。


    男用方巾女用丝帕,属实是私密至极的用品了。虽然在法诀落下时,方巾也被清洁了一番,但是依裴响的性子,定不会收回别人碰过的私人用物。


    白翎正想说一会儿给他买条新的,不料手间似有薄薄的流水滑过,方巾已被抽走。裴响将其慢慢叠好,复归原处。


    白翎:“……”


    白翎颇为意外,正想打趣两句,忽闻一阵敲锣打鼓之声。说书先生“唰”地展开折扇,抑扬顿挫的嗓音传遍街头巷尾。


    “一期一会啊一期一会!诸位看官,两百年不见了!近日来战事焦灼,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已迫不及待要纵观秘境局势。不妨先小酌三盏、浅斟两杯,听在下细细道来。”


    “君不见日月争辉阴阳色,水火不容天地分。人魔殊途,自古如是,道统与魔门孰优孰劣,犹未可知;道场与魔域谁胜谁负,还看今朝。两千年前,展月老祖分割人魔,布下虚空,便是如今二百年一开的秘境。秘境一旦开启,双方龙腾虎跃……”


    “好了好了老郭,闲言少叙书归正文啊!”有客人听不下去前情提要了,笑骂声一片。


    说书先生尴尬地敲了敲扇柄,道:“马上铺陈完了,急啥?就等着听双方的英杰排名是吧?”


    客人道:“当然。如今群雄并起,局势比之二百年前,又不同了。快跟我们讲讲,有什么后起之秀?”


    此人是熟客,像捧哏似的。说书先生却道:“此话差矣。后起之秀固然引人瞩目,然缺乏历练,恐为昙花一现。不比双方的中流砥柱,吹尽黄沙始到金。先说魔域,现下风头最盛的魔窟,正是开放秘境后首当其冲的沉音剑冢。沉音魔尊苦修两千年,修为已臻至万境。”


    白翎偏头向裴响解释:“魔修的道行分一十百千万,五等。这个万境是很厉害的。”


    说书先生继续道:“除此以外,借骨西山、折仙浮屠、射日海天,与之并称四大魔窟。道场则不相同,仙门林立、派系如云,多以个人道号扬名。有道是‘万古长夜展月后,千山破晓群星悬’哪。”


    一名客人催道:“你就说最要提防的是哪个!”


    此人一双花臂,魔纹遍布上半身,是个魔修。说书先生把折扇往掌心一拍,乐道:“那除了展月一脉的渡尘真人诸葛悟,还能有谁?听说他的两名师弟也在秘境,沉音魔尊已奉上黄金万两,悬赏他二人的项上人头!”


    第40章 四十、变装 慎入~慎入啊~~~


    说书先生的话音落下, 驾鹤一脉的小辈们齐齐回头,望着白翎和裴响二人。


    白翎也心生诧异,不过第一想法并非逃跑, 而是好笑:人界用金银当流通货币, 魔域居然也是?课本上怎么说的来着, 贵金属果然是硬通货啊。


    他绞尽脑汁, 发现上辈子学的经济学皮毛已经忘光了。下一刻, 白翎对上林暗严肃的眼神, 立即“唰”地收起面上笑意, 端出警醒的姿态。


    林暗示意众人起身,道:“我已经结账, 糖水喝得差不多了罢?此地不宜久留, 走。”


    徐师弟刚七荤八素地爬起来,闻言虽不明白缘故,但抓紧时间,摸走了桌上最后一个饼塞嘴里。


    白翎则翻出两顶幕篱, 一边与裴响戴上,一边问林暗:“真人,你登记的时候,有写我和阿响的身份姓名吗?”


    “不曾。只留了我的道号, 应该不至于走漏风声。”林暗领着他们步入街边阴影, 习惯性地宽慰道, “你二人的悬赏金之高,出乎我意料。不过沉音魔尊向来喜欢用钱造势,他连展月老祖都悬赏过,你也不必太……”


    她看着白翎故作认真、装出来的洗耳恭听样儿,沉默片刻, 转向裴响道:“你也不必太…………”


    裴响面无表情。在林暗看来,此人听见自己被高额悬赏时,还不如听见白翎喊他时戒备。


    少顷,他或是觉着被长辈注视不回话很失礼,道:“黄金万两,很高么?”


    林暗:“……忘记你姓裴了,真是抱歉啊。”


    白翎十分关切地问:“真人刚才说,不必太什么?”


    “罢了。我看你装得也挺累的。”林暗微笑了一下,回头问殿后的尹真,“绯衣真人,你对黑市比我了解。请问蜃楼之中,有没有较为隐蔽、道场修士聚居的客栈?”


    队伍末尾的尹真答道:“有啊,但是死贵。”


    夹在中间的驾鹤一脉小辈们七嘴八舌:“有露台吗?”


    “十二时辰供应热水吗?”


    “有机会偶遇道场大能吗,我想讨要真迹!”


    林暗说:“肃静。贵一些也无妨,只要客栈的护卫得力,可以防止魔修潜伏、暴露白师弟二人的身份即可。”


    白翎却道:“不行啊真人,我俩刚跟问鼎家的干过一架,道场仙友不可信啊。黄金万两!那可是黄金万两!”


    尹真问:“你想怎样?”


    白翎忍着笑意,道:“有我俩的通缉令吗?我想看一眼。”


    好巧不巧,转过街角,对面墙上便贴着满满当当的黄纸。小的如牛皮癣,旧的似破抹布,当中三张崭新的巨幅画报,占据了墙面半壁江山。


    白翎眯眼观察片刻,道:“右边白衣服的是……我吗?”


    裴响不语,说不出违心的话。徐师弟也眯起双眼,替他问出了口:“左边黑衣服的是……裴师弟?!”


    田师妹叫道:“画这么丑!”


    林暗清了清嗓子,不予置评。尹真倒是嗤笑一声,道:“中间的是诸葛悟吧,那家伙长这样儿吗?”


    魔族的画工不敢恭维,也可能执笔之人主打意识流,融入了过多的主观情绪。三张人像,风格迥异,正中央的诸葛悟横眉怒目、状若金刚,手中拂尘被魔血糊作一坨,连背后双剑都生出了狰狞鬼脸,狺狺狂吠。


    右边的裴响则从头黑到脚,又高又瘦。不得不说,作画之人精准地拿捏了特点,虽然五官画得乱七八糟,但是把裴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完美还原,要是没给他眉心加一点朱砂就更棒了——加了之后,把他画得跟嗜血魔童一般,某种意义上讲,也算体现了师门老幺的身份。


    至于左边的白翎,画风突变。


    一袭白衣是没错,问题是珠光宝气、绸纱缠身,与他本人浆洗到微微泛黄的白麻道袍完全不符。衬着一张巴掌小脸,以及苍蝇腿似的浮夸睫毛,俨然一位风流祸水。不仅如此,作画之人还给他上了妆,紫色口红配蓝色眼影,审美堪忧。


    白翎呻_吟道:“快,谁来掐一下我人中……”


    他倒向身边的裴响。裴响接住他倒是轻松,但打量着白翎的神态,无法确定他是真的悲痛欲绝了,还是演的。


    显然白翎是演的。他靠着师弟,寻求到片刻安慰,立即直起身,要去把通缉令撕了。


    林暗啼笑皆非地拦住他,道:“白师弟,你若撕了悬赏,便意味着接下这单,要为沉音魔尊排忧解难呢。”


    白翎原地打转,叉着腰问:“凭什么他俩都凶神恶煞的,就我跟妖妃一样?肯定是道场的谣言传过去了,谁打的小报告?群众中有坏人!我和阿响都身价万两了,师兄他呢?岂不是得多出十倍?”


    林暗道:“他的悬赏与你们不同,与其说是悬赏,不如说是激励。因为沉音魔尊有一位妹妹,谁能斩杀渡尘真人,谁便能做乘龙快婿,迎娶公主。”


    白翎长叹一声,道:“好吧。师兄怎么是个恶龙的定位……咳咳,画成这鸟样我倒是放心了。附近有染头发的店吗?或者画人体彩绘的?”


    林暗:“白师弟的意思是……”


    尹真点头道:“你小子是真的贼,反其道而行之是吧?我确实知道一家铺子,专门卖给毛染色的灵药,还有一些图纸,沾水往身上一拍,就能印出花纹。”


    白翎眼睛一亮,心说有纹身贴的话更省事了啊!驾鹤一脉的小辈们也猜到他的计划,一派欢欣雀跃,争着跟尹真说想买的染发剂颜色。


    林暗面露无奈,被田师妹怂恿,只好选了比较低调的丁香紫。田师妹则是个骨子里离经叛道的,果断拜托尹真,帮她带最鲜亮的缃色。


    其他几个师弟也跃跃欲试,红橙黄绿蓝靛紫,打算什么扎眼染什么。白翎听得直乐,捏了裴响的手臂一把,小声问:“阿响喜欢什么颜色呀?”


    裴响沉默片刻,道:“白色。”


    “真的?不试试别的颜色吗,粉色怎么样?”白翎笑嘻嘻提议,旋即想起来,古代好像没有“粉色”的概念,改口道,“就是桃花的颜色,淡一点的。你可以只染一绺嘛,配你的发带很好看的。”


    裴响视线微动,落在白翎的脸上、发上,问:“你要染什么?”


    “我?我当然要白色啦!”白翎两眼弯弯,心说我国人均白毛控岂是虚言?前世没机会染头,今生可不能错过。


    裴响哼道:“随你。”


    白翎高高兴兴去跟尹真汇报,半刻钟后,刀修回来了,与他们在小巷里分拣灵药。


    尹真不仅买了伪装发色与魔纹的用具,还采购了一瓶灵丹,服用后可以改变瞳孔的色彩,更利于贴近魔修形象。


    白翎兴致勃勃地取了白色与粉色的灵药,来找裴响。不料,裴响二指一拈,轻巧地提走了白色那瓶。


    白翎愣道:“你干嘛呀?”


    裴响瞥了演粉色药瓶,说:“你染那个。”


    “啊?不行!你、你答应染粉色的——”


    白翎要与他换过来,裴响却把白色的药瓶举过头顶。白翎蹦了两下没够到,登时龇牙咧嘴,一声令下:“拂钧,上!”


    他的仙剑闻声出鞘,好像还没睡醒,迷迷瞪瞪地愣在空中。不消裴响指挥,“花谕”也冒了出来,好脾气地挤了拂钧一下。


    白翎薅住“拂钧”大力摇晃,教训道:“你争气一点,别睡大觉啦!”


    “拂钧”终于被叫醒,忙不迭和“花谕”互殴。不过它俩轻飘飘地戳来戳去,不像在打架,倒像在玩什么“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穿花衣”。


    白翎道:“拂钧你下去,换凉紫出来!”


    霎时间,他的仙剑光泽一暗,仿佛变了把剑似的,追着“花谕”一顿削。


    白翎满意了,鼓掌评价:“不错,不错!拂钧多学学人家。”


    裴响道:“你凶我便算了,何必凶你的剑……”


    “我哪里凶它啦?不对,我哪里凶你啦?”白翎哼笑一声,转回头却大惊失色,道,“阿响你——”


    只见裴响已趁他教唆仙剑干仗的间隙,把白色的灵药用完了。裴响依他所言,染了鬓边一缕长发,编入脑后马尾。少年人衔着朱红的银纹发带,双手收拢散发扎起来,与白翎对视,略一挑眉。


    白翎气得发笑,道:“不乖是吧?你等着。”


    他把幕篱的垂纱拉好,挡住自己的脸,去找尹真问了句什么,独自消失在巷口。裴响重新束好发,站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但他没走两步,便被尹真挡住。


    裴响:“借过。”


    尹真:“他说让你等着。”


    裴响一皱眉,问:“他去哪了?”


    “成衣铺子,只隔一条街。”尹真上下扫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师兄走开一会儿,你便要跟着?这样如何能成才。”


    裴响:“……”


    裴响闷不吭声地回到原处,背对众人,面朝墙上慢慢挪动的蜗牛。银白的黏液在蜗牛身后留下痕迹,约莫增长了半寸后,驾鹤一脉的小辈们忽然爆发一阵惊呼。


    “白……白仙长?!”


    “我嘞个西王母,你,你——”


    裴响一怔,隐约察觉了什么,却迟疑了,没有回头。直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滑动声响起,有谁穿过人群,来到他背后,往他肩头一拍。


    裴响慢慢转身,见到了一位手挽幕篱轻纱、眼如弯弯月牙的仙子。


    白翎买了一身雪白的女修道服,虽然和男装差异不大,但腰封收得窄些,在他身上亦显出了身段窈窕、姿态轻灵。


    不仅如此,白翎还把灵药用了,蓬松的头发变成绚丽的淡粉色,似朝霞藏在他的幕篱下。


    白翎本就俊俏,只是太爱笑,灿然笑意总让人忽视他的漂亮。此时抿唇不语,方显出五官的清新昳丽,不过他才忍了片刻,见裴响如石化一般,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打破小巷内静止似的氛围。


    小辈们一拥而上,兴奋地围着他惊叹:“白仙长,你活该被画成妖妃啊!合欢一脉的没纠缠过你吗?”


    “太强了,太强了……不愧是展月老祖的后人,扮女装都一骑绝尘……”


    “真是厉害,白仙长也没捏诀化作女儿身呀,竟然不显得怪异。有些男修啊,又梳发髻又穿裙子的,简直辣眼睛,被识破还说什么,‘你怎么看出我是男扮女装的呢’?”


    连一贯持重的林暗也走过来,细细观察白翎的装束,夸奖道:“白师弟眼光真妙。若穿罗裙,仍显怪诞,道服便没有不伦不类的感觉。戴着幕篱,寻常人绝不会把你往通缉令想。”


    白翎大大方方地转个圈,展示一番。可是,他的师弟依然似木雕泥塑,僵在原地。


    白翎没忍住又戳了他一下,却不讲话,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裴响,等他开口。【你现在阅读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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