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莫老爷子的声音从窑口正中传了出来，声音中带着慌张，也带着激动。
听到莫老爷子喊自己，莫失让赶忙快步朝工坊走去。
莫惊春和莫少谦对视一眼，叹了口气。
莫惊春跟在莫失让的后面进入工坊，此时窑口前本来围着的人已经让开一条大门到窑门的道儿，就等着莫失让上前。
“爹！”
莫失让赶到莫老爷子身边喊了一声，可目光已经落到打开的四五只匣钵内。
莫惊春站在莫失让后面也探着头看。
首先入眼的是一只玉壶春瓶，不过颜色不是天青色，而是呈灰白之色；接着是一只荷口杯，同样，颜色灰白；下一个是一只禅定杯，这次的颜色倒是不是灰白了，但颜色也不是天青色，明显偏绿，有点梅子青的感觉......
四五只看下来，居然没有一只是完美的！
“继续开！”
莫老爷子没搭理莫失让，而是让窑工继续搬匣钵。他身后的莫失良和莫少阳则沉着脸，尤其是莫失良，瞥莫失让的那一眼明显带着怒意。
老宅窑口名为“德润窑”，所以在窑门上方悬挂着的正是“德润”二字。
整个窑在浮梁不算大，可也不算小。
莫惊春本以为这是天青釉水在老宅的第一烧，所以不会制作很多，可此时却看到好几个光着脊背的窑工在窑内外进进出出的搬匣钵。
“哥，老宅这是下血本了？！”
——玛瑙矿石在这个朝代可是不便宜，而且不仅不便宜还难买。
莫惊春看了看窑里匣钵的数量，估计了下天青釉水的用料比，啧啧两声道。
“只有三十个而已？！”
莫少谦语气平淡。
“那其他匣钵里是什么？！”
“青瓷、白瓷。”
“啊？！”
这下，莫惊春可真的是被惊住了。
天青釉和其他釉水要求的烧窑温度不一样，窑温控制要求极为精准，而且温度窑低于白瓷和青瓷。
请问这怎么烧？！
如果是这样，莫惊春暗自冷笑，成品率八成比自己估计的还要低。
果然，三十个天青釉瓷器最终只开出三个半好的，为何说是三个半，因为那个一半釉色完美，一半灰白相间。
“老三！”
莫老爷子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火窑深处闷燃的焦灼，眼神利得像要剜下莫失让一块肉，“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他喉头滚动，硬生生把更汹涌的怒气压下去，只余下令人窒息的低吼在偌大的窑场里回荡。枯瘦的手指狠狠点向那三个半天青釉茶器，指尖微微发颤。
那只勉强算“半”的杯子，釉色泾渭分明，一半是雨过天青般澄澈的碧蓝，另一半却灰蒙蒙如同劣质的粗陶，丑陋地纠缠在一起，刺得他眼眶生疼。
三十个匣钵，三成的指望……到头来，只有这点东西！
莫失让猛地抬头，额角青筋突突直跳，那张被窑火常年熏烤得粗糙发红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震惊和痛楚，而眼中更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失望和巨大的委屈。
“爹！”他嘴唇哆嗦了几下，声音陡然拔高，又干又涩，还带着被至亲质疑的痛楚。
“爹！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意思是我藏私了？！”
莫失让指着那寥寥几件成品，手指抖得厉害，仿佛那点天青釉的光泽烫伤了他，“我莫失让守着这窑口半辈子，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莫家这块招牌！”
边说，他边环视着在场的众人，目光扫过大哥莫失良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以及他身边侄子莫少谦眼中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三叔这话说的，倒显得祖父和我们冤枉人了。”侄子莫少阳的声音紧跟着插了进来，不高不低，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和，却带着冰锥似的冷意，字字如针。
“祖父问得在理。开窑前，您可是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这一窑天青釉，起码能出三成完品。如今这‘三个半’，算起来连一成半都勉强吧？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年轻的脸庞上浮着一层毫不掩饰的质问，明显就是意有所指，目光扫过那堆残次品，又落到三叔脸上，“这结果，可对不上！”
莫失良适时地轻咳一声，皱着眉，一脸“痛心疾首”地附和道：“是啊，老三。这损耗……实在太大了些。爹发火，也是心疼这砸进去的料钱、工钱，还有我们德润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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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牌啊。你也知道，今天外面有多少人看着。你一向大公无私，就算天青釉贵重，可再这种时候也不该……唉。”
他摇头叹息，将“藏私”的帽子扣得更实。
莫失让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窑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藏私？！
他知道自己亲爹莫老爷子这一辈子的执念都是想要重振家门，而且不仅他知道，他的孩子们也知道。
所以就算莫老爷子再如何偏心，自己的小闺女还是同意拿出配方。而自己为人子女，也决定送佛送到西——带着儿子亲自给他们烧一窑。
再说自己这半辈子都和窑火泥巴为伴，不说其他，就说对瓷器的心思，那是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焙进这窑火里！
更不用说这是莫家引以为傲的天青釉！
而莫失良和莫少阳的话，简直就是诛心！
莫失让看向莫老爷子，对方只是微微皱着眉，丝毫没有阻止和维自己说话的意思。不仅如此，他的视线牢牢钉在那些废品上，那姿态，俨然已是无声的审判。
莫失让的心猛地一沉，像坠进了冰冷的釉浆池底。
站在莫失让身后的莫少谦早已按捺不住，他年轻气盛，眼见父亲被大房父子如此夹击污蔑，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莫少阳，若非场合不对，几乎要冲上去理论。
旁边的莫恋雪同样柳眉紧蹙，双目中含着怒意和担忧，看向大房父子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忿。如果不是莫惊春死死拉住自己，还一直劝慰，恐怕她已经冲上去了。
窑场里一片死寂，只有窑炉深处残余的柴灰偶尔发出轻微的木柴焦裂声。
空气凝滞得如同冷却的釉面，沉重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莫老爷子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些废品瓷器，失望和猜疑如同窑壁上熏黑的烟炱，一层层漫上来。
而看到莫老爷子如此神色的莫失让，神色愤懑却又无措，似乎马上就要被失望吞没。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时，一个清脆冷静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祖父，各位叔伯兄长，可否容惊春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