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两人前后进入店铺,阮柔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与安平镇的不同。 两边高耸的货架足有一……
两人前后进入店铺,阮柔几乎立刻就发现了与安平镇的不同。
两边高耸的货架足有一人高,摆成博古架的样式,尺度小巧灵活。
一个个柜子,收放一罐罐香料,正当合适,柜子的颜色并不深沉,反倒带着几分清丽,地面特意选了青浅色的花岗岩铺就,二者相得益彰,叫人一进入就有种心旷神怡之感。
正中间一排开放式柜子,瓷瓶、香囊分列铺陈,玲珑精致。
“怎么样?”
“特别好。”阮柔诚心道。
对方吃惊的小模样很明显说明了一切,曹娘子颇为得意,这可是她亲自摆设的。
“小是小了点,可这地界位置好。左边有两家香料铺,右边有一家。等咱家开了,就是四家,怕不是其他掌柜的都要头疼。”她深色颇有些小奸诈,活似偷到了野鸡的狐狸。
“有陈家的吗?”
曹娘子哑然片刻,半晌才附耳小声道:“有,左边第二家。”
阮柔几乎能想象届时你夺我争的情形,不由噗嗤一声笑了,也不知陈问舟怎么想的。
曹娘子无奈,笑便笑吧,总归这么好的位置不可能让出去。
“所以,明面上是我这个掌柜的出面,私底下自然还是东家做主,你往后注意着些,可别说漏嘴了。”
她点头表示明白,做戏做全套,这间铺子定然也在曹娘子名下。
穿过一道帘子,便是后院,只几间屋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几乎是缩小版的安平镇后院,可供人居住、调香。
“三日后便是良辰吉日,宅子里的香都得提前搬过来,”曹娘子边走边介绍,待转过一圈,她嘱咐:“你还是和我一起住在宅子里,这铺子太小,又人来人往的。”
她自然应好。
一圈逛下来,天色尚亮,阮柔索性写了一封家书报平安,请店里的伙计帮忙托人带回安平镇。
接下来两日都在忙碌中度过,宅子里进进出出,不断有东西被抬去铺子里。
期间,陈问舟只回了一次,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原是人回陈家了,难怪脸色臭得发黑,想必又没好事发生。
陈问舟确实憋着一股气,倒不是为了自己,他左右已经习惯被老头子忽视打压,却忍不住为他娘打抱不平。
先前大嫂甫一进门,就撺掇老头子拿走了内宅的管家权,这管家可不仅仅只管陈家内宅的一些琐碎事务,更需要顶着陈家的名头与城内各家夫人往来交际,象征着身份与颜面。
虽然他以前在陈家不甚得宠,可他娘是正经的陈家夫人,出了门去,外人都要礼敬三分。
结果倒好,叫一个进门不足一月的继子媳妇压了下去,闹个好大的没脸。
这也就罢了,偏有那贪心不足蛇吞象的,连他娘的小厨房都要裁撤了去,若不是他恰好回去闹将出来,还不知要怎么受委屈。
他怨亲爹偏心,怨大哥大嫂肆无忌惮,却更恨自己无能为力,连放狠话的资格都没有,如今只能将一切希望寄托在眼前这小小的铺子上。
三日后,廿二,宜开业。
新店取名“春林香斋”,并未再打陈氏的名号。
有勇气开新店,陈问舟自然不是毫无准备,他早前花大价钱从府城一位制香高手处购得一款“宣和香”的方子,制得的香,香气冷峻,有风雅之气,可醒神通经,让人一闻倾心。
当然,好香方所费不菲7,足足五千两银,几乎花空了他的私房,也不知店里几时能赚回来。可作为店里的镇店之宝,到底是值得的,除此之外,还有上等的沉香、檀香、拣香,虽不是独家,可暂时也够用了。
辰时三刻,良辰吉日,开业大吉。
曹娘子在前,着一身红色长袍,鞭炮锣鼓声震天,霎时吸引了过路人的注意。
门前一副对联,上联:门迎晓日财源广,下联:户纳春风吉庆多,正应了如今初春的气候。
另立一面横幅,上书诚制沉檀拣各色名香。
炮竹燃尽,锣鼓声停,店铺正式开张。
曹娘子带着众伙计进店,打开早已准备好的几瓶子香露,顿时,浓重的香味散开,渐渐压住鞭炮的味道。
来到青州府,阮柔才发现,府城香制品的种类是真多,形状各异,有丸香、香饼子、印香、香露、线香,既可焚烧取香,又可做香身之用,比之她在安平镇做的简单丸香和香囊要丰盛太多。
香味逐渐飘到外面,正是早上热闹的点,不少百姓路过直接被香味吸引进来。
早有安排好的女伙计在门口迎接,还会递上一张薄薄的宣传册,上面是店里招牌香品,其中宣和香直接占据中心位置,夺人眼球。
“客官,里面请。”
“开业大酬宾,买一款宣和香,送香露一瓶。”
“新店开张,童叟无欺,走过路过,好香不容错过。”
卖力的吆喝效果颇为不菲,不一会,宾客盈门,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阮柔此时正在店内,给客人们推荐适合的成香,宣和香更是力荐,倒不是因为贵,而是味道真的好。
客人们大多也识货,丝毫不在意其昂贵的价格,十两银子一份的身价足以让大部分客人却步,却阻挡不了真正有钱的那批人。
“给我来一份。”
“来三份吧。”
“太贵了,有类似香味的吗?”
这般问的大多都是男子,此类熏香置于书房内,提神醒脑,是难得的上等香。
而女子的品味又完全不同,楼上二楼小间是专供贵妇人们赏茶品香的,与男人们闻香—合适—购香的粗暴过程不同,女人们总是更细致,香味浓不浓、包装是否精美、用的什么香料、适不适合自己,诸如此类。
大致摸清楚楼下客人们的口味,阮柔方才上楼,恰遇见一位贵妇人,略带挑剔地看着茶几上的缕缕青烟,是杜师傅调制的一款兰香。
她上前,“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合适的?”
“有点浓。”她微不可见耸了耸鼻翼,嫌弃撇开眼,似乎污染了她的嗅觉。
“阿姝,我闻着正正好啊。”
被称为阿姝的夫人,很是不高兴,“我又没拦着你买。”
“阿淑闻不得重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一位夫人出来打圆场,“你这香挺好的,给我们包两盒吧,她就不用了。”
阮柔想了想,问:“夫人是喜欢清淡点的香吗,兰花闻不惯的话,我们这有一款新的荷香,您不妨试试。”
“拿过来吧。”意外的,这位夫人很好说话。
阮柔忙回后院去拿,其实哪有店里的新香,是她刚研制出来的,味道极淡,正担心有人不喜欢呢。
不一会,她去而复返,手中的香匆忙之下没有包装,而是直接拿了上来。
“夫人闻闻看。”阮柔将香递过去。
阿淑先是隔着远远的闻了闻,待觉并不刺鼻,这才凑近轻嗅。
荷香幽幽,淡淡清香怡人,几乎立时就让人想到了炎炎夏日,荷叶尖尖如出水芙蓉,她的眉头逐渐舒展。
见她满意,其他两位夫人好奇之下也凑过来,旋即不满,“这香闻起来有什么意思。”香味太淡,闻了跟没闻一样。
阿淑对这款香很是称心,当即不乐意了,“这么好的香,也就你们不识货,你,给我包十盒。”
这下为难的人变成了阮柔,她不好意思解释道:“夫人见谅,这款香新近研制出来,拢共才得了三盒子。”
“那就先拿三盒吧,剩下的你们做好了,派人去钱家说一声。”
阮柔其实并不知是哪个钱家,可现在也不是犹豫的时候,她忙挽起一个笑来,“好,到时候给您送府上去。”
阿淑得了心仪的香,心情顿时飞扬,鼻子也不皱了,眉头也不蹙了,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这香是你研制的?”
“正是。”她可没打算谦虚,是她的就是她的。
“手艺倒是不错。”阿淑打量着眼前的女人,不到二十左右的妇人,衣着并不华贵,只是干净整齐,只不知怎么,她愣是看出了一丝贵气,仿佛与她们这些人说话也毫不怯懦。
“妇人谬赞,我原以为这香不会有人喜欢,没想到投了您的眼。”
“哼,那是他们不识货。”阿淑十分不屑,特意挑眼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同伴,“对了,楼下的宣和香帮我拿两盒,我回去试试。”
“好嘞。”阮柔兴奋,照这架势,今天算是开门红,楼上楼下皆生意兴隆,尤其她的香还得到人的赏识。
店里的茶只是一般,几人喝不惯,半刻钟功夫,纷纷起身离开。
送走三位夫人,阮柔才悄悄来到楼下,问曹娘子这几位夫人是哪家的。
曹娘子此刻眉开眼笑,连刚到手的银子都没数,背过身给她比划。
阮柔瞧了半天,才明白,比的是划船的手势,瞧着不像官家夫人的做派,那多半是家中有大型商船出海的商户。
时下虽有海禁,可海上贸易却并不完全断绝,而是由朝廷特设的市舶司管理商舶、征收关税、收买进口物资,海外贸易利润极大,能在其中掺和的,要么货物质量过硬,过么关系过硬,不论那种,对于新开张的春林香斋而言都是贵客,无怪乎曹娘子这么高兴。
提点完,曹娘子才继续回去拨她的算盘。
她的算盘打得极溜,珠子噼里啪啦作响,片刻功夫,她脸上的笑意更盛,“合计二百三十两。”三位客人拢共花了二百多两,是极大的一笔收入了。
阮柔便也跟着开心,她来到府城,月钱可不再是一两银子,而是足足涨到了五两,虽说其中有奔波府城的考量,可也说明她有这个价值,且日后只会越来越高,距离将家人接来不会太远。
中午时分,店里依旧迎来送往,宣和香也不知卖出去多少,连带其他的香也一售而空,所有人匆忙间填了几口饭,便忙着继续招待客人,没有丝毫不乐意。
申正(下午四点),街上行人渐少,店里也逐渐空了下来。
伙计们盘点店里的库存,曹娘子依旧在霹雳啪嗒打着算盘。
大家都在忙自己的,阮柔索性也回了后院,继续调自己那款荷香,争取早日给人送过去。
半个时辰后一切完毕,货架重新被填得满满当当,曹娘子的算盘也歇了声响,单看其嘴角的笑容,就知今日收获定然不菲。
曹娘子收好银钱,笑意盈盈召集大家开会。
“今天大家都辛苦了,做得不错。”她手中一团红,“我为大家准备了红封,钱不多,图个喜庆,后面大家好好做,亏待不了你们。”
“谢谢掌柜的。”这下子大家都高兴起来,得到意外的犒赏,一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这时已近申末,店里几乎没有客人,可第一天开门,关门总不能太早,索性留了两个人看店,其他人各自散去。
阮柔跟着曹娘子一起回返,路上,她神秘兮兮,比了一个数字,八。
八百两,阮柔心中咂舌,香原来这么值钱的吗?
当然,多亏了宣和香的不凡,好奇进来的人,只要条件允许,几乎都带了一盒回去,顺带买些其他的,硬生生撑起了第一日的销售额。
“一盒子香回去怎么都得用十天半个月,后面恐怕没这么好。”曹娘子似乎还颇有些遗憾,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贪心不足,“不过已经很好,招牌算是打出去了。”
“还多亏了金姐姐能说会道。”
“哪里,都是大家一起忙活,你今天看得怎么样?”
阮柔回忆了一下,道:“有点想法了,还得再斟酌斟酌。”
她在前面倒不是全为了招待客人,而是看看客人对其他香的反应,再加以改善。
“对了,你今天那款荷香是不是能做招牌?”
“不能,”阮柔摇头,“那款香味淡,点香的人很少会有喜欢这么淡的,遇上那位钱夫人纯属侥幸。”
“没事,你慢慢来,那款香也再做点出来,保不齐还有喜欢的。”
曹娘子也没抱太大希望,要真能这么快研究出宣和香一般效果的,东家不至于花五千两了。
半刻钟,两人回到宅子时,才发现陈问舟已经等待多时。
“东家。”
“东家。”
“嗯,今天怎么样,我远远看了一眼,人很多。”看得出来他心情也不错。
“极好。”曹娘子此刻倒谦虚上了,“多亏宣和香,很多客人都是为着它来的。”说着递上了账簿。
“也多亏了你们。”陈问舟并不吝啬夸奖,翻开账目,入眼首先是密密麻麻的支出,繁杂而庞大,最后才是今天的收入,一笔笔记得清楚分明。
入眼是最后的统计,八百二十一两。
“好,很好。”他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你们做得很好。”
阮柔想到方才曹娘子好像也说过这句话,难不成当老板的都喜欢这么说。
陈问舟倒不是为这八百两激动,他见过的钱多了,每个月的零花都不少于百两,关键在于,他从中看见了希望。
曹娘子交过账,见东家满意就放松下来,“东家,听说陈家要给你相看了。”
陈家在青州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小儿子议亲,自然有消息传出来,曹娘子今天可没少听人议论。
陈问舟不自在咳了一声,“你问这个干嘛。”
曹娘子嘻嘻笑,戏谑打量着他,认真道:“东家要是成亲了,肯定要接管一部分陈家的产业,到时候我也赶早寻摸个好位置啊。”
“胡说,香斋还不够你忙活的?晚上开个庆功宴,你的红封你自己取,我就不动手了。”
两人间的氛围轻松而自在,丝毫没有隔阂的模样,令阮柔不禁好奇,曹娘子到底是什么人,两人又有什么关系。
但为人交际,最忌交浅言深,她也不好多问。
曹娘子却没有隐瞒的意思,当着东家的面,她自在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足足十两。
“嘿嘿,我可不会客气。”
陈问舟见她这模样,糟心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
曹娘子心情好好地离开,嘴里哼着不知名调子,愈走愈远。
阮柔正想跟上,被身后人喊住。
“你等会。”陈问舟将人叫回来,问道:“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她当然不会以为对方在关心自己,更多应该是担心制香的进展,认真回答:“府城能学的太多了,恐怕还要给我点时间。”
陈问舟其实很想说没有时间了,可凡事欲速则不达,急不来,他叹口气,同样让人下去。
阮柔转身离开,对方的着急她看在眼里,可慢工出细活,她希望自己第一款正式推出的香能是真正的上等香。
出了门,却见曹娘子还在门外等候。
她好奇问:“金姐姐,你怎么在这,等我吗?”
曹娘子唔了一声算是作答,随后道:“一起去吃饭吧,东家催你了?”
“没,可我看他挺着急的。”
“东家也不容易啊。”她叹口气,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这话又勾起了阮柔的好奇心,不知曹娘子是不是看出来,喟然长叹一声。
那叹息声莫名让人觉得她一定经受过很多。
饭桌上,忙碌一天的两人对上丰盛的饭菜,俱是胃口大开,如狼吞虎咽。
“我还没跟你说过我的事吧。”
一起吃过几次饭后,阮柔发现曹娘子一直有晚饭时喝点酒的习惯,酒的度数不高,一般的甜米酒,十几度,一次一小盅,并不醉人却足以让人意识迷糊糊。
或许是今天是在高兴,多喝了两盅,人也渐渐意识迷糊。察觉对方并不需要人回应,阮柔只耐心做一个倾听者。
“我算是问舟的表姐吧。”
阮柔猛地一阵咳嗽,万万没想到两人是这样的关系,只是,陈夫人的娘家侄女,怎么会出来做一个小店铺的掌柜?
“没想到吧,”她的语气有些唏嘘,“早二十年,曹家还是不差的,要不然姨母也不能嫁入陈家,只是后来每况愈下,到如今连三流世家都不如,只勉强撑着皮子勉强度日罢了。”
这下,阮柔有些理解,为什么陈问舟和陈夫人在陈家的境况如此糟糕了。
“至于我,前阵子和离,回娘家无事可干,听说问舟要开店,就自请缨来了。”她悄悄将食指竖到嘴唇前,“嘘,他们都不知道,不要说。”
“不说。”阮柔痛快答应。
“唉。都不容易啊。”曹娘子说着,低头,摇摇晃晃起身,“我回去啦,你慢慢吃。”
阮柔哪还顾得上吃,将人搀到房里,喊来丫鬟帮人简单洗漱一番。
时辰还早,她也就没回房,而是来到了隔壁的制香间,最近她想尝试一款合香,明明味道已经很好,可总觉得还可以更好,叫人摸不着头脑。
再次取出上次的香,阮柔索性闭上眼睛,只用心去嗅闻。
没有了视觉的影响,周围的环境渐渐远去,安静的氛围里,鼻子格外灵敏起来。
这款香是以佩兰为主,沉香、檀香等二十多种上乘香料为辅,精心调制而成。
自屈原香草美人以喻君子,兰花就成为兰文人墨客的至爱香草,向来有“王者之香”的称号。
奈何兰花制的香料实在太多,想要走出自己的特色着实不易。
阮柔此番的灵感来自于空谷幽兰,兰时常独自居生长于深山老林之中,纵使周围都是杂草,也能散发自己的魅力,这样的香本该淡雅出尘,她的香好闻是好闻,却总觉掺杂了些许俗气,仿佛配不上兰的高洁。
配合的香料实在无法增减,她索性再添了一味薄荷。
薄荷向来霸道,即使少少的一份,也足以碾压其他香料,她放置的分量已是极少,可依旧有些影响兰花的味道。
无奈,只得一次次减少,终于,在不知多少次失败后,阮柔面上终于露出浓重的喜色。
成了。
她闭上眼,闻到幽幽兰香,仿佛看见了山谷中植被茂盛,阳光稀疏,一株孤独的兰花,无人理会,于深邃寂静中生长绽放,从容不迫,却依旧禀天地之纯净,幽香清远,优雅超脱,不媚世俗。
君子之风。
她猛然睁开眼,眼中俱是喜悦。
添加的薄荷香成功营造出一种距离感,兰若居于世俗反倒不美,只有居于山中幽林,才能彰显其君子之风。
成功本该喜悦,奈何无人诉说。
再抬头,天色已经黑沉,约莫戌时末(晚上9点)。
她走出工具房,院中仆人早已各自休息,月色清凉如水,她来了兴致,将香置于石桌上,独自欣赏。
一阵微风吹拂而过,兰香幽幽沁人心田,浑身疲倦一扫而空,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感到舒适。
不管其他人反响如何,阮柔觉得,这是她迄今为止制过最好的一款香。
恰在此时,耳边有脚步声踱起,她一个机灵,厉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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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另一边,田家二房。
田语蓉俏脸发白,一双怒目斜视下面的仆妇,“查出来了吗?”
“回小姐,奴才只打听到是一家新开的香料铺,是城里曹家开的,至于其他的,实在没有查到异常啊。”
“废物!”
只要一想到那个男人可能恢复记忆、转身离开,田语蓉就喉头发紧,犹如被人紧紧地勒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怎么能,她不允许,她绝对不允许!
她的记忆不由得回到三日前,她与乾郎同乘马车外出郊游。
春日阳光和煦,郊外桃花开得正艳,她好不容易磨得乾郎答应与她同游。
她高兴地画了桃花妆,一路叽叽渣渣如笼子里的鸟儿出笼,只觉得空气都带着一股桃花香。
奈何男人不解风情,桃花林里,旁人都能道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天知道她有多希望对面人能夸自己一句,哪怕最简单的“你今天真好看啊”也可以。
偏他跟木头脑袋一样,只知傻傻地看着,低着头既不过多言语,也不温柔小意,可谁叫她偏喜欢他这副模样,憋着气也只得忍了。
回来的路上,热茶早已温好,厨娘新作的桃花糕点也小巧诱人,她玩心大起,一点点给人喂着糕点。
看着男人想要拒绝,又不忍心拂了她一番好意,最后皱着眉头将糕点咽下的模样,她的心就跟着软了。
有那么一下,他的唇触到她的指尖,那股子凉意直触人心,却瞬间激起她的热情。
一年了,就是一块石头,她日夜抱在怀里也能捂热,怎地就这块臭石头,又臭又硬,捂也捂不热。
但,没关系,他现在是她的了,她相信总有一天,耕耘终有收获,她这把火能把这块石头给点着。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回来的路上,乾郎突然抱头,俨然一副头痛欲裂的模样。
“乾郎,乾郎,你怎么了?”她焦急地呼喊,“是不是头痛又发作了。”
过去的一年时间,乾郎经常毫无缘由地头痛发作,可近三月,明明已经逐渐减少,几乎不再复发。
对方口中不断呢喃,她凑近了去听,方才听清那声音。
“她是谁,她是谁,我,我又是谁?”
一刹那,心神俱震,绝对绝对不能想起来。
她再也顾不得温柔小意,手下一个用力,直接劈到后脖颈。
人立时晕倒,她扫了眼车窗,没发现任何异常。
“马叔,加快速度,我要立刻回府。”
“小姐,城中禁止纵马。”马叔憨厚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的温和,她却只觉烦躁。
“有事我担着,你照做就是。”
“是,小姐。”马叔无奈应下,手中挥扬马鞭,马吃痛立即加快速度,马车在闹市的街道陡然加快,惹来一阵路人的叫骂声,她全然顾不上,更无心理会身后马车是否能跟上。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田府后院,她和马叔一起将人搀扶进去。
雅心阁,是她住的院子,乾郎一直被安置在外间的客房。
后面,两个丫鬟丁香、甘草匆匆赶至,小心上前伺候。
“小姐,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头疾复发了。”田语蓉摆着张臭脸,看着床上人的俊颜,一时陷入怔忪。
不一会,府里的章大夫被请了过来。
“大夫,你快看看,乾,不,他怎么样了。”
章大夫是一位头发、胡子皆发白的老先生,此刻显见是被拖得急了,气喘吁吁,“让老头子我先缓缓。”
约莫十息功夫,章大夫抚抚胡须,将手搭出去诊断脉象。
“瘀塞经络,与气相搏,脉满而痛。”章大夫摇头晃脑,吊了半天书袋,方才说了一句,“淤血头痛,老症状。”
田语蓉轻舒一口气,急忙追问,“可他好久没头痛过了,怎的今日又发作了。”
“可是今日有何刺激之事?”
“没有啊,我们正常出门赏花,一路上他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她隐下了乾郎可能看到什么刺激的东西,才惹来头痛。
“奇哉怪哉。”章大夫冥思苦想半晌,只得下了个不清不楚的结论,“脑袋玄妙,神而明之,非人力所能及也。”
田语蓉是又气又急,心想这不等于什么都没说么。
可章大夫是大房请来的供奉,却不是她能随意呵斥的。
“章大夫,那依您看,他可能恢复记忆?”她小心翼翼问。
“说不好。”章大夫又忍不住抚起了胡须,也懒得扯那些专业用语,干脆说,“脑袋的事谁都说不好,有可能一辈子也恢复不了,也有可能待会一觉醒来就全想起来了。”
田语蓉闻言,往后踉跄几步,倚在门上动弹不得。
“三小姐,您不希望公子恢复吗?”
“自然是希望的。”面对章大夫的视线,她面前挤出一个笑,只是那笑怎么看都有些干巴巴,“怎么会不希望呢。”
“那小姐就不必担忧了,恢复还是不恢复,全看命咯。”倒颇有些潇洒不羁的样子。
“还是老方子,抓三日份的量就行。”老症状,他也懒得开方子。
“多谢大夫了。甘草,送送章大夫吧。”
知晓自己不受人待见,章大夫摇摇头,转身离开,得亏他是受大房邀请来的。
“命么?”田语蓉摇头,她从来不信命,若是信,可能她早就被嫁出去了,哪还有如今田家三小姐的风光日子。
丁香担忧上前,“小姐。”
“我没事,好得很。”她躲开了丫鬟的搀扶,自己立起来,脚步稳当。
“去煎药吧。”
“是,小姐。”丁香无奈退下,临出门给回返的甘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往小厨房去。
屋内,田语蓉看着床上的人,眼神逐渐发狠。
“乾郎,你可千万不要恢复啊,否则,我会很伤心的。”
床上的人依旧处于昏迷,没有丝毫动静。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遇上乾郎是一个意外,一年前,家里给她相看亲事,她不乐意,为了证明自己,硬是跟着商队上了路。
如爹娘所言,行商的日子很不好过,风吹雨晒、夜宿荒山野外,都是家常便饭,可为了不嫁人,她都坚持下来,只是想证明给他们看,男人能做到的,她一个女人亦可以。
凭什么二房的家产要由一个嗣子或者长房堂哥兼祧,那本该是她这个唯一女儿的。
要得到二房的家产,其实很简单——招赘。
这是她唯一的选择,可难题也摆在了眼前。
爹娘从她十二岁就放弃了再生个儿子的打算,一心想要为她寻个好贵婿。
可这年头,能做上门女婿的,不是街上的混子流氓、就是乡下娶不起妻的庄稼汉,便是有人品、身家尚可的,无不在觊觎二房产业,她堂堂田家三小姐,如何能嫁这些人。
况且,她早有心仪之人,只是那时罗敷虽未有夫,可使君早有妇,纵然没有,堂堂读书人怎么可能放弃功名,入赘一介商户。
她只将心思深埋心底,固执地拒绝相亲嫁人。
可再次相遇是一个意外。
那日他们奔波一月有余,终于从外面赶回青州府,一路风尘仆仆。
却在路过一处山峰,恰好瞧见有人不慎掉了下去。
也就是那一刹那,熟悉的面容在眼前一掠而过,她以为自己没看清,可脑海已经自动回应。
“救人啊。”声音急促嘹亮,如陷入危险的幼兽,只会本能发出求救的呼声。
然而,到底为时已晚,他们赶到的时候,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是她,强硬要求商队下崖救人,这才救回了他一条命,所以他欠她的。
一开始,她万分后悔,没能及时救下人,可在看见男人醒来一无所知的那瞬间,她狂喜不已。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是话本里永恒的篇章,她救了他,所以他得娶她,再简单不过。
于是,她私心作祟,谎称对男人的过去一无所知,硬是强留下了失去所有记忆的他。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她总是满心的欢喜,如同面对心爱的情郎,可只要两人一分开,无处可藏的焦躁和愧疚,就会冒出来腐蚀她的心灵。
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恢复记忆,记起自己的妻子,然后对她横眉冷对、仇恨敌对的模样。
无数个夜晚,她求神拜佛,希望佛祖保佑,男人永远不会恢复记忆。
所幸一年来,佛祖都满足了她的愿望,男人安安生生,依旧如同一张白纸。
可为什么,要在她相信自己终将幸福的时候,再来这一出呢。
“小姐,药好了。”丫鬟丁香小心地端上药,她才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半个多时辰过去。
碗里漆黑的药是她早已闻习惯了的味道,她舀起汤药,轻轻吹动,方才递到男人唇边,一勺药渐渐渗了下去。
忽的,她似想起了什么,眉眼微动,道:“你下去吧,我想和乾郎单独待一会。”
“是。”丁香安静退下,仿佛自己压根不知自家小姐要干什么,更不知道,很多次,院子里枯死的植株究竟是为何。
丫鬟离开,屋中只剩下两人,田语蓉站起身,居高临下打量躺在床上的男人,目光哀怨。
“乾郎,你不要怪我。”一边说,她一边后退,直到退至墙边,手中的碗抖了抖,最终还是坚定地将药倒进了墙角的盆栽里。
黑漆漆的药慢慢渗进黑色的土壤,颜色上丝毫看不出异常,只那股子药味挥之不散,提醒着别人这里发生过什么。
田语蓉皱起眉,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取出里面的沉香木,扔进去再打开窗子,药味虽然还有,可到底不那么显眼,待丫鬟将盆栽换出去,下一次进来的又是一株崭新的。
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个浅笑,将药碗放在桌子上,重新回到床前。
“乾郎,你不要怪我,好不好。咱们就这样,不好吗?”
不出意料,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她也不介意,就这么坐下来,静静地看着。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阵呻吟声传出,她慌忙起身,“乾郎,你怎么样了,头还痛不痛?”
“语蓉,没事,我这是怎么了?”
“你不记得了吗,回来路上你的头痛之疾又发作了,章大夫说是老毛病,药方都没开。”语气颇有些不满。
君乾感受嘴里苦涩的药汁味,轻笑,“想起来了,你可别欺负章大夫。”
“我哪敢欺负他。”田语蓉不满嘟唇,“他可是大伯请回来的。”
君乾看着她直摇头,“都是一家人,你何必分得那么清。”
“是我非要分得清吗?”她一下子火气上来了。
君乾回忆着了解到的田家消息,顿时头疼不已。
青州府田家,是百年的制香世家,在整个大夏朝都有一席之地。
田家上一代,拢共有三位老爷,其中大老爷和二老爷是嫡出,三少爷是庶出,这本没什么。
可架不住二老爷家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即眼前的田三小姐。二老爷如今已经四十岁,小妾通房纳了一大堆,努力耕耘几十年才得一个嫡出女儿,对再生一个儿子实在不抱什么希望。
二房无子,自然不能继承田家家业,要么招赘、要么过继。
三房同父异母,嫡出一方自然不乐意过继庶出子的孩子,可一母同出的大房夫人却也不乐意,嫡长子的孩子变成嫡次子的,家产又还是那些,自然不同意。
后来,大房提出了兼祧一说,二房又不愿意了,兼祧代表他们还是没儿子,到时候女儿什么都得不到,还得替人家养孙子。
一个个算盘打得精巧,也就造成了二房的尴尬境遇,要么从外面过继一个同族的孩子,要么同意大房的兼祧,哪一个都不是好选择。
田三小姐闹着要招赘,亲事就这么耽误下来,再后来,就是他全无记忆被三小姐救了回来。
其实他知道三小姐的意思,对方对他的好,他不是感受不到。
可一来他不想入赘,正常男儿谁会想要入赘跟女方姓,连自己的姓氏都无人继承,二来,他总想着恢复记忆,可以找回原来的亲人,届时婚嫁自有父母安排。
想到这里,他喟叹一声,“语蓉,你别为我耽误时间了,找个好人家吧。”
“我不!”田语蓉气得眼睛都红了,“你明明知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从我捡回你的那天起,你的命就是我的。”
说着她就哭着跑了出去。
徒留床上的君乾颇为无奈,一年来他劝了不知多少次,可每次都跟现在一样,且救命之恩,他现在身无分文,又该如何报答。
他不知道的是,出门后,他眼中伤心不已的三小姐,倚在墙上,却是轻轻笑了出来,真好,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第22章 安平镇,杏花村。 阮父如往常一般在木工房做着木工,小石头在一旁跟着练手!
安平镇,杏花村。
阮父如往常一般在木工房做着木工,小石头在一旁跟着练手,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啊,来了。”他奇怪,乡下可没有爱敲门的。
打开门,是一个略有点熟悉的人,他回忆着,突然一拍脑袋,“你是慧娘铺子里的吧,可是慧娘有消息传回来?”
“伯父,是的。”来人是铺子里的小伙计,名唤盛子,“商队从府城带到铺子里,我就给送过来了。”
“哎呦,真是麻烦了,”阮父闻言面上扬起喜色,“下次来信你们不用送,我们去镇上的时候去铺子里问问就行。”
小伙计客气道:“应该的。”人家攀上高枝去了府城,他还留在安平镇,巴结点指不定能有机会回去呢。
“累了吧,赶紧进来喝杯水。”阮父连忙邀请人进来,吆喝儿子给人倒水。
盛子想着要拉拉关系,遂也不拒绝,跟着进去。
奈何两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小石头如今认的字不少,在一旁磕磕绊绊给阮父读信。
“好好好,一切都好就好。”阮父听完一连道了三个好,可见其高兴。
“小石头,去喊你娘回来。”
小石头遂又蹬蹬蹬往外跑,阮母一般就在家里的菜地转悠,他一逮一个准。
约莫一刻钟,阮母提着菜篮子回来,同样满脸带笑。
“哎呀,小伙子辛苦了,中午就留在家里吃饭。”她可比阮父会做人多了。
盛子本想拒绝,可小孩子扒着他的腿硬是不让走,他硬是坐到了午饭出锅,好在掌柜的给了他一上午的时间,不必担心耽误了店里的活。
有客人在,还带来了女儿的好消息,阮母这顿饭是下了血本的,不仅拿出了过年存下来的腌肉,还现杀了一只鸡,又打了五个鸡蛋,硬是做了一桌丰盛无比的饭菜。
“多吃点,多吃点。”阮母热情招待,不断往人碗里夹着肉。
盛子吃得满嘴流油,这可比店里的伙食要好吃得多,这一趟不亏。
一顿饭吃完,阮母想要知道的消息也了解得差不多。
“都是自家做的,你别嫌弃。”
临走时,盛子还硬被塞了一篮子的菜蔬,其中有阮母刚从地里摘出来的新鲜水灵的蔬果,还包了好几块早上灶间做的发糕,如今天气不热,带回去还能吃。
连吃带拿,盛子颇为不好意思,“谢谢叔婶了。”眨眼间,关系已经从生疏的大伯变成叔婶,可谓进步飞快。
“客气啥,我看你就跟看我家石头一样。”阮母笑呵呵地,“还是那句话,下次你们就不用送了,这么远的路呢,有空我们自己去拿。”
“好嘞。”盛子其实也就先送这一次,后面如何还得看掌柜安排,想也知道,不可能一直给人送上门。
等人走远,阮父阮母连带小石头才进了屋。
阮母拿着信,道:“小石头,你再给我读一遍。”
小石头任劳任怨开始读信。
“爹娘拜上。女儿已顺利来到府城,如今一切安好望爹娘在家兀自珍重,小石头还小,不要太多苛责,女儿接下来每半个月会寄一封信到安平镇的陈氏香料铺,爹娘可自行前往取信。若家中有事,可寄信到青州府凤凰大街的春林香斋。”
小石头一口气读完,正歇了口气,却见亲娘捏着帕子擦拭眼角,竟然哭了起来。
他一急,“娘,你别哭呀,姐姐在府城好好的。”
“你小子懂得什么,她一个姑娘家,在府城无依无靠的,被人欺负了都没人撑腰。”
“不是还有他们东家嘛。”
小石头的嘟嘟囔囔以为没人能听见,不料被人揪住了耳朵,赶忙呼救,“娘,疼疼疼。”
“知道疼就好,你姐对你那么好,你个小没良心的。”
小石头哪能认下这个罪名,连喊冤枉,“我哪有,我还想着有钱了带爹娘你们一起去府城呢。”、
“靠你,不知得猴年马月了。”阮父在杏花村待了一辈子,也没攒够去府城落地的银子,瞧着小儿子放大话就忍不住打击一下。
“哼,别瞧不起人,早晚有一天。”小石头表示梦想还是要有的。
“行了,别皮了。”阮母发话,“赶紧给你姐回一封信,明天去镇上请人送去。”
小石头遂乖顺下来,按照阮父阮母所言,书写回信。
“慧娘,家里一切都好,你在府城也要好好的,不用顾念家里,在外面该吃吃该喝喝,不要舍不得花钱”
全程,阮母说什么他写什么,毫无文笔可言。
阮母想了想,又让加了句,“以后有空,我和你爹会去府城看你的。”
“真的吗?”小石头兴奋道,“那怎么不带我。”
阮母无言,“不耐烦道:“带、带你,行了吧。”
于是他修修改改,又加了自己,“以后有空,爹娘和我会去府城看你的。”方才满意收笔。
这是他第一支毛笔,笔尖已经有些秃了,可他依旧舍不得换,主要是费钱,反正他除了练字,真正用到的时候也不多。
翌日,阮母来到镇上托了镖局送信,除去信外,还带了一坛子自己在家腌制的咸菜,慧娘最喜欢她腌的味道,又特意去陈氏香料铺给人道谢,送了镇上时兴的糕点,可没少花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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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春林香斋开张第二天。
昨天店铺开张崭露头角,吸引了不少客人,故而今日一大早,几人来到店铺,店门刚打开,就有隔壁几家香铺的人过来打听消息。
这条街名为朱雀大街,足有几百米长,两侧都是各色店铺,加上他们,光是香铺就有四家。
另三家从左往右,依次是陈家、田家和一家寄卖商铺。
与其他两家归属于各大世家的店铺不同,寄卖店铺虽然只寄售香料,可来源不一,很多以制香为生的师傅,不愿意供职于世家的,就会将香料送到寄卖铺子里。
两者各有优劣,世家店铺香的品类并不那么多,可品质有保证,但价格也高,而寄卖商铺就不一样,因着来源广泛,香的品质上、中、下三等都有,可满足各类人群。最为神奇的是,每隔几年,寄卖商铺总会出一两款格外受人欢迎的香,这也让不少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如同淘宝一般,时不时上门指望淘弄些珍品。
总之,三家店铺各有特色,虽同在一条街上,可彼此隔开一段距离,已经安生过了十几年,期间不是没有其他人妄图在朱雀大街分一杯羹,可最后结局都是被排挤得开不下去,狼狈关门。
原本他们并不担心新开的店铺会如何,可如春林香斋一般,第一天就开门红的还是第一家,容不得三家掌柜不上心。
左边第一家的陈家掌柜,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掌柜,一张脸笑呵呵如同弥勒佛,心眼却比谁都多。第二家的田家掌柜是田家三老爷,虽是庶出,可为人很是能干,听说跟田家大老爷并无不睦,如今是田家二把手。至于寄卖香料铺的掌柜,则是一位三十年的瘦弱男人,身材清隽挺拔,颇有些读书人的风范。
三人难缠,曹娘子却也不是吃素的。
四人此刻就坐在铺子前的一张小桌前,这本是用来给客人细细品香的,索性今天没多少人,就自己坐了。
阮柔并店里一众伙计手下看似认真干活,实则眼神都在偷瞄,预备一旦自家掌柜失利,就冲上去用人数压倒对方。
好在他们没等到这样的机会。
“原来是曹小娘子,还以为是哪位大神呢。”胖掌柜客气地拱拱手,他姓李,外人都称呼一声李掌柜,至于本名,却是没人喊的,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名字三胖乃是其逆鳞。
“李掌柜客气了,我不过小打小闹,哪里及得上陈家。”
陈、曹两家虽是亲家,可关系并不亲睦,或者说,以陈父、陈大少爷为首的陈家与曹家并不亲近,她也不去贴这层关系。
田二老爷原不该插一嘴,可谁叫大房的侄女前阵子嫁进陈家大房,此刻免不了给陈家说两句,“曹家侄女客气了,要是早知道,我和李大哥都该过来暖个场。”
这话就纯属逗乐子了,同行相轻,要是早叫他们知道,指不定就得给搅黄了。而且,开口就是侄女、小娘子,连一声掌柜的都不肯称呼,能有多少好心。
最后一位齐掌柜却不管这些小心思,他只看中店里的香。
“不知曹掌柜店里可有什么好香。”
这一下瞬时把话题岔开,李掌柜和田二老爷不悦扫了他一眼,却没得到一点回应。
“比不上几位长辈的老店,店里如今只一款宣和香还算过得去。”曹娘子虽是这么说着,可面上满是得意的笑,显然对这款香颇为自信。
“还请曹掌柜让我等见识见识。”竟是三人异口同声说出来的。
彼此互相张望了眼,十分尴尬,又各自低下头品茶,似乎刚才的话不是他们一起说的。
曹娘子朝着店里喊:“慧娘,拿三盒子宣和香过来。”
阮柔也没想到会是喊的自己,但当下也没耽搁,从货架随意取了三盒送至桌上。
“三位还请品鉴品鉴,有什么不合适的,侄女也好改善。”话说的客气,可明显不怕人挑剔。
李掌柜沉浸香料几十年,虽不敢说是大家,可基础的鉴赏还是会的。于是,打开盒子的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就变得凝重。
“这味道,莫不是隋大师的新作。”他的声音不由得尖锐起来。
“正是。”曹娘子立刻回应,一下子,其他两人的脸色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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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州府,但凡提起制香,没人能忽视得了隋大师。
隋大师原本出身老牌制香世家隋家,自小制香天赋异禀,被誉为下一代制香第一人,无人能出其右。
奈何隋家上一代出了一个败家的爹,在当时的隋老爷子死去后,将隋家偌大家业败个精光,隋大师即使再能干也无法力挽狂澜,败得隋家祖宅、田地、商铺乃至香方,一个不剩。
后来,隋老爹再次欠下巨额赌债,还无可还,干脆带着年轻小妾跑了,留下隋家孤儿寡母,再不知去向。
最后,还是隋大师靠着制香一点点还清欠债,赎回祖宅。只是,或许是打小的经历刺激,隋大师性格孤僻,虽还愿意制香,却有个怪癖——他不愿意自己开店,也不愿意供职世家,就自己制香、卖香,甚至卖香方。
可以说,各家知名的香料铺多少都有隋大师家的香,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他卖了多少香和香方,更不知他到底卖了多少钱,却都肯定一点,若是自己开店售卖,赚的绝对比如今多得多。
齐掌柜苦笑,“原来是他。”他们店里就经常售卖隋大师的香,却没想到,唉,明明曹家已经日薄西山,不知怎地得了隋大师的青眼。
田家二老爷脸色最为难看,其实田家老早就打听到,隋大师新研制了一款香,几次上门想要购得香方,却始终徒劳无获,却不料,对方竟然偷偷将香方卖给了曹家,属实可恨!
“嘿嘿,隋大师愿意给我曹家这个面子,就是我曹家的恩人,几位长辈可别为了这个去为难他老人家。”曹娘子嘻嘻笑着,态度并不认真,可谁都能听得清话里的慎重。
俗话说,破船还有三千钉,曹家虽然败落,可不提还有陈家这个姻亲,便是故旧也为数不少,轻易不好开罪。
再者,隋大师一生指点过很多制香师,也卖过很多方子,真要惹急了,保不齐人会干出什么。
所以,纵使再生气,他们也不会真去做什么,至少明面上如此。
“侄女说的什么话,隋大师德高望重,我等尊敬还来不及。”李掌柜调整好了心态,再次恢复弥勒佛的神态,“还没恭喜曹娘子开业大吉、生意兴隆。”
齐掌柜见状也恭维几句,“祝曹掌柜的财源广进,大展宏图。”
一声掌柜的喊地曹金心情舒畅,她拱手回礼:“客气客气。”
“还请曹娘子给我拿十盒宣和香,我保证放在店里原价售卖。”齐掌柜苦笑,原价买、原价卖,还要搭上人工,自然不划算,可他们店铺一向号称什么好香都有,宣和香如此出众,决计不能食言。
“那就多谢齐掌柜照顾了。”曹娘子显然也知道这一出,并不客气,直接让人拿了十盒给他。
田二老爷根本不敢说自己想买没买着,那不是丢脸嘛,可还是觉得隋大师太不识好歹,放着偌大的田家不来讨好,去舔一个曹家的臭脚,难怪是败家的命,至于更深层次的缘由确实没想过。
尽管这么想,李掌柜和田家二老爷还是各自要了三盒。
他们当然不是为了售卖,而是为了研究比对,看看跟自家的上等香差别大不大,会有多少人喜欢,还得跟东家汇报对自家铺子有多少影响,一想起来两人都忍不住头疼。
有生意不做王八蛋,曹娘子利索给了,反正不给也会偷派小伙计来买,早晚的事,干脆直接点。
眼看着三人俱都愁容满面回去,曹娘子回到店中,手中划拉着算盘,忍不住捂嘴偷笑,“叫他们神气。”还想拿长辈的款来压她。
阮柔也跟着轻笑,“还是金姐姐你能说会道。”
“哪是我会说,是宣和香太好了。”曹娘子太认得清事实,“但宣和香只能红一时,以后我们店还得靠你。”
阮柔顿觉一股强大的压力袭来,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要自己承担香斋的未来。
“金姐姐高看了,我还远得很呢。”
“可不是我高看,是东家他高看,他一直觉得你能制出真正的好香呢,当然,我也相信。”依旧是那副笑脸。
阮柔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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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曹娘子高兴之下多喝了两杯酒,早早去睡了。
她念着未完成的新香,独自去制香间好不容易调制成功,独自在院里赏鉴,月明星疏,兰香幽幽,本是良辰美景,却不料突然听见了脚步声。
“谁?”尽管鼓起勇气,可任谁都能听得见其中的惊慌,因为她实在想不到,院子里还有谁会晚上出来。
“莫怕,是我。”
左前方,一道身影缓缓走出,闲庭信步,如逛自家后花园,好吧,也确实是自家院子。
光听声音,阮柔已知晓是谁,她起身,微颔首,“东家。”
“嗯。”男子的声音低沉,月色笼罩下,俊美的容颜丝毫没打折扣,反而多了几分朦胧美。
“怎么还没睡,别不是太激动了。”语气里带着几分调笑与随意。
阮柔虽然高兴,还不至于为此睡不着觉,只如实道:“我调了一款新香,出来试试味道。”
“哦?我也试试。”
恰在此时,又一缕清风吹动衣袂,凉风习习,带来兰花的香味。
“这是你调的?”夜晚,无人看见,他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是。”阮柔习惯性往后退了一步,将石桌上的香往前推了一点距离。
陈问舟毫不客气,拿起香,凑近鼻尖细闻。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一株兰花,位于山巅,独自绽放,无畏风霜与雨露。
“好香。”他情不自禁夸赞。
“这香可有名字?”他紧接着问。
“没有。”阮柔摇头,香才刚调出来,没来得及取。
“那由我取名可好。”他迫不及待追问,眼中亮光灼灼。
“也行吧。”香是她制的,名字倒无所谓,最主要的,反正要交给店里卖,无需担心东家会取一个不好的名字。
酒香也怕巷子深,好香也怕名字俗,就是这个道理。
“你容我想一想。”陈问舟非常高兴,没想到开业第一天大吉后,还能收到这样一份惊喜。
他再次踱起步来,只是脚步明显急切了些,半晌,他一拍手,“有了”。
她好奇望过去,却听其道:“芝兰香。”
阮柔心中顿时豁然一惊,好大的口气。
芝兰,芝草和兰草皆香草名,通常用来比喻君子高尚的德行或美好的友情、环境。
荀子王制篇言,“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好我芳若芝兰。”
另孔子家语在厄篇有言,“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由此可见,古人对芝兰赞美之盛,意喻君子美德,“芝兰玉树”和“兰桂齐芳”均出于此意。
如今,陈问舟将此香命名芝兰,说明他觉得这一款香配得上兰的高洁,可谓十分美誉,也是对她的夸奖。
只是,各人品味不同,对兰的想象与寄托也不同,此番高调是否会引来过多的争议,她忍不住面露纠结。
“无妨,”似是看出了她想什么,他解释道:“兰花在各人心中本就不同,何必迎合所有人。”
阮柔顿时忍不住笑了,这下倒好,香还没卖出去,倒是把兰的形象安上去了。
“这香你先做个二十盒,再让金姐姐包装下,改明儿摆店里去,也不用宣传,更不用小伙计推销,谁看上了买走就是。”明摆着要把兰花的作风进行到底。
“是。”阮柔应下,生意上的事她不太懂,听吩咐就是。
这款香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陈问舟坐下,心情飞扬,十分感慨地看着对面人,“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可以做出这么好的香。”
“多亏东家收集了这么多款香,我才得以进步这么快。”阮柔还是有几分身为属下的自觉,连忙恭维。
“还是你天分好。”陈问舟摇头,挖掘人才总是需要培养的,可前后才半年时间,叫他高兴的同时又有几分唏嘘,吃这碗饭的果然不一样。
阮柔遂也不说话了。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陈问舟突然问。
“什么。”她疑惑抬头,不明所以。
他忍不住轻笑,时下制香有留下名号的习惯,有留真名的、也有留称号的,但总归有个出处。城里制香大家但凡有新香面世,必会迎来众人吹捧。
可想而知,这款香一旦推出,阮慧娘的名号恐怕也能在青州府小有名气,光这一款,抵得过无数平庸者几十年功夫。
手下人做出了成绩,他高兴不假,可又有点怅然若失,总觉得抓不住就很容易叫人溜走了,毕竟着实没费多少功夫,至今也才给了十几两的工钱,如今五两一月的月钱,说出去怕不是要被人抢破头。
“算了,现在说还为时尚早,等这款香火了,我给你涨工钱。”
陈问舟说着起身,“时辰不早,你赶紧回去睡吧。”顺带还带走了桌上的那盒香。
阮柔见了心中忍不住腹诽,得亏她试验香方有做笔记的习惯,否则唯一的成品拿走,她制不制得出来还两说呢。
谈话结束,阮柔反思了一下,刚才的说话并无不足之处,而且东家还承诺涨工钱,遂心满意足回制香间整理笔记。
待整理好,又仔细默念了两边,确定方子已经牢牢记在心中,复又销毁。
至此,除了她,再无人会知道香方,这才是最保险的。
在工具间还不觉,回屋却发现身上早已沾满了兰香,无奈夜深,她只得简单洗漱一番,躺倒床上。
梦里清风旭日相伴,兰花清香相随,她仿佛飘扬山峰之中,徜徉在兰花的海洋,肆意欣赏,鼻间香味浓郁,衣袂翩翩。
一夜好眠。
“原来是梦啊。”梦醒,她怅然若失,怔忪好一会才回神。
第23章 “慧娘,慧娘?”曹娘子奇怪,见人出神,忍不住在其眼前挥手。 “啊?”阮……
“慧娘,慧娘?”曹娘子奇怪,见人出神,忍不住在其眼前挥手。
“啊?”阮柔从记忆中回神,不好意思道:“抱歉。”
“可是太累了,我听下人说,你昨晚制香到很晚。”
“没,就是想起了一些事。”阮柔望着人关切的眼神,下意识否认。
“那就好,你也别在前面待着了,吵人得很,去后面吧。”
她没拒绝,按照陈问舟的意思,她这几天都要赶制芝兰香。
唇间绕过这个名字,她不由得一阵笑,可真是个好名字。
来到府城后,她发现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后院的制香间都是她一个人的,不必看旁人提防自己,也不必提防别人,很是省心。
芝兰香的原料都是后院里常见的香料,她只需要按照固定的步骤制香。
十份一次,一次大概需要半个时辰,一个上午,她拢共也才制出三十份。
她计划着,下午再尽力制一次,大概凑齐一百份,就可以先放放了,毕竟香如何不止看他们自己,还要看客人的反应,否则一次性制多了卖不出去也是个麻烦。
傍晚,阮柔忙得满头大汗,终于成功制出一百份芝兰香。
芝兰香的成品是一团小小的香团,在某个位置,她放上了自己的名号,是一个慧字,外面一个圆,整体颇为和谐,用原主的名姓,也算好歹为她留下点什么吧。
至于包装,则由曹娘子负责。用的是店里统一的高档木盒,模样非常精致,角落同样有春林香斋的印章,这还只是外表能看到的,其实木盒的夹层里还有一个隐藏的印章,以免其他人仿冒。
“香味挺不错啊。”曹娘子知晓这是阮柔新做的香,倒没有太多的反应,主要她对香其实没有太多的品鉴,只是觉得好闻。
将香放入盒子,再特意请读书人写上香的名字,一一贴上,一款香就算制作完毕,可以售卖。
阮柔见状,忍不住心痒痒。
“金姐姐,要不这个字就让我自己来吧。”
曹娘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委婉道:“字是香的颜面,可轻忽不得,你得先写给我看看。”
阮柔闻言也不退缩,面对曹娘子拿出来的纸笔,淡定上前,研墨、落笔。
淡黄色的纸张上渐渐浮现一个个字迹,芝兰香三个字跃然纸上。
曹娘子有些吃惊,她的字苍劲有力,庄严浑厚,结构谨严,看着就很大气,与以往表现出来的温和性格全然不同。
都说看字如看人,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位从安平镇追随而来的阮姑娘,有一颗坚韧的心。
此时的她自然没有不乐意,而是笑着道:“没想到你还写的一手好字,那这一百份就全靠你了。”
虽然一份只有三个字,可连续些一百份,也是一项累人的活。
阮柔并不在意,相反,心情颇为愉悦,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她亲手制的香,亲手写的字,放在角落等待有缘人,倒也是一桩美事。
阮柔腼腆地笑笑,按照陈问舟的吩咐,道:“还得麻烦金姐姐帮我把香找个位置了,不用太显眼,也不用特意推销。”
“行吧。”曹娘子还以为阮柔对这香没有信心,果真没有多在意,只给找了一个位置中上的柜台放置。
因着店铺新开张,能拥有的香种类不多,所以很多柜台的香都是重复的,曹娘子就希望有朝一日,每一个货架都能摆上自家独有的香,再有几个经典款,她就满足了。
于是,倍受阮柔与陈问舟关注的芝兰香,就这么被放在了不经意的位置。
第二日的生意也非常不错,收入足足有五百两,虽然要扣掉成本,可一日赚的钱也不少,想必很快就能把本钱赚回来。
曹娘子十分满意,对立下大功的宣和香更是赞不绝口。
“也不知问舟是怎么说服隋大师的。”那可是个固执的老头,且她又自知之明,顶着曹家的牌子,就是不如陈家有底气。
阮柔也很好奇,可人表姐都不知道的事,她问起来似乎也不大好。
这一日回去,陈问舟并不在,她们倒是自在多了。
吃过饭,阮柔并没有再去调香,而是仔细翻看东家淘换来有关香的书籍。
这些书纸质泛黄,不知是多少年前写就、从哪个犄角疙瘩里找到的,都是前人们记录的一些香料,还有对香的见解和趣闻,真正于制香有用的几乎寥寥。
但阮柔想得清楚,她真正接触香到底太晚,对于香的很多方面都不甚了解,多读点书总是没错。
店里的生意渐渐上了正轨,几乎每日都有慕名而来购买宣和香的,只是三日过去,也没有一个人拿起那盒香,让阮柔颇为失望。
“怎么,要不要给你换个位置。”
“不用了。”阮柔再着急还是得应和营销策略,做一个山中美人也不错。
“行吧。”曹娘子失笑,只当小姑娘心气高,并不在意。
————-
半月时间一闪而逝,眨眼来到了三月初。
三月,青州府却又有一件大事,且与他们息息相关。
作为香品之乡,青州府每隔三年的三月底会举办一场调香大赛,由城内几大制香世家联合组织,仅限三十岁以下的制香者参加,除此外,只看香品,不限身份、不限地域。
这恰也是青州府的自信,自信外面不会有人制香天分能超过他们府城人。
比赛前一百名都各有奖励,有真金白银,也有制香的书籍、手法以及不太重要的香方,前十名甚至有可能得到制香世家的橄榄枝,一跃成为世家的座上宾,可以说,是一个极佳的平台。
今年恰巧又是一个三年,也就是说,月底,调香大赛就要开始,而这,对于新开的春林香斋来说,无疑是一个大机缘。
作为府城人,曹娘子对于调香大赛自然熟悉,唯一苦恼的是,要如何去参加。
宣和香毕竟是买来的,还是出自隋大师之手,显然不能用于参加比赛,至于其他香反应平平,去了就是丢人。
一连几日,曹娘子都愁眉苦脸,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却又没有足够参赛获奖的香品,深觉难办。
这样的大事,陈问舟显然也不会错过。
消息放出的那一天,他甚至懒得在家给亲爹和大哥甩白眼,而是急匆匆来到了小院。
正屋,三人围桌而坐,一个个神情慎重。
“东家,实在没有合适的香。”曹娘子忍不住朝表弟诉苦。
“慧娘不是新做了一款香吗?”他纳闷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又看向阮柔,仿佛明白了什么。
陈问舟忍住笑给她解释,“那款香可算得上珍品,现在就缺一双慧眼了。”
曹娘子吃惊,珍品,这样的评价可不低。
她也不傻,当即意识到那款香的价值。
阮柔无奈,她也不能王婆卖瓜,说自己制的香有多么好吧,以至如今,曹娘子还当那是普通的香。
“你们两个可不厚道,敢情就瞒着我呢。”
“没有。”阮柔说着,将陈问舟的一番安排全盘托出,意思很明显,都是他干的。
曹娘子喷火的目光遂转向表弟。
陈问舟摸摸鼻子,难得露出些窘态,“之前也是没想到,压根没有伯乐嘛。”
曹娘子险些要甩一个白眼给亲表弟,真是蠢得可以。
要说寄卖店铺有伯乐还可能,他们这种,哪个进来不是为了宣和香。
“要不经意地被人发现是吧?”曹娘子想着,倒也不是不可以操作。
“最好还是读书人。”陈问舟补充。
曹娘子顿时明白,失笑,“谁的心眼都没你多。”随即正色,“这事就包我身上了,你俩也是,但凡早跟我说一声,早就有有缘人出现,也不至于明珠蒙尘。”
两人面面相觑,深觉丢脸,也是一时没想到,这些都是可以安排的。
既然表弟这么说,曹娘子姑且相信,“那芝兰香就可以作为一款,一个参赛者可以报三种香,慧娘,你还有什么香可以参赛的吗?”
阮柔摇头,“我来这里就制了两款香,一款是先前的荷香,另一款就是芝兰香了。”
“还差一个啊。”她苦恼,“算了,两款也是可以的,你这段时间多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再出一款,不行拿店里的香顶上也是可以的。”
“嗯。”阮柔应下,这阵子她都在制香间熟悉香料、练习技巧,很久没有制新香了。
事情就这么定下,陈问舟看着自己发掘的两大得利干将,深感自己有眼光。
曹娘子的想法也很快付诸行动。
第二日下午,也不知她怎么安排的,就见一个浑身书生气的文弱书生状似不经意进了门,也没有明确的目标,随意闲逛,东闻闻、西嗅嗅。
突的,他似乎闻到了什么极其享受的味道,整个人呈现一股飘飘欲仙的姿态来,惹得店里其他客人好奇地围观。
“不是生来偏爱兰,缘于神资自天然。心逐碧草摇清风,嗅得幽香沁心田。”
很多人都听出来,这是吟诵的白居易《兰花诗十首》。
“看来是兰香。”有人暗地里揣度,也有好奇心强的,立即围拢过来,要看看将人迷成这样的兰香是何等珍品。
“芝兰香。”入眼的首先是香名,“倒是好胆子。”
这反而更激起了人的好奇心,一只手直接打开盒子,一股幽幽兰香沁人心脾。
霎时,所有人都被惊住,只听得不知谁喃喃,“幽兰花,在空山,美人爱之不可见,裂素写之明窗间。”
又有另一人接,“幽兰花,何菲菲,世方被佩资簏施,我欲纫之充佩韦,袅袅独立众所非。幽兰花,为谁好,露冷风清香自老。”
本只有两三人被吸引,这一出后,所有的客人都被吸引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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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能用香、尤其能用好香的,无不是有钱人,最差的也就是家境普通的读书人家,对于兰花等意喻美好的君子之花,自然也是饱含欣赏。
就算不识货,听见其他人这么说,都得附和几句,以示自己的高雅,遂纷纷开口称赞。
喧哗中,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小小的香上,无人注意,一开始引起动静的读书人,悄悄不见了身影。
春林香斋后门处,唐朔做贼一般东张西望,生怕被人发现。
不一会,曹娘子悄没声地出来,他忙迎上去。
“唐秀才,辛苦你了,这是先前说好的辛苦钱。”
唐朔接过荷包,掂量着其中的重量,估摸有个十两银子,顿时眉眼舒展。
“多谢曹掌柜了。”他这话说得真诚。
读书人本不该答应做这等事的,可曹家曾经对他有恩,且家中实在缺钱,无奈答应下来,想着要是香不好,也只能昧着良心帮这一回,总归其他人也不是傻子。
可没想到,香竟然那么好,这一来,那点子愧疚也就消散了。
“哪里哪里,还得多亏唐秀才帮忙引荐了店里的芝兰香,否则不知得明珠蒙尘多久。”曹娘子显然知道读书人的清高毛病,当下出言安慰,顺手把手中的一盒香递了过去。
这番安慰多少缓解了唐朔的愧疚和心虚,回忆着刚刚的兰花香,小小一盒子就要十两银子,富贵人家随手就买,他却要为其弯下脊梁,不禁心中复杂。
可他如今不过秀才功名,在偌大的青州府不值一提。
多想无益,家中老娘还等着钱买药,他再三感谢,方才离开。
后门静静关上,一切仿若未曾发生过。
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阮柔,此刻目瞪口呆看着铺子里的热闹景象,不由得为曹娘子的手段感叹。
怪不得生意人总能赚钱,纯属套路多啊,找人假装捧场的事都干得出来。
店里一直喧嚣着,一盒又一盒芝兰香被买走,大多是读书人,或者一些附庸风雅的商户,等到傍晚,往常店里没人的时辰,客人依旧如潮水般涌来,也不知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
就这样一直忙,忙到了晚上八点,终于将店里最后一位客人送走,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累啊。
曹娘子扶着腰,腰酸背痛的同时,只觉得口干舌燥。
“慧娘,你的香,可把我们害惨了。”用埋怨的语气说出赞扬的话,可看其面上的笑意,就知她依然是十分满意的。
“芝兰香还剩多少份?”她问盘点的小伙计。
小伙计亦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乐滋滋回答道:“还剩十九份”。
曹娘子忍不住念叨:“送给了唐秀才一份,也就是说卖出去了,”她顿了一顿,声音陡然增大,“八十份。”
这般动作把所有人都逗笑了。
她拉住阮柔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慧娘,你果然是我们店里的福星。”
阮柔笑:“还多亏了金姐姐。”没明说,可意思很明显,多亏了今日这一番做戏。
曹娘子这会儿倒不谦虚了,爽快道:“那就是我们姐妹俩的功劳。”
说话间,她手上不知何时又摸到了那把算盘,最后报出了一个数字,“一千二百两。”也就是说除去芝兰香外,其他香今天总共收入四百两,比前几日的二百来两多了一半有余。
铺子里赚到了钱,曹娘子丝毫不小气,给每人发了一百文钱。
“今天耽误这么晚,辛苦大家了,这点钱全当我犒劳你们的。”
不过半个晚上的功夫,就白白得了这么多钱,即使累得不轻,众人也不再有丝毫怨言。
夜已深,其他人各回各家,阮柔依旧跟着曹娘子一起回去。
半道上,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金姐姐,糟了。”
“怎么了?”
“芝兰香只剩下十九份,我今日才做了一百二十份,明天要是不够卖可怎么办?”
曹娘子顿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几乎都快要出来了。
“哎哟喂,我的好妹妹。”
阮柔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对。
几息功夫曹娘子终于顿住了笑,“这年头只有开店的愁东西卖不出去,哪有嫌东西不够卖的呀。”
阮柔依旧不明所以,“可是就是不够卖呀。”
“这还不简单,咱们能做多少、就卖多少。”
她更不解了,明明生意这么好,不应该想办法多卖些吗。
“你听我给你说,”曹娘子终于开始详细解释,“过不了几天就是调香大赛,那时候才是芝兰香大放异彩的时候,在这之前咱们就比照着每天一百份来卖,就算有多的,咱们也攒着等大赛完之后。”
“那需要增派人手来调制芝兰香吗?”阮柔大致明白了她的想法,却依旧有些顾虑。
“这个我再想想吧,”她皱着眉头,“店里如今很多伙计都是从外雇来的,还得重新找个安全的地方。”
且她还有一层顾虑,芝兰香是阮慧娘调制出来的,对方虽然如今在店里做活,但到底不是自家人,若有朝一日带着香方走了,那才叫冤枉。
只这件事到底不好当面说,回头还得跟表弟商量一下。
于是此番暂且按下不提。
如曹娘子所预料,店里的客人与日俱增,都是冲着芝兰香来的,但不管客人有多少,她依旧坚持每日只卖一百份,弄到最后每日里早早的就有人来店里排队购香。
但这些都影响不到阮柔,她依旧在店里晃悠悠制着自己的香,前几日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可自觉将难题抛出去的她已经不再为此烦恼,总归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
如此时间一晃就是五日,店里的客人才慢慢的少了,而她所积攒的芝兰香也有了足三百份。
这一日傍晚两人正常收工,半道上,曹娘子却突然拽着她转了个方向。
“今天东家请客呢。”
阮柔微微吃惊,倒不是别的,而是陈问舟这段时间与她们往来,明显偷偷摸摸、有瞒着陈家的意思,如今怎么就敢光明正大了。
上了知味观二楼她才明白。
“还没恭喜金姐姐铺子芝兰香大卖。”他拱着手,一副真心恭喜的模样,叫不知情的外人见了,绝不会想到这本是他的铺子,其中就包括他身后那个面生的人。
曹娘子立刻心领神会,“表弟谬赞了,我们小本生意并不是陈家家大业大。”
陈问舟险些忍不住笑出来,他敢光明正大出来,自然是因为这一趟就是陈父吩咐的。
目的却不是为了芝兰香,刚才两人的话虽是戏言,但陈家庞然大物,确实不在乎这一款香,哪怕它十分优秀。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坐视曹家坐大,相反,他却是打算用釜底抽薪之策,直接将曹家的这位制香师给挖过来,可谓深谙打蛇七寸。
心知夫人和小儿子一向亲近曹家,他还特地派了心腹过来,名为帮衬实为监督。
那位年轻的管事十分乖觉,只在最初同两人问了声好,就立在身后不再言语。
陈问舟和曹娘子丝毫不虚,当着人的面,上演一出好戏。
“表姐,想必阮姑娘就是制出芝兰香的那位大师吧。”
“正是。”
陈问舟说着又作了一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阮姑娘还有如此奇才。”人是他带来府城的,这事一查便知,可他自己也有话术对付。
总归此前毫无建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学徒,他引荐给自家表姐也说得过去,至于人家为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研制出一款好香,反正他是不清楚的。
至于陈父派他过来,而不是陈大哥,是否有这层考量,他就懒得去想了。
演戏演到自己身上,阮柔还能怎么办,只能配合了。
“过誉了,还没谢过陈东家的引荐之恩,金姐姐待我很好。”
“如此甚好。”陈问舟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觉腰间被人捅了一下,正是他爹那可恶的心腹。
他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愠怒,一个下人还敢对他指手画脚,却仍得照办。
“实不相瞒,若早知阮姑娘有如此大才,我是万万舍不得让给表姐的。”
曹娘子顿时出言阻止,“表弟,阮姑娘既已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多想了。”
“表姐,容我说完。”他装作一副心有怨气却无可奈何的样子,苦笑道,“阮姑娘,我现在代表陈家正式招揽你,我向你保证,陈家能给的绝对有曹家的两倍有余,且每研制出一款上等香,家族都会有所奖励。
陈家制香几百年,香方、香典、香料不知几何,只要你愿意与陈家签订契约,这些将对你全部开放,绝无虚言。”
这个诱惑可谓十分之大了,钱财倒是其次,而且真正珍贵的是陈家珍藏的这些典籍,前提是如果阮柔不知道,这一切都是陈问舟在背后操控的话。
她也确实露出了一份犹豫的姿态,一会儿瞅瞅曹娘子、一会儿又看看陈问舟,最终所有的迟疑都在手被曹娘子按住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多谢陈公子美意,只我与金姐姐情同姐妹,断断不能在曹家危急时刻离她而去,还请见谅。”
陈问舟还待再行劝说,却被曹娘子直接堵回去,“表弟你若再说,我们可就直接走了。”
“别别别,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吃饭、吃饭。”
最终一顿饭在陈问舟的自导自演下,安静结束。
出了酒楼,两方各自往其他不同的方向而去,待走出一段距离,两人俱忍不住哈哈大笑。
“金姐姐,你们也太促狭了。”
曹娘子连道冤枉,“我也是来了才知道,可没有体现与他串通。”
阮柔心中腹诽,这只能愈发说明两姐弟臭味相投、沆瀣一气。
另一边的陈问舟面上蹙眉,仿佛在为刚才的招揽不利而懊恼,实则心中却也在思量。
别的不说,陈父给出的条件是真高,反倒显出他小气了。
那么,是不是要给人涨点工钱了呢?
第24章 那一顿鸿门宴之后,陈家再无动静,想必暂且过了这一关。 却另有一桩叫阮柔哭笑不得的省
那一顿鸿门宴之后,陈家再无动静,想必暂且过了这一关。
却另有一桩叫阮柔哭笑不得的事情——曹娘子郑重其事地提出给她涨工钱。
“涨工钱?”她心中惊讶,心中暗道,莫不是陈家挖墙脚的行为给了他们危机感。
曹娘子笑意盈盈,“其实这件事早就该提,只我忙糊涂忘记了。”
“金姐姐不必客气,我才疏学浅,还有的学呢。”
“一码归一码。你给店里制出了这么受欢迎的芝兰香,仅这一点你就值得。”
闻言她就不再谦虚,功劳该领还得领。
“我是这么打算的,你听听有什么不合适的,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阮柔认真听着。
“每个月的月钱呢,先给你涨到十两一个月,这样一年就是一百二十两。”曹娘子扳着手指细细给她数,“另外呢,按照行规,芝兰香的研制应该给你一笔报酬。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你且选一选。”
“一个呢,是我们用三千两把这方子买下来,这样以后芝兰香就归春林香斋所属,你不能再对外售卖、更不能把告诉别人,也就是所谓的买断。
还有一个呢,我们一次性先给你三百两,剩下的芝兰香每卖出一份给你一百钱,相当于分成。
两个方案你看如何?”
阮柔心中忖度,两个方案各有优劣。前者的好处是她能一次性拿到三千两。这价钱对于一个新手来说,是非常实惠的价格了,毕竟隋大师的宣和香也才卖了五千两。
有了这三千两就可以解决她目前经济上的所有困境,阮家的条件也会大为改善。
而后者,坏处是短时间内拿到手的只有这两三两,但从长远来看,芝兰香能拿到的分成绝对不止这三千两,且也是一项细水长流的买卖,不必担心一笔横财反倒引来灾祸。
“我选择分成吧。”思虑再三,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还是慧娘你有见地,你放心,这能赚的绝对不止三千两。”
交情归交情,口说无凭,还得立字据为证。
按照方才所言,曹娘子写了一份极为妥帖的契书,双方各自签字、按下手印,然后拿去衙门备份,这件事就算了了。
一切结束,阮柔的手中有了足足四百二十两银,其中多出的一百二十六是提前预约给她的一年工钱。
有了这笔钱,她暂时也可以在府城安置一个小宅子,顺带将阮父阮母还有小石头三人接过来,只不知他们是否愿意。
在府城寻摸宅子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她托了牙人帮忙,又去信说明此事,问他们是否要过来。
想象着阮父阮母会有的惊讶表情,她忍不住心生愉悦。
事实也的确如此,估摸着时间差不多,阮母去镇上采买,顺手就把信带回来了。
她不认得字,信还是交由小石头来读的。
“什么?”
“什么!”
阮父阮母脸上露出了同款震惊表情,张大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就连读信的小石头此刻也忍不住停下来,瞪圆了一双眼睛。
“姐姐这么厉害的吗?”他前阵子才立下的伟大目标,这还没有开始行动,就被他姐给实现了。
“继续。”阮母最先恢复了镇定,拍拍他的脑袋,示意继续。
“娘,姐问我们要不要搬家去府城。”
“那怎么行?”阮父率先反对。
“怎么就不行了?”阮母一听顿时不乐意,她闺女买的房子让她去住,她怎么就不能去?
“去了咱们吃啥喝啥,”他皱着眉头,老大不乐意,“咱俩都还年轻,小石头又还小,总不能都让慧娘一个人养着吧。”
“这倒也是。”阮母刚才没想到这一茬,此刻也觉得不妥,但转瞬她就改了主意,“我们都有手有脚,去了府城,怎么就不能养活自己。而且慧娘一个人在府城,你放得下心吗?”
其实她最担心的还是后者,近一个月的时间,她每次去拿信都忐忑不安,生怕听到什么坏消息。
府城啊,那么遥远的距离,她一辈子都没去过的地方,闺女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了。
如今得知女儿在府城过得很好,她依旧放心不下,总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看着兴奋的妻子,阮父沉默,他的木工活尚算可以,去了府城说不定能接到活、或者找一家木材铺子,总归能养活自己,无非辛苦点。
而且府城的日子总归比安平镇要好,再不济还有家里的田地兜底,总归饿不死,只是人离乡贱,阮家几代在安平镇居住,离了这里总觉得缺了什么似的。
可妻子说的也有道理,慧娘一个人在府城,到底不叫人安心。
想了又想,他道:“要不我们先去府城看看。”
“好主意。”阮母赞同,一说到这里她立马兴奋起来,“我明天就去镇上问问有没有到府城的商队,咱们跟着一起去。”
阮父还想说什么,却见她已经欢快地走开。
“我得抓紧把给慧娘做的衣服赶出来,本来不着急的,地里的庄稼得托人照看,家里的鸡犬豕也得有人喂养,真是越想事情越多。”
再看小儿子,同样高兴地在原地蹦起了圈。
阮父见状,只得把想说的话咽回去。
罢了,去就去吧,他也担心呢,挣了这么大一笔银钱明明是好事,可他怎么越想越害怕呢。
在阮母的心急如焚下,次日就约好了第三日去府城的商队,人直接去,索性也省得带信了。
家里的一切托给阮大伯家照看,自没有不放心的,约定的时间一到,一家子大包小包奔赴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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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的动静,身在府城的阮柔一无所知,信寄回去就暂时忘在脑后,此时的她正在为三日后的调香大赛做准备。
日前,她以春林香斋制香师的身份提交了报名申请,除她这样背靠店铺或者世家的,也有闲散制香师以个人名义参加。
一般前者居多,无他,不仅可以扬自己的名,还可以宣传店铺或者世家,带来大量的客人,甚至有店铺愿意支付高额的费用请人挂名参加。
青州府的调香大赛在整个大夏朝都非常有名气,早几个月全国各地三十岁一下的制香师就开始出发赶往青州府,前些时日也陆陆续续到达。
他们倒不全是为了参加比赛,有些纯粹就是来涨些见识。
原本就十分繁华的青州府愈发热闹,客栈几乎爆满,尤其城内的数家香料店,几乎每日里都会有陌生的制香师上门,名曰清缴,实则踢馆子。
当然,调香师的较量总是悄无声息。
外来的制香师拿出自己得意的成香,店铺拿出自己的,两相较量,只是香这种东西,各人品味不同,并不总能比出胜负,只能等大赛再分个高下。
短短几日功夫,小小的春林香斋就来了好几波人,多是慕名而来,赢的多,比平的也有好几拨,至于负暂时还没有过。
阮柔为此颇为头疼,因为只要有人上门,她这个制香人就必须得出面,一次两次是新鲜,八次十次那就只剩厌烦了。
倒是曹娘子十分高兴,欢欢喜喜招待上门来看热闹的客人,打着算盘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好在调香大赛近在眼前,届时是输是赢总有个清静。
为着店里的形象,曹娘子还提前请人定制了新衣服,衣服乍一看十分正常,只在衣角与袖口处有小小的春林香斋印记。
唯一让阮柔遗憾的是,大赛到来前,她到底没能再研制出好香,故而此次参加调香大赛的还是以芝兰香为主,那款味道清淡的荷香为辅,再随意选上一款,勉强凑齐。
比赛日期愈发临近,或许是受紧绷的气氛感染,她竟也慢慢开始紧张起来,尤其前一天,她几乎是手忙脚乱。
“怎么,担心了?”曹娘子见她心神不明,拍拍她的手。
阮柔赧然,主要大家都很重视,身为制香师的她难免跟着忐忑。
“不用担心,咱们本就是新开的店,能参赛出个名就好了,多的暂时不用想。”她安慰着。
“嗯。”说是这么说,可既然参加,哪有不想拿奖的,尤其芝兰香倾注了她很多心血,又受大家欢迎。
“你就放宽心,什么也不用想,也不要待在后院,就到前面来帮我招待招待客人吧。”
闻言,阮柔连忙摇头,她可被弄怕了。
曹娘子捧腹,“行,那咱们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好了,明天才有参加比赛。”
说着果真带她回去,连店里的生意都不顾了,她颇为不好意思。
待回到了宅子,曹娘子利利索索,安排她去泡了个半个时辰的热水澡,紧接着又是吃饭、睡觉,愣是没给一点担心的空闲。
天还未黑透,阮柔就被躺在了床上,只觉好笑。
奈何她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最后还是爬起来,制香间将三种香又调制了一遍,确定不会出问题后,这才赶在月上中天时回到房间。
至此,她终于安稳,几乎是沾枕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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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五,春日融融、乍暖还寒,青州府调香大赛开始。
比赛的地点安排在府城东边的畅春园,听说是借的知府夫人家的院子,院子正中央一个高高的阁楼,阁楼有一个十分应景的名字,叫益香阁,大赛正是在此举办。
也是报名后,阮柔才知道今年比赛的流程,总共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阶段是辨别香料,集青州府之力,几乎容纳了整个大夏朝能找到的香料,从易到难,每人差不多要识别一百多种香料,并详细描述香料的原始形状、生长特性、香味特点、以及简单的炮制方法。
这一关只取前一百名,基本能够排除绝大多数凑热闹或者浑水摸鱼的。
留下的一百名就要考验真功夫了。
第二关是按照举办方给出的香方制香,一共三次,香越好,成绩越高,最后前三十名方能晋级第三关。
第三关要求更高,要求每个人制出自己最拿手的三种香,最后在九十份香抉出前十。
赛方给出的奖励也十分丰厚,前三名都有珍贵香方赠送,且还有名贵香料、珍贵典籍赠送,更别说随之而来的扬名天下了。而前十名几乎都会得到世家的招揽,对于有心寻个主顾的制香师来说也是个展示自己的好机会。
阮柔和曹娘子凭着名帖进入园子,人眼就是数不清的人。
光参赛的恐怕就有四五百人,而主办方和前来观赛的也得有个百来人,更别提每隔几步就侍立一旁的丫鬟小厮。
曹娘子不知是不是怕她紧张,特地帮她缓和情绪,“怎么样,这阵仗。”
阮柔回道,“很厉害。”
倒不是她没见识,而是没想到区区一个府城举办的大赛,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前来参加。
\“厉害那就好好比,咱们店包括你都是新人,头一回参加长长见识,等到明年有把握了咱们再来。\”
她点头,芝兰香虽是难得的好香,可她也不敢保证,前面两关就能顺利过关,还是如曹娘子所言,她积累的时间太短了。
进入比赛场地,阮柔被引至比赛专用的木桌前,前后左右都是跟她一样的参赛者,远远看不到头,可谓蔚为壮观。
曹娘子离开前则是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她的心便忽地安定下来。
台上是大夏朝兼青州府的香料商会会长,一顿老生长谈之后,比赛正式开始。
一众人齐齐朝着声音发来的方向望去,才见十来个小厮抬着几大木盒的香料走来。
再之后每个人的桌上都被放了十种香料,顺序随机并不完全相同。
阮柔这段时间恶补了不少香料知识,此时倒全然不惧,按照要求一点点将香料的特性、采摘、培育、香味、炮制方法一一列明,这便花费了足足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自有懂行的一一查看,很快便有几十个不合格的被一一送了出去。
如此这番,从天亮到天黑,总共十轮下来,场中的人肉眼可见在减少,最后只剩下了百来人。
阮柔并其他人拿到一个红色的小牌子,代表第二天的入场券,便各自离去。
第二日,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一百人再次出现在场中。过了第一关,阮柔就有信心得多,给出来的香方也并不很难,她调制几番最后给出最好的三块,这一关就过了,余下的人也只剩三十人。
被淘汰的自然垂头丧心,而留下来的一样满心忐忑。
第二场结束,阮柔和曹娘子肉眼可见地都放松下来,显然是对第三场有信心。
回去的路上,曹娘子已经打听到三十人的身家背景。
她道:“今年跟以往差不多,有二十名是青州府,还有十人是外地来的。
青州府的制香世家以陈、田、钱、秦四家为主,他们的水平基本就代表了青州府的水平。田家和秦家这几年都没有特别出色的制香师和香料出来,只是靠着老方子在撑,商会举办大赛的目的就是为了开发新人、调制新香,所以这两家对你造不成太大威胁。”
阮柔微微吃惊,不知她对自己哪里来的信心。
“最要注意,就是陈家和田家,陈家这几年发展势头很猛,发觉了不少天族中有天分的子弟,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款不错的香出来。”
“至于田家怎么说呢,”曹娘子皱着眉头,似乎觉得解释有些困难,“跟陈家培养本家子弟不同,田家一视同仁招揽所有年轻、有天分的制香师,所以实力很强,且人数众多。
而且,田家今年跟陈家联姻了,目的就是为了更大程度霸占海上贸易,所以他们肯定对今年的大赛势在必得。”
阮柔大致明白了当前形势,陈家和田家、以及其他家可能会出现的黑马。
“不过还是那句话,能不能赢并不重要。你现在进了前三十名,也算踏足这个圈子的顶层了,等比赛结束,我就带你去跟其他家的调香师认识一番。”
曹娘子挂心生意,尽管天色已经不早,两人还是拐了个弯先去店里。
这一去,反倒把阮柔给吓住了。
“爹娘,小石头,你们怎么来了。”看见人的那一瞬间,她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们来看看你。”阮母有气无力地回着。
四天的路程实在累得够呛,尤其中途商队一辆马车的轮子还出故障,耽误了半天,直到未时末他们才寻到了闺女说的朱雀大街,又磕磕绊绊寻到了春林香斋。
到了之后,他们是又累又饿,偏偏女儿还不在。
店里的伙计倒是说可以带他们回宅子里先休息,可他们不敢跟着陌生人跑,这偌大的府城若是把他们卖了,那是找都没处找去。
阮柔十分心疼地看着三人,忍不住抱怨道:“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算了,你们先跟我回去吧。”她转头看向曹娘子,“金姐姐,如今城里的客栈都满了,还得麻烦我们在宅子里给他们腾出一间房来。”
“这有什么,自家人尽管来住就是。”她极为熟稔地打招呼,“叔婶,你们就安心地在府城住上几日,吃喝都由我来安排。对了,你们来得正正好。慧娘如今正在参加调香大赛,明天啊,你们就跟我一起去瞧瞧,也给慧娘鼓鼓劲。”
阮父阮母还是第一次听说制香大赛,但不妨碍他们觉得自家闺女厉害,此刻与有荣焉地抬头,再不复刚才无精打采的样子。
此时天色已经微黑,不是说话的好时候,阮柔直接将三人带到宅子,至于行李则是让小伙计帮忙送一程。
可能因为年纪小,小石头没一会儿就缓过来,一路上看着左右的高楼林立,忍不住叽叽喳喳个没完,最后还是阮母嫌烦才让他止住了话头。
回到宅子里,饭菜已经做好,此时也来不及再加菜,好在菜有的多、一桌子荤素俱全,也过得去。
吃过饭,曹娘子很有眼色地离开,将空间让给了一家四口。
阮柔又是问了一遍,确定一路顺利,这才问起他们为什么这么突然就来了。
阮母此时倒有些扭捏,这么大的人,竟然一时冲动都没提前打声招呼就来了。
倒是小石头,丝毫没有心眼,直接就说了,“爹娘和我都想你了,担心你在府城过得不好,过来看看。”一副乖巧好弟弟的模样。
这话说阮父阮母她还相信,小石头纯粹就是想来见见世面。
但人来都来了,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好好留人在府城住几天,尽快找到合适的房子,到时候也好将人留在府城。
一家四口闲聊家常,气氛温馨和乐。
阮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制香大赛是怎么回事儿?”
阮柔遂又细细解释,待得知是全国性的大赛,女儿还进了前三十名,不由得大为惋惜。
“要是我们早两天来就好了。”阮母亦是同款的惋惜表情,仿佛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瞬间。
阮柔无奈,解释道:“明天的比赛才是重点,你们来得正好。”
三人遂又开心起来,忙说明天一定要赶早去看。
“爹娘,你们赶路都累了,要不明天晚点起,多休息一会子吧。”
“那怎么行。”两人异口同声回绝。
尤其阮母,振振有词道,“你这都进入前三十名,要是得了第一,那可就是制香的状元郎。”
阮柔哭笑不得,读书做的是学问,考的是当官,而制香再厉害也不过一届匠人商贾,两者压根没有可比性,但她到底不忍心拂了爹娘的好意,答应下来。
“那你们今天晚上先去休息,明天还得起早,等结束了,咱们再慢慢说也不迟。”
两人自然没什么意见。
曹娘子办事妥当,给安排了两间距离近的客房,洗漱之物一应妥当,她只有感激的份。
只是小石头到了陌生地方害怕,硬是挤到了一间房里,而阮母想着跟闺女说说贴心话,又跑到了阮柔的房里,最后变成了阮父带小石头、阮柔跟阮母一起睡的局面。
母女俩躺在双上,不料阮母第一句话问的就是,“闺女,你那香真值三千两银子?”
阮柔当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敢情最担心这个呢。
她用笃定的语气道:“当然值得,只是我选了分成,这样以后绝对比三千两还要多。”
“三千两啊,”阮母忍不住喃喃,“慧娘,你这一辈子算是有靠,爹娘也不用为你担心了。”
阮柔闻言心头微酸,撒娇道:“娘,别说三千两,就是三万两,娘也要给我操心一辈子。”
“傻丫头。”阮母嗔道,“还嫌我操的心不够多。”不知怎的,她突然觉得女儿还是那个女儿,只是有出息了,这是好事啊,趁人不注意,她擦掉眼角的眼泪,来前的忧惧一扫而空。
第25章 第三日,是调香大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比赛,一群人早早起来,赶往畅春园。 ……
第三日,是调香大赛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比赛,一群人早早起来,赶往畅春园。
只余三十人的场地,抬眼四顾,已经能分辨出谁是谁了。
阮柔发现,除去自己,竟只有两名女性制香师,思及梨师傅的遭遇,她忍不住有些唏嘘,同为子女,有时候怎么就差别那么大呢。
今日到场的观众和评委也比前几日更有分量,几乎几大世家的族长和制香大师、以及年轻的子弟全来了,阁楼上密密麻麻围了满满一圈,远远的,她只能看个大概。
收回视线,她将心神重新放在眼前的比赛上。
今日比的纯粹是制香水平,数得上名的香料任选,各色工具齐全,可以说足以满足绝大部分香的调制,全看个人发挥。
看向远处的曹娘子和阮父阮母,以及因为个头不够时不时跳起来张望的小石头,她手下越发稳当。
按照无数次练习过的一般,她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个上午,三份香基本成型,加上炮制、晾干,下午也就成香了。一份芝兰香、一款荷香,还有一款最简单的沉香。
其他人的进展也差不多,约莫到了未时末(下午3点),陆陆续续开始有人提交成香。每块香用一个盒子,只在底部做一个小记号用以标记,不翻开看绝对认不出调香者是谁,最后所有的香呈上阁楼交由众人评判。
足足九十份香摆成一圈,玲琅满目,各色香味混在一起更显得香味扑鼻。
阁楼上,由十位制香大师组成的评委忙碌起来,嗅嗅闻闻,间或记录一下,看得人更加紧张。
阮柔自觉尽力,此刻全然放松下来,去跟阮父阮母会和,或许是照顾她的情绪,几人并未没问她结果如何,而是谈论起了买房置业的事来。
“慧娘,你说的买宅子怎么样了?”阮父最为关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有了房子才能落地生根。
她顿时一怔,最近一直忙,她完全没空关心牙人有没有寻到合适的房子,此刻被问起,只能茫然摇头,“还没看呢,”紧接着急忙补充,“明天我就去问问。”
这般大的事,阮父阮母自然也说要陪同。
然后,便又是希望他们搬来府城的话,让人惊喜的是,两人并未直接拒绝,而是说先看看,阮柔顿时大喜过望。
她自然知道二老担心什么,“爹娘,明天我带你们去府城转转,府城可比镇上机会多多了,你们一定会喜欢这里的。”安平镇说白了也不是阮家的祖地,论感情其实未必有多深。
几人足足闲聊了半个时辰,阁楼上才有结果出来。
九十份香,取前十名尚且简单,可要将其论个先后就十分困难了,评委都各有偏爱,为了自己看好的香恨不得吵起来,但最后,排名还是出了来。
最终结果由香料商会会长宣布,从第十名往前,第九第八、第五第四,一个个念过去,依旧没有阮柔的名字,几人非但不失望,反而欢喜异常,前三不管哪一名,都是足以扬名大夏朝的存在。
“第三名,陈家,陈星河。”是陈家族中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制香师,几人相距不远,得知结果的那一瞬间,明显能看到他的嘴角耷拉下去,倒是陈家族人已非常满意,才二十多岁,还大有可为。
“第二名,春林香斋,阮慧娘。”
她的名字从高高的阁楼上响起,阮父阮母顿时欢呼不止,连带本来有些失落的阮柔和曹娘子都跟着高兴起来。
第二名,已经够好了,她们该满足的。
其他人却是震惊,有那消息不灵通的,甚至不知道春林香斋的存在,此刻打听起来,知道是曹家的制香师,还有些不敢置信。
但几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评选出的名单,若没有绝对的实力,恐怕也无法力压陈家,荣登第二。
“第一名,田家,孙鹤。”
这位代表田家的制香师,却不姓田,而是姓孙,年纪并不大,不到二十的模样,想来是如曹娘子所说,对外招揽的调香师。
前三名出炉,这一场制香大赛也算到了尾声。
前十名则被留下来参加晚上的宴席,往后的则落寞离场。
这样的场合,阮母三人不便参加,便先回去,而曹娘子则如同一朵飘然的蝴蝶,带着阮柔穿梭人群。
有了制香大赛第三名这块敲门砖,即使两人一个落魄曹家的小姐,一个新手制香师,还是得到了极大的欢迎,尤其几个制香世家,当着曹娘子的面抛出橄榄枝,被其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避开人群,曹娘子忍不住再次安抚,“慧娘,你这次第二,东家那边定然还会有奖励,你不必着急,我们给出的待遇不敢说最好,却绝对不会比其他人差。”
“金姐姐,我没有这些心思的,我自己的水平我知道,芝兰香都是超水平发挥。”
阮柔自然没有跳槽的打算,她需要一个足够成长的时间和空间,陈问舟算得上不错的东家,而曹娘子也是一个十分体贴的掌柜,如今正好。
“几百人里的第二,你还谦虚了。”曹娘子调侃。
就在众人交谈间,却见远处走来一群人,正是以制香商会会长为首,陈、田等制香世家尾随在后的长长队伍。
十人一一上台领奖,制香会长对几人的成香熟读与心,此刻信手拈来,不仅有赞扬,还指出了其中的些微缺点,让阮柔等人受益匪浅。
阮柔这时候就很羡慕,若是有一个师傅在前指导,她的制香路恐怕要容易很多,也不至于一点点从头开始试验。
但有舍必有得,她安慰自己。
看着到手的奖励,她几乎迫不及待打开,里面一本泛黄古朴的书籍,是前人关于制香的一点心得。
而后,还有一份香方,十种珍珍稀香料的清单,稍后会直接送到人手里,再就是一张几大世家招募的书信,可谓是下了血本,十分优厚,可惜她主意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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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酉时初(下午5点)一切结束,院子中已然换了一副布置,数十张桌椅分布其间,前十每人分别可领一人参加,也即二十人,数量更多的是商会诸人、制香世家、以及出名的制香师傅。
阮柔和曹娘子按照下人们引领的位置,安然落座吃饭。
也是这时,阮柔突然发现,对面的人似乎有些熟悉。
但随即,她立即反应过来,这人分明是原主记忆里的夫君——周青远。
周青远,她来到府城后还想过要找,可毫无头绪只能放下,没想竟就这么巧,她一时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
“慧娘,可是不舒服?”她的脸色太差,引得边上曹娘子关切道。
“金姐姐,你可知那桌是谁?”她手悄悄指过去。
“都是制香世家的公子小姐。”曹娘子不过瞄了一眼就认出来,“怎么了,有你认识的人?”
“那位穿青色长袍的男子呢?”
曹娘子这次打量得更细致了些,一群锦衣华袍的公子哥间却是突兀出现另一个温文俊雅的年青人,若不是场合不对,她险些都要以为是哪家的读书人。
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上时刻挂着丝温和笑意,尤其对上身旁的女子,眸中更添几分温柔。
“哦,那位估计是田家三小姐的未来夫君。”她压低声音,涉及男女私事,到底不好当众讨论。
“田家三小姐?”与原主记忆里的田家对上,阮柔再次确定,这人就是她一直要找的周青远。
如今距离他失踪已过去一年,原来两人还未成婚吗,她有些诧异。
“金姐姐,你能跟我说说田家的情况吗?”
曹娘子尽管满心疑惑,却还是介绍着:“田家啊,如今分三房,大房二房为嫡,三房为庶出,如今大房当家。刚才那位就是田家三小姐,也是田家二房唯一的子嗣,听说是要招婿,所以才能来这。”
“招婿?”
“对,这两人最近同进同出,圈子里都在传,应该没跑了。只不知道哪里寻来的穷书生。”她言语间颇有些嘲笑的意味,显然,对于招赘的男子也是极为看不上的。
“是啊,穷书生。”阮柔喃喃,可不就是穷书生吗。
只是,并不是常人所想象的贪慕虚荣甘愿入赘,而是失忆后无家可归,且田家小姐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才以身相许,多么像是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故事啊,只不过性别反转了。
她甚至能感受到身体里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并不是原主,而是原主所留下的怨气。
它在沸腾、在愤怒,愤怒于自己什么也没做错,却因着一句缘分不够,就被剥夺了所有。
她精心照顾的公婆和小叔子是一群白眼狼,她曾全心依赖、为之守寡十年的夫君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们所有人都无辜,而她付出一切只换来一句,缘分不够。
尽力平息着奔涌出来的怒气,她看着言笑晏晏的两人,在心中对自己道:“你放心,我会替你问个明白。”
问问贬妻为妾到底为何,问问这一对恩爱夫妻若是遭遇变故,是否还能如记忆里那般情深意切、恩爱白头。
届时,会不会又是一句缘分不够。
她来代替原主,是为了替原主平息怨气,在明白这点后,胸腔中那股子怨恨方才沉寂下去,等待着一个答案。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萌发了一个主意。
既然上辈子的所有故事,都在失忆下进行,那若是周青远提前恢复记忆、回到周家,一切又会如何呢。
想看看原主记忆里情深意切的男女能否一直坚守。
有趣,真有趣。
她的眸中闪着兴奋的光,那样亮,亮到忍不住露出锋芒余光。
但很快,她将一切收敛。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一直装作很努力的样子,可她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认真过,毕竟比起她曾经拥有的,眼前不过沧海一粟,不起眼得很。
可眼下,她突然就有了股劲儿,就如同打瞌睡的猫遇见打洞的老鼠,势要玩个痛快。
“慧娘,你没事吧。”
“没事。”她露出一个淡淡的浅笑,“只是要劳烦金姐姐事后带我去一趟田府。”她将贡献给青州府所有人一场大戏。
也好在,守寡归家后,她的户籍随之迁回娘家,恢复阮氏女的身份,即使周青远“死而复生”,只要阮父阮母还在,就不会过多牵连到她。
“行。”曹娘子暂且应下,想着私下再问个明白。
一切异常被按入水底深处,而水面,依旧歌舞升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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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将周青远的事情抛在脑后,视线移开,阮柔发现,评委中她听说过的一位大师就在其中,正是那位名声斐然的隋大师。
与想象中仙风道骨的伟岸形象不同,现实的他是一位身材矮瘦的小老头,即使在这般热闹喜庆的场合,也依旧绷紧一张脸,叫人无端觉得有些凶。
嗯,凶老头,只不知陈问舟怎么疏通的。
想到东家,她朝陈家子弟的位置看去,正陈问舟端坐其上,左右逢源,尤其跟与今日第三的陈星河更是言笑晏晏,而他的身旁,有一位与其有三分相似的年轻人,想来是陈家大少爷。
兄弟争产,也是一堆烂摊子,也不知上辈子两人谁输谁赢。
大抵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陈问舟适时抬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扬。
阮柔失笑,这位东家倒是会做人,总归她也会尽力。
曹娘子留意到两人的交锋,眼底有什么一闪而过,面上依旧笑意盈盈。
晚宴后是一场大型的制香交流会,既有年轻子弟的互相交流,也有制香大师的指点,只要不涉及独家秘方和手法,几位大师还是不吝赐教。
令人惊奇的是,那位隋大师尤其大方,只要上前请教的,无一不是得到满意的回答,当然,前提是能承受那副冷脸的威亚。
阮柔当然不怕,回忆了下自己这段时间积攒的问题,上去问了个够本,十数个问题,问到最后,不仅她后面的人对她怒目而视,就连隋大师都忍不住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那眼神明晃晃的在说,这么多都不懂,怎么拿到第二的。
阮柔摸摸鼻子,还是厚着脸皮请教,将问题搞清楚才轻快下台,嗯,受益良多。
也是这时,她才明白了自己的一个误区,她总以为调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自己配方、再调制,但其实,能够创新的到底是少数。
大多数制香师一辈子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不断的重复练习,练习旧的香方,既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人的,务必做到熟悉再熟悉,才能在用到的时候驾轻就熟。
回到原位,阮柔给自己立下一个小目标,每天除必要的制香外,先将已知的几十种香方反复练习,直到熟能生巧。
从夜色将至、到繁星满天,正常交流会持续了一个半时辰,阮柔不止解答了很多疑惑,还和在场不少制香师有了联系,约定以后有疑问可以互相写信互相交流,或者单独开一个小的交流会。
阮柔突然就想到了杜师傅。
杜师傅精通的香方不少,可真正能脱颖而出的几乎没有,这是否与他的敝帚自珍有关系呢,若人人都不愿意交流,死守着那点子老手艺,香方永远不可能真的进步。
当然,个人选择不同,她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有些可惜。
直至戌正(晚上8点),这场交流会才算走到了尾声。
大人物们先行离去,小辈们跟在后面,一群人浩浩荡荡出了园子,各归各处。
走着走着,阮柔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陈问舟故意落后几步,来到了她们身旁。
“陈少爷。”
“表弟。”
两人分别问候。
“嗯,你今天表现很好。”陈问舟压低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依旧有几分响亮。
“表弟,陈家那边?”
“没事,你们也算出了头今天,往后不至于再说我不思进取。”他这话颇有些苦笑的意味,跟自己的舅家人来往,在他亲爹的眼中就是不思进取,可等他进取了,第一个打压的也是他。
曹娘子亦是苦笑,“都是面子罢了。”两人心知肚明,她只是明面上的掌柜,春林香斋、包括阮娘子的东家,只是陈问舟,曹家还是那个落魄的曹家。
“表姐何必分得这么清,我好不就是曹家好吗。”
曹娘子尴尬地咧咧嘴角,对上他的视线,忽有几分局促,仿佛那些小心思都被一眼看透。
“表弟说的是。”良久,她回了这么一句。
气氛略显尴尬,陈问舟主动转移了话题。
“慧娘,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阮柔也有意缓和,语气轻松,“学到了很多,不枉此行。”
“那就好,制香师间的有些人脉,你要自己维护。”他提点道。
“嗯,不过那位隋大师竟然只是看着凶,人还挺好的。”
“好?”陈问舟轻喃,“可不见得。”人心中憋着一股气,几十年不得散,人不疯就已经很好了。
阮柔疑惑,想必这又是一段故事,她也不追究。
曹娘子安静了片刻,忽然想起来,问道:“慧娘,你说要去田家做什么,难不成你和田家还有什么关系?”
阮柔摇头,“不是,只是今日那位田家三房的座上宾,瞧着有几分像我那死去的夫君,我想去看看。”
“什么?”
“什么?”
两道同款震惊且疑惑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也不确定,只是当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又出现这么个人,总得弄清楚。”阮柔试图解释明白。
“有几成把握?”陈问舟几乎片刻间想明白了其中关窍,甚至连田家会在其中起到的关系都想到了,这可不大妙。
“两人面貌有十成相像。”
此话一出,两人了然,若非十足的巧合,那就真是同一个人了。
只是,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出现在田家?一时间,两人心中充满了疑惑。
也怪田家消息封锁得好,周青远是个被救回来且失忆的消息完全没传出来一丁半点。
被这个消息震住,好半晌都没人再说话,而是默默消化。
不自觉已经走到宅子,陈问舟止步,“明日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无事,我只是上门求个答案。”又不是去打架,人多有什么用。
“行,你们回吧,我还得去陈家。”临分别之际,他给曹娘子使了个眼色,曹娘子会意点头,他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门内,随着大门关上,曹娘子试探着问:“慧娘,若他真是你那夫君,你要回去吗?”
“回哪?”阮柔反问。
“自然是周家。”
“周家,”阮柔摇头,“我早已归家,跟周家没什么关系了。”
“可你那是守寡,如又没再嫁,如今人没死,你回去也没人说什么。”曹娘子的语气有些急切,声音愈显尖细。
阮柔先是莫名其妙,而后反应过来,耐心解释,“金姐姐你放心,既然从周家出来,我就没想着再回去。而且,”她补充,“如今的日子挺好的,在安平镇,我从来没想过一个人的生活还能这样精彩,我愿意留在这。”留在这看看她能走多远。
曹娘子见着她的愉悦和满足,微微安心,开玩笑般道:“那就好,你要是走了,我怕是晚上都要睡不着,东家更是得愁白了头发。”
“放心,你安心睡吧,我跑不了。”阮柔笑,亦是有些斟酌,这几天,曹娘子担心她会离开的频率明显有些高啊。
“那我可就安心了。”曹娘子立在原地,笑着目送她:“回去休息吧,明天不着急,下午也来得及。”
“嗯。”阮柔回屋,这个点阮父阮母早已睡下,她也不去打扰。
等人走后,曹娘子才喊来一个小厮,帮着往陈家那边送个口信,否则,恐怕真有人要辗转难眠。
翌日,无事一身轻,阮柔果然起晚了。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窗外刺眼的光芒几乎闪到眼睛,侧头往外看,阳光正好,隐有人声,估摸着时辰已经到了辰正(早上8点)。
她心中微微有些负罪感,可又有些愉悦,能随自己心意睡觉的感觉真好啊。
精神饱满,她即将奔赴下一场战斗。
第26章 阮柔洗漱好出来时,才发现曹娘子已经不在,她用过早饭,跟阮父阮母打过招呼,便也前往铺子。……
阮柔洗漱好,才发现曹娘子已经不在,她用过早饭,跟阮父阮母打过招呼,便也前往铺子。
她暂时没有告诉二老,怕他们担心要跟着去,没得要爹娘陪自己上门被嫌弃。
甫一到门口,就见铺子里人山人海,几乎被人群整个淹没,她心中暗暗咂舌,昨天才出的结果,不到半日就传得这么广了吗?
她第二尚且如此,第一的田家又该是何等光景。
皱眉想了想,她还是绕了一圈,从后门进入。
径自进入前面,曹娘子果然正在忙着招待客人,仔细观察,她发现了不对劲。
这些人明显不是散户,而是逐利而来的商人。
恰在此时,曹娘子不知怎么看见了她,忙招手示意她过去。
阮柔只得上前,对面是一位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一张脸笑眯眯,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霍老爷,这位就是调制芝兰香的阮师傅,慧娘,这位是京城霍家的大老爷,慕名而来,要进咱们的芝兰香去京城呢。”
曹娘子语带恭维,霍家并不单做香料生意,而是经营大夏朝有名的霍氏商行,上到奇珍异宝,下到衣食住行,就没有他们不卖的,而此时出现在青州府,想必正是为了今年的调香大赛而来,且其他两家必定也会受到同样的礼遇。
“没想到阮师傅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能,未来可期啊。”霍老爷满面的笑意,毫不掩饰其欣赏之意,更没有因她女子身份有所轻视。
“霍老爷过奖了。”阮柔轻施一礼谢过。
“曹掌柜,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定五百盒,后面有需要我随时来信补货,你们这产量一定要跟上去啊。”霍老爷也是稀奇,往年调香大赛只要世家获奖,无一不是早早预备好了大量存货,要多少有多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总共就两千份存货的。
可转而想到曹家早已落魄,下不得如此重本也有可能,遂不再纠结。
“那是一定,霍老爷尽管放心。”曹娘子尽力让人安心,着实是有些太突然了,信得过的人又少,才会导致如此尴尬局面。
“不用送,不用送,我还有几家要跑。”霍老爷笑着出门,看样子是往第三名的陈家铺子而去,也是有趣。
霍老爷走后,曹娘子继续接待其他客人,好在剩下的这些没有霍老爷身份贵重,故而也没有再拉着她一起见客。
阮柔松了一口气,急忙往后院去,她其实还有些不大习惯,如今面对人低三下气的姿态。
昨儿得的香料和方子都已经送了过来,放在制香间很显眼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
四四方方的盒子,阮柔直接打开,只见里面铺陈了数十种香料,其中最为珍贵的当是十块上好的沉水香,产地应当出自琼州万安郡一带,香整体呈黑色,质地坚硬温润,状如牛角、芝菌,再细嗅其味道,香气清淑,堪称香木中的绝品。
香木分泌所结的树脂,放入水中下沉者,为沉香,分熟结、生结,脱落、虫漏四种,其中,又以生结为香中上品。
而品质上乘的香多出自琼州,焚烧时,只稍投放少许,香气便能盈满房屋,且毫无焦臭之气,即使在琼州当地,也难以获得。
阮柔喜上眉梢,用这种香制香,定能事半功倍。
到底不舍得试用一块,她再次将香放回箱里,箱子也是特制的,再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住,防潮防湿。
她接下来去看那香方,却见记载的是一张内服的香丸,名为醒脑方,即作提神醒脑之用。
方子并不难,配料也都齐全,阮柔当即上手调制起来。
安息香研磨成粉末,再用酒熬成膏状,辅以沉香、麝香、丁香、白术、朱砂、龙脑等数十种香料,再加入苏合香油和炼白的蜜搓成丸状,最后用蜜蜡封存,至此,醒脑丸制作完毕。
阮柔自己是用不着这东西的,她索性分了两小瓶子,预备给陈东家和曹娘子各一份,这两位如今都是要用脑子的人,应当用得上。
说曹操曹操到,她刚收拾完,却见外面同时进来两道身影,陈问舟在前、曹娘子在后。
“东家,金姐姐。”
“又制香呢。”曹娘子难以掩饰的疲惫,还是尽力提起笑容。
“累了吧,”阮柔心想正好,遂递上刚制好的香,“这是我想制好的醒脑香,金姐姐你要不用一点。”
“好啊,敢情拿我试香呢。”虽是这么说,她还是利索接过了,毫不迟疑,倒出一粒圆滚滚的丸子,自己斟了杯水,就这么吞下,动作之快,甚至让人没反应过来。
“等我看看效果再告诉你。”
好吧,阮柔欲言又止,最后到底将剩下一瓶给了陈问舟,对方也欣然接受。
三人坐下,曹娘子恢复正色,问道:“慧娘,你真的要去田家?”
“嗯。”她郑重点头。
“可你不是说你与他没有关系了吗?”她明显有些纠结。
“是没有了啊,”阮柔摊手,“可我总要弄清他的死而复生到底为何,且周家那边还不知道消息,我总得告诉一声。”
话赶话,说到这里她才想起来少了什么,对啊,周家,她怎么忘了这一出,待会她得给写一封信送回去,也叫戏更热闹些。
“行吧,那下午我陪你一起去。”
“那多谢金姐姐了。”阮柔笑,转而安抚,“你放心,我不会闹事的,就是去见一面。”
“可需要我派人跟你一起去?”
“不用,我俩大活人,他田家还敢做什么,带了人反倒显得我是去挑事的。”
“嗯”陈问舟低声应着,道:“我派去盯着的人说,那人跟着田家三小姐出去看铺子了,不过下午应该会回田家。”
阮柔有些惊奇看着他,“多谢东家了。”
“谢什么,要谢也是我多谢你,瞧,给曹掌柜忙成什么样。”
曹娘子本是低垂头安静坐着,此时被点到,无奈抬头,“人真的是太多了,现在已经提前订了五千的货出去,问舟你可得抓紧,这回打出名声以后路子就通了。”
“我知道,昨天已经安排下去。”陈问舟亦是无奈,一来是方子出来得晚,二来他信得过的人不多,买来的人也得先盯一阵子,没问题才敢让他们上手,也就造成了他们现在的尴尬局面。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来一张纸,推过来,“收下吧。”
阮柔纳闷,接过一看,才发现是位于府城东边的一处一进宅子,已经过户给了她。
“这是?”
“收下吧。”他笑盈盈,“比起你给铺子带来的,这算不得什么。”
阮柔心里略微估摸了下,这宅子少说也有三四百两,且位置极好,东边的宅子向来难买,靠着牙人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不过,陈问舟送这宅子,怕也是为了安她的心,宅子的事解决,她也可以安安生生待在春林香斋,至少短时间内不至于被人给挖走。
“那就多谢东家了,我爹娘知道怕是做梦都能笑醒。”
“房子我吩咐人打扫过了,随时可以搬过去。”陈问舟却是想的是得把阮家父母留在府城,有家有口的才安全。
阮柔却是没想到那么多,直接道;“那我这两天就搬,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说话间时间到了中午,陈问舟也不留饭,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
阮柔好奇问:“东家不从后门走了?”
“不用,现在啊,陈家巴不得他能把咱们的方子诓走呢。”
这话一出口,两人哈哈大笑,陈父决计想不到,亲儿子能想出这样的招,不过即使没有这一出,陈问舟也不会为了陈家坑自己舅家。
曹娘子中午要留在店里用饭,阮柔刚收到宅子,想着先告诉阮父阮母一声,遂又回了宅子。
阮父阮母正准备开吃,见闺女回来连忙让她一起。
宅子里大概有十来个下人,阮父阮母倒不会受到冷待,可到底在别人的地盘上,有些拘束,有了自己的宅子,无论是种花种地、还是炮制家具,都随自己心意。
下人们都不在,阮柔说话也随意,“爹娘,宅子的事情不用看了,我们东家送了一套,在东城那边,明天有空我带你们去看一眼,没问题咱们就搬家了。”
“啊?”阮父阮母齐齐瞪大了一双眼,手举着筷子冷在半空。
良久,阮母结巴着问:“慧娘,陈少爷为什么要送你宅子啊?”不知怎么,她突然想起了以前在镇上听见的什么土地老爷养小妾的事来,别不是自家闺女也走上了歪路吧。
见两人一副纠结不已的表情,阮柔全当不知他们所想,自顾自说道,“我昨儿的香不是得了第二名嘛,你们是没去铺子里看看,今天人叫一个多,都订出去好几千份,东家这才奖励的,而且,没他送,这宅子我也差不多买得起。”
“呼。”两人齐齐发出一声长叹,接着做贼似的彼此对望一眼,眼中都是赤果果的指责——你做什么这么叹气。
阮柔偷笑,面上不显,“爹娘,咱们可说好了,你们要是待得好,就留在府城了。”
“没说好啊。”阮父寻思了会,他肯定没答应。
“慧娘啊,我和你爹在乡下待习惯了,这府城这么大,我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这也是说的真心话,前后差不多两天,她只觉得哪哪都不舒坦,不是自家就是不一样。
阮柔想了想,阮父阮母确实还年轻,没到养老的年纪,且人忙习惯了,闲着没事也得闲出毛病,找个差事,不图赚钱,人忙起来就行。
这么想着,她道:“爹娘,我手头还有几百两银子,要不也买个小铺子做生意吧。”
“不行不行。”阮母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和你爹哪里会做生意,你有钱自己存着,别霍霍光了。”
阮柔知道他们担心,遂细细给他们解释,“爹娘,我现在真的不缺银子,光今天芝兰香的收入,五千份,一份一百钱,就是500两。”
“豁,这么多!“两人俱是一惊。
阮柔摊手,“以后还会有更多呢,所以你们不用担心在府城会缺钱,不行咱们就开个木材店,爹正好也熟。”
说到这,阮父有些动心,在乡下给人打了一辈子家具,他也曾梦想过自己跟老林一样开个店,可最多也就是想想镇子上的,如今竟然能在府城开店。
见人动心,阮柔再接再厉,“而且小石头待在府城总比乡下好,改明儿送去学堂正经学两年,将来也能照看铺子。”
阮母也蠢蠢欲动,看了一眼老头子,眼神问询。
只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确定的,最后阮父还是说要再想想。
有了这么一出,两人饭都吃不香,草草扒了几口就回屋商量去了。
阮柔见状也不催,先是回屋写了封信托人加急送回安平镇周家,紧接着再次出发,这回是真的要去田家了。
与曹娘子会和后,她就在心里估量田家可能会有的反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并不清楚,田三小姐会不会放手,毕竟前世两人可是山盟海誓、情比金坚。
一路也没想明白,她索性不想了,总归马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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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田语蓉刚午睡起来,浑身被汗湿透,只觉得刚做了一场冗长的梦,梦里她似乎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可醒来却什么也记不得,只心头惴惴、慌得厉害。
“乾郎在吗?”她问丫鬟。
甘草恭敬回道:“君公子在书房温书呢。”
田语蓉闻言轻笑一声,“还是那么喜欢看书。”随即又有些落寞,入赘就意味着彻底和科举无缘,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犹豫的也是这点,真的要为此断绝了他的梦想吗?
可如果不这样,她就没有一点机会,她不甘心。
突然,外面丁香来报,“小姐,外面曹家的娘子带着一位姑娘过来拜访。”
“曹家?”田语蓉回忆了下才想起,“是制香第二名的那个田家?”
“是,”丁香回,顺带着提醒,“陈家夫人也是曹家出来的。”意思是两家多少有几分面子情,不好不见。
“罢了,请进来吧。”她说着还奇怪,“曹家来人怎么会找我呢。”此时她们都未留意同来的那位姑娘。
有曹娘子在,两人果然一路顺通无阻进了田家的门,被小厮引着往二房所在的院子而来。
“待会你别说话,我先开口。”路上曹娘子提点,阮柔轻嗯一声。
客厅,两人坐下喝了半盏茶,田三小姐才姗姗来迟。
“哎呦,这位就是曹家姐姐吧,我睡过了,这才起来,还望见谅。”
“田小姐客气,是我冒昧打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连请柬都没递的她们确实算得上不速之客。
“没事。”田语蓉表面应和,内心依旧不解。
你俩我往寒暄了几个来回,估摸着差不多了,曹娘子才开口,“实不相瞒,今日上门是我这位妹妹有些事情想弄明白。”
田语蓉这才将目光放在第三人身上。
身上的衣服是府城时兴的样式,头上只一根玉簪,很是素朴,身上挥之不去的香味,是位制香师。
“我姓阮,田小姐称我一声阮姑娘即可。”
“阮姑娘,不知道?”她轻含口音,目露疑惑。
“田小姐,我来自府城下辖的安平镇,亡夫家姓周,家住小溪村。”她一字一句,口音清晰,却如雷霆万击,乍然响在田语蓉的耳边。
安平镇、小溪村、周家,每一个都是她熟悉万分的地名。
因为太过震惊,她甚至没能维持面上的笑意,露出惊恐的表情看向来人,面无人色。
“你,你是?”
阮柔一刹那间明白了什么,面上笑意更浓,“我昨日在制香大赛上看见一男子,与我那尸骨无存的亡夫有十成像,故而前来想问,劳烦田小姐请他出来一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要是没事你们赶紧走,这儿没你要找的人。”田语蓉终于恢复了神智,皮笑肉不笑道。
“田小姐,”曹娘子试图说合两句,却还是被喝止。
“够了,你们当我田家是什么地方,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声色俱厉道,“现在,还请你们离开,田家不欢迎你们。”
曹娘子这会也看出了不对劲,田三小姐压根就不想让她们见到人。
为什么呢,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那个人,真的是阮慧娘的前夫君,小溪村的周青远,田三小姐又到底知不知情。
阮柔见状,拉住了还想再说的曹娘子,这一趟目的没达到,可她已经很满意了,起码证实了,田三小姐早就清楚周青远的身份。
她知道周青远已有妻子,家有爹娘兄弟,却还是扣着他,在上一世,足足十年,十年里发生了太多,周父死去,周家彻底败落,婆媳俩相依为命供养唯一的男丁。
而田语蓉知道一切竟还能心安理得和他生儿育女。
可笑,真是可笑。
胸腔里的怒意再次翻滚,阮柔压都压不住,导致她的声音都有些破音。
“田小姐,周青远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而且,我已经送信去周家,想必很快会来人的。”
“你在威胁我?”她目光阴鸷,如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阮柔却丝毫不惧,“不敢,只是田小姐做的,未免太过丧良心。”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田语蓉依旧嘴硬,却已经开始喊丫鬟赶人,“甘草、丁香,送客。”
两人当即起身,只临走时,阮柔又问了句,“不知田小姐和周青远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滚啊!”被问及隐秘,田语蓉整个暴躁起来,甚至砸了一个茶杯,瓷杯碎裂,热水迸溅出来,落得一地狼藉,而她真正想砸的人早已走远。
从始至终,阮柔都没有提过一句,她已回归娘家。
外面守着的丫鬟欲进来收拾残渣,却被阻止,“下去,不用你们收拾。”
丫鬟们战战兢兢退下,丝毫不敢停留。
无人时,田语蓉方才回忆起两人初识的经过。
再俗套不过的故事,她去书局挑画本子,恰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抄书,模样斯文俊秀,温文尔雅,嘴角的笑恰到好处,那叫一个君子端方。
彼时她正被家里的相看弄得烦躁不已,那些纨绔子弟,甚至都比不上她田家,一个个不是肥头大耳、就是枯瘦如柴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叫人看得犯恶心,她哪里肯嫁。
或许是错的时间遇上错的人,她就那么动了心,奈何才子已有佳人,她又想着招赘,黯然神伤,只能偷偷关注。
之后,或许是上天的安排,她救回了他、他恰巧失忆,欲念滋生,她贪婪地留下了他,心想,反正他欠她一条命。
本来她都已经做好了两人厮守终生的准备,结果,结果他的妻子竟然找上门来。
无尽的恐慌涌上心头,她急慌慌思考,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一关,怎么才能留下他,又或者,他会愿意留下吗?
明明这一段时间他们相处得极好,郎有情妾有意,可她依旧不敢保证这一点。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我都说了不用你们。”她烦躁地怒吼。
“语蓉,是我。”半晌,外面传来回应。
熟悉的声音,她立刻认出了来人,脚下一个激灵,险些滑倒在地,几息功夫,她仔细整了整衣冠,调整好表情,这才上前开门。
“乾郎,对不住,我刚才不是故意对你的。”她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知道。”男人温和回道,一如既往,她心稍安。
“刚才谁来了吗,惹你生气了?”
田语蓉惊慌,“乾郎,你没看见她们吧?”
“没有,是什么人啊?”男人疑惑回头,早已没了人影。
田语蓉脸上再次垮下去,“两个扫兴的人,乾郎,不提她们了好不好。”
“好。”男人语气包容宠溺,犹如她是他的心上人。
田语蓉沉浸在这样的假相里不可自拔。
倘若相逢未嫁时,该有多好啊。
第27章 从田家出来,曹娘子忍不住担忧看向身旁女子,本以为自己的遭遇就够辛酸,没想到还能有这……
从田家出来,曹娘子忍不住担忧看向身旁女子,本以为自己的遭遇就够辛酸,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她第一次聊起自己的过往。
“我还没有跟你说过吧,我也是去年和离的,夫家是京城的大商户薛家,别看曹家现在不行,早几年我出嫁的时候,也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出门子的。
曹家败落吼,薛家待我大不如往前也就算了,奈何连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捧个我不喜欢的小妾做二夫人,我七年无所出,偏要我抱那小妾的孩子充作嫡长子,我实在受不住就和离了。”
如今说起这些,曹娘子已经能坦然面对。
刚下定决心和离的那会儿,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回到娘家也只敢待在家中哪里都不敢去,生怕听见别人的嘲笑议论,就这么待了一年,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甚至怀疑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是表弟唤醒了她,交给她一间铺子,说,“你还记得以前的自己吗?”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未出嫁前,她也曾帮忙家中的铺子,张罗过生意,可自从嫁为人妇、洗手作羹汤之余,料理薛家内宅一堆烂摊子,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接触生意。
一开始她是不敢的,可表弟说,除了她没有可信的人,她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
从买铺子、到店面整顿、开业,这个铺子的一点一滴都是她亲手忙活起来的,也只有忙起来她才感觉自己是活的。
如今几个月过去,她每日里脑子里想的都是店铺里这些生意经,已经很少会去想自己和离的那一摊子事,若不是今日见到慧娘这出,她也懒得说出这些,倒像是显得她卖可怜博同情。
阮柔认真听着,却突然在这一刻想起最开始教她制香手艺的梨芝师傅,同样也是和离,不知是她们格外倒霉、还是天下女子大多如此。
“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咱们都过得挺好的,攒足了银子,就是将来不再嫁,也无需发愁。”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尾音有些微微上浮,似乎憋着什么。
阮柔并未在意,而是赞同地点头。和离身份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操心婚事,她总归是没想过再嫁的。
“金姐姐,我知道的。我已经写信给周家,待周家来人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在意了。”
“那就对了。”曹娘子应许,不弄清楚,恐怕也不会甘心。
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一切好像没有发生过。
而身处田家的田语蓉,此刻已经闹起了绝食,原因则是她跟爹娘提出想要尽快完婚,却遭到了拒绝。
又或者说,她爹娘从始至终就不赞同她嫁给身份不明的周青远,经过她一年的缠磨,虽然仍不赞同,却也没有强烈的反对。
她一开始就知道爹娘早晚会答应的,因为她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语蓉,你跟娘说,为什么突然急着要成婚,我听下人说前几日你院子里来人,你发了好大一通火?”
“娘,真的没有什么,我就是想要跟他在一起嘛,越快越好。”田语蓉撒着娇,却难掩内心的焦急。
时间越长变故越大,先前她不着急,是想着安平镇和府城距离遥远,乡下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到府城,可如今被人找上门,她才发现自己大意了,若是早些时候两人成婚,起码她能名正言顺地面对那个女人。
“唉,”田母叹口气,“你爹已经同意了你们俩在一起,但成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近乎草率了,而且你又是招赘,你爹这个人要面子,肯定要大办一场,你也顺着他点。”
“娘,太好了。”田语蓉欢呼不已,等她再多说说好话,她爹一定还会松口的。
看着女儿开心的样子,田母心中无限担忧,也不知女儿捡回来的这人靠不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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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镇,周家。
自打前儿媳归家,周家沉寂了好一阵,即使有什么消息,似乎也都是坏消息,周父周母面上早已不见了笑意,有的只是一副沉郁丧气的表情。似冬日被寒霜压垮的枯枝。
今年春天,他们终于挨不住小儿子的请求,到底将人送进了学堂。
这年头只要沾上读书就没有便宜的,好在大儿子留下了书本,只要凑足束脩和笔墨纸砚的钱,然而对于如今贫困的周家来说,依旧是雪上加霜。
可到底不忍拂了小儿子的心意,夫妻俩累死累活,还赁了地主家几亩地,每日里辛苦劳作勉强支撑。
再寻常不过的一日,周父周母正在地里忙活,却见同村的人隔着老远喊人。
周母胳膊捅捅身边的周父,“当家的,是不是喊你呢?”
“没吧。”周父狐疑抬头,见人越跑越近,艰难站直身子,侧耳细听。
结果还真是。
那人是周家本家一个年轻辈的侄子,此刻气喘吁吁过来,“叔,婶子,镇上来一个送信的,说有重要的信要亲手交给你们,”他大喘气几口,接着道:“你们要不要回去看一下?”
“别不是弄错了吧。”两人皆困惑不已,什么人会专门写信给他们。
这年头,熟悉的乡下人有话要说,通常都是托人带个口信,再不济自己跑一趟,总归费不了多大功夫,他们唯一认识的读书人只有儿子,可儿子早已走了。
“没有,那人说的清楚明白,小溪村,周家,有个小儿子叫周青沐的。”
“还真是,老头子,去瞧瞧吧。”
“走吧。”距离不远,两人索性直接将农具扔在地里,空着手回去。
周父腿脚不便,走路的速度压得极慢,周母纵着急也只能慢慢跟在后面,弄得来传话的年轻人尴尬跟着小步慢走,别扭极了。
好在距离近,再慢也就是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隔着老远,周父就看见了自家院子门口有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瞧着不像善茬。
“你就是周大石,有一个叫周青沐的儿子?”雄壮的男人有一个十分恰当的名字,熊壮,他是干跑镖生意的,高大的身躯,一身的腱子肉是他最为得意的资本,此刻看见人战战兢兢靠近,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是,我就是,”周父颤颤巍巍回答,生怕一不注意对面给自己来一拳头,“是不是青沐那小子做错事了,他年纪还小,有什么您多担待。”
“谁认识那周青沐,”熊壮不耐烦道:“我找你。”
“找我,不知您有什么事情?”周父依旧陪着笑。
“喏,这是有人转交给你的信,信很重要,你们一定要看。”说完他就要走,任务已经完成,他还得回去喝酒呢。
“那,不知是谁送来的信,信里又说了什么?”
“我哪知道,我又没拆开,”说着他狐疑地上下打量,“你别不是诓老子吧,老子可从来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没没没,”周父见人都开始骂骂咧咧,连忙认错,“只是,我们也不识字,这信?”
“你们全村都找不出一个认字的来吗,老子只送信,可不负责帮你们读信。”惦记着同伴们在酒楼里大吃大喝,他很快不耐烦了,“行了,信送到,我也该走了,你们赶紧找个人帮忙看看吧。”
说着连忙溜之大吉,叫欲言又止的周父压根没来得及请人帮忙。
熊壮却只庆幸自己溜得快,不然岂不就要暴露他也不识字的问题了,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一个武夫不认字有什么奇怪的。”
高大的身影脚步飞快,顷刻间离开,只留下身后的周父周母满腹疑团。
“老头子,这信要不要想找个人读一读?”
“青沐不是去学堂了嘛,等他回来让他念给我们听听。”
周母一拍大腿,恍然醒悟,“可不是,怎么把自家人给忘了。”
这么一想,两人顿时不着急了,到底是旁人辛苦送来的信,又说的郑重其事,周母不敢乱扔,直接给压在了堂屋的茶盏下面,随后接着回去干农活。
这一干又是半下午,等到傍晚天黑,周母赶着回家做饭,才想起这一茬来。
就着灶台下的火光,她将信打开。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短短三行,却能看出其字迹工整,待一个一个看过去,视线在某一点凝固。
她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字里面,周青远三个字赫然在列。
那是大儿子最开始去上学学的字,她还记得那清朗的读书声,“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周就排在第五个。后来,儿子终于学会了自己的名字,从一团墨迹、到端端正正,写满周青远三个字的废纸不知攒了多少,她一点点整理收集,一张都舍不得扔,久而久之这三个字便也熟悉了。
疑惑再次爬上了心头,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又为什么会提到儿子?
她再也等不得,急匆匆拿了信去外面,恰巧与晚回来几步的周父撞上。
“干什么去?”
“我找个人读信。”来不及解释更多,她径直朝着村长家走去,村长家的小孙子以前读过几年书,读封信应当没有问题。
“青沐不马上回来了,害,你这极其性子。”周父只得跟上。
周村长家在小溪村最中央,占据着最好的宅基地,走路不过几分钟。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快到周村长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再次撞上了从学堂归来的小儿子。
然而,此刻的周母压根不想让儿子读信,才读书两个月的人说不定连字都认不全乎。
正是晚饭的点,周村长家明显已经开饭,进了门,浓郁的肉香传来,三人俱都忍不住留口水,家里从年后就没有开过荤呢。
周村长听闻缘由,二话不说让小孙子读信,他自己也就略识几个字,绝不敢揽这种事。
十四五岁的周青书胃口正好,大口扒着饭,闻言赶忙咽下嘴里的饭,手中接过信,一扫而过。
然后,他的目光彻底呆滞,倒吸口气,忍不住再看第二遍,一字一句,跟刚才一模一样。
连续看了三遍,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更不是他意识不清楚,周青书忍不住瞄了眼对面沧桑的周父周母,意识竟然不知道是该为他们高兴还是可怜。
若信里所言非虚,人还活着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这一出乌龙闹的,周家卖田卖地,周父甚至还为此瘸了腿,惨得简直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头子的视线扫了过来,眼神里明晃晃的威胁,似乎在说,你要敢说不认识,老子就削死你。
周青书嘴角抽抽,一字一字得念了出来。
于是慢慢的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都逐渐瞪大,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说青远还说着是吗?”周母眼带祈求,她顾不得去思考信的真假,或许说,她已经受够了如今这些,一点渺茫的光亮她也急不可待抓住。
“呃,嫂子,不,阮家姐姐的意思是说,她在府城看见了一个跟青远哥样貌十分相似的人,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同一人,但还是特意写信回来通知一声。”
“那就是青远啊。”
谁也没想到,周母竟然呜地一声哭了出来,“老头子,那肯定就是青远,他肯定没死,说不定是被人救了,你听见了没,他没死。”
周父同样震惊,手都开始微微颤抖,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自打摔了那一跤,他不仅腿出了问题,手也落下了激动过头就忍不住抖动的毛病,压根控制不住。
“老头子,我们去把青远找回来吧。”
“嗯。”
听见两人连真假都不辨别就要去府城,周村长终于坐不住了。
“大石,大石家的,这信也不知道真假,而且,阮家那女娃怎么会去了府城呢?”外村的事他不怎么打听,只依稀记得,好像当时听说那个女娃在镇上做活。
“没错的,她去了府城,我打听过。”周母擦掉眼泪,信誓旦旦道。
尽管前儿媳已经回了娘家,可只要她一天没嫁人,自然就是周家的半个媳妇,她可不得关注着些。当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亦是十分震惊,可那时候一家三口的心情都不大好,她也不想拿这出事来刺激,索性就憋着没说。
“那起码有八分可能。”周村长忖度着道,“我也不拦着你们,只是山遥路远的,你们总不能就这么去,路上好几天的行程,别青远还没找到,你们先倒下了。”
周父沉声道:“明天我就去镇上打听行商的路程,跟着他们一起去,老伴,你准备些干粮和几身衣服,家里的银子都带上。”
周母听到这里,确实猛地一惊。
她一拍脑袋,“哎呀,我锅里还煮着东西呢。”
这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如果锅里的东西被烧干,锅能被活活烧出一个大洞,这年头铁锅金贵,找人修补又是一笔钱。
可再着急她也没有忘了大儿子的事情,急匆匆叮嘱道:“当家的,你再想想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村长,劳烦您老帮我们谋划谋划,我先回去了。”
话落人已经走出几步远。
周村长当了几十年的村长,也见识过不少,比一般的村人知道的还是要多点,倒下细细嘱咐起来。
两人一个认真说一个仔细听,倒是将其他人都抛在脑后。
周青书无聊至极,又不好意思接着吃饭,只能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恰瞄到对面比自己小几岁的族弟,当下忍不住再次一激灵。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怨恨、疯狂、嫉妒、不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衬着他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一般。
他当下不敢再看,低下头默默数起了碗中的饭粒。
记下村长所说,又在心里重复了几遍,周父这才起身离开。
回到家,却发现灶间一片烟雾缭绕,焦糊味不断传来,显见得糊得不清。
“咳咳咳。”突然里面走出来一个身影,手上还提着一口锅,月色的印射下,隐约能看到黑色的锅底破了一个大窟窿。
“当家的,锅破了一个口。”周母笑着道,惋惜还是有的,可什么能比儿子还活着更令人高兴的呢。
周父扶额,“破就破了吧,晚上用砂锅随便做点什么,明天一早我先去镇上。”
“好嘞。”周母也是手脚麻利的妇人,一边收拾一边重新生火做饭,周父则是去房里收拾行李。
又过了半个时辰,青菜粥煮好,周母盛了喊一家人吃饭,待看见小儿子才发起愁来。
“当家的,你说青沐这孩子怎么办,咱俩不在家,他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明天我带几斤粮食去跟大嫂说一声,先在他们家吃几天。”
“也好,还要去学堂呢。”周母嘀咕着,也觉得可行,就是对还要带粮食去不满。
可再不满也没办法,因为欠大嫂二嫂的钱至今未还,大嫂见了她就是一副臭,不带粮食她还担心儿子吃苦呢。
喝粥喝个水饱,锅烧穿了,干粮也没法做,周母又愁上了。
“多带点银子吧。”最后周父无奈道。
“家里哪还有银子。”周母满面愁容,“家里最后一点银子都用来给青沐交束脩了。”
“害,早知道。”早知道什么周父没有说出口,可其他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安静了一晚上的周青沐,目光忍不住从怨恨转化为了凶光,他心想,明明大哥已经死了,为什么爹娘不愿意相信,还要凑银子到府城去验证一个明显的谎言。
可看着陷入狂喜中的爹娘,他压根不敢开口,他本就是阴暗角落里肆意生长的野草,因为没了大哥才得了几分关注,若是大哥回来,他又会恢复以往毫无存在感的模样。
最好是假的,他捏紧手中的碗筷,恶狠狠想。
“青沐,你回去吧。”
打发走了小儿子,周父周母压低声音小声商量。
“大哥二哥肯定不愿意再借钱了的。”周母无奈。
周父咬咬牙,“我去跟村长借。”
“村长家也不富裕吧,听说青书那孩子也要开始相看。”
“顾不得那么多了。”周母也只能应了,唉,都怪她,着急把火忘了,这得多费多少钱啊。
当夜,两人忧心忡忡地睡了。
翌日一早,周父赶往镇上打听,周母则请人帮忙补锅,收拾衣服和行李。
来回两个时辰,周父带回来了好消息,“今天下午就有商队去府城,再一批要等四天后了。”
“那咱们下午就走。”周母毫不迟疑拍板,周父两人恨不得长双翅膀立马飞去府城,自然也无任何异议。
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儿子送去大嫂家,又厚着脸皮找村长借了十两银,两人各自拎着一个小包,急匆匆出发。
行商队伍的脚程十分快,一路上几乎没怎么歇息,周父周母虽然累,可想着能早点看到儿子,咬咬牙忍了。
如此,终于在第三日晚上关城门前到了府城。
天色将黑,夜里又有宵禁,行商队伍自有其歇脚的第二,两人被扔在城门口,也不敢乱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栈歇了,硬邦邦的木床硌得人腰酸背痛,被子的霉味更是让人几乎一晚上没合眼。
待听到外面打更人敲响铜锣的声音,卯时(早上五点)两人齐齐起身。
周母捏着原先的那封信,问:“当家的,咱们直接去这个田家吗?”
“嗯。”周父一边穿衣服一边回。
“那慧娘那儿?”她还是有些犹豫,一来陌生地方,要是有个熟悉的人多少会安心些,二来,说不定她知道得更多,也是个帮手。
“算了吧,她没留地址,想必也不希望我们过去。”
“唉,白眼狼一个。”骂着骂着,她突然想到,“你说青远回来了,慧娘会回来吗?”
不知怎的,明明与这个儿媳相处不睦,可只要想到儿子会回来,她竟然希望这个儿媳一起回来,仿佛这样,这个家就还是完完整整的,跟一年多前一样。
第28章 信上只说东城田家,却没写地址,周父跟客栈的小二打听具体的位置,顺便听了一耳朵田家的富……
信上只说东城田家,却没写地址,周父跟客栈的小二打听具体的位置,顺便听了一耳朵田家的富贵。
“说不得就是田家救了青远。”周母欢喜道。
周父皱着眉头,“行李先放客栈,把银子带上,咱们直接去田家。”
周母没忍住摸摸身上的三个位置,察觉属于银子的硬度,这才道:“收着呢。”异地他乡,即使晚上睡觉她也没敢拿出来。
“那就走吧。”
两人出了客栈,朝着东边的方向走,越走人越多,中途路过一条尤其热闹的大街,人来人往,富贵繁华,衬得两人都格外寒酸。
周父周母拽拽自己略显发白还打着补丁的衣衫,只觉与这里格格不入。
好在也无人在意他们,穿过朱雀大街,路上行人渐渐少了,宅子却渐渐多了起来。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他们来到一片住宅区,这里的宅子泾渭分明,每一处都占地极大,两人比照着“田”字,最后找到了目的地。
“当家的,是田家没错吧。”周母眯缝着眼,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望看门匾。
“是。”看着门口两个守门的小厮,周父鼓起勇气上前,“小哥,我们是来找田家三小姐的,请问是在这里吗?”
“我们是田家,也有一位三小姐,可你们是哪里来的啊?”小厮不解,他们田家虽说会有些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可穷到衣服上打着不知多少补丁,却是没有的。
“我、我们是下面安平镇来的,有点事想要找田家三小姐。”迎着对方打量的视线,周父尽力直起腰。
“你们说清楚,姓什么、叫什么,来干什么的,我再进去给通传一下。”小厮到底没有直接拒绝,或者说,他们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见与不见,全由里面的主子说了算。
“嗳,多谢小哥了,我们是安平镇小溪村的,我姓周,这是我婆娘,我们是来找儿子的,他叫周青远,是个读书人。”
小厮更加疑惑,“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府里没有外人。”
“没,有人说看到过他跟田三小姐在一起。”周母急忙忙补充。
小厮禁不住想起了一个人,与三小姐共同进出的男子,读书人,似乎只有那一位,但那位,不是?
不敢深想,他记下名姓,与另一个同伴说好,这才进去通禀。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敢直接去找三小姐,而是去找了三房的小管事。
“管事的,事情就是这样,您说要不要进去通传一声。”小厮有些迟疑。
小管事也头疼,前几日三小姐刚发过脾气,听说这几日心情都不好,他去了不正撞枪口上,可事关君公子,不去又不行。
思考再三,他还是让小厮跟上,前去汇报。
“什么?”田语蓉刚征得爹娘同意,准备先找媒人将手续走起来,心情正好,却又听闻噩耗。
思及对方是乾郎的爹娘,她原本想将人客气接进来,可转念一想,不行。
若承认了乾郎就是周青远,他有家有妻,她又如何能阻止他离开。
眨眼间心念百转,她狠心下了决定,别过头,僵硬的语气道:“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人,赶紧把人赶走吧。”
小管事闻言就要退下,却听得上面的三小姐道:“罢了,贫苦的乡下人,也不容易,你们将人赶走时客气着些,再给些银钱将人打发了吧……”
小管事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却依旧应着是,恭敬离开。
小厮献殷勤道:“管事的,我这就回去将人打发了。”
小管事却是面上遍布愁容,他算是看明白了,可这些猜测不能对外人言,又不想沾手这些乱七八糟的,索性从袖子里掏出了五两银子,让小厮自己处理,“你去吧,告诉他们,这五两银子就当是田家发善心了。”
“是。”
“不准私吞了。”
小厮就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他瞬间嘴角耷拉下来,笑意消失不见,敢情跑一趟什么都没捞着。
蔫头耷脑回去,小厮自然没好气。
“去去去,田家没你要找的人,这银子拿着,赶紧回家去吧。”说着将银子一扔,准头不够,银子咕噜噜滚到那老妇脚下,自己则直接站回原地,再懒得搭理。
“当家的,这?”周母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捡。
周父却没那么多顾虑,捡起银子,复又递到那小厮跟前,“小哥,我跟你打听一下,府里真没有一个叫周青远的人吗,这点就当孝敬您了。”
小厮倒是眼馋,可念着管事的警告,终究不敢伸手,语气缓和了些,“不骗你,确实没有,你走吧,惹恼了我们小姐,有你好果子吃。”
周父无奈,将银子揣进兜里,不敢再待。
来时两人有多么期待,回去时就多么失望。
竟然是一个假消息么,那阮慧娘编造这些意欲何为?
周父怎么也想不明白,却也不敢真的留在田家门前,只能先回客栈再想办法。
————
另一厢,一直派人盯着田家动静的阮柔收到消息却是忍不住笑了。
也不知前一世,周父周母若得知,是他们心中有钱的好儿媳导致大儿子离家十载,不知还会不会那么和乐,不过也说不定,有些人为了钱什么都做的出来。
送佛送到西,她索性又派人递了口信过去,也不多说,只让他们耐心等候,守着田家自然能有消息。
“老婆子,你说慧娘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的是真还是假。”
“她没有必要骗我们啊。”这是周母最想不通的地方,给他们这个假消息除了能骗他们来府城折腾一趟,还能做什么,甚至有了五两,他们还赚了。
但若这个消息是真的,那田家三小姐为什么说谎,青远到底怎么样了?
一切的疑惑如同一大团乌云,凝聚在两人头顶。
即使是住的最便宜的客栈,一间房一天也要三十文钱,加上吃喝,一天少说也要五十文,来时的路费就花了一两银子,回去时还要留一两,可供他们使用的钱财着实不多,好在今天田家给了五两,总不至于沦落街头。
就着冷水、啃着干巴巴的馒头,周父下定了决心,“我从明天开始去田家附近守着,你问问客栈还要不要做杂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当家的出了主意,周母顿时有了主心骨,一一应下。
第二日两人各司其职,周父整日蹲守,早出晚归,而周母则在厨房寻了一个洗碗的活,每天的工钱刚好抵了房钱。
只是,周父守了几日却始终没能见着那位三小姐,口袋里的钱一点点减少,忍不住心生退却之意,只咬着牙死撑,等什么时候身上的钱真不够了,也就到了他们不得不放弃的时候。
好巧不巧,这一日,田语蓉终于磨通了爹娘请媒婆上门,寻思着要出门去买些新首饰,到时候也穿得光鲜亮丽些。
先前那对老夫妻的到来确实给她造成了一些惊慌,可得知人离开后,几日过去,她早已忘个精光,高高兴兴将心上人从书房拽出来。
“乾郎,闷了好久,你陪我出去逛逛好不好嘛。”田语蓉撒着娇,二八少女的面上满是娇俏笑意,如同春日的桃花,非但不使人厌烦,反而满心的欢喜。
君乾拿她无法,放下书本认命陪同。
轿辇在侧门前等待,两人出门,一前一后坐上轿辇。一开始君乾还会讲究男女不同席,可她几次缠磨下来,如今两人早已习惯了同乘。
轿夫的脚程很快,轿子离地,很快向着朱雀大街的方向而去。
而身后,周父却被惊得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凝视轿子离开的方向。
那一定是他的儿子,两人一模一样,他再不可能认错。
可为什么他不回家呢,是因为攀上了田家小姐,所以连爹娘妻子都可以不要了吗?
但不管如何,他定要问个明白。
这么想着,他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就要起身去追。
然而坐久了的腿脚早已麻木,兼之他腿脚如今本就不便,跟着跑上几步就不见了轿子踪影。
“青远!”最后,他只能用力喊着,希冀能得到回应。
可事实是,什么也没有,腿脚隐隐抽痛,他倚在不知谁家的墙上,身躯缓慢下移,最后缩在了墙角,没了动静。
“奇怪。”君乾疑惑地回头,似乎听见谁在喊自己,那声音听着有点熟悉,可又不像自己的名字。
他没注意到,一旁的田语蓉早已惊得面无人色,这时候能叫周青远的,除了前几天来的那对老夫妻,不作他想。
竟是还没有走吗,想到那日小厮的回复,她不由得暗骂蠢货。
“谁在哪里乱喊乱叫的,吓我一跳。”她故意打断道。
“嗯,想必是有什么急事。”君乾不知怎么心不在焉起来,两人一路再无话。
到了朱雀大街,田语蓉才想起另一桩麻烦事。
周青远的妻子如今就在这条街上的曹家铺子里,要是不小心撞上可如何是好。
这下子,她就真的陷入两难境地,回也不敢回,前也不敢前。
好在车夫没有收到命令,尽职尽责将轿辇抬到朱雀大街的中心位置,这里是一家首饰店,里面的金饰店最时兴不过,听说都是从京城传过来的,一向是田语蓉的最爱,如今与曹家铺子隔街相望,她顿时没了脾气。
偷偷摸摸下了轿,一溜烟钻进首饰店,她甚至都不想再出来,也没了挑首饰的好心情,随意拿了几款样式新鲜的,她就发起呆来。
“语蓉,语蓉?”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不大舒服,要不咱们回去,让大夫给你看看吧。”
“不回去。”田语蓉条件反射般回答。
见到对方眼中的担忧,她鬼使神差般问道,“乾郎,若有朝一日你恢复了记忆,还会待我这么好吗?”
“语蓉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所能做的不过杯水车薪。”君乾难掩失落。
一开始他也曾经希冀能恢复记忆,寻回自己的过去与家人。然而如今一年多过去,希望彻底破灭,他已经适应了没有过去记忆的日子,如今的他,叫君乾,是田家三小姐救回来的人,或许也会是田家的赘婿。
“那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田语蓉终究不敢问。
其实她想问,如果你恢复了记忆,回到家里,还愿意入赘娶我吗?
是的,田语蓉从头到尾担忧的都不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妻子,在她看来,自己比对方有钱有势,君乾没有理由放弃自己,而去选择那个什么都不是的乡下女人,可她依旧不敢赌,原因就在于入赘。
诚然,入赘代表他能跟自己一起获得属于田家二房的财产,这是寻常人一辈子也求不来的财富。但同时他失去的也会更多,读书人体面的身份、身为男人的尊严很多很多。
可如果对方不入赘,叫她直接下嫁,她又不甘心,便成了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
“什么?”
“没什么。”看到对方坦然的视线,她不禁羞愧得低下了头。
两人就这么在首饰店枯坐了一上午,茶水续过几壶,连店里的伙计都忍不住频频投来异样的眼神。
“语蓉,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然而田语蓉哪里敢回,唤来身边的丫鬟密语几句,丫鬟领命而去,她方才起身,“走吧,去前面的天香楼用膳,听说新上了几道不错的菜。”
君乾自然没有不应的。
用过午膳,刚才离开的小丫鬟去而复返,又是悄悄耳语几句。
“你确定?”
“确定,听说那人身体不好,被人抬到医馆去了。”丫鬟信誓旦旦。
“医馆!”田语蓉震惊,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可如何是好,她可从来都没有想过害乾郎的爹娘。
“你去医馆把药钱付了,将人好好安顿,不能叫人有事,知道吗?”
“是的,小姐,我这就去。”丫鬟再次离开。
君乾疑惑,“语蓉,谁进了医馆吗?”
“唔,一个不太熟悉的人,我想着给点钱帮个忙。”田语蓉撒谎着。
“还是语蓉你心善。”君乾真心实意道,不仅救了他,对待不熟的朋友也慷慨解囊。
田语蓉勉强挤出一个笑,没敢回应。
这下子好了,人去了医馆,倒是不用担心回去再撞上,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她忍不住苦笑。
饭毕,懒得在外面多逛,两人乘坐轿辇回返田家。
却没料到,原本以为不会出意外的行程再次出了幺蛾子。
车夫本来走得好好的,却见斜前方突然冲出两道人影,他第一时间停住脚步,所幸没撞上人,可身后的轿子却因此猛烈摇晃了起来,他心下一咯噔,连忙认错,“小姐,对不起,是前面这两人突然冲出来,我才”
不用她多说,田语蓉已经猜出了来人,正是丫鬟口中被送去医馆的周父,真是不嫌命大。
她脸色极其难看,吩咐道:“不用管,赶紧走。”
然而,周父急着赶回来蹲守,却是不愿意错过,当即叫嚷起来,“青远,你当真为了这田家小姐,连爹娘都不认了吗?你可知你娘在家为了你的死哭成什么样了,你怎么就忍心啊。”
说到后面,几近字字泣血,带着控诉和指责,又夹杂深深的期待。
君乾莫名觉得不对劲,从早上出门就不对劲。
他不叫周青远,可却莫名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熟悉,君乾是他失忆后的名讳,那在此之前,他有没有可能就叫周青远呢,外面的人又是不是他的生身父母。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当即就要下轿子。
“乾郎,别去,好吗?”她试图阻拦,然而君乾此刻铁了心要下去,拦也拦不住,最后还是挣开她的手离开,只剩她面如死灰坐在轿子里,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君乾下了轿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前面挣扎着要扑上来的两位老人,明明从没见过的样貌却是异常熟悉。
他的脚步都不由得放慢了些,最后走到两人面前轻声问,“你们认识我吗?”
“青远,你就是娘的青远啊,娘怎么会不认得你。”儿子走后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把眼睛哭瞎,如今见到儿子死而复生,狂烈的喜悦在心头迸发,她再也说不出其他。
“我是周青远吗?”君乾再次问道,他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之前跌落山崖受了点伤,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可我觉得你们很熟悉。”
周父周母闻言,这才明白一切的起因。
“对,就是坠崖,青远他就是坠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可大家都说你走了。”周母放声哭着,仿佛要将这段时间遭遇的委屈和不公,一股脑全哭出来。
就在刚刚,老头子被抬起了医馆,她收到消息吓得魂飞魄散,好在人没事。
可老头子躺了会,就要起来,说刚才在田家看到了儿子,一定回来等,她拦不住,且自己也想见到儿子,只得跟着来。
还是周父稍微有点理智,他到底身体不好,即使有见到儿子的喜悦打底,面色看起来依旧苍白无比,头顶雪白的头发更是彰显了他的苍老,叫君乾见了有股难言的辛酸。
“你叫周青远,是我和你娘的大儿子,家在安平镇小溪村,你还有个弟弟叫青沐,他现在也在读书了。你还有个妻子,叫慧娘,不过,她如今已经回娘家了。”说到后面半句,他语气略微有些艰涩,紧接着很快略过这个话题,“你是来府城赶考的时候坠崖的,身上应该有文书才对。”
这也是他们之前从未怀疑儿子还活着的原因,因为如果人还活着,肯定要回来,即使暂时回不来,也该派人送个信回来,想到儿子刚才说的失去记忆,他眼神微闪。
与此同时,君乾看了看身后,到底没说什么。
周父见状接着道:“你身上有三处胎记,不过痕迹不太明显,并不影响你考科举。一处是在右边大腿膝盖往上的位置,一处是后背上,还有一处在小腹。你跟我们回去吧,小溪村的人都认识你,我们肯定不会骗你的。”
君乾,不,应该说周青远,此刻几乎已经全然相信了他们所说的,因为他爱读书,很符合一个赶考学子的形象,且他自己就发现了两个胎记,膝盖和小腿上的,后背上他自己看不见,但这么隐秘的位置,想来所言不虚。
身份被落实,周青远只觉心落到了实处,过去一年多,他就如同天上飘荡的浮云,不知来处归去,如今却似小树有了根。
“你们是不是不太舒服,我送你们去医馆吧。”提到医馆,他突然想起来,上午语蓉所言,送了人去医馆,莫不就是他的爹娘。
所以,她是在阻止自己与爹娘相认、恢复过去的身份吗,为什么?
疑惑充斥着周青远的心间,可过去一年多的贴心照顾不是虚的,他没办法说出指责的话来,却也没办法再如同过去那般信任她。
眼见三人就要离开,一直端坐在轿辇上的田语蓉,终于忍不住出声,“你们跟我回去吧,我让大夫过来。”
她一时竟也不知该称呼眼前这个男人什么,周青远,君乾,亦或者她的乾郎。
周父周母没有动,他们打心里不相信这个私藏他们儿子的女儿。
然而周青远的脚步却是停下,看着亲爹苍白的面色,身体的发虚,她到底没有拒绝,默默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小厮们上前将人搀扶住,田语蓉几乎是面无表情领着人进去,再喊来了大夫。
一切,似乎都毁了。
而另一边,阮柔手中的香制作完毕,细细闻了闻,颇为满意。这是她按照已有香方调制的香水,香味浓郁、且味似体香,持久性强,想必会受那些大家夫人们的喜爱。
将香水装进一个个小瓶子里封存,她收拾好工具,起身,田家的好戏开锣,她也该登场了。
第29章 田家三房,章大夫再次被请来,这次要诊脉的是一位年老的乡下老汉,倒叫他有些奇怪。……
田家二房,章大夫再次被请来,这次要诊脉的是一位年老的乡下老汉,倒叫他有些奇怪。
可医者仁心,遇见了病人能救总是要救的。
他细细诊脉、望闻问切,最后深叹口气,“劳累过度,兼之腿伤之前没养好,伤了身,如今身体虚弱,以后不可太过劳累,否则恐于寿数有碍。”其实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乡下农人一辈子扎根田地,一般不是干到老死或者病死,根本没有歇的那一天。
田语蓉知道不是自己的原因,心下略松口气,“章大夫,你给开点药吧。”
章大夫手下龙飞凤舞,不一会,一张药方出来。
像是田家这般的富贵人家,家中养着大夫,基本的药材备着,随时可以取用,可章大夫这次开了二十年的野山参,却不是她能随意支取的,故而她遣了个小丫鬟去跟她娘请示,自己则依旧守在床边。
看着周青远满心担忧的模样,她的心不由得紧了紧。
“乾郎,我没想到的。”
“跟你没关系,是我这个儿子不好。”方才,他从周母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得知自己消失后家中的遭遇,心中沉甸甸似压了一块大石头。一年里发生了诸多变故,家人受到牵连,他却在田家毫无所知地安然度日,着实羞愧。
周青远本就不是个愚笨的,一会儿功夫,他已然想明白,田三小姐有意困住他的事实,至于原因,他不愿妄加揣测。
“多谢三小姐,至于药材就不用麻烦了,我待会自会带他们离开。”他的态度恭敬,彬彬有礼的态度却愈显疏离。
“没关系的,我”
“青远说不用那就是不用了。”周母看着这个女儿,面上满是厌恶。
气氛正显胶着之际,外面却突然又有人进来。
依旧是那位小管事,此刻苦巴着脸前来禀告,“三小姐,前儿和曹家娘子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她又来啦!”
田语蓉一惊,第一时间竟然没能想起来,待记起,脸彻底黑了,“她来做什么?”
“回小姐,她说,她说,”小管事瞅了瞅周家三人,愣是没敢说出口。
田语蓉却没那个耐心,当下不耐烦道:“直接说。”
“她说,要来看望前夫家和前夫君,怕他们糟了祸害。”小管事说完头都不敢抬。
田语蓉其实不想见,奈何这时周青远又出声,“麻烦三小姐请她进来吧。”
对于这个在自己“死”后回娘家的妻子,他内心有点复杂,理智上知道她的选择其实没有错,大好的年华,不该为了自己守寡一辈子。
可情感上,爹娘活得如此艰辛,对方却潇洒离开,他着实不能接受。
好在他现在依旧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情感的纠葛,因而只是略微皱了皱眉。
既然他的死是一场乌龙,那他也应该跟人说清楚,之后也能各奔东西。只平心而论,这样的妻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人继续在一起的。
田语蓉无法,让小管事去请人。
小管事只觉如获新生,飞一般蹿走。
屋内一时静寂下来,就连周父周母想到待会的情景,都忍不住头痛,这都什么糟心事儿。
然而,该来的始终会来。
阮柔出门前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化上最好看的妆,穿着最鲜妍的衣裳,她本就年轻,样貌也生得好看,肌肤白皙,吹弹可破,唇不点而朱,眸灿若星辰,嘴角掀起淡淡笑意时,就如牡丹花开,艳丽至极。
屋内众人瞧见她时,就是这样一副场景,灼灼其华、光辉耀目,甚至给了田语蓉一种蓬荜生辉的错觉。
可,怎么可能,一个乡下妇人,几乎那瞬间,她就甩掉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周青远见到人的第一瞬间却是陌生。
是的,陌生,尽管没有记忆,可见到爹娘时,他油然而生一种亲近感,那是曾经无比亲密生活在一起留下来本能般的印记,可在见到这个曾经的妻子时,他却只余陌生。
是两人感情不好吗,从周母的话语中,不难猜测两人也曾有过耳鬓厮磨、朝朝暮暮的时候,没道理情感无一点残留。
他不解,只在瞧见人时极为生疏地打了个招呼,“阮姑娘。”
却见对面女子兴致颇高,不似欣喜,也不似怨恨,细究起来,倒像台下看戏的终于看见台上主角出场一般。
“你原来真的没死啊。”她轻巧的语调也证明了这点。
周青远皱眉,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周母却是异常欢喜地回应,“是啊,慧娘,青远他真的还活着,多亏了你送的信。”此刻周母只余庆幸与感激,庆幸对方送了这么封信,也庆幸自己来了府城。
闻言,其他两人的目光齐齐投过来,眼神复杂。
虽然早有预料,可田语蓉还是气得半死,果然是她在坏自己好事。当着众人的面,她不好发作,心中却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叫她好看。
面对周母的感谢,阮柔接受地心安理得,“不管我和青远日后如何,见到人了总该通知你们一声,不过嘛,”她陡然拖长了话音,“田三小姐,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上次我来时你为何不承认还要将我赶走,险些耽误了一家团聚。”
田语蓉气结,硬邦邦回:“我又不认识你,怎么知道你找谁。”
“唉,我就是想着,要是上次找到人,叔婶也不用受这般罪,本来就身体不好,守了这几天,唉。”
悠长的叹息听得人愁肠百结,什么都没说,可又什么都说了。
周青远眉头皱得更紧,田家救了他,不论为了什么,他知恩图报都没打算计较隐瞒自己之事,可让自己的爹娘为此受苦,他心里就格外不舒服。
田语蓉心内暗骂,面上却赔着小心,“乾郎,我真的不知道。”反正死无对证,她绝对不会承认。
“你乱喊什么,”周母不乐意了,“我儿子叫周青远,别喊什么乱七八糟的。”
田语蓉这下是彻底崩不住了,脸色变得惨败,眼睛里的厌恶丝毫不遮掩,赤果果的看向周父周母。
周母哪里见过这样狠厉的眼神,当即一个后退,再要找儿子告状,却见那女人已经恢复笑容,亲密地称呼,“青远,我以后都叫你青远,好不好。”
周青远没有回应,而是扶住周母,眼神复杂看向面前的两个女人。
就容貌而言,两人分不出个高下,而论气质,阮慧娘竟然更胜一筹。
田三小姐身上的衣服首饰富贵逼人,却似少了什么底气,如无根浮萍,阮慧娘身上,却有一股子坚韧不拔的劲,令人望而生畏。
“爹,你好点了吗?”
周父恰在此时醒来,笑着安抚周母,“我没事,青远好了,我就好。”
周母这才有了底气,“青远,无亲无故的,一直待在田家也不是个事,我们定了客栈,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嗯。”周青远低低应下。
田语蓉见状一急,如过去一般上前欲要牵住对面人的手,却见他躲闪似地避开,忍不住心内一恸。
“青远?”她语带哀求。
周青远别过头,不欲理会。
阮柔却见不得事情不清不楚地结束,当下站了出来,旧事重提,“田三小姐,你还没说清楚,扣着周青远干嘛呢。”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就说的再明白点,田家二房老爷就你一个孩子,将来那份家产少不了你的。”
无人注意,周父眼神悄悄一亮,竖起了耳朵。
“可惜啊,你是个女儿,注定继承不了二房的产业,至多拿份丰厚的嫁妆嫁出去。”
“你瞎说什么,我田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田语蓉羞恼。
阮柔丝毫没有理会,继续叨叨:“于是呢,你又不甘心,就想要找人入赘,一般的你看不上,就挑上了周青远这么个有前途的读书人,不得不说,你眼光是真高啊。”
周父嘴角瞬间耷拉下去,入赘就算了,好好的儿子跟女人姓,像什么话。
如同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还是在心上人面前,田语蓉的面色已经不能简单用难看来形容了。
“阮姑娘。”周青远想要阻止,依旧没用。
“在场的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不是吗?你就甘心耽误一年多,科举前程全都付之一炬?”打蛇打七寸,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想功成名就、蟾宫折桂。
她说周青远科举路短也非虚言,周青远早已“死”去一年,户籍都销了,如何恢复还是个大问题,且读书人分秒必争,一年多时间,足以他落后同期学子老远,不说毫无希望,但恢复一年前的水准起码也还得有一两年的时间,不过这就不是她该头疼的问题了。
说哑了周青远,阮柔继续朝田三小姐质问,“我很好奇,你明显是在周青远出事之前认识他的,那到底是在我嫁给他之前、还是之后呢?”
一语惊四座。
其实到了现在,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点,田语蓉是故意藏匿起周青远,将他变成她一个人的君乾,目的就是为了留他入赘。
男女之事本就玄妙,且有救命之恩那一茬,其实很难定她的过错,轻点说不过一个被爱冲昏了头的女子,又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但是,如果田语蓉早在周青远成婚之前就认识,那未免太过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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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黑暗里看着不觉有什么,可若摊在阳光下就会显得不堪入目,正如此时田语蓉的爱。
若说她爱,却不愿下嫁。
若说她不爱,千辛万苦隐瞒将人留下。
这样的真相足以叫三个周家人难堪,尤其周青远,毕竟被嫌弃的是他的家境、身份、家庭种种,这于一个男人,并不是光荣,甚至足以叫他恼羞成怒。
“你瞎说。”田语蓉看着众人齐齐变色,急忙辩驳,可已经来不及了。
“不,这很重要。”阮柔轻轻摇头,“你未免太过贪心,心上人你要,二房的家产你也要,明明你的嫁妆足够你富贵一生。”
田语蓉此刻却笑了,她丝毫不再遮掩,“为什么是我贪心,我爹娘的本就该是我的,凭什么交给不亲的堂弟甚至族弟。”是啊,她不甘心,若甘心,她早几年就该被嫁出去,一生荣辱随夫家,可她偏不甘心,一副女儿身,却生就了野心。
阮柔笑,“明明是你没能耐,我听说早些年,田家还有过女家主哩。”
“你怎么知道?”她奇怪道,片刻后自言自语,“也对,你如今跟曹家搅和在一起。”
世家的很多隐秘,只在同为世家的圈子里传播,也不知这阮慧娘怎么攀附上曹家,就是一个落魄户,也不是一般人能结交的。
虽然外界有些传言会将其当做一个传奇人物,可在田家内部,那位女家主却是一个不可说的存在,因为,这意味着田家男性的无能,很难说,她如今的想法有没有受过那人的影响。
阮柔问到这里是真的有些好奇了,“你如何看我和曹家姐姐开的铺子。”
“挺好的。”她轻笑,“其实我查过你,有时候挺羡慕的,可你们本就一无所有,所以有了一点好东西就欢天喜地,万分满足,而我拥有的,千百倍于你们。”
这就没得说了,自己挣的跟别人手里讨来的区别,她还是十分有感受的,阮柔顿觉无趣,“那现在呢,周青远回去了,你要继续招赘、还是嫁人。”
“这不是你该管的。”田语蓉刚才短暂的和善消失不见,又恢复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青远,你要回去我不拦,但待会我让人送你们回去吧。”
周青远没有回应,周母却是偷偷拽了下他的衣角,示意他答应。
周青远一愣,脑子霎时竟然没转过来,直接回道:“好。”
田语蓉露出一个满意的笑,也不再计较那些,“青远,你要相信,我没有坏心。”
“嗯。”依旧是低低的回应,对他肯定是没有坏心的,可拦住他回归,断了他科举路,若没有救命之恩,那这堪比血海深仇。
事情到此暂时告一段落,丫鬟送来了药方里的药材,田语蓉让小厮搀扶着周父,其余人跟在后面小心照看,就要离开,远远的却又赶来两道身影,正是听说了消息急匆匆而来的田家二房夫妻。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
“不来我还不知道你干了这样的好事。”田父冷笑,真是笑话,被人找夫君找到自家头上,要是传出去,田家的脸面无存,他们二房在田家也得无地自容。
田父平素是疼这个唯一的女儿,可不代表她能拿田家的颜面放地上踩。
“爹,我已经解决了。”田语蓉撒娇。
“解决什么,非要等你大伯来吗?”田父丝毫不理,概因这事太过严重,已经被报给了他大哥知晓,田家大老爷掌管整个田家的生意,可不似他般心慈手软。
田语蓉讷讷,顿时歇了心思。
“这里是田家预备的一点赔礼,不成敬意。”随着他一挥手,管事的上前递过一个盒子,盒盖打开,里面赫然一排银锭,估摸足足有两百两。
这下子,周父周母的眼神齐齐亮了。
平心而论,田家藏了他们的儿子一年多,害他们遭了多大的罪过,拿这些银子弥补不为过吧。
周青远却不能接受,于他而言,田家对他有救命之恩,纵有过错也不至于赔礼,他接受那成什么人了。
“田老爷客气了,这礼恕我不能接。田家的事,我们出去不会乱说一句的。”
田父并未勉强,将箱子收回。
周父周母眼中的光熄灭,那可是两百两啊,两百两足够他们在乡下当一个小地主了。
“哦?”阮柔又在不恰当的时机,发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其余诸人纷纷投来视线,她却丝毫不憷,“不是吗,对周家,你们救了周青远,两相抵消,可我呢?”
原主可完全是受害者,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田三小姐看上了原主的夫君,虽然她自觉没损失什么,可于原主却是失去了一切,还不兴她讨回点利息么。
田父再次给人使了个眼色,又一个小箱子被递上来,显然,田父做事周到,早已将一切都考虑好。
隔着段距离,阮柔就闻到了香味,投其所好,送她的是香料之类的物件儿。
“那就多谢田老爷了。”她接下箱子,转手又递给边上一个不认识的丫鬟。
她数了数,该出场的都出场了,至于田家,还没必要为小辈的事出面,田二老爷的态度本就代表了田家的态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同时,长辈的出面,也正式为这场闹剧划上了句号。
阮柔心中咂舌,就说不可能将田家拉下水,当然,现在的她也根本无力抗衡就是了。
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一行人在田父的目送下出了田府,往西边而去。
身后几个小厮跟着,阮柔依旧跟着周家人,一起回到周父周母租住的小客栈。
下人们送到位置不多停留,立即离开,想来是提前得了吩咐。
客栈的条件是真差,一股浓浓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当场连打几个喷嚏,眼泪都要流出来。
怎么会有人住这样的地方,就是在阮家条件差的时候,被子也会晒得干净喷香,旧而不脏。
可周父周母已经习惯,周父顺势躺倒到了床上,周母给倒了杯水,只剩阮柔和周青远与这里格格不入。
周青远皱眉,“娘,这里条件太差了,咱们换家客栈吧。”
周母连忙拒绝,“这里挺好的,我们住挺长时间了。”主要是条件差价格也便宜。
一阵沉默,人穷志短,周青远摸遍全身上下,身无分文,如今也就头上那根玉簪最值钱,可那也是田三小姐给的,早晚要还回去。
或许是察觉了他的难堪,周父开口,“老婆子,去,给青远也开间房吧,我们休息一天,过两天就回去。”
“嗳。”周母陡然兴奋,等回去了,一切就都好了。
然后,正对上门口的阮柔。
周母还当她有意回来,故意提点,“慧娘,你还在呐。”
“嗯,我看看你们。”看看过得有多惨,她心中补充。
“青远,你和慧娘说说话,我去跟掌柜的说。”说着转身出去,留下两人尴尬对视。
阮柔这下可算明白了,什么玩意儿,她可不回收垃圾。
“呵呵,那我就不打扰了。”她皮笑肉不笑,当即转身告辞。
身后,周青远的声音传来,“阮姑娘,我们谈一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阮柔连头都没回,现在一切都晚了,她会让人付出代价。
望着远去的倩影,周青远眼神渐渐沉下,他如过去无数次一般,敲击自己的脑袋,却依旧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厌恶,他讨厌自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尤其当其他人都记得一切时。
“慧娘人呢。”周母回来没见到人,疑惑道。
“走了。”
“哎呀,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周母絮絮叨叨,“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她,当时你死了,她是真伤心,可再伤心以后的日子也要过,其实一开始我也怨,可她告诉我们你还活着,我就不怨了,以后你们还能不能走到一起,全看缘分。”
周青远诧异抬头,他还以为婆媳俩关系不好,可周母竟然给人说话。
周母瞧了好笑,“怎么,把你娘当什么了。不过娘跟你说,咱们可不兴入赘的啊,日子再苦,手脚勤快点,也就是了。”
若说是嫁妆,她肯定眼馋,但若是儿子的卖身钱,她嫌烫手。
周青远顿时明白,无奈解释,“娘,我那时候没有记忆,现在,不会了。”
“嗯,娘知道的,都怪那田家小姐,太过”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只觉得可恨。
“娘。”他无奈唤,“是她救了我。”
“要不是看在她救了你的份上,你以为今天我和你爹这么好打发?行了,不早了,回去先歇息吧,明天我去打听下有没有商队回去,等回去了,保不齐你能恢复点记忆。”
“嗯。”有了希望,周青远也满怀希冀,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阮柔自觉揭开了内里真相,心情挺好的回去,正对上阮父阮母审视的眼神。
“爹,娘。”
“你做什么去了。”阮母表情严肃,很像她小时候做错了事的模样。
“你们,知道啦?”她试探着问,眼神看向旁边的曹娘子,得到肯定的回应,心头顿生不妙。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说,还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既然这样,还要喊我和你爹来干嘛,不挺能耐的吗?”
“娘,我是不想你们担心嘛。”她撒着娇,示意一旁的曹娘子帮自己说说好话。
第30章 在阮柔挨了好一通训后,这件事总算过了明路。 曹娘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屋里只剩下阮家三……
在阮柔挨了好一通训后,这件事总算过了明路。
曹娘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悄离开,屋里只剩下阮家三人。阮母问起周家的情况,她全都据实以告。
听完全部,良久,阮父阮母齐齐叹了口气,“慧娘,你还想回周家吗?”
“不想。”阮柔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充分表明了她的决心。
“也好。”难得,阮母竟然没有反对她的决定,“你现在也挺好的,将来不管能不能再找到合适的人,自己过得好才是最重要的。”
阮柔心下感动,将头伸过去想要撒娇,却被毫不留情地推了回来。
她投去哀怨的眼光,迎接的却是阮母毫不留情的眼神。
“我和你爹商量过了,就先搬来府城,至于乡下的田地,暂时托你大伯帮我们照看。”
“真的?”阮柔既惊且喜,这么长时间,可算说动了。
“也不一定就一直留在府城,”见着闺女喜形于色的模样,阮母补充道,“你也刚落脚,有什么事儿我和你爹能帮就帮衬一把。要是在府城过不下去,就还回乡下种地去。”
“好,娘,爹,你们真好。”阮柔嘴上说着讨喜的话,实则偷偷打着小算盘,心道人来都来了还能让人回去了。
“明天我和你爹出去找个风水师傅,看看什么时候搬家好,老在人家这里住着也不大好。”这宅子虽说看着挺好的,可他老觉得这是借住在别人家里,怎么都不舒坦,哪有自家好。
“好,那就全靠爹娘你们了,我这店里一堆事,还有好几款香没调。”阮柔自然看得出阮父阮母的小心思,此刻让他们一些事情,不止不会嫌烦,还会很高兴能做点事,也能让他们更有归属感和成就感。
果然,阮父当即动力满满,“放心吧,你忙你的,我和你娘对这些熟,当年刚分家,我们也是从什么都没有走过来的,里头门道多着呢。”
“就是,你放心,那宅子我们今天去看了,很多东西都有,添些小物件就行,我们再打扫打扫,到日子就能搬进去。”
“嗯,爹娘,这些银子你们收着。”阮柔说着再次掏出一张银票,自从阮父阮母来,就没接过她的钱,她不强求,可也不能叫二老贴钱。
阮母还待拒绝,阮父道:“收着吧,看着买点东西。”她遂也接下,道,“要是有多的,我再还你。”
阮柔明白两人的性格,也不多劝,反正以后住在一起,总有她出钱的时候。
随后,阮柔果真万事不管,只一心调香。最近她制香的过程中闻到过一丝特别的香味,突然有了些灵感,可那灵感转瞬即逝,回头却怎么也找不着,犹如百爪挠心般难受。故而她一直重复那天的过程,期待能够再次感受那股灵感,可惜一直未果。
匆匆忙忙间又几日过去,五天后,他安排守在客栈的人传来消息,说周家人欲要离开,她要不要去见见。
她果断拒绝,见什么见,不见才好。
随即她似想起了什么,饶有趣味地道:“还是去瞧瞧吧。”她不想去,却是有人牵挂的。
田家,田语蓉那日事后就被禁了足,命令是她大伯亲口下的,田家大伯在田家有着绝对的权威,故而她一句都不敢吭声。即使担忧,也只能派人一直盯着随时回禀。
一开始得知周家在客栈养伤,她倒不怎么着急,可收到人即将离开的消息之后,她却再也顾不得许多。
周家所在的安平镇距离府城有三四日的路程,若无其他意外,短时间内两人绝对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甚至于两人的关系可能就此断绝,这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
她真要出去,其实很容易,因为田家大伯关人禁闭,从来都不用安排人看守——根本没有人敢违逆他的命令。
此刻的田语蓉却是陷入了挣扎,但并未纠结太多,她就下定了决心——大伯那儿,等她回来再去赔罪就行。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在以身份碾压看守的婆子小厮后,她终于带着两个丫鬟出了田府后门。
“小姐,这没事吧。”丁香忧心忡忡,三小姐再是二房的唯一嫡出,那也是大老爷的侄女,天然隔了一层。
“没事。”田语蓉很是烦躁,“赶紧走吧。”要是晚了被抓回去,就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丁香还待再说,身边的甘草捅了捅她的胳膊,示意她闭嘴,丁香这才不情不愿地跟上,心中依旧忐忑不安。
与甘草从外面被买进来不同,她家是田家的家生子,一家子老小都在田家做活,要是她出了意外,是要牵连到家人的,叫她怎么能不担心,可再担心,一心牵挂情郎的三小姐也不会在意。
三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周家人踏出客栈前一刻将人堵在了二楼楼梯口。
“乾郎。”她含情脉脉地喊道。
周母感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拽过儿子只身对上,犹如一只护崽的老母鸡,“你又来做什么,还嫌害我们害得不够?”
田语蓉无辜,“伯母,您误会了。”
“误会什么,你个小******。”一串不堪入目的脏话成功让田语蓉闭了嘴,她露出难以抑制的厌恶之色,所以乾郎怎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有这样的爹娘呢,也不能怪她不愿意下嫁。
就连一旁的周青远也不由得面露难色,他从周母身后走出,道,“娘,你让我和她谈一谈吧。”
儿子说话,周母没有不听的道理,只依旧担忧地看着,生怕他被人勾走。
两人一前一后,找了间空置的房间,为了避嫌,房门并未关上。甫一进去,田语蓉连打好几个喷嚏,她嫌恶地皱眉,这都是什么地方啊。
周青远苦笑,回身对她道:“田三小姐,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就此别过了。”
田语蓉的眼睛一下就红了,她唤道:“乾郎,你真的舍得吗?过去一年,你对我哪怕没有一丝丝感情?”
周青远低头不看她,自顾自道:“那并不重要,不是吗?”她不愿下嫁、他不愿入赘,事情僵持在了这里,况且这件事远非这么简单,只能道一句孽缘。
“你留在府城好不好,至少让我时常看看你。”她哀求着。
周青远的愧疚一下子就扫荡开了,瞧,这就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三小姐说笑了,我们家在安平镇,府城很好,可终究不是我们能待的。”
“我有钱,我可以给你。”她说着急匆匆要去掏自己的荷包,却被拦住,不解抬头。
周青远再次认真重复道:“三小姐,过去的一年,多赖您照顾,我如今虽还未恢复记忆,可还是心存感激,日后一定会报答的。”
“我不要你的回报。”
“那是您的事。”
“乾郎,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是。”
田语蓉知道自己劝不动,索性不再继续,手上却仍旧掏着荷包,继而掏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我知道你不想要,可是伯父伯母那么辛劳,你忍心吗?就当是我对他们的一片歉意吧。”
“收下吧,我没有别的意思。”她将银票塞过去,眼见就要成功,却听身后来了一句明显看好戏的声音,“哇哦。”
两人一惊,朝门外看去,待瞧见熟悉的那张脸,既觉意外、又觉得理所应当,好像这人印象里就是这般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来做什么?”田语蓉警惕道,她还是认为,这人一直纠缠是想要跟乾郎重修于好。
“跟你一样,来送行的。”阮柔毫不在意回道,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被塞到周青远手里的银票。
“田三小姐倒还真是大方呢。”
这话一出口,周青远只觉手里的银票如铁锅般烙人,急忙还了回去,虽然他本就没打算接,可现下好像也解释不清了。
“阮姑娘。”他招呼着,感觉眼下场景无比的诡异。
“嗯,要回去了?”
“是。”周青远回道,接着问了一句,“你们不回去吗。”话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阮姑娘为什么在府城呢。
“不回,为什么要回,我刚得了一处宅子,正要将爹娘家人都接过来呢。”她语气平淡,仿佛并无炫耀的意思,看眼底的神色,分明很是愉悦。
周青远再次沉默,这几天他仍未恢复记忆,可周母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从小到大的事全都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其中自然不乏这个曾经的妻子,于是他脑海里也形成了一副关于这位的印象,温柔体贴,心灵手巧。
可现在所见,与周母所言,完全对不上号,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死”导致的。
不过,能将家人接来府城,他一时间竟然想歪了。
“你不会攀上了什么高枝吧?”田语蓉故意讥讽恶心人。
阮柔也确实被恶心到了,她直接怼回去:“前阵子的调香大赛想必你是没看的,否则也不至于无知到说出这种话。这么说,我倒是明白田家为什么不敢让你插手生意,因为太愚蠢了啊。”
一针见血,田语蓉语塞,一时竟想不出回答。
与此同时,周青远才终于想起,为何他看眼前人有些熟悉了,原来是那日调香大赛上瞥过一眼。
将人与那日的情景对上,他脑海里的形象也更加具体,不由得心生佩服,一个乡下女子,满打满算接触制香不过一年功夫,竟就如此厉害了。
不知怎的,他突然有些脸红,“阮姑娘真的不回去吗?”与刚才的回去不同,他这句话声音放低,夹杂了些许情感,似乎带了点别的意味。
若说得明白些,刚才那句纯粹是问她回不回安平镇,这一句倒像是问她跟不跟他一起回去。
“不必了。”阮柔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嫌弃的。
田语蓉气急,她想要的别人去弃之如敝履,怎能不叫人生气。
“乾郎。”她不满娇喝。
周青远没来得及理会,他正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懊恼,那一刻,也不知是他有一丝丝心动、亦或者是原先的记忆在作祟,亦或者单纯想要有个人陪伴,就这么将话说了出来。
“周公子,不论你是真死假死,我都已不再是周家人。”既然来了,她索性将话跟人说个清楚,也免得日后再有纠纷,与这种人有情感上的纠葛,只会让她感到恶心。
“我知道。”周青远点头,从她出现在田家的那一刻,所做的种种事情,都在说明这一点。
“那就好。但想必你从来没想过,若是我未曾来到府城,你和田三小姐如今会是何等光景。”
“怎么会。”他惊诧抬头。
“怎么不会,”阮柔也不知这人真天真还是假天真,“我一个乡下姑娘能来到府城的机会有多小,你难道不知道吗?但凡我差上一丝半点儿,说不得你就和这位田三小姐儿女满堂了,届时将我置于何地。”
话题中的两人彼此对视一眼,一人欣喜、一人尴尬。
田语蓉更加怨恨,“所以你为什么要来。”可惜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不敢当面说出来。
“对不起。”周青远低头,心绪复杂难言,常理来说,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大,而当木已沉舟后,他回或者不回,对他曾经的妻子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当然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对方做下一切的决定,都在不知道他还活着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不管他是真死还是假死,对方都是要离开的,但此时计较这些没有丝毫意义。
“对不起这句话其实没有一点用处,我也不会接受。”阮柔坦言,“只是我以后会过得很好,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好,这就足够了。”
田语蓉不屑嗤笑,“就凭你?”
“对,就凭我自己。”阮柔无比认真,“我会告诉你,若一个人真的有能耐,她是可以自己拿到的,而不是靠阴谋诡计。”
这话无异于直接打脸,嘲讽她压根没有有相应的能力,却痴心妄想加上二房的产业。
“你知道什么?”一个女儿想要继承父母的财产会是多么艰难,她也曾想要做出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她去爹娘名下的铺子查看,却被下面的管事账房齐齐堵了回来,她想要收买得力的管事却不得其法。
太难了,她花费了无数的心思,最后一事无成,才发现,最简单的办法,其实就是找一个赘婿,由他来掌管一切,而她依旧是那个能拥有一切权利的田家三小姐。
那些出现在她身上的刁难,却不会出现在一个远不如她身份贵重、甚至能力可能还不如她的赘婿身上,是不是很可笑?
“所以你就盯上了别人的夫君?”她好奇道。
“你懂什么,明明是我先认识的青远,是我不想耽误了他,这才一直默默地在一旁关注,从来不曾去打扰。”
“是根本就无能为力吧,彼时读书上进、前途正好的周青远,怎么可能会任由自己沦为一介赘婿呢。”
田语蓉已不知自己是第多少次被这人气到失声,她呆呆想,不是的,明明是她不忍心。
“不过现在嘛,可就说不好了,你还不知道周家的近况吧?”
“什么?”她疑惑。
“勉强算是托你的福吧,周家现在日子很是不好过。田地卖得没剩几亩,马上还得供养两个读书人,你说会怎么样?”
这话连周清远都给惊着了,他虽然知道家里的条件困难,可却从来没想过,连自己的读书也会成为问题。
田语蓉却是露出了惊喜的光芒,还有希望吗?
见她这样,周清远的脸色彻底黑了下去,一个男人再如何也不希望被两个女人当着面说无能。
他硬邦邦地赶人,“我的事就不劳阮姑娘费心了,田三小姐、阮姑娘还请离开,我们也该走了。”
“乾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会给你写信的,你一定要给我回。”最后离开前,田语蓉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再见。”阮柔轻飘飘落下一句,随即转身离开,丝毫不顾刚才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
只留下周清远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些无奈,事情不知怎么就到了如今的境地,好像一切都很糟糕的样子。
“青远,好了吗?”周母不知何时上了楼梯,在楼梯口喊道。
“好了。”周清远整整衣裳,给自己打气,在爹娘面前,总不能还是这副鬼模样。
“青远,慧娘她没说什么吧?”周母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慧娘刚来的时候,她是不想放人上去的,毕竟三人的关系太过尴尬。
可对方有句话说得好,“你就不担心那俩人在上面做出点什么吗?”
“他们能做什么?”旋即想到了什么,周母脸色就顿时不好看起来,儿子到底才回来没几天前,没有过去的那些记忆,若是被那女人说动,抛下他们怎么办?
“你上去吧,不过可不许多说多余的话。”她警告道,脚下却诚实地让开了身子,看着其长驱直入。
“没什么。”周青远并没打算说刚才的那些话,一来太过难堪,二来也没必要让二老担心。
行李是早已收拾好的,他跟着周母下楼,三个人大包小包带了一大堆,往提前约好的商队位置赶去。
钱给的不多,又去得晚,商队留的位置自然也不甚好。
“总算来了,赶紧上车,再不来我们都准备走了。”商队领头是一个有着络腮胡子的大汉,此刻不满地嚷嚷。
周父赔着小心,依言上了一辆装载货物的牛车。
车厢里满满当当挤满了货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周母收拾收拾,勉强挪了一点能容下三个人的位置来,只整个人直挺挺地坐着,脚下去一点动弹不得。
车上也不知装过什么,一股子鱼腥味,挥之不去。
周清远合上双眼想要眼不见为净,鼻头那股味道却更加浓郁,他郁闷地睁开眼,思绪在矮小的车厢里逐渐失神。
他没有过去的记忆,在客栈与周家人住的这几天,就是他过过最难过的日子,眼下无疑更为困难,而等回到了周家,还不知有多少事情在等着自己。
不知为何他就突然想起来在田家的那段日子,一开始确实很是艰难,他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熟悉,一点点重新来过。
好在有田三小姐一直陪伴着他,让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终于对那个地方产生了一点归属感,却又有家人上门找到他,要带他回去。
在亲人和田家人间,他毫无疑虑的选择了家人,这也意味着他以后要独自面对很多。
“不过现在嘛,可就说不好了,你还不知道周家的近况吧?”那位阮姑娘的话,浮现在心头,他心骤然一沉,猛地闭上双眼,将一切甩到脑后。
按照周父周母所言,他是个读书人,只是赶考路上不慎坠崖,否则大有可能取得功名。
如今他要做的就是回去好好温习功课,将过去一年里落下的都捡回来,然后继续参加科举,让一切走上正轨,只要他考中,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立下了主意,他终于不再那么慌张,对前路也有了憧憬。
随后,牛车猛地一个趔趄,快速前行,带来阵阵颠簸,与车上的臭味形成双重打击,他很快就没了心思想这些,靠在车厢上,一动不动。
另一边,阮柔正常回了家,明日就要搬家,今日且还有得忙呢。
偷跑出来的田语蓉就没那么好运了,她还没进府,就看见了门前满心焦急等待的亲娘。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呢。”田母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伯下的禁足她也敢违逆。
“大伯知道了吗?”她心下惴惴。
“你说呢。”田母没好气道,“赶紧给你大伯认个错,不然你爹都要受牵连。”
闻言,田语蓉苦巴了一张脸,大伯那一关可不好过。
从田家愿意招揽外人就可见一二,在田大老爷眼里,不得用的族人还不如得用的外人,她虽然是亲侄女,可田大老爷难道还缺侄女不成,亲女儿都有两个呢。
“你说你都是图什么。”押着女儿进去,田母忍不住小声念叨。
田语蓉又气又委屈,“就图青远他比你们给我找的人都好。”
田母被埋怨,火气也上来了,“人再好,不乐意入赘都是白瞎,可是你自己说不愿意嫁人的。”
田语蓉顿时蔫了,是啊,青远他不愿意。此刻多想无益,还是多想想怎么应付眼前吧,大伯本就看不惯自己非要招赘婿,这一关怕是难过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