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谕:三郎纯孝,朕感其悔过之心,允准夫妇二人回府,望三郎与御史爱女琴瑟和鸣,同心同德。钦此。”
宣旨的公公拉长了声调,随后笑眯眯地扶起禁院内跪在地上的夫妻二人:“三殿下,三皇子妃,陛下这可是开了大恩呐。”
清晨的雨露还沾在院内灌木丛上,日光慢慢攀高。
奚叶微笑着点头同意,神情真挚而动人,真的是大恩呢。
她看向身旁神情沉寂的谢春庭,少年一身玄黑衣袍,挺拔如青松,语气极为温和平淡:“多谢公公。”
看上去只是耳闻了一个平常消息,整个人从容而镇定。
倘若他的手没有攥得发白的话。
奚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果然,微一停顿后,他又问:“不知仪仗可随行?”
玉辇车架,步舆金辂,旌旗猎猎,幡扇高举,如此才能彰显三皇子的威仪赫赫。
人人都想要体面出现在心悦之人面前,奚叶十分理解。
她甚至微微一笑,多好啊,少年慕艾,动心这件事本身就美好得如同春草萌芽。
可惜宣旨公公的回答让谢春庭失望了,他只是轻咳一声,提醒道:“殿下,陛下破例放您出去,已经是开了大恩德了。”
“陛下的意思是,后日且当作民间归宁习俗,待上一个时辰即可。”
谢春庭神情未变,只是身子僵硬片刻,旋即恢复正常:“如此,本殿知晓了。”
待大内的人都离开后,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才如梦方醒,看着奚叶含笑道:“昔日本殿曾听闻民间嫁娶三日归宁,虽然此时不比往日,但也算不负你。”
奚叶仰着脸与谢春庭对视,日光越过细密松针,落在他赏心悦目的脸上,光影浮动,他的眼睛也似落了华彩。
她弯了弯唇。
撒谎。
奚叶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忽而向前一步靠近谢春庭,整个人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她握住他的手,脸颊贴上他温热的手掌,缓缓微笑:“殿下待妾身真好,妾身也会一直陪着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舍弃臣妾。”
谢春庭的手或许是因为这样过分的亲密僵硬着,但他也笑了起来,尾音上扬,缠绵暧昧:“好啊。”
盛夏暑气滚热,少年夫妻亲密依偎,彼此对视,彼此微笑。
我与你,相对相厌,心照不宣。
你与我,相缠相杀,心知肚明。
堪称眷侣。
*
一连两日都在下雨,细雨霏霏,带来无尽的燥意。
归宁之日。
奚叶坐在桌前,支着头看谢春庭撑起院中唯一一把青竹伞,伞面陈旧,柄盖也被蚕食,然而当那双修长的手握住伞柄撑起时,俨然就是一幅清贵公子雨中徐徐漫步图。
奚叶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站在阶下直直盯着她伸出手,眼眸如寒星,她轻轻一笑。
奚叶起身将手放在他掌心,相携向院外而去。
短短一段路,两人离得很近,谢春庭低头就能看见奚叶巴掌大的脸,眼睫轻颤,容色即便在雨日蒙蒙光线下也昳丽如芙蓉,娇艳欲滴。
这两日,她独自待在西间,无声无息,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马车已经在外等候,禁院偏僻,少有人往此处来,有个小太监躬身道:“殿下,三皇子妃,请上马车。”
奚叶扫视了一圈,灰扑扑的车舆,通身黑漆漆,十分低调,陛下倒真是开了好大恩典。
谢春庭不发一言,径直进了车厢,奚叶也踩上车轼,不料雨露湿滑,踉跄一下扑进谢春庭怀里。
女子呼吸浅浅,扑在谢春庭脖颈间,乌发垂落,些许发丝落在他身前,这样的姿势说是情人绵绵依偎也不为过。
谢春庭想要推开她。
眼前的美人却不动声色按住他的手,眼神湿润,带着点将落未落的伤心之意:“殿下对臣妾就这样退避三舍吗……”
谢春庭沉默以对。
奚叶靠在他怀里,轻声细语:“殿下,您这样抗拒,陛下知道了,怕是会以为你不满这桩婚事。”
闻言,谢春庭僵着脸搂住她,两人亲密相依。
如若不是时机不对,奚叶几乎要大笑出声。
她转过头,睫毛颤颤,抬眼对小太监道谢:“多谢公公,我们动身吧。”随后放下幕帘,马车辘辘远去。
车厢内安静,只有怀中女子身子颤抖,像是忍俊不禁,谢春庭恼恨地松开手,坐得更远了几分。
好啊,就知道她是在耍他玩。
奚叶靠在影壁上乐不可支,这股愉悦到了奚府也没有减退。
她率先跳下马车,抬头看着奚府匾额。
只过了三日,她又回到了这里,细雨洒落,蒙蒙雨丝微凉,拂过脸颊。
奚叶转身,看向谢春庭。
面如冠玉的三皇子戴上兜帽,细雨中眼神冷寂。
他们一前一后迈入府院。
天色昏暗,奚府红墙青瓦,曲廊边木香花葳蕤盛放,花序团密成伞。
回廊重重,奚叶带着形貌掩饰的谢春庭慢悠悠迈入正院,伺候的小厮都不见踪影,只有管家站在正堂外恭谨行礼:“见过大小姐。”
至于身旁的男子,被他眼观鼻鼻观心忽略过去了。
而那个男子,也十分知礼地静立在一旁,没有开口。
奚叶温柔一笑,越过管家,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奚父平日议事的正堂。
匾额厚重,上书“浩然正气”四字,笔锋行云流水,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她提起衣裙,迈过高高的红漆门槛,走进肃穆厅堂。
奚父半靠在红木圆背交椅上,厅堂黑影下整个人不怒自威。他身侧摆着一沓公文,此刻正翻看着,手边放着盏茶,热气升腾。
奚叶双手打开,端端正正行了个稽首大礼。
“女儿拜见父亲。”
见她出嫁归来仍旧如此恭顺有礼,奚父放下公文,声音里多了几分欣慰:“起来吧。”
没等奚叶开口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开口道:“昨日圣上特地留为父议事,允我休沐一日。”
议的什么事,自然是圈禁皇子脱困之事。
奚叶抿唇一笑。
奚父努力掩饰着,眉眼中还是有几分喜不自胜。他是当真没料到,陛下居然肯放三皇子出禁院,即便只有一个时辰,也能彰显帝王心意了。
看来嫁长女这步棋,也不算走死了。
他捋着胡子,满意地点点头,嘱咐她:“阿叶,你当勤勉服侍殿下才是。”
顿了顿,他又细心嘱托:“为父觉得三皇子离脱困禁院应当不远了,到时你也帮衬一下你妹妹。”
再怎么说,三殿下也是陛下成年的几个皇子中,最为进退得宜的一个,昔年大殿中奏对有序,且对政事颇有见解,辅佐这样的君王,也是臣子之幸。
你也帮衬一下你的妹妹。
奚叶乖巧应声“是”,看向父亲,眼神诚挚:“女儿必当竭尽所能。”
她柔柔开口:“此番归来,我也正想见见妹妹,叙一叙姐妹情。”
闻得此语,奚父更加开怀,他一叠声道:“好好,此次归家时间宝贵,你快去吧。”
他一摆手,奚叶再次俯拜,随后退出厅堂。
堂外如青松挺拔的男子侧立着,听见脚步声看过来,眼神些许波动。
不要着急啊殿下,奚叶对他微微一笑,我必会让你所求成真。
她侧头对恭敬等候的管家道:“我想见一见妹妹,请带殿下去棠梨院歇息吧。”
谢春庭沉默半晌,抬步跟着管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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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叶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浅淡,隐没在天色微光中。
府内远处飘来隐隐约约的琴声,环佩叮当,仿佛碎玉锵金,让人不由凝神细听。
滴漏徐徐,巳时三刻,想来她的妹妹应当正跟着府里的女先生学琴。
奚叶撑开廊下油纸伞,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听雪院走去。
细雨飘洒,奚叶很快就到了奚子卿所居的听雪院,她收起伞,一脚踢开雕花大门,无数浮尘涌动,院内的丫鬟和婆子齐齐呆愣看过来。
面前是做出狂野踹门之举的大小姐,她整了整衣裙,发丝在风中飘扬,面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子卿妹妹在哪里?”
众人呆呆的,有人恍惚地一指后院。
奚叶直奔后院而去,后面议论声就像水溅油锅,顷刻嗡嗡声起。
后院门廊紧闭着,内有丝竹声缭绕,想来她的妹妹就在这拨弦抚琴。
奚叶正欲迈步,廊下丫鬟齐齐跪下,战战兢兢道:“大小姐,二小姐学琴时一向不愿旁人打扰。”
奚叶轻笑一声。
一个丫鬟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大小姐穿着墨色织金罩衫,金线游走,虽是笑着,眼神却似厚雪漠然,森然不可逼视。
她硬着头皮低头:“请大小姐不要为难我等。”
“这怎么是为难呢?”大小姐声音清甜,有条不紊地说服她们,“是父亲让我来见妹妹的呀。还是说,妹妹是故意避开我的?”
丫鬟头皮发麻。
还没等她想好说辞,大小姐已经抬脚踹开门廊。
室内被踢门声音惊住的女子停住手上拨动琴弦动作,偏头看过来。
奚叶看着几步之遥外娇艳若春花,明眸善睐的嫡妹,不由感叹,嫡妹的脸当真是无一丝瑕疵,光影映照下就像莹透的玉璧,美得如此写意。
还未等她开口,奚子卿就讶然道:“姐姐你怎么来了?”她挥挥手,示意教习女先生退下。
等到小小的雅室内只有她们两人时,奚子卿美目流转一笑,“可是对这桩婚事太过欢喜,不知该如何谢妹妹了?”
奚叶满意地笑起来,这才是她的嫡妹嘛。
她毫不客气地落坐,倚靠着另一侧几案,拨动着其上名贵的绿弦琴,乐声如泉涌叮当。
在珠玉清澈的乐声中,奚叶直视着奚子卿,缓缓勾唇:“妹妹若这般满意这桩婚事,不如我让殿下上书陛下,将你也娶进来?”
什么?
奚子卿愣住,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她看向奚叶,自家长姐正认真看着她,眼神沉思,似乎在考虑有几分可行性。
奚子卿内心咯噔,她是知道陛下允准了三皇子出府,但一个时辰的出府又有何用,陛下顶多只是起了一点怜悯之心,可帝王的怜悯是最容易消散的。
她心念快速流转,不对,不对。
长姐见她之前先见了父亲,难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奚子卿神情几分忍不住的厌恶,她是真的不愿再和三皇子再有纠缠了。
她悔恨不已,早知当初就不要在意那点冥冥感受,故意去接近三皇子。
毕竟直觉有时候也可能是在示警。
见嫡妹一副纠结的模样,奚叶微弯嘴角:“既然妹妹下不了决心,还是做姐姐的帮你一把吧。”
奚叶毫不留恋拉开门离去,听雪院正院此刻一片嘈杂,众人见到她顿时安静下来,奚叶有些羞涩,浅浅一笑:“惊扰各位了。”随即迈步而去。
奚叶的步子迈得很急,垂手落在衣袖里。丫鬟们只看见大小姐的墨色裙裾在青石板上摇曳,一瞬间就落在院门外消失不见。
奚子卿反应一刻,追出来时只能看见奚叶的一瞬背影。
气死了气死了,自打被她抓住芙蕖手帕把柄之后就屡屡吃瘪。奚子卿一跺脚,连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