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想杀夫君》
1. 你跑什么
盛夏时节,暴雨如注。
整座煌煌府院被淹没在模糊的雨幕中,身穿窄袖衫青衣裙的丫鬟手提着食盒,战战兢兢往回廊尽头走去。
“吱呀”一声,漆门被推开,阴暗光线下隐约有个女子躺在床上,手腕垂下,无声无息。
大小姐还在睡着。
丫鬟视线下移,地面上隐约有团水渍。她困惑地靠近,疑心是窗子未关紧,有雨珠溅入。
等她走近了仔细分辨,才发现刺目鲜血艳艳如花,溅洒泼涌如墨,染红了整张床榻。
大小姐…大小姐自尽了?
丫鬟手中的食盒“砰”一声摔落在地,整个人栽倒,她慌不择路往后退去,手一撑地就触到了黏腻的水泽。
丫鬟头皮炸开,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檐。
救命!
奚叶猛然睁开眼睛。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头顶纱帐被风吹动,室内光线不甚清楚,但周遭陈设早已不是乱葬岗幽冷坟茔。
奚叶僵直着坐起身,黑发顺滑垂下,抬手拂过时,不出所料触到了粘腻的血渍。
她伸出指尖,轻轻舔了一口,随即缓缓转头,望向不远处浑身发抖的丫鬟,唇畔牵动,似乎是在展露微笑,但因面目呆板而有几分诡异。
“你跑什么?”
丫鬟面色苍白,惊恐地看着坐直身子的大小姐。
奚叶微微一笑,下床往丫鬟的位置走去,步子轻缓。
很多人都说奚家大小姐是名满上京的美人,丫鬟在未入府之前就曾隐隐期待。
她的确如愿见到了这位美人。
破碎的,哭泣的,耻辱的。
但她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大小姐。
如此。
僵硬。
或许是血液流失太多,大小姐的行动不复往日的端庄大方,反而艰涩如蹒跚学步的幼童。
丫鬟看着缓缓向她走来的大小姐,绷紧身子,眼里写满恐惧。
窗外风声烈烈,雨水拍打着窗棂。“咔嚓”一声雷电闪过,昏暗的室内登时亮如白昼。
丫鬟清晰地看见了大小姐脸上的鲜血,痕迹蜿蜒。
而她依然在对自己微笑。
“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不会说出去什么?丫鬟的脑袋一片混沌。
哦,她见到了大小姐自尽未遂的场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小姐这样做一定会被大人责罚的。
还有,还有,丫鬟的脑中仿佛有人呓语,还有大小姐就要成婚了,她这样做也会被视为对皇家的不满。抗旨不遵…株连九族…
丫鬟狠狠打了个冷战,她抬起头,看向眼前端坐着的大小姐,室内灯烛已经被点燃,瓢泼大雨中这间小小的禁室竟然格外温暖。
而奚叶对她一笑,将手边的杯盏推向她,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你好像很冷。”奚叶望着桌前受惊过度的小丫鬟,有几分担忧。
丫鬟呆呆地接过,又呆呆地喝完。
一杯热茶下肚,她的理智也回笼几分,急急保证:“大小姐放心,奴婢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今日之事。”
奚叶轻轻一笑,黑发被鲜血浸透,垂在脸颊旁,芙蓉如面,向她眨眼:“好呀,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秘密。
她竟然会和人人艳羡的大小姐有一个共同的秘密。
丫鬟不由受宠若惊。
但她紧接着又皱起眉头,视线落在大小姐白皙手腕上那道刺目的血痕上。
这般明显,几日后大小姐就要成婚了,万一被宫里的人知道……
丫鬟的心里升起几分恐惧。
到时候,眼前如花一样的美人一定会被折断。
陛下早就为这桩婚事费尽心思,千挑万选才选中奚大人的长女,这样莫大的荣耀,焉能抗拒。
对美人的怜惜战胜了恐惧,更何况美人还为她斟了一杯茶,丫鬟沉默片刻,小小声开口:“大小姐,您的伤痕该怎么办?”
奚叶颇有兴致地看着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真有意思,杂草一样的下等人,竟然会操心起上等人来。
她配合地垂下眼,嗓音带了些许颤抖,泫然欲泣:“我不知道。”
仿佛是一个犯了大错不知所措的闺阁小姐。
丫鬟皱眉,她为什么要说仿佛。
她踌躇片刻,到底还是脱口而出:“奴婢知晓一个大夫,他有独门秘技,能将身上的疤痕祛除,恢复如新。”
她如愿看见惹人怜惜的大小姐恢复镇定,似抓住水中浮木一般抓住她的手,眼神期盼:“当真?”
在这样期盼的眼神下,丫鬟的懊悔不知不觉散去,她重重地点了下头。
等她再度清醒时,人已经拎着食盒走在了来时的长廊上。
长廊边花木葳蕤,在暴雨中颤颤巍巍。
她想,她一定要为大小姐请来宋大夫。
*
室内烛火长燃,奚叶掀开衣袖细细打量,左手一个莹润玉镯微微闪烁,似乎想挣脱桎梏。
她转动手腕,轻轻敲了下镯子,“叮”一声脆响,嗡鸣声不绝如缕。
“你说,把玩人心是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镯子没有回应,重新归于寂灭。
但奚叶知道它听得见。
听得见却挣不开束缚,被困在一件死物中长久无法逃脱。
真可怜。
它耗尽心血将她送回死亡之前的漫长岁月,实在是令她感动。
为确保时光回转之际它不会彻底消亡,奚叶特意寻了可存幽魂的薜荔镯,如今攀援其上,恰似腕中花。
她垂下手腕,站起身走到窗前,缓缓推开雕花细格窗,豆大的雨滴劈里啪啦砸下来,室内纱帐被大风卷起,阴冷四散。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还躺在乱葬岗杂草丛中,被铺天盖地的雨幕淹没。
那些雨水就像是利剑,刺穿了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尸体。
而她的意志,偏偏如此顽强,如此执着,在死亡的终点活了过来。
而后在乱葬岗坟场活了一日又一日,眼见自己的白骨变为尘灰,眼见自己的夫君登上皇位改朝换代,再眼见沧海桑田白驹过隙,她在难熬的人间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岁。
直到死去的人太多,乱葬岗滋养出了一个怪物。
比她还像怪物的怪物。
奚叶垂眸一笑,看向掩映在衣袖中的薜荔镯,但怪物,何尝不是一种机遇呢。
就像此刻,她又回到了人间,嗅到了鲜活的气息。
她又是奚家大小姐奚叶了。且尚还有一点时间做想做的事。
多么奇妙的体验。
*
上京城这半年间发生了几桩大事。
第一桩大事,本来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三皇子被圈禁了。
陛下突然出手,以雷霆之势拔除了三皇子母家。
等次日臣子上朝时,只有总管太监轻飘飘的一句话:“陇西李氏意图谋反,诛。”
竟是全族被诛。
李氏覆灭前尚就着漫天雪景与交好氏族相约拥毳衣炉火,酌酒宴饮。
哪知约定未成,李氏一族已经倾覆。
三皇子因未卷入李氏谋反得以保住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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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子一怒,伏尸千里,三皇子是被打断了腿抬进禁院的。
经此一事,三皇子再无即位可能。
满上京明面上不敢置喙,私底下却纷纷都在哀叹。
三皇子昔日代陛下封禅,御街三十里,竞逞鲜新,出内府金枪,万骑争驰,铎声震地①。
人人都见识到了他的风姿。
可叹。可惜。
上京第二桩大事,其实也与三皇子有关。
陛下意图为三皇子挑选三皇子妃。
此消息一出,人人哗然,尤其上京有适龄女儿的官员家,无论品级如何,皆战战兢兢惶然度日,唯恐圣意落在自家。
若是昔日,能将女儿嫁于三皇子乃是莫大的荣幸,许多大臣做梦也不敢奢求。
毕竟倘若一切顺利,三皇子妃极有可能是未来登临凤位的皇后。
可现在三皇子已经被打断腿废黜圈禁,李氏整族被除,三皇子几乎等同于一个废人。
这般情况下,嫁女无异于送女儿去死。
正当臣民惶惶不可终日之时,突然出了一件事。
这就是近来蔓延上京的一件艳闻轶事。
左都御史之女,名满上京的奚家大小姐奚叶,竟然在四时宴上被人发现身上藏有绣着芙蕖的手帕。
芙蕖本没有什么,但昔日陛下与李贵妃初遇便是在别苑芙蕖池塘中,贵妃于莲叶亭亭间乘凉泛舟,偶遇即位不久的天子。
天子对当时还是李氏之女的贵妃一见钟情,将其接入宫中,赐芙蕖宫,赏百两金,册为贵妃,摄六宫事,风头一时无两,甚至隐隐盖过了中宫皇后。
贵妃盛宠多年,传言陛下还曾凿渠引骊山的温泉水入宫,只为贵妃寒冬腊月能赏满池芙蕖。
在那时,这可是百姓百听不厌的一折戏。芙蕖也因此成了代表夫妻伉俪情深的名花。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②
当然,随着半年前陇西李氏的覆灭,李贵妃自焚而亡,芙蕖也被人视为禁忌,无人敢提,更无人敢将其绣在衣饰、手绢上。
这还是他们时隔六个月第一次见到昔日开遍上京的芙蕖。
更令人咋舌的是,奚家大小姐绣的芙蕖花中竟隐约缀着个“庭”字,金线织就,可见珍而重之。
只是。
三皇子,建德帝第三子,谢钺,字春庭。
宴会上发生的一切很快传开,陛下自然也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陛下并没有责罚这位大逆不道的贵女。
相反,他赐下了一道圣旨,言道奚家大小姐品貌出众,柔嘉端赖,堪为三皇子妃。
困扰上京臣民的一桩大事,就以这样不可思议的结局落下帷幕。
不得不承认,在松一口气的同时,许多大臣也很好奇,一向以清廉闻名朝中的左都御史居然要与皇家结亲了,此时此刻,御史大人会作何感想呢?
*
“作何感想?”
奚父坐在正堂一拍紫檀木桌,他此刻唯一感想就是怎么没早点送这逆女去死!
方才自己冒着大雨从官厅一回府,就听管家来报自家长女遣了丫鬟私自去请了大夫,还没等他震怒,管家又说已经将这丫鬟扣下了。
他一口气闷在喉间,好歹顺了下去。
等他细细查问之下,才知长女竟还是手腕处受伤。
奚清正不用问都知道这必然是割了手腕求死之举。
他简直火冒三丈,圣旨已下,如今再闹出点什么风波来,陛下绝不会轻轻放过。
她是想拖阖府上下去死吗?
那就去死好了!
2. 山林虎兕
奚父怒不可遏,上京消息蔓延极快,前几日在宪台处理事务的时候,身后那些同僚就窃窃私语,道他身为御史却攀附皇家装模作样云云。
乃至下朝后圣上留他议事,上座的帝王也盯着他语调沉沉:“爱卿家女儿当真倾慕三子吗?”
奚清正一想到这些就觉得火冒三丈,苦心孤诣经营的清正名声就这样被糟蹋,他能忍着气将长女禁足,而不是直接将她沉塘,已经是念在往日她足够乖巧听话的份上了。
哪知闯出这样的塌天祸事之后,她依然不安分。
要知道,陛下曾经为三皇子妃的人选苦思良久。
四时宴会芙蕖手帕事发,陛下就急召他入宫。
在帝王颇具威慑的目光下,奚父只能咬死长女的确早已倾慕三皇子。
也许陛下始终觉得愧对于这个从小宠爱的皇子,他一直想为三皇子寻一位合适的三皇子妃,只可惜三皇子自被关入禁院以来就沉默寡言,越发阴郁。
奚家大小姐就成了这个主动撞上蛛网的人。
但是奚父从未想过与皇家扯上关系。
从古至今,他未风闻哪位御史曾与皇家结亲啊!
他五岁入私塾,夙兴夜寐苦读诗书,视唐子方为垂范①,终于得中进士入朝为官,从谏院一个无名小官做起,一步步坐上左都御史的位置。
可一切都被这个逆女毁了。
奚父坐在正堂的紫檀木高椅上犹自气喘不已。
管家适时递上一杯昌明茶,躬身劝慰道:“大人,圣旨已下,天意不可转圜。为人父母者,总是不免为子女操心。”
操心。奚父冷笑一声,他真想遂了这逆女的意,让她去死。
可恨现在被架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他退无可退。
夏夜暴雨寒凉,奚父喝了一口茶,才觉身子暖和些许,他闭了闭眼,竭力平息怒意,冷声道:“随我去见这个逆女一面。”
入夜后,奚府笼罩在雨幕之中,唯有一座精巧庭院内丝竹声动听,映着窗外水波荡漾,如瑶池仙境。
长裙逶迤,女子坐在琴台前微微拨动五弦琴,悦耳的琴声如山泉叮咚,流淌在锦绣铺陈的室内。
“铮”一声,琴声骤然断裂,女子停住动作,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眼神冰冷,然而声音却格外温柔可亲,温柔到似水,幽幽流动:“你是说,父亲去了长姐那儿吗?”
其他侍女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只听跪在地上的丫鬟颤抖着声线道:“回二小姐的话,大人的确往禁室去了。”
真有意思。奚子卿想。
她收回抚在琴弦上的瓷白双手,站起身:“带我去禁室。”
已经错过了开口辩解的最佳时机,长姐这时候会与父亲说些什么呢?
*
“你有何要说?”奚父一脚踹开禁室的门,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如白纸一样的女儿。
不出所料,她的手腕处果然包着厚厚的一层纱布,白到令人刺目。
夏日风雨从禁室敞开的大门漫进来,扬起室内柔纱帐幔,奚叶轻轻拂去纱布上的雨珠,叹一口气,抬头的一瞬间,眸中清泪大滴大滴滚落,身子轻颤。
她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个稽首大礼,头低埋着,嗓音微抖:“父亲,都是女儿不孝,置父亲于如此境地。”
见长女一开口就是泪水涟涟很思悔改的模样,奚清正的气稍平几分,但仍旧一拍桌面,厉声道:“看看你做的好事!”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女儿都让他满意得挑不出错来。
纵然她是庶女,但能做到名满上京人人称颂,十数家儿郎争相求娶,奚清正自认他也无话可说。
却不想她竟会给他那样一个泼天“惊喜”。
奚叶啜泣着,睫毛颤颤,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她挺直身子,语气满含哀求和委屈:“父亲也不问问女儿为什么吗?”
为什么,要怎样,该如何。
奚清正其实一向不理解这些小女儿家们的纠缠,好像有条理由给个解释扯张大旗就能泯灭她们天真无意犯下的大错。
他的眼神冷下来,不欲废话,直接唤来小厮:“将大小姐带走。”
守在门外的小厮闻声迈步过来,正要架起大小姐往外拖,哪知大小姐却牢牢攀住大人的衣角。
长廊檐下灯笼被风吹起摇曳,奚叶仰起脸,攀着父亲的衣角,声音涩涩:“那日,是妹妹邀我同去玉宁公主举办的四时宴……”
子卿?奚父神情变换一刻,微微摆手,小厮停住动作。
恰巧此刻奚子卿也走到了回廊尽头,她看见禁室的场景,霎时面色白下来,“噗通”一声直截了当跪倒。
小小的禁室一时之间拥挤起来,奚父的眼神落在长女与次女身上。
禁室内外,烛火掩映间,两人皆直挺挺跪倒。
再迟钝,他也明白了芙蕖手帕之事必定有隐情。
奚父沉声道:“你们都先退下。”
小厮们慢慢退下,禁室中只剩三人。
奚父闭了闭眼,先对着奚叶开口:“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有趣,漫长的岁月里,还是第一次有人问奚叶这个问题。
奚叶眼神落在嫡妹颤抖的肩头上,声音转为凄凄,如风中弱柳:“父亲,您请看一样东西。”
她举起褪尽血色的双手,一片被折叠好的素帛躺在手心。
奚父神色莫测,慢慢拈起素帛,缓缓展开。
丝帛精细,表面平滑,在灯影映照下隐约可见其上锐利笔锋。
而奚子卿在看见这片丝帛后就瞪大了双眼,她死死咬住唇。
窗外细小雨声滴答,敲在窗棂上,硁然作响。暴雨将至,闷热气窒。
奚叶语调柔顺谦卑,不知为何在禁室内充满了蛊惑气息,一张一合,奚清正只觉脑海中细细的女声嘈杂不停:“父亲,这是三皇子赠予嫡妹的丝帛。”
“三皇子曾将芙蕖手帕与这亲笔信一同赠给妹妹。”
“玉宁公主相邀的也是子卿妹妹。”
“宴席上,是少詹事家四娘第一个从女儿身上拿出手帕的。”
少詹事家四娘。
奚父捏着素帛,脑海中蓦然闪回几幅画面。
去岁探春宴办完,玉宁公主依照惯例派侍女送来席上小娘子们做的诗词,请朝中进士科出身的大臣代为评判。
那个侍女还偷偷将他拉到一边,笑语盈盈道:“公主说,这位小娘子的诗还请大人手下留情。”
他当时心领神会,公主已经到了及笄之年,十几岁的小娘子最好面子,为交好朋友索要一点点属于王侯贵族的特权,自然无伤大雅。
只是那位小娘子做的诗实在平平无奇,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将她定为了二甲。
不高不低的名次,想来足矣。
他提笔写下名次时,正巧右佥都御史走了过来。
他顺势将手中的绢纸展开:“你可知这是谁家小娘子做的诗?”
玉宁公主性子傲慢,难得见她肯为人开口。
右佥都御史凑过来看了一眼:“哦,这是少詹事府上的四娘。”
原来是詹事府的人。
奚父了悟。
如今回想起来,一股酥麻直冲头顶。
玉宁公主相邀的是子卿,三皇子赠帕的也是子卿。
贵妃还曾在某次宴席上召见过子卿,言辞大有赞赏之意。他那时还在疑惑为何深宫妇人会注意到自己女儿。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奚清正眼神冰冷,看向奚子卿的神情全然不似往日温和。
奚子卿脸色苍白,却还是强撑着辩解:“女儿的确与三皇子相识,但并无一丝逾矩。”
她仰起脸,泪光闪闪眼神倔强:“请父亲明察。”
奚叶看着眼前面不改色颠倒是非的嫡妹,微微一笑,笑意清浅柔和,却又带着森然鬼气。
“够了!”奚父怒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他已经想通了一切关窍。
子卿与三皇子相交甚笃,玉宁公主想必也知情,甚至贵妃都可能有所察觉。如果三皇子没出事,子卿极有可能被聘入皇家。
奚父攥紧桌沿,只是出了半年前的那桩事后,一切都无法成真。
但陛下竟然有意为三皇子选个妻子。
玉宁公主一定单独找过子卿。
也许她认为,此刻是最合适的时机,只要邀子卿去四时宴,再让一个信得过的小娘子从子卿身上拿出那条不能示人的芙蕖手帕,就会坐实子卿与三皇子的婚事。
哪知道坐实的竟会是长女与三皇子的婚事。
奚父缓缓低下头,他看着跪在地上流泪的奚子卿,冷冷发笑:“少詹事府的四娘,恐怕不知道玉宁公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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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哪个奚家小姐吧?”
奚叶弯起唇。
少詹事府四娘,的的确确不知道玉宁公主说的是哪位奚家小姐。毕竟玉宁公主的四时宴只邀请了一位奚家小姐。
相邀一人,本该万无一失。
谁知道一人也能变成另一人。
被猎人盯住的虎兕居然从牢笼间逃脱,并寻好了待宰羔羊,将其送入深渊巨口。
多聪明啊。
早就说了嘛,她的嫡妹,是山林虎兕呀。
奚子卿张张嘴,却在父亲冷厉的眼神中失去所有声音。
雨夜闷雷滚动,“咔嚓”一声劈开昏暗夜色,奚叶睁大眼睛,泪痕清晰,满脸委屈涤荡不平。
奚清正见她如此,扶起她放缓声音,面上一派慈爱:“为父知晓你一向识大体,此事既如此,便是木已成舟。”
“圣旨定下的婚期就在六月十九,距今不过数日,你需安心待嫁才是。”
不管到底是哪个女儿与三皇子私相授受,长女的好名声经此一遭已被毁尽,既如此,干脆顺了陛下心意。
奚父一脸愧疚:“我知这是委屈了你,但陛下时至今日仍记挂着三皇子,将来焉知他没有翻身之日,阿叶,你要沉住气。”
“你放心,为父明日会为你请个大夫,无需担忧腕上伤痕。”
瓢泼大雨倾泄,渐渐汇成细小水流沿着窗框而下。
奚叶慢慢微笑起来,泪珠闪闪,芙蓉面半泣露半展颜,瞧着分外诡异。
她的嗓音轻柔:“如此,女儿知晓了。”
奚父放下心来,随即转过身对禁室外退开几步远的小厮冷冷道:“从今日起解了大小姐的禁闭,若有乱嚼舌根的,拖出去乱棍打死!”
顿了顿,他又道:“将二小姐禁足,不许她出院门,直至大小姐出嫁。”
说这话时,他还瞪了奚子卿一眼,满含警告。
处理完这桩混乱,奚父直接离开了。
这就是生了不孝子女的报应,他还要去奔走善后,以求保住风雨飘摇的御史府。
室内一片安静,奚子卿看着孤零零站在房间中央的奚叶,慢慢站起身,攥紧指尖粉面含怒:“我还真是小看了姐姐。”
鼻尖血腥气微萦,奚叶不在意地轻笑一声,转动着缠满纱布的手腕欣赏,嗓音清甜地唤了她一声:“子卿妹妹。”
她掀起眼皮,温柔可亲地开口,仿佛是长姐在安抚受了泼天委屈的妹妹:“是你太过无用了。”
奚子卿闻言脸上怒意更盛,抬手就要挥动,奚叶反手钳住,垂眸与奚子卿满含恨意的眼神对视,下一刻空余的右手翻过来,一巴掌打偏她的脸。
“啪”一声,在静谧的室内尤为清晰。
完美无瑕的脸上顿时出现了血痕。
耳侧是嫡妹刺耳的尖叫声,她挣开奚叶的桎梏,抚脸恶狠狠瞪着奚叶,咬牙切齿:“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奚叶松手推开奚子卿,倚靠着几案坐下,抬眼看着她,灯火潋滟下温柔动人:“妹妹也不希望自己做的事被旁人知晓吧。”
御史府嫡女,自幼娇养,世人眼中白璧无瑕的奚家二小姐,倘若暴露了推长姐入火坑的下作手段,上京那些公子不知该有多心碎。
闻言,奚子卿恨恨放下手,屈辱地发问:“你要怎样?”
奚叶弯起嘴角,徐徐道:“还请妹妹将手头所有银两赠予我。”
奚子卿瞪大眼睛,半晌咬牙切齿应下:“好。”
不过是买个闭嘴的机会,有什么所谓。奚子卿轻蔑一笑,扬长而去,房门被“砰”一声甩上。
疾风骤雨裹挟而入,夏日暑热气息席卷全身,吹起奚叶的织花襦裙,如浮浪滚动。
雨夜雪白窗纱飘舞,狂风乱卷,混着雷电轰鸣雨水哗哗,恍若恶鬼出世。
奚叶微微一笑。
她本就是恶鬼。
本就是,八寒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
棠梨院内服侍的侍女比从前多了许多,只是都是新面孔。
管事弯腰撑着伞跟在奚叶身后,语气恭敬:“不知大小姐满意否?”
夜间从禁室匆忙归来,难得丫鬟们还能捧着梳洗的用具排开,端是十分之井然有序。
些微迟来的微薄的慈父之心吗。
奚叶侧过头,唇角微弯,有几分羞涩:“我,还想要一个丫鬟。”
3. 他真可怜
用过晚膳,院内灯火映照明亮。
奚叶沐浴后换上了素白丝衣,湿发绞干后便倚着案几翻阅书籍,偶有书页声响。
有个丫鬟进来直接跪倒在她面前:“多谢大小姐。”
奚叶合上书,挑眉看向来人。
“是你啊。”
丫鬟偷偷打量了下大小姐的神色,语气自责:“奴婢无用,未能办成您交代的事。”
她是真的想为大小姐请来宋大夫,但尚未出门就被管家拦下了。
倘若不是大小姐开口,她现在早就被杖责了。
奚叶莞尔:“这个么,无妨,已经有人替我办成了。”
丫鬟一愣,抬头看向大小姐。
而大小姐依旧在对她微笑:“你和宋大夫很相熟吗?”
很相熟吗?
丫鬟怔忡。
好像也并不相熟,只是偶然间听府中的帮事婶子们谈起过,说这个宋大夫怀有奇技。
本该听过就忘的,却在见到大小姐手腕伤痕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来,这念头疯转,铺天盖地淹没下来,一刻也抑制不住,她只想着一定要请来宋大夫。
但…
奚叶看着眼前神色越发不对的丫鬟轻轻一笑,嗓音蛊惑:“若你心怀愧疚,那为我做件事将功补过如何?”
丫鬟俯首一拜:“请大小姐吩咐,奴婢在所不辞。”
*
“哗啦——”室内传来瓷瓶倒地的声音,混着叮叮当当的金银首饰坠地之声,一片嘈杂。
奚子卿半跪在白三蓝鹿鹤山水回纹边栽绒毯上,双手不停翻找着。
一张被折叠得十分熨帖的丝帛从锦盒里飘出来。
她停下动作,抬手拈起,对着明亮的烛火旋动,困惑地皱起眉头。
既然三皇子赠予的丝帛还在自己这里,那方才她在奚叶那儿瞧见的又是什么。
上面的笔锋的的确确是三皇子所出无疑。
难道奚叶什么时候曾从她这儿拿到过这封亲笔信吗?
奚子卿缓缓展开精致的丝帛,一行字跃入眼眸。
“素闻汝甚喜芙蕖,此为吾母妃亲绣,今为相赠。”落款是赠子卿。
贵妃亲绣,上书皇子名讳。
在当初,是多令人艳羡的心意。
奚子卿拂过丝帛,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三皇子于书桌前蘸墨写就的瞬间。
真是奇怪,她与三皇子见的第一面就冥冥感觉他一定会喜欢上自己。
丝帛上还残留着墨腥气,一切鲜活如昨日。
只是可惜,昨日翻腾似深海跌宕,今日已不是昨日。
奚子卿折叠好丝帛,站起身,对着身侧大气不敢出的丫鬟简单道:“收拾好,替我挑些东西赠与长姐。”
她眼波流转轻蔑一笑。
“贺她新婚。”
真有意思,原本寻好的待宰羔羊竟回过头狠狠咬了她一口。
不过她现在知道了,那不是羔羊,是山林虎兕。
*
东方既白,天色放晴。
奚叶在美人靠上缓缓睁开眼睛,日色绚烂,被窗棂剪裁后落在身上,好似自己也被光明眷顾了。
丫鬟轻手轻脚进来禀报:“大小姐,宋大夫来了。”
奚叶嘴角弯弯:“请进来吧。”
疾医宋林。
奚叶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位名誉天下的杏林圣手了。
窗边有株蔷薇花枝攀在青灰砖石上,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曳曳。
她伸手折下一朵过分娇艳的蔷薇花放在鼻尖,花开荼蘼,香气缭绕,似雾似云。
建德二十一年,京郊爆发瘟疫,迅速蔓延至上京城,天子脚下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满目萧条。
所幸回春堂宋林大夫研制出遏制瘟疫的药方,出任太医院医正,设六疾馆,收容患病之人,疫疾渐渐得以平息。
没人知道这场瘟疫就是由这位杏林圣手所起,也没人知道六疾馆那些身染瘟疫的病人都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
上京枉死枯骨垒叠成山,贵人宴饮正酣。
奚叶攥紧手中艳丽蔷薇花揉搓,花瓣碎裂,迸发出粘腻花汁。
她松开手,细碎花瓣飘落,映着青翠叶子仿若下了一场花雨。
回廊慢慢响起脚步声。
奚叶微微弯唇,转过身,慢悠悠流连过室内的陈设,最后停在梳妆台上。
手指轻轻一动,台面摆着的缠枝莲纹折青瓶猛然坠地,“砰”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室内炸开。
下一刻,奚叶身子歪了歪,撞向碎裂一地的锋利瓷片。
手腕划破血痕蜿蜒,整个人脆弱无依,仿佛马上就要融化消散。
奚叶转着手腕,刀刃划过的痕迹已被崭新的血痕盖住。
她坐在桌前,特意掀开衣袖,确保宋大夫一进来就能瞧见手腕上的宛然血痕。
脚步声停在门口,只听厚重漆门“吱呀”一声,有人迈入房间。
来人躬身询问,语气恭敬:“不知大小姐身子有何不适?”
奚叶抬起脸,泪光盈盈道:“晨起房内瓷瓶被打碎,我不小心撞在瓷片上,碰伤了手腕。”
宋林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蓄着长须,面目和善,闻言拎起药箱走到奚叶身旁。
血肉模糊的细白手臂映入眼帘,他呼吸重了一分,不动声色地打开药箱,拿出镊戢,正欲夹起嵌在血肉中的碎小瓷片时,却被她阻止。
他下意识抬头看着奚家大小姐。
裙裾垂地,鸦发如羽,侧颜如玉。
好美人。
只见这位容色如玉的大小姐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又轻又淡,却似重锤砸在他心底:“宋大夫,血肉的味道是不是特别吸引人?”
宋林闻言面色顿时大变。
疾医宋氏,擅以活人血肉入引疗愈,因其阴鸷伤人,被名门医学世家排斥,多年碌碌无为,最后只能落脚上京一处狭小医馆。
好在一身高超医术并未被埋没,声名鹊起后坐镇京城老牌医馆回春堂,备受推崇。
宋林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旁人堂而皇之议论他对血肉的兴趣了。他停住动作,眼神迷惑,十分不解:“宋某不知您在说什么。”
许是料到了他会做此反应,奚叶害怕地一缩身子,尖叫道:“你身上有鬼!”
女子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室内摩擦,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趴在你肩头,她说,她说……”
“求求你不要割下我的肉……”
呕哑嘲哳的嗓音,就像被人骤然掐住脖颈一样。
宋林起了一身冷汗。
是了,他当初第一次亲以血肉入引的就是个五六岁的瘦弱小姑娘,跪在长街上卖身葬父,哭得十分凄惨。
他掏出十文钱买下了她。
然后……
宋林惊叫一声,跌落在地,连药箱都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奚叶偏头往窗外看去,艳艳蔷薇花枝被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
重台蔷薇,岁岁凋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①
在乱葬岗长长久久的日子里,每一个亡魂都在痛哭生前的不公遭遇,新鬼旧鬼,时时哭诉,奚叶已经懒得再问为什么。
如同她的死亡,根本不必问为什么。
然而奚叶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穗穗,取秋日丰收麦穗之意。
坟茔冰凉,穗穗很怕冷,常常靠在她的肩头,语气天真:“姐姐,为什么我只有一个骨架啊?”
小女孩困惑不已:“我看大家都有血肉,像越哥哥就很完整。”
傻穗穗,因为乱葬岗无主幽魂,保留的都是生前模样。
永远困在生前模样,活在混沌中不得解脱。
奚叶已不想再见到幽魂穗穗,她只想见到鲜活的穗穗。
此时建德十八年季夏,穗穗死去是在建德十八年新秋,索性一切还来得及。
在她被关入不见天日要与夫君缠斗一生的禁院前,她要先杀了宋林这个冤魂债主。
权当聊以慰藉。
奚叶抬手擦去泪珠,缓缓绽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昳丽如春花。
*
日光高悬。
丫鬟抬头看着眼前破旧医馆挂着的“悬壶济世”牌匾,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鳞鸿信封,神情有几分迷惑。
昨夜大小姐将二小姐派侍女送来的锦盒和这个信封交给她,吩咐她来交给檀州街南山堂的掌柜,言道倘若有位越谣越公子来卖药材,就以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收购,所需银两都从锦盒里拿。
檀州街地处偏僻,她一路走来,周边不过是些低矮房屋,南山堂也挤在街巷里,同上京其他宽绰疏朗的庭院完全无法比较。
大小姐缘何会与这样的地方有关系。
不过丫鬟明白,一个人想要在偌大上京活得久一点,就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
尤其在她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的时候。
迈进南山堂时,里头的掌柜正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低头打算盘,压根没注意她。
丫鬟也借此机会打量着,南山堂不大,柜面散发着药材清香,各色药材摆放整齐。
她往前迈了几步,掌柜依旧连头也没有抬:“卖药材的往后院去。”
丫鬟鼓起勇气,将大小姐交给她的那封书信连同锦盒放在柜台上,缓缓推过去。
掌柜讶异地抬起头,眼神一下明亮起来,见到她时又渐渐暗淡,他“咳咳”两声,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是奚家大小姐让你送来的吗”
丫鬟不明所以,点点头,并将大小姐嘱咐过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告诉掌柜。
掌柜拆开书信匆匆扫完,沉思片刻告诉姜芽:“你回去禀报大小姐,就说老木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苍老的手拂过薄薄的纸张,像是下定了决心:“另外,还请姑娘托句话给大小姐。”
“那味药,大小姐准备什么取回?”
丫鬟记下这句话,同时心中浮出许多疑惑,大小姐还有药材寄存在这里吗?
日光洒落在屋檐上,瞧着已经快正午了,她与掌柜告辞,正欲迈出门槛时,有人提着一个麻布袋走进来。
粗布麻衣,眼神冷厉,头发用木簪挽起,分外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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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掌柜,卖药。”干干的嗓音,话很少。
丫鬟与来人擦身而过。
只听见掌柜应声:“越公子……”
越。
她猛然回头,那位越公子已经随掌柜进了后院。
*
夏日黄昏,乌金西坠。
丫鬟忽而迈步进内室,脸色惊惶,连原本要禀报的话都忘了。
暮色迷离,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嗓音低低,似不敢言:“大小姐,宋……宋大夫晚间……间,被人发现暴毙街头……”
这样的吗。
奚叶翻开《金匮要略》,弯起唇:“不是说了有鬼缠着宋大人吗?暴毙街头是应该的。”
丫鬟身子仍在不停颤动,今早宋大夫来问诊时她就守在门外,可没过多久就听见室内有声响,依稀什么“有鬼”、“可怕”……还没等她进去,就见宋大夫披散着头发逃出来。
她困惑地走进去,房间内药箱散开,大小姐正弯腰找镊戢,见她进来了然一笑:“你看见宋大夫了吗?”
她愣愣地点头,只见大小姐做了个“嘘”的动作,朝她眨眨眼。
美人容色惑人,目眩神迷间她只听见大小姐如山泉般清澈的声音响在耳畔:“宋大人身上有鬼缠着,很快就要死了,你不要说出去哦。”
丫鬟如遭雷劈。稳了稳心神只当是宋大夫诊治不当触怒大小姐,转而替大小姐包扎伤痕,而后又去了檀州街忙活,早把这句话忘在脑后。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大小姐说的是真的。
宋大夫,他真的横死街头了,据外门小厮描述,死前七窍流血,披头散发倒在回春堂门前的大街上,死状凄惨。
丫鬟战战兢兢地抬头,眉目如画的大小姐看着她一笑,她魂魄俱散。
只见大小姐轻启红唇,笑意柔和:“你做事很好,叫什么名字?”
丫鬟心惊胆战,烂熟于心的名讳堵在唇齿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烛火被晚风吹起,她终于一咬牙:“奴婢名姜芽。”
奚叶抬手书写,朝她轻轻一笑:“姜芽,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又是一个秘密。姜芽头皮发麻,不敢问究竟是檀州街送信的秘密还是宋大夫暴毙的秘密,只能喏喏应声。
见眼前的丫鬟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奚叶垂眼一笑,翻过书页,道:“无事了,你下去伺候吧。”
姜芽如蒙大赦,急忙逃出内室。
焚香金银错博山炉散起细烟,群山朦胧,边上一盏美人灯长燃,灯火映照在斑竹小屏风上,似水中竹影晃动。
“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呢。”奚叶轻声自言自语道。
牵涉姜芽的惧意已经快压倒她,上京的金木之力并不足以支撑奚叶一次又一次地牵引人心。
腕上的薜荔镯闪烁起来,奚叶转动手腕,目视再次渗出血的纱布,浸染开就似衣裙上的大撮晕缬团花。
但是没办法,她不日就要嫁给夫君,不急一些,怎么来得及。
*
在奚府的日子匆匆,很快就到了六月十九。
皇家似乎也并不在乎这场婚事体面与否,只派了司礼和两个宫里的嬷嬷来。
红妆敷面,钿钗礼衣。
奚叶微笑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她泪光闪闪,向奚父拜别:“女儿不孝,今朝出嫁,唯愿父亲日后身体康健,顺遂安宁。”
没有纳吉问名煊赫婚礼,更遑论锣鼓喧天亲朋祝愿。这样简陋至可笑的成婚形式,奚清正自己也觉得脸面挂不住。
但事已至此,奚父颔首平和道:“你能如此懂事就好。”
懂事。因为我正预备将你们拖入深渊呀。奚叶嘴角弯出些弧度。
日落时分,一顶红轿从奚府出了门,抬轿的特意走了近道,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禁院。
透过蒙蒙红盖头,她看清了院中的陈设,一如记忆凋敝荒凉,只因着大婚的缘故略微修缮了下。
她低下头,微妙地笑了一下。
司礼和嬷嬷很快就识趣地离开了,大门“啪”一声落锁,荒芜禁院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着。
奚叶掀起红盖头,打量了周围一圈,夜色朦胧下只见灯笼摇晃,院墙上藤蔓绿叶繁茂,掩映着禁院阴森。
她抚了抚心口,真可怜。
大婚之日也没有夫君来与她同拜天地,她真可怜。
不过还是她夫君比较可怜。奚叶想。
毕竟此刻他应该正郁郁躺在床上,连他美貌的新嫁娘也不能亲自下地迎接。
前世奚叶也是被这样草草接进三皇子府,她那时候还天真问了一句“怎么三皇子不与我拜天地”,司礼告诉她,三皇子积郁成疾缠绵病榻,恐不能起身。
想到这儿,奚叶嘴角弯弯,既然夫君不能来见她,她自然是要去见夫君的。
穿过空幽夹道,正房廊下东间的门半掩着,奚叶打量了片刻,上前几步,垂目安静道:“夫君可在此?”
一个杯盏甩了出来,奚叶动也不动,任由瓷盏磕在额头上,鲜血瞬间渗出。
“滚。”
4. 婚嫁真心
夜色笼盖了整座禁院,奚叶痛呼一声,抬手轻触额头伤口,嗓音摇摇欲坠,泫然欲泣:“不知妾身做错了什么,夫君当真如此厌恶妾身吗?”
你当真如此厌恶我吗?
小女子嗓音如莺啼,受了委屈也并不会如市井泼妇般大闹,而是柔柔弱弱泪凝于睫,诉不尽悲泣。
谢春庭慢而又慢地走到门前,用尽力气一把推开木门,尘灰扬起。
借着檐廊悬挂的灯笼,他看清了面前站着的贵女。
红妆敷面,即便额头受了伤,血液缓缓流下,平添几分狼狈,也难以掩盖她的容色倾城。
谢春庭嘲讽一笑,丝毫不为所动:“本殿说了,你滚。”
奚叶耳畔的发丝被夜风柔柔吹起,她放下指尖沾着血滴的手,微微仰视眼前身形高大满脸冷漠的男子。
他并未着喜服,而是穿着简单的白色里衣,冷脸相对,宛如黑白分明的水墨画,深潭坠玉,灯火尽灭。
奚叶抿唇一笑,她的殿下,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
真好啊,看来这半年的折辱磋磨,六个月的人情刻薄,一百八十天的幽禁岁月,将要碾碎他的寸寸脊骨了。
她难以抑制兴奋的战栗,浑身颤抖起来,似承受不住锋利话语打击的痛楚,猛一下栽倒,谢春庭预料不及,也被她撞倒在地,手臂磕在刚刚甩出来的瓷盏碎片上,顿时见了血。
然而他一声没吭,眼皮微抬,就那么看着扶在他身上的奚叶。
灯火下,奚叶煞白着脸,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殿下,妾……妾身不是有意的……”她慌乱触碰他划破一道大口子的手臂,小心翼翼拈起碎片。
美人饮泣,饶是心肠再坚硬的人也会动容片刻。
然而谢春庭微微冷笑地看着她,顿了顿才道:“不必,让开。”
等到奚叶慌忙站起来,他才扶着门框艰难起身。
奚叶在一旁饶有兴致看着,心道果然陛下这一世也心硬如铁,真的打断了谢春庭的双腿。
她轻叹一口气,可怜的卑微的三皇子,但愿他这一生不会做父亲心有苦衷不得不放弃他的美梦。
因为,当他兜兜转转踏上那条嗜血之路,就会发现,建德帝是真的想杀他。
大约是双腿被打折的后遗症,谢春庭扶着门框也无法真正起身,隐隐要再次栽倒。
奚叶见状忙搀扶起他,却被他厌恶地甩开。
然而奚叶用了十成十的劲,谢春庭并未成功。
他忍了又忍,冷声道:“本殿用不着这般。”
面前的小女子眼睫还挂着泪珠,额头破损,血迹将要干涸,闻言抬头看向他,眼神脉脉含情,满是怜惜:“妾身与殿下日后是夫妻,自当如此。”
夫妻。
谢春庭嗤笑一声。
夫妻。
他借着奚叶的搀扶站稳,靠在门框上俯看向她:“你当真,真心愿意嫁给本殿?”
世间男女情爱,无非真心与假意。交换婚书时要问是否真心,对拜天地要问是否真心,及至挑起大红盖头也要问句是否真心。
如此俗不可耐。
奚叶与谢春庭没有这些俗世流程,但奚叶还是听到了这个永恒的问题。
她舔了舔嘴角的血,缓缓笑起来。
这桩婚事,她当然是真心愿意嫁。
她是真的很想念夫君啊。
谢春庭听到了肯定的回答,面色却并无动容,他转身缓缓迈步,声音冷淡:“随便你。日后你便在西间,无事不要过来。”
东间与西间,正院与跨院,他是要与她分得一清二楚、毫不沾染。
奚叶垂眸轻轻一笑,殿下啊殿下,没关系的,我们来日方长。
眼下,她还是尽尽妻子的本分吧。
*
月色摇曳,奚叶上前几步,扶住谢春庭摇摇晃晃的身体,迈入里间。
她推开一扇小门,房间内只有最简单的陈设,素色床榻,半合粗陋屏风,几张缺腿的木制桌椅,尘灰四溢,凋敝破败如斯。
木桌上陈旧的宫灯散发着蒙蒙亮光,谢春庭扶着桌子坐下来,他撇开眼神不再看双腿,神情充满了厌弃之意,强忍着不耐开口:“四时宴上……你的芙蕖手帕从何而来?”
奚叶站在一旁,闻言望向自己的夫君,眼角泪光闪闪。
四时宴。芙蕖手帕。
她真是太笨了,前世居然毫无感知,原来这么早,这么早开始,他就已经在筹谋了。
她的殿下,原来一直不曾倾颓。
对于那场讳莫如深的四时宴会,上京现今很少有人提起,被关在禁院的三皇子居然也知道内情。
想来一定有人在为他传递消息,字字句句,一字不落,生动得如同亲历。
在她被揭穿举证,被推入血盆大口之际,就在一旁,幽幽地,窥伺。
奚叶毛骨悚然。
她抬起眼,神情奇妙,嗓音柔和婉转:“殿下,妾身并不知当时芙蕖手帕为何会出现在身上,只是作诗之际,少詹事府的四娘忽然靠近,从妾身袖口拿出了那块手帕。”
“后来……”她意味深长地停住。
后来如何自然不用她再次重复,殿下恐怕比她还清楚,应是日日夜夜反复回想唯恐怨怪了好人。
好人是谁?
当然是她仙资玉质的嫡妹啊。
果不其然,闻得此语,三皇子本就冰冷的脸色更添了几分肃然。
奚叶轻轻一笑,殿下啊,你们可一定要彼此攀咬撕扯,无止境坠落在深渊。
狗咬狗,多有趣。
廊外灯笼的光透过细窗在屏风上投落树影,夏日的晚风吹进来,吹拂起彼此的发丝。
谢春庭沉默着,奚叶看着他,期待他能说出怎样的回答。
而他也没有让她失望,就着和煦夜风,她的夫君冷冰冰开口:“奚叶,你当知晓,本殿对你并无情意。”
奚叶。自己的名字又一次辗转在谢春庭的口中。
奚叶奚叶,从前他一直这么唤她,闹腾的爱恋的雀跃的,当然这些都比不上最后他在渭水汹涌浪涛边对她鄙薄的一笑:“奚叶,你可以去死了。”
然而,她为什么要死。
该死的不是他们吗?
奚叶的神色转为戚戚然,眼角沁出小小的泪珠,睫毛轻颤,抽噎道:“如此,莫不是…殿下已心有所属?”
她抬起下巴,泪水盈盈,天生一副娇弱神情:“想来恐是我阻了殿下好姻缘…”
美人落泪总是分外惹人动心,且这美人还十分知情知趣,面上一片愧疚悲悯,叫人看了简直要揉碎一颗刚硬之心,只怕阎罗金刚于此地也会被她哭化心肠。
谢春庭瞧着眼前这一幕,神色凝滞。
奚叶透过泪水眼见面前的人神色几度变换:“殿下…难道被我说中了?”
语气依旧娇弱,惹得人心尖颤颤,谢春庭站起身,看着眼前似乎伤透了心的上京贵女,讥诮一笑。
然而他并未开口。
沉默如春水渊渊不绝,淹过这一方屋宇。
奚叶睁着眼睛落泪,眼角酸涩,等得委实有些不耐。
下一瞬,原本站立着的谢春庭猛然坠倒,脑袋撞在木凳上发出“砰”的一声,登时陷入昏迷。
说不了话为什么不去死。
奚叶踢了他一脚,眼角挂着清凌凌的泪轻蔑一笑,在她眼前演什么情深不悔,叫人怪不适应的。
她蹲下身子,打量着昏过去的谢春庭。
身形瘦削,手臂血痕凝固,唇色苍白到干裂,掀开衣袖还能看见一些青紫伤痕。想来幽禁的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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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吃了不少苦头。
她眼神怜悯。
真可怜。
怎么掌刑的公公下手如此不知轻重。
竟不知对我们的三皇子而言,再重的刑法也如片羽拂身,无甚影响。
理应再重些的。
奚叶的手指流连过他的脸庞,当真是金尊玉贵的皇室贵胄,禁闭了这么久依然从容不迫。
真希望他能换副脸色啊。
她站起来,抬手轻轻擦去泪珠,环视一圈,眼神落在素色床榻上,自言自语道:“身娇体软的弱女子总该睡床榻吧。”
“唔,要不还是问问殿下?”奚叶俯身,语调轻柔似情人蜜语,“殿下,您同意了吧?”
她一把扯过谢春庭的束发上下摇晃脑袋,换了种粗声调:“本殿同意了。”
奚叶捏着嗓音,娇娇俏俏道:“小女子多谢殿下。”
说完乐不可支松手,谢春庭的脑袋砸在地上“砰”一声。
房间内灯火摇晃,只有一个人在对话,如果旁人见了定要吓得魂不附体。
奚叶兴味盎然地收拾带过来的箱笼,洗漱完铺好床榻,安然躺下。
至于她的夫君,应当不介意夜半凉风吧。
反正,迟早要习惯的。
室内烛火已被吹熄,黑暗之中,掩映在奚叶衣衫之间的薜荔镯幽幽闪光,长久嗡鸣不歇。
奚叶气恼翻身,吵死了。
这个怪物能不能安静一点。
她抬手抚上额头小小的伤口,其上血痕干涸,薜荔镯贴上之后却渗出细细密密的鲜血。
喝吧喝吧。奚叶冷笑。
你也去死。
*
禁闭的宫室十分安静,奚叶一夜无梦。
醒来的时候晨光和煦,日光洒落在室内,尘灰四溢。
奚叶下了床榻兀自梳洗,路过昏迷的谢春庭时忍不住抬脚踹过去。
男子睡得不大安稳,被她一踢眼皮轻颤。
将要转醒的那一刻,奚叶当机立断俯身,捏着帕子掩泣,眸中泪光闪闪:“殿下,你……你终于醒了……”
谢春庭睁开眼,只见美人怀抱,乌发垂落在他耳畔,脸颊边热气浮沉。
他没有说话,伸手拨开垂落耳畔的如瀑黑发,坐起身。
谢春庭轻碰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掀起眼皮,看向奚叶:“昨夜怎么回事?”
奚叶抬眼看着他,娇娇怯怯道:“昨夜不知怎的,殿下正好好说着话,忽然就晕了过去,妾身吓坏了,本想扶殿下去榻上休息,可……”
可什么……谢春庭眼神里是满满的嘲弄,她是在暗示自己搀扶不动他吗,所以他不能心生怨怼。
只是,她昨夜好像宿的是他的床榻吧?
嘴上说着夫妻,做的却是各自奔飞的事情。
如同宫城内吞噬了母妃的那场大火。
昔年芙蕖盛事宠爱颇甚,今朝整族都可以屠尽。
口口声声情深意重,行事却是冷漠矫饰,谢春庭冷冷一笑。
他们都一个样。
他讨厌奚叶。
但眼下,还需要她。
谢春庭慢慢开口:“那真是,多谢你了。”
奚叶瞧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只觉有趣,闻言温柔一笑:“殿下是妾身的夫君,自然该照顾好殿下。”
谢春庭没再理会她,而是艰难地站起身子,去了侧间梳洗。
奚叶看着他转身,紧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神情漠然。
为了他,她将仅剩的金木惧意都用上了。
她养着的那个小怪物快饿死了,一夜嗡鸣不休,吵得她头疼。
他居然还不领情呢。
奚叶抚过素白衣裙,真是条贱狗。
她的指尖止不住轻颤,好想,杀了他啊。
5. 夫妻同林鸟
日光翕忽。
奚叶与谢春庭对坐廊下,看守太监送来的早膳只有两碗素粥和几个蒸饼,奚叶十分之贴心地将素粥推到谢春庭面前:“殿下请用。”
微风徐徐,廊下树木葱绿,枝叶摇动,于此用膳,当真是别有一番趣味。
奚叶觉得可惜,怎么从前自己未曾这样觉得。
大约是。奚叶看着眼前神色冷淡的男人,慢慢咬着硬得硌人的蒸饼,大约是,惶惶嫁入,惶惶为人所厌,造就她惶惶然的结局。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眼前的夫君。
奚叶笑意盈盈,将其余的蒸饼推到谢春庭面前:“殿下身子未愈,应该多吃点。”
谢春庭拿起一个蒸饼放在口中,只听“嘎嘣”一声脆响,奚叶第一次见他苍白的脸上出现如此多姿多彩的表情,睁大眼无辜道:“殿下怎么了?”
谢春庭硬生生咽下一口干饼,看着紧盯着他的奚叶轻嗤一声:“无事。”
既然他说没事,那就肯定没事咯。奚叶喝完面前一碗素粥,眨眨眼:“殿下一夜未安眠,还是再歇息会吧,为免打扰殿下,妾身就去西间了。”
谢春庭闻言抬眼看向她,也不知在想什么,长长久久未曾移开眼神。
对视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瞳孔纹路似经纶,幽幽流转,像要锁住她这渺小若尘埃的一个人。
奚叶在心中微笑。只可惜她此刻力量微末,不然真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在想什么。
谢春庭此刻的确在想奚叶。
不过此事无关风月。
奚叶看着他深若潭水的眼睛,忽然顿悟。
她低低一笑。
最好不要哦殿下。
不要想起这件事。
不然我会很生气的,是真的真的很生气。
所幸下一秒谢春庭就移开了视线,他手里依然捏着那块蒸饼,嗓音冷淡:“去吧。”
奚叶从容告退。
西间虽与东间相对,中间却有一道垂花门,两间屋子实际相隔甚远。
她推开门,尘灰飞舞,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奚叶迈进去随意打量了一下,西间陈设虽简单,但空间还算大。
她简单收拾了一番,旋即推开窗户遥望。
窗外对着正院,院子里石桌上铺满了细细的松针,高大的青松沐浴在日光下,烈烈不可直视。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奚叶还记得昔年往矣,她曾在禁院就着雪化雨露煮过松针茶,青嫩香气,缓慢飘散。
松针茶…奚叶沉默一刻,她已经很久未曾饮过了。
松针,主风湿痹、疮气,安五脏,延年。①
记忆中面容模糊的女子就是这样嘱咐她的。
奚叶忽然很想再尝一尝昔年味道。
可惜西间空荡荡,连个破茶盏都没有,奚叶扫视了一圈,决定还是去夫君那儿寻。
迈入东间,奚叶才发现静得没有人声,她放慢了步子,缓缓走进里间,随手在架子上拿了个破瓮,而后转过身看向床榻。
床榻上男子睡意沉沉,似不堪疲惫,连她站在一旁也无知无觉。
看来昨日些微五行之力还是有作用的。
隔着厚重的帐幔,谢春庭的面容依旧清晰,黑发散落,睡颜无害。
彼其之子,美无度。②
当真是被整个世界眷顾着,跌落到这样的境地还如此清华从容。
奚叶内心不可遏制地产生了一丝嫉妒。
当年暗室囚牢,刑罚加身,她可是狼狈如狗啊。
真是不公平。
她晃了晃手中的破瓮,弯起嘴角,狼狈如狗的也不能只有她吧。
禁院后院有处山泉,在凸起的岩壁之间,细小的水流潺潺,顺着崎岖山势流淌而下。奚叶提起裙摆,踩着石块小心走过去,将瓮置于山泉下。
“舍下旧有泉,出石间,加冽。吾与妻撷新茶,钻火煮泉而瀹之。”③
昔日呢喃之语仿佛又近在耳畔,有人握住她的手提笔书写,声音清越,贴在她耳垂上:“你瞧,这样不是很好看吗?”
她低头看去,澄心堂纸上一手飘逸的行草,笔走龙蛇,大开大合,宛若游龙舞。
她那时靠在他怀里,指着“舍下”两个字故作不懂:“这是谁的舍下?”
年轻的男子气息洒在她耳边,深深浅浅,远远近近,潋滟生辉:“自然是我们的舍下咯。”
还没等她继续挑刺,年轻男子贴着她的耳垂轻轻一笑,手指攀援,缓缓与她十指相扣:“吾妻自然也只有你。”
耳边泉声叮咚,奚叶恍神一刻,张开手,画面在日光下砰然碎裂。
她转动双手,当年情深意重之际,怎么没用这双手掐死他呢。
奚叶深以为憾,转头看向身旁的一丛山草。
山草长在她身侧,根茎深入湿润的土地中,簇生的须叶随风摇摆。
“此草开紫白色花,草紫红色,对结对叶,七八月采用。”④
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奚叶,神情期待:“阿叶,你记住了吗?”
奚叶手指抚过一簇簇的疏钝浅齿草叶,她不仅记住了,还知道这种草易致人皮肤生红斑、丘疹,长期触碰使用甚至会皮肤溃烂。
山泉接好,奚叶燃火煮水,将松针叶放入瓮中,以沸水冲入淋顶,盖沫,洗茶,斟茶。
茶具简陋,她便也从善如流,只简单煮茶。
茶香氤氲,奚叶拿了一杯放在鼻尖轻嗅,松针香气缥缈,含着股清嫩的意气。
纯白的茶盏中,松针缓缓舒展,细细长长,像溪流中随水游弋的荇草。
当然这些荇草间,还有些许不大合宜的须叶,同样细细长长,不仔细瞧根本无从分辨。
她缓缓旋动茶盏,外头的日光越过窗槛落在茶水表面,浮光跃金。
夫君什么时候会醒呢。
奚叶满含期待,院门却突然被人“砰砰”拍打,动静颇大。
她皱起眉,青天白日朗朗禁院,谁没事来这里。
奚叶一甩衣袖放下茶盏,掀开帐幔,眼神落在谢春庭脸上。
让她想想,都到此般境地还心心念念着他的人,会是谁呢。
她俯身靠近昏迷不醒的男人,仔仔细细看着,睫毛微翘,颤动的时候甚至会扫过他的眉眼。
一直看到衣领往下,奚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她支着头思考,脑海中直觉这个人感觉不像为他而来。
不是他,奚叶食指屈起指着自己,那就是她咯。
她的眼睛微微圆睁,吓人。
朗朗乾坤,找她这个美貌新嫁娘干什么。
如此想着的时候,禁院正大门又被人砰砰拍响:“开门!”
好凶哦。
奚叶放下帐幔,慢吞吞走出去。
外头的响声越发吵嚷,把厚重的实榻木门拍得震天响,伴随着毫不客气的踹门声:“谢三,还不给小爷滚出来开门!”
还没等继续踹,大门“吱呀”一声忽然开了一条缝,他还来不及收力,猛地一下栽倒,碰在门柱上。
他恼怒地抬头,正要破口大骂那群没长眼的奴才,只看见门缝间探出一张娇怯的面容,眼睫轻颤,像是受惊的小兔子,撑着勇气询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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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谢嘉越的脑子晕乎乎的,被含羞带怯的美人这么一问只觉更晕了。
身后有人声色俱厉:“大胆,还不见过四皇子!”
面前的美人似乎被这疾言厉色吓住了,睫毛颤得更厉害了,谢嘉越不满,回头大怒道:“狗东西,谁让你说话了!”
侍从顿时噤声,肃立在府院两侧,气势凛然。
谢嘉越满意地转过了头,恢复贵公子模样,微一欠身,礼貌整肃:“不知姑娘是何人,吾乃当今圣上四子,听闻皇兄皇嫂新婚,特来此地祝贺。”
四皇子。
奚叶看着他缓缓展露笑容。
是你啊。
当真是好久不见。
“我……我是你三嫂。”娇弱美人手指捏着门框,无所适从般摩挲,语气含混不定,整个人像受惊的小兔子。
谢嘉越大吃一惊。他只听母妃说父皇为谢三赐婚,赐的是左都御史长女,少有才名端庄娴雅为上京女子表率……
其实后面这一大串他根本没记住,一听表率他就知道这必然是个古板无趣的老学究。
可眼前所见的女子,红唇樱鼻,睫羽颤颤,美得像枝头的三月桃花,简直让人不由自主想攀折下来细细赏玩。
谢嘉越深深感受到了传言的不可信。
他本意是想来“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谢三,特别是想见见这位刻板的表率,如今人是见到了,可原先的想法却不翼而飞。
毕竟这样弱不禁风的美人,谁能舍得伤害她?
但来都来了。谢嘉越此番也是奏请了父皇,打着祝贺新婚的名义过来的,他也很久没机会“看顾”自己的皇兄了。
思及此,他对着奚叶翩翩一笑:“嫂嫂,不知皇兄在何处,臣弟备了些贺礼,想亲自送给皇兄。”
啊,终于来了,前世经常上演的剧情。
被废黜在禁院时,建德帝的其他皇子时不时就会寻些由头来欺辱谢春庭。
每当这时,奚叶总会挺身而出,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护住谢春庭,承受侍卫的拳打脚踢,而后被人拉开,丢在破旧的柴房。
直至天黑,外面的一切恢复静谧无声,她才会被放出来。那些人兀自扬长而去,院子地上只有被殴打得鼻青脸肿的谢春庭,在朦胧的夜色里蜷缩着身体,苟延残喘。
大雨霎时落下,溅在泥地里,开出朵朵昏黄的泥花。
她总是一次一次扑过去,抱住他,双手抚过他的脊背,泪水混着雨水滚落:“郎君郎君,你怎么样?”
那时候的他也会回抱住她,语调在雨声中颤抖不停,难得显露恨意:“奚叶,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模糊雨幕中相拥的少年夫妻,共患难也始终不离不弃,多么感天动地。
她总以为他们是狂风暴雨中相互依偎的雨燕,可惜他们只是同林鸟。
同林鸟,自然要各自飞呀。
奚叶望着眼前容色英俊的四皇子,半低下头,露出凝脂般的一段脖颈,耳后的发丝轻轻摇曳,语气娇弱,楚楚动人:“郎君他近来身子不好,现在还昏睡着。”
对旁人,其实用不着使这么低劣的手段。
恰巧,她知道这位四皇子是何种货色。
少不饮酒,安于俭素……尤恶见妇人,经御妇人之衣,不复更着。⑤
他日史书工笔,就是这样恶见妇人的四皇子,生了八个儿子七个女儿,死时才三十有二。
她听到他呼吸越发重起来,嘴角弯起微微一笑,只听他道:“既这样,请嫂嫂引路。”
触手可及的枝头花,总要试着采一采吧。
6. 温柔诱哄
谢嘉越屏退了余下的人,只叫自己的贴身侍卫将贺礼搬到院子中守在门外,自己随着美人的脚步迈入东间内室。刚一进去,他就看见帐幔里隐约躺着的人影。
谢三倒当真是昏睡着,难道是其他人之前来过吗?
谢嘉越哼一声,如此也省事,免得他脏了自己的手。
昔年李氏独宠,众皇子中也以谢三母族最为煊赫,谢嘉越常年被谢三的光芒掩盖,早已恨毒了他。
还没等有心人付诸行动,陇西李氏竟见罪于父皇,整族被除,永远眼高于顶的三皇子从神坛跌落,变成了被废黜幽禁的贱人。
天知道宫廷染血那一日他有多快意。
谢嘉越想到这儿不由笑出声,几步外的美人闻声转过头来看他,眼眸中闪着困惑的光,让他想起春狩时山林中的小鹿,一样的温柔可欺,一样的脆弱无依。
他放轻了声音,唯恐惊扰面前纸化作的美人:“嫂嫂,皇兄这样,也太辛苦你了……”
谢嘉越往前一步,右手伸出,想要握住她霜雪般的手腕。
父皇一向不喜自己的儿子沉溺美色,所以每当他想一亲美人芳泽时,母妃总会严厉喝止,后来连宫廷宴饮都拘束着他,害得他许久没和美人独处一室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呀。
谢嘉越的神色温柔,语气诱哄:“嫂嫂,让臣弟看看你的手这几日有没有伤着……”
他大跨步上前,想直接攥住美人手腕,脚下却突然撞上什么东西,不由踉跄一下,“砰”一声,脑袋磕在桌上,瞬间肿了个大包。
奚叶语气颤颤,娇怯动人:“皇弟别这样……”像是挣扎中推拒。
本闻声迈步上石阶的侍卫脸色古怪,又缓缓退回原来的位置。
谢嘉越颇感狼狈。
惹美人受惊,实在不应该,他连忙起身宽慰:“无妨,此处实在是太凋敝了,地面都不平。”
奚叶柔柔地笑了笑,轻声道:“皇弟真会安慰人。”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往日闺中宴会相聚时,常听上京名门闺秀谈起皇弟的温柔贴心,”她顿了顿,尾字咬得稍清,韵律动听,“当真是,闺中思梦之人。”
闺中思梦之人,谢嘉越浑身瘙痒,像火燧丢在热油中,燃起一大片火光,烧得他心痒痒。
所以她也曾思梦过他……
谢嘉越抖擞起来,伸出手想要勾住奚叶的小指。
他想告诉她,没关系,你看兜兜转转,你思梦之人就近在眼前,思梦之人也为你思梦呀。
既同为思梦,夏日暑气正盛,何不排遣一下这难耐的思梦……
他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
就在他即将轻触美人细白指尖,冰凉的触感近在眼前时,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四弟,你在做什么?”
谢嘉越大怒,眼神火星迸溅,他猛然转头,原本无知无觉躺着的谢三已经倚着床靠坐了起来,捂着心口,抬起眼平静无波地看着他。
然而谢嘉越只觉得他的眼神一如往日高高在上,就像当年上书房父皇考校功课自己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时,他也是这样的眼神,淡淡然瞧着,谁也没放在眼里。
一个被圈禁的废人,还当自己是尊贵的三皇子吗?
谢嘉越简直出离愤怒。
到底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倚仗?
他不欲多言,直接迈步,准备拉开门唤来侍从。
却不料方才思梦之人跪下拉住他的衣角,仰头苦苦哀求:“皇弟,夫君他现今身子弱不胜衣,倘若他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美人哀泣,所诉句句在理,如兜头一泼冷水浇下来,谢嘉越顿时冷静下来。
是了,逞一时意气将谢三打一顿又有何用,即便打死了,也无法扭转过去那些糟糕的记忆,父皇怕是也会因此怪罪于他。况且,他的那些手足兄弟应该正等着有人当这个出头鸟。
谢嘉越愈发清醒,脑中疾速飞转,同时他也领略到了奚叶的另一层意思。
谢春庭出了事,他与她该如何是好?
到时她也会被迁怒,他与她还仅仅思梦而已,就要如水面清圆鸳鸯离散,再不复相见。
太可惜了。他心下喟叹。
思及此,谢嘉越停下脚步,他将奚叶扶了起来,眉头舒展开:“嫂嫂说得在理,是吾太过冲动了。”
他转身看向一言不发看向这边的谢三,趾高气扬:“皇兄,吾做什么如今与你何干。”
他冷哼一声,唤来外面的贴身侍卫:“记着,好好招待一下三皇子。”
不能打死,打残总可以吧。
左不过,是在原先手笔之上再添些笔墨罢了。
谢嘉越森森一笑,迈步大摇大摆而去。
侍卫应当是做惯了这种事,进了门,闻言十分熟练地就要去拉谢春庭,奚叶在一旁兴致盎然地看着,却在侍卫将要触碰到谢春庭时开口:“慢着。”
侍卫闻声看过来,当初的奚家大小姐,现在的三皇子妃,娇娇弱弱地捏着帕子抽泣,眼睛微红,她似是不忍般别开头轻轻开口:“我知你奉四皇子之名无法违抗,但我为人新妇,实在不忍心见自己夫君被欺辱,今日,可不可以轻些,只要做做样子即可。”
她抽噎了一下,咬住唇:“你放心,四皇子不会知道的。”
世家贵女如此温言相求,侍卫迟疑了一下,看向床榻之上只着素色衣衫的三皇子。
三皇子并没有看他,而是牢牢盯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捂着心口似痛楚难当,却在此时嗤笑起来。
菩萨面,蛇蝎心。还是。蛇蝎面,菩萨心。
金刚怒目一刻,却菩萨低眉,怜悯收刀。
她意欲何为呢。
他的这个新婚妻子,真是有意思。
侍卫最终如奚叶所求一般,只是做了做样子,轻踹了几脚三皇子,随后便离开了,禁院再次恢复了寂静。
闹了这一遭,日色浓烈,洒落在内室两个人身上,如披拂绮丽金线,摇曳层层浮光。
谢春庭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扶着床沿看向奚叶,而奚叶在日光中微微歪头,天真一笑:“殿下,你有没有很感动啊?”
谢春庭牵动嘴角,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当真是,万分感动。
奚叶见他如此,眼睛弯起来,笑意纯良温顺,如春日里的迎春花摇曳:“殿下总是不信小女子真心,当真是让人心碎。”
心碎。
谢春庭看着她,忽而开口:“其实本殿在宫城时,曾听过你的名字。皇妹们聚在一起开流觞宴,盛赞上京奚府教养出了一个端庄贵女,艳绝天下。”
皇妹们同他向来不亲近,因他母族过于显赫,很多时候都只是行个礼便退却,其余无言。
那是她们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还有一个妹妹看向他,眼神期待:“三哥,贵妃娘娘出自陇西郡,你去岁也曾在陇西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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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数月,我听闻陇西李氏惯出美人,如今族中表妹可有胜过这位奚大小姐的美人?”
陇西李氏的确惯出美人,望族教养之下的女子行走坐卧皆浸润华贵,且士族之间互相通婚,不杂他姓,欲聘其族,当厚赠金帛。①
即便如此厚礼以待,也未必相许。
也因此,他才记住了奚叶这个名字。
奚叶鼻头耸动,端是十分之娇憨,面上几分羞怯:“小女子区区声名,也堪入天下豪族陇西李氏门阀澜外之耳吗?”②
她不提皇子身份,而是提起了谢春庭的士族身份。
陇西李氏,陇山以西最为出名的郡望之一,当世高门望族。
骄傲的李氏士族女子甚至连公主都看不起。
只是可惜,皇权之下,世家大族竟也有被屠戮的一天。
奚叶微微一笑:“殿下,小女子区区鄙薄之躯,竟也能被你耳闻吗?”
殿下,我只是个朝官之女,竟然也能被你知道吗。
殿下,我只是个上京闺秀,竟然也在宫城中入了陇西李氏外孙之耳吗。
殿下,我只是三品左都御史家庶女,竟然在风头上盖过了所有望族之女。
殿下,你不想想吗,到这一步,还只是个意外吗。
殿下,你怎么这么愚钝啊。
帝王早已磨刀霍霍,一步步泯灭所有望族声名,意图重击把持天下的五姓七望士族,而首先拿来开刀的就是你的母族啊。
你们居然还如此天真无邪,还在想何者美人可胜门阀娇养,何物豪奢可入望族之门。
当真是,死得其所。
诛心之语。
其心可诛。
原来收刀只因那并不是她相持之刀。真正的刀刃在这里,寒光闪闪,寸寸推进,步步逼迫,毫不留情刺入他胸膛,誓要搅得他五脏俱裂鲜血淋漓。
谢春庭心口一痛,“噗”一声吐出喉间鲜血,刺目血红溅洒在室内,奚叶的纯白衣裙也被染红。
而她浑然不在意,回身拿起木桌上那早已凉透的松针茶递过去,缓缓微笑:“殿下,可不要气坏了身子。”
皎阳似火,谢春庭看着眼前十分好脾气温柔动人的贵女,眼神如寒霜。
他久不接,奚叶失了好脾气,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满盏松针茶灌下去,柔柔一笑:“殿下,我是为了你好呀,为什么总是不领情呢?”
谢春庭躲避不及,被迫喝下茶水。
松针含香,他的心肺似乎都被冲刷一遍,四下都是凉意。
夏日衣衫单薄,泼洒出来的茶水染湿了奚叶的衣裙,显现出窈窕曲线。
谢春庭难堪地转开视线,不可避免与她对视。
容色绮丽的美人望着他,眼里波光粼粼,情意浓浓。
谢春庭几乎被这样蛊惑的情意吸进去。
他的神思微渺,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如天上云,悠悠飘荡,飘荡。下一瞬便眼前一黑。
奚叶唇角情不自禁弯起,看着眼前倒地的贵胄皇子,将茶盏踢开,抬脚,丝毫不留情地碾过他的手指。
对普通人而言,半枝莲只有致人皮肤红疹这一条,可对我们的三皇子而言,半枝莲却会致其昏迷、神思恍惚。
奚叶心情很好,脚下用力,慢悠悠踩过他的每一根手指。
所以说,老天还是公平的嘛。
此刻,奚叶轻轻巧巧一笑,天道之子不也狼狈如狗任她踩踏了。
7.作壁上观
内室。
奚叶低头瞧着毫无感知的夫君,半蹲下身子。
她轻轻触碰他通红的指尖。
即便昏迷着,他也皱着眉,声音压抑,似在梦中也极不安稳,奚叶凑过去听见他隐约喃喃:“母妃,冷……”
梦中想见的还是幼子孩童时期母亲的呵护。
殿下,奚叶的眼泪落下来,你怎么成这样了。
奚叶抚摸着谢春庭瘦削的脸颊,手下皮肤温热,与她冰凉彻骨的手指完全不一样,忽而失笑。
泪珠轻盈盈,凝结在奚叶的睫毛上,宛如冬日清晨雾凇,静塑的美人神情放空。
殿下,这还没到时候呢,就开始乞怜了吗。
那日后,岂不是要千万次呼唤死去的冤魂,倾扰得贵妃不得安生。
奚叶收回手指,懒散一笑。
可惜殿下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会死去的,无论是谢嘉越和其他皇子后面越来越肆无忌惮的欺凌,还是后来兵家之都嗣子的那一箭,再惊险的每一次都不会要了他的命。
浑金璞玉的三皇子沦落至此,不知道外界有多少人期望他在幽禁中死去。
可惜他是不会死去的。
前世她也曾磨砺以须,从最开始摸索出的半枝莲,到后面乌头、商陆、出冬……她能想起来的毒花毒草,都煎了茶或是容易混在糕点中送给他吃。
她几乎回想了所有幼时母亲所教,所有的容易接触到的又容易伪装成意外的含毒草叶,一次次投毒。
所有的药典她都翻了个遍,夙兴夜寐辗转反侧,每一息都在想该如何不着痕迹送夫君去死。
当然母亲要是知道她将这些草木药理之学用于毒杀他人性命,一定会对她很失望。
奚叶晃神,面前似乎又是昔年棠梨院,经过一夜风雨洗涤,石桌上落满了榆叶。
小小的女童抬头望去,低矮的榆树已经长成了茂密大树,遮盖住院子一角,留下了一片绿荫。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①
但其实,栽种这棵榆树,原不是为了荫蔽。
奚叶曾在母亲的书中翻到过有关榆树的记录。
“木甚高大,未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②
“榆钱儿健脾安神,以后我们阿叶做了噩梦也不要怕,摘下榆钱熬粥。”女子一身棉布青衣,面容温和,俯下身轻拍奚叶的头,语气轻柔。
那是奚叶最后一次听她这么柔和地同自己说话。
微风拂过,带来夏日青草气息。
可是母亲,我日日活在杀身地狱中,日日受尽烈火煎熬,日日都在可怖噩梦中打转。
我已不会再有安神之日。
除非,他死去。
除非她能杀了自己的夫君。
非如此,如刺在喉,不得甘心。
奚叶站起身,静静地俯望地上的谢春庭,光影洒落在她身侧,潋滟生辉。
这样不会死去的东西,焉能说不是另一种形态的怪物。
她抬起手腕,薜荔镯无声无息,昨夜喂了鲜血之后,它终于安静下来。
世间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目之所及皆为怪物。多好。奚叶付之一笑,她也有同伴了。
对同伴,还是应当怜惜些。奚叶想了想,把地上的谢春庭拖到了床榻上,还细心地盖上了衾被。
她真的并无恶意呀,今日喂殿下喝下这一盏松针混半枝莲茶水,也只是作为对他不该有念头的报复。
奚叶的确为他心念转过的想法生气,但现在觉得不一定了。
他想做的,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刚苏醒时,回溯时空已让她的精神岌岌可危,仅存的力量又被她割破手腕以鲜血喂给了小怪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
所幸上京作为大周国都,金玉堂皇,金力甚旺,她得以牵引姜芽,捕捉放大宋林心中的惧意,让谢春庭昏迷。
而她之所以能做到这些,只因她修习的就是五行之道。
金木水火土,世间五行之力相生相克,她在乱葬岗为幽魂时,意外发现冤魂鬼怪意志可以为她所用,每一重意志皆代表一重五行之力,金,为锐利肃杀,最能勾动人心深处恐惧情绪。
门沆砀,驾以猋。俯下士,无不钊。③
金力尖锐,能刺破每个人心底的秘密。
但这种被动吸收的力量是不够的。
她的身体依旧摇摇欲坠。
奚叶垂眸一笑。
她,似人又非人。
她,似她又非她。
现在,她必须去寻找新的金惧之力了。
奚叶替床榻之上的谢春庭掖好被角,瞧着他清雅湛然的脸庞,温婉含笑。
去吧,殿下,用你的残破身躯乞怜,向你痛恨的父皇求饶哭诉吧。
你会做得很好的。
为他细心谋算,贴身照顾,指明大道。
如若这般算情浓,她与他,也确然当得上情浓二字了。
*
谢春庭再次从迷蒙混沌的梦境中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禁院的夏夜寒津津的,他披衣起身,灯烛已被点燃,木桌上摆着些简单的菜肴,青瓷碗底下压着张字条。
他挪过去拿起来,上面只有一句话:膳食易坏,请殿下尽早食用,切勿让陛下忧心。
不同于谢春庭的预料,纸条上的字迹行云流水纵横捭阖,奇险之中带着率意,大开大合,一点也不像那个温柔娇弱的小女子。
当然,谢春庭知道,这只是她的表象。
不过,他皱起眉,为何她突然提起父皇。
他将字条折起来,坐在桌前慢慢用膳。
从白日到黑夜,膳食早已凉透,甚至有些许馊味。他一口一口吃着,慢而又慢地咀嚼着,想将这味道刻在心上。
被踢踹过的身体隐隐作痛,疼得他几乎无法握住筷子。他皱起眉,强迫自己进食。
进食才会有力气,才会有机会走出这圈禁他的四方院子。
时移世易,他明白自己早就没有了挑剔的资格。
用过膳食后,谢春庭推开门走到廊下,夜色昏暗,西间早已没了灯火,仿佛主人早已陷入沉睡。
大婚时悬挂的灯笼也已熄灭,黑漆漆的,只余灯身随风旋动,发出砰砰的细微响声。
谢春庭看了一会,到底还是返回室内。
他坐在桌前铺开一张毛边纸,晕黄灯光下笔迹一字一字浮现。
“母幼有言,平生之憾乃终生为内院所困,死不得出……今儿臣新娶,其妻一片赤忱,儿乞父怜,允儿臣夫妇二人回府,以全妻所愿……乌鸟反哺之情,儿臣日夜不敢忘,愿陛下明鉴……”
灯烛跳动,谢春庭缓缓放下笔,凝视一刻。
这,是她想要他做的吗。
如若这般心有灵犀,倒也称得上情意缱绻了。
*
皇宫启明殿。
高大的红漆廊柱林立于大殿中,重檐屋顶层层笼罩,充斥着森然威压,地砖透亮,映照出四面身穿甲胄的金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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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走进大殿身子就不由自主弯下去,想到接下来自己要说的话更是两股战战。
他还在踌躇之际,金漆雕龙宝座之上的帝王目光轻飘飘瞥过来,嗓音低沉:“何事?”
赵彩儿“噗通”一声跪倒:“陛…陛下…有事启奏……”
建德帝皱起眉,含含糊糊的,哪位大臣启奏?
下一刻,身旁总管太监肖福尖细的嗓音响起来:“陛下问你话呢,还不快回!”
赵彩儿听出了干爷爷想为他开脱的意思,可……他眼睛一闭视死如归,俯拜于地,高举手中烫手的黄绫奏折道:“陛下,是三皇子的奏表。”
三皇子几个字一出,殿内本就安静的殿内更是悄无声息,静得如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上座帝王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来:“奏表从何处递上来的?”
赵彩儿吞了吞口水,今日的灾祸就在于这个奏表出处,他平日递奏折若遇上那些不知眉眼高低的臣子上表,会直接推给旁的公公,触霉头的事他才不愿做。
不想今日着了道。赵彩儿在心里唾骂几声,等出去之后一定要狠揍刑礼司这帮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
他深深垂着头,老实回话:“回陛下,走的是门下刑礼司的急报路子。”
建德帝沉默片刻,声音很平静:“既然上了奏,那便拿来看看。”
赵彩儿不敢多说一句,闻言弓着身子上前几步,将那封滚烫的奏表呈给肖福,余光中只看见陛下接过黄绫奏表,慢慢翻开。
刻钟一点一点移动,赵彩儿保持着躬身的动作腰几乎要断了,心里揣测莫不是三皇子这封奏表洋洋洒洒,足足陈诉了昔年父子深情五大页,不然陛下何以到现在还没合上。
他还在胡思乱想之际,高座上的建德帝终于开口:“你们都出去,朕想一个人待会。”
干爷爷肖福应诺道:“是,陛下。”随后带着殿内的宫人侍从都退了出去。
殿外,赵彩儿凑到肖福面前,赔着笑:“今日多亏干爷爷在……”
肖福一甩拂尘,眼神乜他一眼,满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会接了三皇子的奏表,爷爷我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不该碰的烫手山芋那是一点都不能沾染上身!”
赵彩儿苦笑一声,不得不解释道:“刑礼司那群杂碎塞给我五百两银子,说奏表上得急,催我赶紧呈给陛下,我也是到了殿外掀开素封才发现那封奏表是三皇子的。”
肖福从鼻孔里出气:“五百两就把你迷得七荤八素了?没点眼色。”
殿外宫人离得远,赵彩儿趁此机会凑近,忍着心底的肉痛低声道:“爷爷,好爷爷,我这都是为了孝敬您啊……”
说话间,赵彩儿从衣袖中拈起那张银票塞到肖福那双枯爪一般的手里,忍气吞声:“请爷爷笑纳。”
见到银票,肖福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才终于好转,他快速将银票卷进袖子里,欲踱步走远。
然而赵彩儿心底还有个疑问:“干爷爷,你说三皇子都被幽禁了,怎么还能通过刑礼司上达天听呢?”
天色阴灰,肖福皮笑肉不笑的,一挑眉:“谁叫我们三殿下有个少年至交相助呢。”
他“呸”一声,对着赵彩儿阴沉一笑,手掌落在他肩头上滑动,“彩儿啊,你且看着吧,咱们这位三殿下可不是个坐以待毙的病猫呢。”
夜色一点点吞没宫城,大雨哗哗,雨幕中启明殿内宫灯长燃,建德帝对着烛火整整枯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封诏书送到禁院。
8.心照不宣
“奉天承运,皇帝诏谕:三郎纯孝,朕感其悔过之心,允准夫妇二人回府,望三郎与御史爱女琴瑟和鸣,同心同德。钦此。”
宣旨的公公拉长了声调,随后笑眯眯地扶起禁院内跪在地上的夫妻二人:“三殿下,三皇子妃,陛下这可是开了大恩呐。”
清晨的雨露还沾在院内灌木丛上,日光慢慢攀高。
奚叶微笑着点头同意,神情真挚而动人,真的是大恩呢。
她看向身旁神情沉寂的谢春庭,少年一身玄黑衣袍,挺拔如青松,语气极为温和平淡:“多谢公公。”
看上去只是耳闻了一个平常消息,整个人从容而镇定。
倘若他的手没有攥得发白的话。
奚叶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果然,微一停顿后,他又问:“不知仪仗可随行?”
玉辇车架,步舆金辂,旌旗猎猎,幡扇高举,如此才能彰显三皇子的威仪赫赫。
人人都想要体面出现在心悦之人面前,奚叶十分理解。
她甚至微微一笑,多好啊,少年慕艾,动心这件事本身就美好得如同春草萌芽。
可惜宣旨公公的回答让谢春庭失望了,他只是轻咳一声,提醒道:“殿下,陛下破例放您出去,已经是开了大恩德了。”
“陛下的意思是,后日且当作民间归宁习俗,待上一个时辰即可。”
谢春庭神情未变,只是身子僵硬片刻,旋即恢复正常:“如此,本殿知晓了。”
待大内的人都离开后,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才如梦方醒,看着奚叶含笑道:“昔日本殿曾听闻民间嫁娶三日归宁,虽然此时不比往日,但也算不负你。”
奚叶仰着脸与谢春庭对视,日光越过细密松针,落在他赏心悦目的脸上,光影浮动,他的眼睛也似落了华彩。
她弯了弯唇。
撒谎。
奚叶抬起湿漉漉的眼眸,忽而向前一步靠近谢春庭,整个人几乎要贴上他的胸膛,她握住他的手,脸颊贴上他温热的手掌,缓缓微笑:“殿下待妾身真好,妾身也会一直陪着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舍弃臣妾。”
谢春庭的手或许是因为这样过分的亲密僵硬着,但他也笑了起来,尾音上扬,缠绵暧昧:“好啊。”
盛夏暑气滚热,少年夫妻亲密依偎,彼此对视,彼此微笑。
我与你,相对相厌,心照不宣。
你与我,相缠相杀,心知肚明。
堪称眷侣。
*
一连两日都在下雨,细雨霏霏,带来无尽的燥意。
归宁之日。
奚叶坐在桌前,支着头看谢春庭撑起院中唯一一把青竹伞,伞面陈旧,柄盖也被蚕食,然而当那双修长的手握住伞柄撑起时,俨然就是一幅清贵公子雨中徐徐漫步图。
奚叶看着他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站在阶下直直盯着她伸出手,眼眸如寒星,她轻轻一笑。
奚叶起身将手放在他掌心,相携向院外而去。
短短一段路,两人离得很近,谢春庭低头就能看见奚叶巴掌大的脸,眼睫轻颤,容色即便在雨日蒙蒙光线下也昳丽如芙蓉,娇艳欲滴。
这两日,她独自待在西间,无声无息,倒叫他有些不习惯。
马车已经在外等候,禁院偏僻,少有人往此处来,有个小太监躬身道:“殿下,三皇子妃,请上马车。”
奚叶扫视了一圈,灰扑扑的车舆,通身黑漆漆,十分低调,陛下倒真是开了好大恩典。
谢春庭不发一言,径直进了车厢,奚叶也踩上车轼,不料雨露湿滑,踉跄一下扑进谢春庭怀里。
女子呼吸浅浅,扑在谢春庭脖颈间,乌发垂落,些许发丝落在他身前,这样的姿势说是情人绵绵依偎也不为过。
谢春庭想要推开她。
眼前的美人却不动声色按住他的手,眼神湿润,带着点将落未落的伤心之意:“殿下对臣妾就这样退避三舍吗……”
谢春庭沉默以对。
奚叶靠在他怀里,轻声细语:“殿下,您这样抗拒,陛下知道了,怕是会以为你不满这桩婚事。”
闻言,谢春庭僵着脸搂住她,两人亲密相依。
如若不是时机不对,奚叶几乎要大笑出声。
她转过头,睫毛颤颤,抬眼对小太监道谢:“多谢公公,我们动身吧。”随后放下幕帘,马车辘辘远去。
车厢内安静,只有怀中女子身子颤抖,像是忍俊不禁,谢春庭恼恨地松开手,坐得更远了几分。
好啊,就知道她是在耍他玩。
奚叶靠在影壁上乐不可支,这股愉悦到了奚府也没有减退。
她率先跳下马车,抬头看着奚府匾额。
只过了三日,她又回到了这里,细雨洒落,蒙蒙雨丝微凉,拂过脸颊。
奚叶转身,看向谢春庭。
面如冠玉的三皇子戴上兜帽,细雨中眼神冷寂。
他们一前一后迈入府院。
天色昏暗,奚府红墙青瓦,曲廊边木香花葳蕤盛放,花序团密成伞。
回廊重重,奚叶带着形貌掩饰的谢春庭慢悠悠迈入正院,伺候的小厮都不见踪影,只有管家站在正堂外恭谨行礼:“见过大小姐。”
至于身旁的男子,被他眼观鼻鼻观心忽略过去了。
而那个男子,也十分知礼地静立在一旁,没有开口。
奚叶温柔一笑,越过管家,往前走了几步,便到了奚父平日议事的正堂。
匾额厚重,上书“浩然正气”四字,笔锋行云流水,铁画银钩,入木三分。
她提起衣裙,迈过高高的红漆门槛,走进肃穆厅堂。
奚父半靠在红木圆背交椅上,厅堂黑影下整个人不怒自威。他身侧摆着一沓公文,此刻正翻看着,手边放着盏茶,热气升腾。
奚叶双手打开,端端正正行了个稽首大礼。
“女儿拜见父亲。”
见她出嫁归来仍旧如此恭顺有礼,奚父放下公文,声音里多了几分欣慰:“起来吧。”
没等奚叶开口询问,他便直截了当开口道:“昨日圣上特地留为父议事,允我休沐一日。”
议的什么事,自然是圈禁皇子脱困之事。
奚叶抿唇一笑。
奚父努力掩饰着,眉眼中还是有几分喜不自胜。他是当真没料到,陛下居然肯放三皇子出禁院,即便只有一个时辰,也能彰显帝王心意了。
看来嫁长女这步棋,也不算走死了。
他捋着胡子,满意地点点头,嘱咐她:“阿叶,你当勤勉服侍殿下才是。”
顿了顿,他又细心嘱托:“为父觉得三皇子离脱困禁院应当不远了,到时你也帮衬一下你妹妹。”
再怎么说,三殿下也是陛下成年的几个皇子中,最为进退得宜的一个,昔年大殿中奏对有序,且对政事颇有见解,辅佐这样的君王,也是臣子之幸。
你也帮衬一下你的妹妹。
奚叶乖巧应声“是”,看向父亲,眼神诚挚:“女儿必当竭尽所能。”
她柔柔开口:“此番归来,我也正想见见妹妹,叙一叙姐妹情。”
闻得此语,奚父更加开怀,他一叠声道:“好好,此次归家时间宝贵,你快去吧。”
他一摆手,奚叶再次俯拜,随后退出厅堂。
堂外如青松挺拔的男子侧立着,听见脚步声看过来,眼神些许波动。
不要着急啊殿下,奚叶对他微微一笑,我必会让你所求成真。
她侧头对恭敬等候的管家道:“我想见一见妹妹,请带殿下去棠梨院歇息吧。”
谢春庭沉默半晌,抬步跟着管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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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叶看着他的背影笑意浅淡,隐没在天色微光中。
府内远处飘来隐隐约约的琴声,环佩叮当,仿佛碎玉锵金,让人不由凝神细听。
滴漏徐徐,巳时三刻,想来她的妹妹应当正跟着府里的女先生学琴。
奚叶撑开廊下油纸伞,迈着轻松的步子向听雪院走去。
细雨飘洒,奚叶很快就到了奚子卿所居的听雪院,她收起伞,一脚踢开雕花大门,无数浮尘涌动,院内的丫鬟和婆子齐齐呆愣看过来。
面前是做出狂野踹门之举的大小姐,她整了整衣裙,发丝在风中飘扬,面上浮现几分不好意思:“子卿妹妹在哪里?”
众人呆呆的,有人恍惚地一指后院。
奚叶直奔后院而去,后面议论声就像水溅油锅,顷刻嗡嗡声起。
后院门廊紧闭着,内有丝竹声缭绕,想来她的妹妹就在这拨弦抚琴。
奚叶正欲迈步,廊下丫鬟齐齐跪下,战战兢兢道:“大小姐,二小姐学琴时一向不愿旁人打扰。”
奚叶轻笑一声。
一个丫鬟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大小姐穿着墨色织金罩衫,金线游走,虽是笑着,眼神却似厚雪漠然,森然不可逼视。
她硬着头皮低头:“请大小姐不要为难我等。”
“这怎么是为难呢?”大小姐声音清甜,有条不紊地说服她们,“是父亲让我来见妹妹的呀。还是说,妹妹是故意避开我的?”
丫鬟头皮发麻。
还没等她想好说辞,大小姐已经抬脚踹开门廊。
室内被踢门声音惊住的女子停住手上拨动琴弦动作,偏头看过来。
奚叶看着几步之遥外娇艳若春花,明眸善睐的嫡妹,不由感叹,嫡妹的脸当真是无一丝瑕疵,光影映照下就像莹透的玉璧,美得如此写意。
还未等她开口,奚子卿就讶然道:“姐姐你怎么来了?”她挥挥手,示意教习女先生退下。
等到小小的雅室内只有她们两人时,奚子卿美目流转一笑,“可是对这桩婚事太过欢喜,不知该如何谢妹妹了?”
奚叶满意地笑起来,这才是她的嫡妹嘛。
她毫不客气地落坐,倚靠着另一侧几案,拨动着其上名贵的绿弦琴,乐声如泉涌叮当。
在珠玉清澈的乐声中,奚叶直视着奚子卿,缓缓勾唇:“妹妹若这般满意这桩婚事,不如我让殿下上书陛下,将你也娶进来?”
什么?
奚子卿愣住,这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她看向奚叶,自家长姐正认真看着她,眼神沉思,似乎在考虑有几分可行性。
奚子卿内心咯噔,她是知道陛下允准了三皇子出府,但一个时辰的出府又有何用,陛下顶多只是起了一点怜悯之心,可帝王的怜悯是最容易消散的。
她心念快速流转,不对,不对。
长姐见她之前先见了父亲,难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奚子卿神情几分忍不住的厌恶,她是真的不愿再和三皇子再有纠缠了。
她悔恨不已,早知当初就不要在意那点冥冥感受,故意去接近三皇子。
毕竟直觉有时候也可能是在示警。
见嫡妹一副纠结的模样,奚叶微弯嘴角:“既然妹妹下不了决心,还是做姐姐的帮你一把吧。”
奚叶毫不留恋拉开门离去,听雪院正院此刻一片嘈杂,众人见到她顿时安静下来,奚叶有些羞涩,浅浅一笑:“惊扰各位了。”随即迈步而去。
奚叶的步子迈得很急,垂手落在衣袖里。丫鬟们只看见大小姐的墨色裙裾在青石板上摇曳,一瞬间就落在院门外消失不见。
奚子卿反应一刻,追出来时只能看见奚叶的一瞬背影。
气死了气死了,自打被她抓住芙蕖手帕把柄之后就屡屡吃瘪。奚子卿一跺脚,连忙追了上去。
9.夙愿得偿
奚子卿走得急,可惜再急也没摸到奚叶的一片衣角。
救…救命,真的不用这么着急。她真的不想嫁给三皇子啊。
她蹙起眉头,好不容易赶到棠梨院,正院空无一人,只有内室里间有些许声响。
奚子卿顾不得许多,推开门如竹筒倒豆子劈里啪啦道:“你死心吧,我是决计不会嫁给三皇子的,别以为蛊惑父亲几句就有用,三皇子现在就是个废人,做姐姐的当真要推妹妹进火坑吗?”
等她舒口气喘息,才发现室内并无奚叶的身影,相反,只有玉洁松贞的三殿下静立中央看着她,眼神如寒潭。
奚子卿汗毛倒立。
奚叶!奚叶!
你竟敢耍我!
她微微后退一步,却不料这动作让原本就神情冷凝的三皇子更为冷峭,周身散发着寒凉彻骨的气息。
在他冰冷的视线中,奚子卿忍不住为自己开脱:“三殿下,是长姐方才忽然提起要奏请陛下将我嫁与你,姐妹共事一夫,实在难堪。”
“我…是为了殿下好…”
是为了他好。
谢春庭冷冷微笑,向奚子卿迈出一步:“姐妹共事一夫,的确不像样,本殿即刻禀报父皇,允我休弃你姐姐,聘你为新妇,可好?”
如若往日,皇家最受宠爱的三皇子,天下最为豪奢的望族之后,对她情意切切这样坚定陈词,心意柔婉,她必定会醺醺然。
她也的确为这样的心意曛然许久。
奚子卿向后靠住摆着瓷瓶的台面,微仰起头,咬唇不知如何回话。
而这样迟疑的神色,全然落入了谢春庭的眼中。
他缓缓绽开笑意往前,冷箭射出,句句寒霜:“昔年你口口声声,言道恋慕与我。”
“却原来,我一朝失势,这些情意就如水面浮萍,悠悠一荡就能散去。”
谢春庭看着眼前面色苍白惊恐的奚子卿,心脏紧缩,他上前攥住她的手腕,眼神寒彻:“你可知,本殿一直在等你。”
玉宁在得知父皇有意为他挑选三皇子妃后,曾让人送来消息。
他的这个妹妹,是皇城中唯一不避讳他身份的人,嬉笑怒骂皆随心意,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忌惮,或者说忌讳。
所以她才能找到奚子卿,商量好在四时宴会上利用芙蕖手帕揭开这一切。
其实,玉宁几乎要成功了。
谢春庭捏着手中瑟瑟发抖女子的细嫩手腕,嘴边一丝笑也无。
他向父皇摇尾乞怜,拿母妃隐秘的心思来博取怜惜,而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爬出禁院来问问她。
问问她到底为什么。
却未曾料到,真相就是这么直白残忍。
在她眼里,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一个废人!
室内寂寂,再无人说话,唯有窗外树叶沙沙声响。
透过轩窗青绿榆叶,奚叶雀跃地瞧着斜对面屋子里彼此对峙的两人,她身旁还站着个姜芽,正死死垂着头。
姜芽抬起头飞快打量一眼奚叶,声音喏喏:“大小姐,您不用去看看吗?”
她也是今天见到这一幕才隐约察觉出些许不对味来,捂住嘴神情惶恐。
三殿下,他竟然心悦……
姜芽几欲死去,也好过在这里知晓皇家秘辛。
然而大小姐转过身来,轻轻拍她的头,指尖微凉,却有效驱散了她周遭的阴冷。
大小姐依旧如当初雨夜般朝她微笑:“不要害怕,这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呢?”
“你看,该害怕的是他们啊。”
对哦,做出这等有悖人伦之事,确实是他们应该害怕。
就算他们一个是皇室贵胄,一个是御史府嫡女,也一样。
该觉得恐惧的是他们。
姜芽蓦地站直身子,抬起头,一脸认同兼具愤愤道:“大小姐说得对。”
奚叶扑哧一笑,看着这个小丫鬟夸奖:“真是孺子可教也。”
瞧见对面的奚子卿将要挣脱束缚,奚叶慢吞吞走出侧间,等在她的必经之路上。
果不其然,室内的奚子卿挣扎着脱离开谢春庭的桎梏,身子也不再颤抖,她仰起头,轻飘飘开口:“既然殿下这么问,那臣女也直说了。”
她的嗓音慢慢,却似千钧,一刀又一刀划过谢春庭的心间:“殿下自己也应当清楚,您已不再是昔日的三皇子了,鸟雀折高枝栖,如若殿下因此而怪罪臣女,臣女也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她说无话可说。
谢春庭瞧着眼前娇纵傲慢的御史府嫡女,喉间弥漫出些许甜腥。
语毕,奚子卿毫不留恋匆匆转身而去。徒留谢春庭一人撑着木桌,脸色难看。
惧怕背后阴冷视线,奚子卿夺门大迈步奔逃,不料没走多少步,就看见自家长姐站在树荫下,撑着油纸伞,伞面下一张惊心动魄的美人面,正幽幽看着她。
柔风吹起垂条绿丝绦,细雨飘扬,奚子卿停下脚步,脸色愠怒。
“姐姐,”她咬着牙,“你可真是好算计。”
奚叶语气轻松愉悦,嫣然一笑:“妹妹谬赞,我就是这么聪明的人呐。”
她轻抚自己的脸,翘起嘴角,眼睛笑得弯弯,“我就说嘛,我这么多智近妖的人怎么会被妹妹给坑害了呢。”
一报还一报咯。
疯子!奚子卿简直要昏过去,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人。
“你你你…我我我…”奚子卿气喘不已,指尖颤抖,“你与我”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谁知你与我。
奚叶收了笑意,旋动伞柄,端然道:“还请妹妹把手头所有银两赠与我。”
还请妹妹把手头所有银两赠与我。
奚子卿恍惚一刻,这话怎么如此似曾相识呢?
她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这是事发后那个瓢泼雨夜里奚叶对她说的话。
她气得半死,咬牙:“你做梦。”
见嫡妹如此抗拒,奚叶挑了挑眉:“那我去劝殿下,以后天天上书陈情对你的爱慕之心如何?”
混账,混账!
奚子卿勃然大怒,却不得不急急迈步离开。
而奚叶脚步悠然,迈入正院里间。
里头的殿下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她柔和一笑:“殿下,今日可还满意否?”
谢春庭抬眼看着眼神期待的女子,面无表情:“奚叶,你是故意的。”
故意装作不知芙蕖手帕的来历,故意提醒他写下那封奏疏,故意引奚子卿来此说出这番话。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故意而为之,她要的就是他千疮百孔痛苦万分。如此,她才满意。
闻言,奚叶眼神懵懂,状若不解:“怎么了嘛殿下,我让你夙愿得偿还不够贴心吗?”
“您想要的,我不是都给你了吗?”
谢春庭捏紧拳头,忽而欺身而上,掐住奚叶的脖颈,怒不可遏:“奚叶,你竟敢戏耍我。”
她早知芙蕖手帕来历,竟从容跳入了这张蛛网。
他真是小瞧了她!
手底下的脖颈细长而脆弱,一瞬间就可以折断,女子靠在桌前,脸色泛起潮红,眼神痛苦,仿佛呼吸不过来,连连拍打着他的手背。
谢春庭蓦地松开手。
奚叶急促喘息,攥住衣裙,忍不住哈哈大笑,神情癫狂。
谢春庭看着她,神情冷沉。
平复了一息,她才微微一笑,轻声慢语道:“殿下,你早应该睁眼看看呀,你身边哪里还有真心之人。荒芜至此,殿下,清醒点吧。”
“不过,真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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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脖颈的细腻触感还留在掌心,她却已如毒蛇吐信,说出阴毒话语。
谢春庭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窗外细雨如湿烟,奚叶勾唇一笑,眉眼明亮,贝齿洁白,容色滟滟:“我说,殿下,你活该。”
活该。活该。两个字如咒语,谢春庭的脑海里就像被盖上玺印,疯狂呓语,唯有这两个字打转。
他气急攻心,一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竟直直倒在了地上。
门外等候的姜芽闻声探头一看,慌忙捂住嘴:“大小姐,这……”
大小姐没有理会她的惊呼,而是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三殿下的胸口。
手下心跳迅速,似乎要跃出胸膛。
她的神情专注,心跳这么快,殿下怎么不干脆气死自己呢。
践踏心意者反被他人践踏,可不就是活该。
外头忽而有人叩门,姜芽看着心思专注的大小姐,咬了咬唇,转身去开门。
门外是气怒不已的二小姐,见到姜芽就将一个锦盒推到她怀中:“拿去!叫她别再来烦本小姐。”
给你,都给你!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奚子卿一跺脚,愤愤离开。
姜芽茫然地看着手中的锦盒,纹饰熟悉的檀木盒让她不由想起数日前大小姐递给她的那个,她忽然顿悟,回身看向里间,蒙蒙光线中,大小姐转过头,投来微微一笑。
真是这样啊。
姜芽抱住锦盒神情呆呆。
那位越公子,这么重要么。
*
谢春庭昏迷着,奚叶也懒得管他,离一个时辰还有些许时间,她自顾自去了后院休憩。
雨声滴答,奚叶倚在西望亭的直棂栏杆上,随手洒了点鱼食,池中的鱼儿涌过来争相抢夺,摇摇摆尾。
越谣。
越公子。
她神情柔和,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人呀。
还没等她继续想下去,奚府正院处忽然传来喧闹声,她看向身旁的一个侍女:“去问问怎么回事。”
没等多久,侍女就一脸欣喜地回来禀报:“大小姐,真是巧了,鹿鸣山来信,说大公子这一批人不日就要归京了。”
奚叶停住洒落鱼食的动作,神情古怪。
鹿鸣山,大周修行之地,每年被允准进入的人不过百人,这甚至还包括兵家之都和周边小国。
可以说,能上鹿鸣山历练,不说能修习多少仙家之术,起码学个保命的本事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也正因此,鹿鸣山修行归来之人都会被视为斩妖除魔的英雄。
前世奚叶作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大小姐,从未涉足过妖魔领域。但她也有耳闻过,世家之子除却大众的习武修文之路外,也可选择去鹿鸣山求学,以希学得一点微末术法保全自己。
毕竟大周,的确是有妖怪的。
只是这些妖怪就像话本里引诱书生的狐妖,法术低微,数量不多,且都栖居在遥远的边境,等闲人也不会轻易碰上。
不过她依稀记得,奚景弈应当在一个月后回来才对。
奚叶神情凝滞。
*
谢春庭被马车拖回去后就大病一场,蜷缩着身体,整日高热不退。
奚叶漠然地看着床榻上面庞苍白昏昏然的夫君,心里只觉得可惜。
才借机吸收了嫡妹的恐惧,殿下就病倒不能为她所用了。
不过奚叶心情很好,毕竟她已经发现,无法无天的嫡妹还是遇上殿下才会害怕,看来以后她要多把妹妹推到夫君跟前才是。
如此惧意才能源源不绝啊。
至于夫君,反正他又不会死,奚叶轻松一笑,推开门离去。
她有她的浮生大道。
焉能停驻。
10.大妖壁玥
茂密山林中,奚叶趴在草丛中屏住呼吸,眼神灿若星子,紧盯着不远处平阔黄土大路上的商队。
她于几日前翻越禁院高墙,一路出上京,借着薜荔镯的追踪跟到晋城。
她,要杀妖。
金木水火土五行修炼之法对应着五重境,本就依托冤魂鬼怪,在这些非人的怪物中,妖物是最能提升力量的。
她本不欲如此迅疾,但鹿鸣山修士即将归京。
留给她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了。
大周此时的妖怪不多,等修士回来,未必轮得上她来杀,况且如何避人耳目成功斩杀大妖,也是一个问题。
到那时身体陷入倾颓,她很可能撑不住。
当然为保万无一失,在离开上京之前,奚叶捏了一个人偶,同她一般形貌,也可以开口说话,只是反应迟钝神情僵硬。
不过依着前几日把殿下气得够呛的事来看,他也不会主动来见自己,何况他病体支诎无暇他顾,能应付一下,支撑多些时日即可。
还好这次运气不错,奚叶本以为要走到边境才能窥见一两只妖物,没想到出了上京薜荔镯就开始发烫,指示妖物所在,她不动声色掩去形貌,一路跟过来。
商队队伍很长,马蹄走得慢,护送的人都被掩盖在黄灰中,狂风四起,风沙漫天,奚叶几乎看不见眼前。
下一瞬,原本慢悠悠走着的商队忽而疾奔,马蹄达达,立马迈出几里之外。
倒也不算个太笨的妖物。奚叶歪头一笑,平凡的面目因此熠熠生辉,她吐出嘴里的沙土,满不在乎起身,拍打着粗布麻衣上的尘土。
很好,这样会察觉人心的妖物,杀了才更加有益。
奚叶眼眸中跳动着光,跃跃欲试。
*
晋城邵氏票庄。
夕阳西下,眉眼柔和的女子抬眼看到商队停在门前,连忙放下算筹,欣喜地迎出来:“郎君,你回来了,这趟出行可还顺利吗?”
被女子唤作“郎君”的男子轻轻牵起她的手,温柔道:“娘子还不放心我吗,这批丝帛全数运到,林老板已将酬劳兑成飞钱,存入咱们票庄了。”
闻言,邵云鸢放下心来,她晃着郎君的手,有几分愧疚:“都怪我不擅票号事宜,不然郎君也不用如此辛苦。”
壁玥浅浅一笑,抬手抚过妻子的头发,好看的面容上满是宠溺,他温声道:“阿鸢何出此言呢,当年要不是你和邵老爷收留了我,壁玥早就死在乱世流民中了。”
见他提起邵老爷,邵云鸢的神色变为悲伤,月前父亲因为积劳成疾晕倒在房中,不幸丧命。
她五岁丧母,是父亲将她一手带大,又恐年迈难以护住她,这才选了壁玥招为赘婿,将她与邵氏票庄都托付给他。
见邵云鸢脸色凄然,壁玥将她按入自己怀里,柔声安抚:“不要伤心,阿鸢,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无人瞧见背对着大门与妻子相拥的邵氏票庄赘婿壁玥,此刻脸色分外阴沉,完全不同以往的春风和煦。
这一趟何止是顺利,简直是出乎意料。
他冷笑起来。
*
壁玥为何人?
壁玥在当年巽离与大周一战中父母双亡,跟随流民大众流落到晋地,恰巧晕在富商邵氏票庄大门前,邵老爷心善,收留了他,见他为人机敏,模样也灵秀,干脆让他在票庄当起了学徒。
后来壁玥对票庄运转越发熟练,又与邵氏大小姐邵云鸢情投意合,邵老爷就点头做了这门亲。
这是奚叶听到的版本。
晋地金凤茶楼中,说书先生看着眼前神情平和自顾自喝茶的女子,有些举棋不定。
他方才正站台上唾沫横飞,眉飞色舞地演说上京皇城近来最为热闹的一出“名门闺秀痴恋废黜皇子,不惜牺牲名节终结连理”折子戏时,掌柜却突然喊他上二楼雅间的包厢,神神秘秘地吩咐:“来了个贵客,说要听咱们晋地的故事,你机灵点,小心伺候着。”说着还甩了甩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
说书先生艳羡不已,叫他伺候又叫他机灵点,倒是大方分他一半啊。
不过糊口饭吃,也不能计较许多,他进了雅间弯腰语气恭敬:“不知这位客人想听哪一出戏呢?”
面前的客人是个女子,瞧着年纪不大,面色灰扑扑的,手指摩挲着杯盏,抬眼看向他:“我,并不是想听戏。”
不听戏,那找他来作甚。
说书先生神情迷惑。
好在下一刻女子开口解释道:“我是想听你们晋地第一富商的故事。”
哦?说书先生眼珠一转,顷刻了然,眼前这小女子风霜气息浓重,想来是赶路所致,既赶路,来他们金凤茶楼又直接问邵氏票庄,肯定是伪装身份的哪家小姐,想同邵氏票庄做生意先来打听打听吧。
不过说起邵氏富奢,说书先生也是与有荣焉。
晋地邵氏票号,一开始只是承揽一些民间汇兑业务,随着基业发展渐渐壮大成天下第一票庄,有存款放款之便,还兼着护送经商老板货物的生意,汇通天下,由是执手牛耳,为一方大鳄。①
传说邵氏曾将金银财宝运回老家,熔为金水后泼洒于内室地面,长年累月,铸就了一座金屋,倘若族中子弟要用钱财时便凿上一块,当真豪奢。②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却见眼前的女子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缓缓一笑:“我,还想听邵氏赘婿的事。”
赘婿壁玥么?这也是有大说可说之处的,说书先生不减热情,从壁玥的来历说起,一直说到邵老爷如何看重他,将大小姐许配给他,最后落在邵老爷上月突发疾病死去。
奚叶轻敲桌面,几分沉思,邵老爷死了,这偌大一个票庄被大妖握在手里,他想做什么呢?
室内沉寂,说书先生几分好奇,这位客人把邵氏票庄里里外外打听了个遍,这桩生意有这么重要吗?
*
这桩生意当然很重要。
奚叶抬头,看着眼前的邵府宅院,晋地比上京气温凉,不过七月就有了些许秋意,微风吹过她的面纱,露出脸上斑驳的红疹。
她“咳咳”几声,像是呼吸不过来,朝邵氏门庭迈出几步,身体软软倒地。
邵氏大门中此时正有一女子款款迈步出门,瞧见有人倒地,连忙唤人:“快!快来人!将这位姑娘扶起来。”
奚叶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在女子的闺房中,纱帐缀满金珠,所见陈设皆金玉满堂,璀璨夺目,晃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好浓郁的五行金力。
她觉得通身都暖洋洋的,连带着贴在手腕上的薜荔镯也变得滚烫。
见奚叶醒来,坐在床榻边的邵云鸢俯下身看着她,嗓音温柔:“姑娘,你可有觉得好一些?”
眼前的邵云鸢容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好,但面容温和沉静,天生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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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大大的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奚叶弯弯唇角,忍不住咳嗽几声,但面前的女子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充满担忧:“方才大夫诊治过,说你许是不适应晋地气候,起了风疹。”
奚叶坐了起来,倚在床靠上低垂着眼眸:“我父母双亡,不得不远走他乡谋求做点小生意。”
“你也父母双亡!”邵云鸢神情惊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旋即讪讪。
她赶忙道歉:“对不住,只是我夫君也是父母双亡。”
日色透过轩窗洒落,邵云鸢放低声音:“现今,我也是父母双亡之人了。”
奚叶抬手扯了扯她的衣角,朝她宽慰一笑:“无妨,我早已习惯,同为天涯沦落人,多谢小娘子施以援手。”
她欲行礼道谢,却被邵云鸢拦住。
邵氏大小姐将她按回床靠,摆摆手:“我一向不讲究虚礼,免了就是。我名邵云鸢,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悠然日光中,奚叶瞧着眼前温柔可亲的邵氏票庄大小姐,慢慢微笑:“我名,陈溪曳。”
陈氏溪曳,她真的只想做一个留在母亲身边见天明溪水摇曳的小姑娘,跟随母亲姓氏,做一个自在飘零之人。
然则,美梦碎裂。
现在,她要让其他人也尝尝美梦崩塌的滋味。
*
壁玥忙完一天票号的琐碎事宜后,迈着疲倦的步伐回了邵氏宅院。
才刚迈入,他就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壁玥眼神微凝,竟然追到这里来了吗?他按住腰间匕首,缓缓迈步。
没想到迎出来的是自己的妻子,兴冲冲拉住一个面容陌生平凡的女子奔过来,一面对那个女子絮叨:“你不要怕,我夫君人很好的。”一面又朝自己介绍:“这是陈溪曳陈姑娘,家中父母双亡,来晋地做些生意,今天不巧晕在咱们府院门前,我将她救了起来。”
还没等壁玥说话,邵云鸢又高兴又惊喜地夸赞:“陈姑娘当真是个做生意的好料子,不仅对咱们票号周转了如指掌,还提出了好些改进建议,着实令人叹服。”
妻子一脸崇拜看着那位陈溪曳姑娘,而陈姑娘却将眼神直直投射过来,勾唇一笑:“见过邵夫郎。”
壁玥眼神一窒,自打邵老爷死后票号归他管辖,里里外外掌柜小厮都恭恭敬敬唤他一句“大爷”,哪有人敢再叫他“邵夫郎”。
况且,她掩饰形貌能骗过其他人,却骗不了同为妖怪的他。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有着同类的浓郁气息。
壁玥咬牙切齿:“你也父母双亡。真是……巧啊。”
还同样晕在邵氏宅院门前,还同样展露掌管票号的本领。
他气得半死,这样拙劣的套路也要剽窃,一点心思都不肯花,也太不要脸了吧。
奚叶抬起头,有几分不安:“小女私以为父母亡故乃人间伤心事,邵夫郎这个巧字作何解。”
闻得此语,邵云鸢也满脸不赞同看过来,她下午脱口无心之语已觉十分伤人十分歉疚了,怎得一向圆滑处事的郎君也直戳溪曳心口呢。
罪过罪过。
她连忙挽住奚叶的手臂转身,温声劝解:“你不要介意,郎君平时不这样的,可能今日太忙碌脑子糊涂了。”
借着月色树梢,奚叶看了一眼那位大妖壁玥的神色,当真是变幻莫测,精彩得很。
她在心底微笑,可千万不要让她失望啊。
11.喜欢姐姐
夜色浮沉,邵云鸢拉着奚叶说了好久的话才肯放她去客房休息。
临了邵大小姐还握着奚叶的手一脸相见恨晚:“早知你如此洞明通达,合该招赘你才是。”
这自然是邵云鸢戏语玩笑,但奚叶见她身后的壁玥已经磨牙切切,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宛然而笑。
月亮高悬,奚叶告辞回到了房中,和衣而睡。
月夜幽微气息闪烁,乌云飘过,盖住了清凉月色。
来人屏住呼吸,贴着墙面行走,动作轻柔和缓,唯恐发出一点声音。
待到了客房门前,他悄悄点燃了珍贵的雾荨香,烟气飘渺,顺着和风慢悠悠飘进去。
壁玥隔着面罩冷哼,侧耳耐心倾听,屋内始终无声无息,他放心地推开房门。
床榻上睡着一个女子,容颜普通得就算隐没在人群中也无法辨别。此刻呼吸浅浅,似在睡梦中安眠。
这样的人,死了也不会被发现的吧。
或者说,这样的妖。
壁玥不知道她为何独独盯上了自己,但人间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想捕猎他,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的眼神阴狠,捏紧手中匕首,尖刃向下,猛然刺出。
去死吧你。
然而期待的鲜血四溅的情形并未出现,本该受雾荨香影响沉睡不醒的女子蓦然翻身,避开了他的匕首,脚步旋动间,瞬间起身制住他的手腕。
她的眼神冰冷彻骨,像是冬日积雪三尺,一寸寸凝固。
冰封千里。
壁玥很久没有感觉到这么刺骨的寒意了,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冻得僵硬了。
而那个女人将他手中的匕首取下来,刀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徐徐微笑:“邵夫郎,倘若我将你这副好皮囊割下来,你说邵小姐还会不会喜欢你呢?”
邵夫郎,邵夫郎。他最厌恶别人这样唤他。
当初若不是巽离兵家之都的掌权者一把火烧了栖居的山林,又派修士围追堵截,他才不会沦落到变成凡人赘婿的地步。
邵老爷虽待他好,但时不时就要敲打一下自己,言语中尽是教诲与提防,要他温柔贤惠,又要他操持家业,生怕他日后对邵云鸢不好。
云鸢。
想起妻子,壁玥的神色才柔和下来,不过因为遍布身体的寒意涩涩,他的笑容有几分扭曲。
“你这个疯子。”他咒骂道。
疯子。奚叶歪头一笑,轻松接受了这个赞美。
她把刀刃往前推了几分,柔声问道:“这副皮囊,你用得很顺手吧?”
壁玥俊俏的脸上瞬间沁出一条血珠来,他气得跳脚,又心疼不已,这可是他剥了好几张人皮才拼起来的,眉眼俱佳,许多人都夸赞过,面前这个女人居然这么轻易就把它毁了。
夜风吹拂进来,壁玥的长发飘扬,他的眼神越发阴沉,牢牢盯着眼前这个掣肘住他的恶鬼。
“是你逼我的。”
话音刚落,壁玥就扭转手腕,硬生生掰折避开奚叶的桎梏,反手从衣袖间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剑,攻向她。
短剑泛着金光,气势凛冽,直冲面门而来,奚叶躲闪不及,眼看剑刃将要刺入身体,千钧一发之际,薜荔镯闪烁出微光,瞬间凝固成一个结界。
壁玥的动作被无限放慢,神情也从期待慢慢变成始料未及,“叮”一声,短剑撞在结界上,被震落在地。
而奚叶握着那柄匕首,抬眼看向将她包围在其中微光闪烁的结界。
壁玥的神情越发扭曲,满脸都是愤恨和不可置信。
金执刃一击,竟有结界挡得下。
他还在犹疑之际,外头传来脚步声,连带着灯笼火光接近,来人带着隐隐的哭腔:“郎君你在哪,我好害怕……”
是云鸢。
自打邵老爷去世后,云鸢晚上总会梦魇,每逢这时,都是壁玥哄着她。
壁玥皱起眉,弯腰捡起金执刃,迅速翻窗离开。
外头传来轻微的对话声:“阿鸢,我在这呀,你别怕……”
郎情妾意。
结界渐渐消退,奚叶弯起唇,将手中的匕首丢在桌上,抬起手腕打量归于寂灭的薜荔镯。
下一瞬,薜荔镯忽然从奚叶手腕脱落,坠地碎成几块,一缕白光从碎片中飘起,渐次凝成一只鸟雀模样,悠然立在木桌上。
一只鸟?
奚叶素来镇定的脸上出现了龟裂。
小小的鸟雀歪头看着她,慢慢踱步过来贴在她的手心,羽毛惬意地舒展开:“喜欢,姐姐。”
奚叶僵着脸,空余的指尖抚上它毛茸茸的脑袋。
从前在乱葬岗养着这个怪物的时候,它只是灵体的形态,但偶尔交流谈话间也能听出是一道极年轻的男声。
怎的,时移事易,连物种都变了。
见奚叶充满怀疑的眼神,原本惬意靠在她手心的鸟雀大鹏展翅,滴溜溜的黑亮眼睛蓄起泪水:“我这样还不是怪你!”
它的翅膀指指点点:“当初要不是你逼迫我,让我把所有力量都来助你逆转时空,我何至于沦落至此。”
她逼迫吗?
奚叶淡淡一笑,掐住鸟雀的脖子提起来:“那个时候,你也没得选吧。”
闻言,鸟雀的脑袋缩了缩,眼神转了转,顾左右而言他:“那只大妖还挺厉害的。”
见奚叶还是盯着他沉思,小鸟扑腾了几下,脑袋低垂,十分沮丧。
“你不会不要我了吧。”鸟雀嘤嘤,脑袋在她手上狂蹭。
奚叶轻咳一声,慢慢微笑:“怎么会呢,我会一直好好养着你的。”
啊呜!好贴心的姐姐,鸟雀高兴起来,深觉当初在乱葬岗醒来第一个赖上她的决定无比正确。
在鸟雀欢呼雀跃的时候,奚叶把它放在了床榻边的小几上,道:“这只大妖确实厉害,但再厉害也要杀了他。”
杀肯定是要杀的,但怎么杀,还是个问题。
奚叶坐在床沿,抬手解开衣领,想起什么不对,转头看向那只鸟雀。
鸟雀通体黄澄澄,尾羽漂亮,此刻盯着她的脖颈,见她看过来,“轰”地一下脸颊爆红,支支吾吾:“怎…怎么了…”
姐姐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它心慌慌。
奚叶沉默片刻,摁了摁额角:“你好像是只雄鸟吧。”
什么?
鸟雀低头看向自己的爪子,雄…鸟吗,好像是…吧,它在薜荔镯待着的时候基本无知无觉,刚刚情急之下挣脱束缚,睁开眼就是这副模样了。
但它隐约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好像是个雄性来着。
见奚叶有再次把它提起来的意思,它连忙扑腾翅膀,语调凄怨:“从前在乱葬岗的时候姐姐和我从来不分彼此,待在薜荔镯的时候也是同吃同睡,如今倒论起这虚礼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奚叶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它。
鸟雀叽叽喳喳没说出个所以然,只好拼命用顺滑的羽毛蹭她,鸟语啾啾:“不行的,我一个人睡是万万不行的,我害怕我冷。”
不知道是哪个字打动了奚叶,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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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想,还是把鸟雀放在了床头,还大方地分了它一点被子。
“睡吧。”奚叶吹灭灯烛,拍了拍鸟雀的脑袋。
黑夜寂静,连带着大妖壁玥刚刚闹出的动静也彻底消散,整座邵府陷入了无声无息。
鸟雀缓缓挪动着身体,直到贴上奚叶冰凉的肩头才满足闭眼。
啊,香香的姐姐。
*
第二天晨光熹微,房外有人轻轻叩门:“溪曳,你醒了吗?”
奚叶睁开眼,身侧一只鸟雀兀自睡得舒适,她掀开被子,从另一侧下床。
简单梳洗完,她拉开门,门口是眼睛红红的邵云鸢,见到她忍不住扑过来抱住她:“溪曳,我好害怕。”
又是一个好害怕的人,奚叶叹息一声,几分无奈。
她拍着邵云鸢的背,声音放轻:“你在害怕什么呢?”
邵云鸢放开奚叶,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带着几分恐惧:“昨天,我又梦见我爹了。”
“我爹流着血泪,让我为他报仇。”
“可大夫说我爹是操劳过度意外身亡,为什么我爹要让我报仇呢?”
她的脸上满是困惑与惧意,交杂在一起,使得那张原本温柔和善的脸也有几分诡异。
奚叶审视邵云鸢一刻,忽然抬手替她别了别散乱的发丝,温柔安抚:“别怕,许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多休息会说不定就没事了。”
奚叶话锋一转,又问道:“不知邵夫郎何在?我有一些关于票号的事情想同他商量。”
她羞怯一笑:“你收留了我,我无以为报,便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邵氏票庄人来人往,汇款、兑钱、押送货物者,所求不同,但络绎不绝。
奚叶仰头看着刺目光线下巍峨耸立的票庄楼阁,晋城的天总是卷着些微尘土,连带璀璨日光也有几分灰蒙,肩头的鸟雀也随她的动作抬头看,爪子牢牢攀在她的衣服上。
她迈步走入票庄,店里的伙计和客人齐齐看向她,动作一致,整齐划一,露出呆板的笑容:“欢-迎-客-人。”
客人还兼着伙计的活啊。
她摇摇头,大妖壁玥真是懂得物尽其用。
伴随着她走上楼梯,“咯吱咯吱”的声响慢慢消失在二楼尽头,邵氏票庄底下的所有人才扭过头,重新投入正常的运转中,一派气氛浓浓,任哪个外乡人来都得惊呼一声“邵氏果然是天下第一票号”。
二楼大多是雅间,唯有一间宽阔的房厅隔断了两侧厢房,奚叶迈步上楼梯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间厅堂。
房厅内一张矮几正对楼梯口,几案前坐着一个俊秀公子,见奚叶上来从容对她一笑,只可叹左手裹了厚厚白纱布伶仃挂在胸前,平添了几分狼狈。
壁玥看着奚叶,目光落在肩头的鸟雀上,缓缓牵动唇角:“昨夜,就是它挡下了金执刃吧。”
鸟雀本来昏昏欲睡,见提到自己,瑟瑟贴近奚叶雪白的脖颈:“这人好丑,姐姐,害怕。”
奚叶眼睛弯起来,她看得清壁玥皮囊下的腐蚀尸骨,它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
丑。壁玥气得吐血,伪装的从容淡定顷刻破碎,贱人,实乃嘴毒贱人,今日不杀了他们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票庄二楼阔大空间自四面八方涌起丝丝缕缕微风,清风拂面本应心情美妙,此刻却带着肃杀寒意,风过处廊柱与窗槛都留了细小划痕,伤人于无形。
奚叶眼神平静,一步步向前稳稳迈步,五步之遥外,她停住脚步,笼在衣袖间的短刀匕首倏然凌空投出,直直朝壁玥而去。
12.黏腻青苔
匕首划破空气,簌簌响动,然而还没等接近安坐几案前的壁玥就被无形的屏障挡回来,如昨夜一般“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奚叶并未觉得诧异,反而分神想,大妖壁玥还真是一个小心眼的妖怪呢。
她想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挂在腰间的武器纷纷投掷出去,锋利金属撞在屏障上,发出铮铮声响。
壁玥看着眼前这可笑的一幕,快意地站起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隔着提前布下如水流倾泻的荫离瀑望向奚叶,眼神戏谑,嘴边漾出自得的笑意:“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嘛。”
奚叶没有回话,看向在透明丝线中盘旋躲避的鸟雀,抬了抬下巴。
模样可爱的鸟雀扑腾起翅膀,势如破竹般撞向帘幕。
壁玥原本以为这是它临死的亡命一搏,毕竟荫离瀑可以挡下所有修士的攻击,撞过来又如何,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只妖异鸟雀竟直接穿过了瀑布,猛地撞向他的脸,鸟喙一通乱啄,痛得壁玥四处乱转。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挥舞着受伤的手臂,试图吓退鸟雀,另一只手痛苦地捂着左眼,鲜血从指缝中流下来,滴滴答答。
奚叶嘴角弯起,兴致盎然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幕。
壁玥大约不知道,这只怪物可以越过一切阻隔,无论是时间,物体,还是空间。
当初遇到它时,它栖居在乱葬岗最边缘一处长满青苔的坟冢旁,灵魂几乎透明。
奚叶知道,这是亡魂即将消散的证明。
但她没理会,直接无视从它身上迈了过去。
嗯…它身边这个阴森坟冢似乎埋着一些好东西。
奚叶用森森白骨在湿冷泥地里刨挖,挖了半天,还是没找到气息浓郁的五行法器,反倒沾上了一些抹也抹不去的黏腻青苔。
难道感觉错了,奚叶思考了一会,还是选择放弃,她抖了抖手指,白骨咔咔作响,试图甩落指缝间那些粘稠的苔藓。
“…你好像挖的是我的墓葬吧?”虚弱无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奚叶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那个亡魂正阴阴地看着她。
她没说话,将手指间的幽绿苔藓胡乱往破损的墓碑上抹净,麻溜地跑了。
乱葬岗很大,每一世死去无人收殓的亡魂都会停留在这里,不能往生也不能离去,直至耗尽力量白骨成灰才会消散于人间。
当面掘人坟墓属实过分,好在瞧着它半死不活的样子,应该快彻底消散了,奚叶想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反正密密麻麻的都是死魂,它应该找不过来。
但等到天黑寂静,奚叶为穗穗盖上破旧衣服,回到自己堆起的小小坟冢欲歇息,突然后脖颈寒毛直竖,贴上一股浓稠的阴冷气息,奚叶警铃大作,温柔滴水的男声在她耳后响起。
“姐姐,我在等你呀。”来人轻笑一声,阴恻恻的气息流淌过她全身的白骨,特别在她的脖颈上停留了许久。
奚叶猛然转头。
果然是那个被她刨了坟的亡魂。
亡魂依稀看得出身形瘦削,生前应当是个极其年轻俊俏的少年郎。
但此刻它睁着黑洞洞的眼睛,牢牢盯着她,十分瘆人。
奚叶毫不怀疑,如果它可以的话一定会选择拧断她的脖子。
但它暂时没有选择这么做。
没有,就好。
奚叶看着近在咫尺的黑色眼眶,她觉得自己嗅到了带着潮湿土壤和绿植混合的独特气味,低下头一看,它身上还拖着没有清理干净的幽湿苔藓,一簇簇堆积在她的坟茔上。
仿佛下一刻,她的坟茔也会被铺天盖地的湿冷青苔淹没。
奚叶骨寒毛竖。
它注视着她,空洞的眼眶似乎在打量她的神情,良久,它放轻声音,声线粘稠如潭水绿藻,缠绵悱恻:“姐姐,别紧张,我只是。”它思考了一会,像是婴孩刚出生学着说话般磕磕绊绊,“想,和你住在一起。”
姐姐。
奚叶猛松一口气。
原来那句一开始的姐姐并不是在威胁她,而是一句普通的称呼。
奚叶往后退了一步,努力露出真诚友善的表情:“但我觉得你那更好呀,又安静又不被人打扰……”
“不被人打扰”几个字出来,奚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虽然她也没有舌头,只有一具骷髅骨架。
她忘了,今日才去挖过它的坟。
亡魂的眼洞望着她,直直的,不带感情。
但奚叶读懂了它的意思,它只有一个意思。
固执的,坚定的,不容置喙的。
它,要和她住在一起。
奚叶竭力克制着不要露出惧意,这乱葬岗冤魂累积,阴暗恨意悔意无限繁殖,滋养出了越来越多的怪物。
就如自己一样,怪物总是会遇上不同的更诡异的怪物。
她要放轻松。没什么的。
于是它就留了下来,也是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怪物可以无惧任何阻隔去到它想去的地方,包括空间和时间。
奚叶忍不住战栗,回溯时空啊。
自此,她十分耐心地养着它,而它也很乖,很听话,每日昏睡着,偶尔才会同她说话。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它特别黏人,寸步不离,无论她去哪里,它都一定要跟着。
奚叶试过悄悄离开,但等她舒口气时,总觉得有道阴冷视线牢牢贴在背上。
回头看去,乱葬岗鬼哭狼嚎,冤魂四处飞舞,一切如常。
她放下心来,转身抬脚要迈步,那个亡魂呆滞而空洞的的眼睛已经直直杵在她眼前,声音像被雨水浸透般,充满了不安:“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奚叶从那以后就放弃了。
反正,就当养着一只猫一只狗,从前她就是这么做的。
没事的。
只要不丢下它,它总是最乖的,而且越来越有人气,越来越惹人喜欢。
直到最后的最后,这个世界走到了终点,奚叶终于决定动用它逆转时空的能力。
但跨越如此漫长的时间,它也有些力不从心,而她作为回报,将自己修炼得到的五行之力都喂给了它。
她自白骨复生,精疲力尽,如大厦倾颓。
然而,他们还是活了下来。
活到了现在。
奚叶步伐轻盈从容,抬手掀开水波晃动的荫离瀑,看着流下血泪忍不住倒地打滚的壁玥,蹲下身,捡起匕首,毫不犹豫刺向他的脸,剜下人皮,一层又一层,细白双手渐渐被染红。
她唇畔含笑,芙蓉面昳丽生花,如地狱业火浇灌出的曼珠沙华,美得森森荼蘼。
壁玥嘶吼尖叫着,可脖子被她牢牢掐着丝毫动弹不得,看着脸上都是溅落血滴的女子,心底的寒意不可抑制般冒出来,他咳几声,努力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求她:“你放过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好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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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玥视线里都是血红色,他只听见上方的女子轻声笑了笑,语气苦恼,翻转着匕首,“扑哧”一下刺入他的胸膛,“我只想要你的命呢。”
壁玥胆寒,更痛得难以忍受,脸上都是鲜血,他压根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如说的话这么轻松自在。
他挣扎着伸出双手,手指在空气中痛得抓挠,忍不住呼喊:“云鸢,云鸢……”
他的云鸢呢,他的云鸢在哪里,他想见她。
“咦。”那个女子轻轻叫了一声,满含讶异,“你怎么知道邵大小姐也在这里?”
壁玥的动作猛然顿住,就像被人按下了停止键。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往房门处看去。
模糊的血红视线中,温柔端庄的邵氏大小姐裙摆拂过门槛,稳稳地落在了房内,她一如初见般落落大方,向奚叶一行礼:“多谢陈姑娘。”
为什么要谢她,为什么要谢她啊,云鸢!你的夫君正被她剥皮拆骨,云鸢,你为什么要谢她!
壁玥怒吼着,而奚叶手下力度更大,扼得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只能徒劳从喉间冒出破碎的咯吱声。
而邵云鸢看着躺倒在地上形同妖魔的郎君,面无表情。
哦,她说错了,不是形同,是本就是。
昨日太阳落下,昏黄光线中,床榻上的女子在相谈甚欢后忽然看向她,深不可测的眼睛攫住她的心神。
她的嗓音轻慢,却重如石块,揉搓邵云鸢的耳朵,几乎擦出血丝,她问:“邵小娘子,强忍着待在一个妖物身边,很不容易吧?”
室内的一切声音都在这句话之后停滞。
良久之后,邵云鸢才站起身,神情静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的,她在父亲死后终于知道自己依赖亲近信任的郎君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妖物。
邵氏票庄依旧欣欣向荣,但那些订单早就被人拿走,所有的钱款都转移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她虽然不通票号事宜,但也看得出账目对不上,然而当她问起壁玥时,他总是转移话题。
好,他不让她问,那她自己去查。
她找到票庄的老掌柜,老掌柜十几岁就跟着邵老爷当学徒,后来一步步协助邵老爷坐稳天下第一票号的位置,邵云鸢一直亲切叫他“老伯”。
她约老掌柜到了茶楼,包厢里,她将证据摆在他眼前,眼神诚恳:“老伯,我怀疑壁玥在暗地里掏空邵氏票庄。”
老伯神情凝重,接过她手中的账目细细看过,如她所料般点头:“的确有问题,大小姐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她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正要喝茶水时,对面的老伯顺手推了盘核桃酥糕点过来:“大小姐辛苦了,吃块核桃酥吧。”
茶香氤氲,邵云鸢看向面前和蔼可亲的老伯,不寒而栗。
她自小吃完核桃酥全身就会长出红疹,最严重的一次甚至手脚僵直呼吸闭窒,几乎丢了半条命,所以邵老爷从来不许她身边的人给她吃,老伯作为看着她长大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但对面头发斑白的老人丝毫没有觉得不对,而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她,依旧如从前一样。
邵云鸢想要尖叫,想要逃走,对面这个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仿佛是个披上人皮生动扮演角色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被牵制着。
但邵云鸢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走,她欢悦地微笑起来,轻轻拈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很好吃。”她听见自己最后这么说。
13.浮生若梦
回到邵宅后,邵云鸢吐出了所有吃进去的食物,胆汁都几乎呕出来。
壁玥还疑心她是有了身孕,急急请来大夫为她诊脉。
一个怪物,一个怪物。竟还想同她有孩子。
邵云鸢笑起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恨意,与惧意交杂,让那张温渺清淡的面庞都染上了诡秘。
后来,她慢慢地试探过去,一天找一个伙计,小心翼翼地打听。
直到所有人都被她问了个遍,她才终于绝望地发现,这偌大一个邵氏票庄,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全部都是提线木偶,呆板、诡异、不知旧事、不明来路。
她绝望而冷静地活着,装作一无所知与壁玥共枕眠,只是不同于以往,她夜夜都在梦魇,梦见的都是父亲流着血泪的可怖模样。
邵云鸢垂下眼眸,看向地上痛不欲生再不复往日清雅悦目的壁玥,忽而开口问道:“郎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壁玥听到这句话,被痛意占据的脑海清醒过来。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爱她呀!
他是大妖,可以长生不老,但云鸢只是个凡人,如果他不将她变成妖怪,不再造一个大妖之族,他们要如何安然白头偕老。
为此,他得除去她身边的阻碍。
邵云鸢听了这个回答,并未觉得意外,她无声地笑了笑,半蹲下身子,指尖轻柔抚过他血肉模糊的脸庞。
“郎君,你根本不懂人间情爱。”
伴随着话音落地,邵云鸢紧握住那柄匕首,往里猛一下推进。
鲜血从壁玥胸膛喷洒出来,溅了她满脸。
壁玥痛呵一声,隔着血雾看向邵云鸢,面前似乎又浮现出他们的初见。
那时他还只是山林间一个丑陋的猞猁小妖,被其他大妖咬得半死,面目模糊,躺在草丛中被乌鸦秃鹫啄食。
大路上马车驶过,有个稚嫩的女声喊了停:“爹爹,你看,那是什么呀?”
她跳下马车,驱赶周围的饥饿秃鹫,蹲下身为他盖上一件衣袄。
壁玥眼神飘渺,他一直记得,是那个心软的明丽少女为他盖上蔽体之衣。
他想要,她一直在身边。
壁玥抬起手,攥紧邵云鸢的指尖,语气微弱:“阿鸢,我…我爱……”
邵云鸢双手颤抖,但坚定地再推进一瞬,直到一柄匕首都没入壁玥血肉之中,她才松开手,跌落在地,衣裙上都是血渍。
他最后一个字尚未说完就没了呼吸。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她也曾以为这是真心。
邵云鸢跪坐在地,捂住脸大笑出声,水泽从她指缝间漫溢下来。
*
随着大妖壁玥的死去,整座邵氏票庄也陷入了沉寂,原本勤恳奔波的伙计们已经死去,嘴边溢出黑血躺倒在地上,毫无气息。
而那些客人更是全都消散不见,奚叶知道,这皆是壁玥招徕伪装的小妖。
逃得倒是挺快。
奚叶淡淡一笑,不过此刻她已经有了足够的五行金力,倒也不用多费心力。
身后跟着魂不守舍的邵云鸢,看见倒地的伙计还是有几分惊惶。
奚叶牵着邵云鸢的手,跨越横七竖八的死人,转头看向她,微微弯唇,忽然开口道:“我曾经听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邵云鸢回神,打着磕巴:“什…什么话?”
奚叶的眼神带着追忆,声音柔和缓慢,仿若有千钧之力:“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
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①
原本一袭白衣背着药箱行走世间的女子被困在府院之中,一定觉得很痛苦很不甘心吧。
她叹了口气,停住脚步,抬手抚向邵云鸢光滑的脸颊,柔声似水:“作为邵氏大小姐,你甘愿让所有心血付之一炬吗?”
邵云鸢抬眼仰望这座巍峨票庄,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噔噔跑上去,拽着爹爹的胡子闹着要去买糖葫芦。
爹爹呵呵笑着,手上不停打着算筹,哄她:“等爹爹算好这笔帐就去好不好?”
她那时还老大不高兴来着。
可转眼间,一切都如过眼云烟,她落下眼泪,摇着头。
“我不甘心,我怎能甘心。”
奚叶收回指尖,微微笑道:“那就努力撑起这个天下第一票号,站在世人面前,告诉他们你可以。”
邵云鸢捏紧自己的衣裙,呼吸急促起来,她,可以吗?
以女子之身经营这样大一个家族产业,她可以吗?
*
奚叶与邵云鸢回到邵氏宅院后,邵云鸢立刻召集了下人,把今日的事情遮掩为票号掌柜联合外人发起内讧,告诉他们夫郎不幸遇害,从此以后邵氏她当家。
满室哗然,但邵云鸢雷厉风行,迅速安排了新的掌柜和伙计,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奚叶坐在院中,拄着头看向远处那个指挥下人的女子,一袭浅色衣裙,裙摆还染着血,但她镇定地拨动算筹,翻阅账目,分发对牌,在日影下闪闪发光。
邵小娘子,真厉害呢。
她轻松一笑,转身回到了客房。
衣袖中飞出一只尾羽耷拉的鸟雀,摇晃着身子,叽叽喳喳:“闷死啦!”
奚叶看着它抖抖身子,漂亮的尾羽复而翘起,又是一只望之动人的可爱小鸟了,手指不由自主抚摸过它蓬松的羽毛,声音如云烟飘渺:“杀了这只大妖,金力应当够用到下一重试炼,希望归去之时捏的那只人偶还活着。”
不然吓到了夫君可如何是好。
鸟雀满足地靠在她手心,几欲沉醉不醒,一开始并未在意她说的话,直到听到“归去”二字,才警惕地抬起头,它的声音清脆:“回到那个人身边吗?”
奚叶弯唇笑笑。
“是。”
她收回手,收拾好东西正要推门同邵云鸢告辞时,脑海里突然袭来一阵刺痛感,梵音嗡鸣,将她拖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幕是有人急急唤了她一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然而她如同静水深流中的一片叶子,无声无息地坠入深渊。
黑暗之中,奚叶睁开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阴暗诏狱,红光森森,墙壁悬挂着浸透血液的各式刑具,而她也被锁链锁在绞刑架上,皮肉翻开,痛感俱裂。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五重境。
她抬起头,环视了周围一圈。
真实得就如同亲历。
奚叶低低地笑了起来,哦不对,这本就是她上辈子死前的遭遇。
一行清泪自她脸颊滚落。
建德二十一年的冬天,皇帝病重,病弱太子监国,三皇子辅政。普天之下,已没有人能奈何这位昔日被圈禁如猪狗,现今权势滔天的三皇子。
而奚叶被他关进地室牢狱,日夜受尽折磨。他不许她睡觉,每天昏睡过去的一刹那就会被一盆冷水浇透,此外还有数不尽磋磨人的手段。
诏狱阴风阵阵,奚叶从回忆里抽身,看向大牢入口。
脚步声响起,来人迈着步子,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语气淡漠:“奚叶,你知错了吗?”
知错?她何错之有?
奚叶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谢春庭,缓缓笑起来,开口道:“敢问夫君,妾身做错了什么?”
已经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三皇子闻言看着她,眼神厌恶:“到了现在,你居然还死不悔改!”
死不悔改。
奚叶咳嗽几声,锁链随之晃动,越发嵌入皮骨之间,鲜血淋漓。
真实还是虚幻?
梦中还是实际?
痛意太过尖锐,周围的环境又如此真实,恍惚间奚叶觉得自己从没有死去,从没有在乱葬岗待过,死而复生不过是她做的一场幻梦。
她的耳边响起纶纶靡音,像要拖着她逃离这可怖的画面,去往极乐之地。
极乐之地。
奚叶用力喘息。
她的极乐之地,就是无边地狱。
她喘着气,呼吸渐渐微弱,强撑着与眼前的谢春庭对视,惨白的脸上裹挟着浓烈恨意:“殿下,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许是这句话太超出谢春庭的预料,他的神情僵硬一瞬,敛下神色,脸庞冷漠得像罩了一层寒霜,一字一顿道:“即便本殿登上大位,你也不会是皇后。”
果然是一个只会走既定剧情的“殿下”。
在这一句前面,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嗯…她想起来了。
她问了一个问题:“殿下,陛下死后你会登临帝位吗?”
隔着漫长的岁月,当时在意的事情现在来看竟然显得那样可笑。
地室阴冷,奚叶的皮肤泛起涩意,她轻轻一笑,孱弱的身体轻轻颤抖。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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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殿下殿下。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奚叶艰难抬起手,锁链禁锢住的手腕处已经被勒出深深的血痕,铁链与皮肉共生,她转动双手,骨肉被锁链摩擦,发出“滋滋”的声音。
真美丽啊。
满室死寂中,“谢春庭”掀起眼皮看她,声音淡淡:“看来本殿同你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拍掌唤来侍卫:“将十八道酷刑都给皇子妃试一遍,本殿倒要看看她什么时候肯求饶。”
所以这一重境,如五行之力一般钩连,为的是引出她的惧意吗?
拶刑加身,竹板夹住奚叶的手指渐渐收紧,她的眼眶不由自主渗出泪水,从眼角滚落,混着砸破的额头流下的血迹,面容恐怖,仿若八间地狱冤鬼。
“谢春庭”神情淡漠,只温声开口:“倘若你肯求一求我,或许本殿会考虑放了你。”
求。其实她不是没有求过他啊。
当时的她便如现在一般跪在昏暗的地室里,被锁链紧紧拴着手脚,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她被满心满眼的惧意填满,等他再来的时候,奚叶匍匐着爬过去,血肉模糊的双手攀住他的鞋面,她颤抖着声线:“谢春庭,求你杀了我吧。”
可他只是微笑:“不。”
昏暗烛火摇曳,光线里,她呆呆地仰望这位三皇子,慢慢松开手。他当真不负朝中“谢三狼”之名,豺狼虎豹亦比不上他心狠手辣。
石门紧闭,只透出罅隙间的一缕光线,奚叶望着那遥远的一缕光,眼神漫出水泽。她缓缓抬头直视着面前的谢春庭,几年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初卑微跪地祈求她永远不离不弃的可怜三皇子。
前世遥远的目光与此刻的目光重叠,奚叶眼中数不清的纹理缓缓流动。
她的眼神温柔多情,缓缓吐出两个字:“去死。”
殿下,去死。
这一次,她没有再求他。
*
邵氏宅院,房内。
女子躺在床榻上,呼吸微弱,几近湮灭。
床沿边,妖冶如玉的美貌少年抬手轻抚她冰凉的脸庞,青丝散漫,表情淡淡的,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微笑。
姐姐,姐姐。
醒来。
不要离开阿愿。
空洞的眼睛一点点逡巡过她的面庞。
良久,安静的室内传来如泣如诉的哭音,然而望去却空无一人。
时间似过去了很久,又似只过去了一息,床榻上的女子手指屈起,眼珠也缓缓转动。
姿颜姝丽的美貌少年立马收回手,转瞬又变为憨态可掬的鸟雀,空气中透明的水幕波动一刻,恢复平静。
奚叶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环顾,房间被黑暗笼罩,身边一只鸟雀扑到她怀里,鸟语啁啾中带着后怕与委屈:“姐姐你怎么突然晕过去了,我一个人好害怕……”
她下意识梳着它绒密温暖的纤羽,轻声安抚:“没事了。”
她垂下眼眸,掩盖着眼底尚未消去的浅金色纹理,第一重五重境已经大成,从今以后她可以任意调动他人惧意了。
但艰辛越过一重境,也让她的身体颓败下来,千里之外控制住的那只人偶已经在融化碎裂,她必须马上回到上京。
奚叶起身点燃烛火,将小巧玲珑的鸟雀笼在衣袖间,抬步走出门寻邵云鸢。
邵云鸢正就着灯烛不停拨算,见她来了欣喜一笑:“方才见房间内未燃灯火,推门也推不开,我还以为你睡着呢。”
推门也推不开吗。奚叶心念一转,没有过多纠结,道:“此行已了,我是来同你告辞的。”
闻言,邵云鸢欣喜的神色转为沉寂,她的嗓音涩然:“如此着急吗?”
她料到她会离开,但没想到这么快,泪珠顿时落下来。
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却好似依恋的亲人一般。
邵云鸢急忙擦去眼泪,温声笑道:“好,那我祝陈姑娘一路顺风,所想即所得。”
她唤来仆从:“为陈姑娘备匹良驹。”
楼阁错落的邵氏宅院前,面貌柔和坚定的邵大小姐在悬挂灯笼下屈膝相送。
奚叶侧望一瞬。
乘兴捕猎而来,尽兴收获而归。
回去见夫君咯。
奚叶在夜色里驾马疾奔,笑容明媚,风吹动她的乌发,皦玉色襦裙拂过路旁纷繁扶桑花枝,摇曳一地花影,月照流华。
14.训狗之道
谢春庭从铅坠般的昏沉中睁开眼睛,头疼欲裂,嘴唇干涸,他转过头,隔着厚重帐帘,迷迷糊糊中他恍惚看见木桌前坐着个女子,裙裾垂地,饮着茶水,动作幽游风流,全然不似前几日所见僵滞呆愣。
好…好渴…
喉间焦灼,他难耐地咳嗽起来,动静颇大。
那女子终于侧过头,眼神落在这边。
谢春庭眼皮沉重,不受控制般合上,又强撑着睁开:“水…”
女子捏着杯盏,葱白指尖撩开帐幔,坐到他身侧,俯下身一笑:“殿下是要喝水吗?”
离得这么近,迷蒙中他也能看清她纤长卷翘的睫毛,一缕细细的发丝落在他脸侧,带来酥麻痒意。
他想偏开头,却被她按住。
她语带笑意,靥边浮月,将茶盏凑到他嘴边,清凉水汽漫上干裂嘴唇,谢春庭迫不及待地要一口饮尽,然而还未等他张口,杯盏被人移开,她言笑晏晏,指尖轻触他的唇瓣,带着几分诱哄:“殿下你求我啊。”
“求求我,就给你喝。”
这样轻慢仿佛对待豢养宠物的语气令谢春庭气血翻涌,血液瞬间涌上耳朵,红得要滴血,耳边嗡嗡作响。
他紧闭着唇,如何也不肯开口。
奚叶见他如此,红唇印上瓷盏,微仰起头,清澈茶水倾泻,一线如注,落在娇艳唇瓣上。偏偏她还轻睨着他,颦颦一笑,绽颐舒睫,十分惬然。
谢春庭觉得喉中越发干渴,燎起漫天火光,嗓子被炙烤得几近窒息。
片刻后,室内响起一道哑涩的声音,不情也不愿。
“求…你。”
奚叶眉舒意展,嫣然一笑。
这才对嘛。
她将茶盏递到谢春庭嘴边,口脂印过的地方不偏不倚贴在他干裂的唇上。
谢春庭急促地喝下茶水,等看清那抹胭脂的时候,满盏茶水早已饮尽,他愣怔片刻,旋即攥紧拳头,却因高热病重,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劲,最后只能怒斥:“轻浮!”
轻浮吗?
奚叶撑着头,眼神落在他沾染绯红的唇瓣上,不由莞尔。
这算什么轻浮。
她忽而俯身,与他裹挟怒意的眼神对视一瞬,偏开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他脸颊一下,温热的触感一碰即远去。
谢春庭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像被人丢在火堆里添柴烧旺,只觉比方才口渴至极还要难以忍受,全身都被烈火灼烧。
还没等他想出斥责之语,奚叶一拂衣袖,翘起唇角,似在耐心教导他:“殿下,你看,这样才叫轻浮呢。”
她大笑着离去。
心情好得都变态了。
谢春庭眉头紧蹙,明明前几日挣扎着起身活动时见到的她,浑然呆滞,简直不像个活人。
他神情变幻,良久,才慢慢抬起酥麻的手臂,轻轻触碰被她亲过的地方。
初见时将他丢在寒夜中受冻一整晚,亲口说出诛心之语逼得他吐血,而后诱引他听到奚子卿剜心言辞,咒他活该,从身心到骨皮,摧枯拉朽般剥夺毁灭他的一切。
现在又突兀地亲近。
她做得如此顺手。
随心所欲,汪洋恣肆,纵情自在。
她究竟意欲何为。
谢春庭表情莫测。
*
高大苍翠的松树上,日光微悬,一只尾羽顺滑漂亮的鸟雀微微歪头,打量着这一幕。
人间夫妻原是这样相处的吗?
它的五脏六腑灼热起来,激动地几乎攀援不住松枝,整只鸟陷入眩晕,难以自抑。
好想…好想…姐姐也这么对它。
人间真的好有趣。
*
奚叶靠在西间院子长廊上,日光透过松针缝隙洒落于书页,留下细碎斑点,她悠悠翻阅着,身体羸弱脸色苍白,但心情极佳。
她从来都没说错呀,她的夫君本就是条贱狗。
养了一条别人家不听话的狗,一开始示弱讨好耐心哄劝让他自以为高你一等看清本质,而后待他冷漠恶毒,他自会觉得被辜负越加厌憎你这个新主人,于是越发怀念旧主。
奚叶当然会给他机会去见旧主。见了,这条狗才知道旧主的厌恶鄙夷有多浓烈,远胜新主的诛心之语,才会渴求新主那一点怜悯与爱,毕竟,他已经是条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流浪野狗了,漏下一点指缝里的骨头碎屑,已经够他摇尾乞怜了。
奚叶捏着一缕发丝在指尖缠绕打转,眉眼盈盈。
狗还是听她这个新主的话点好,不然见了真是,令人不忍睹。
不过还得谢谢她的好夫君呢,要不是他,她如何能这么快越过第一重境。
空气中的灰烬飘来落在指尖上,奚叶垂目,只是可惜了那只人偶。
她千里疾奔而来,禁院清晨露水未消,人偶已经趋于碎裂,无可挽救。
微风吹过,衣裙如浪潮浮动,鸟雀啁啾旋飞,衔着一封信落在她身旁。
奚叶抬手接过,拆开这封鳞鸿信,一目十行。姜芽在信上说已寻机会将银两尽数送到南山医馆,并按她吩咐交代了掌柜每月定期开义诊的事。
信的末尾,姜芽隐晦提及鹿鸣山的讯息,她说,奚府大公子与其他修士应在十日后抵达上京,届时皇帝会举办宴席。
奚叶凝视一刻,不由失笑。
聪明又伶俐的姜芽。
明明未曾嘱咐她关注鹿鸣山讯息,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对这件事的在意。
但其实,她最在意的不是修士本身。
而是他们的合理存在。
尤其是奚景奕身份的合理存在。
奚叶目光悠远,望向禁院高处碧蓝的天、渺远的云。
上京都城繁华而美丽,但这些同紧闭的禁院都没有关系。
*
皇城热闹而诡谲,但这些同被困在禁院的他都没有关系。
院子外的叩门声敲两声停一声。
谢春庭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他强撑着走到院子里,推开门。
来的人果然是送膳食的太监,只不过不是往日那个,而是……太监将食盒递给他,借着这机会低声道:“请殿下放心,公子说不负您所托,已经找到还活着的李氏族人了。”见谢春庭抬眼看向他,那太监又补充了一句:“是您的二舅舅。”
二舅舅,李刈,人如其名,昔日在族中也以手段狠辣出名,重杀戮。活着的是他,谢春庭也不知是否该高兴。
应该高兴的,毕竟陇西李氏偌大一个望族,他只有这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了。况且在外游走要赢得其他士族的信任,也要靠浓于水的血脉维系。
谢春庭垂下眼“嗯”了一声,“你告诉他,本殿这里一切都好。”
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太监应诺,慢慢退开。
日光如金,谢春庭的墨发垂落,他的视线漫无目的般流连,不经意扫过西间时,蓦然僵住。
随意戏弄后轻轻松松离去。
他攥紧拳头,猛然转身,大步回了房间。
奚叶侧身从掩映廊柱后慢慢走出来,手中捏着泛黄的书册,指尖微微用力,眉眼乖顺,垂首一笑。
啊,她终于知道了,当日幽幽窥伺之人是谁。
*
夜色袭来,禁院被潮水般的黑暗淹没。
奚叶没有再去接近谢春庭,毕竟对待他这样的人,还是无情一点比较好,这样丢给他的微末好意才会显得珍贵。
她可是个很小气的人呢。
奚叶轻耸鼻尖,意态轻松,手指抚着昏睡的鸟雀的脑袋,见它未曾醒来,又忍不住戳了一下鸟脖子。
鸟雀的羽毛微颤,睁开黑漆漆的眼珠,与她对视着。
下一刻,它的眼睛亮起来,叽叽喳喳,欢快雀跃:“是姐姐!”
虽然不知道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它就唤她“姐姐”,但如此乖巧可爱的小鸟在身边,奚叶觉得自己的戾气都消退了不少。
她颊边漾出一丝笑意,捋了捋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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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的尾羽:“是当初回溯时空耗费了你太多气力吗?”
奚叶轻叹一口气,眉心微蹙:“自相识以来,你似乎总是在昏睡中。”
其实,她从未问过它的来历,只知道它是个怪物。
怪物为何者?
是为魔也。
鸟雀蹭了蹭奚叶冰冷的手心,几分茫然啾啾道:“许是当时力量耗尽了,一时半会难以恢复。”
它的脑袋享受地贴在她的掌心,尾羽高高翘起,鸟语轻声缓慢柔和:“但是,只要有姐姐修行的五行之力,我肯定会好起来的。”
所以,姐姐,你不可以丢下我哦。
奚叶看了它一会,弯起嘴角:“好啊。”
又要…跟着她吗?
像从前坟茔紧贴,寸步不离,夜夜安枕吗?
奚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过身去铺床榻。
身后的鸟雀不错眼地看着她,眼神痴迷。
它又想起那个丑陋的大妖壁玥,因为邵大小姐的一点善意就如藤蔓缠缚上去,牢牢不肯松手,似腐烂沼泽汩汩冒泡,将人拖入无边潮腻中。
姐姐,我的同类,就是这么令人恶心啊。
但还好,它足够漂亮。足够讨姐姐喜欢。
它很仔细地观察过,在乱葬岗诸多死魂鬼怪中,她对惹人怜爱的亡魂总是会倾注更多心思。
虽然那个时候,它很想把那些讨厌的亡魂踩得稀碎然后扔得远远的,最好一块一块深埋在泥地里,永远不要出现。但它努力克制心内难以压制的冲动,一点点靠近奚叶,蹭上她的肩头委委屈屈哭诉:“姐姐,我疼。”
然后姐姐就会急着转过身来看它。
它知道姐姐很在乎他回溯时空的能力,但那又如何,这就是它能长长久久待在姐姐身边的原因。
其他人还做不到呢。
以后,它要变得更讨姐姐喜欢。
鸟雀歪头,黑黝黝的眼睛凝望着奚叶。
要变成姐姐唯一喜欢的人。
唯一的。
奚叶将床榻铺好,提溜着鸟雀的脑袋将它放在软玉枕上,吹熄灯烛安睡。
鸟雀扑腾着翅膀,满心欢悦。
喜欢喜欢,贴贴贴贴。
好喜欢!
鸟雀腾挪身躯,心满意足窝在奚叶怀里,羽毛温暖,爪子也紧紧贴在她的手上。
奚叶夜半苏醒时,觉得左手手臂热得过分。
她死后,因其白骨腐朽,周身阴冷毫无人气,从前与它待在一起时,彼此都毫无温度,倒也不觉得不习惯。
但凝聚出了实体,这样亲密接触,倒有些不太合适呢。
她轻轻拉出鸟雀身下的素白衣袖,翻身闭眼安睡。
而那只小小的仿若无害的鸟雀睁开圆溜溜的眼,凝睇着睡过去的奚叶,慢而又慢地贴在她的衣裙上,隔着一段距离,非常克制地不让自己触碰到她的肌肤,但长久地、贪婪地注视着,整夜未曾移开。
*
夜色无声无息,谢春庭胸口憋闷,半夜苏醒忍不住大喘气,只觉空气浓郁得要滴水。
他辗转反侧一刻,还是忍不住起身。
高热稍好些,他喝了杯茶水,想起什么手指顿住,目光下移,捏着的茶盏偏巧就是白日奚叶喂他的那一个,上面还留着些微口脂。
谢春庭拧眉,“砰”一声置于案桌上,脸色袭上薄怒。
奚叶奚叶,你好得很。
她以为自己会在乎这样的逗弄吗?会在乎她有意为之的弃若敝屣、避之不及吗?
他轻嗤一声,简直可笑。
等明日。他想,等明日,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此生最讨厌的人就是她这样的恶毒女子。
但可惜,他没有等来可以告诉奚叶的那个明日。
建德十八年夏末,江淮一带涌水为灾,泛滥五郡十城,豫、荆、洛、许大水不绝,堤堰溃决,死者日数万人,饿殍遍野,浮尸千里。
彼时,奚叶陷入昏睡中,久久未醒。
15.纸上谈兵
大雨是从夜半开始下的,直至破晓时分雨势越发庞大,谢春庭一夜都未曾睡好,昏暗雨幕中他从睡梦惊醒,只听见禁院大门被人砰砰拍响。
如此匆忙且不加掩饰。
他皱眉穿上外衣,撑起竹伞打开大门。
来人一身蓑衣跪在地上,雨水肆意打落,脸色惊惶:“殿下,晨间江淮刺史急报,称堤坝溃决,大水淹没郡城十数,隐有蔓延之势,事态紧急,公子催我急速来报。”
水患。
竟然是水患。
谢春庭抬头看向伞外密密麻麻雨线,连绵不绝,洒落的雨珠溅在他脸庞上。
他神色转换,沉默片刻后道:“告诉宁公子,这是个机会。”
比原本耐心筹谋更适合的机会。
成与否,就在这一击了。
当真是巧。
谢春庭坐在桌前看向窗外,雨势依旧未减,整座禁院都被淹没在暴雨中。
虽然盛夏时节总是多雨,前些年也爆发过水灾,但像此次这般严重的属实少见。江淮地带形式恐怕不容乐观,除却治水外,水患之后的流民、瘟疫、赈灾等事宜亦不容小觑。
不过,焉知不是天罚。
他讥讽地勾起嘴角。
茫茫雨线中,谢春庭提起笔,墨汁滴落在绢纸上,下笔如刀,狂草恣肆,顷刻写就一篇治水策论。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抬手撕去,碎屑满地。
未见实际灾患,只道纸上谈兵。
当年太傅曾授他《河渠书》《水经注》《河防通议》等典籍,铄金日光中,身材清瘦的太子太傅看着他认真道:“殿下可知,这些书册不过是纸上谈兵。”①
“若真要治水,必得亲赴水患之地,观地形地貌,察堤坝位置,再行疏浚河道、开凿水渠之事。”
“非如此,不过安坐庙堂,旁观灾民挣扎罢了。”
谢春庭端坐良久,神色隐在昏暗光线中,叫人难以分辨。
大雨滂沱中,他站起身,往西间走去。
去江淮之前,他还没忘记有句话要说。
西间无声无息,奚叶躺在榻上,闭着双目,呼吸平缓,面色红润,乖巧温顺。
谢春庭居高临下看着她。
还真是看不出来,那么恶毒的蛇蝎女子睡着居然是这样一副乖顺可欺的面孔。
他忍不住凑近,恶劣地捏住她的脸颊,语调带着恐吓:“喂,醒醒!”
成婚短短时日以来,每每总是她瞧着他或昏睡或狼狈的模样,如今角色颠倒,也有这一天。
谢春庭手下忍不住用力,捏得奚叶白皙脸庞都带了一抹红,可她还是兀自沉睡着,丝毫未见转醒迹象。
他目光不善,扫过她一动不动的睫羽。
哈!
别是昨日戏耍他后自知理亏,在这装睡吧。
他俯身靠得更近,紧盯着奚叶闭着的眼睛,眼珠安然平和,丝毫未曾移动过。
难道真的睡着?
嘁。回来再说也一样。
他站直身子,轻蔑一笑,到那时,希望她还能对他说出“活该”之类的诛心之语。
他,很期待。
谢春庭大迈步而去。
衣摆裹着风声水汽吹荡,在长廊烈烈如歌。
他突然停住脚步。
不,不对,她不是在昏睡。
谢春庭猛地转头。
那分明是梦魇之症。
*
大朝会上。
大臣们执着笏板站定,眼神皆沉沉。
清早快马从上京东门直入宫城,撞碎了所有人的美梦。
江淮居然爆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水患,据刺史急报,眼下水势已经淹没了十数郡县,若再不想办法,恐怕江淮整片土地都会化为汪洋,届时流民游荡,不知会造成何等后果。
有胆大的朝臣偷偷抬眼瞄了下金漆龙座上的帝王,果见建德帝面色冷沉,大为不妙。
他缩了缩身子,治水可同他礼部无甚关系,但愿这燎原大火不要烧到他身上。
朝会气氛沉闷,大臣们交头接耳就是不肯直言,建德帝环视一圈,见往日梗着脖子同他吵架的大臣此时都缩着脖子状如鹌鹑,内心冷哼一声,心道倒是拿出往日气势啊,祸难临头了知道往后缩了。
但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建德帝皱起眉,缓缓开口:“江淮水患一事,诸位爱卿可有法子能解?”
水患这种大灾,前朝乃至历朝历代,无非筑堤坝、引水渠之法,后开国库赈粮赈灾,安抚灾民,重建房舍。
眼下,建德帝只是在等一个能站出来接过重任的人。
沉寂中,有一红袍官员手持笏板出列,“扑通”一声跪下,高喊道:“请陛下下罪己诏!告太庙,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②
满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冷寂,连先前的细察之语都不得闻。
在这寂静气氛中,上座的帝王突兀笑了一声,他俯视着跪得笔直一脸刚直不阿的右都御史蒋林城,微眯起眼:“依爱卿之见,这水患原是朕治下不善,故而天道降灾于国祚吗?”
蒋御史脊背挺直,抓着笏板的手发抖,但仍强作镇定,上朝前他曾听到奚大人与同僚议论说要在大朝会上请陛下下罪己诏,将水患之灾掩饰为天罚,可平息民心不定。
但蒋林城等了许久也没见奚大人出列,他只觉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奚大人不说更好,那就由他来说。毕竟他蒋林城勤勤恳恳在监察院经营数年,怎么也不该被这个昔日的无名小官压一头。
只是陛下的反应怎么似乎有些不对劲?
眼下,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道:“陛下屠戮士族,罔顾百姓安宁,许为天罚。”
好,好!
建德帝嘴角一丝冷笑。这就是他的好大臣,天灾人祸一出,不察防事之过,不辨臣下之失,只一心要他下罪己诏。
下了罪己诏,来日史书昭昭,做错的都是他这个不仁不善的君王,他们这些臣子倒都博了个死谏的美名。
哦,且这臣子还是御史大人,将来史书记载中,必当青史留名,赢得后世赞叹。
屠戮士族、罔顾百姓安宁?
什么都要怪他这个当皇帝的?
建德帝眼神愤怒,是他让江淮有水患的吗?是他让陇西李氏骄横霸道蔑视皇权的吗?
当初暗卫调查送来书信,说的可是陇西李氏金库比他这个皇帝还奢靡呢!
可惜眼下不能罚这该死的蒋林城,不然朝臣到时候又有怪话要说,他们早就对当初屠戮李氏一族之事大为胆寒,生怕哪天轮到自家。
建德帝眼神冷淡,轻描淡写道:“朕自会下罪己诏,不过爱卿们还是先想一想水患之事该如何吧。”
蒋林城灰溜溜地回到了朝臣行列中,满头大汗,眼神死死盯着前方端正站立的奚清正。
被这竖子耍了一道!可恨,可恨!
经过刚刚一闹,满殿大臣更是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水患都逼得江淮刺史连夜急报撞宫门了,可见这绝不是往常的夏季暴雨,现在站出来可不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治水经论人人自然都能作得,但实操和纸上谈兵能一样么?
滴漏一刻一刻走过,寂静中,一道清雅的嗓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文武百官顺着声音望去,身穿青袍官服的翰林洒然跪地,不卑不亢执着笏板直视帝王,姿态轻松随意,宛如美玉打磨,令人见之如沐春风。
新科状元郎,宁氏四子,宁池意。
宁氏三代翰林,家族规矩严苛,宁氏之子皆品行出众,固守清名。
他肯在这种时刻站出来说话,倒也不意外。
建德帝看着这个由自己在三月廷试中亲自点出的六品翰林,挑高眉毛:“不知爱卿有何高见?”
说实话,建德帝并未抱多大希望,这个新科状元的长相比他的才华更为出众,听说在上京也颇有美名,原本他就想将其点为探花,但见文章做得精妙,还是定为了状元。
留在翰林院这些时日,行事也十分低调,并未见状元郎有何针砭时事之高明策论。
难道他要去治理江淮水患?不好吧,到时上京闺秀可不得哭碎一地芳心,但他要是提了,自己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建德帝走着神,只听宁翰林朗声道:“臣昔日于国子监求学,太子太傅授书,曾引《水经注》‘定水又东,注于黑水,乱流东南,入于河’所载,为臣等解水灾之祸。”③
“太傅所授,已然高见,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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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服。”
“然,国子监求学亦有天皇贵胄,闻得太傅所言,大有不赞同之意,两人当堂辩论,句句珠玑,臣当日未觉,如今恍然大悟,所为定水乱流东南,恰验今日江淮水患。”
少年郎嗓音清越,如今不疾不徐说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闻者心绪沉静,只觉春风拂面,心情愉悦。
建德帝也听得入了神,闻言点点头,看向挺拔跪直的俊俏少年郎,正要开口询问当日太子太傅是与哪位天皇贵胄辩论,忽地噤声。
太子太傅。建德帝打了个机灵,总算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他一开始不想将这个秀美少年郎点为状元,除却宁池意容貌过于出色外,还因为他是三子的至交好友。
但已经来不及了,清雅少年微微一笑,嗓音如清泉撞击玉石,叮叮脆响。
“陛下,臣当日耳闻之论,乃太子太傅与三殿下所议。”
“昔日策论,三殿下曾有举,若地势平缓,当疏导为主。另有多重举措,疏导之下何为,赈灾何为,防疫何为,皆大有成效。”
说到这儿,状元郎赧然一笑,竟道:“可叹臣那时贪看窗外莺蝶,一时未察,如今多有不记得,着实可惜。”
朝臣们嗡嗡议论开来。
勤学苦读的状元郎贪看莺蝶飞舞,建德帝眼角一抽,还真是,让人无语凝噎。
但他如此坦坦荡荡,建德帝也不好说什么。
况且少年郎至情至性,自己前途不可限量依旧不忘昔日旧友,还是比忘恩负义之辈好得多。
建德帝眼神扫过战战兢兢的右都御史蒋林城,一脸厌恶,移开了视线。
他缓缓开口:“既如此,爱卿以为该当何论?”
太子太傅三年前就告老归乡,如今年事已高,不知神智还清醒否,此外山高路远,请他来上京恐怕也来不及,水患治理可拖不得。
而且没听状元郎方才所言,太傅的话可是被三子驳斥了个遍的,建德帝无言。
身姿如青柳挺拔的翰林俯身叩拜:“臣,请三殿下赴朝议。”
帝王眼神落在他身上,片刻后道:“准奏。”
宁池意握着笏板回到朝官行列中,眼神明亮,丝毫不在乎左右投过来的窥探视线,嘴角含笑。
他没说谎啊,他本来就记不清了。
还是请殿下亲自来说更好。
宁池意从容一笑。
建德帝身后的肖福抬起干瘪的眼皮看一眼殿中的眉清目秀少年,又迅速收回眼神,如老僧入定。
看吧,他早就说了,三殿下有这么个少年至交相助,怎会长久坐以待毙。
伴随着金吾卫银枪击地呼喊“威武”声起,含元殿外迈入一道人影,墨发垂下,轻裾鹤姿,一如往日气质卓然,身形瘦削挺拔,孤高如峭壁青松。
三皇子!
大臣们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那一抹挺拔的身影,心神震荡。
天也,被圈禁半年之久的三皇子竟然真的出现了!
谢春庭缓慢迈向大殿中央,一掀衣袍,直直跪倒,眼神垂落,以大礼俯拜:“儿臣拜见父皇。”
建德帝不辨喜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宁翰林言道从前你曾与太子太傅辩《水经注》,其中定水乱流汇入东南,与今朝江淮水患颇有相似。翰林说当日在国子监听了你的策论,颇感成效。此事可为真?”
谢春庭攥紧拳头,缓缓抬起头,声音稳稳:“是,儿臣对东南水流确有研究。”
他语调沉稳,眼神如寒星:“除策论外,儿臣愿亲赴江淮,代陛下行安抚使之责,兼赈灾、开仓放粮之务,请陛下允准。”
朝臣这下可不只是惊讶,完全是愕然了。
天皇贵胄亲自去水患之地,这,当真吗?
虽然说三皇子被废黜了,但念及他的望族出身、他从小到大的教养经历,在座的大臣都有些站不住了,只觉脑袋昏昏。
那,那可是水患啊,大水淹没郡城,浩荡不可阻,管你是皇子还是平民,一律一视同仁,涌涌而过。
三皇子,不要命了吗?!
建德帝沉默地看着自己这个三儿子,他眼神不闪不避,似坚定如磐石。
好。你之灾祸,就由你来收拾。
他翘起嘴角:“允。”
16.跌宕剧情
伴随着大朝会结束,朝上发生的一切也传遍了上京城。
满上京皆哗然。
被圈禁在禁院大半年之久的三皇子,竟然起复了。
陛下特赦三皇子,重开皇子府,又命他为江淮水患安抚使,明日即带领兵将前往受灾情况最严重的滁、泰两州,并将后续修河道、凿水渠、开粮仓、济灾民等一切事务交由三皇子督办。
天之骄子跌落泥地,竟能重回宫廷。
这样的跌宕剧情,汇集世家大族、天潢贵胄、父子反目又摒弃隔阂、少年至交状元郎相助等热点,着实让上京城的百姓瞠目结舌。
当真是,好一出大戏。
*
二皇子府院,绿墙高瓦下,翠荫被风雨吹打,嫩黄米粒般的花朵铺落在阶上,踩上去“咯吱”作响。
来人推门抱拳俯身,语气恭敬地询问:“殿下可还要入宫?”
谢望澈披着大氅,咳嗽几声,苍白的面容带了一丝笑意,他撤下手中的治水策论,一脸平静:“不必了,有三弟在,江淮水患定然无忧,何须本殿再画蛇添足。”
院中水汽湿润,谢望澈只觉得喉间发痒,努力压制才不至于更加狼狈。
他垂下眼,轻叹一口气。
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
时也,命也。
*
皇宫武德殿。
室内觥筹交错,丝竹悦耳,谢嘉越手指轻叩膝盖,半眯着眼一脸惬意,怀中温柔貌美的姬妾抬起酥手为他斟酒,嗓音娇滴滴:“殿下喝呀。”
谢嘉越睁开眼满意一笑,手拧了一把小妾的脸蛋,将她搂得更紧,正美滋滋就着美人的手饮下晨昏酿时,殿门忽而被人撞开,姬妾吓了一跳,酒水洒落,顷刻弄湿了他的衣裳。
谢嘉越不悦地抬头,正要斥骂时,盛装肃穆的淑妃走了进来,他惊慌失措一把推开怀中的女子,嗓音惶恐,跪倒在地:“母妃。”
今日不是休沐么,母妃此时不陪着父皇,怎的突然来他这里了?
谢嘉越低垂着头,双腿打颤,惊惶不安。
淑妃语调幽寒,看着同样战战兢兢跪倒在地的姬妾和优伶们,对身后的太监冷冷道:“将她拖下去乱棍打死,这些伶人杖责二十逐出宫廷。”
谢嘉越猛然抬起头,一脸震惊:“母妃,您这是做什么?”
不是,他同姬妾在自己殿中寻乐子,父皇又不会知道,母妃何须如此认真。
太监闻言利落地拖走了涕泪涟涟的姬妾,谢嘉越一脸欲言又止,恋恋不舍地看着美人求饶哭诉着远去,又惧怕母妃生气,半个字也没敢说。
“你还有心情饮酒作乐呢?”
淑妃的面色冷沉,红唇轻启,丢下了一个重磅消息:“你的皇兄,今早向陛下请命愿亲赴江淮治理水患。”
谢嘉越神情呆愣。
哪个皇兄?什么江淮?什么水患?
怎么短短一个清晨,世界就变了模样。谢嘉越只觉天旋地转。
淑妃恨铁不成钢地点着谢嘉越的额头:“蠢材,还有哪个皇兄。”她冷冷微笑,“除了咱们出众的三皇子,还有谁能被陛下青睐,授以安抚使之职前往江淮治理水患。”
什么?!那个贱人竟然被放出来了?谢嘉越呼吸一窒。
室外雨水滴答,昏暗光线中,淑妃的容颜隐在阴影中,语气淡漠:“陛下已经准了,言辞大有嘉奖之意。”
她低头看着谢嘉越,微微冷笑起来:“ 你以为,母妃往日教导你无需急着离宫开府,要多在陛下面前露脸是句玩笑吗?”
阴沉室内,谢嘉越恍惚望着站立在大殿中的母妃,她美丽的脸下有什么仿佛即将碎裂:“东宫悬而未定,皇后所出二皇子体弱多病,三皇子被幽禁,你本该最有机会登临大位。只是我也没想到,三皇子还有起复的这一天。”
淑妃微微摇了摇头,发髻间精巧珠钗晃动,不甘地闭上眼:“这半年。”
她轻轻吐出几个字:“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
“好啊!世事果真如镜花水月一场!”奚清正大笑起来,拍着案桌,难掩得意。
朝会之前他借着和同僚攀谈的机会说要请陛下下罪己诏,哪知道身后跟着的蚊蝇真信了,堂而皇之在大殿开口,逼得陛下大动肝火。
他简直要笑掉大牙。
天爷,朝臣中竟有蒋林城这等蠢货。
没看见陛下气得脸都青了,能强压着怒气没发作,都算得他蒋御史祖宗烧了高香。
奚清正蔑视一笑,不过经此一事,陛下定然极度憎厌此人,他敢打赌,不出三月,蒋林城这厮就会被贬出京城。
监察院有才能之人甚众,什么时候轮到他蒋林城指手画脚了?当日宪台议事,奚清正可没忘记他也是讥嘲自己攀附皇家中的一员。
这些不知眉眼高低的杂碎,都应该滚出上京。
他拿起杯盏喝了一口,茶气飘渺,令人心旷神怡,连带着院中绵绵雨幕也不再烦闷。
奚清正放下瓷盏,看向躬身侍候的管家,问道:“你有没有寻到机会问三皇子开府事宜是否需要帮忙?”
自己这个佳婿,真是叫人惊叹。
绝处逢生,今晨居然能借着水患一事打出这么漂亮的翻身仗,当机立断,壮士扼腕,储君之位当之无愧。
听奚父这么问,管家的脸色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会才道:“三殿下说,现今一切事宜未定,与大人不可过分亲密。”
这倒也是,奚父并未觉得意外,捋了捋胡子,事态才刚好转,他们还是谨慎些为好。
见管家神色依旧犹豫,他蹙起眉,有几分不悦:“怎么了,有话直说就是。”
现在三皇子眼看着即将登上高位,他更要同殿下维持好关系,这可事关以后的仕途,乃至奚府几代人的前程。
雨滴拍打着窗牖,滴滴答答声中奚父听见管家低声道:“殿下说,大小姐病了。”
长女病了?
奚清正皱起眉。好好的怎么会病了。他眼神微凝,难道长女在禁院触怒了三皇子,惹得他不快吗?
后宅男女阴私之事,奚清正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但长女都嫁出去了,他也不好管小辈的事。况且这嫁的是天皇贵胄,当年李氏未曾倾覆之时,他可想也不敢想能将自家女儿嫁给神坛上的三皇子。
他沉吟片刻,道:“子卿呢?既然长姐病了,她这个做妹妹的去探望不是正好?”
管家的脸色更不自然了,他在大人嘱咐之前就去请了二小姐,上京发生这么大的变动,且还与他们府内息息相关,他自然得去知会一声,哪想他迈入听雪院刚说了句“三皇子被放出禁院了”的话,就被一脸惊恐的二小姐赶了出来。
他面色尴尬,说赶出来都是轻了的,二小姐是把他直接扫地逐了出来。
管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何故呢?
奚父见管家支支吾吾的正要发怒,突然想起当日长女闹自尽那一出,恍然大悟。
不对,那日长女拿出三皇子和子卿私下相赠的芙蕖手帕时,言辞就颇有激愤,会不会是长女旧事重提惹恼了三皇子?且前段时日殿下曾陪同长女归宁,许见到了子卿。
他皱眉思索,难道三皇子始终属意子卿吗?
这,可有些难办了。
*
“殿下,此事恐怕不太好办。”
谢春庭倚在檀木椅上,手支着头,闻言抬眼瞥了说话的人一眼,似笑非笑:“季奉,你如今当差是越发利落了。”
被唤作“季奉”的人龇牙咧嘴一笑,折扇轻摇,一副风流翩翩的的模样:“殿下,不是我不愿意,您着急出发治理水患这自然没问题,但何须特意寻条偏僻近路。”
殿下好不容易蒙陛下开恩脱困禁院,得了这个差事,为君为民自是大义,前提是要保全自己。
季家派去探哨的人马飞鸽传书回来,说他们尚未至江淮行路已经泥泞一片,殿下偏偏还要去更为崎岖难行的小路。
季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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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口气,看着眼前金质玉贵的三皇子眉眼哀愁。
“殿下,您这是何苦呢?陛下肯定明白您这一腔爱民之心,咱还是小心为妙为好。”季奉一脸苦相。
谢春庭没有开口,侧头看向窗外密密雨线中的巍峨皇子府,这里他已许久未至,逝者如斯夫,人生易变,粉黛青瓦的庭院却一如往日煊赫华美。
他语气无波,掀起眼皮:“你以为本殿寻偏僻近路只是为了急着去江淮吗?”
八月大雨,雷声混着一道闪电劈下,季奉心惊肉跳,只听殿下一字一句道:“本殿是为了,早点去送死。”
身份贵极的皇子嘴里说的却是“送死”之语,季奉不由胆寒。
一直坐在旁侧未曾开口的宁池意轻轻笑起来,看着季奉摇摇头:“许游,殿下走近路就是为了引出那些人,你无须再劝。”
季奉,字许游。以字相称,示为亲近。
见这两人都似下定了决心,季奉翻了个白眼:“得,合着我都白劝了。殿下存的就是求死之心呢。”
他大剌剌坐下,眉眼忿忿:“走近路就走近路,我们季家武将出身,那点曲折小路算得了啥。”
宁池意看着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季奉不由失笑,其实打眼看去,季小公子还真不像武将出身,细皮嫩肉,肤色白净,见者都以为是哪家世家公子。
他轻咳一声,看着几案前端坐的谢春庭道:“殿下既然心意已决,吾等自当全力以赴。我们的人马会一路渐次汇进陛下派出的兵马中,定然护殿下万全。”
见谢春庭颔首,宁池意拉着不高兴的季奉起身行礼告退:“若殿下无旁的安排,我等就先退下了。”
“慢。”
幽凉风雨中,宁池意看着眼前神情不自在的殿下,停住动作。
谢春庭微咳一声,摸了摸鼻尖:“本殿还有一事要托付于你。”
他的嗓音慢吞吞的,一点不似方才果决,宁池意困惑地皱起眉,连带着身旁的季奉也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侧耳倾听。
“三皇子妃近来得了梦魇之症,本殿虽已请了太医诊治,但太医说还需多多静养。去江淮这段时间,麻烦你稍微看顾着点,免得被外头的人知晓了又要嚼舌根。”
譬如殿下薄情寡义、高高在上、凌虐妻子之语?
宁池意掩饰性一笑,其实早晨陛下特赦开府之时,就有人问及三皇子妃,殿下那时就冷着脸,他还以为出了何事,原来是病了。
他恭肃应声:“臣必当不辱命。”
闻得宁池意这么说,谢春庭松了口气,转瞬想起什么又道。
“对了——”
谢春庭笑眯眯的:“本殿这个新婚妻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女子,宁四,你可记得离她远点。”
宁池意挑起眉,似乎有些讶异,但旋即躬身行礼:“喏。”
他的确很讶异,持重的三皇子在外总是一副矜贵模样,这种矜贵可以说是一种一视同仁,也可以说是一种漠视傲慢,平民从未入过他的眼,即便是上京闺秀,殿下也从来不会做出评判。
但对着这个妻子,他却用上了蛇蝎二字。
宁池意微微皱眉,当真如此狠毒吗?
这场婚事不是殿下所愿,他自然清楚。
不过,竟然到了如此排斥的地步么。
宁池意看着眉眼舒展的殿下,既要他费心看顾,又嘱咐他必定远离,殿下不觉得矛盾吗?
然而殿下一点也不觉得不对劲,他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路过季奉时停下来。
“下雨天还摇扇子,出息。”殿下抬手拿起季奉的扇子,丢在案几上,拍了他肩膀一下,嗤笑着大步离去。
季奉拾起扇子,嘀嘀咕咕:“殿下就不懂了,这是名士风流好吧。”
展开扇子,季奉乐呵呵一笑,转头看见宁池意脸色沉思,用手肘碰了碰他:“怎么了?”
宁池意眉头皱得更深:“我总觉得。”他停住话头,望向谢春庭离去的背影,“殿下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