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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他真可怜

作者:许稚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用过晚膳,院内灯火映照明亮。


    奚叶沐浴后换上了素白丝衣,湿发绞干后便倚着案几翻阅书籍,偶有书页声响。


    有个丫鬟进来直接跪倒在她面前:“多谢大小姐。”


    奚叶合上书,挑眉看向来人。


    “是你啊。”


    丫鬟偷偷打量了下大小姐的神色,语气自责:“奴婢无用,未能办成您交代的事。”


    她是真的想为大小姐请来宋大夫,但尚未出门就被管家拦下了。


    倘若不是大小姐开口,她现在早就被杖责了。


    奚叶莞尔:“这个么,无妨,已经有人替我办成了。”


    丫鬟一愣,抬头看向大小姐。


    而大小姐依旧在对她微笑:“你和宋大夫很相熟吗?”


    很相熟吗?


    丫鬟怔忡。


    好像也并不相熟,只是偶然间听府中的帮事婶子们谈起过,说这个宋大夫怀有奇技。


    本该听过就忘的,却在见到大小姐手腕伤痕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来,这念头疯转,铺天盖地淹没下来,一刻也抑制不住,她只想着一定要请来宋大夫。


    但…


    奚叶看着眼前神色越发不对的丫鬟轻轻一笑,嗓音蛊惑:“若你心怀愧疚,那为我做件事将功补过如何?”


    丫鬟俯首一拜:“请大小姐吩咐,奴婢在所不辞。”


    *


    “哗啦——”室内传来瓷瓶倒地的声音,混着叮叮当当的金银首饰坠地之声,一片嘈杂。


    奚子卿半跪在白三蓝鹿鹤山水回纹边栽绒毯上,双手不停翻找着。


    一张被折叠得十分熨帖的丝帛从锦盒里飘出来。


    她停下动作,抬手拈起,对着明亮的烛火旋动,困惑地皱起眉头。


    既然三皇子赠予的丝帛还在自己这里,那方才她在奚叶那儿瞧见的又是什么。


    上面的笔锋的的确确是三皇子所出无疑。


    难道奚叶什么时候曾从她这儿拿到过这封亲笔信吗?


    奚子卿缓缓展开精致的丝帛,一行字跃入眼眸。


    “素闻汝甚喜芙蕖,此为吾母妃亲绣,今为相赠。”落款是赠子卿。


    贵妃亲绣,上书皇子名讳。


    在当初,是多令人艳羡的心意。


    奚子卿拂过丝帛,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三皇子于书桌前蘸墨写就的瞬间。


    真是奇怪,她与三皇子见的第一面就冥冥感觉他一定会喜欢上自己。


    丝帛上还残留着墨腥气,一切鲜活如昨日。


    只是可惜,昨日翻腾似深海跌宕,今日已不是昨日。


    奚子卿折叠好丝帛,站起身,对着身侧大气不敢出的丫鬟简单道:“收拾好,替我挑些东西赠与长姐。”


    她眼波流转轻蔑一笑。


    “贺她新婚。”


    真有意思,原本寻好的待宰羔羊竟回过头狠狠咬了她一口。


    不过她现在知道了,那不是羔羊,是山林虎兕。


    *


    东方既白,天色放晴。


    奚叶在美人靠上缓缓睁开眼睛,日色绚烂,被窗棂剪裁后落在身上,好似自己也被光明眷顾了。


    丫鬟轻手轻脚进来禀报:“大小姐,宋大夫来了。”


    奚叶嘴角弯弯:“请进来吧。”


    疾医宋林。


    奚叶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位名誉天下的杏林圣手了。


    窗边有株蔷薇花枝攀在青灰砖石上,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曳曳。


    她伸手折下一朵过分娇艳的蔷薇花放在鼻尖,花开荼蘼,香气缭绕,似雾似云。


    建德二十一年,京郊爆发瘟疫,迅速蔓延至上京城,天子脚下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满目萧条。


    所幸回春堂宋林大夫研制出遏制瘟疫的药方,出任太医院医正,设六疾馆,收容患病之人,疫疾渐渐得以平息。


    没人知道这场瘟疫就是由这位杏林圣手所起,也没人知道六疾馆那些身染瘟疫的病人都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


    上京枉死枯骨垒叠成山,贵人宴饮正酣。


    奚叶攥紧手中艳丽蔷薇花揉搓,花瓣碎裂,迸发出粘腻花汁。


    她松开手,细碎花瓣飘落,映着青翠叶子仿若下了一场花雨。


    回廊慢慢响起脚步声。


    奚叶微微弯唇,转过身,慢悠悠流连过室内的陈设,最后停在梳妆台上。


    手指轻轻一动,台面摆着的缠枝莲纹折青瓶猛然坠地,“砰”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室内炸开。


    下一刻,奚叶身子歪了歪,撞向碎裂一地的锋利瓷片。


    手腕划破血痕蜿蜒,整个人脆弱无依,仿佛马上就要融化消散。


    奚叶转着手腕,刀刃划过的痕迹已被崭新的血痕盖住。


    她坐在桌前,特意掀开衣袖,确保宋大夫一进来就能瞧见手腕上的宛然血痕。


    脚步声停在门口,只听厚重漆门“吱呀”一声,有人迈入房间。


    来人躬身询问,语气恭敬:“不知大小姐身子有何不适?”


    奚叶抬起脸,泪光盈盈道:“晨起房内瓷瓶被打碎,我不小心撞在瓷片上,碰伤了手腕。”


    宋林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蓄着长须,面目和善,闻言拎起药箱走到奚叶身旁。


    血肉模糊的细白手臂映入眼帘,他呼吸重了一分,不动声色地打开药箱,拿出镊戢,正欲夹起嵌在血肉中的碎小瓷片时,却被她阻止。


    他下意识抬头看着奚家大小姐。


    裙裾垂地,鸦发如羽,侧颜如玉。


    好美人。


    只见这位容色如玉的大小姐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又轻又淡,却似重锤砸在他心底:“宋大夫,血肉的味道是不是特别吸引人?”


    宋林闻言面色顿时大变。


    疾医宋氏,擅以活人血肉入引疗愈,因其阴鸷伤人,被名门医学世家排斥,多年碌碌无为,最后只能落脚上京一处狭小医馆。


    好在一身高超医术并未被埋没,声名鹊起后坐镇京城老牌医馆回春堂,备受推崇。


    宋林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旁人堂而皇之议论他对血肉的兴趣了。他停住动作,眼神迷惑,十分不解:“宋某不知您在说什么。”


    许是料到了他会做此反应,奚叶害怕地一缩身子,尖叫道:“你身上有鬼!”


    女子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室内摩擦,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趴在你肩头,她说,她说……”


    “求求你不要割下我的肉……”


    呕哑嘲哳的嗓音,就像被人骤然掐住脖颈一样。


    宋林起了一身冷汗。


    是了,他当初第一次亲以血肉入引的就是个五六岁的瘦弱小姑娘,跪在长街上卖身葬父,哭得十分凄惨。


    他掏出十文钱买下了她。


    然后……


    宋林惊叫一声,跌落在地,连药箱都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奚叶偏头往窗外看去,艳艳蔷薇花枝被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


    重台蔷薇,岁岁凋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①


    在乱葬岗长长久久的日子里,每一个亡魂都在痛哭生前的不公遭遇,新鬼旧鬼,时时哭诉,奚叶已经懒得再问为什么。


    如同她的死亡,根本不必问为什么。


    然而奚叶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穗穗,取秋日丰收麦穗之意。


    坟茔冰凉,穗穗很怕冷,常常靠在她的肩头,语气天真:“姐姐,为什么我只有一个骨架啊?”


    小女孩困惑不已:“我看大家都有血肉,像越哥哥就很完整。”


    傻穗穗,因为乱葬岗无主幽魂,保留的都是生前模样。


    永远困在生前模样,活在混沌中不得解脱。


    奚叶已不想再见到幽魂穗穗,她只想见到鲜活的穗穗。


    此时建德十八年季夏,穗穗死去是在建德十八年新秋,索性一切还来得及。


    在她被关入不见天日要与夫君缠斗一生的禁院前,她要先杀了宋林这个冤魂债主。


    权当聊以慰藉。


    奚叶抬手擦去泪珠,缓缓绽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昳丽如春花。


    *


    日光高悬。


    丫鬟抬头看着眼前破旧医馆挂着的“悬壶济世”牌匾,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鳞鸿信封,神情有几分迷惑。


    昨夜大小姐将二小姐派侍女送来的锦盒和这个信封交给她,吩咐她来交给檀州街南山堂的掌柜,言道倘若有位越谣越公子来卖药材,就以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收购,所需银两都从锦盒里拿。


    檀州街地处偏僻,她一路走来,周边不过是些低矮房屋,南山堂也挤在街巷里,同上京其他宽绰疏朗的庭院完全无法比较。


    大小姐缘何会与这样的地方有关系。


    不过丫鬟明白,一个人想要在偌大上京活得久一点,就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


    尤其在她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的时候。


    迈进南山堂时,里头的掌柜正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低头打算盘,压根没注意她。


    丫鬟也借此机会打量着,南山堂不大,柜面散发着药材清香,各色药材摆放整齐。


    她往前迈了几步,掌柜依旧连头也没有抬:“卖药材的往后院去。”


    丫鬟鼓起勇气,将大小姐交给她的那封书信连同锦盒放在柜台上,缓缓推过去。


    掌柜讶异地抬起头,眼神一下明亮起来,见到她时又渐渐暗淡,他“咳咳”两声,沙哑着声音问道:“这是奚家大小姐让你送来的吗”


    丫鬟不明所以,点点头,并将大小姐嘱咐过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告诉掌柜。


    掌柜拆开书信匆匆扫完,沉思片刻告诉姜芽:“你回去禀报大小姐,就说老木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苍老的手拂过薄薄的纸张,像是下定了决心:“另外,还请姑娘托句话给大小姐。”


    “那味药,大小姐准备什么取回?”


    丫鬟记下这句话,同时心中浮出许多疑惑,大小姐还有药材寄存在这里吗?


    日光洒落在屋檐上,瞧着已经快正午了,她与掌柜告辞,正欲迈出门槛时,有人提着一个麻布袋走进来。


    粗布麻衣,眼神冷厉,头发用木簪挽起,分外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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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


    “掌柜,卖药。”干干的嗓音,话很少。


    丫鬟与来人擦身而过。


    只听见掌柜应声:“越公子……”


    越。


    她猛然回头,那位越公子已经随掌柜进了后院。


    *


    夏日黄昏,乌金西坠。


    丫鬟忽而迈步进内室,脸色惊惶,连原本要禀报的话都忘了。


    暮色迷离,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嗓音低低,似不敢言:“大小姐,宋……宋大夫晚间……间,被人发现暴毙街头……”


    这样的吗。


    奚叶翻开《金匮要略》,弯起唇:“不是说了有鬼缠着宋大人吗?暴毙街头是应该的。”


    丫鬟身子仍在不停颤动,今早宋大夫来问诊时她就守在门外,可没过多久就听见室内有声响,依稀什么“有鬼”、“可怕”……还没等她进去,就见宋大夫披散着头发逃出来。


    她困惑地走进去,房间内药箱散开,大小姐正弯腰找镊戢,见她进来了然一笑:“你看见宋大夫了吗?”


    她愣愣地点头,只见大小姐做了个“嘘”的动作,朝她眨眨眼。


    美人容色惑人,目眩神迷间她只听见大小姐如山泉般清澈的声音响在耳畔:“宋大人身上有鬼缠着,很快就要死了,你不要说出去哦。”


    丫鬟如遭雷劈。稳了稳心神只当是宋大夫诊治不当触怒大小姐,转而替大小姐包扎伤痕,而后又去了檀州街忙活,早把这句话忘在脑后。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大小姐说的是真的。


    宋大夫,他真的横死街头了,据外门小厮描述,死前七窍流血,披头散发倒在回春堂门前的大街上,死状凄惨。


    丫鬟战战兢兢地抬头,眉目如画的大小姐看着她一笑,她魂魄俱散。


    只见大小姐轻启红唇,笑意柔和:“你做事很好,叫什么名字?”


    丫鬟心惊胆战,烂熟于心的名讳堵在唇齿间,怎么也说不出来。


    烛火被晚风吹起,她终于一咬牙:“奴婢名姜芽。”


    奚叶抬手书写,朝她轻轻一笑:“姜芽,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要告诉别人。”


    又是一个秘密。姜芽头皮发麻,不敢问究竟是檀州街送信的秘密还是宋大夫暴毙的秘密,只能喏喏应声。


    见眼前的丫鬟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奚叶垂眼一笑,翻过书页,道:“无事了,你下去伺候吧。”


    姜芽如蒙大赦,急忙逃出内室。


    焚香金银错博山炉散起细烟,群山朦胧,边上一盏美人灯长燃,灯火映照在斑竹小屏风上,似水中竹影晃动。


    “这样做是不是太急了呢。”奚叶轻声自言自语道。


    牵涉姜芽的惧意已经快压倒她,上京的金木之力并不足以支撑奚叶一次又一次地牵引人心。


    腕上的薜荔镯闪烁起来,奚叶转动手腕,目视再次渗出血的纱布,浸染开就似衣裙上的大撮晕缬团花。


    但是没办法,她不日就要嫁给夫君,不急一些,怎么来得及。


    *


    在奚府的日子匆匆,很快就到了六月十九。


    皇家似乎也并不在乎这场婚事体面与否,只派了司礼和两个宫里的嬷嬷来。


    红妆敷面,钿钗礼衣。


    奚叶微笑瞧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她泪光闪闪,向奚父拜别:“女儿不孝,今朝出嫁,唯愿父亲日后身体康健,顺遂安宁。”


    没有纳吉问名煊赫婚礼,更遑论锣鼓喧天亲朋祝愿。这样简陋至可笑的成婚形式,奚清正自己也觉得脸面挂不住。


    但事已至此,奚父颔首平和道:“你能如此懂事就好。”


    懂事。因为我正预备将你们拖入深渊呀。奚叶嘴角弯出些弧度。


    日落时分,一顶红轿从奚府出了门,抬轿的特意走了近道,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禁院。


    透过蒙蒙红盖头,她看清了院中的陈设,一如记忆凋敝荒凉,只因着大婚的缘故略微修缮了下。


    她低下头,微妙地笑了一下。


    司礼和嬷嬷很快就识趣地离开了,大门“啪”一声落锁,荒芜禁院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着。


    奚叶掀起红盖头,打量了周围一圈,夜色朦胧下只见灯笼摇晃,院墙上藤蔓绿叶繁茂,掩映着禁院阴森。


    她抚了抚心口,真可怜。


    大婚之日也没有夫君来与她同拜天地,她真可怜。


    不过还是她夫君比较可怜。奚叶想。


    毕竟此刻他应该正郁郁躺在床上,连他美貌的新嫁娘也不能亲自下地迎接。


    前世奚叶也是被这样草草接进三皇子府,她那时候还天真问了一句“怎么三皇子不与我拜天地”,司礼告诉她,三皇子积郁成疾缠绵病榻,恐不能起身。


    想到这儿,奚叶嘴角弯弯,既然夫君不能来见她,她自然是要去见夫君的。


    穿过空幽夹道,正房廊下东间的门半掩着,奚叶打量了片刻,上前几步,垂目安静道:“夫君可在此?”


    一个杯盏甩了出来,奚叶动也不动,任由瓷盏磕在额头上,鲜血瞬间渗出。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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