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青禾来送贺礼时,正赶上贺九仪给流萤请平安脉,便在大堂坐等了片刻。期间杏儿给她上茶,虞青禾为了表示来访诚意,特还端起喝了两口。
可喝着喝着,突然觉得眼前转身离开的杏儿,有些眼熟。
尤其是走起路来,那略微踮脚的奇怪姿势,仅管杏儿已经极力克制了,但她脚底带起的裙摆还是比一般宫女的幅度要大些。
在哪儿见过来着?……
虞青禾使劲儿回忆着,一直到贺九仪看完诊出来给她行礼,她才恍惚抬头回应,但仍是没想起来,那个模糊身影怎就会在她脑子里留有这么深的印象。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还真是不假。”虞青禾看见流萤跟着贺九仪后面出来了,便抛开杂念,迎上去率先开口。
仅管因救人意外,身上遭了些罪,但流萤的面色仍是楚楚饱满、有光有泽。
“前些日子见你还有些疏离淡漠,如今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这小脸儿红润得跟新剥的荔枝肉似的。”虞青禾浅笑着夸赞,一点不酸。
好话谁都爱听,流萤自然也很受用,尤其是她知道虞青禾这样说,完全是出于领了她的情、承了她的好。
遂回话道,“姐姐莫要笑我了,说脸色惨白还差不多,怎好比什么荔枝呢。”
这个季节早没有新鲜荔枝了。就算是在夏季,荔枝这样稀罕的东西,也是紧着皇帝太后等人。等轮到流萤,能分下来两三个尝尝鲜,已是不易。
三皇子作为宫中唯一皇子,当然也少不了他的,而且还是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流萤记得那次遇上向若蝶几人带三皇子在御花园亭子里玩儿,桌上摆的就是一碟还挂着冰霜水珠的荔枝。看着就甜。
想来虞青禾如是说,便是在跟流萤表示,她如今有三皇子傍身也是过上更好的日子了。
挺好,如此她便能记自己一个大大的人情。流萤不由得嘴角笑意更深。
虞青禾指着那尊送子观音像,说本是去年除夕她好不容易求了皇上,才托家里人送进来的,也是想图个吉利。但如今有了三皇子在身侧,还是将它送给流萤更应景,并期盼她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生产。
流萤应了她的好意,没有扭捏,大大方方收下。顺口又问起三皇子的近况,想听虞青禾再说些什么。
她觉得,聪颖如虞青禾,来这一趟应该不单单只有感谢。
毕竟她如今也有身孕了,未来若平稳诞下皇子,凭闻寻对她的宠爱程度,极有与三皇子争太子之位的可能。并且,成功几率可能更大。
宫中最讲“子凭母贵”。流萤生产有功,闻寻定还会晋她的位份。到那时,他的儿子只要能平安长大,必定高低立下。
流萤想知道,虞青禾面对种种可能,是想早做打算、与她一码归一码呢?还是做个聪明且知足的人,只争自己该争的、能争的。
虽然流萤没想什么太子不太子的,但她也得保证,自己还留在宫里的时候是稳妥安全的。
毕竟盯着她这一胎的人,实在太多了。少一个敌人,就是多一个帮手。
“彦儿到底还是个孩子,伤心快乐什么的,总是比咱们大人来得快、走得也快。”虞青禾说起三皇子闻彦,语气明显轻缓不少,还有浅浅的温柔顺着唇角溜出。
这或许就叫做母爱吧。
“姚氏刚去那几日,他成天闷着谁也不理。好在这两日,慢慢地开始唤我虞娘娘了,晚上快睡了,有时也让我多陪他一会儿再走。”
虞青禾脸上扬着她自己看不到的幸福,很是真心。
边说,还边用手比划起来,“从前不觉得,那巴掌大的小脸儿一求你,竟叫人如此走不动道。只怪自己从前对他关心少了,若不然,打从跟我第一天也不会有那么深的隔阂了……”
虞青禾情不自禁说了很多,突然意识到最后一句不应该,倒像是诅咒姚梦芹一样,忙收了声。
但虞青禾也并没将这种慌张表现得多了不得,因为不想让流萤觉得,还拿她当外人,便自嘲笑着摇摇头,只说自己冒失了。
“虞姐姐不必自扰。”流萤适时接过话道。
“儿要自养,田要自耕。只有自己付出了心血,方能知道其中的甘苦。”
“虞姐姐只当对三皇子视若己出,待三皇子来日长成,定不会辜负你这一路的艰辛培养。”
“姐姐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流萤的安慰,虽然有些模棱两可,但仍是给虞青禾吃了个定心丸。
她今日来,想要的就是这个。
其实通过三皇子抚育权花落谁家一事,虞青禾就已经知道流萤在闻寻心中的地位了。
她现在不求别的,只求能让三皇子在自己身边多待两年,迟些再去皇子府,至少跟她有些真的“母子之情”之后、再走。也不算浪费这个“喜从天降”的好机会。
自打虞青禾认清了后宫阮氏当道的境况后,便十分清楚,她这辈子若想在宫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其困难程度不异于踩住万人、坐上凤位。
不然,她也不会把余下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有望与阮氏抗衡的贵妃宋灵书身上。
但今时不同往日,若她能一直拥有三皇子……
“你说的是。我能照顾好彦儿的衣食起居,便是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姚氏了。”
“至于那些立身处世的大道理,往后自有太傅传授,我实不必担心。”
虞青禾还在试探,像是就想要她一个承诺。
流萤也听得心似明镜。
只是,这三皇子究竟能在虞青禾身边待多久,她也说了不算。
不过为了稳住虞青禾,她倒是敢打这个“包票”。
于是眉眼含笑,安慰道,“太傅教他为人君、为人臣。姐姐教他人子、为人兄,并不冲突。”
说完垂手,有意无意滑过肚子,“只是那些传道受业,往后自有大把时间。我反倒觉得小孩子嘛,就应该多玩一玩,至少我肚里这个,总得求皇上让他先玩够了才行。”
流萤其实没有说谎,她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有机会,自然也会跟闻寻说,让三皇子多留个半年一栽的。
但最终结果如何,就不是她该担忧的了。因为到那时,应该早已人去楼空,这里的纷纷扰扰都将与她无关。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离开会惦念的,汪芷柔可能得算一个。
自打流萤有孕,闻寻便仔细交代了膳房每日三餐必须第一个给银汉宫送来,而且还得是什么好、送什么。
流萤望着满桌子的滋补好菜,只觉得自己一个人用实在浪费。便叫小金子去请汪芷柔,一起来吃。
“你这儿终于消停了。”
汪芷柔进门第一句就不似以往的扭捏。流萤听着很舒服,笑着打趣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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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不消停也不敢请你这位大仙儿呀。”
汪芷柔近来找流萤的次数少了些,但每次也都隔不过六七天。流萤看她如今也找到自己的事儿忙了,心里是替她高兴的。毕竟漫漫人生路,以后……她能陪汪芷柔的时间可谓是屈指可数了。
但就是不知她在忙些什么。
“看看。”汪芷柔邀功似的递给流萤一块儿淡蓝色的轻罗料子,“我算了算,你现在刚有一个月的身孕,等到孩子出世,应该是八月左右。”
“那会儿还不算凉快,我准备给孩子做一个小薄被。被面用罗纱,里头填熟蚕丝,保准轻巧柔软、不冷不热!”
汪芷柔眼里闪着温柔,像是真的期待她腹中之子的降世。看得流萤有些动容,浅浅勾了下唇,觉得这趟皇宫确实没白进。
并且希望,以后也能有个“汪芷柔”莫名其妙冒出来,然后就这么叽叽喳喳待在她身边,一辈子。
但嘴上还是佯装生气责问道,“那合着你就是什么礼物都没给我准备呗,生辰也好、晋位也罢。怎就拿这个八字还没一撇的东西搪塞我?”
“哪儿能呢!”汪芷柔啧了一声,转身故作玄虚往里怀掏了掏,拿出一对已经拆好成两半的双鱼戏水玉佩。
“这是外祖母早年送我的一对玉佩,本是期盼我能和未来夫君举案齐眉,谁料我……竟有幸进宫做了妃子,总不能再跟皇上戴一样的东西吧。”
汪芷柔语气里带着惋惜,但很浅,浅到她一笑,就能完美盖过去。
“我想了想,往后余生,还是你我姐妹相伴更久。所以这玉佩送你,最合适。”
汪芷柔说完,即刻掰开流萤手心,硬塞了那一半玉佩进去。小手冰冰颤颤的,像是十分担心流萤会拒绝她一样。
流萤有些意外,顺着她的动作,一齐低眸看那块玉佩。
釉白中透着油脂般的光润,确实是有些年头的陈料子。但表面光洁无暇,显然是一直精心保存着的。
“多谢。”
没人不喜欢裹着诚心的礼物,流萤道,“我定好好收着,死了也要带进棺材。”
过往长久磨难的促使下,让流萤从不屑说出口什么感人至深的话。
她觉得全都虚伪极了。
即使偶而真有什么赤诚之言,也只会藏在玩笑里。
不想让人听出来。
“呸呸呸!百无禁忌!”
汪芷柔拍打着流萤的手,急急帮她驱除着不吉利的话,“以后可不许乱讲了,你都是要做娘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注意……”
宝珠几人在外头扫雪的声音有些大,一点点盖住了汪芷柔嘀嘀咕咕叮嘱她的碎语。
可能是有了身孕的人,自动会变得敏感。
流萤此刻,竟有一抹可以被称之为温柔的奇妙情绪,在她的心头破土长出、并不断蔓延,一直到全部包裹,挤得整颗心都软塌下去了几分。
像是初春解冻的河水,永远比周遭一切,都先一步感知到春天的到来。
然而承德宫里,却没有一点祥和温暖之景。
孔映欢双膝一软,重重跪落在那冰凉刺骨的大理石板上。
那石板吸尽了殿宇间的寒气,直透骨髓,让她浑身一颤,却动也不敢动。
她死死低垂着头,发髻间珠翠的微光也黯淡了下去几分,唯有那苍白的脖颈,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