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龙涎香袅袅升起，金丝楠木案几上摊开的奏折堆叠如山。皇帝负手立于窗前，明黄龙袍被日光映得耀眼，他指尖轻叩窗棂，目光落在匆匆入内的商绾一身上。
"微臣参见皇上。"商绾一福身行礼，嗓音清润如泉。
上次被召见时，她还自称臣妇，而如今她已可称自己为“微臣”，不再仅仅是以辰璟王妃的身份，更是以画院下官的身份，面前圣上。
皇帝转身，眉宇间威严不减，却透着一丝罕见的温和："免礼。"
他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见那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墨痕，显然是连日修复地图所留。
"朕听闻，你只用了三日便将楼兰地图修复完毕？"
"回皇上，是。"商绾一低眉顺目，却掩不住眼底的坚定。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问道："这修复之法，是谁教你的？"
商绾一微微一怔，抬眸对上皇帝的视线，轻声道："恕微臣不能相告。"
殿内霎时一静。
“连朕都不能告诉？”皇帝扬起眉，故意加重了语气。
商绾一指尖掐进掌心，却依旧是坚定不移道：“皇上恕罪，微臣不想失信于人，实在不能透露那人的名讳。但是微臣可以保证，以后若再有此等情况，微臣一定挺身而出，为皇上分忧。”
皇帝凝视她良久，忽而低笑一声："朕欣赏你的坦诚。"他转身走向御案，执笔蘸墨，"既如此，朕不强求。"
笔锋在纸上划过，他沉声道："商画徒，听旨。"
商绾一连忙跪下。
"澄观画院新晋画徒商氏，修复地图有功，破格晋为三级画师，就不必再通过每月的考核了。"
商绾一心头一震，叩首谢恩："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皇帝微微颔首："朕希望，日后能有更多人习得此法，护我大梁疆土。"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从御书房出来后，商绾一仍觉指尖发烫。她低头看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圣旨的触感——三级画师，这是多少画师终其一生都难以企及的位置。本以为她要在画院摸爬滚打几年才能晋升为画师，却不曾想这称号竟来得如此之快。
"王妃！"卫泽匆匆赶来，低声道："殿下刚刚去了坤宁宫。"
商绾一心头一紧："他去坤宁宫做什么？"
卫泽犹豫一瞬："殿下说……有些话，要亲自与皇后娘娘说清楚。"
商绾一指尖蓦地攥紧裙角，皇后明里暗里的刁难从未止息，若裴昀之此时去对峙，只怕会落得一个仗功欺人的罪名。
她顾不得多想，提起裙摆便往坤宁宫赶去。
坤宁宫外，几名宫女正垂首而立，见她匆匆而来，皆是一惊，刚要行礼通传，商绾一却抬手制止，轻声道："本妃自己进去。"
她放轻脚步，踏入殿内。沉香缭绕，殿内光线昏黄，隐约传来低沉的对话声，商绾一不由得脚步一顿。
"皇后娘娘若肯应允，微臣愿革去官职，再不踏入朝廷半步。” 裴昀之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刀锋划过冰面，冷冽却清晰，“只要娘娘再也不为难她，微臣愿以余生换她在画院安稳。"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商绾一心头微颤，眼眶蓦地发热，鼻腔里涌上一股酸涩。
革去官职，听起来只是一句话的事，可她见过他在文书房彻夜批折不知疲倦的操劳，懂得他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情怀，她知道裴昀之其实并非是一个甘于闲云隐鹤的潇洒王爷，他心底有比朝廷更辽阔的山河。
可此刻，他说远离朝堂，该是将半生抱负碾作尘泥，只为换她一支笔，一砚墨。
皇后怔愣良久，似是难以置信："若就此退出朝廷，革去官职，便意味着永离权力中枢，你可想好了？"
"是。"裴昀之答得毫不犹豫，声音极轻，却像落锤定音，“微臣明白，皇后娘娘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守住太子殿下的位置，微臣十分能理解娘娘的用心良苦，只是微臣的妻子实在无辜，不该因微臣受牵连。若微臣从此退隐，皇后娘娘便可放心了。”
"小皇叔……"裴玄策的声音微哑，似是被触动。他早便能看得出裴昀之对商绾一的心意，却不曾想，这份情已深到如此地步，他对她已爱到了骨子里。
商绾一再忍不住，抬步踏入内殿。
"裴昀之。"
裴昀之蓦地回头，见她站在殿门口，眸光微动。
商绾一上前，在皇后面前福身一礼：“皇后娘娘，这半年来，辰璟王府与娘娘之间发生了许多不愉快。微臣与殿下一样，能理解娘娘的用心，只是……”
说着，她望向裴昀之，眸色柔和：“辰璟王想要的，从来都是国家风调雨顺，百姓顺遂安平，至于那张王座，毫无兴趣。若娘娘不信，微臣今日在此以性命起誓，今后辰璟王与王妃必将竭力辅佐太子殿下，甘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有谋逆，便让微臣……”
“好了。”皇后看着二人，终是摇了摇头，凤眸中闪过一丝愧疚："本宫从前……对你们确有偏见，也做了不少错事。"
她看向商绾一，语气难得温和："可即便如此，在晗月被要求和亲时，你们依旧是不计前嫌，用心出力地保护晗月，让本宫的女儿不必遭受远嫁他乡之苦。日后，辰璟王殿下便依旧在朝堂上为国效力，而王妃便安心在画院修习，本宫不会再干涉。"
闻言，商绾一欣慰一笑，而后郑重行礼："多谢皇后娘娘。"
————
夕霞洒落，如诗如画，瑰丽绚烂，宛如给整个皇宫披上了件织女巧手织就的华裳。
两道身影缓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而挨得极近，时而又刻意地避开。
回想着裴昀之在坤宁宫说的那些话，商绾一垂下渐红的下眼睑，睫毛快速闪动着，似是在遮掩将落未落的眼珠。
见女子一直低着头，裴昀之语气调侃道：“都晋为画师了，哭丧着脸做什么？”
话音落下半晌后，他见商绾一抬起头，一双杏眼里水光潋滟，如画般朦胧：“谢谢你。”她声音有些哽咽。
裴昀之不禁怔了怔，又移开目光，故作轻松道：“你是说我那句愿革去官职，不入朝廷？这叫战术，若不这么说，皇后怎看得出你我的诚意，从而心软呢？”
“你就没有想过，一旦皇后不吃这一套如何是好？你就不怕，真的再也入不了朝堂了？”商绾一语气里带了些急切。
裴昀之依旧是云淡风轻：“那就不入了呗，正好打工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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辈子，这又来一世，也该享受退休生活了。”
“是么？”商绾一见他还在嘴硬，幽幽地说道，“那某些人为何常常熬夜处理公务，一听说何处落了灾害便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还匿名为民间福利组织捐助银钱……”
“商绾一。”裴昀之打断她，眸色里闪烁着认真与坚定，“我承认，我是想在朝廷上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但是这些，和你相比，都不重要。”
正月底的冬风依旧是凛冽，此刻拂过，商绾一却是脸颊滚烫。
“可我不愿让你为了我的理想而丢弃你的抱负。”她温声说道，“我们应该互相成就，而非牺牲自我。所以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与我一起，好好地在朝堂走一条自己的路？”
闻言，裴昀之心头一颤，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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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澄观画院举办了晋升仪典，贾从文喜得新任待诏，商绾一破格被封为三级画师，而南启也如愿以偿地晋升为二级画徒；裴晗月和贺临的亲事也定在了下月二十一，刚好是春分那天。
这段日子，皇宫里喜事连连，再加之冰雪融融，春意渐暖，整个宫中都沉浸在一片祥和与美好之中。
自从晋了画师，商绾一的工作职责再不仅仅是临摹修补古画，而是多以为皇权富贵描绘肖像、记录日常、设计服饰图案等等，此类工作与皇室息息相关，因此对画技要求格外高一些，需比以前更加努力。
宣纸上的并蒂莲正绽开第七片花瓣，商绾一捏着笔杆，浅浅的笑容正如这莲花般清丽。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将她投在绢帛上的影子染成暖金色，笔尖蘸着鹅黄色颜料，在莲心处轻轻点出露珠般的花蕊。
昨日裴晗月喜滋滋地跑过来，说是让商绾一亲自为她设计大婚服饰的图案，如此美事，商绾一自是不会推脱。
寻常嫁衣上皆绣以合欢、牡丹、百合等寓意着夫妻和和美美的花，她便想着为裴晗月设计些别出心裁的。
思来想去，花开并蒂，喜结连理，这并蒂莲正适合裴晗月与贺临这对青春年少的新婚夫妻。
“无论什么，在大姐姐笔下总是这般美。”一旁的商绾馨赞叹道，“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公主穿上这件嫁衣了。”
商绾一放下笔，轻轻抚过商绾馨耳边碎发：“等你以后出嫁，我也给你亲自设计一套比这还美的嫁衣。”
商绾馨却是羞赧地低下头，红着脸嘟囔道：“谁要嫁人了……”
说话间，玉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慌忙。
“王妃，三小姐，奴婢听说家主和夫人今日去了王府，现在正由殿下招待着呢。”
闻言，商绾一笔尖在宣纸上悬停半刻，一滴鹅黄颜料顺着狼毫笔尖滴落在花蕊处。按理说，父母若想来看她，该提前告知，挑一个自己在王府的时间才是，怎地来得如此突然？
“事出反常必有妖。”商绾馨眼波微转，沉吟片刻，眸色一闪：“我倒想起一件事，今年起二哥哥跟着父亲学习掌管家业，却是一塌糊涂，先是海运船队遇风暴沉没，又在江南瓷器坊折了本，非但如此，二哥哥还不知在哪沾上了赌钱的恶习。父亲与主母这个时候过来，怕不是……”
话音未落，商绾一心中一沉，吩咐道：“备马车，咱们即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