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她撩人不自知》
1. 浅云
夏始春余,暖风和煦,宁康元年夏至这日,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
占据锦绣巷半个巷子大的商府一如既往的安静,直到后院青铜色的小门被微微打开,探出一个脑袋。
四处打探后,身着青衫的丫鬟轻步跳出来,回过头轻声道:“小姐,快出来。”
身后十六七岁的少女轻提着梨黄色襦裙裙摆踏出门槛,巴掌大白玉无瑕的脸上,一双杏眼透着些怯意,却清澈明艳,宛如皎月,难掩端丽之美。
“走吧。”
见的确无人,她舒了口气,与丫鬟快步消失在小巷里。
商绾一已重生到这个朝代一月有余,逐渐适应了自己商家大小姐的身份。
商家是大梁名望斐然的工匠世家,与她现代所在的建筑世家如出一辙。更加相似的是,今生的家教也极其严厉,丝毫不输前世。
今日父母与老太太入宫面圣,她方有机会偷偷出府。
大梁皇城,果真如画本子所言,富贵迷人眼。长街两旁店肆林立,各色各样的商铺、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香气浓郁扑鼻,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川流不息。
“小姐,皇城可真热闹!要是能天天出来玩就好了!”玉珠抻着脖子打量着繁华街景,满目溢出来欢喜。
商绾一唇边也泛着涟漪,眉眼却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她轻声道:“这话可不能让府上的人听了去,否则看父亲怎么罚你。”
听到这话,玉珠不禁打了个寒战:“小姐,这个快乐的日子就不要提家主了吧?咱们今日就放肆地玩一把!”
商绾一柳眉微蹙,清凉的声音中带了些严厉:“什么玩,今日我是因为颜料没了才出来的,买完了咱们就快些回去。母亲晚上回来了要考我背《兰亭序集》的。”
玉珠无奈地撇撇嘴,她家小姐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极听长辈的话,墨守成规,一本正经。
不似寻常十七八的少女喜欢些胭脂香粉,漂亮衣裙,商绾一独爱画画,绢布宣纸一摆,墨水一蘸,便可执笔坐上一天。或画花木,或画星月,不得不说,商绾一笔下之物,总是栩栩如生。
画画大概是她对商府严厉管制的唯一反抗了吧。玉珠这样想。
逛着逛着,便到了文玩铺。
铺子不大,被各式各样的文房物品与精美字画堆满,墨水与颜料香气四溢,仿佛一进门就会染上浓浓的书香气。
玉珠明眼可见,商绾一踏进来的那一刹那,双目都在发亮,不由自主地被架台上琳琅满目的颜料吸引。
现代时,她便喜欢画画,尽管父母反对,她还是一闲下来就背着画板,去户外写生。
画画的这些工具里,她最喜爱的便是颜料,无论是水墨的深邃庄重,亦或是彩墨的明快活泼,总能唤起她内心深处的那一份自由与畅意。
“小姐每次来,眼睛都要直,腿也走不动了。”玉珠在一旁打趣。
商绾一嘴角扬起少见的明媚笑容,手上挑选的动作未停:“再吵,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见玉珠闻言闭了嘴,商绾一脸上笑意更深。
而此时,斜对面客栈的楼阁上,一道犀利的目光将文玩铺的一切尽收眼底。
男人一身鸦青色薄袍,身姿英挺,仿如修竹。他鬓发乌黑如漆,鼻高唇薄,长睫下那双形状温柔的眼眸在明媚初夏里如明珠生晕。而眸色的深邃锋利,却给他的俊美平添了三分拒人千里的冷硬。
他悄然无息地观察着认真挑选颜料的少女,唇边不时泛起一抹似笑非笑。
“殿下眼光当真绝顶,这商家大小姐果然如画上一样,沉鱼落雁,美艳动人。”侍从卫泽喜悦的声音蓦然入耳。
裴昀之却睨了眼卫泽,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她美什么美?”
卫泽不禁一怔,他家辰璟王殿下一个月前突然从清冷如玉变得喜怒无常,又嚷嚷着要娶亲。皇上与太后都心花怒放,以为他开窍了,命画师把各世家女子的画像呈给裴昀之挑选。
而眼前的商家大小姐,便是裴昀之选出的准王妃。按理说,殿下该是满意的不得了,可刚刚怎么又说不美了。
卫泽百思不得其解地挠了挠脑瓜:“殿下,您一个月前选中商大小姐做王妃,又跟踪…啊不,窥探…不对……”
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卫泽腮帮子都憋红了,他最终放弃,直接问道:“您到底喜不喜欢这商大小姐啊?”
裴昀之转过头,透过屋檐折射而来的一缕稀薄阳光,目光落在商绾一精致的侧脸。
她梳着百花髻,眉如新月,眼如秋水,双颊因喜悦而晕着一抹桃色,在明媚柔光下分外耀眼。
他心中不禁冷笑,她如今倒是敢不听父母的话,偷偷溜出府来。
不像在现代的时候,因为父母一句商业联姻,便顾全大局,毅然决然地和相恋三年的自己分手,嫁给蔚然科技的大少爷。
上一世,他孤独一生,不到暮年便因病去世。而她,从结婚后便了无音讯,如今他二人再次相遇,怕也是未能长寿。
重生到古代,面对再一次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很期待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誓死反抗,还是听话顺从。
见裴昀之再次不说话,卫泽习惯性地噤了声,心底里想着:应该是喜欢的吧。不喜欢也没用,毕竟皇上太后今日已经召了商家老太太与家主夫人入宫,说的就是二人的婚事。
木已成舟,他家主子难得要求娶亲,皇上与太后定然会抓住机会。
————
挑选好颜料后,商绾一便心满意足地满载而归。
一踏进商府大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肥硕的大脸。
只见十五岁的少年一身花花绿绿,横眉竖眼地看着商绾一,还带着些小人得志与幸灾乐祸。
“二弟。”商绾一只淡淡招呼了声。
商远楷白了眼,大声道:“商绾一,你也有今天!怎么样,偷偷出府被我逮着了吧!?”
商远楷是二姨娘所生,虽是庶出,却是家中唯一一个男孩。在商府这样一个工匠世家,重男轻女在所难免。所以即便这商二公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老太太与父亲也宠着惯着。
面对商远楷的顽劣,商绾一向来是无视,她没有说话,欲绕过他回屋。
商远楷怎肯罢休,窜了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说你呢!大夫人让你在府背《兰亭序集》,你却偷溜出府玩?小心被罚!”
商绾一依旧是淡淡一笑:“我早已背好,二弟还是管好自己吧,别连一篇《逍遥游》都背得磕磕巴巴。”
商远楷倒吸一口气,红着脸道:“你…你有种就给我背一遍!”
“是母亲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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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我,我为何要给你背?”商绾一不卑不亢的语气,让商远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要争辩,便听见门外马车停驻的声响。
“是父亲和祖母回来了!”商远楷目光一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与依傍靠山,冲商绾一做了个鬼脸便跑出去迎接。
在下人的搀扶下,老太太一身端正的锦袍,踏入商府,虽已年过古稀,却依旧步伐矫健,容光焕发。
身后是商家家主商晏,与商家主母司清俪,二人皆身着朝服,带着清雅高华,让人望而生畏。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三位长辈一改往日的严肃庄重,似乎心情大好。
商绾一敛着眉眼,俯身行礼问安。
“祖母,”商远楷奔向老太太,边讨好地捶背按摩,边瞪着商绾一道,“刚刚大姐姐欺负楷儿!”
又来了,商绾一耸耸肩,也懒得解释。
可老太太似乎是没听到,只是吩咐着下人去厨房准备午膳。
商远楷愣了愣,继续添油加醋道:“祖母,大姐姐偷偷出府被楷儿发现了,她恐吓楷儿,说要揍我呢!”
老太太不聋,她脸上带了些无奈:“你大姐姐瘦得像笔杆,能打过你这一身肥肉?”
闻言,商远楷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他耍起泼皮来:“祖母您偏心,大姐姐坏的很,您都不管……”
“放肆!”老太太狠狠一敲手中的拐杖,倒是把周围人吓得一顿,毕竟平日里老太太最宠二公子,从未对他大声说过话。
商远楷看着一向慈祥的祖母发了怒,又瞧了瞧不发一言的商晏,竟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
没一会儿,二姨娘便闻声过来,见院子里站满了人,心中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福了福身,发间的海棠步摇摇摇晃晃,柔声道:“都是楷儿不懂事,惹得老夫人不快了。”
二姨娘苏眉今年不到四十,风韵犹存,说话也带着江南的柔婉,仗着二公子,向来是得商晏的宠爱。
可今日,商晏却是一脸肃穆,低声道:“你整日里就知胭脂俗粉,也不知好好管教你儿子。”
商绾一不禁心中一诧,今儿个是怎么了?
苏眉亦是一脸的惊恐,她将大哭不止的商远楷揽在怀里,抬头瞥了眼商绾一,眼中一闪而过一抹怨恨,又温柔道:“是,楷儿今年才十五,正是爱闹的年纪,自是比不得大姑娘,懂事听话,想来就算偷偷出府,也能得原谅。”
好一个阴阳怪气。
商绾一瞧着苏眉梨花带雨的模样,眉头轻拢,若是没猜错,父亲又该心软了。
“说得什么混账话!”老太太怒道,“大姑娘如何,何时轮到你们二房指手画脚。给我去佛堂跪两个时辰,不许用午膳!”
老太太恼怒的训斥让苏眉狠狠一怔,她又将目光落到一旁的商晏身上,却被商晏一脸不耐地挥手,她只能带着商远楷灰溜溜地退下。
苏眉母子走后,老太太恢复了和蔼可亲的微笑,脸上的褶皱如沟壑纵横,她挽起商绾一的手,往里屋走:“来,绾一,进屋用膳。”
祖母对自己甚少如此亲近,商绾一有些受宠若惊,她抬眼瞧了眼父亲母亲,亦是用温和的眼神凝着自己,与平日的严厉孑然不同。
她垂了垂眸,把不解与困惑藏到心底,随着老太太进了屋。
2. 朱砂
商府百余年来,极重视礼仪传统,讲究尊卑规矩。所以即使商绾一看出长辈们今日心情好,依旧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僭越。
她侍奉着老太太,父亲,母亲坐下,分别为三位长辈亲自盛了碗排骨莲藕汤,方坐到桌边的红木圆凳。
商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道:“绾一越发礼仪周全了,可见清俪教导有方。”
司清俪带着得体的笑容颔首道:“妾不敢当,全仰仗着母亲与家主的关爱,绾一才能出落得亭亭玉立。”
闻言,老太太眉开眼笑,往商绾一碗中夹了块糖醋鱼块,说道:“多吃点,这女孩子太清瘦了也不好,压不住福。”
这样的待遇还是头一次,商绾一边温声道谢,边轻轻咬着祖母递来的鱼块。
“是啊,”司清俪附和着,给商绾一盛了碗汤,“咱们绾一是有福之人啊。”
商绾一接过汤碗,抬眸问:“母亲何出此言?”
司清俪正要回答,却被老太太抢了先:“今日圣上召我商府入宫,便是说的你的婚事。辰璟王殿下,看上你啦,要娶你为妻。”
话音未落,商绾一惊得手中汤碗滑落,汤水洒了一桌。
见状,玉珠连忙边擦拭着,边给商绾一使眼色。
见商绾一愣住,商晏以为是女儿高兴傻了,不禁开怀笑了几声,道:“为父刚听说也是又惊又喜,不敢相信,但皇上所言,还能有假?咱们商家,可谓是福泽深厚啊。”
见父亲一副随时把自己嫁出去的模样,商绾一才回过神,带着些怯懦的语气道:“可女儿都不认识辰璟王殿下,他怎会看上我呢?”
司清俪温柔地将她鬓角的碎发并到耳后,打量着女儿如雪的容颜:“傻孩子,这皇亲贵胄想要哪家女子的画像要不来啊?咱们绾一又生得貌美如花,性情也是乖巧懂事,将来成为辰璟王妃,必然能与王爷琴瑟和谐。”
不是吧,又是包办婚姻的剧情。
商绾一不禁想起,上一世的父母也是用同样的语气和话术,让自己与正在交往的博士男友分手,与蔚然科技的大少爷联姻。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也终究和那位门当户对的结婚对象喜结连理,放弃了真正喜欢的人。婚后的生活自然也是索然无味,度日如年。
若今生还要步前世的后尘,未免太惨了些。
“祖母,父亲,母亲,我……我不愿嫁。”
闻言,三位长辈皆是一怔,面面相觑后,脸色便沉了下来。
“绾一,祖母与父亲面前,不可胡言乱语。”司清俪压低了声线。
“我没有胡言乱语,”商绾一在家里从未大声说过话,今日铆足了劲,声音也依旧是软软的,“我与辰璟王殿下素不相识,毫无感情,怎能贸然成婚?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的。”
“啪。”只听桌板一声巨响,商晏阴着脸拍案道,“你这孩子,怎能如此不懂事?”
父亲的翻脸如翻书,她早已习惯,往日都是唯唯诺诺地道歉认错,可今日,那句女儿错了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紧紧咬着下唇,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儿。
气氛僵持下,老太太温声对商绾一道:“绾一呐,你今年也十七了,该为家里着想了。辰璟王殿下可是圣上一母同胞最器重的弟弟,若是你能与他成婚,咱们商家的工艺便一世无忧了。更何况,赐婚的圣旨都已经拟好了,也绝无可能收回成命了。嫁给皇亲国戚,实在不算委屈你啊。”
闻言,商绾一唇边带了抹苦笑。她还正纳闷着长辈们为何突然爱护她,关心她,原来是因为辰璟王看上了自己,因为想让自己为这个家做牺牲品。
前世今生,她都只是枚棋子。
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商绾一颤抖着声音:“好一个卖女求荣。”
“你说什么?”
商晏不耐地拧起眉头,正准备与眼前这不识大体的丫头大战一场,便听见王管家进来通传消息。
“老太太,家主,大夫人,宫里来信,太后娘娘召大小姐明日午时入宫一叙,一来熟悉宫中事宜,二来也让大小姐与王爷见见面。”
闻言,司清俪扯了扯嘴角,说道:“知道了,下去吧。”
明日,真快啊,像极了前世父母让她与蔚然大少爷相亲的那份迫不及待。
见商绾一不说话,司清俪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绾一,我知你未和男子接触过,或许对成婚之事有些害怕。这不,明日你入宫去见见辰璟王殿下,听说他才貌双全,温润如玉,没准儿你见了他,便会喜欢上他呢。”
商绾一抬起头,与司清俪端美的双眼对视上,从面前这位母亲的眼神里,她看出一丝安慰,同情,似乎也有恳求。
在这个偌大的府邸,她与她一样,都是牺牲品,都身不由己。
她垂下眸,点了点头。
见商绾一似是同意了,老太太和家主这才松了口气。
————
翌日午后,商家的马车便叮铃铛铛地赶到皇宫城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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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绾一今日身着淡粉色菊纹上裳,配着月白百褶如意裙,乌黑如漆的秀发梳成流苏髻,腰间系着一条镶着细小银珠的腰带,更显得她腰肢纤细,气质恬雅。
玉珠扶着她下了马车,眼中带了些失落,往日她见小姐打扮得如此漂亮定会赞不绝口。可今日,小姐一路上笑都没笑过,不知叹了多少气,看得她直心疼,话也不敢说一句。
下了马车,便有宫中的嬷嬷接应。
商绾一不动声色地望了眼那红墙黄瓦,飞檐翘角,气势恢宏。门楼镶嵌着璀璨的琉璃瓦,在午日的照射下闪耀着金光,庄重却沉闷。
嬷嬷打量了一番眼前女子,不禁感慨:“商姑娘果然是明艳动人,难怪能得辰璟王殿下青睐。”
“嬷嬷谬赞。”商绾一低下头,跟着嬷嬷踏进宫门,往太后的慈宁宫方向走去。
皇宫果真很大,大约走了一刻钟,不知穿过多少曲折的廊桥,才到了慈宁宫前。殿外梨林葱茏,成簇的梨花密密挨在一起,挤在枝头,远远望去,如簌簌小雪。初夏的微风柔和拂过,送来一阵清淡花香。
踏入殿内,入目便是一座镂空雕刻的玉质云屏,美又华丽,绕过云屏,才是正殿。
“商姑娘在这稍等片刻,太后娘娘即刻就来。”
商绾一浅浅一笑,应了声。
嬷嬷退下后,商绾一环视了一圈四周。这坤宁宫虽大气阔卓,却布置得清秀雅致,熏香也是淡淡的花草香,还真和自己想象中的奢靡皇家不太一样。
再看那书架上,竟悬挂着一幅梨花图。商绾一看出,此花正是民间书画大家刘仁的真迹,是她前世今生都求之不得的。
好奇心不禁驱动着她,轻轻摩挲着那画卷,感受着粗糙画纸划过指腹,这何尝不是一种与古人的对话。
“未经允许,擅动他人物件,这就是商家大小姐的礼仪?”
一个清冽又富有磁性的男声从背后传来,吓得她一抖。
她回过头,瞬间怔在了原地,双眸瞪得溜圆。
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华贵冰蓝色锦袍,袍上绣着繁复精美的云水纹,袍身剪裁合宜,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只见他长眉入鬓,英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用深邃漆黑的眼眸打量着自己,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看错了,怎会在古代遇到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她又凝眸细看,眼前男人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里,映射出一丝锋利,唇边还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似笑非笑,她瞬间确定了他的身份。
没想到,他也重生了。
没想到,古装扮相,会这么…适合他。
裴昀之见她愣着,稍稍走近她,漫不经心道:“多年未见,你就算对我念念不忘,也不必看得眼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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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绾一这才回过神,她移开目光,一时有些紧张,清了几下嗓子才开口:“你怎会在这里?”
裴昀之蹙眉:“这话该我问你吧?这是我母后的寝宫,你为何出现在这?”
商绾一眸光微转,想起母亲所说,辰璟王看了自己的画像后提出娶亲。原本她还奇怪,世家女子里美貌者众多,怎就独独选中自己?如今得知这辰璟王是谁,这一切都合理了。
想起前世,她因抗拒不了联姻,与他决裂的场面,想起他那双悲伤幽怨的眼眸,她不禁心中一紧:难不成,他是来寻仇的?
“裴昀之,不,辰璟王殿下,前世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但是,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这婚,能退了吗?”
闻言,裴昀之差点被气笑。
前世她与别人联姻时满口的无能为力顾全大局,今生与自己联姻,却敢提出退婚了。
“你还知道对不住我,”他眸色微沉,“是不是该补偿?”
商绾一顿了顿,似乎除了以身相许,没什么能补偿得了这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王爷。
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琥珀色的眸光锋芒毕露,可眼尾的弧度却温柔如水,平添了几分无辜。
她越是这样,他便越是恼火。
恼火为什么,她将他弃如敝履。恼火为什么,她对自己的婚姻如此不负责任。
“嘶。”手腕一阵吃痛,商绾一突然发觉自己被裴昀之狠狠抓住,对面手劲大得令她动也不能动。
裴昀之眼神里没有一丝怜香惜玉,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清晰道:“抗旨,可是死罪。”
男人手上逐渐加重力气,她试图挣脱却怎么也甩不开,她眼底红了一片,气愤道:“堂堂辰璟王,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裴昀之反应过来,如今自己和她身份悬殊。若用这种倚强凌弱的低级手段,反倒显得他小人得志。
他甩开她的手,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你以为我想娶你?我也是被逼无奈罢了。”
商绾一顿了顿,问道:“可我听父亲说,是你看了我的画像,提出的娶亲。”
裴昀之睨了眼商绾一,没带好气道:“没有你,太后和皇上也迟早会给我安排其他世家女子。若非要娶,那还不如选择一个知根知底的,也好方便日后和离。”
“和离?”
话音未落,裴昀之就见面前女子双目散发着惊喜的光泽,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
他心中不禁泛起酸楚,和离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吸引力这么大么?
这丝内心的波动被他掩藏得极好,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反正你也迟早会被安排婚嫁,不如你我暂且妥协,等以后遇到各自的心上人,再和离也不迟。”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商绾一抬眸,试探地打量着面前男人。以她前世对他的了解,裴昀之这个人,虽毒舌傲娇,但从不屑于撒谎。
她伸出小手指,认真道:“那说好了,成婚后互不打扰,各自安好。”
裴昀之内心冷哼,多大了,还拉钩上吊。
但他还是伸出手,勾住她的手指:“一言为定。”
女子手指的冰冷触感一刹那间传来,裴昀之一顿,目光却落在她手腕被自己掐的泛红浮肿处,眉头微微锁起。
“卫泽。”他唤道。
卫泽听见,小跑着从殿外进来,只是没想到,一进屋就见商大小姐眼底还红着,似是被哪个恶棍欺负了一般。而他家殿下在旁边好大一只,一看就是那个恶棍本人。
他心里不禁叫苦,完了完了,殿下平日从不和女子交往,一定是哪句话把商大小姐惹哭了。
“商大小姐,我家殿下绝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不善表达…”卫泽正不停地找补,便听见裴昀之开口:
“还不快去取消肿止痛的药,给准王妃敷上。”
3. 胭脂
未时末,太后方处理完事务,从立政殿出来,便急匆匆赶着回慈宁宫。
“娘娘慢些走,别急。”一旁的侍女竹君扶着太后,温声安慰道。
“能不急吗?昀之难得喜欢一个姑娘,叫人家等久了终究是不好。”说着,太后还加快了步伐。
竹君不禁被逗笑,叹道:“奴婢还是头一次见着,这婆婆见儿媳急成这样的,况且这婆婆还是尊贵无双的太后娘娘。”
太后无奈,语气中竟有些伤感:“昀之这小子,最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脾气臭得很,哀家只盼啊,这个时候商姑娘还没被他气走。”
正说着,便见一个冰蓝色身影屹立于面前。
“儿子见过母后。”裴昀之拱手问安。
太后见裴昀之独身一人,心中不免生出了些不祥的感觉,她问道:“昀之,怎么就你一人,商姑娘呢?”
裴昀之神色平淡地回答:“她已经回府了。”
太后眉头紧锁,语气带了些急促:“怎的也不让哀家见一见?”
“母后不必急,成婚后母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见准王妃,况且母后定然会满意这个儿媳。”
见裴昀之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太后深深叹气道:“一口一个准王妃的,哀家哪是怕不满意这个儿媳,哀家是怕人家不乐意你。”
裴昀之浓眉微挑,想起刚刚商绾一眼中闪过的那抹不易察觉的光亮,不禁勾了勾唇角。
“母后放心,她乐意。”
————
商绾一带着满脸的沉重心思出宫,接着小姐的那一刹那,玉珠吓得脸色苍白:小姐难道是和辰璟王谈崩了?
她丝毫不知,商绾一此刻的心情比婚事谈崩了更令人复杂。
回府的一路上,她思绪万千。
她不明白,世上怎会有如此多灵异的事,让她重生,又让她遇见他,偏偏他们又即将成为夫妻……
说她命苦吧,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活的机会;说她幸运吧,这次竟又要非自主成婚,还是和一个…不知如何面对的人。
但既然已经拉勾作保,想来裴昀之也不会厚颜无耻到言而无信。更何况,以裴昀之的条件,早晚会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和离也是迟早的事。
她长舒口气,掀起帘子,抬眸望向窗外的夕阳,是柔和的琥珀色,映出她面庞一片惊艳。
前世的时候,尽管许多事始料不及,身不由己,她总是会苦中作乐。而今生,无论发生什么,她都相信自己有化险为夷的能力。
到了商府,商绾一被王管家与几个丫鬟簇拥着进门,还碰见从佛堂出来的二姨娘与商远楷。
她微微颔首以示问好,不过人家压根没理会,翻了白眼便回屋了。
见状,王管家轻轻笑道:“大小姐不必挂怀,他们就是心里不平衡,嫉妒了而已。”
商绾一扯了扯嘴角,只是微微苦笑。
这世上的事,好像每个人皆是,得非所愿。
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当晚宫里便传来圣旨,说太后和辰璟王对自己十分满意,赏了商府白银百两,绸缎十匹,大婚日期也定在了七月初七。
一时间,商府成了皇城最炙手可热的所在,商晏每日应付的宾客都比从前翻了一番,可谓是风光无限。
雕花窗棂外热闹非凡,商绾一的闺房却依旧宁静清雅,仿佛一切与她无关。她让玉珠关了窗,如往常一样执笔作画。
玉珠凑近一看,画的竟是辰璟王殿下,只不过穿的衣裳有些奇怪,不大像这个朝代的服饰。
画好后,商绾一又默不作声地往纸上男人的眉头处加了几笔皱纹,笔锋微微一顿,又蘸了一笔黑墨,把男人的脸涂得漆黑。
玉珠看了不禁别开眼去,她觉得小姐疯了。
七月初七,大婚之日如约而至。
商府内外,道贺声,鞭炮声,不绝于耳。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红绸飘舞,处处透着祥瑞与喜气。
商绾一在嬷嬷和玉珠的梳妆下,已换上一席犹如天边流霞的曳地长裙,外罩一件暗花金丝双层秀衫,衣摆坠着流苏。坠着颗颗南珠的喜帕遮住今日格外娇美的容颜,整个人流光溢彩,身若芙蓉。
婚礼的流程,包括圆房的羞人规矩,嬷嬷都和她讲过。
不过她现代时,为了更好地临摹名胜古画,在大学选修过民俗学这门课。所以,不用嬷嬷,她也对古人成婚的那些繁琐习俗略知一二。
不得不说,文化能传承几千年,是有它的道理的。
催妆,上轿,跨火盆,拜堂,再到送入洞房,这一套流程蕴含了太多老祖宗的东西,听起来也的确是疲惫。
只是没想到,她竟有机会亲身经历一遍。
星月交辉,暮色已至。
洞房内,商绾一坐在大红色铺满寓意吉祥的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的床榻上,透过帕子的间隙,瞧那红烛摇曳的微光,头顶上的珠钗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今生,他们这婚倒是门当户对,顺理成章,不像前世,相恋三年也无果。
其实若说门当户对,裴昀之前世虽不及她豪门,却也家境殷实,还是高知家庭,与她也算般配。假如她当年勇敢一些…
哪来的什么假如啊,破镜难重圆,如今的裴昀之对自己怕是只有厌恶,他们此生也终将无果,早些和离才对两个人都好。
那就,让他更厌恶自己。
心下想时,便听见裴昀之推门而入,一阵酒香也随之飘逸而来。
裴昀之重生到这副二十出头的身体,酒量竟十分惊人,席间多喝了几杯酒,却毫无醉意。
可入门那一刻,他只觉得头脑中“嗡”了一声,清醒好像烟消云散,脸颊与耳根瞬间红得发烫。
女子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身喜袍,在那刻着“囍”字的床榻上,等着自己。
他曾无数次地幻想,与她结婚的场景,哪怕前世她已一身洁白婚纱,嫁给他人。
没想到今日这场名副其实的中式婚礼,圆了他的梦。
他顿了顿,压住那涌上心头的情绪与欲望,随手故作轻松地将女子头上的帕子揭下来。
他脸上那好不容易恢复的冷峻与严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禁凝了凝眸。
她今日黛眉轻染,朱唇微点,羊脂玉般的肤色在胭脂下更多了一层妩媚的嫣红。一双盈盈的杏眼直直地盯着他,在烛光的映衬下,如新月般醉人,摄人心魄。
前世他们在大学里相遇相恋,他只见过她淡妆,这副模样,还是头一次见。
而商绾一也一时间恍了神:她甚少见他穿得艳丽,这身红色,竟极衬他。
她心中似乎又在横生一些莫名的问题:后来的他,也另娶她人了吗?也穿着这样光彩焕发的婚服,迎娶真正爱他的那个人吗?
裴昀之移开双眼,微涩的喉咙不自然地咽了咽:“别老盯着我看,渗人。”说着,便坐到离她一尺远的距离,敛着眉眼让自己清醒清醒。
可下一刻,身旁女子竟默不作声地将头上珠钗一支支拆下,嫁衣也一件件褪去。片刻,她青丝散落腰间,身上只余绯红色的里衣,凹凸有致的曲线尽显。
他顿时脸上一片火热,说话都快不利索:“你…你干什么?”
商绾一却是面不改色,用清凉如水的声音缓缓道:“你我既然已经来到古代,规矩还是要守的。”
规矩…她指的是…圆房吗?
她还真是奇怪,之前要求互不打扰的是她,如今要行夫妻之事的也是她。
裴昀之还未作声,又听见女子一句:“你,是不是不会?“
她在挑衅?
裴昀之撩起眼皮看她,却见她双目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
这让他更加恼火,他不再忍耐,揽过商绾一的双手,将她扑倒在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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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副完全占有的姿态。
裴昀之突如其来的攻势带来强烈的炙热气息,如点火一般,烧红了商绾一的脸颊,耳朵,与脖颈,甚至蔓延到全身。
多年未如此近距离接触,他的五官放大后好像格外雕刻般完美,肩宽腰窄的身体紧紧贴着她,她不敢去看他,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似是感觉到女子的紧绷,也不知是因欲罢不能还是心有不甘,他有些咬牙切齿。
前世,她也是这般羞涩紧张,却又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地嫁给那个她不爱,也不爱她的人吗?
她也是这般,任由那人将她揽在怀里,肆意占有她吗?
想到这里,他好像又把自己惹恼了。
“商绾一,你一点都不知反抗吗?”
闻言,商绾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朝压在身上的男人狠狠一踢……
裴昀之反应过来时,已经从床榻到了地板上。
屋内本来氤氲起来的旖旎与暧昧气氛,瞬间消失殆尽。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听话地反抗,更没想到,白白瘦瘦的小姑娘,脚劲儿会这么大……
商绾一却是一脸的大惊失色,好像被踢下床的人是她一样,她反应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开口:“你…你没事吧?”
幸亏踢到的是大腿,若是再往上一些,怕是真的有事了。
不知为何,他从她那双看似惊慌的眼眸中,看出一丝得逞的狡黠。
他瞬间明白,她有多着急和离,多想让自己厌恶她。
裴昀之从地上爬起来,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狼狈感,他边点头,边冷笑:“好,算你狠。”
说完,便拂袖而去。
商绾一抚了抚额,她刚刚把堂堂辰璟王,他的丈夫,踢下婚床,此举应该够他恨自己了。
而且,一想到裴昀之那副落荒而逃的模样,她竟然有些幸灾乐祸的爽感。
夜色阑珊,月凉如水。
这一晚,商绾一睡得不算踏实。
翌日清晨醒来时,便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点打在红色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
不久,宫里传消息,说今儿天不好,改日来向太后请安。
少了一桩大事,而裴昀之也不知去了何处,商绾一放松地舒了口气,她觉得好像成婚也没有她想象中那般令人难受。
让玉珠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她便像平日在闺房那样,说道:“等下备纸笔,画画。”
玉珠见商绾一心情颇佳,以为昨夜洞房花烛一定很愉快,便也眉梢带了些喜悦,说道:“小姐…不,王妃真是到哪不忘画画。不过奴婢听说,府里莲心湖上有一禅亭,那视角极好,又可避雨,王妃要不去那作画?”
商绾一眸色微闪,想起来,她也好久没户外写生了。
亭中观雨赏莲作画,听起来对她足够吸引。
————
小雨潇潇,辰璟王府有种朦胧之美,然而一声刺耳的尖叫却打破了这种意境。
“昭宁公主,贺将军真的没来我们府上,您快回去吧,别被雨淋着了。”卫泽一脸为难,苦苦哀求。
油纸伞下,小姑娘一身淡紫色锦绣罗裙,乌黑如缎的长发挽了个流云髻,插着一支镶玉的蝴蝶钗。一张精致的小脸上,眼睛大而有神,她仰着脑袋,双手叉腰,像只骄傲的小凤凰。
“不可能,我手下的人说了,昨夜贺临哥哥根本没从这辰璟王府走出来!让他给我出来!”昭宁公主扯着嗓子喊道。
“公主别说笑了,昨夜可是我家殿下的洞房花烛,贺将军怎会…”
还没等着卫泽说完,昭宁公主故作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贺临哥哥?”
卫泽一怔,转头望去,身后却空无一人。
回过神时,只看见那一抹紫色身影一溜烟地跑进府。
糟了!没守住,得赶快告诉殿下!
4. 烟墨
细雨纷飞,烟雨蒙蒙,莲心湖碧波荡漾,涟漪泛起,如梦似幻,果真是适合观景写生的好地方。
湖心的禅亭小巧,却也足够摆放宽大的台案。
玉珠帮商绾一摆好笔墨纸砚,在砚台里倒上些清水,捏着墨条开始研墨。
商绾一用那双葱白柔荑轻轻抚平宣纸,执起小狼毫蘸着玉珠磨好的松烟墨,淡淡的墨香随笔锋流转。
寥寥几笔,勾勒远山近水,雨洗青荷。
虽两世皆是被困在家宅中的金丝雀,她的笔下却不仅仅是小女儿家的柔情绰态,情爱嗔痴。纤细手腕下,她能大笔晕染,勾勒气势磅礴的巍峨高山;亦能墨色淋漓,描摹一碧万顷的浩渺湖水。
偏偏商绾一的笔触又十分细腻,手又极稳,就连荷叶上颗颗雨珠都被她描勒地活灵活现。
没一会儿,一副栩栩如生的雨打夏荷图便大致完成。
“王妃画技精进了,总是画得又快又好。”玉珠见商绾一略放下笔,便上前给她披上一件嫩绿色绣花小披风。
商绾一目光没离开画纸,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我还是不太会画花卉,若是有机会能得到刘仁画师的指点就好了。”
她不禁想起那日慈宁宫看见的梨花图,刘仁笔下的梨花如簌簌小雪,隔着画卷似乎能嗅到淡淡香气,那才叫跃然纸上,惟妙惟肖。
也不知太后是个什么样的人,下次去慈宁宫请安时,能否有机会问问那副真迹。
心下想时,便瞧见一抹淡紫色身影从湖畔对面一闪而过。
商绾一定睛一瞧,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看服饰发髻也像皇家的人,大概是个公主。
随后便见卫泽跟着狂奔而来,他连伞都来不及打,在雨中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
“玉珠,快把他叫进来。”商绾一招呼。
玉珠顿了顿,连忙撑起把油纸伞,边冲卫泽招手,边呼喊他的名字。
卫泽闻声而望,见王妃屹立于禅亭,停住了脚步,脑中灵机一动:对啊!王妃是殿下贴身的人,可以找她帮忙!
卫泽三步俩步地跑进禅亭,也不顾额头上汗水与雨水交融的狼狈,直接跪下给商绾一行了个大礼。
商绾一一怔,示意玉珠给他一块干净的帕子,问道:“这是怎么了?急急忙忙的,你追着的那位小殿下,又是怎回事?”
卫泽接过帕子,边擦拭身上的落雨,边说道:“王妃有所不知,那是殿下的亲侄女昭宁公主,公主自小与殿下亲近,殿下又与贺临小将军交好,公主便缠上了贺小将军。昨夜贺小将军喝醉了酒留宿王府,也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竟把公主召了过来…”
说着,卫泽急得快掉眼泪:“殿下叮嘱奴才不让公主进来,可公主…这下雨路滑的,若是公主金枝玉叶之躯有个什么闪失,奴才脑袋就不保了。”
见卫泽声泪俱下,商绾一也不好置之不理。
她沉吟片刻,明眸微转:“我有办法。”
————
文书房窗外的雨丝斜斜掠过窗棂,在青石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殿内,红玉桌几上,琉璃壶里的玉液酒已一滴不剩,零零散散的酒杯东倒西歪,整个屋子里一片狼藉,酒香弥漫。
十七八岁的少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睁开一双如星星般清澈明朗的眼眸,大脑却是一片混沌,醉意还有些未消退。
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刚刚做的噩梦。
梦里,原本他骑着马在竹林里肆意狂奔,好不快活。突然,身后出现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正眉开眼笑地搂着自己的腰。
“贺临哥哥,我终于找到你啦!”
小姑娘脸上红扑扑的,声音也娇软无比,可他却只觉得阴森骇人。
“你,你快下去!”
他试图挣脱,可那小姑娘却双手握住缰绳,狠狠一甩,身下的马嘶叫一声,飞奔起来。
“啊——”
幸好是个梦。
贺临长舒一口气,心里却还是隐隐不安。
他目光落在软榻旁还在熟睡的裴昀之身上,没好气地晃了晃他:“这都日上三竿了,快起来!”
裴昀之头也剧痛得很,在贺临的大力推搡下更是一阵眩晕,几欲呕吐。
他挣扎地爬起来,揉着太阳穴,不耐地骂道:“今日又无事,起这么早做什么?你有病吗?”
贺临一听,被气笑道:“有病的人是你吧?昨晚我喝了醒酒汤本来都要走了,谁知你非要拉着我继续喝,害的我大半夜都不能安睡,听你讲了一夜的故事。”
闻言,裴昀之一怔:“我说什么了!”
讲故事?莫不是他喝断了片,把现代自己被甩,还有昨夜被商绾一一脚踢下床的事都统统告诉了他?
“这谁能记得?”贺临手一挥,不屑道,“总之,你有病得很,洞房花烛夜,不去陪新娘子。”
说着,他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坏笑,一手搭在裴昀之肩膀,低声道:“裴昀之,你那方面,是不是有问题啊……”
话音未落,浓厚的阴冷布满裴昀之半张脸颊,他一个过肩摔,将贺临到撂倒在地。
贺临一惊,没想到这平日只爱坐在书房处理政务的辰璟王竟能把自己偷袭了。
不过,他的武也不是白练的。
他眼疾手快地冲裴昀之的小腿一击,对面毫无防备,随即腿一软,便被他拽倒,二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
“不就是开了句玩笑吗?你行,你厉害还不行吗?”贺临见僵持不下,语气略软下来。
倏然,殿门被缓缓推开。
二人动作一滞,停在原地。
而进屋的女子也看傻了眼。
只见两个气血方刚,肩宽腰窄的男人躺在地上,以一种难以描述的姿势搂抱在一起。更糟糕的是,二人身穿一模一样凌乱不堪的寝衣,透着一丝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慵懒感。
商绾一目瞪口呆,耳边还萦绕着“你行,你厉害还不行吗”,脑海里只蹦出一个形容词来描绘眼前的情景:
颠鸾倒凤。
裴昀之反应过来,一把推开贺临站起身,边不自然地整理着凌乱的衣裳,边轻咳一声道:“这是贺临小将军。贺临,这是王妃。”
贺临这才回过神,原来这就是传闻中裴昀之对其画像一见钟情的商绾一。
他爬起来,拱手笑道:“微臣贺临,给王妃请安。”
商绾一打量了一番贺临,见他一副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清爽少年郎模样,与旁边冷峻淡漠的裴昀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好像更让人浮想联翩了。
她连忙收了收惊讶的神色,得体的微笑重新回到脸上:“本妃不知贺小将军光临,也没好生招待,贺小将军莫生气。”
“没事没事,裴昀之招待得很好。”贺临脱口而出,让三人沉默了半刻。
贺临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又对上裴昀之充满杀气的眼睛,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商绾一不禁被逗笑,她说道:“贺小将军放心,刚刚昭宁公主来过,本妃想办法拖住了公主,现下皇后娘娘已经派人把公主接回宫了。”
“什么?裴晗月来了?”贺临大惊失色,抬高了几分音量。
裴昀之漆黑的瞳仁倒是闪过一丝诧异,裴晗月这个小侄女,刁蛮任性,难缠得很,连皇上和皇后都无可奈何,商绾一竟能拖得住她。
“多谢王妃了。”贺临唇边勾起一抹勉强的笑,又瞪了眼裴昀之,耷拉着嘴角:“都怪你。”
商绾一垂眸莞尔而笑,说道:“我去给你们二人煮醒酒汤,辰璟王殿下就…继续招待贺小将军吧。”
说完,便转身消失在文书房,留下凌乱又呆滞的二人。
煮好了醒酒汤,商绾一便让下人呈了两碗送到文书房,自己则带着玉珠回禅亭,去收拾作画工具。
雨不知何时停了,初晴新霁,山添翠润,薄雾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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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似乎都变得清丽脱俗,只是多了些凉意。
“王妃用一张随手画的画,就骗过了公主,真是机智!”玉珠边将宣纸轻轻卷起,边感慨。
商绾一抿唇一笑,想起刚刚,自己也不知哪来的胆量,竟骗昭宁公主说,这画儿是贺小将军最喜欢的,但苦苦不知是出自哪位民间高手。刚过豆蔻的小姑娘哪里想那么多,直接就拿着画跑了出去。半路上,便碰见卫泽去叫来的皇后身边的嬷嬷,自然也就被护送回了皇宫。
不过回想起来,她还真有点心虚。
“下次看见卫泽,我可再也不搭理他了。”商绾一撇嘴道,“这种骗人的事,我真做不来。”
玉珠知道商绾一向来胆子小,轻轻拂了拂她身上零落的雨滴,说道:“不过,这件事也能看出,王妃的画是真好,这才骗得过公主啊。”
玉珠总是这般会安慰人,商绾一勾起一抹甜甜的笑:“你这张嘴啊,吃了蜜一般。”
“本王竟不知,你何时胆子变得这么大。”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轻松欢愉,商绾一边心里默默抱怨这个人为何总爱在背后出现,边转过身行礼。
裴昀之扫了眼商绾一,见她今日恢复了寻常的淡雅妆容,身上的嫩绿色衣衫倒是与雨后朦胧的景色相配相宜。
他目光又落在一旁的笔墨纸砚,眸色微微一沉。
她还是那样喜欢画画。
记得他们二人初见,便是在大学校园里那条学子路上。
他骑自行车路过,被一道纯白色连衣长裙身影吸引了目光。只见女孩手执一支水彩笔,在画板上点染涂鸦,寥寥几笔,就将学子路边的翠绿杨柳描摹得栩栩如生。
那时,他以为她是美术生,得知她是建筑系的学生后,还颇为惊讶。
思绪回归,他开口道:“你不是每画一幅,都会好好保藏吗?就这么让晗月拿走,不可惜?”
商绾一微微凝眸,他还记得。
她摇摇头:“事态紧急,一张画而已,倒也没什么的。只是,为何这贺小将军竟这么害怕昭宁公主?”
裴昀之冷笑一声,脑海里浮现起裴晗月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换做他是贺临,他也害怕得不行。
他扬了扬头,若有所思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他不太行吧。”
商绾一顿了顿,有些莫名其妙,不懂为什么裴昀之突然把话锋转到这种事情上。
她尴尬一咳,说道:“对了,醒酒汤,你和贺小将军喝了吗?”
“我喝了,贺临没有,他已经滚了。”
哈?商绾一又是一诧,还没等着说话,裴昀之便已走远:“以后画画好好选地方,别碰见不该碰见的人。”
有病吧?商绾一看着裴昀之的背影,心里偷偷骂了一声。
她不知道的是,刚刚在文书房,贺临也同样骂了这句话。
下人把两碗醒酒汤呈上来置于桌几,正欲俯身告退,却被裴昀之叫住。
梳洗完毕的他已换上件砖红色锦袍,衬得他眉目深邃俊秀又精神饱满,似是醉意全无。
“这醒酒汤,是王妃亲自熬的?”
“是。”
“下去吧。”
裴昀之愣了愣,目光久久未从那冒着缕缕白烟的汤碗移开。
贺临勾唇一笑:“这娶了妻就是好啊,不过必须得是王妃这样温婉贤淑的,若是裴晗月,唉。”说着,便捧起碗。
贺临的嘴唇还未碰到碗边缘,倏然,手上一松,碗被裴昀之一把夺了过去。
只见裴昀之三口两口,便把碗中汤一饮而尽,又毫不犹豫地将另一碗汤也灌进肚子里。
其动作之迅速,之生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快渴死了。
“你,你有……”
贺临还没骂出口,裴昀之便大步走出殿,留下句:“没什么事,就滚吧。”
“有病吧。”贺临清秀的脸上扭曲得难看。
5. 月华
坤宁宫外,桃色宫装的小丫鬟跪在鹅卵石地上,边自己掌嘴,边哭得抽抽搭搭,而周围一圈嬷嬷侍卫,也只能心中轻叹一声,爱莫能助。
谁让她作为昭宁公主的贴身侍女,未能拦住公主,让公主在下雨天跑到辰璟王府,还让公主受了极大的委屈呢?
而此时的裴晗月亦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正哭得稀里哗啦,满脸委屈地和皇后哭诉。
“母后,您可一定要为月儿做主啊,”小姑娘梨花带雨的小脸上,一双红得如小兔子的眼睛止不住地落泪,“小皇叔的王妃,她欺人太甚!”
她身旁一身白金色凤袍的女人便是当今皇后。她貌美又颇有风韵,只是身子不大好,膝下子嗣不多,只有太子和小公主裴晗月。
当初生裴晗月时,又早产,所以她十分疼爱这个女儿,一丁点委屈都不舍得让她受。
听说了今日的事,皇后盛怒,处罚了裴晗月身边的所有下人。
可瞧着女儿还不停地哭泣,她不禁心疼地蹙起了眉头:“云舒,还不快去备些公主最爱吃的杏仁酥?”
云舒连忙福了福身,拉着几个下人去小厨房忙活起来。
“月儿不哭,”皇后用帕子温柔擦去裴晗月脸上的泪水,语气带了几分愤怒,“母后已经听说了,辰璟王妃的确有些过分了,竟用贺小将军的名义骗人,还骗的是我们月儿。母后等会就传懿旨下去,让你小皇叔好好管束她。”
裴晗月顿了顿,直摇头:“不行不行,听说小皇叔对她一见钟情,很是喜欢,怕是舍不得管束呢。”
闻言,皇后想起来,皇上的确和自己提过这么码事。
她沉吟片刻,闻声道:“月儿别担心,过几日你小皇叔就会带着王妃入宫给太后请安,到时候,我会会她。”
裴晗月听了,这才不再哭泣,钻进皇后怀里。
————
夜色如水,月辉倾注。
辰璟王府在皎皎月色下,宁静又清幽。
商绾一伏在窗前,就着一抹月色,点了盏小灯,手中画册页页扇动,怡然自得。
她看得入迷,连玉珠进屋收拾床铺都没意识到。
“王妃,卫泽刚刚说,殿下要处理政务,今晚就直接宿在文书房。”玉珠的语气略有些失落,她有些替商绾一不高兴,哪有新婚伊始,夫妻就分房睡的。
商绾一却是淡淡的,“噢”了一声,继续低头看画册。
“这消息若是传下去,府上那些丫头不知怎么看王妃呢。”玉珠撅着嘴嘟囔着,一想起这几日她瞧见王府上的几个从辰璟王身边走过就面红耳赤,眉目含情的侍女,她便心里一股无名火。
商绾一见她情绪不佳,安慰道:“看开一点,我和殿下如今相处和谐,互不打扰,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
“别可是了,玉珠,你今日也累了,去休息吧,我再看会儿。”说着,商绾一打了个哈欠。
“那王妃也早些歇息。”闻言,玉珠也不好再说,便退下。
而另一边,裴昀之在文书房伏案处理着成摞的政务,倒是有些焦头烂额。
昨日一场大雨,灵州一带洪涝四起,溃不成堤,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急需物资与救援。
他所掌管的户部与太子手下的工部是主要负责相关事务的两大部门,这几日自然是事务繁杂。
索性,裴昀之前世读的便是财务管理博士,毕业后又在公司做了半辈子高管,纵使千头万绪也知该从何下手。
一个时辰,他便理清思路,逐层突破,将接下来几日的工作部署完毕。
他长舒了口气,轻捏了捏眉心。
上天待他不薄,给他重生的机会,却没告诉他,这一世依旧要熬夜加班。
正要歇息,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明日要去宫里给太后请安。
当真是忙过了头,竟忘了把这件事告诉商绾一,只是这么晚了,也不知她睡没睡下。
想着,他便起身,向寝殿走去。
暮色已深,只有寝殿里一支烛火闪烁着微弱光芒,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如萤火点点,熠熠生辉。
裴昀之在殿外顿了顿,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局促紧张。
深呼吸一会儿,裴昀之才踏进屋。
只见女子趴在桌案上,一头乌黑如缎的长发散落开来,几缕发丝被微风吹起,抚过她肤如凝脂的精致脸庞,在烛火下分外惊艳动人。
她阖着眼,睡得正香甜。屋内寂静无声,甚至能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
裴昀之站于一旁,凝了良久,竟都未发觉时间静静流逝,也未发觉自己连眼睛都忘了眨。
倏然,女子似乎有些醒意,换了个方向趴下,嘴里念叨着:“我不嫁…我不嫁…”
裴昀之顿了顿,眉眼间那抹难得的柔情消失殆尽。
他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让她嫁给自己,还真是委屈她了啊。
“殿下?”
玉珠打了水进来想伺候商绾一洗漱,却没想到裴昀之也在,不禁吓得一激灵。
裴昀之见这主仆二人,一个梦里都在抗拒自己,一个见了自己脸色大变,不禁沉下脸,难道自己是什么瘟神么。
“王妃醒了告诉她,明日进宫给太后请安。”他压低了嗓子留下一句话,便拂袖而去。
“是。”玉珠应下声来。
翌日清晨,商绾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昨夜她做了好多梦,都是前世的,父母逼她联姻的各种记忆碎片,她好像还在梦里哭了,总之,很不好。
她不愿回想,也没时间回想。
入宫给太后请安并不是小事,宫中应当是比在商府的规矩还要更繁杂。
商绾一千挑万选,换上一件淡蓝色宫裙子,裙角绣着小朵的水仙花,淡雅秀气。秀发梳涵烟芙蓉髻,淡扫蛾眉,薄粉敷面,妆容简单却典雅。
这样,应该是可以的吧。
收拾好后,她便和裴昀之一同上马车。
也不知怎么,裴昀之今日不怎么搭理她,在前面走得极快,几步便先上了马车。
辰璟王府的马车比商府的大许多,对商绾一来说有些高,她身上那件繁复的宫裙又麻烦得很,她动作笨重,不禁有些难堪。
她抬起眸,向马车里的人投去求助的眼神。
“你不会想让我拉着你的手,把你拽上来吧?”裴昀之无动于衷,只挑眉反问道。
商绾一顿了顿,正要开口,裴昀之便喊了声卫泽。
卫泽从不远处跑来,跳上马车,这才将商绾一扶了上来。
一顿折腾,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生气了,她的脸红得如云霞。
裴昀之不禁觉得内心有些暗爽,却又不知道在爽些什么。
马车内十分安静,良久,商绾一说了句:“你后来谈的女朋友,一定很嫌弃你。”商绾一的声音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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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像张薄纸,却又十分有力量,不可小觑。
裴昀之愣了半晌,垂了垂眸,道:“后来的女朋友?不是你么?”
闻言,商绾一不禁一怔。
什么意思?难道裴昀之前世和自己分手后没有再谈恋爱?
正想着,耳边又传来裴昀之的冷笑声:“是啊,的确嫌弃,嫌弃到连说梦话都是不想嫁。”
商绾一眸色一凝,抬眼望向裴昀之,目光里满是不可思议,只觉得这个男人好似什么都知道。
只是,他说错了。昨晚她说的不想嫁的梦话,是前世的事。
她不想提过去,便没有再说话。
到了慈宁宫,商绾一便调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让那得体完美的笑容回到脸上,跟在裴昀之的身后,款款入殿。
已经是第二次来这里,宫殿的布置摆设没有什么变化,香炉里的熏香也是,依旧是清淡典雅,她紧张的心思都舒缓了不少。
正殿,太后一身紫金色锦袍,头戴五彩鸾钗,手持玉质的象牙笏板,于主座正襟危坐,眉眼慈祥,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仪。
见裴昀之与商绾一规矩地行了礼,她唇角微提:“平身,赐座。”
话罢,下人便呈上几壶乌龙雪顶。
商绾一知道,这时候她该起身敬茶了。
古代儿媳给婆婆敬茶,看似简单的行为,实际里面有的是说法。
茶的温度,浓度,还有端茶的高度,都有讲究。不仅如此,四平八稳,不慌不忙,也是敬茶的最基本要求。
对于画画的人来说,这倒难不倒她。
一双细腻光滑的纤纤玉手,很快便捧起一盏香气馥郁的热茶,呈到太后跟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趁着商绾一敬茶,太后撩着眼皮打量了她一番。
果真如画上一般,美艳动人,又不乏贵女的典雅气质。
她接过茶,微抿一口,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哀家尝着这茶…似乎比平日里多了些墨香?”
商绾一浅浅一笑,柔声道:“回母后,大概是妾身昨日作画,身上便染了些墨香。”
闻言,太后柳眉微挑:“世家小姐大多对琴棋书画都略知一二,可唯有你身上墨香如此浓郁,可是经常画画?”
“是。”商绾一应声道,“妾身虽画技不精,但从小到大都十分喜欢画画。”
太后放下茶盏,颇有兴致道:“噢?你且说说,你平日都爱画些什么?又爱看哪些大家的作品?”
“妾身什么都画,只要是目光所及,就都会出现在妾身的画纸上……”
裴昀之瞧着这婆媳二人,一问一答,甚是投机,倒显得自己十分多余。不过他也松了口气,若是她们不和,麻烦的只会是自己。
“什么?你喜欢刘仁的作品?”太后抬高了声音,双眸中透着微微光亮。
商绾一点点头,也十分激动:“妾身最喜欢的便是刘仁画师笔下的梨花,多年来力求真迹,只是一直未果。”
闻言,太后一拍大腿,相见恨晚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好孩子,你早该嫁过来的。哀家这里便珍藏着刘仁的梨花图,快随哀家进来。”
说着,便拉着商绾一的手,走向内殿。
一时间,主殿只剩下裴昀之独身一人,他不禁叹了口气。
老话说得一点都不对,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明明这媳妇和娘更像是一家人。
6. 扶光
从慈宁宫出来时,已过了正午。
商绾一没有意料到,这太后不仅是个如自己一般的画痴,还为人热情,硬生生将自己留下用了午膳才走。
见商绾一吃饱喝足,面色红润地出来,玉珠也放心了不少,说道:“王妃,看来太后娘娘很喜欢您呢。”
商绾一盈盈笑着,细弯弯的秀眉间带着欢喜:“不知道太后算不算喜欢我,但我很喜欢太后。”
刚刚在午膳间,她得知太后曾经在宫中的画院当过一年画师,后来被先帝看中,入了后宫,画得便少了。
可为妃这几十年并未磨平她对画画的喜爱,她身居后宫,却常常与画院的那些旧友探讨画艺,共赏名画。再后来,她不满足于宫内画院,在民间结识了更多画师,力求他们的真迹。
而刘仁,就是她最欣赏的民间画师之一,这一点与商绾一不谋而合。
看来这场联姻也不是毫无意义,至少让她遇到了一个知己。
正想着,商绾一才发现自己和婆婆聊得火热,倒是把裴昀之抛到脑后,此刻人已没了踪影。
她问玉珠:“殿下呢?”
玉珠答道:“刚刚太子殿下派人过来,说是有紧急政务,便把殿下叫走了。王妃,咱们直接去马车上等殿下吧。”
“也好。”商绾一点点头,正准备随玉珠回去。
“辰璟王妃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个干脆利落的女声。
商绾一回眸一看,那声音的主人看上去像是个掌事宫女,便颔首问道:“这位姑姑,有何事吗?”
那宫女似乎对商绾一对自己的礼貌谦卑很是得意,只是微微福了福身:“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云舒,皇后娘娘想请王妃来坤宁宫喝口茶,不知王妃肯不肯赏这个脸。”
这话说的,当真是折煞她了。皇后邀请,怎还能有不赏脸之说。
商绾一淡笑道:“皇后娘娘邀请,本妃自当乐意。”
坤宁宫离慈宁宫并不远,跟着云舒,没几步便到了殿外。
坤宁宫相对慈宁宫更华丽,由金碧辉煌的大理石建造而成,熠熠生辉。宏伟的门楣上雕刻着精美的金丝凤凰纹,威严庄重,气派非凡。
进了大门,商绾一由云舒带到一间东侧的偏殿。
这偏殿似乎上了些年纪,屋内装潢略显陈旧,朴素简单,只摆放了一对红檀木桌椅,古老苍白的墙壁上已然布满了裂痕,上面挂着一副观世音菩萨的画像,经过时间的洗涤,已泛黄褪色。
“皇后娘娘那边有些事走不开,还请王妃在此偏殿等候。”
商绾一应了一声,便抚了抚衣摆,坐到一旁的红木椅上。
屁股还没坐热,便听见云舒开口:“王妃有所不知,这偏殿叫作观音殿,这墙上的观音图可是皇后娘娘从清安寺花重金买来的。所以,
还请王妃跪在画像前等候。”
闻言,商绾一微微怔住,抬眸瞧见云舒笑容嫣然,却十分有压迫性。
她对佛啊,神啊什么的了解不深,一时间分辨不出云舒这是在刻意刁难自己,还是规矩本该如此。
皇后与自己素不相识,若真是故意为难自己,那一定是为了昭宁公主的事,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商绾一心中叹了口气:毕竟这是在皇宫地界,若贸然违抗皇后的懿旨,怕是会惹上一身麻烦。还不如暂且隐忍,把自己从皇后的黑名单里移出来。
“多谢云舒姑姑提醒。”说罢,商绾一便撩起衣裙的前摆,在观音画像的正对面跪下。
云舒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便转身离开。
屋子里只余下商绾一独身一人,空荡静谧。
不知为什么,商绾一感觉周身有种说不出的凄凉与阴冷,不禁裹了裹身上的宫装,却也不敢起身,陷入漫长的等待。
————
碧水环绕,落英缤纷,慈宁宫后身的一片庭院花香四溢,美不胜收。
一席玄金色身影穿梭其间,棱角分明的脸庞轮廓硬朗,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透着喜悦,却难掩高贵威严之气。
裴玄策从棋院而来,今日连赢三局的他心情舒畅,乘兴而来,正往慈宁宫方向去,准备给太后请安。
老远儿见着裴玄策过来,慈宁宫的下人们便笑容可掬地迎上去,行礼问安。
“太子殿下怎么有兴致过来了?”侍卫们似乎与裴玄策相熟得很,说话也少了些架子。
裴玄策声音深厚有力,他笑容爽朗:“怎么?孤作为皇孙,不该来孝敬孝敬皇祖母?快去通传。”
话罢,他余光瞥见不远处投来的目光。
他斜睨向那目光的方向,一个碧色衣衫的清秀侍女正打量着自己,意识到自己看过来,那侍女连忙低下头。
裴玄策扯了扯嘴角,大步上前,却双手背后,故作严厉道:“你是哪宫的丫头,不伺候主子,在慈宁宫附近做什么?”
玉珠福了福身:“奴婢是辰璟王妃的陪嫁丫鬟,王妃刚刚被皇后娘娘叫走了,奴婢便在这里等她。”
玉珠顿了顿,脸上带了些担忧与为难:“太子殿下,王妃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奴婢想着,反正您已经和辰璟王殿下议完了事,要不让王爷去坤宁宫看看?”
“议事?”裴玄策浓如黑墨的长眉紧锁,他甚至都不知道裴昀之与王妃今日入宫,怎会和他议事?
玉珠见裴玄策一脸疑惑,愣了愣道:“不是您派人将辰璟王殿下叫走的吗?”
闻言,裴玄策心中一沉:糟了。
而此时的坤宁宫内,主殿的空气中弥漫着裴昀之周身所散发着幽深怒意,气氛凝重异常。
裴昀之一双冷眸俊秀无比,里面的锋利光芒却让人不寒而栗。他微微勾着薄唇,那抹似笑非笑比冬日冰霜还要冷冽。
周遭的下人都颔首噤声,连皇后都有些拘谨,但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温声道:“皇弟突然气冲冲地过来,又这样瞪着本宫,究竟意欲何为啊?”
“皇嫂心知肚明。”裴昀之喉结微转,黑眸半眯着,“还请皇嫂尽快,把臣弟的妻子,还给臣弟。”
皇后依旧是不明所以,疑惑道:“王妃吗?本宫从未见过王妃,王妃怎会在本宫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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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昀之攥紧了拳,压低了声音:“一幅画而已,晗月不懂事,皇嫂也不懂事么?”
皇后移开目光,冷然道:“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昀之心中怒火中烧,正要发作,便听见裴玄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进殿。
皇后一怔,诧异道:“策儿?你怎么…”她让棋院的人拖住裴玄策,按理说时辰还未到,他怎会此时出现。
裴玄策来不及理会皇后,边喘着粗气,边对裴昀之说道:“我知道王妃在哪。”
偏殿内,商绾一跪得双膝生疼,似乎有汩汩献血洇出。
她脸色苍白,唇色不再鲜红,开始发乌,身上冷得瑟瑟发抖,可额头却热得滚烫。
她终于支撑不住,摇晃了几下身子,倒在地上。
几乎是同时,“砰”得一声,大门被踹开。
午后阳光瞬间填满昏暗阴冷的屋子,投映在倒地女子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上,愈发显得苍弱无力。她的双膝正冒着殷红的血丝,染红了衣裙与周围的地板,直教人看了触目惊心。
裴昀之只觉得好像心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般,呼吸都带着湿热与疼痛,他挣脱开一旁云舒的阻拦,冲进去,将昏迷不醒的女子一把抱起。
这一抱,裴昀之双手不禁一紧。商绾一瘦得一把骨头,轻得让人心疼,身子还滚烫得厉害,似是发烧了。
见裴昀之出来,裴玄策扫了眼他怀中虚弱的王妃,说道:“你府上离皇宫有段距离,不如先去我的景阳宫,传太医医治。”
裴昀之点头应下来,现在也只能这样办。
————
商绾一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宽敞的床榻上,屋子陈设雅致又尊贵,室内温暖,熏香浓郁。
身上软塌塌的没有力气,咽喉发干,好像是大病了一场,膝盖处也被涂上了药,却还有些隐隐作痛。
这是哪儿?她从在坤宁宫偏殿跪着开始便没了后续记忆,只依稀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自己,往外跑去。
那个人…是裴昀之吗?
须臾,玉珠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王妃,您终于醒了。”玉珠眼底染上喜色,上前将商绾一扶着坐起。
“玉珠,这里是哪儿?我睡了多久?”
玉珠叹了口气,心疼道:“王妃也太听那皇后娘娘的话了,跪那么久,膝盖都流血了。幸亏殿下和太子及时赶到,把王妃送到太子平日入宫议事的景阳宫医治。”
说着,玉珠轻轻吹了吹热烫的汤药,说道:“王妃睡了一天一夜,如今虽不烧了,可身子还是虚,快把药喝了吧。”
一天一夜?老天,她竟然在人家议事的地方养了这么久的病。
“太子和殿下呢?”商绾一连忙问道。
“一大早便出去了,”玉珠见商绾一那一贯的紧张与担忧的神色又出现在脸上,不禁抚慰道,“王妃,您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其余的就…”
还没等着她说完,商绾一便下了床,朝殿外跑去。
“王妃…”玉珠紧忙放下药,跟了上去。
7. 茉莉
景阳宫门口,元颂老远儿瞧见那抹玄金色身影,便急忙跑上前迎接。
裴玄策才从坤宁宫回来,硬朗的面庞似是有些疲倦,他脱下披风:“辰璟王妃如何了?还烧着吗?”
元颂接过披风,答道:“回殿下,辰璟王妃今晨烧退下来了,现还休息着。”
说罢,他环顾四周,问:“诶,辰璟王殿下呢?”
提到辰璟王,裴玄策不禁长叹了声:“孤这个小皇叔,瞧着人闷话少,没想到是个深情的主儿。”
在他印象里,小皇叔向来清冷疏离,虽最近说不上哪有些变化,但也依旧是惯爱冷着一张脸。可刚刚在坤宁宫,裴昀之那副恨不得将母后生吞活剥了的模样愣是把他也吓了一跳。
在裴昀之的攻势之下,母后罚了身边的云舒,虽是做做样子,但能让一向强势的母后做出妥协,他裴玄策也是佩服。
现下,裴昀之应该已经前往重华宫,与裴晗月进行“亲切友好地谈判”。
想着,裴玄策摇摇头,唇边勾起无奈的笑意。
“王妃,小心啊。”
倏然,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啊!”商绾一刚跑出殿,便迎面碰上一只黑犬,毛色顺滑无比正嘴巴微张着,露出尖锐的獠牙,一看就极其不好惹。
从小就怕狗的商绾一吓得脚下一滑,正险些摔倒,就感觉到一只宽厚的手掌有力地扶住了自己的脊背。
她定睛一看,见扶着自己的男人一身黑色直袍,身形高大健硕,面庞英俊硬朗,散发着贵气与强势气息。
想必这就是太子,裴玄策。
还没回过神来,裴玄策朝一旁的黑犬低喝一声:“百福,不得无礼,还不快回自己的小屋去。”
那黑犬十分听裴玄策的话,收起了尖牙,便乖巧地跑远了。
裴玄策回眸望向商绾一,见女子大病初愈的面庞因惊恐显得有些苍白,惊艳的五官却让人无法忽视,一双美眸流转间顾盼生辉,一时间,他的目光竟久久不能转移。
见裴玄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商绾一有些不自然地颔首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裴玄策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自己对皇婶的眼神有些不礼貌,尴尬地收回扶在商绾一后背的手:“皇婶多礼了,百福不听话,竟跑出来吓到了皇婶,是孤的疏忽。”
商绾一浅笑道:“不妨事的,还要多谢太子殿下,让我在这景阳宫里养病,太子殿下不觉得麻烦才好。”
裴玄策亦是扯着嘴角,笑容灿烂:“你是小皇叔的王妃,孤怎会觉得麻烦?”
商绾一微微垂了垂眸,却听见一声轻咳。
裴昀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景阳宫门口,先是扫了眼商绾一的脸色,目光又落在裴玄策的笑眼上略顿一刻。
“小皇叔,你回来了。”裴玄策热情地招呼。
裴昀之神色淡漠,微微行礼道:“此次多谢太子殿下,昀之无以为报。”
裴昀之虽在辈分上是裴玄策的皇叔,但其实比裴玄策还小了三岁。商绾一偷偷瞥了眼裴昀之冷硬的侧脸轮廓,总觉得他好像在故作长辈,心底发笑。
“客气什么,说起来还是晗月这孩子不懂事,让皇婶受了委屈。”说着,裴玄策又看向一旁的商绾一,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时辰不早了,要不在景阳宫用过晚膳再走?”
商绾一顿了顿,正心中感慨着太子的热情好客,便听见身边的裴昀之毫不犹豫地回绝:“不麻烦太子殿下了,昀之这便带着王妃回府了。”
说着,商绾一便被拉着离开,连行礼告退都未来得及。
裴昀之牢牢地攥着自己的手,就这样一直向皇宫门口走去。
一路上,两人无言,可商绾一分明从裴昀之的神色中看出,他心情不佳。
直到出了宫门,四下里无人,商绾一方开口:“没有人了,可以放开手了吧?”
闻言,裴昀之才感受到掌心深处那只柔软的手骨袭来的丝丝温热。
他有些局促地甩开手,打量了一番商绾一,见她眼眸形状温柔却充满了疏离的边界感,冷笑道:“在我面前倒是有骨气,怎么在坤宁宫就那么听那皇后的话,让你跪就跪。”
提起这事,商绾一也是悔不当初,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场小把戏,会让皇后如此记恨,甚至趁机敲打自己。
她顿了顿,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毕竟是我有错在先,皇后罚过我想必气也消了,以后也不会把我怎样。再说,我这不也没什么事吗?”
裴昀之有些无可奈何,双手交叉,冷哼一声:“是,没死,确实没事。”说完,他神色染上几分严肃认真,继续说道:“你也瞧见了,这皇后和昭宁公主都不是好惹的,你以后谨言慎行,少给我惹事生非。”
“还有,离太子远一点。”
最后一句话,让商绾一微微一怔。
太子虽是皇后的嫡长子,但这件事中,他救了她,还留她在景阳宫养病。况且从刚刚的三言两语来看,太子为人温和,不像坏人。
“为什么?”商绾一疑惑。
“不为什么,你只需记住,他是你不可靠近之人。”说着,裴昀之便转身上了马车。
商绾一在原地愣了愣,望着裴昀之的背影和他那不由分说的语气,一道久远的记忆蓦然浮上心头。
她大三那年,学校举办活动,时不时便有校友回母校,开宣讲会,为学弟学妹们答疑解惑。
她刚入学时,认识一个美术生学长,后来去了法国留学,这次恰好回国,就借着宣讲会回母校看看。
大礼堂内,四周摆放的展板上贴满了名人校友的照片与光荣事迹。
商绾一打眼便瞧见“林烨”二字,旁边的“巴黎美术学院”入目,她眸中不禁泛起一抹艳羡,又瞬间被失落覆灭。
若不是父母反对,或许她也可以选择她喜欢的专业,做着自己热爱的事。
“与其盯着牌子看,不如看看真人啊。”
心下想时,林烨温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商绾一转过身,与林烨许久未见,他身上的艺术气息似乎更浓,一看便是在新的学校学有所成。
她嫣然一笑:“学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烨眉眼弯成月牙,勾唇道,“最近怎么样?学习压力大不大,还画画吗?”
“还好,”商绾一点点头,眸色带着些坚定,“你知道的,我永远都不会放弃画画。”
闻言,林烨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许久未见,晚上一起吃个饭?”
林烨突然邀请,让商绾一有些猝不及防,她愣了几秒,正要拒绝,便感觉到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覆盖在自己的肩膀处。
“不好意思,她今晚,有约了。”身侧的男生一身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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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衣,高瘦挺拔。乌发下眉眼漆黑,鼻梁高挺,矜贵却又不失少年感。
他眼眸里皆是冷光,锋利得让人不容小觑。
林烨一怔,瞥了眼他紧紧搂着商绾一的手,心中明了,微微笑道:“既然这样,那我便不打扰了。”
说完,便忙着去准备宣讲会的事宜。
林烨走后,商绾一还呆在原地,却见裴昀之正用那双带着深意的冷眸凝视着自己,似是要一探究竟。
她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他叫林烨,是我大一在国画社认识的学长,这次他回国恰好偶遇而已。”
裴昀之抬眸扫了眼不远处的林烨,见他边准备着演讲稿,边时不时朝这边张望。
裴昀之眸色微沉,薄唇微张:“他不是好人,离他远点。”
商绾一怔了怔,偷偷看向他,见他那因生气而微微红润的耳朵,唇角不自觉弯起,轻声在他耳边低语:“你吃醋啦?”
裴昀之闻言,耳朵红色更深,他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一声不吭。
而商绾一的眼眸里早已悄悄被甜美的笑意浸染,漾开一池春水。
……
思绪被马车轮滚滚前进而发出的咯吱声音拉回,裴昀之坐在她身旁,两眼微阖,闭目养神。
许多年前,他会因为吃醋,让自己和其他异性保持距离。
如今,他让她离太子远一些,应该只是怕她给他添麻烦吧。
毕竟,他亲口说过,她不值得他深爱,不是吗?
想到这里,她心口竟有些沉闷之感,让她难以呼吸。
她打开马车的窗帘,一瞬间,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倏然,一阵大风席卷而来,将她半绾着的及腰长发吹得七零八散。
冷空气带来的凉意让小憩的裴昀之惊醒,他睡眸微睁,便见千丝万缕的乌黑长发正轻拂过自己的脸颊,痒痒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茉莉花味的清香,沁人心脾。
他呼吸一滞,瞳孔微缩,他分明察觉到胸腔内,那一向沉稳的心脏,在猛烈地跳动。
猝不及来的风,也把商绾一吓了一跳,她连忙将窗帘拉上,马车内这才恢复平静。
只是,还是有几缕青丝,似是依依不舍般的,挂在了裴昀之的脸上。
“你是想让你的头发,在我脸上久住吗?”
商绾一这才发觉,连忙将那几缕发丝,从裴昀之那张幽怨深沉的脸上拨开,用抱歉的语气道:“对不起啊,我真不知道,今天风这么大。”
发丝移开后,裴昀之脸颊还留着几分温热,微妙的酥感却顺着脸颊爬向脖颈,如火烧云般染红了他的耳朵。
“你,你继续睡。”商绾一边找补着,边将散落的秀发重新挽起,露出一截如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
裴昀之别开眼去,唇边扬起一抹无奈的冷笑:这还怎么睡得着。
回府后,裴昀之便直接去文书房处理公务,而商绾一早已舟车劳顿,困得昏昏欲睡,被玉珠扶回寝殿休息。
翌日日过三竿,她方才醒来,寝殿里点着的淡雅熏香入鼻,顿时有种舒适放松之感,想起来她也许久未睡得如此香甜。
她披上件外搭,正欲下床,目光却落在一旁书案上的那张宣纸上。
这不是那张被昭宁公主取走的雨打荷叶图吗?怎么回到自己手上了?
8. 鱼肚
天光微亮,练武场内宽阔平整,洁白玉石铺就的地面反射着灿烂的阳光。将士们身穿铠甲,身姿矫健,翩然舞剑,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如。
黑色马尾高高束起的少年立于练武场中央,一身暗蓝色劲装,勾勒出高大笔直的肌肉线条。他眼眸明亮又锋利,长睫在明媚阳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辉。
“这招你们今日练不好,就不用吃饭了。”
闻言,将士们不禁流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这贺小将军,瞧着俊美清秀,练起兵来,怎比老将军还狠?
可贺临偏偏一身绝世武功,又颇有智谋,将士们无不对他心服口服,甘愿听他差遣。
贺临敛着眉眼,瞧着将士们练剑的动作,忽然,一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视线内顿时一片黑暗。
“猜猜我是谁?”
贺临顿了顿,压低了声线,严厉道:“练武场,若无令牌不得进入,这位姑娘好大的胆子。”
说完,便拉住眼前那双手,将身后人扣压住。
“哎呦哎呦,疼死我了!”裴晗月吆喝一声,疼得表情扭曲。
贺临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连忙退后几步,拱手道:“原来是昭宁公主,微臣不知,多有冒犯,还请公主见谅。”
裴晗月却拍了拍衣袖的尘土,眉开眼笑道:“没事,看在你即将成为本公主的射箭老师的份儿上,本公主不和你计较!”
闻言,贺临眉头一皱,疑惑不解:“射箭老师?”
“是啊,”说着,裴晗月双手叉腰,示意贺临看着自己今日这一身便装的行头,再加上高高挽起的马尾,欣喜道:“小皇叔说的,只要本公主把他王妃的画还给他,就让你教本公主射箭,你可不能言而无信啊!”
又是你,裴昀之。
贺临咬咬牙,边想着如何向裴昀之报复,边挤出一丝笑容:“好,若是公主不怕累,只管跟着微臣就是。”
裴晗月扬起嘴角,笑容明媚:“一言为定!”
九月初,夏终于走到了尽头,绵绵的小雨已连续下了三日,似乎无穷无尽,整座皇城都笼在烟雨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余热消散,天气逐渐凉爽起来。
而恰是因为这场雨,位于江南一带的灵州却再次陷入洪水泛滥的困境,好不容易重建的房屋二次坍塌,百姓流离失所。
皇帝殚精竭虑,在御书房已几日几夜没有合眼,而众大臣亦是日日入宫,共同商议水患之事。
终于在第五日,洪水暂时被控制住。
不过,这次的水灾损失惨重,皇帝特命朝廷向灵州百姓发放粮食,特命太子与辰璟王前往灵州赈灾。
御书房内。
裴昀之与裴玄策领了命,正欲告退回府为南下行程做准备,便听闻外边传来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贺临一身青色劲装,大步走进殿内,带来一阵轻盈的风,他行礼问安后,拱手道:“启禀皇上,灵州洪水刚被控制住,怕是不安全,此次南下微臣愿一同前往,护太子与辰璟王周全。”
话罢,裴昀之与裴玄策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南下又不是只有他们二人,一队随从与护卫跟着,何苦需要他贺小将军护送?这贺临分明就是最近被裴晗月逼疯了,想借机逃出宫去。
果不其然,皇帝一口回绝道:“贺小将军有心了,朕会派充足的人马保护太子与辰璟王,你便留在下来,守护皇城。”
贺临似乎并不想罢休,继续说道:“可是微臣曾随父亲去过灵州打仗,对那里的地势十分了解,或许能帮得上忙。”
“贺小将军,”裴玄策开口道,“孤也去过灵州,而且不止一次,就不劳烦小将军亲自出马了。”
说着,还对着贺临展颜一笑,被贺临狠狠瞪了回去。
裴昀之扯了扯嘴角,不疾不徐道:“没错,贺小将军武艺高强,随我等南下有些大材小用,还是留下来好好教导昭宁公主射箭吧。”
“我……”贺临满脸通红,正要反驳,却抬头瞧见皇帝那双威严不由分说的眼睛,似乎在对自己说:教朕女儿射箭,是委屈你了吗?
顿时,贺临泄了气,只能颔首应下声来:“微臣遵旨。”
三人一同出殿,裴玄策刚想安慰贺临几句,人便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
裴玄策在原地摇摇头,轻笑道:“你说这二人不论从哪个方面,都天差地别,晗月究竟是怎么看上贺临的?”
裴昀之黑曜石般的眼眸微转,说道:“这世上莫名其妙的感情多了去了,怕是她自己都说不明白。”
听着裴昀之话里有话,裴玄策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灵州此行,怕是没有半个月回不来,皇婶一个人在府上,你可放心?”
裴昀之垂了垂眸。这段日子他与商绾一真如约定那般互不打扰,每次在府上看见她都是一副心情喜悦的模样,若自己真去灵州大半个月,她怕是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如带上皇婶,你们二人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裴昀之眸色微凝,眼底一丝警戒一闪而过,他顿了顿,说道:“山高路远,她怕是承受不来。再说,你我此行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赈灾。”
裴玄策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
————
“去灵州,能带我一个吗?”
女子站在自己面前,琥珀般剔透的眼瞳里闪烁着期待与小心翼翼。
裴昀之蹙眉,反问道:“你当赈灾是旅游?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灵州也不安全,你能吃得了这份苦?”
商绾一扬了扬下巴,抬高了音量道:“你也太小瞧人了,你怎么知道我帮不上忙呢?”
见她一副狂妄骄傲的模样,裴昀之不禁无奈地叹道:“你不帮倒忙就不错了,况且,你是想去写生吧?”
真相被戳破,商绾一索性也不再遮掩,语气里带了些恳求:“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可以吗?”
裴昀之听出她的声音里有撒娇的意味,唇角有些不自觉地微挑。他想起前世,她经常提议去南方旅行,想来是真的很喜欢那边的风景。
他勉强道:“收拾东西,三日后出发。”
“多谢殿下。”商绾一盈盈笑起来,还福了福身,巧笑倩兮间还真有些这个时代的世家贵女风韵。
不过,她本来就是大家闺秀。也正因如此,她做了两世的笼中鸟。
趁此机会出去游历一番,她会很开心吧。
三日后清晨,一切准备就绪,商绾一便与裴昀之一同出发。
她今日身着一袭水色窄袖口便装,秀发高绾,用一支翡翠步摇固定,如雪的面容未施粉黛,整个人散发着几分干净利落之美。
出府时,还看见了裴玄策。
裴玄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微微一笑,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柔和:“皇婶。”
而商绾一则只是浅笑着点点头示意,便上了马车。
裴昀之睨向商绾一,目光在她那白得晃眼的细长脖颈处停了停,用不经意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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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今日似乎有些高冷。”
“不是你让我离太子远一点吗?”商绾一慵懒的声音传来。
裴昀之正要说话,便见身旁女子已经阖了眼,进入梦乡。
他无奈地摇摇头:她哪里是把自己的忠告听了进去,分明就是困倦得说不了话。
刚出发就打瞌睡,这一路上不知她能有几刻是清醒的。
东侧的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天光微透,日头初升,马车一边的窗帘被裴昀之不动声色地拉上,直射而来的刺眼光芒恰如好处地被遮盖住,窗外的清脆鸟啼声也渐弱,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搅马车内细微匀称的呼吸。
灵州太守府。
书房之内,陈设简洁大气,珍贵的瓷器和字画点缀其间,茶香袅袅,香味四溢,平添几分雅致。
四十出头,宽肩阔背的男人坐于桌案前,身穿一袭青色官服,头戴乌纱帽,腰系玉带,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大人。”小厮进来,男人微微抬眸,眉目间带了些警惕与算计。
“他们的马车到哪里了?”
小厮颔首禀报道:“回大人,太子和辰璟王殿下的马车已到灵州边界,想来还有一个时辰便到了。”
男人微微挑眉:“你可把消息都传给朱刺史了?”
小厮拱手,谄媚一笑:“大人放心,朱刺史早已把账本准备好了。”
他点点头,轻轻整理了一番衣袖,嘴角扬起几分似笑非笑:“备马,本官这就亲自迎接太子和辰璟王殿下。”
————
抵达灵州地界,一片凄凉景象逐渐进入视野。
河水已退了,却在城里留下满目疮痍。青石板路上积着厚厚的黄泥,混着碎瓦片和枯枝。往日热闹的市集如今一片死寂,倒塌的茶棚半浸在水里。河岸边,几艘乌篷船倾覆着,船底翻天,船桨不知去向,只剩下几段断裂的缆绳,孤零零地漂在水面上。
城东的贫民窟,茅草屋塌了大半,残垣断壁间,几个面黄肌瘦的流民蹲在废墟旁,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嗷嗷直哭,让人心疼。
商绾一心中似是被一块沉重的巨石压抑住,说不上来地难受。
本来此行,她只抱着不帮倒忙的打算,去灵州城郊写写生罢了,可目睹了眼前情景,她心中横生出一些为这些百姓做些什么的念头。
心下想时,便听闻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青色官服的男人从马上下来。
“微臣,灵州太守赵京给太子殿下,辰璟王殿下,辰璟王妃请安。”赵京颔首行礼。
“赵太守请起。”裴玄策说道,“本该我们去你府上,倒是劳烦你跑一趟。”
赵京轻声一叹,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庞上,眼底下挂着乌青,他摇摇头道:“微臣无能啊,每日眼睁睁看着灵州百姓处于水深火热。幸亏皇上宅心仁厚,为我灵州下发赈济粮,微臣心中感激不尽。”
说着,他老泪纵横,欲要下跪。
裴昀之扶住他的胳膊,神色依旧淡漠,说道:“皇恩浩荡,赵太守这一跪,本王和太子怎能受得起?”
赵京顿了顿,眼角的泪珠还没来得及落下便僵住,他站起身,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殿下说得有道理。”
裴玄策睨了眼赵京的神色,说道:“天色不早了,赵大人便带我们回府吧,明日还要发放赈灾粮。”
“是。”赵京应下声来,便转身去牵马绳。
商绾一视线扫过赵京手上的动作,清亮的眸色中闪过一丝狐疑。
9.蜜蜡
是夜戌时,夜色如墨,太守府一片宁静。
卫泽将厢房收拾完毕,裴昀之和商绾一便进屋准备歇下。
往日在王府,二人都是分居而睡,今晚不得不同房,密闭静谧的厢房内散发着一缕尴尬的气息。
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商绾一不急着洗漱,而是坐于一边的软榻,找着话题说道:“你有没有发现,那个赵太守有些不对劲?”
裴昀之站于窗边,月色照映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影,冷峻而凌厉。
他眸色微凝,反问:“什么不对劲?”
商绾一抬起眸,认真道:“他一副殚精竭虑,废寝忘食的疲劳模样,可是来接咱们的时候,骑马的动作却十分有力。还有,一入府,我就闻到一股商府曾点过的名贵香料的味道,若他真如自己所说那般一心为民,怎会这种时候点此熏香?”
闻言,裴昀之不可置否,只是勾了勾唇:“没想到,你除了画画,还有些聪明之处。”
见裴昀之毫无波澜的眼底,商绾一意识到自己说的一切他早就察觉,不禁觉得一阵没劲,扭过头去,给裴昀之留下个后脑勺。
裴昀之轻轻一笑,说道:“其实此行,我和太子本就不只是单纯赈灾这么简单,这也是起初我不愿让你来的原因。”
商绾一怔了怔,诧异道:“你们要查赵京?”
“不是查,是抓。”
裴昀之声音清冽却平淡,似是在说一件简单的事。
“你们已经有计划了吗?”商绾一刚开口问道,窗外便闪过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衣身影。
裴昀之眸光微敛,给商绾一投去一个示意的眼神。
商绾一心领神会,故意抬高了些声音:“今日累了,咱们快歇息吧。”说完,便起身准备吹灭蜡烛。
裴昀之却拉住她,眉宇间带了些温柔,凑到她耳畔,轻声道:“夫人还未为我宽衣,怎就着急熄灯了?”
闻言,商绾一脸色瞬间蹿红,她抬头气愤地对上裴昀之那双满是深情的深邃眼瞳:别太过分。
而裴昀之则依旧眉目含情:人就在外面偷听,你可别露馅。
商绾一心里叹了口气,媚声说道:“夫君平日里不都喜欢熄着灯吗?怎么今日倒变了?”
说着,她双手环抱住裴昀之的腰,秀眉微挑,红唇微张:“也好,这样妾身便能将夫君看得更仔细。”
腰间传来的柔软触感袭击而来,裴昀之浑身僵住,耳后慢一拍般地燃烧了起来。
烛火之下,面前女子白皙细腻的脸庞镀上一层朦朦的光,柔和又撩人。她媚眼如丝,双眸泛光,似乎轻而易举就能燎原。
“啊。”
突然,商绾一视线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双脚腾空,被裴昀之拦腰抱起。
听到这声音,窗外的黑衣人只觉得脸颊一热。太守派他监听辰璟王的一举一动,却殊不知辰璟王只忙着与王妃温存。他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就该听见不该听见的了。
他摇摇头,红着脸顺着林间的小路溜走。
而此时厢房内,却寂静无声,针落可闻。
商绾一被裴昀之抱到床榻上,床榻微微震动,帷帐轻晃,她躺到柔软的被褥上,霎时间跌入了那双深邃眼眸中。沉重有力的温热呼吸,不住地落在自己的唇边,带来一丝难以言说的触感。
皎洁的月光穿过云隙,窗扉半掩,温柔又清冷的光辉从窗外钻进屋内,还送来缕缕微风。
夜色沉沉,烛影漂浮,屋内气息翻涌,仿佛时间已经凝固住,只余下一份浓稠得化不开的暧昧。
半晌,商绾一开口:“还…还要继续演吗?”
“你还想演什么?”
裴昀之的反问,让她脸颊红晕更深,她不自然道:“我是说,偷听的人走了吗?”
裴昀之定定地凝视着她,喉间溢出冷笑:“若没走,你还想假戏真做给他看?”
“裴昀之!”商绾一语气带了些愤怒。
裴昀之唇边笑意未减,他起身,到一边的软榻躺下。
“明日再说,今晚早点睡。”说完,便双目紧闭,一副下一刻就陷入沉睡的勿扰模样。
商绾一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侧了侧身,身上的疲倦化作一股困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沉入梦乡。
宁静的月夜之中,裴昀之轻轻睁开双眼,那双黑曜石般的幽深眼眸闪烁着温柔的光泽。
床榻之上,女子睡颜安宁,面容恬静,长长的睫羽覆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月光从窗柩的缝隙里撒下,给她白皙的面庞晕染出一层柔和的光晕,美得不真切。
他凝了一会儿,思绪回到前世那个记忆犹新的夜晚。
那是他们第一次共度夜晚,还是因为周末景点堵车,过了学校门禁的时间,才不得不住酒店。
酒店双床房内柔和的橘黄色灯光,映衬出两人微红的面庞。
“你睡哪张?”商绾一看向裴昀之,那张泛着粉嫩的腮颊被暖光映得格外温柔。
裴昀之不自然地错开眼:“我都可以。”
“那我睡左边的了,晚上我可能会起夜。”商绾一选择了离卫生间近的那张床。
两人先后洗漱后便匆匆躺下,互道了句晚安。
熄灯一瞬,房间里悄无声息,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清晰起来,给逐渐升温的空气陡然添加了几分意趣。
少年无法忽视那颗悸动的心和不安分的身体,欲望催使他心中生出几分罪恶感与羞耻,却又如星星点火一般,不可遏制。
那一夜,裴昀之几乎整晚没睡。
而此刻,又是相似的场景,他的心境却已经截然不同。
脑海中不断闪过商绾一搂住自己腰时的那份娇媚与主动,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她。
明明知道她是在演戏,他心中疑问还是油然而生:在那几秒里,她可有过一丝真情?
今晚,注定又是不眠之夜。
翌日清晨,商绾一便随着裴昀之和裴玄策,由赵京送往灵州城门发放赈灾粮。
灵州城东西南北四侧城门皆设置粥棚,每一个棚前都已排起长龙,四个人便分别负责一侧城门。
“西侧城门妇孺居多,较适合王妃。”赵京微挑着嘴角,提醒道。
商绾一轻轻勾唇,说道:“多谢赵太守提醒,那本妃今日便守在城西。”
阳光影绰间,裴昀之与商绾一目光不易察觉地短暂交汇后,便奔赴城北,而裴玄策和赵太守分别前往城东和城南。
“大家排好队,人人有份。”
商绾一边用清冽又响亮的声音说着,一边挽起袖子,打开粥桶的盖子,腾腾热气瞬间弥漫在空气中。
舀起米粥的那一刹那,她手腕上的动作不禁一滞。
这粥虽看似满满一整桶,却稀得如清水一般,这一整木勺的重量可能还不及半两。
她蹙了蹙眉,将碗递到面前一双枯树皮般的手里,指尖触到那老婆婆开裂的指甲,不由放轻了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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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碗,老婆婆脸上的褶皱绽放出一朵盛开的花,轻笑道:“王妃当真是心善,还要亲力亲为地为草民发粥。”
商绾一眉心稍稍舒展,温和道:“老人家,关心子民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说着,她声音略低下去,“不过,今日的粥稀了些,也不知大家能不能吃饱。”
望着前方长长的队伍,人群中多为女子与孩童,甚至还有刚分娩后未出月子的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初秋的冷风中瑟瑟发抖。
商绾一连忙命下人给她们披上件衣裳,心里愁绪万千:若这个时候着了风寒,这些米粥可不够维持。
也不知另外三侧的城门,情况如何。
那老婆婆看出商绾一的心思,反倒安慰道:“王妃不必忧心,我们女人吃得少,粥稀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话音未落,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跑过来,拉着老婆婆的衣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祖母,娘亲又咳血了。”
老婆婆先是一怔,面容略带一丝遮掩之色,压低了声音说道:“囡囡,祖母不是让你好好呆在屋里吗?跑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商绾一拦住她:“老人家,您确定不要去照看一下您儿媳吗?”
老婆婆顿了顿,语气客气道:“不必了,就是普通的风寒而已,一会儿喝下粥,自然就好了。”
“不是的,我娘亲不是风寒,是肺痨。”此时,小姑娘却哭得更厉害。
哭声不小,可周围的目光却没有一丝怜悯与同情。商绾一察觉出不对劲。
她蹲下来,轻轻擦拭着小姑娘脸上的泪水,柔声道:“囡囡不哭,带姐姐去看看你娘亲,好不好?”
“好。”囡囡吸了吸鼻子,便拉着商绾一往一侧的屋子走去。
老婆婆神色一顿,连忙跟了上去。
破败的茅屋内,潮湿的霉味在凝滞的空气中浮浮沉沉。墙角漏雨留下的痕迹蜿蜒如蛇,半截残蜡插在缺口的陶碗里,昏黄的光晕堪堪照亮房屋一角。
妇人躺在发霉的草席上,双颊凹陷,面色灰白如蒙尘的纸,干裂的唇间溢出几声破碎的咳嗽,唯一一双眼睛亮得骇人,仿佛燃尽了最后一点生气。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似是被吓得一颤,抓紧身上单薄的被褥,怯生生地蜷缩起来。
“娘亲,辰璟王妃来看您了。”见囡囡跑过来,她才稍稍放松一些,用那双充满怯意的眼睛打量着商绾一。
商绾一轻声道:“夫人,你别害怕,我已经给你找好了郎中,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到。”
“王妃……”她低声自语道,似是想起了什么,直摇头道,“不,你们皇家的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不相信你……”说着,她情绪激动,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商绾一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妇人的后背,端起一旁搁着的半碗清水,却被她一掌打翻。
水撒了一身,浸透了粗布便装,肌肤传来丝丝凉意。
商绾一却并无半点不耐之意,她拾起碗,正要安慰,便见刚刚的老婆婆倏然冲进屋内。
老婆婆扫了眼地上的一片狼藉,面色变得煞白,声音带着急促与斥责的意味,冲草席上的病妇道:“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朝廷来赈灾,为我们发放米粥,还给一处蔽身之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你竟还对王妃如此无礼,怎会有你这样不知足之人?”
妇人眼中闪烁着恨意的泪花,支撑着身体半坐起来:“草芥人命,威胁逼迫,这就是他们的恩赐?”
10.赤缇
“别说了……”闻言,老妇人又急又气,双目亦是含着热泪,带着些说不上来的无奈与悲凉。
商绾一微微怔住,试探地问道:“这位夫人,你刚刚所说的可是真的?”
妇人睨向商绾一,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那个赵京是一帮的。我告诉你,我已是将死之人,我不怕你。”
听到赵京的名字,商绾一面带着严肃,认真地一字一句清晰道:“夫人,我与辰璟王和太子,此次前来就是来揭发赵京的罪责。所以,希望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
————
傍晚时分,太阳沉没,暮色将至,天边一泓如橙的晚霞,慢慢被灰暗之色侵蚀。
粥棚已收起,裴昀之与裴玄策也先后到城南与赵京集合,唯独商绾一还迟迟未归。
赵京向西边远眺,微微拧起眉头:“这西城门人最少,又多为妇孺,怎么这个时辰,王妃还未归来?”
裴玄策黑眸微转,睨了眼赵京,唇边噙着一抹笑意:“想来是王妃做事认真仔细,便耗时久了些。连辰璟王都未作声,没想到赵太守倒是担心起来了。”
闻言,赵京有些心虚地瞥向裴昀之。
裴昀之今日一身极衬他修长身形的藏蓝色便衣,在夕阳余晖下,那张轮廓完美的侧脸泛着冷意。他薄唇紧闭,乌黑鎏金的眼瞳幽深得如一汪清潭,深不见底,看不清半点情绪。
赵京有些不寒而栗,他颔首道:“微臣是怕王妃一个女子独自在城西,会有危险罢了。”
裴玄策好像不打算放过他,挑眉道:“城西不是只有妇女孩童吗?有何危险?还是说,赵太守看不起王妃,觉得王妃柔弱无能?”
“微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赵京汗流浃背,满脸的一言难尽。
说话间,西边倏然传来一阵骚动。
商绾一的身影从远处的模糊变得愈发清晰,身后的侍从还押着一个身形枯瘦佝偻的中年女人。
裴昀之一怔,见商绾一脸颊上一道血印,在她如玉般白皙的肤色下显得格外刺目。
“王妃这脸是怎么了?”赵太守连忙关切道。
商绾一单手叉腰,眉心紧簇,清丽的眼眸染着几分愠色:“本妃好心为她们盛粥,可这个疯女人倒好,狗咬吕洞宾,非说我故意给她盛得稀了,还划伤了本妃的脸,当真可恶!本妃一气之下,便把她绑了。”
见商绾一露出少见的愤怒神情,裴昀之顿觉反常,又打量了一番她口中的“疯女人”,沉吟片刻,说道:“赵太守,本王的王妃一向宅心仁厚,绝无可能故意克扣,况且,这妇人的确过分了些,竟破坏女子容貌。王妃想带她回去小惩一番,应当可以吧?”
赵京愣了愣,小心试探道:“王妃要罚,自然是可以。只不过,城西的百姓生活贫瘠,十分不容易,若是传出去,怕是有人会议论王妃恃强凌弱,坏了王妃与王爷的名声。”
闻言,商绾一怒意更甚,指着自己脸上的伤痕:“赵太守管这叫恃强凌弱?”
“赵太守,天色晚了,本王便先带人回去了。”说着,裴昀之便不由分说地拉着商绾一径直向马车走去,身后押着妇人的侍从也跟了上去。
“赵太守,”裴玄策叹了口气,对满脸为难的赵京说道,“女子最爱惜的就是面容,王妃盛怒也属正常。孤和你保证,必然会规劝王妃,让她下手有轻有重。”
太子都亲自做担保了,赵京自然无话可说,应下声来。
是夜,卫泽一身黑衣,灵活穿过庭院,四处张望后,打开厢房房门,迅速钻了进去。
“殿下,王妃,属下派的太医已给徐夫人医治了。”卫泽行礼后,禀报道。
商绾一点点头,问道:“徐夫人现下如何了?”
“回王妃,太医已经给徐夫人开了药,暂时性命无忧,想来养几日便能痊愈。”
“好,下去吧。”商绾一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轻声道。
卫泽退下后,裴昀之斜睨向商绾一脸上那道时不时渗出殷红血丝的伤痕,不动声色地从袖口抽出一个小药瓶,扔到她怀里。
商绾一微微一怔,唇边绽出一朵清莲:“多谢。”随后便坐到桌几上的铜镜前,擦拭上药。
裴昀之垂眸,见秋水般的铜镜里映出一张如花面容,那抹红印未曾影响她半分绝色,却看着生疼。
他语气中带着无奈:“你也是豁得出去,为了骗过赵太守,竟连自己的容貌都不顾了。”
“我自己对自己下手心里有数,这点小伤,不至于毁容,嘶……”正说着,涂抹上药膏的脸颊便传来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感,她忍不住轻咛一声。
听到这声音,裴昀之眉心骤然紧锁,冷言道:“你若毁容,以后和离了改嫁没人要你,可别赖在我府上。”
闻言,商绾一不禁嗤笑一声:“辰璟王殿下请放心,无人愿意赖在你府上。再说,你我二人,谁没人要还不一定。”
裴昀之敛了眉眼,不知为何,他觉得商绾一在自己面前越来越有恃无恐,伶牙俐齿。
“对了,城北情况怎么样?难民们能吃得饱吗?”商绾一问道。
裴昀之也恢复认真的神色:“还好,米粥虽样式简单,却还算浓稠,份量也勉强够。”
浓稠?想起她今早舀起的一碗碗粥里那零丁米粒,商绾一不由得一诧。
“为何城西的粥稀得像水一般?就因为这边都是妇女孩童?”商绾一柳眉微蹙,疑惑不解。
裴昀之眸色中带了些冷意:“怕是赵京的障眼法,单独给妇孺设立粥棚,表面上是关心弱者,实则利用妇孺需求小这一点,顺理成章地克扣。”
“当真可恶!”商绾一面露恚色,沉声说道,“看来徐夫人所说的草芥人命,威胁逼迫都是真的,灵州此行,咱们必然要将赵京绳之以法。”
见商绾一的脸颊因怒色晕染出几分绯红,裴昀之提醒道:“切勿轻举妄动,我查过灵州近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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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账簿,都完美得无一丝疏漏,赵京又阴险狡猾,背后还可能有人给他撑腰,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我明白,”商绾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徐夫人应该知道些什么,等她恢复好一些,我就去打探打探。”
接连的三日,三人还如平常一样,在各自负责的区域赈济发粮。第四日,卫泽终于传来消息,徐夫人身体已好了大半。
当晚子时,太守府被笼罩在一层沉沉的浓墨夜色中,寂静无声。
只有东侧厢房内,一只燃油灯闪烁着微弱的光泽。
“徐夫人果然气色好多了。”商绾一坐于床榻旁,看着几日前还面如死灰的人已恢复不少精气神,倍感欣慰。
徐夫人逐渐恢复血色的唇微微弯起,眼中噙着感动的热泪:“草民这条命都亏了王妃才得以救回来,草民无以为报……”
说着,徐夫人欲要下床行跪拜大礼。
商绾一连忙将她扶回去,说道:“徐夫人这就折煞我了,这赵京作恶多年,灵州的百姓苦不堪言,是我们来晚了。”
提到赵京,徐夫人眼底溢出绵绵无尽的恨意,她愤然道:“这些年,赵京在账簿上虚增开支,克扣百姓俸禄,贪图朝廷下发的银两。这次水患,他又贪了一大笔银子,还拿每家男丁为威胁,想堵住我们这些妇孺的嘴。若谁不从,以后她的丈夫,儿子便终生不得入仕,这个家也就完了。”
徐夫人越说越哽咽,到最后呜咽地哭了出来。
商绾一心中翻涌起怜悯与愤怒,她攥紧拳,说道:“那为何这么多年,他一直无法无天?你可知他背后的保护伞究竟是何人?”
徐夫人顿了顿,声音颤抖着说道:“是…是朱刺史。”
闻言,商绾一微微凝眸。
徐夫人口中的朱刺史,想必就是裴昀之提过的,朱庆阳。他的官职不小,的确足以护得住像赵京这样的贪官。这么多年,官官相护,怕是整个朝堂已形成了一张大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王妃,”徐夫人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惶恐:“这朱刺史不是好惹的,我听我丈夫说,之前有个人无意间撞破朱刺史与赵太守深夜秘会,第二日就失踪了,尸骨无存呐!”
“深夜私会?”商绾一明明微转,私会密谋这种事,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若是能找到赵京与朱刺史的密会之地,便能顺藤摸瓜,掌握证据。
她抬眸望向喜欢窗外,朦胧的月光尽收她眼底。月黑风高,子时过半,整个太守府都熄灯歇息,想来时辰已到。
“多谢徐夫人告诉我这些,明日我便派人把你送回去,回去后记得坚持用药。”
夜半的风已然带了些初秋时节的凉意,吹得半掩的窗扉声声作响。
裴昀之从半梦中惊醒,却见厢房内空无一人。他心中蓦地一沉,眼瞳内如一池黑墨打翻,幽深得胜过浓郁夜色。
转眼间,他便披上一件玄色披风,干净利落的身影消失在厢房内。
11.盈盈
暮色四合,郊外的树木投落下浓重的阴影,一阵阵凉风将枝叶吹得发出沙沙之声。隐蔽在茂密树林背后的一处宅院阴沉湿冷,在夜色里愈发可怖。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抹微亮如流萤之光般倏然照亮前方的路。
男人一身黑色斗篷,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轻轻推开宅院破旧的大门,下一刻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而不远处的丛林之中,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将这一切目睹。
这里一定就是赵京和朱庆阳密会之地。
商绾一边想着,边身形匍匐,轻轻挪动着步子,行至宅院门前。
大门缓缓地打开至一条缝,缝隙中依稀可以看见,屋内两个身穿黑衣斗篷的身影,正在低声密谋交谈着什么。
可惜离得太远,商绾一什么也听不见。
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当“特工”,商绾一内心怦怦跳个不停,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紧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做了个深呼吸,侧身灵巧地从门缝进入宅院,轻步移至里屋外,耳朵贴墙,细细聆听。
“赵京,这个月的分成怎么这么少啊?”赵京对面的男人语气听上去似乎略带了些不满之意。
赵京心中边感叹着这朱刺史的贪得无厌,边赔笑道:“哎呦,朱刺史,最近本就水患频发,我那府上还来了两位爷,能有分成就不错了。”
朱庆阳虽还有些心有不甘,可也不得不接受事实,伸了伸手:“钥匙。”
赵京从怀中掏出一把暗金钥匙,递给朱庆阳。
朱庆阳收下钥匙,古铜色的脸上扬起得逞的奸笑:“你说,假如太子和辰璟王知道,你有个满载金银珠宝的金库,他们会检举你?还是占为己有?”
赵京冷冷一笑:“朱大人说笑了,这金库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
忽地,一声石子的滚动声从门外传来,打破了屋内两人的窃窃私语。
“是谁?”二人对视一眼,赵京连忙破门而出,追上那道黑色便装身影。
“站住!”
商绾一奔向宅院大门,却怎么也推不开,而赵京的脚步也逐渐逼近,她背后一凉,心中正盘算着被发现该如何解释,便见一个蒙着面具的黑衣人从外墙翻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自己腾空抱起。
还没等着反应过来,黑衣人便带着商绾一翻出了围墙,二人一起消失于茂密的树林当中。
回过神时,商绾一这才看清楚黑衣人的脸:轮廓硬朗刚毅,眉骨高挺,看向自己的目光却温和如水。
认出裴玄策的同时,她忽然意识到,男人几乎是将自己拎了起来,结实有力的左臂还搂在自己腰间,二人之间距离只有咫尺,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
裴玄策亦是愣了许久才恍然回神,将商绾一缓缓放置地面。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你可知刚刚有多危险?”他面带着肃然,声音泠泠道。
商绾一眼底微红,福了福身:“多谢太子殿下相救,我看今日天色已晚,不想打扰辰璟王殿下和太子殿下,就一个人跟过来,没想到……”说着,她渐渐垂下眸,溢出愧疚之色。
见女子那双剪水秋瞳里还透露着惊魂未定,脸颊一侧的伤痕若隐若现,裴玄策心中顿时软下来,温声道:“下次不可这般冒险了。”
商绾一应下声来,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刚刚我听到赵京和朱庆阳的谈话,赵京有一个金库,专门贮存贪来的不义之财。这几日朱刺史很有可能就会去那个金库取财物,我们可以跟踪他,再派些侍从守在外面,直接人赃物在。”
听面前少女一张樱桃小巧的粉唇不停地说了半天,裴玄策微微怔了怔,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皇婶当真与众不同,难怪得小皇叔喜爱。只是,今日他们没抓到人,必然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高警惕,咱们莫要引起他的怀疑才好。至于你说的金库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闻言,商绾一才发觉自己的确有些欠考虑,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是太子殿下思虑周全。”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话罢,两人便顺着林间小路返程。
月光透过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斑驳的影影绰绰,将少女的脸庞照得好生皎洁,琥珀色的瞳眸如点点星光,让人移不开眼。
裴玄策不知为何,每次近距离接触她时,心中都有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觉。
明明心跳得很快,却又柔软安宁。
他更不知自己为何,会将她上次在景阳宫养病时不小心丢下的手帕偷偷藏起,哪怕他觉得此等行为并不得体。
思绪恍惚间,只见身旁的商绾一倏然被脚前一根藤蔓绊到,顿时先了平衡,险些要摔倒。
“小心。”裴玄策眸色一凝,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
商绾一既尴尬又窘迫,她今天好像很倒霉,或者说,是她太笨手笨脚了。
她道了声谢,还未来得及站稳,眼前的一袭玄色身影让她蓦地怔在原地。
深眉俊目,眸光深黑,裴昀之向来冷峻的面庞在这一刻格外阴鹭。他脸色铁青,抿唇不语,周身的空气都沉寂下来,仿佛有暴风雨在暗涌积蓄。
商绾一子时未归,他便心生不祥的预感,结果事情果真如他预料一般。他顺着城郊的脚印一路追到这里,路上心绪不宁,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此刻他终于见到了商绾一,平安无事的商绾一,被裴玄策拉在手里的商绾一。
心中五味杂陈,有如释重负,也有恼怒嘲讽,一言难尽。
商绾一被他瞪得,竟有些心虚。
“你……你怎么来了?”半晌,商绾一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废话来。
“?”
商绾一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倒好像他这一路的担忧与心慌都成了笑话。
“为什么不提前和我商量就单独行动?我早说过,赵京不好对付,你知不知道你是拿生命在冒险?”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怒不可遏的言语。
一连串的逼问如同一支支锋利无比的箭,刺向商绾一,刺向她心中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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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坚强的那一片位置,让她瞬间溃不成堤。
几颗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无声地流淌过脸颊,那道未痊愈的伤口传来生生的刺痛感,却不及她心底那酸涩的情绪爆发来得突然。
其实她看到裴昀之的那一瞬间,是有些高兴的。
她虽不辞而别,内心却也带着侥幸,期望他能担心她身陷险境,能在自己有惊无险后给自己安慰。
可是,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的质问,责怪与不满。
女子突然落泪,裴昀之和裴玄策皆是微微一怔。
“小皇叔,皇婶才受了惊吓,况且也是一片好心,你就别怪她了。”裴玄策开口道。
裴昀之意识到自己刚刚情绪是极端了些,眼睑下垂着一抹愧疚,用微哑的嗓音低声道:“对不起。”
商绾一依旧低着头,任由颗颗晶莹剔透的泪,滴落至脚下的泥土。
裴玄策轻叹了口气,拍了拍裴昀之的肩,便独自离去,毕竟这种时候,夹在这两口子中间,是一种自我毁灭的选择。
幽静的树丛中,只剩下无言的二人。
良久,商绾一哽咽着开口道:“对不起,我还是给你添乱了。”
裴昀之心中一酸,他生气并不是因为这一点,他从不怕别人给他添乱,也自认为没有解决不了的乱子,只是好像一和她有关的事,他就总会急躁一些。
这些话,他只说给自己听,却毫无开口的可能。
“是我语气不好,应该是我和你道歉。”他声音变得很轻。
商绾一摇摇头,哭红的眼角像揉了桃色胭脂,晕染开凄艳的水墨:“是我太笨,太莽撞,我的确不该贸然行动。”
“但是刚刚,我其实,真的很害怕。”
破碎的呜咽声从她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委屈与无力。
裴昀之心中像是猛地被针扎了一般,刺痛感从胸口蔓延开来。
商绾一表面勇敢,又总是一副故作轻松的样子。可她活得这两世,都被保护得极好,哪里经历过外面世界的人心险恶,在生死存亡面前,又怎会不怕呢?
而他,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甚至还凶了她。
记得前世,因为他一句话声音大了些,她可是不理他好久,才原谅了他。
裴昀之凝着她那双婆娑泪眼,心中叹道:她还是没变。
“你很好。不是只有智勇双全者才算英雄,自身弱小却为正义变得勇敢强大,也很值得骄傲。”
话音未落下,裴昀之发现自己的声线变得温和又坚定,恍惚间,他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和她在一起的那三年。
商绾一也微微一顿,眼泪也停在眼眶里,她抬眸望向裴昀之,不知他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只是为了安慰自己。
女子红着眼,像只小兔子,眼神里还透着怀疑。裴昀之黑眸微动,继续说道:“赵京与朱庆阳胡作非为这么多年,这次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私藏赃款的金库找出来。不过,我们要一起商量,不能独自行动。”
“好。”商绾一认真地答应道。
12.鎏金
太守府,书房内,赵京来回踱着步。
昨夜在城郊,未能抓到偷听的黑衣人,没看清对方的脸,他如坐针毡,满目流露着心神不宁。
而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朱庆阳临走前,在自己耳边的那声:“出了事,你应该明白怎么做。”
自从自己上任以来,他便与朱刺史合作,二人沆瀣一气,这些年贪了不少银子,罪责罄竹难书。可同时他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行走,早已没有了回头路。
一旦事情败露,东窗事发的那一日,朱庆阳便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只有他赵京做冤大头。
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扶额长叹一口气。
“赵大人。”小厮的敲门声传入耳中。
“何事?”赵京眉头紧锁,不耐道。
“辰璟王殿下说有要事,请您到厢房一叙。”
————
夜色渐渐褪去,天光尚未大亮,厢房外的矮树丛乌乌的一片,在雾气茫茫里若隐若现。
赵京行至厢房门前,步履缓慢而沉重。他犹豫半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定,才推门而入。
屋内气味清新,茶香四溢,裴昀之一袭月白色长衫,坐于茶几前,手中攥着一盏白玉质地的茶杯,神闲自若。
见赵京进来,他撩起眼皮看向他,薄唇微微勾起:“赵太守来了,快坐下来,与本王一同品品这茶。”
赵京应声坐下,接过裴昀之递过来的茶盏,目光落到那白色如银的茶汤,手上不禁一抖:“这,这是……”
裴昀之挑眉问道:“赵太守怎么连自己府上的白毫银针的不认识了?这茶叶十分名贵,本王泡一些品尝一二,赵太守不介意吧?”
“啪嗒”一声,茶盏滑落,赵京连忙跪下扣首。
“辰璟王恕罪,微臣不该在百姓流离失所的时候如此奢靡,微臣知错了。”
见赵京避重就轻,裴昀之眼底闪过一丝厌恨,说道:“奢靡?本王还以为,对于赵太守来说,金库里那堆叠成山的黄金白银才叫奢靡。”
闻言,赵京微微一怔,佯装疑惑:“金库?微臣不曾有什么金库,不明白辰璟王的意思。”
“是么?”裴昀之冷哼一声,从袖口中抽出一张纸条。
“今早,有个人给本王写了一封匿名信,上面写了你自上任以来的所有罪责。赵京,你背后的那位倒是很会明哲保身,一张纸条就能把所有事都揽在你一人身上。”
话音未落,赵京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差点当场晕过去。
没有想到,朱庆阳竟这么快就供出了自己。
他脸上悔恨交织,双目噙满了泪水,抽噎道:“微臣自食恶果,死不足惜啊……”
“本王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能否抓住,要看你自己。”
赵京怔了怔,抬头对上裴昀之那深不见底的瞳眸。
三日后,太子与辰璟王夫妇回京。当日,裴昀之和裴玄策手持赵京贪污克扣,虚增支出的证据,向皇帝揭露赵京犯下的罪责。
皇帝勃然大怒,将赵京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勤政殿,回旋盘绕,雕刻细腻的金龙之下,是皇帝充满威仪的深邃面庞。
“此次灵州赈灾,你们二人事情办得好,朕会好好赏。”皇帝话语间透着满意与欣赏,声音却依旧威严,“你们也辛苦了,便各自回府吧。”
“启禀皇兄。”裴昀之拱手道,“臣弟这里有一幅《流民图》,画工精细,特想献给皇兄。”
闻言,皇帝眼皮微微撩起,示意下人,将画呈上来。
片刻,两侍女便捧着一轴画卷进殿。
画卷轻轻舒展开来,一幅以泥土的淤黄与浑水的灰白色为主色调的水彩画映入眼帘。
画中正是灵州城,一场水患后,留下土黄色的淤泥,裹着折断的梁木,散乱的草席和半截褪色的布鞋。
灾民们排着长队,在泥浆里跋涉。佝偻着身子的老妇、破衣烂衫的孩童,怀中襁褓嗷嗷待哺的女子。每一张面孔都被细腻的笔锋刻画得饱满立体,连枯黄的肤色与沟壑纵横的皱纹都清晰可见,让人看了不禁身临其境,心生悲悯。
驻足观看良久,皇帝的目光从感慨于精妙画技的惊讶,到怜悯百姓水深火热的哀伤,眼底已红了一片。
“朕本以为自己一心为民,可以算是一个好皇帝,却不曾想到,原来朕从未真真切切地去体会过百姓的疾苦。”
皇帝哽咽着,而后望向裴昀之,拍拍他的肩膀,欣慰道:“昀之,你有心了。”
裴昀之颔首道:“皇兄日夜为百姓操劳,无时无刻不为黎民百姓着想,而臣弟只是辅佐太子,略进绵薄之力罢了。”
皇帝浅笑着点点头,望了望裴玄策,说道:“以后玄策有你这样的臣子辅佐,朕就安心了。”
听到这话,裴玄策亦颔首扯了扯嘴角,心中却顿时涌起一股别样的情绪。
不多时,裴昀之和裴玄策从勤政殿出来,拱手告辞后便各自回府。
不知为什么,从刚刚在殿内,到此刻裴玄策远去的背影,裴昀之好像看出一丝不对劲。
见裴昀之若有所思地凝着已走远的裴玄策,卫泽面露茫然,道:“殿下,咱们也回去吧。”
裴昀之眸色幽深,说道:“回府后,你去库房将那把断月鎏金匕首取出来,送去东宫。”
闻言,卫泽诧异道:“那把匕首不是殿下最心爱之物吗?殿下确定要送给太子殿下吗?”
裴昀之却是神色平静,泠泠道:“本王又不善武功,那匕首与其留在辰璟王府落一层灰,还不如送予真正适合它的人。”
“属下明白。”卫泽应下声来。
回到王府,已是傍晚,云垂暮色,落日微光为整个辰璟王府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辉。
行至府门口,一阵浓郁的饭菜香气伴着晚风飘散而来,嗅起来像是做了丰盛佳肴,十分诱人。
裴昀之不禁眸色微凝。平日里,他和商绾一饮食皆清淡,故小厨房也向来轻松,每日用膳只需三菜一汤,且以素食为主。
今日如此丰盛,大概是因为他和商绾一许久未归。
心下想着,裴昀之便径直走入主厅,却被眼前景象一怔。
只见厅内的大圆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珍馐美馔,山珍海味,而贺临正坐在桌前大快朵颐,一旁的商绾一则坐得板板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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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不时地和贺临搭几句话。
见裴昀之回来,贺临放下夹着鸭肉的筷子,招呼道:“哟,男主人回来了?”说着,还指了指中间特意给裴昀之留的主位。
裴昀之则是面色阴冷,无言地到贺临和商绾一中间。
他扫了眼桌上的菜肴,又抬眼睨向商绾一,似在等她做解释。
商绾一顿了顿,说道:“才从灵州回来你就去面圣,我便让小厨房做顿好吃的等你回来,不过没想到……”
“没想到,我竟然到得比你早。”贺临抢话道。
裴昀之本来因商绾一的话,眉目染了几分柔和,却在听到贺临的声音后,又浓眉紧蹙:“我让你来了吗?你就舔着脸坐在这和我妻子吃饭。”
闻言,贺临不禁撇撇嘴,阴阳怪气地学裴昀之说道:“舔着脸坐在这和我妻子吃饭~”
贺临这副逗趣样子让商绾一粲然一笑,说道:“贺小将军过来是有正事的。”
“对,”贺临反应过来,认真道,“过几日便是裴晗月的生辰,我是来问问王妃,这么大的女子都喜欢些什么。”
裴昀之微微挑眉:“你什么时候对晗月如此上心?看来,某些人表面是射箭老师,实则已经被感化了。”
“去去去!”贺临骂道,“我这不是被逼的吗?若我不在她生辰之日表示表示,她不得杀了我?”
“我看她想要的,就是你罢了。”裴昀之冷笑道。
“谁问你了?”贺临白了眼裴昀之,又笑嘻嘻地看向商绾一,“王妃可有什么建议?”
商绾一思索片刻,说道:“昭宁公主在宫中锦衣玉食,想来不会看得上金银首饰这种俗气之物,本妃也觉得,公主最想要的便是小将军的心。”
听到商绾一也这样说,贺临不禁扶额叹息:“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孽?”裴昀之不以为然,轻飘飘道,“我看晗月也不小了,你也该早点把日子定下来,向皇兄和皇嫂提亲,然后……”
“打住。”贺临听不下去,也不想在这个是非之地待下去,站起身来,“男主人,好好陪妻子用膳吧,我告辞。”
说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
“男主人?”裴昀之冷哼一声,“这又是什么奇怪的称呼?”
商绾一耸耸肩,默默捧起盛着南瓜粥的玉碗,送到嘴边,刚好能挡住她巴掌大的脸。她轻声道:“大概是因为,刚刚他问我为什么不吃饭,我说在等男主人回来吧。”
闻言,裴昀之黑眸中顿时闪过一丝明亮之色,他觉得好像有一阵微风拂过心尖,带来一抹难以言喻的悸动。
“你倒是越来越有女主人的风范了。”他不动声色道。
商绾一轻轻一笑:“和离之前,我就是这王府的女主人。”
裴昀之顿了顿,瞥向桌上丰富多样的菜肴,脑海中想起路过庭院时,那多出来的几株花草,不禁垂了垂眸。
穿越过来之后,他一直只把这里当个容身之所,从未有过什么别的情感。可好像有了她的存在,这个王府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多了一些……家的味道。
蓦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说道:“有样东西,我要给你。”
13.梨黄
东宫。
宽敞明亮的寝殿内,鎏金兽首香炉里,暖烟流淌,屋内弥漫着芬芳的幽香。
床帐悬遮,隐约透出一张轮廓俊朗的英俊面庞,那双含着温和的眸眼正认真地凝着手中紧紧攥着的绣着梨花的手帕,若有所思。
“太子殿下。”元颂捧着锦盒入殿,瞧见这一幕,不禁尴尬地敛了眉眼。
按理说,辰璟王妃把帕子落在景阳宫,他家主子该还回去,或是直接处理掉,才符合规矩。
可裴玄策却留在手上,甚至时不时拿出来观看,实在是……
裴玄策瞥见元颂,将手帕收起来,眸光凛然回到脸上:“何事?”
元颂颔首,将锦盒呈给裴玄策:“这是刚刚辰璟王府送来的,请殿下过目。”
裴玄策犹豫半刻,接过锦盒,打开的刹那,不禁微微一怔。
鎏金质地的匕首如同一把弯月,闪烁着耀眼的反光,一看便是不凡之物。
裴昀之将如此贵重之物送予自己,怕是因为今日面圣时,他已察觉出了他们与皇帝三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裴玄策不禁眸光一黯。
他这个小皇叔,从小到大都出类拔萃,无论是谋略还是骑射,皆是众皇子中的佼佼者,也因此备受父皇与皇祖母的青睐。
而他如今,连自己不易察觉的龃龉心思都能猜得透,当真是洞若观火。
这样的人辅佐在身边,他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见裴玄策沉默,元颂试探地问道:“太子殿下,您今晚要宿在东宫还是雅斋?听雅斋的人说,楚姑娘今晚做了殿下喜欢的葱泼兔,殿下可要去尝尝?”
裴玄策回过神,语气随意道:“那便雅斋吧。”
“是。”元颂应了声,便俯身退下。
入夜,长月当空,星河灿烂,辰璟王府在银河般的光辉笼罩下,有种朦胧而缥缈的美。
吃饱喝足,商绾一回到卧房,见玉珠正收拾着床铺,帷幔上多了一只精巧的香囊,想必也是出自她之手。
走近一嗅,浓浓的香气扑面而来。
“好香,你有心了。”商绾一浅笑道。
玉珠却一脸的煞有介事,严肃道:“王妃,这香囊可不是只给您闻的。”说着,她低声为难道,“奴婢瞧着成婚后殿下天天夜宿文书房,便想着用这香囊,能帮王妃留住殿下。”
闻言,商绾一怔愣片刻,耳边倏地泛了红。
怪不得这香味浓郁得令人沉醉,原来竟是欢好之物。
“你何时变得如此自作主张?”她嗔怒道,“快把这东西收起来,免得让人笑话。”
玉珠听了,连忙将香囊取下来,跪下道:“王妃息怒,奴婢一时糊涂,担心殿下对王妃的感情生了变数,这才出此下策。”
商绾一见玉珠诚惶诚恐,紧拢的眉头稍稍舒展,将玉珠扶起来,温声道:“玉珠,我和殿下之间或许没有寻常夫妻那样的感情,但你也不必为我担心,因为……
殿下他,对我很好。”
闻言,玉珠抬起眸,见商绾一笑容清丽,小心翼翼道:“真的吗?”
商绾一点点头。
应该,是真的吧。
她回想起方才晚膳间,裴昀之从怀中那盒梨花酥递给自己的情景。
青瓷盒中,梨花酥酥皮层层叠叠,白如新雪,微微透着淡黄,恰似梨花瓣上沾染了初阳的光,隐隐散发着清新甜蜜的梨花香。
恍惚间,商绾一思绪飞回前世。
记得那是她第一次生裴昀之的气,只因为他对她说话声音带了些不耐烦。
虽说是事出有因,是她先打扰裴昀之写毕业论文,但她还是气不过,心里想着非要冷落他几天不可。
冷战第三日,就在她以为裴昀之也不愿再理她的时候,他却满头大汗地捧着一盒梨花酥站在自己宿舍楼下。
商绾一眼神一亮,她一眼看出那是她最爱的梨花酥,而且是陈记家的,不禁学校里没有,放眼整个城市都很难买到。
她眸中带着诧异与欣喜:“你在哪儿买到的?”
“我跑遍了全市,最后在周边的小镇买到了当天的最后一盒。”裴昀之将梨花酥递到她手上,声音中还带着喘息,“你最喜欢的,快吃吧。”
说着,他嗓音微涩,轻声道:“吃完,就别不理我了。”
少年眉宇如画,漆黑的双眸里盛满了小心翼翼与真诚热烈。
不知不觉,商绾一双目蒙上一层水雾,柔软的涟漪早已荡漾在心间,久久不散。
……
他还记得。
商绾一模糊的视线回归清晰,聚焦在手中那梨花酥上。
她伸手取了一枚,放入口中,酥脆的外皮簌簌落下后,梨花的香甜与糕点的软糯交织在一起,传入舌中,却清爽淡雅,丝毫不腻,沁人心脾。
味道与前世陈记家的不尽相同,这里的梨花酥更多了一些梨花原本最质朴最纯粹的花香,让人横生返璞归真之感。
她凝眸望向窗外,这个角度,竟刚好能看见文书房一隅。
这个时辰,文书房的烛火还盈盈亮着,在漆黑的夜色里犹如一颗明珠,熠熠生辉。
她半倚着窗,三千青丝堆云砌墨,自然地垂到她纤细窈窕的腰肢处。如水般的眼波流转间,溢出一缕惆怅与殇然。
有朝一日,文书房里的那个人,会找到一个与他相伴终生的女子。
她会成为这个王府真正的女主人,与他朝夕相伴,琴瑟和谐,耳鬓厮磨。
想到这里,商绾一心里竟莫名有些烦躁。
她一向睡眠极好,今晚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了。
而文书房里的那人,余光瞥见卧房久久不灭的明亮灯火,不禁心生疑惑。
她素来习惯早睡,现下已过了亥时,灯还亮着,是在画画?还是说,她有心事?
思来想去,他选择让卫泽去把玉珠叫过来,探探究竟。
玉珠才把那香囊剪碎了扔掉,而恰巧裴昀之这时候破天荒地把自己叫过去问话,吓得面色煞白,瑟瑟发抖地进屋行礼问安。
桌案前的男人身着黑色长袍,衣摆墨竹隐现,金线镶边,衬得他一身清冷气息却又铮然凛冽,令人心生敬畏。
他见玉珠进来,一手撑在颧骨处,面露漫不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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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本王叫你过来,也无大事,就是想问问,晚上王妃回房后,可有什么异常吗?”
听到这话,玉珠心里更是狠狠一沉:难道香囊的事,被殿下知道了?
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身求饶:“奴婢该死,奴婢不该把那种东西放到卧房的,求殿下饶命!”
裴昀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蹙眉道:“什么东西?你把话说清楚。”
玉珠犹豫片刻,低着头磕磕巴巴道:“奴婢,奴婢见殿下与王妃夜夜分房睡,便去求了种助人情动的香,制成香囊放入卧房……”
“王妃已经斥过奴婢,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她越说声音越小,脊梁也弯得越低。
裴昀之耳后微微一热,不禁敛下眉眼。
都说古人思想保守含蓄,如今看来,更像是人们的固有印象在作祟。为了促使他们圆房,他们还真是招数百出。
所以,商绾一是因为这件事难以入眠。
她是在害怕?抗拒?还是愤怒?
他忽地想起大婚夜,她在自己面前脱衣解褂,扬言要恪守这里的规矩,怎么这时候倒焦虑得睡不着觉了。
想到这里,裴昀之不禁冷冷一笑,颇有些无奈。
玉珠见裴昀之久久未出声,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却发现裴昀之竟然在笑,心中带了些庆幸:看来殿下没有生气。
裴昀之顿了顿,轻声说了句:“知道了,你退下吧。”
玉珠心里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起身告退。
正要离开,身后传来凌冽深沉的声音:“这种东西,以后不许再出现。”
“本王不需要。”
————
刺史府,庭院前的廊下,熏炉吐着瑞脑香,与阶前正煮的龙井香气氤氲在一起,烟雾缭绕。
靛青色常服的男人斜倚在紫檀木雕花软榻上,手中托着一只鎏金鸟笼,笼中一只翠羽朱喙,尾翎如剪的红靛颏儿正蹦跳啁啾,啼声清脆如碎玉落盘。
“小东西,今日倒精神。”朱庆阳轻哼一句,从身边侍女捧着的珐琅碟中抓了一把谷粒,指尖轻扣笼边。那鸟儿便扑棱过来,歪着头啄他掌心的谷粒,极通人性。
“大人,您今天心情大好啊。”一旁的管家笑眼殷勤道。
朱庆阳眼底带了几分自得,唇角扬起一抹深意:“也不算大好,不该说话的人还未彻底闭嘴,本官这心里,总不踏实。”
管家不屑一笑,说道:“大人安心,那赵京就是个无胆鼠辈,还没怎样就自首了,也没提到大人只言片语。过几日赵京便举家流放,想来不会对大人构成威胁。”
朱庆阳却是摇了摇头,轻叹道:“本官看他胆子大得很,竟还在径山山腰私留了一处金库,莫不是这厮还妄想自己有回京之日?”
管家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贪欲,低声道:“大人,既然赵京回不来了,那金库是不是……也该另归新主了?”
闻言,朱庆阳手中喂鸟动作一滞。
日光透过鸟笼缝隙斑斑驳驳地投在面目狰狞的脸上,瞳仁收缩如针,仿佛要将所有的财富吸进眼底。
14.铅白
御书房。
明黄色龙袍身影正伏案批阅奏折,全神贯注。就连手边茶盏中的雨前龙井已微凉也全然不知。
直到身边拂过一阵幽幽的白檀香气,他才察觉,皇后不知何时已进了殿,站于自己身旁。
“皇后还是喜欢无声地出现。”皇帝微微一笑。
皇后今日身着一袭绣着牡丹的绛红色华服,衣襟处缀着珍珠流苏,腰间系着一条镶玉锦带,雍容华贵,气度非凡。
她眉眼柔和,动作轻盈地将桌上的旧茶换成刚煮好的热茶,温声道:“皇上批折子总是忘了时辰,连茶凉了都不知。”
皇帝将手中的笔搁置下,边端起茶盏,比说道:“说吧,今日又有何事要求朕?”
见皇帝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皇后垂了垂眸,便开门见山道:“过几日便是晗月生辰,皇上也知道,这孩子就喜欢和贺小将军呆在一起,这本也没什么。可是臣妾听说,晗月生辰那日,贺小将军要带她出宫打猎。”
说着,她眉眼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晗月一个姑娘家,养尊处优,也不会武功,这要是受伤了可如何是好?还请皇上做主,劝劝贺小将军和晗月。”
闻言,皇帝却是轻轻一笑,颇有兴趣道:“打猎?听起来新鲜,晗月一定喜欢去,为何要劝?”
“可是,那猎场上弓箭可不长眼,若是……”
“皇后啊,”皇帝站起身来,将手轻轻放在皇后肩上,安抚道,“晗月过了生日就十六了,已经是大姑娘了。咱们做父母的,也该学会放手了。再说,贺小将军和他父亲,都是肱骨之臣,朕还是信得过的。趁这个机会,让贺小将军和晗月相处相处,咱们也好看看,他究竟适不适合做晗月的驸马。”
闻言,皇后也只好暂且放下心中的忧虑,无奈道:“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那臣妾自然也不好再阻拦。”
话音落下,她目光被墙壁上挂着的那幅宽大的画卷吸引了过去。
她神色微凝,说道:“这便是辰璟王献上的《流民图》?”
皇帝点点头,向画卷望去,深邃的眼瞳里泛起庄重肃穆:“这《流民图》讲述了百姓在水患面前的真实处境,朕要把它挂在御书房里,天天看一遍,好提醒自己,坐在这把龙椅上的责任。”
“皇上宅心仁厚,是百姓们的福。”皇后微微笑道。
倏然间,皇帝原地怔住,目光聚焦在那画上的右上角一处。
只见画中灵州郊外通往径山的小路,铅白勾勒的色彩正在慢慢转变,画上原本鹅卵石铺就的洁白地面,泛着一层污浊的黑色。
这黑色随着径山一路向上蔓延,直至半山腰处,一处金库轮廓逐渐清晰可见。
皇帝猛然瞳孔一缩,嘴里喃喃道:“原来如此。”
皇后则是一脸的疑惑不解,刚要开口询问,皇帝便行色匆匆地径直向外走去:“皇后先回去吧,朕去一趟勤政殿。”
辰璟王府。
一排崭新的狼毫笔在青檀木案边的毛毡上铺就开来,由粗到细,摆放整齐。
一双雪玉似的柔荑捏住笔腰,将笔尖浸入青瓷盏的温水中,紫豪渐渐舒展开,如夜中墨兰绽放。
水纹随之轻轻晃动,映出一张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如画面容。
新购置了一批精致狼毫,商绾一正用温水醒笔。她坐于桌前,玉颈如瓷,薄背直挺,宛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
“王妃,“玉珠进殿,见商绾一认真的神色,刻意放轻了些声音,“殿下从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已暗中派人于子时包围径山金库。”
闻言,商绾一眸色微亮,手上动作未停,声音坚定道:“这一次,朱庆阳逃不掉了。”
说着,她垂眸望向色板里残余的铅白颜料,唇角轻轻弯起。
铅白,暴露于空气中,可氧化,由白变黑。
她没有想到,现代在美术课上学到的知识,竟能成为此次不打草惊蛇而将奸臣一网打尽的制胜法宝。
是夜,朱庆阳于子时前往径山腰的金库,却不想,等待他的并非金银财宝,而是四处包围的侍卫兵。
直到他心心念念的金库被查封,冰冷锋利的刀刃抵在脖颈,他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是输在了哪一步。
难道是赵京,在狱中将自己供了出去?
可他派的探子看得清清楚楚,赵京在牢里从未出来,光凭言语,裴昀之是如何精准地找到这个藏匿与崎岖山林中的金库呢?
此时,裴昀之立于午门,望着东方微微泛起的日出之光,心中一块沉重的石头缓缓落下。
回想起那日,他凭着那张一片空白的”匿名信”,和赵京达成的协议。
只要赵京认罪,并带着他与商绾一找到金库的位置,他全家便可从轻发落,只贬为平民,不用备受流放之苦。
为了让朱庆阳放松警惕,从押送赵京回京,到商绾一利用铅白可氧化变黑作《流民图》,未走漏一丝半点风声。
心下想时,清脆的马蹄声与咯吱作响的车轮声从远处传来——朱庆阳已伏法,押送回京。
朱庆阳被挟持着的身形颇有些狼狈,可眼中依旧闪烁着不甘心,裴昀之冷言道:“贪心不足蛇吞象,朱刺史,你勾结赵京,为一己私欲,致百姓于不顾,如今事情败露,你也该罪有应得。”
朱庆阳自嘲一笑,沉默半晌才开口:“辰璟王不愧是辰璟王,微臣心服口服。只是不知,你们究竟是怎么找到金库具体位置的?”
“朱刺史可知那幅《流民图》?”裴昀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微微扯着嘴角,反问道。
闻言,朱庆阳怔住:那流民图画的不是流亡的百姓吗?难道是画中做了手脚,暗藏玄机?
他苦笑一声,最后的那一丝不甘也消失殆尽:“辰璟王不愧为皇子中的楷模,不仅智谋过人,竟还精于丹青。”
“错了,精于丹青的不是本王。”
裴昀之敛着眉眼,笑意未减,语气中甚至有些自豪的情绪:“是本王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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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天光大亮,万物皆明,赵京与朱庆阳皆已伏法,两人贪下的所有银两全部查抄。
水患彻底控制住,房屋也修缮完成,灵州又变回了曾经秀丽婉约的那座江南小城。
而因为《流民图》,商绾一立了大功,不久便被皇帝传召。
时隔半月,商绾一再次入宫,心中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紧张惶恐。
或许,当自己的存在能为他人带来意义时,整个人都会变得更加自洽与畅快。
她活了两世,第一次发觉,原来她手中画笔,不仅仅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兴趣爱好,也可以是守护世间正义的武器。
“想什么呢?聚精会神的。”前往勤政殿的路上,见商绾一低着头闷声地走,裴昀之开口问道。
商绾一回过神,嘴边扬起清丽的笑容:“我在想,等会若是我晕倒在勤政殿,你还会把我抱出去吗?”
见她心中竟还有这种担忧,裴昀之轻叹道:“你多心了,皇上虽表面气势威严,但其实十分温和,你应该不至于晕倒。”
他顿了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蹙眉问道:“你不是晕了吗?怎么知道是我把你抱出去的?”
而商绾一不语,只是微微一笑,继续大步向前走去。
裴昀之:“……”
行至勤政殿,裴昀之便在殿外等候,由商绾一独自入殿觐见。
商绾一提裙踏入大殿,回旋盘绕的雕龙巨柱与玺彩画装饰着的四壁映入眼帘,蟠龙纹的青玉地砖折射着金黄琉璃瓦的耀眼光芒。金漆雕龙宝座上,身着明黄色龙袍者似已等候多时,凝眸于入殿的女子,不语而威严尽显。
商绾一轻步上前,脚下玉石地板传来的声音清脆悦耳,她俯下身行礼,嗓音清而稳:“辰璟王妃商氏,叩见皇上。”
“平身。”
沉稳有力的声音入耳,商绾一缓缓起身,依旧颔首低眉,温和有礼。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动声色的满意,称赞道:“早就听闻,商家嫡女礼仪周全,大方得体,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假。”
他话语一顿,继续说道:“只是,朕记得商家是工匠世族,不禁心生好奇,是谁教的你这一手丹青技艺?”
商绾一垂着眸,轻声答道:“回皇上,丹青只是臣妇平日闲来无事的爱好罢了,此次能揭发奸臣,为皇上效力,是臣妇之荣幸。”
“这么说,你是自学成才?”皇帝面露几分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商贾家出身的子女,即使教养得当,也多半不擅长这些文雅之事,却没想到这商家的嫡女竟是天赋异禀,才华横溢。
原本还以为,往日不近女色的裴昀之选商绾一为妃只是看中容貌,如今,他终于明白裴昀之被吸引的真正原因。
“此次你立了大功,可想要什么赏赐吗?”
商绾一迟疑片刻,抬起头,神色认真道:“为民除害,是臣妇本应承担的责任,臣妇不要任何赏赐,但臣妇有一个请求。”
15.枫叶
“什么请求?”皇帝抬眼问道。
“这次赈灾,臣妇第一次亲眼目睹百姓因天灾人祸而饱受疾苦,虽眼下灵州已恢复安宁,可以后呢?其他地区呢?若每次都在百姓付出惨重代价之后才采取措施,无异于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所以,臣妇提议,将有用的知识画成《便民图册》,广泛流转,以解民生之困。”
一字一句,不慌不忙,商绾一边诉说,眼底边泛起湿润。
皇帝不禁眸色一亮,示意她继续细讲。
“具体来说,可以绘制三种画册。其一,讼狱图,可以把诉讼报案的流程,案件轻重以不同颜色标记,让百姓一目了然;其二,防灾册,把灾害发生前的征兆与异象绘于图册,配以俚语口诀,则老幼皆可预判天灾;其三,工巧谱,将编筐,木工等常见手艺的材料,做法制成连环画,则可使荒年之民持技谋生。”
“臣妇想,画院应该本就有不少现成的画稿,只要稍加调整便能将这《便民图册》绘制完成。”
说完,商绾一打量一眼皇帝的神色,深吸了口气道:“臣妇知女子不当妄议朝政,然画笔虽小,可描摹民生之多艰;丹青虽微,能达圣听于九重。臣妇呈此拙见,恳请皇上考虑。”
话音落下,殿内顿时寂静无声,商绾一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来之前,她便早已做足了被驳回的准备。她不知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面前穿着龙袍,威严肃穆的天子会如何看待自己的谏言,
但起码,她有勇气站在这里,直言不讳,她不后悔。
半晌,皇帝缓缓开口:“朕看,女子不得议政,也未必是好规矩。”
闻言,商绾一抬起下颚,却见皇帝深邃的眼底欣赏之色满溢。
她微微怔了怔,又听见皇帝继续说道:“朕即刻便下令,命画院七日之内编制《便民图册》,既然是你想出来的,那便先交由你来查阅,经你批准后,便令各地衙门向百姓发放讲解。”
“臣妇叩谢皇上恩准,臣妇一定尽心尽力,定不辜负皇上信任。”商绾一唇边扬起明媚之笑,行了个大礼。
勤政殿外,一道颀长的身影挺拔玉立,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腰间系着的羊脂玉交相辉映,整个人散发着难以掩饰的矜贵。
裴昀之已等在殿外良久。
也不知她的想法能否入皇上的眼,竟谈了这么久仍没出来。
他不经意地拨弄着手上扳指,眸色翻涌着复杂之色。
倏地,殿门缓缓打开,商绾一款款踏出来,眉梢上挂着溢于言表的喜色。
他心中松了口气,眸中却依旧是一池安稳的静水,目不转睛地凝着商绾一走近。
“你一直站在这里等我吗?”商绾一有些诧异,难道裴昀之不会觉得无趣?
裴昀之则是淡淡道:“我思来想去,某人胆子这么小,若是在勤政殿被吓晕了,丢的是我的脸,索性便守在门口等着罢了。”
听到这话,商绾一不禁哑然失笑:“那某人怕是要失望了。”
“看来某人成功了。”瞥见商绾一眼底的细碎笑意,裴昀之眉尾一扬,轻扯着嘴角道。
商绾一愉悦弯起嘴角,泛起明朗暖意:“是啊,现在我平安出了勤政殿,某人是不是该将我送回府了?”
听着二人一口一个“某人”,裴昀之侧首轻笑,抬了抬手臂:“某人,请吧。”
勤政殿位于皇宫正中央,离宫门距离遥远,二人选择走穿过御花园的近路。
秋高气爽,碧天如洗,金风掠过朱墙,御花园秋景如画。
曲廊转角处,几株枫树树梢已擎满了万千火色,风过时簌簌摇落,将湿润的泥土也染作霞色。
远远望去,橙黄橘绿,层林尽染。
秋色宜人之际,裴玄策搀着皇后,闲庭散步赏枫。
“天气凉下来了,母后要注意身体,别沾染了风寒。”裴玄策关切道。
“本宫身体好着呢,”皇后说着,面露忧色,“倒是你,灵州这一趟吃了不少苦,都瘦了。”
提到灵州,裴玄策微微一怔,垂了垂眸:“没有,母后别担忧了。”
看见裴玄策颔首的模样,皇后心中更是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裴玄策十五岁便被立为太子,从小到大都备受皇上与众臣瞩目,也正因如此,他身上所承载的希望与压力,非寻常人可比。
可裴玄策十分懂事,也极其刻苦,在众皇子中总能拔得头筹。
如今,眼看着裴昀之在朝堂上锋芒毕露,她心中怎会不虑?她断断不能允许,她儿子多年努力,都付之东流。
皇后轻轻一叹,眼中带了些幽怨:“真是没想到,这辰璟王和他的王妃竟这么能干,这一趟下来,你父皇眼里满满都是他夫妻二人。玄策,有些话母后不得不说,你作为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你身边可以有得力的臣子辅佐,但你也要有所防备。”
闻言,裴玄策面色微沉,低声道:“儿臣明白。”
说完,他略迟疑片刻,又开口道:“母后,小皇叔他忠心耿耿,并非可忌惮之人。”
“忠心耿耿?”皇后冷冷一笑,“玄策,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人心隔肚皮,这历史上那些乱臣贼子,哪个不是表面忠心耿耿?”
“母后……”裴玄策正要反驳,却抬眸撞见迎面走来的裴昀之和商绾一,不禁尴尬地愣住。
也不知道自己和母后刚刚所言,他们听没听到,又听到多少。
裴玄策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在与裴昀之对视后,便移开了视线。
皇后似乎也有些意外,但眼中那抹诧异神色很快便消失,她睨向商绾一,勾唇道:“这不是辰璟王妃吗?许久不见,看来王妃身子是大好了,不仅去得了灵州,还能画《流民图》,真是让本宫刮目相看啊。”
听见皇后话里有话,商绾一神色微凝,正要开口,一旁裴昀之便泠泠道:“多谢皇嫂夸奖,臣弟亲自擢选的王妃,自然是才貌双全,秀外慧中。”
裴昀之这么一夸,商绾一有些无地自容,一抹云霞悄然爬上双颊。
皇后扬了扬眉,轻嗤一声:“传言辰璟王对王妃一见钟情,如今看来所言不假,辰璟王与王妃果真是伉俪情深。想必有王妃这样的贤内助,辰璟王在朝中定能平步青云,得皇上器重。”
“母后。”裴玄策越听,面色越是窘迫。
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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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依旧是面不改色,微微笑道:“皇嫂说笑了,臣弟平日里散漫惯了,只知与王妃谈情说爱,缠绵悱恻,怕是担不起朝廷的重任。”
闻言,商绾一双颊似是着火了一般,更加滚烫。
她斜睨了眼裴昀之,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福了福身:“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时候不早了,我们便先告退了。”
说完,便拉着裴昀之小跑着逃离御花园。
走远后,裴昀之的衣袖仍然被商绾一紧紧攥在手中,甚至无法挣脱,他眉头轻拢:“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力气这般大?”
商绾一没好气地甩开手,别过脸去,嗔怒道:“谁和你谈情说爱,缠绵悱恻了?”
闻言,裴昀之双手交叉抱于胸前,盯着商绾一道:“我发现你这人不识好歹,我好心替你解围,你非但不感激,反倒还生气。难不成,上回的梨花酥还没吃够?”
好端端地,又提起梨花酥了。
商绾一突然发现裴昀之好像愈发气人,她双颊红晕更深,转过身去,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
见她又开始耍脾气,裴昀之轻轻叹了口气,面带了些严肃,转移话题道:“刚刚你也听见了,皇后对你我在朝堂上的作为已心生不满。所以,在做好《便民图册》编制工作的同时,你也要学会收敛锋芒。”
商绾一微微一怔,双眸染上一层若有所思。
裴昀之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又与太子年龄相仿,而自己作为他的王妃,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
正如现代职场上的尔虞我诈,这里的朝堂亦是波涛汹涌。她虽无意与人相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目光投向裴昀之,见他往日冰冷的眸色此刻竟有些暖意,语气也恢复了些柔和:“谢谢你提醒我。“
女子温和时,声音脉脉如流水,让人听了十分舒服。
裴昀之微微点点头,唇边漾起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
回到府上,小厨房恰好刚刚备好了晚膳,一入主厅,一股温暖的厨热扑面而来,夹带着饭菜香气。桌上新鲜出炉的鲫鱼莼菜羹冒着缕缕白气,令人垂涎欲滴。
商绾一和裴昀之奔波了一整日,此刻早已饥肠辘辘,一坐下就开始闷声不响地享用起这顿鱼宴。
鱼肉鲜嫩却不腥,肥美而不腻,商绾一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鱼肉口感当真是好,若是做糖醋口必然外酥里嫩,记得上次吃还是在……”
她余光瞄了眼周围的下人,“现代”二字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吞下去。
裴昀之轻笑一声:“听说郊外有条碧灵湖,其孕育的鱼鲜而肥,你若还想吃,不如晗月生辰那日随贺临他们一起去打猎,顺便钓些回来。“
商绾一顿了顿,迟疑片刻,垂眸道:“还是算了,我和晗月之间有些尴尬,还是让他们过二人世界吧。”
“都是面过圣的人了,还用怕裴晗月?”裴昀之嗤之以鼻地轻哼一声,随后端起已用尽的汤碗,正欲盛汤。
大婚后,素来是由玉珠来伺候两位主子用膳,她瞥见裴昀之手上的动作,连忙碎步上前。
正要接过汤碗,却被一双纤细雪白的手抢了先。
16.青梅
玉珠反应过来时,旁边的“截胡”侍女已将裴昀之的汤碗接在手中。
只见那侍女一身淡粉碎花布裙,梳着双环髻,略作珠花点缀,面容清秀,眉眼舒顺。
“玉珠姐姐小心烫着,我来吧。”她唇边溢出细若蚊呐的声音,显得整个人柔弱可欺,接碗的动作却带着毫不犹豫,一时间,玉珠竟只能收了手,尴尬地站在一边。
商绾一也微微一怔,裴昀之平日做事喜欢亲力亲为,她很少看见如此主动的下人。
那侍女娴熟又温婉地盛汤,汤匙碰在白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殿下请用。”
裴昀之心里边诧异,边伸手接碗,倏然,那侍女手一滑,汤碗竟倾倒落地,鱼汤悉数洒在了裴昀之的衣服上。
“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那侍女大惊失色地跪下,眼底甚至还泛起盈盈泪光,倒是一副楚楚可怜,让人不舍得惩罚的模样。
下一刻,她却抽出手帕,葱白手指往裴昀之衣领处探去,擦拭起男人胸前溅上的鱼汤,指尖还是不是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
这一些列的动作不禁让在场的人都怔愣片刻,一个侍女竟当着王妃的面,帮殿下擦拭身上洒下的汤,还凑得如此近,甚至她只要微微抬头,都能挨到裴昀之的下巴。
商绾一捏着筷子的手不由得一顿,心里好像被一根细小的刺扎了一下,这感觉转瞬即逝,却又令她喉头如堵,说不上来的难受。
女子突然靠近,让裴昀之心生出一份不耐来,他抬手格开胸前的手臂,起身欲要回房换一身衣裳。
“殿下,奴婢服侍殿下去后殿更衣吧。”侍女抬起眸,试探道。
“不必。”裴昀之冷言道,又招呼了声,“卫泽。”
卫泽这才从错愕中回过神,连忙随着裴昀之离席更衣。
一场闹剧过后,商绾一用完膳便回卧房。
房门一扣,玉珠便再也不忍耐,瞋目切齿道:“太过分了,王妃还在呢,她竟如此光明正大地勾引殿下。”
商绾一眸色却平静如水,默默将翡翠玉簪摘下,一头如瀑的长发悄然散落,她淡淡道:“或许她就是想好好表现,得到殿下的赏识吧。”
闻言,玉珠冷哼一声,又神情严肃道:“王妃,奴婢打听过了,那丫头叫雅兰,是前院扫地丫鬟。王妃若不喜欢她,奴婢明日便去敲打敲打她。”
“我为何要不喜欢她?你又为何要针对她?”商绾一边将秀发梳顺,边蹙眉问道。
玉珠略顿,说道:“因为她垂涎殿下,图谋不轨啊。”
闻言,商绾一扯了扯嘴角,轻笑道:“玉珠,你想得会不会太多了?若是你没有确切证据就去为难人家,只会显得我是个妒妇,明白吗?”
听到这话,玉珠也顿时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虽心中还对雅兰不满,却福了福身:“奴婢明白了,那奴婢便再默默观察几日。”
商绾一欣慰地点点头,便吩咐她退下。
月凉如水,万物静寂,只能听见蛐蛐低沉的呢喃。
商绾一倚在窗边,回想起晚膳间的一幕幕,不禁垂下朦朦的双眸。
同为女子,她何尝看不出雅兰的那些小心思,又何尝未发觉自己心头那一闪而过的不悦。
但她不敢,也不想让这份意义不明的不悦持续下去,毕竟她与他迟早会和离,雅兰也好,旁人也罢,若真能与他情投意合,她便也能尽早脱身。
这不是很好吗?
月华漏过小轩窗,在榻上铺陈出一片粼粼雪色,就着素月华光,她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这夜,她做了个梦。
梦中情景正是现代,她与裴昀之提出分手的那一日。
下着蒙蒙细雨的校园里,身穿毕业服的学生成群,面庞上既有对未来的向往,亦有对学生岁月的不舍。
人群中,商绾一定定站在回廊避雨,眼眸渐渐蒙上一层水雾,也不知是飞进来的丝丝雨水,还是眼泪。
不多时,白色衬衫的身影从远方奔来,逐渐清晰。
裴昀之俯身钻进回廊,浑身带着雨水的清冽气息,额上细碎的乌发被打湿,水珠滴滴落下,顺着他白皙的面庞流淌下来。
“怎么也不打伞?”商绾一语气里似有责备。
“这不是急着见你吗?”裴昀之浅浅笑着,拉起商绾一的手,“绾一,毕业快乐。”
商绾一凝着少年明朗的双眸,顿了顿,说道:“裴昀之,我有话要和你说。”
裴昀之微微一怔,耳根泛起一抹红晕,他轻声道:“我也有话要和你说,我订了一家餐厅,咱们边吃边说吧……”
“不,就在这里吧。”说着,商绾一松开了裴昀之的手,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起眸,认真却无一丝感情道:“我们分手吧。”
雨丝越来越密,哗哗声渐渐将周遭的一切吞没,似乎天地静默,只余下他们二人。
“你是……认真的吗?”裴昀之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
“嗯。”
对面疏离的声音让裴昀之心中一沉,他眼底微微红着:“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咱们在一起三年,性格脾气爱好磨合得明明就好,为什么会不合适?”裴昀之语气越发急切。
商绾一深吸一口气,郑重道:“因为结婚不是谈恋爱,我和你之间只能谈恋爱,但不会有未来。未来,我会嫁给能给我们商家带来家族利益的人,这个人绝不是你。”
无情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剜向裴昀之的心。
他眸中已泛起泪光,喉间溢出破碎:“家族利益……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感情与幸福呢?”
商绾一不禁敛眸苦笑:在所有人包括她的父母眼里,她自己的幸福和家族利益相比,从来都是细若微尘,不值一提。
也只有裴昀之,才会问她这样直入心扉的问题,也只有他,才让她渐渐觉得她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可是,联姻已成定局,她不得不辜负他……
一阵刺骨的痛从心口隐隐传来,商绾一从梦中醒来。梦中那大雨滂沱还历历在目,她亲眼看着那丝丝缕缕的雨,模糊了二人红着的双眼,冲刷掉他们三年的回忆。
“对不起。”一句轻轻的低语,融进深沉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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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十,裴晗月的生辰如期而至。
这日一大清早,她便牵着一匹雪白的小马抵达西郊猎场,身着崭新的石榴红锦锻骑射服,金色团花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英气逼人。
不多时,她远远瞧见向自己奔驰而来的红棕色骏马,眉开眼笑地招招手:“贺临哥哥!”
少年收紧缰绳,停住脚步,一袭绯红色披风衬得他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还带来缕缕清爽的凉风。
裴晗月抬起头看着他,清亮的眼眸里绽放着满满欣喜:“贺临哥哥,今天咱们都穿的红色,不会是你故意打听我今天要穿什么才……”
“上马出发,过时不候。”贺临话不多说,扬手挥鞭,马儿一声长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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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驰而去。
“等等我!”裴晗月连忙翻身上马,轻轻一夹马腹,紧紧跟上贺临。
晨雾未散,草尖上的露珠被马蹄踏碎时,迸出细碎的金光。
两匹马并排疾驰,清脆响亮的马蹄声在寂静无声的树林间回响,令人心旷神怡。
裴晗月侧眸看向贺临,眉眼弯弯:“贺临哥哥,等会如果我猎下的猎物比你多……”
“不可能。”贺临毫不犹豫地打断。
“我说如果嘛!”裴晗月语气带着撒娇,“如果我表现得非常好,你可有什么奖励吗?”
贺临沉吟片刻,轻笑道:“那就……奖励你每日多做十个深蹲。”
“你是魔鬼吧!”裴晗月仰天长啸。
这些日子,贺临做她的射箭老师,是真的,名副其实的严格,不仅每日要盯着她练习基本功,还要锻炼体能。
可毕竟是她自己要求学射箭的,她哭着也得学下去。这不到半个月下来,裴晗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倏地,贺临眸色一凝,指向右手边的草丛,压低声音道:“瞧见草丛里那只狍子了吗?公主可趁它吃草,一举射下。”
裴晗月顺着贺临的视线看去,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弓箭,正要拉弦,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停在了半空。
贺临怔了怔:“公主,拉弓啊。”
“我拉不动,你帮我。”裴晗月回头望向贺临,眨巴着水润润的眼眸。
贺临心中默默长叹一声,无奈道:“公主,微臣已经教过您很多次了,这次您总该自己试一试吧?”
“不行不行!”裴晗月摇晃着脑袋,理直气壮道,“这猎物狡猾得狠,容不得我半点失误,必须要师傅指导才可以。”
贺临最怕的就是裴晗月的软磨硬泡与一大堆说不通的歪理,他总会在反抗与顺从之间选择极不情愿地认命,这次亦然。
贺临跨向裴晗月的马,坐至她的身后。顿时,来自她发间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微微一怔后,双臂环绕住身前少女,握住她持弓箭的手。
掌心处传来柔软又温暖的触感,贺临不禁耳尖微红,他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屏气凝神,瞄准猎物,蓄力拉弓。
“嗖”得一声,箭离弦去,射向树丛。
眼看着即将射中,几乎是同时,另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弓箭也将那狍子一箭穿心。
“哟,这不是昭宁公主和贺小将军吗?”
裴晗月和贺临愕然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放荡不羁的声音。
循声望去,只见少年一袭紫衣袍服,身骑黑马,轻挑着细眉,那双细长的眼眸透露着玩世不恭。
“南启?他怎么也在这?”裴晗月一眼认出,这是当今南淑妃的表侄,南启。
此人贺临也略有耳闻。从小到大,这南启仗着南淑妃颇得圣眷,整日里游手好闲,行事浪荡,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南启骑马走近,扯着嘴角:“我当是谁要和我抢猎物,原来是贺小将军。在早就听闻贺小将军箭术高超,箭无虚发,今日一见,在下的确佩服。”
贺临冷着眸眼,启唇道:“说完了吗?”
说着,他便下了马,欲要收起猎物,却被南启挡住。
“贺小将军有所不知,在下从习武开始就有个习惯,凡是被我射中的猎物,便绝不让给别人,只不过……”
南启略作停顿,目光扫向裴晗月,冷笑道:“既然贺小将军想在昭宁公主面前表现,我就破例,让给小将军便是。”
17.铜青
闻言,贺临眸子精光一闪,嘴角扬起弧度:“南公子有所不知,本将军也有个习惯,就是也不与畜牲争抢。”
话音未落,南启顿时脸色铁青,气急败坏道:“贺临,你敢骂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就凭着你爹是镇国大将军,成天耀武扬威,目中无人,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看见南启竟倒打一耙,裴晗月不禁气不打一处来,冲他喊道:“南启,目中无人的人是你才对吧?贺临根本没有惹你,本公主命令你,向他道歉。”
南启听了这话,用佩服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贺临,扬眉冷笑:“贺临,你好手段啊,知道昭宁公主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就忙不迭地去讨好,这趋炎附势的本领,当真是和你那去世的娘亲一模一样啊……”
闻言,贺临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燃烧起来,他不自觉地紧紧攥起双拳,指甲划破了手掌,殷出细细的血丝。
他眼底猩红一片,鼻吸加快,好像下一刻便会爆发。
“啪!”只听见响亮的耳光声落在南启脸上。
南启猝不及防,诧异地望向重拳出击的裴晗月:“你…你打我?”
少女的面庞因愤怒而泛着红光,她目光炯炯,怒不可遏:“我打的就是你!你拿家人来攻击别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再说,贺小将军的父母双亲都是我父皇亲口赞誉的护国忠臣,贺小将军亦是我父皇亲口称赞过的少年英雄,难道你是在质疑我父皇?”
一字一句,重重地敲进身后的贺临心中,他眸上竟泛起一层水雾。
他只听过裴晗月用软糯的声线,或撒娇,或耍小脾气,却从未见过这样护着自己,气势汹汹的她。
南启彻底恼羞成怒,冷哼道:“你不会觉得自己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就能护得住贺临这小子吧?谁人不知,皇上宠爱你,只是同情你那病恹恹的母后罢了……”
“你……”裴晗月正要反驳,却霎时被贺临一把拉到了他的身后。
“你再说一遍。”少年面容阴鹭,素来清澈明朗的星星眼在此刻盛满了滔天怒火,他压低了声音,咬着牙说道。
南启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又故作镇定,迎上贺临的目光:“我就说怎么了?“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肘击,南启几乎听到了自己骨骼破碎的卡擦声响。不等他喘息分毫,贺临又是一脚飞踢而来,他歪斜在地,痛得呲牙咧嘴,蜷缩成团。
“你竟打人!”南启瘫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我打的不是人。”贺临握着拳,俯视着南启,冰冷的目光似是要将他刺穿。
听见树林中的声响,南启的贴身随从这才赶来,将南启搀扶起来。
“贺临,裴晗月,你们给我等着……”南启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茂密的林间。
直到南启彻底消失在视野,贺临紧绷着的身体才略放松,眸中的熊熊烈火渐渐熄灭,留下几分黯淡。
“贺临哥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忽地,掌心传来一阵温软,贺临来不及反应,也不想挣脱,就这样静静地被裴晗月拉着,跟随上她的步伐。
两人一同行至一座红瓦白墙,佛音袅袅的寺庙,牌匾上刻着偌大的“灵谷寺”金字。寺院内古树参天,青石板下满是青苔,风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檐角悬挂的青铜铃铛颤动着。
寺院中央的青铜鼎内积着厚厚的香灰,鼎中青烟袅袅升起,与寺外的朵朵流云融在一起。鼎旁身着淡黄色袈裟的老僧面容安静,双手合十 给人带来安宁之感。
贺临环视四周,琢磨着裴晗月带自己来这里的原因。
而裴晗月则信步上前,向老僧弯腰行礼。与其交谈片刻后,裴晗月从袖口中掏出一枚白玉缠枝莲佩递予老僧,老僧轻轻一笑,将玉佩投入鼎中。
玉佩坠入香灰的瞬间,鼎中倏然爆起一簇火星,又渐渐湮灭,恢复安静。
贺临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公主这是?”
“这灵光寺有个传说,寿星在生辰这日把自己的贴身信物开光后投入这青铜鼎内,所愿皆可成真。”裴晗月眨眨眼,眉目间带着欣喜。
这个传说贺临也听过,只是他从不信佛。
虽是如此,贺临依旧弯唇道:“不知微臣可否有幸听到公主的生辰愿望?”
裴晗月扬眉一笑,转身面向青铜鼎,双手合十,闭目虔诚道:“神明在上,信女裴氏,愿以随神之宝,换贺氏先妣在天之灵,安宁喜乐。”
霎时间,有风过耳,恍然传来环佩叮咚之声,也不知是檐角铜铃,还是那枚沉入鼎底的玉佩,惊动了魂灵。
贺临心头蓦然一颤,一股热流涌上眼眶。
人人皆称贺临少年将军,年少有为,却嫌少有人知晓 ,母亲是他一生刻骨之痛。
从小到大,不停有人在他耳边说,他的母亲薛氏曾做过伶人,出身低微,即使高攀了大名鼎鼎的贺大将军,也摆脱不了她那卑贱的过去。
可薛氏永远是那样笑容美好,又兀自坚强,总会把幼小的贺临挡在身后,不让他受到一丝伤害。
直到薛氏自刎的那日,贺临一身孝衣,跪于她灵前,方知晓她这半生有多苦。
他本以为,这些伤痛会随时间消逝,而他只要铁石心肠,便能无懈可击。
可此刻,面前少女竟在她自己生辰这日,却用她最珍重的贴身玉佩,换他的母亲在天之灵安好,他才知道人非草木,在温暖面前,再硬的心也会溃不成提。
良久,裴晗月睁开眼,望向怔住的贺临,笑容里满是明媚:“心诚则灵,我的生辰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已是入秋,少女的面庞却春意盎然,贺临凝了一会儿,温柔道:“傻瓜,你自己过生辰,结果猎没打成,还要为我许愿。”
裴晗月耸耸肩,挑眉道:“既然贺小将军这么遗憾,打猎不如改日补上?”
这次,贺临没有不情愿,而是勾起唇角:“一言为定。”
“时候不早啦。”裴晗月双颊微微红润,移开目光,向寺外走起。
“公主。”贺临叫住她。
裴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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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一顿,回眸看向贺临,只见少年眸色中泛着柔光,如天边悄然爬上的那抹晚霞。
“生辰快乐。”
————
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天气彻底凉了下来,辰璟王府已是落叶缤纷,秋色伊人。
画院已将绘制完成的《便民图册》送来,画师们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将三种图册一一清晰描勒,还做以标注,既细致入微又通俗易懂。
商绾一于桌案前,将最后一册审阅完毕后,轻轻合上画册,眉心舒展,呼出一口气。翻阅过程中,她从他们的笔触中可见其画技入木三分,显然没有十年半载的功夫是难以练就,不禁心中暗暗感叹,宫廷画院当真非等闲之辈可入,
她又细细检查了几遍,确保无问题后,便吩咐府上的人将画册送还于画院。
印刷推广等部署一一落实下去后,不多时,《便民图册》便成为了脍炙人口的读物,百姓们几乎人手一本,且能熟读成诵。民间的书院更是把此图册编制进教材当中,男女老少,黄发垂髫,皆受益于图册中所教授的内容,对其赞不绝口。
一时间,辰璟王妃四个字,成为了百姓心目中衷心为民的代表。
百姓安乐,自得其所。皇帝大喜,大赏了辰璟王府与商绾一,还特许商家家主与主母赴约几日后的中秋晚宴。
消息传得极快,商家接到赴宴邀约后,家主特令管家开了一坛储藏多年的佳酿,全府上下喜不自胜。
晚饭席间,酒香四溢,佳肴琳琅,好不温馨。
只有桌子最边缘的苏眉和商远楷笑容僵硬,眸色黯淡。
老太太哪里有空管他们母子,满心都是她商家的荣耀,她眉开眼笑,举杯道:“我就说,咱们家大姑娘是个有出息的,这才出嫁不到一月,不仅得皇上赏识,还造福百姓,当真是咱们商府之幸啊。”
商晏点头,抿了口杯中酒:“绾一这孩子,平日里闷不做声,没想到是个有本事的,我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小瞧她了。”
“嗐。”老太太轻叹一声,往商晏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正是仰仗我儿对她严厉,才能有今日啊。”
闻言,司清俪不禁微微一顿。
商绾一从小到大,无论是衣食住行抑或是琴棋书画,样样皆大多由她这个母亲所教。虽不敢自称教导有方,可也算是悉心教诲。反倒是商晏,除了偶尔过问与严厉指责,对女儿甚少关心。
可这些话,她永远只能憋在心底。
她微微一笑,举杯温声道:“多亏了家主,绾一方能成材,为我商家争光。”
商晏笑颜逐开,默认了司清俪的客套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家主,”只见沉默的苏眉倏然开口,面露柔婉的笑容,也举起了酒杯:“大姑娘如此优秀,妾身也十分高兴,敬家主一杯。”
商晏在兴头上,早已忘了前段时间苏眉母子的幺蛾子,对她亦是笑颜相迎。
苏眉饮了口酒,柔柔放下杯子,若有所思道:“家主,今年年底,绾馨便了及笄之年,家主看……”
18.桂花
提到商绾馨,老太太和司清俪皆是面色微沉。
商绾馨是苏眉生下的三姑娘,性情却与她母亲迥然不同,从小便是顽劣不堪,惹老太太与家主头痛,后来实在无法,便将她送至书院,教化养性。
起初,商绾馨还总哭闹,后来大概是适应了书院生活,便也就接受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商绾馨到了婚嫁年纪。苏眉瞧见商绾一嫁得好,自然也巴不得趁着这次的机会,求家主赴宴时多看看诸家权贵,为商绾馨争取一份好姻缘。
商晏似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没错,三姑娘大了,也该找个好人家了,中秋夜宴我与清俪便会多留意留意,为绾馨择一位良婿。”
司清俪亦附和道:“妹妹放心,我与家主定会给三姑娘许个门当户对的良缘。”
苏眉眼底闪过一丝欣喜,站起身来,微微俯身:“多谢家主夫人。”
————
八月十五,月圆如镜,月华如洗,整个皇宫都被浸在明亮柔和的皎洁月色里,一片祥和安宁。
太液池上,花灯如星,花心藏烛,点点流光将水影摇碎,交织出一片银河。
围绕着湖畔的紫檀桌几上摆放着色香俱全的沃甘餍肥,钟鸣鼎食,却在描金朱漆的攒盒里那垒作宝塔状的各式各样的月饼面前黯然失色。
如此精心设计的夜宴,商绾一还是第一次身临,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观赏着宫中沿途的精巧装点。
她今日一身流云绣月华裳,外披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轻盈飘渺,步步生莲,在月光如水下尤显清冷出尘。
浓密微翘的睫毛轻颤,如蝴蝶羽翼振翅,一双顾盼生辉的杏眼里盛满了月色,泛着欣喜的光泽。
裴昀之察觉到身边女子行走速度的变化,步伐也不自觉迈得小了些:“原来商大小姐,也会被这些东西惊艳到。”
商绾一蹙眉,不解道:“我为何不能惊艳?”
“你在现代,应该常常出席这样盛大热闹的晚宴吧?”
听到这话,商绾一不禁垂了垂眸。
前世她的确没少跟着父母参加宴会。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对着一群素不相识,西装革履的商业伙伴举杯谈笑。
那样的场合里,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戴着一张虚伪的面具,让她身心疲惫。
而今日的晚宴,不知为何,却让她有种心宁安然的舒适感。
“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唐朱庆馀 中秋月)商绾一唇角弯起,“不觉得同古人共赏月,更浪漫一些吗?”
浪漫……
商绾一这么一说,裴昀之恍然发觉,四周古色古香的布置的确给这中秋月圆夜平添了几分温柔朦胧之美。
心下想时,不远处两道挨得极近的身影映入眼帘。
只见贺临微垂下额头,神色认真,动作细致地帮裴晗月系着腰间的玉扣。少年高大挺拔的身形与少女的娇小玲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二人站在一盏琉璃宫灯下,竟有种说不出的般配。
倏然,贺临似乎察觉不对劲,抬起头,对上商绾一与裴昀之一脸八卦的目光。
他有些心虚地撤开在裴晗月腰间的手,一抹绯红爬到他的耳根上:“大晚上的,你们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裴昀之嗤笑一声,反问:“这话该是我们问你。”说着,犀利的目光扫向裴晗月身上那件不像是去赴宴穿的便装,“还有你,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裴晗月理直气壮地跺了跺脚:“什么叫偷偷摸摸?贺临哥哥只是帮我系一下腰带而已,我自己又不会。正好,小皇叔,你等会就告诉父皇和母后,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参加宴会了。”
商绾一瞧了眼一旁的贺临,见他也身着一袭劲衣,瞬间心中如明镜般清楚。
果然,还没等着裴昀之答应,裴晗月便拉着贺临火速“逃跑”,贺临还回眸给裴昀之递来无可奈何的的表情。
“他倒是欲拒还迎。”裴昀之在原地,冷笑道。
“学着点,省得和离后成孤寡老人。”
女子轻快又带着戏谑的声音入耳,裴昀之侧目,却见商绾一扯了扯嘴角,已径直向太液池走去,甩了自己好远。
他微微一顿后,迈步跟上。
戌时,众宾客纷纷入坐,丝竹仙乐,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衬得气氛十分温馨。
商绾一心情愉悦,又贪恋桂花酒的好滋味,不自觉间多饮了几杯,须臾间,桌前的金素净瓶壶内的酒竟已所剩无几。
“什么时候有酗酒的癖好了?喝醉了可别耍酒疯。”裴昀之在一旁目睹着她一杯接着一杯,蹙了蹙眉。
商绾一只觉得意犹未尽,又满上一斟:“放心,我酒量进步很多了。”
裴昀之敛眸嗤笑:“你最好是。”
“这中秋月圆夜,晗月哪里去了?”皇帝正饮酒饮得尽兴,目光忽然扫向裴晗月空空如也的座位上,问道。
裴昀之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起身道:“回皇兄,晗月身体不适,不能来赴宴。”
闻言,皇帝微微蹙眉,转头向皇后询问道:“晗月怎么了?可是生病了?可叫太医看过?”
皇后亦是一脸茫然,明明昨日裴晗月还活蹦乱跳地向她请安,怎么今日突然就身体不适了。
“臣妾并不知情,”说着,皇后目光落到裴昀之身上,语气带了些急切,“辰璟王可知晗月究竟怎么了?可需叫太医医治?”
裴昀之再次汗颜,不禁抱怨起裴晗月一走了之,倒是给他留下一大笔烂摊子。
“皇上,皇后娘娘请放心,昭宁公主只是女孩家肚子疼,已回去熏上几片艾草,想来稍作休息便不碍事了。”商绾一站起身,温和道。
听到商绾一说得有模有样,皇帝与皇后便略放下心来。
裴昀之用余光瞥了眼商绾一,见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禁暗暗咋舌:上次还说自己做不来撒谎的事,今日这瞎话倒是编得比他还快。
心下想时,卫泽神色慌张地小跑至裴昀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裴昀之神色一暗,给商绾一留下句“我有事出宫一趟,晚宴结束后你自己回去”,便消失于宴席上。
商绾一心中好奇,可裴昀之走得匆忙,也只好等回了府再问他。
暮色四合,直到朵朵流云将那圆如玉盘的白月遮盖住,晚宴方才到达了尾声。皇帝与皇后离席后,众宾客也纷纷退场。
商绾一站起身,由玉珠挽着往宫门的马车走去,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太监跑过来,塞给她一张纸条。
商绾一怔了怔,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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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瞄了一眼上面熟悉的字迹,便将其妥善收好,匆匆往御花园的假山走去。
通往假山后的小路逶迤曲折,两旁奇花异草,梧桐林立,一步一景,引人入胜。石径尽头的假山巍峨高耸,山石之间潺潺的清泉,在寂静无声的夜色中发出悦耳的叮咚声。
商绾一赶到时,身着藏蓝色袍服的夫妇二人已等候多时,见她走近,商晏和司清俪皆弯着眉眼,俯身行礼。
如此大礼,让商绾一面露惊色,她连忙扶起二人:“父亲母亲快快请起。”
司清俪起身,细细打量商绾一的眼眸里温柔欣慰之色满溢,甚至眼底都微微红着:“真快啊,绾一这么快就长大了,嫁人了。”
短短一句话,商绾一竟鼻子一酸。
她原以为,穿越到这里两个月,对所谓的这对父母不会有何感情,没想到司清俪那双柔情的眼眸,竟让她真的有了种母爱的温暖。
商晏亦是温声感慨道:“绾一啊,你都不知道,你出嫁之后,我和你母亲有多不舍,日日都担心你过得好不好,直到前些日子听说你画《流民图》,还向皇上提议绘制《便民图册》,得了赏识,我们这才放心。”
闻言,商绾一心中涌上一股暖流,她浅浅笑道:“父亲母亲不必忧心,女儿过得很好。”
商晏点点头,欣慰道:“不愧是我们商家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能让人省心。”
说完,他顿了顿,眸中微光一闪,说道:“绾一,你现在与辰璟王琴瑟和谐,还在皇上面前能说得上话,想来认识的权贵子弟不在少数吧?”
听到这话,商绾一迟疑片刻后开口道:“还好。”
司清俪见状,继续说道:“你可还记得,你有个庶妹,从小被送到书院的,叫绾馨?她如今已到了适婚的年龄,我和你父亲最近正准备为她看看人家。”
商晏与司清俪带着试探与期待的目光投来,商绾一方才明白过来,闹了半天,这两人不是因想念她来叙旧关心的,求自己办事才是真正目的。
她刚刚温暖的心头蓦地冷下来,她垂了垂眸,依稀回忆起玉珠曾和自己提起过的那个庶妹。
在玉珠口中,她是个桀骜不驯,很有自己主见的姑娘,在这个时代与家庭里,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她沉吟片刻,说道:“三妹妹的婚事,我自然会帮着看看,只不过,以三妹妹的性子,多半不会喜欢咱们为她做主。”
见商绾一答应下来,商晏面有放松之意,轻声笑道:“那个丫头,在书院这么多年,性子也该磨得差不多了。如今我们为她许配个权贵人家,那可是她的福气,她能有何不乐意?”
司清俪附和道:“是啊,正因三姑娘性子顽劣,我们才要替她做主,让她早早成个家。”
这话商绾一顿觉刺耳,不禁眉头轻拢:“三妹妹也并无大错,父亲母亲何必这样说她?再说,三妹妹虽是庶出,可也是咱们商家的血脉,难道商府不是她的家吗?何来早早成家这一说?”
见惯了她平日的温声细语,此番连问让商晏和司清俪不禁一愣。
商晏脸上的笑容满满褪去,商绾一将他表情的变化尽收眼底,她知道他这位父亲又要翻脸了。
“商绾一,你如今真是出息了,谁教你这么对长辈说话的?”
19.月白
又是和曾经在商府如出一辙的情景,甚至面前男人的语气,神态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真是和现代,一样的让人窒息。
一股无力感渐渐麻痹了她的四肢,她眼前不自觉地闪过在现代时的一幕幕。
西装革履的父亲与华丽长裙的母亲,用他们那表面关心实则压榨的话术与看似有理其实荒谬的规则,将她的身体与灵魂都牢牢地禁锢在那座奢华别墅里,一关就是十八年。
直到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无课的午后,坐在树荫下写生,那道纯白卫衣的身影闯入视线,如一抹明亮色调的重彩,出现在她原本素色打底的画纸上。
只可惜,在她漫漫生命中,那抹身影终究烟消云散。
“若是本王教的呢?”
清冽有力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诧异地回过头,目光落在月白色颀长身影上,微微怔住。
不知为何,她眼前又浮现起裴昀之穿着那身白色卫衣的模样,挥之不去。
而商晏与司清俪反应过来,连忙敛眉行礼问安。
裴昀之淡淡扫了一眼愣住的商绾一,望向商晏与司清俪,说道:“岳父岳母请起。”
裴昀之的声音轻而温,话语也谦和有礼,却给人一种无名的压迫感,商晏与司清俪不禁颔首低眉,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
”你们刚刚的话本王都听到了,“裴昀之云淡风轻地说道,“不就是三姑娘婚嫁之事?便包在本王身上即可,本王会为三姑娘找到一个与她两情相悦且门当户对的良人,二位可信得过?”
听到这话,商晏和司清俪相视一眼,眸中闪烁着微光,连忙俯身道谢:“殿下所言,微臣自然信得过。能得殿下相助,微臣不胜荣幸……”
裴昀之点点头,打断了他们的繁文缛节,挽起商绾一的手,似乎有些无奈地说道:“绾一卿卿被本王宠得是有些任性,但本王就喜欢她这样。”
手心被一股温柔却有力的力量紧紧包围,商绾一大脑陡然一片空白,甚至连呼吸都忘了。
“所以还请岳父岳母,多包容。”
裴昀之的语气暧昧撩人,却又透着几分不由分说的霸气。
商晏和司清俪闻言,双双颔首应声道:“是,微臣谨遵辰璟王吩咐。”
————
回府路上,马车内一片安静,只能听见车轮在辗转作响。
良久,商绾一忍不住开口:“你在哪学的?”
裴昀之正侧目看窗外风景,听到商绾一这样问,回过神来:“什么在哪学的?”
“绾一卿卿。”商绾一声音很小,双颊泛起桃色。
“我听古人都这么叫,自然就学会了。”裴昀之云淡风轻道。
“你知道卿卿是什么意思吗?”
裴昀之微微一顿,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意思?”
商绾一脸上红晕愈发深,她垂了垂眸,用自己几乎快听不到的声音说:“就是类似……宝贝的意思。”
“噢。”
裴昀之神色自若,反应平淡,可嘴角却分明扬起一个弧度。
商绾一顿时反应过来,他明明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竟被骗了。
尴尬笼罩在她的身上,商绾一清了清嗓,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刚刚去哪了?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闻言,裴昀之沉沉地一声长叹:“回府你就知道了。”
回到王府,两个人穿过主厅,行至回廊,商绾一不由得愣住。
只见裴晗月站在卧房门口,身上的骑射服与乌黑的发间皆染上了泥土,与今日在宫中所见的水灵秀气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泪眼汪汪地望过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昭宁公主?这是怎么了?”商绾一愕然道。
这一问,裴晗月更是泪如泉涌,哭得连话都说不出。
裴昀之垂眸轻叹,解释道:“晗月和贺临得罪了南淑妃的外甥南启,今夜打猎时南启的人被埋伏了,好不容易才从洞里把他们救出来,所幸都没伤着。”
他顿了顿,长眉微蹙:“此事到底还是惊动了皇上与皇后,情急之下,皇后晕了过去,到现在还未苏醒。”
“都怪我,都怪我……”裴晗月蹲下,抱着自己抽抽搭搭地啜泣着。
若早知道会被南启报复,落得如此倒霉,还让母后为自己担心,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夜猎的。
可事情已然发生,她现在只觉得没有脸回宫见父皇和母后了。
小姑娘哭得伤心,商绾一不免心中生出些怜悯,将她扶起来,柔声道:“公主,夜里凉,咱们先进屋。玉珠,去小厨房煮完热粥。”
说完,商绾一向裴昀之睇来一个“交给我“的眼神,裴昀之便点点头,目送着商绾一扶着裴晗月进屋,自己暂且先回了文书房。
随着商绾一入了卧房,房内清雅怡人的熏香与温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裴晗月的抽噎声渐渐停下,情绪也安定不少。
只是,因哭得久了,她那发红的鼻头时不时冒出一个鼻涕泡,看起来滑稽可爱。
商绾一看了不忍不住轻声一笑。
裴晗月不禁满脸通红,又气恼又窘迫:“看我出洋相,你很得意是不是?”
商绾一眼睑笑意未减,她声线温和,用哄人的语气道:“我觉得你可爱还来不及,为何会得意呀?”
闻言,裴晗月翻了个白眼,冷哼道:“上次你因为我,被我母后整得那么惨,你肯定心里记恨我。如今我倒霉,你怎会不得意?”
“那你还敢躲到辰璟王府,还敢和我单独共处一室。”
商绾一声音突然变得清幽,裴晗月抬起眸,见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是一双微微上扬的杏眼,眸底明明温柔如水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深意。
裴晗月不禁骤然紧张起来,有些局促地挪动身子,离商绾一远了些:“你,你要做什么?”
商绾一笑而不语,只是起身慢慢靠近她。
“我,我告诉你,我小皇叔对我很好的,他决不会任由你对我下狠手。”裴晗月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
“是么?可是你小皇叔也很喜欢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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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绾一秀眉轻挑,勾唇道。
裴晗月见商绾一胜券在握的样子,心中一边叫苦今天怎么可以这么倒霉,一边环抱住自己,双目紧闭。
须臾,轻轻的触感落到鼻尖,还带着一丝沁心的香气。裴晗月猛然睁开眼,发现商绾一温柔地刮了一下自己的鼻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吓唬你的。”
她心里长舒一口气,僵硬的身体也略放松下来,索性在榻上盘腿坐起,斜睨了眼商绾一:“小皇叔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坏女人?”
商绾一宠溺一笑:“好,我是坏女人。”说着,她眼中带了些认真,凝着裴晗月道:“上次的事我骗了你,对不起,我和你道歉。”
闻言,裴晗月微微怔住,片刻后,她垂下眸,蝶翼般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她语气带着几分怅然:“也不能怪你,是我太惹人烦,整天只知道死缠烂打,如今连母后都被我气病了,换做是我,我也讨厌我自己。”
见一向开朗的小姑娘此刻竟落寞忧伤,商绾一眸光微微流转,坐到她身边,将她轻搂入怀。
“晗月,没有人讨厌你,”商绾一轻声道,“你父皇,母后,小皇叔还有我都很关心你,而贺小将军虽表面不主动,但其实心里是在乎你的。你生辰前几日,他还特地来府上问我,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喜欢什么呢。”
裴晗月愕然抬起头:“真的吗?”
见商绾一坚定地点点,裴晗月眼中又染上一层水雾:“可正是这样,我现在才不敢面对母后,也不敢面对他。他们一个为了我昏迷,一个为了我打架,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可这不怪你。今日的事,全部皆归咎于南启,想必皇上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而你不需要为别人做错的事感到惭愧。况且,若你能在皇后娘娘生病时陪在她身边,她一定会高兴。所以,明日便跟着你小皇叔回宫,去看看母后,也把与南启之间的事处理干净。”
女子循循善诱,让裴晗月心中泛起一抹柔波,她虽未说话,但商绾一看出来,她听进去了。
是时,玉珠将煮好的雪梨粥呈上来,缕缕清香随之入殿。
商绾一将粥搁置在榻边桌几上,嘱咐道:“今日你累了,喝了这安神的雪梨粥便睡个好觉,明日我来叫你。”
“皇婶,”裴晗月叫住她,“明日你可以陪我一起入宫吗?”
小姑娘清澈见底的眼里满是期待,商绾一顿了顿,浅笑着答应下来。
裴晗月睡下后,商绾一便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关上离开。
扣门的一霎那,也不知是因过于疲倦还是酒劲袭来,她头脑竟有些发昏,身上也没劲,连走路都跌跌撞撞起来。
此刻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快找个地方睡觉。
夜色已深,辰璟王府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的一隅还亮着灯,迷迷糊糊间,她顺着光线,鬼使神差地向那光亮处走去。
文书房内,烛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桌上的公文上,裴昀之正伏案,只听闻房门被推开的嘎吱声。
他不经意地撩起眼皮,不由得愣住。
20.溶溶
商绾一站在门口那盏烛台旁,肌骨莹润的脸颊氤氲红晕,不点而红的朱唇微张。在灯火融融下,那张面若桃花的脸庞竟无端多了几分风情。
裴昀之凝着她,甚至都忘了眨眼,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起身漫不经心道:“晗月可睡下了?”
话音落下许久,并没有得到回应。
裴昀之蹙眉睨向她,却见女子往日那双灵动的眼睛变得迷离飘渺,迟钝的动作也俨然一副醉态,分明就是酒劲上了头。
他无奈道:“我早就说过,就你那点酒量,还喝那么多……”
还没说完,几根葱白似的纤细手指落在了他的唇边。
温软的触感瞬间袭来,裴昀之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再次被面前女子吸了过去。她脸色红润微醺,原本整齐的发丝也零零散散地飘落,平添媚态,平时的清冷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双尽是迷蒙的水润眼眸怔怔地盯着裴昀之,半天吐露出两个字:“上床。”
“?”
听见她嘴里的虎.狼之词,裴昀之耳廓渐渐泛起一丝绯红,一向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闪烁起几丝无措。
“你想得美。”他拨开她的手,转过身去。
“求你了。”商绾一并不满意他的回应,直接展开双臂从后面搂住男人的腰身,“就一晚。”
裴昀之身体徒然僵硬在原地,腰间那双细嫩的小手将他牢牢禁锢住,他动弹不得,两个人就这样紧密地贴在一起,明亮的烛火将二人的剪影映在墙壁上,暧昧撩人。
他心中慨然,可见这个女人平日被那些礼仪教条逼成什么样子,喝醉后竟如此饥渴。
他正要开口,身后又传来话语:“你别那么小气,我就借宿一晚,我打地铺也可以。”
……很显然,有人想多了。
边暗暗恼火,裴昀之边把内室的软榻与地铺整整齐齐得地收拾好,长舒了口气后,便准备睡地铺。
一个转头的功夫,却见商绾一已经躺在地上,一副马上入睡的模样。
“你怎么躺地上了?”裴昀之微微皱眉,说道,“地上凉,别再染了风寒,去床上睡。”
“不要不要。”商绾一依旧闭着眼,嘴里迷迷糊糊地呢喃。
裴昀之想起上次在坤宁宫,商绾一跪了一个时辰便高烧不醒,若是就这样睡一夜,指不定又要大病几天。他不禁摇摇头,微微俯身,托起她的腰,欲将她抱起移至软榻。
正要直起身,女子却忽然发力,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往回一拉。裴昀之猝然失去重心,一个踉跄,天旋地转间,整个人跌倒在商绾一身上。
刹那间,淡淡的清香与柔软的肢体与他迎了个满怀,那张美目盼兮的面庞愈加清晰,让人移不开眼。温热的鼻吸拂过他微动的喉结,带着醺然的酒意,烫得他颈侧青筋微突。
他意识到自己此刻姿势相当的难乎为情,头脑中的理智告诉他该尽快抽离,可四肢却并不听话,如被麻痹一般纹丝不动,仿佛喝醉的人是他。
他的目光带着灼热,顺着她的桃色脸颊、白玉脖颈一路下滑到宛如月牙的锁骨,最终还是回到那两片胭脂般的红唇上。
她檀口微启,贝齿轻露,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等人采撷。
终于,如轻雾缥缈的吻,落了下去。
这一吻,是他对内心呼喊了千万次他与她再无可能后的反抗,是完全出于本能的最真实反应,是一夜一夜折磨着他的梦境。
他本以为,将她执意娶进府后,他会强取豪夺般地再次拥有她,却不成想,连亲吻她,都要趁她喝醉时才有勇气。
“裴昀之,”身下女子忽然轻笑,指尖点上他胸口,“我听到你的心跳声了……”尾音淹没在衣料摩挲声里,绣着缠枝纹的月白色锦袍被她攥出深深褶皱。
裴昀之被这句话点住,神色泛起一抹晦暗不明,眼前浮现出某个午后,少女一身碎花连衣裙,放下手中画笔,而那画纸上除了一如既往的林荫学子路,还多了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
她陡然靠近自己,而后抬眸浅笑:“裴昀之,我听到了。”
少年微微一怔,目光从画纸上移开,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你的心跳声。”
风拂过,林荫路两侧的杨树沙沙作响,此刻风动,树动,亦是心动。
回过神的时候,一层淡淡的忧伤笼罩在裴昀之的眼底,他嗓音涩哑着低吟道:“还以为你都忘了。”
说着,他起身,将商绾一轻轻抱起,搁置到软榻上,替她盖好被褥。而商绾一亦是真的困倦了,也不再反抗,便乖乖地躺下。
温柔的视线在她熟睡的侧颜上略作停顿后,他微微勾唇,溢出一丝苦笑:“明日,你最好什么也别记得。”
正如月有阴晴圆缺,八月十五这日既有欢喜亦带遗憾地结束。
翌日清晨,商绾一被一束刺眼的金色阳光晃醒,随即的一刹,她惊得差点喊出声。
自己怎么会睡在文书房,地上还躺着一位未醒的裴昀之。
一阵头痛袭来,她蹙眉揉了揉太阳穴,记不清一点事。
当真是喝酒误事。她边发誓以后绝对滴酒不沾,边火速离开“事故现象”,毕竟今日可是有正事要做。
————
坤宁宫。
皇后于早晨已然苏醒,听说裴晗月已安然无恙,心火渐退。太医把脉过后,已暂时无大碍。此刻,她倚在紫檀木玫瑰广榻边,由云舒服侍着喝药。
“朕来吧。”皇帝的声音略带着沙哑,眼下还带着疲惫的乌青与尚未消散的担忧之色。
看着皇帝捧着药碗,亲自将药匙递到自己面前,皇后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温声道:“皇上守了一夜,该多歇息才是,臣妾怎敢劳烦皇上?”
皇帝轻轻抚过皇后耳边的碎发,心疼神色难掩:“丈夫照顾妻子,天经地义。”
皇后垂下眸:“可您是皇上,您为臣妾做这些,还不知文武百官该怎么说。”
闻言,皇帝横眉道:“国母身体不适,是国之大事,他们岂敢乱言?”
说话间,皇帝身边的柳公公进来通传,只见他低着头,面露为难:“皇上,皇后娘娘,南淑妃携南公子跪在殿外求见。”
一句话的功夫,皇帝眉眼间的温柔消失殆尽,他眸色带着冰冷的怒意:“让他们滚,别逼朕一点情面都不留。”
昨夜,皇帝得知事情起因经过后龙颜大怒,看在南启父亲南忠曾是太傅的面子上,只是下令革去南启在礼部的官职,杖责二十大板。
可南淑妃和南启毫不知足,一大早便跪在坤宁宫外,借着南启被贺临打断了手臂为由,想劝皇帝收回成命。
皇后不动声色地抬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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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打量了一眼皇帝,心中默默盘算着。
由于家世的缘故,南淑妃这些年任性妄为,皇帝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
这一次,南启已经触及皇帝底线,但愿皇帝不会再心软。
心下想时,又有下人进来通传,这次是个好消息:“昭宁公主到了。”
皇帝和皇后皆眉目带喜,连忙招呼着让宝贝女儿进来。
裴晗月入殿,一家三口团聚,商绾一不好进去叨扰,便于殿外等候。
而一旁跪着的灰紫色华美长裙女人,和身边右臂被白色纱布包扎起来的不羁少年时不时向自己这边投来目光,商绾一想注意不到都很难。
她一来便猜出这二人是谁,本想装作没看见,可偏偏他们不让她如愿。
“你就是辰璟王妃吧?那个画《流民图》,编《便民图册》的。”南淑妃用一双含着轻蔑的丹凤眼睨向商绾一,冷言道。
商绾一语气淡淡道:“回淑妃,臣妇正是。”
“你认得本宫?”南淑妃柳眉微扬。
商绾一轻轻莞尔,如昙花乍现:“淑妃娘娘倾国倾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臣妇怎会不认得娘娘?”
闻言,南淑妃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又很快掩饰住,冷哼道:“你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立了功,已是风光无限,如今又讨好昭宁公主,拍皇后的马屁,当真是左右逢源。”
商绾一也不恼,只是垂了垂眸,叹道:“臣妇卑微,不像淑妃娘娘和南公子有那样好的命,只有得主子们的青睐,才能在辰璟王府立稳脚跟。”
“辰璟王不是对王妃一见钟情么?”南启忽然开口,面露狐疑,“王妃得王爷宠爱,难道还不足以立稳脚跟?”
商绾一却冷冷一笑:“情爱是最无用之物,哪有男人会从一而终?多为自己做打算,才是正经事。”
听到这话,南淑妃微微颔首,眼中带了些落寞。
纵使她宠冠六宫,她又何尝不知晓,这背后有几分是因为她的家世,又有几分是因为她自己。
“你说得对,男人都是薄情的。”
“所以啊,淑妃娘娘与其费尽心思,低三下四地跪在这里求皇上念及旧情,还不如花时间好好教育南公子,为朝廷贡献一位可塑之才,这样既博得一个贤良的好名声,又能让娘娘的母家在朝中枝繁叶茂。”
闻言,南淑妃抬头看向商绾一,眸中似闪烁着光泽。
商绾一盈盈浅笑,继续说道:“这只是臣妇的愚见,究竟作何选择,还请淑妃娘娘自己定夺。”
“姑姑,您别听她的,您可要替我做主啊!”听商绾一说了一大堆,南启方反应过来,她这是变着法地劝南淑妃莫要在为自己求情,不禁心中一慌,连忙抬起伤残的胳膊,卖着可怜。
南淑妃侧过目,眼中带着凌厉道:“你还好意思叫我姑姑?你整日不务正业也就罢了,竟还惹出这么大的祸来!我们南家怎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
说着,她站起身来:“还不快起来,去领罚!”
南启虽还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惺惺起身,乖乖跟在南淑妃屁股后面。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商绾一心中舒了口气。
“几日不见,你倒是愈发让哀家刮目相看了。”
一个慈祥却威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21.芙蓉
商绾一回过眸,见太后的依仗正缓缓向自己走来。
太后今日一袭墨绿色常服,衬得她气色格外光彩照人,她冲自己微微笑着,眼尾的纹路舒展开来,仿佛春风拂过的柳枝。
“臣妾见过母后。”商绾一俯身行礼,浅浅笑道,“臣妾多日未去给母后请安,是臣妾的不是。”
太后细细打量商绾一过后,启唇道:“这些日子你人未来,有关你的事哀家可是日日听说,就连画院的人都时不时和哀家说,想和你结识一二。”
商绾一赫然低下头:“臣妾雕虫小技,承蒙皇上不嫌弃罢了。”
“谦虚了,”太后抿唇笑着,“每隔三年的十月,画院都会招募新人,且无论身份年龄男女,只要技高者,皆有可能入选,你可有兴趣?”
闻言,商绾一明显呼吸一滞,虽面容依旧平静无波,可她眼底不经意闪过的那一抹明亮之色骗不了人。
她的确心动了。
从前,考入美术学院的梦想被种种世俗无奈压在心底,可直到那日她审阅画院编制的图册,精良的画工与好闻的颜料让那个念头春风吹又生。
可此刻,皇后犀利警惕的眼神又不由得提醒她:收敛锋芒。
她终究还是福了福身:“多谢母后的好意,臣妾技不如人,这次便算了。”
太后略沉默片刻,撩起眼皮睨向女子低垂的眉眼:“错过这次,就要三年后了,你想好了?”
三年。
三年后的她多半已经与裴昀之和离,想来也不会给皇后带来什么威胁,那时再尝试倒也不迟。
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见她心意已决,太后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稍显失望地道了句:“好吧。”
寒暄几句后,商绾一目送太后扬长而去的背影,对身后的玉珠问道,“玉珠,你可了解宫廷画院?”
玉珠思索片刻:“奴婢听王府的那些侍卫们闲聊时讲过一两句,只知宫廷画院是前朝起逐渐被重视起来的。”说着,她目光微微泛起亮光,“听说入职的画师们可风光了,不仅能为宫中建筑装饰作画,还能为皇亲国戚画画像,俸禄也是只多不少。不过这画院也不是一般人能进的,要通过严格考试呢。”
“考试……”商绾一垂眸沉吟,听上去似乎和现代的编制有些类似,若是真能在画院入职,也不失为和离后寻求独立的好去处。
“王妃可是想考?”玉珠试探道,“市井上到处都卖往年的考题,不如咱们回去的时候买些回去?”
商绾一听玉珠滔滔不绝,不禁扬了扬眉:“玉珠,你这自从来到王府,消息都灵通了不少啊。”
闻言,玉珠不好意思地颔首笑了笑:“这不是为王妃多打探打探吗?”
商绾一轻笑:“走吧,去街市转转。”
————
裴昀之醒来时,便见榻上已空空如也。
走得倒是早。
他心里边冷笑,边起身唤卫泽进屋为他梳洗。
且说卫泽昨夜亲眼看见王妃醉醺醺地进了文书房,一阵窃喜,心想殿下与王妃终于能成大事,便屏退了周围的所有下人,还叫耳房的人准备沐浴的热水与换洗的衣物。
今早他喜滋滋地进来,见裴昀之竟刚从地上爬起来,而商绾一也无影无踪,不免大失所望。
他垂头丧气地为裴昀之更衣,嘴里念叨着:“殿下,其实属下一直有个疑问,不知该不该说……”
“那就别说。”裴昀之毫不留情地打断。
卫泽噤了声。得,又是自讨没趣的一天。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只见碎花布裙的侍女匆匆忙忙地进来,手中端着一盆清水,正头也不抬地往里进。
裴昀之和卫泽皆一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进来。
“雅兰?你怎么……”卫泽瞧了眼她手中的水盆,不禁恍然,那是他昨夜吩咐过,让下人准备的清洗之物。只不过,不知为何,前来送水的竟换成了前院扫地的雅兰。
他红着脸低下头,不敢与一旁眉头紧锁的裴昀之对视。
雅兰亦是一副错愕的模样,她茫然道:“殿下恕罪,奴婢还以为,这里需要伺候,就……”
裴昀之无言,且面若冰霜,卫泽连忙挥了挥手,示意雅兰在殿下发怒之前赶快退下。
雅兰似还有停留之意,但见卫泽驱赶,便略有不甘地福了福身。
正欲退下,却听见裴昀之冷冽沉稳的声音:“等下,你过来。”
她顿住,端秀的眉梢顿时扬起一抹欣喜,连忙聘聘婷婷地轻步走到裴昀之面前。
裴昀之今日身着绛紫色暗纹常服,如松如玉的矜贵气息从他笔直的身躯中无声迸发,如雕刻般的俊朗面庞上,那双似幽潭藏星的好看眼眸正凝着她,不禁令她面露绯红。
“殿下。”她垂着眸轻语道。
女子扭捏的神态与靠近时愈发浓郁的香气令裴昀之一阵不适,他眉头轻蹙道:“你难道不知,下人禁用香吗?”
雅兰微微一怔,慌然解释道:“奴婢知道,奴婢没有用香料,只是侍弄花草的时候,身上不小心沾了芙蓉花香,不是故意的。”
裴昀之不动声色地垂眸睥睨,女子脸上精致的粉黛与领口刻意解开的一个扣子尽收眼底。
从那日晚膳撒汤,到今日的种种,他很快便参透其用意。
雅兰抬起头,眸中泛起盈盈水光,柔柔道:“奴婢只希望这花香能让殿下心情好一些。”
好一个眼含秋水,眉目含情,只不过到他裴昀之这里,都是白费。
“本王不喜花香,太俗。”他唇间溢出一句赛过冰霜的冷语,下颌线条如雪夜溪流般冷硬锋利,他无视雅兰殷红眼底那即将脱落的眼泪,补了句,“还有,本王也不喜欢艳丽的衣裳,更厌烦穿着不得体之人,懂了么?”
————
果真如玉珠所言,皇城内大大小小的书肆几乎都贩卖画院的考试素材集锦,也正因如此,商家之间的“价格战”便不可避免。商绾一仅花了不到一两银子,便买到了厚厚一摞书卷。
心满意足,正准备和玉珠回府之际,耳边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一个姑娘家,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考画院做什么?”
商绾一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正一脸不屑地打量着自己。
这个年代的人有这种思想倒也不足为奇,商绾一只淡淡扫了眼他,便不予理会,绕过他离开。
可那男人似乎并不肯罢休,拦住商绾一的去路,不依不饶道:“我跟你说话呢,装没听见?”
商绾一冷笑一声,泠泠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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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意思,我刚刚才真没听到有人在说话,只听见几声狗叫。”
“你敢骂我?”男人怒发冲冠,撸起袖子,正要向商绾一挥舞拳头,手腕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禁锢住,动弹不得。
商绾一怔了怔,抬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裴玄策,将那句快退口而出的“太子殿下”收了回去。
裴玄策身着一袭白色常服,整个人的气质温润如玉,唯有眉宇间散发出凌厉的怒意,让人不敢轻视。
男人被抓得手臂生疼,直求饶了好几声,裴玄策才将他放开。
“我和她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啊?”男人边面露痛苦地揉着自己手腕,边嘟囔着,“再说,我说的又没什么错,这女人本就以应该相夫教子为第一……”
话音未落,裴玄策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向前逼近几步,狭长的眼眸半眯着睨向男人。
“我妻子如何,又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你一口一个相夫教子,既然你这么喜欢,便滚回家好好呆着,少出来抛头露面。”
裴玄策高大健硕的身形与不容小觑的气场让那男人心虚得直咽吐沫,他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地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多谢太子殿下相助。”商绾一松了口气,望向裴玄策,福了福身。
裴玄策柔和的神色回到脸上:“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刚刚孤说了谎,只是为了快些赶走那人,还请皇婶莫要介意。”
商绾一顿了顿,想起裴玄策刚刚称自己为妻子,有些不自然地垂了垂眸,摇头道:“当然不会。”
裴玄策微微勾了勾唇,目光瞥向玉珠手中的书卷,低声说道:“孤在画院有几个认识的朋友,皇婶要考画院,孤可以帮着安排。”
商绾一神色一凝,见裴玄策面露认真,连忙回绝道:“多谢太子殿下好意,我考画院只是无聊,随便考着玩玩的。”
女子语气疏离客气,裴玄策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他迟疑片刻,开口道:“皇婶,上次御花园母后说的那些话,孤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是还希望皇婶和小皇叔相信,母后不会真的伤害你们,孤更不会。”
闻言,商绾一心中不免一阵感慨,她盈盈笑道:“太子殿下能和我说这些,我很高兴。我和辰璟王殿下从未怪过皇后娘娘与殿下,殿下宽心就好。”
裴玄策点点头,也回以温和的微笑。
“时候不早了,孤送皇婶回去吧。”
商绾一眉眼笑意未减,却往后推了一步,她颔首道:“不劳烦太子殿下了,我自己回去便好。”
说完,便俯身离开。
走了好远,玉珠回头看了看,竟见裴玄策还驻足原地,往这边望着,不禁面露不解,边走边在商绾一耳边低声说道:“王妃,奴婢怎么觉得太子殿下有些不对劲?他对您未免太热情了些。”
商绾一杏眸微垂,她反应并不迟钝,甚至说有些敏感,自然能感觉得出旁人与自己相处时是否逾越了该有的边界感,同时,她向来也能将这种边界感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虽能看出,裴玄策说的那些话皆发自肺腑,也信得过他的为人,但收敛锋芒,保持距离这几个字,她必须刻在心间。
回府时已然是正午时分。
穿过主厅,便瞧见雅兰边抹着眼泪,边从文书房一路小跑着出来,说不出的梨花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