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宫闱,灯烛摇曳,殿内如覆了一层薄纱。
女子长跪在佛像前,微微仰起的眸并无丝毫期盼希冀,反而透出如露似霜的冰冷沉静。
金吾卫卢轩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她身边禀道:“果真如昭仪所料,确是有人想要趁沈将军赴京述职时罗织罪名,属下暗中查勘,沈将军下榻的府内密室藏有盔甲,大约有五千副。”
五千副……
律法有规定,私藏五十盔甲,便是谋逆重罪,可见陷害之人不留余地,想要往死里给哥哥安罪名。
沈行懿勾起唇角,轻声问:“盔甲是山字纹的玄色铁甲吧?”
面前的女子容貌倾城,轻笑时,让人不自觉沉沦。
卢轩移开眼眸,疑惑道:“昭仪怎知?”
沈行懿唇角笑意未变,眸光却一点点黯淡。
她怎么会知晓呢?
当年李瞻谋逆,这些山字纹铁甲,打着为瑶华公主祝寿的名义,藏在各地贺礼中暗度陈仓,从云南军中运送到了公主府。
此事由她一力督办,她还曾因贵妃生疑,下狱受审,绳索夹棍之下,她十指尽断。
李瞻亲自来狱中将她救出,捧着她的手,满目爱怜。
她养伤时曾感叹:“我连药碗都拿不起了。”
李瞻稳稳端起药碗喂她,亲吻她指尖,在她耳畔低声道:“那也不耽误你捧凤印。”
如今他君临天下,昔年由她护送的盔甲,反而用来陷害她的兄长。
沈行懿心头一片寒凉,但并无惊讶。
这倒符合李瞻的作风,物尽其用,人亦尽其用。
只是她从未想到,他的手段,会用在她身上。
卢轩偷偷望向沈昭仪。
沈昭仪在父亲获罪后没入掖庭,侍奉当时囚禁在冷宫的陛下,陛下出冷宫,封王,封太子,乃至登基……每一步,都有沈昭仪陪侍左右。
她不止得陛下爱宠,更是陛下心腹。
传闻中的沈昭仪,替陛下笼络朝臣文士,左右逢源,尤其是当哥哥大破突厥受封为将后,更是和姜贵妃分庭抗礼,妄图以宫女出身谋取后位。
但唯有昭仪身边侍奉的人知晓,昭仪对后位,对陛下,皆是漠然倦怠。
年轻的金吾卫忍不住想,昭仪身为后妃,却如此不屑后宫恩宠。
那她在意的,又是何物呢?
他心底暗叹,接着道:“昭仪料事如神,姜贵妃也趁此机会笼络重臣,但有件事,和昭仪所料有出入,三位宰相中有一位不曾被陛下说动,还劝谏陛下莫要对将军动手。”
沈行懿稍稍抬眸。
卢轩顿了顿才道:“是崔相。”
崔融?
沈行懿眸光一顿。
墙倒众人推,到了这般地步,陛下对沈家的忌惮已是昭然若揭。
三位朝臣中,梁相和周相皆是陪李瞻一路夺位的心腹,唯有崔融,得先帝恩宠,并非李瞻党羽。
李瞻深知,宰辅之人总领百官,不可尽是以阴谋扶他上位之辈,崔融精于国事,心思缜密,能助他开创盛世。
因此,三位宰相,以最年轻的崔融为首。
一朝天子一朝臣,崔融能两次身居高位,除了治国之才,自然也离不开他的分寸。
李瞻登基后想为母亲在皇陵立碑,众臣都在争执于理不合,崔融却已亲自书写碑词,洋洋洒洒,极尽赞赏之词,并将皇帝赏赐转手给了孤幼聚集的济安堂,只道这是皇太后的慈心。
崔融授意之下,济安堂的孩子们赞颂皇太后的童谣传入宫城,李瞻大喜之下,每年都以皇太后之命捐银赏赐全天下济安堂,扶孤助幼。
李瞻喜爱在京郊射猎,众臣苦苦劝谏,崔融却圈地为猎场,收纳圈地百姓当看守,厨娘,百姓不必苦苦耕种,吃上了皇家饭,李瞻所过之处,一片赞誉之声。
……
崔融有清正之名,但面对帝王,他深知过刚易折,迎合得恰到好处。
兄长雄踞云南,她深居宫中。
他们兄妹,渐渐成了李瞻的心腹大患。
这次李瞻动手,想来已是深思熟虑,沈行懿轻笑,崔融向来知进退,这次怎的会错了意?
卢轩道:“崔相是您老师,也许他心里是向着昭仪您的。”
沈行懿淡笑摇头。
天真。
前朝后宫,皆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就算是兄弟,父子,夫妻,也能互为仇敌,不死不休。
更何况他与她,只不过一载师生而已。
那崔融为何袒护他们兄妹?
沈行懿漫不经心思索,想来他如今位高权重,就连李瞻也无法轻易撼动……
也许,崔融在借此事试探?
也许他们兄妹,是崔融手中,相权和皇权较量的棋子?
想起往事,沈行懿唇角流露出一丝怅惘的笑意。
“昭仪和陛下情深,陛下怎会如此……无情……”卢轩还记得初入宫时,陛下和昭仪恩爱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二人会走到这一步:“昭仪不若求见陛下,和陛下坦诚相见……”
陛下不来昭仪宫中,昭仪也从不主动邀宠,两人久未见面,这才生了间隙……
沈行懿看着金吾卫年轻的脸,忽然轻笑道:“你今年多大?”
金吾卫没曾想昭仪会如此问,红了脸道:“末将明年十九。”
十八岁啊,那倒不奇怪了。
五年前,她十八岁,也曾相信,她和李瞻,情深意坚。
那年,李瞻成为皇子,被封亲王,她也走出阴冷深宫,随他来到了亲王府。
受刑后的手无力,再加上女子面对爱人的天性,她总是娇嗔拉着李瞻为她做事。
他也甚是乐意,含笑为她打扇,为她倒茶,亲自为她卸去钗环……
那些日日夜夜,真切热烈。
可仿若是一个恍神的功夫,又仿佛是无数个缓慢的冬日,他们二人,终是从温存相拥,走到坚冰万里。
“陛下,沈氏常年伴随陛下左右,沈凌又在云南拥兵自重,陛下啊,他们兄妹若是联手,定成朝廷之患!”
李瞻坐在上首,年少帝王嘴角噙着淡漠的笑意,事不关己,听群臣讨论争执。
“陛下,沈氏和朝臣多有来往,并非深居闺中的女子,她年少时能随陛下起事,如今未必不会助沈家——还好她的手已废,拿不起笔,推不开门,倒是不足为虑……”
又一个大臣站出来:“可这么多年,好医好药将养着,沈氏的手也该修养好了,若沈氏伪装多年,以伤博得陛下恩宠呢?总之,陛下不可不防。”
沈行懿站在殿外,想哭,又想笑。
他们一同从深渊走出,她视为爱意的过往,落在帝王眼中,竟成忌惮。
她为了他,不顾安危不计得失,而他淡笑的眼眸中,竟有几分庆幸。
庆幸她所失,是他所得。
无数岁月过往啊,走到最后,竟成了四个字。
不可不防。
沈行懿离宫回府,从此,再未主动进过宫。
若是天真的少女,定然会想,那一日,陛下可一句都没说呢,都是那些臣子在离间……
但她却知晓,若无李瞻的忌惮疏远,那些臣子就算胆子再大,又怎会肆意去评判分析她呢?
帝王本就不需明确表态,只需含笑听着他们讨论,就已足够了。
深情?
从深情到无情,也不过几个瞬间。
沈行懿望着天边的圆月,低声道:“此事我自有考虑,后日就是上元节了,我要去明昼楼,你先去筹备。”
“昭仪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聚集的人越多越好。”沈行懿忽然感到一阵冷意,拢了一把肩上的披帛,哑声道:“你放出一些流言,就说……就说兄长功高震主,被人弹劾,这次入京,恐怕凶多吉少。”
她不会去恳求他。
求也无用。
况且,她有她的方式,也有她的骄傲。
*
大殿巍峨,灯火流转,李瞻放下奏折,负手而立,殿外是深沉漆黑的夜色。
帝王抬起冷漠眉眼,望向月色,半晌后淡淡道:“点上香了?”
王公公忙躬身道:“回禀陛下,已经都安置妥当了。”
李瞻走入内室,伸展臂膀,任由宫人除去外衣。
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室内,他胸腔舒展,深吸一口气,渐渐放松身心。
王公公走出去,挥动拂尘,宫人忙迈着轻而快的步伐,纷纷退到殿外廊下侍立。
李瞻常常批阅奏折到夜半,不召后妃,独自在偏殿歇下。
若说陛下有何习惯,便是入睡前必点香,且只用同一种香丸。
这香丸味道还算别致,但其中并无名贵香料,甚至有柏树叶,荔枝壳等上不得台面的零碎……
这香怎能配得上陛下?
曾有宫人自作聪明,在香中加入龙涎。
李瞻大怒,杖毙宫人。
后来他大概明白,那香丸,是陛下在冷宫时所用。
王公公不由摇头,陛下在冷宫时,他并未陪侍,他想不明白,陛下既已位列九重,为何还非要用从前的香丸,
只是此后,谁都不敢再对这香丸动手脚。
*
长安上元节,皓月渐丰,繁星映天,从明德门到承天门,坊间街巷的灯火依次点燃。
灯光星光交相辉映,宛若银河倾泻。
位于宫城前的明昼楼,高达二百尺,是整座长安城最高处。
登楼而望,市井阡陌纵横,长安城尽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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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百姓早已听说陛下会在今夜登楼,与民同乐,因此早早聚在了楼下,明昼楼周遭有金吾卫把守,他们隔了几尺围观。
“这楼真好看,啧啧,十几层都是碧色琉璃瓦呢。”
“听说了吗?这楼是陛下为了当初在冷宫照拂自己的宫女所建,那宫女如今已是宫里的娘娘了。”
“都是命啊,这人就是命好,千千万个宫女,也没看见谁能被皇帝这般疼宠。”
“什么宫女啊,人家是才女,再说她父亲本就是大官,和陛下一道从冷宫熬出来可不容易……”
“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少谈宫中事吧……”
沈行懿站在明昼楼之上,夜风猎猎,吹动她的月白色襦裙。
遥遥望去,宛若一片即将随风而逝的云。
她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耳畔是李瞻的声音:“你知晓孤为何要将此楼唤为明昼?”
那时他刚刚被封为太子,凝望她时,年少的黑眸满是深情。
沈行懿摇头道:“殿下为何取此名?”
李瞻紧握她的手,和她一步一步,登上高达百尺之楼。
“你曾说掖庭昏暗潮湿,不见天日,芍芍,你喜欢晒日头,那时孤就想,若有一日掌权,定要为你建这长安城中最高的一座楼,离日头最近,日光最早普照,最晚散去。”
“芍芍,孤将此楼取名为明昼,只愿你从此明如长昼,余生再无阴冷暗夜。”
沈行懿哽咽流泪:“殿下……”
李瞻和她相拥良久,低声道:“只是……芍芍,孤终究不能立你为后,孤也不忍你入宫消磨……”
沈行懿心头一沉,但她却不忍他皱眉,忙笑道:“无妨的,我要的是殿下的心,又不是什么皇后的凤印。”
那风印,她从来都不曾想过,是他答应过她的。
但她还是期盼过,期盼能执子之手,以君后之名,共祭祖庙,共看天下繁华。
沈行懿在夜风中笑了。
那时的李瞻交出了一颗心,而不是皇后的凤印。
她偏偏认为心是最珍贵的,其实心才是最抓不住的东西。
遥遥望去,上元夜幕中的点点星光之上,竟然有几只纸鸢。
沈行懿眸光凝在飘忽飞翔的纸鸢上,半晌道:“这时节怎会有人放纸鸢?”
一旁的宫人笑道:“这也是京中习俗,上元夜放纸鸢祈福,昭仪看纸鸢上飘着的绸带,上头一般都是家人给小儿写的祝福盼望呢。”
沈行懿点头,她不满十岁便被没入冷宫。
京城的习俗,知晓的并不多。
但她在冷宫中也放过纸鸢。
那是李瞻亲手所做,形状是一个小人背着另一个小人。
李瞻笑着说这两个小人,下头的是他,他背上的是她……
一步一步,沈行懿走到楼的边缘,深深吸气,望着楼下的青石板。
因为太高,青石板的纹路痕迹已看不清,只能看到覆了一层幽幽的光泽。
那宫人大惊:“昭仪……”
沈行懿轻轻闭眸,她提裙跃下高楼。
风声在耳畔呼啸,她听到楼上地面,一片尖叫惊呼。
天气晴好时,掖庭里纸鸢会飞得足够高。
李瞻放线眯眸,望着两个小人一起,飞过宫墙,在云端之上,看到他们二人看不到的风景。
李瞻还说,她永远不必怕,就算摔下来,她也在他背上。
……
楼下的百姓惊叫呆怔,从天边飘然而落的云朵,是女子的裙摆。
他们惊叫,躲闪,眼睁睁望着殷红从她身下渗出,宛若绽放的红莲。
明昼楼……朝廷将此楼意为明昼明德,立国持正。
一个明昼明德,重情重义的君王,又怎会薄待大臣,苛待子民?
她死后,百姓们定然会绘声绘色猜测她的死因,那些君臣不和的流言,会随着这场死亡,传遍天下。
而李瞻,他需要世人,他想和明昼楼一样流芳史书。
因此,他不会兔死狗烹,他会保下她的哥哥……
再说,没了她,兄长在云南,对京城,也是鞭长莫及……
沈行懿躺在青石板上,视线一片模糊。
有光,明灭不定,她努力睁开眼眸,才察觉是天际的星。
今夜竟然有星星……
老师曾经对她说过,漫漫长夜也无妨,孤星也能万丈。
所以,他是她在掖庭时的光,他救过很多人,也救下了她。
她也曾经,想过做旁人的星星,但是这一世,在泥沼中挣扎的她,做不了星星……
老师……老师教会了她很多道理,但唯独,不曾教会她该如何爱人,如何识人……
沈行懿缓缓闭上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