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阶春星》
1. 明昼
夜色笼罩宫闱,灯烛摇曳,殿内如覆了一层薄纱。
女子长跪在佛像前,微微仰起的眸并无丝毫期盼希冀,反而透出如露似霜的冰冷沉静。
金吾卫卢轩一步步走上台阶,来到她身边禀道:“果真如昭仪所料,确是有人想要趁沈将军赴京述职时罗织罪名,属下暗中查勘,沈将军下榻的府内密室藏有盔甲,大约有五千副。”
五千副……
律法有规定,私藏五十盔甲,便是谋逆重罪,可见陷害之人不留余地,想要往死里给哥哥安罪名。
沈行懿勾起唇角,轻声问:“盔甲是山字纹的玄色铁甲吧?”
面前的女子容貌倾城,轻笑时,让人不自觉沉沦。
卢轩移开眼眸,疑惑道:“昭仪怎知?”
沈行懿唇角笑意未变,眸光却一点点黯淡。
她怎么会知晓呢?
当年李瞻谋逆,这些山字纹铁甲,打着为瑶华公主祝寿的名义,藏在各地贺礼中暗度陈仓,从云南军中运送到了公主府。
此事由她一力督办,她还曾因贵妃生疑,下狱受审,绳索夹棍之下,她十指尽断。
李瞻亲自来狱中将她救出,捧着她的手,满目爱怜。
她养伤时曾感叹:“我连药碗都拿不起了。”
李瞻稳稳端起药碗喂她,亲吻她指尖,在她耳畔低声道:“那也不耽误你捧凤印。”
如今他君临天下,昔年由她护送的盔甲,反而用来陷害她的兄长。
沈行懿心头一片寒凉,但并无惊讶。
这倒符合李瞻的作风,物尽其用,人亦尽其用。
只是她从未想到,他的手段,会用在她身上。
卢轩偷偷望向沈昭仪。
沈昭仪在父亲获罪后没入掖庭,侍奉当时囚禁在冷宫的陛下,陛下出冷宫,封王,封太子,乃至登基……每一步,都有沈昭仪陪侍左右。
她不止得陛下爱宠,更是陛下心腹。
传闻中的沈昭仪,替陛下笼络朝臣文士,左右逢源,尤其是当哥哥大破突厥受封为将后,更是和姜贵妃分庭抗礼,妄图以宫女出身谋取后位。
但唯有昭仪身边侍奉的人知晓,昭仪对后位,对陛下,皆是漠然倦怠。
年轻的金吾卫忍不住想,昭仪身为后妃,却如此不屑后宫恩宠。
那她在意的,又是何物呢?
他心底暗叹,接着道:“昭仪料事如神,姜贵妃也趁此机会笼络重臣,但有件事,和昭仪所料有出入,三位宰相中有一位不曾被陛下说动,还劝谏陛下莫要对将军动手。”
沈行懿稍稍抬眸。
卢轩顿了顿才道:“是崔相。”
崔融?
沈行懿眸光一顿。
墙倒众人推,到了这般地步,陛下对沈家的忌惮已是昭然若揭。
三位朝臣中,梁相和周相皆是陪李瞻一路夺位的心腹,唯有崔融,得先帝恩宠,并非李瞻党羽。
李瞻深知,宰辅之人总领百官,不可尽是以阴谋扶他上位之辈,崔融精于国事,心思缜密,能助他开创盛世。
因此,三位宰相,以最年轻的崔融为首。
一朝天子一朝臣,崔融能两次身居高位,除了治国之才,自然也离不开他的分寸。
李瞻登基后想为母亲在皇陵立碑,众臣都在争执于理不合,崔融却已亲自书写碑词,洋洋洒洒,极尽赞赏之词,并将皇帝赏赐转手给了孤幼聚集的济安堂,只道这是皇太后的慈心。
崔融授意之下,济安堂的孩子们赞颂皇太后的童谣传入宫城,李瞻大喜之下,每年都以皇太后之命捐银赏赐全天下济安堂,扶孤助幼。
李瞻喜爱在京郊射猎,众臣苦苦劝谏,崔融却圈地为猎场,收纳圈地百姓当看守,厨娘,百姓不必苦苦耕种,吃上了皇家饭,李瞻所过之处,一片赞誉之声。
……
崔融有清正之名,但面对帝王,他深知过刚易折,迎合得恰到好处。
兄长雄踞云南,她深居宫中。
他们兄妹,渐渐成了李瞻的心腹大患。
这次李瞻动手,想来已是深思熟虑,沈行懿轻笑,崔融向来知进退,这次怎的会错了意?
卢轩道:“崔相是您老师,也许他心里是向着昭仪您的。”
沈行懿淡笑摇头。
天真。
前朝后宫,皆因利而聚,因利而散。就算是兄弟,父子,夫妻,也能互为仇敌,不死不休。
更何况他与她,只不过一载师生而已。
那崔融为何袒护他们兄妹?
沈行懿漫不经心思索,想来他如今位高权重,就连李瞻也无法轻易撼动……
也许,崔融在借此事试探?
也许他们兄妹,是崔融手中,相权和皇权较量的棋子?
想起往事,沈行懿唇角流露出一丝怅惘的笑意。
“昭仪和陛下情深,陛下怎会如此……无情……”卢轩还记得初入宫时,陛下和昭仪恩爱的日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二人会走到这一步:“昭仪不若求见陛下,和陛下坦诚相见……”
陛下不来昭仪宫中,昭仪也从不主动邀宠,两人久未见面,这才生了间隙……
沈行懿看着金吾卫年轻的脸,忽然轻笑道:“你今年多大?”
金吾卫没曾想昭仪会如此问,红了脸道:“末将明年十九。”
十八岁啊,那倒不奇怪了。
五年前,她十八岁,也曾相信,她和李瞻,情深意坚。
那年,李瞻成为皇子,被封亲王,她也走出阴冷深宫,随他来到了亲王府。
受刑后的手无力,再加上女子面对爱人的天性,她总是娇嗔拉着李瞻为她做事。
他也甚是乐意,含笑为她打扇,为她倒茶,亲自为她卸去钗环……
那些日日夜夜,真切热烈。
可仿若是一个恍神的功夫,又仿佛是无数个缓慢的冬日,他们二人,终是从温存相拥,走到坚冰万里。
“陛下,沈氏常年伴随陛下左右,沈凌又在云南拥兵自重,陛下啊,他们兄妹若是联手,定成朝廷之患!”
李瞻坐在上首,年少帝王嘴角噙着淡漠的笑意,事不关己,听群臣讨论争执。
“陛下,沈氏和朝臣多有来往,并非深居闺中的女子,她年少时能随陛下起事,如今未必不会助沈家——还好她的手已废,拿不起笔,推不开门,倒是不足为虑……”
又一个大臣站出来:“可这么多年,好医好药将养着,沈氏的手也该修养好了,若沈氏伪装多年,以伤博得陛下恩宠呢?总之,陛下不可不防。”
沈行懿站在殿外,想哭,又想笑。
他们一同从深渊走出,她视为爱意的过往,落在帝王眼中,竟成忌惮。
她为了他,不顾安危不计得失,而他淡笑的眼眸中,竟有几分庆幸。
庆幸她所失,是他所得。
无数岁月过往啊,走到最后,竟成了四个字。
不可不防。
沈行懿离宫回府,从此,再未主动进过宫。
若是天真的少女,定然会想,那一日,陛下可一句都没说呢,都是那些臣子在离间……
但她却知晓,若无李瞻的忌惮疏远,那些臣子就算胆子再大,又怎会肆意去评判分析她呢?
帝王本就不需明确表态,只需含笑听着他们讨论,就已足够了。
深情?
从深情到无情,也不过几个瞬间。
沈行懿望着天边的圆月,低声道:“此事我自有考虑,后日就是上元节了,我要去明昼楼,你先去筹备。”
“昭仪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就是……聚集的人越多越好。”沈行懿忽然感到一阵冷意,拢了一把肩上的披帛,哑声道:“你放出一些流言,就说……就说兄长功高震主,被人弹劾,这次入京,恐怕凶多吉少。”
她不会去恳求他。
求也无用。
况且,她有她的方式,也有她的骄傲。
*
大殿巍峨,灯火流转,李瞻放下奏折,负手而立,殿外是深沉漆黑的夜色。
帝王抬起冷漠眉眼,望向月色,半晌后淡淡道:“点上香了?”
王公公忙躬身道:“回禀陛下,已经都安置妥当了。”
李瞻走入内室,伸展臂膀,任由宫人除去外衣。
丝丝缕缕的香气萦绕室内,他胸腔舒展,深吸一口气,渐渐放松身心。
王公公走出去,挥动拂尘,宫人忙迈着轻而快的步伐,纷纷退到殿外廊下侍立。
李瞻常常批阅奏折到夜半,不召后妃,独自在偏殿歇下。
若说陛下有何习惯,便是入睡前必点香,且只用同一种香丸。
这香丸味道还算别致,但其中并无名贵香料,甚至有柏树叶,荔枝壳等上不得台面的零碎……
这香怎能配得上陛下?
曾有宫人自作聪明,在香中加入龙涎。
李瞻大怒,杖毙宫人。
后来他大概明白,那香丸,是陛下在冷宫时所用。
王公公不由摇头,陛下在冷宫时,他并未陪侍,他想不明白,陛下既已位列九重,为何还非要用从前的香丸,
只是此后,谁都不敢再对这香丸动手脚。
*
长安上元节,皓月渐丰,繁星映天,从明德门到承天门,坊间街巷的灯火依次点燃。
灯光星光交相辉映,宛若银河倾泻。
位于宫城前的明昼楼,高达二百尺,是整座长安城最高处。
登楼而望,市井阡陌纵横,长安城尽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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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
百姓早已听说陛下会在今夜登楼,与民同乐,因此早早聚在了楼下,明昼楼周遭有金吾卫把守,他们隔了几尺围观。
“这楼真好看,啧啧,十几层都是碧色琉璃瓦呢。”
“听说了吗?这楼是陛下为了当初在冷宫照拂自己的宫女所建,那宫女如今已是宫里的娘娘了。”
“都是命啊,这人就是命好,千千万个宫女,也没看见谁能被皇帝这般疼宠。”
“什么宫女啊,人家是才女,再说她父亲本就是大官,和陛下一道从冷宫熬出来可不容易……”
“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少谈宫中事吧……”
沈行懿站在明昼楼之上,夜风猎猎,吹动她的月白色襦裙。
遥遥望去,宛若一片即将随风而逝的云。
她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耳畔是李瞻的声音:“你知晓孤为何要将此楼唤为明昼?”
那时他刚刚被封为太子,凝望她时,年少的黑眸满是深情。
沈行懿摇头道:“殿下为何取此名?”
李瞻紧握她的手,和她一步一步,登上高达百尺之楼。
“你曾说掖庭昏暗潮湿,不见天日,芍芍,你喜欢晒日头,那时孤就想,若有一日掌权,定要为你建这长安城中最高的一座楼,离日头最近,日光最早普照,最晚散去。”
“芍芍,孤将此楼取名为明昼,只愿你从此明如长昼,余生再无阴冷暗夜。”
沈行懿哽咽流泪:“殿下……”
李瞻和她相拥良久,低声道:“只是……芍芍,孤终究不能立你为后,孤也不忍你入宫消磨……”
沈行懿心头一沉,但她却不忍他皱眉,忙笑道:“无妨的,我要的是殿下的心,又不是什么皇后的凤印。”
那风印,她从来都不曾想过,是他答应过她的。
但她还是期盼过,期盼能执子之手,以君后之名,共祭祖庙,共看天下繁华。
沈行懿在夜风中笑了。
那时的李瞻交出了一颗心,而不是皇后的凤印。
她偏偏认为心是最珍贵的,其实心才是最抓不住的东西。
遥遥望去,上元夜幕中的点点星光之上,竟然有几只纸鸢。
沈行懿眸光凝在飘忽飞翔的纸鸢上,半晌道:“这时节怎会有人放纸鸢?”
一旁的宫人笑道:“这也是京中习俗,上元夜放纸鸢祈福,昭仪看纸鸢上飘着的绸带,上头一般都是家人给小儿写的祝福盼望呢。”
沈行懿点头,她不满十岁便被没入冷宫。
京城的习俗,知晓的并不多。
但她在冷宫中也放过纸鸢。
那是李瞻亲手所做,形状是一个小人背着另一个小人。
李瞻笑着说这两个小人,下头的是他,他背上的是她……
一步一步,沈行懿走到楼的边缘,深深吸气,望着楼下的青石板。
因为太高,青石板的纹路痕迹已看不清,只能看到覆了一层幽幽的光泽。
那宫人大惊:“昭仪……”
沈行懿轻轻闭眸,她提裙跃下高楼。
风声在耳畔呼啸,她听到楼上地面,一片尖叫惊呼。
天气晴好时,掖庭里纸鸢会飞得足够高。
李瞻放线眯眸,望着两个小人一起,飞过宫墙,在云端之上,看到他们二人看不到的风景。
李瞻还说,她永远不必怕,就算摔下来,她也在他背上。
……
楼下的百姓惊叫呆怔,从天边飘然而落的云朵,是女子的裙摆。
他们惊叫,躲闪,眼睁睁望着殷红从她身下渗出,宛若绽放的红莲。
明昼楼……朝廷将此楼意为明昼明德,立国持正。
一个明昼明德,重情重义的君王,又怎会薄待大臣,苛待子民?
她死后,百姓们定然会绘声绘色猜测她的死因,那些君臣不和的流言,会随着这场死亡,传遍天下。
而李瞻,他需要世人,他想和明昼楼一样流芳史书。
因此,他不会兔死狗烹,他会保下她的哥哥……
再说,没了她,兄长在云南,对京城,也是鞭长莫及……
沈行懿躺在青石板上,视线一片模糊。
有光,明灭不定,她努力睁开眼眸,才察觉是天际的星。
今夜竟然有星星……
老师曾经对她说过,漫漫长夜也无妨,孤星也能万丈。
所以,他是她在掖庭时的光,他救过很多人,也救下了她。
她也曾经,想过做旁人的星星,但是这一世,在泥沼中挣扎的她,做不了星星……
老师……老师教会了她很多道理,但唯独,不曾教会她该如何爱人,如何识人……
沈行懿缓缓闭上眼眸。
2. 重生
京都长安,本该晴朗的五月,阴雨连绵,院中湿漉漉的屋檐下,青苔潮湿,团团青翠。
玉色来主院禀道:“夫人,姑娘想换个院子,说如今院子有水汽过潮了,想换个朝东的。”
坐在上头的卢氏听罢,诧异笑了:“她向来喜阴,今儿竟真舍得改性子?”
说着,卢氏来到女儿院子里,笑道:“你不是最喜雨雪日,尤喜新雨潮湿,我劝你多少次这院子不好常住,你都不听,如今下了半个月的雨,总算知晓朝东的院子的好了。”
沈行懿垂眸,回想着九岁时的心境,扯出天真的笑意。
她并非因了这半个月的雨。
上一世,她大半辈子都在潮湿阴暗的掖庭度过。
那阴冷蚀骨的滋味,让人重活一世也忘不了。
沈行懿将脑袋埋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闷声笑了:“还是母亲说得对,我想换个院子了,有灿灿的大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讨厌下雨天,总是湿湿冷冷……”
她越说语气越轻,透着丝丝缕缕的怅然。
卢氏却丝毫未曾察觉,拍着女儿纤薄的背笑道:“对啊,你和江柔一样,从小就盼着观雨赏雪,一下雨就出去疯,湿湿冷冷有何好的,换院子也好说,我先让丫鬟们收拾出来,你尽快搬过去。”
沈行懿沉静抬眸,隔窗望着屋檐落雨。
雨雪日,浩渺幽静,能遣闲情。
但那是对无伤无痛之人而言。
她们享尽了繁华日头,自然也想要一份独特清幽。
可对于活在阴暗艰辛之地的人来说,下雨下雪,却是最不堪忍受的日子。
……
沈行懿收回目光,眉眼间满是天真娇纵:“还是娘最好啦,不过雨后家中定然会有潮湿霉味,先通风燃香个几日再去住吧……”
卢氏闻言嗅了嗅,笑道:“你鼻子倒灵,我怎么闻不到……”
沈行懿低笑,看向母亲的眸光有几分复杂。
“母亲不必刻意去寻,母亲对各地进贡的香丸不也很熟悉,一闻便晓得是何花何果?”
母亲出身卢氏望族,一辈子金尊玉养,在父亲出事家族获罪后,母亲在去掖庭之前投河而亡,未曾受过半丝人间的苦楚。
母亲对名贵的香露,香丸极为敏锐。
而她上一世长在冷宫,对发霉的潮湿味道自然格外敏感。
卢氏看了看女儿骤然沉冷安静的面色,诧异道:“你这些时日怎么瞧着恹恹的,是不是身子不太舒服?”
女儿生性活泼,总是想着和小姐妹出去玩。
像这样烟雨朦胧的日子,更是要去别院听雨品茶,或是去曲江划船钓鱼。
可女儿自四月中旬从佛寺回来,便忽然转了性,一脸心事重重。
最近天气阴冷,女儿莫不是沾染了不干净的邪祟。
卢氏越想越担心,叹口气道:“哎,你这些时日不爱出去,你父亲却天天早出夜归,我不知为何,心口总是乱跳,朝中局势莫测,咱们家莫要卷进去才好……要不你和我一起去佛寺一趟?看你怎的不爽利?”
“我无事。”沈行懿握了握母亲手掌,感受母亲掌心的温度:“咱们家……也会平平安安的。”
景宁二年,正是皇帝李平继位的第二年。
先帝李疆二十岁继位,在位时民间有秘记。
他身死后,皇位不会安稳过渡到儿子之手,而是会被兄长所夺。
李疆对兄长本就忌惮,听闻传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屠杀兄长一家。
但除了弑兄一事,李疆几乎是个无可挑剔的君主,在位二十年期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朝廷内外威望深重,四方拜服。
也许是出于对兄长的愧疚,先帝对唯一的同母幼弟李平格外疼爱,宛若父子。
李平从小喜刀剑,因此,先帝亲自教他带兵。
李平和李疆长子李清潼同岁,叔侄二人从小一起长大,李平对侄子也极为恭敬乖巧。
先帝曾笑着说过,有贤明长子执掌天下,有猛将李平镇守边疆,李家江山,从此安稳无虞。
世事无常。
李疆在四十岁壮年,因收复国土后中箭后受伤,回京后亡故,李平却早有预谋,在众将簇拥下,于灵前继位,李平为了安稳,仍然立侄子李清潼为太子。
李清潼当了十几年太子,本该父死子继,却又要给半路跳出的叔叔继续当太子。
况且叔侄同岁,李清潼还能等到继位的一日吗?
群臣愤怒,却敢怒不敢言。
但总有不怕死的人。
很不幸,沈行懿的父亲,沈父沈其昌就是其中之一。
沈其昌中进士后被先帝看重,他如今官至中书省,皆是先帝一手提拔,就连和卢家嫡女的婚事,也是陛下所赐。
沈父身受皇恩,想起皇位移于别支,极为痛心。
朝廷有不少官员受恩于先帝,也和沈父想的一样。
但他们只是文臣,在兵权已被李平控制的局势下,注定成不了任何事。
但沈父却觉得,至少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沈行懿记得,上一世,在李平继位后,长安阴雨连绵,以至稻谷潮湿,收成减半,沈父和八位京城文官接连上书,说此等天象是上天示警。
警示的,当然是李平这个夺了侄子皇位的逆臣。
新皇看罢,大怒。
李平将所有上书的大臣纷纷下狱,家眷男子流放,女子投入掖庭。
母亲感知的不错,按时间推断,父亲此刻,就在筹谋起草改变一家人命运的奏折。
这封奏折,让沈行懿从长安贵女跌为掖庭宫婢,成了她悲惨命运的起点。
送走母亲,沈行懿面容沉冷了几分。
她虽年幼,已生得白皙精致,五官小巧,黑眸濯濯。
假以时日,定然名动长安。
如今沉下面容,稚气未脱的小娘子,也有一份让人不敢小觑的气度。
沈行懿看向玉色:“我让你寻的东西,你寻来了吗?”
玉色点点头,忙将寻来的石头尽数摆在桌上。
“按姑娘的吩咐,又暗中寻来了些,都是极为光滑易上色的山石。”
玉色心里其实颇有几分不解。
姑娘从佛寺回来,当夜在梦中惊醒,之后似哭似笑,神情恍惚。
后来姑娘似乎回过了魂,却立刻吩咐她去找什么容易上色的山石,她本以为是孩童贪玩罢了,但姑娘吩咐此事关乎全府性命,定然要暗中查询,玉色也不知道怎的,竟被小她五岁的小姑娘吓住,听命去寻。
这几日,姑娘就在这石头上写写画画,她也不知姑娘究竟画了什么,只说石头不够,要让她再去寻。
沈行懿画完了一块石头,左右端详一阵子,问道:“父亲今日去了何处?”
玉色思索片刻:“老爷一大早就和钦天监的人去看灾民,大概……也快回家了……”
*
沈其昌从京郊回来,一路上,他和同僚激昂的谈论朝中局势,当下满腔热血沸腾,恨不得今夜上书,回到府中刚跨过内院门槛,一抬头,迎上了女儿清冷的视线。
不满十岁的稚女,个子还不到自己胸口,穿了家常的水蓝色襦裙,站在书房门廊处。
她望向自己的双眸,若深泉冬雪,冰冷清澈,藏着一丝悲伤哀恸。
不知为何,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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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昌的热血登时冷了半截。
“父亲,您和那几位大人,是打算上奏了吧?”
沈其昌被女儿的视线盯着,生出几分愧疚,他转身离开。
沈行懿拦住父亲,语气平静:“父亲,陛下心意已决,夺位之举,预谋多时,怎会因您的上奏而有丝毫改变?”
景宁帝图谋多时,但是从侍疾到控制宫闱仅用了一晚,并没有大肆屠杀大臣,对待太子也甚是体面。
但再温和,也是一场宫变。
沈其昌不愿和女儿多解释,甩袖去了书房。
沈行懿咬唇,双手提裙,迈着小腿紧跟不舍。
沈其昌一到书房,就开始责问妻子:“你教出的好女儿!不在家刺绣念书,倒开始来质问她爹了!你撺掇的?!”
女儿年幼,只知吃喝玩乐,怎会突然问起朝廷之事?!
还不是妻在背后撺掇女儿出面劝他!
沈行懿道:“和母亲无关,此事关乎女儿一生,女儿自然要说个明白。”
沈其昌看着卢氏,冷哼一声:“我上奏没想改变什么,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我就是要让朝廷,让天下知道,并非所有人皆屈服于他的威势之下,先帝一脉乃是正统!他篡位夺权,天理昭昭,不容更改。”
沈行懿轻声叹息:“无论是正统还是旁支,他们终归都姓李,这江山,也还是李家的江山。”
上一世,皇位几经更易,李清潼之子李瞻谋逆起事,皇位从李平一脉,又传回了李清潼手中。
上位者的争权之路,踏着的却是旁人的尸骨。
“父亲心怀天下,但您舍命匡扶的正道,并非关乎黎民生计,不过是一家之争罢了。朝廷之上,有大臣为您唏嘘,在民间,也许有念先帝恩德之人为您感叹,但不久之后就如春风拂过,不留痕迹……”
“不管皇位谁来坐,他们还是会过自己的日子……但我们一家人,也许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沈行懿跪地,想着上一辈子的委屈磨难,眼泪滑落。
她求父亲道:“爹爹,母亲身子不好,需数十种珍贵药材制的丸药精细呵护,方能无虞,哥哥才十二岁,对世事一无所知……”
“爹爹可曾想过我们?”
想起母亲,哥哥和自己所受的磨难,沈行懿;流下眼泪。
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将家人推入火坑:“爹爹,我们一家人好好过平稳的日子吧,您还未曾上书,一切都不晚。”
“荒唐!”沈其昌被女儿所说动摇了一瞬,但很快坚定道:“我已经答应了各位大人,我是首位上书之人,他们紧随其后,我怎能临阵脱逃,当怯懦小人呢?”
沈行懿:“……”
沈其昌叹息:“身为我的儿女,委屈你们了,但为父所做也是为了朝廷,这又何尝不是你们的荣耀?”
沈行懿沉痛闭眸。
她不想要这荣耀。
她只想要一家人在一处,安稳度日。
她本想劝告父亲悬崖勒马,但她此刻知晓,父亲是说不通的。
父亲心意已决,就算预料到他们会经历什么,也不愿退缩。
沈其昌对卢氏皱眉:“一个小女郎,竟然也来议论国事,你还不领她赶紧回房。”
沈行懿不愿再看父亲,不等母亲来搀扶,自己站起身,小跑回了房中。
沈行懿有气无力躺在床上,心沉到了谷底。
父亲一意孤行,如今唯有她,能护母亲和哥哥安稳。
沈行懿低声道:“让你搜集的东西怎么样了?”
玉色忙道:“奴婢都搜集好了。”
沈行懿点点头:“明日我要和母亲一起出门礼佛。”
3. 祥瑞
清康坊东的王府,是景宁帝称帝前的旧址,占地面积极大,约为一百余顷。
此地垂柳飘拂,亭台遍布,又是皇帝龙潜之地,工部尚书奉旨监察,正在此地新建一座佛寺。
因是佛寺,修建时并不禁人出入,沈行懿戴上帷帽,随母亲前去此寺礼佛。途中,将袖中所藏祥瑞之石不露声色的洒落在各处。
她知晓工部尚书为讨好新帝,特意建了这佛寺。
为讨好新帝,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她散落的瑞石,定然会被此人发现,并迅速送呈御前。
翌日,沈其昌上奏,言明京城多雨,稻谷不干,天降异象,以此警醒世人。
天子大怒,还未曾下旨严惩沈家,工部尚书已上奏折,称在龙潜之地建佛寺时,惊现祥瑞。
工部尚书进献的所谓祥瑞,由山间碎石拼凑而成,上头依稀能看出图腾,图案之下,有两行篆书:雷雨降生,百毒而盛,受命于天,以正众生。
而碎石之上的图腾,也被人辨认出是上古神兽阿兕。
兕,生于雷雨之间,善战勇猛。
但极少人知晓,景宁帝李平的小名便唤作阿兕。
靖宁帝看到工部尚书所献的祥瑞,沉思良久。
退朝后,此事传遍京城。
世人皆知,皇帝继位初期,正对京城连绵阴雨惴惴不安。
可这祥瑞已说明,兕象征的新帝,正是生于雷雨之际,在百毒之月的五月登基为帝。
这天降的祥瑞,足以说明长安异象,并非上天降罚,而是正常灾年而已。
如此一来,沈其昌奏折中所言的“天降异象,以警世人”似乎也没错。
天降异象,应在这图腾之上。
异象而已,并非凶兆。
有此祥瑞,倒不应在此时将沈其昌贬斥。
*
“也真是奇了。”沈其昌退朝回来,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在我之后上书的同僚,都被贬斥流放,陛下唯独没有降罪于我。”
卢氏念了几声佛:“还不是祖宗保佑,佛祖保佑,也不枉我和懿懿跑遍了京城佛寺。”
沈其昌叹息道:“只是实在不好面对同僚,他们或流放或下狱,我却只被贬去了国子监当司业……”
“国子监是个清闲之地,由此可见陛下是爱惜你学问,但心里还是怨了你,不愿让你在六部任职行走。”卢氏叹息道:“至于那些同僚,也没什么对不住的,你也履约上奏了,陛下不降罪是咱们祖宗保佑,总不能非要让你落个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罢了,这次上书,我也寒心了——那么多人流放获罪,太子殿下却直接告病在府,太子殿下都不想争,我们又能如何……”沈其昌神色低落,叹息摇头:“以后去了国子监,也是远离了纷争,我们一家好好过日子便是……”
两人絮絮叨叨,都未曾发觉,屏风后的垂帘被纤细的小手轻轻掀起。
沈行懿将父母的对话,都暗中听了去。
上一世,并无祥瑞。
但沈其昌的奏折不知为何外传到了民间,倒引发了众人议论。
百姓念及先帝恩德,自发聚在太子府邸外,跪求哭泣。
太子李清潼避祸为上,吓得闭门不出,但仍被皇帝所疑。
之后,皇帝下令让太子的三个儿子一起进宫,并分开囚禁。
李瞻作为太子次子,也被囚于冷宫,因此,才和因罪入掖庭的沈行懿相遇……。
如今,并没有发生百姓在太子府前跪求之事……
此事转圜后,远不似上一世激烈,父亲如今已无碍……
那……李瞻……还会被关押入宫吗?
沈行懿垂下眼眸,纤长眼睫轻轻颤动。
上一世宛若梦境。
重活一世,她不愿再和他有任何牵绊。
沈行懿沉思着,将炖煮好的花茶倒入杯中,金屏见了,忙笑着凑上前:“这点小事,何必劳烦姑娘。”
沈行懿凝视着捧茶的指尖,在水雾中淡淡笑了。
亲自端起一盏热茶,是旁人眼中的小事。
却是她上一世梦寐以求之事。
李瞻爱怜吻过她受刑的指尖,后来,李瞻君临天下,却宠爱姜贵妃。
明明……她的姑母曾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但苦尽甘来后的荣宠,他却偏偏给了姜家女。
李瞻喜欢姜贵妃的轻盈,她身姿轻盈,笑意也轻盈。
那份轻盈,是在掖庭之中的人注定无法拥有的。
她能理解李瞻对姜贵妃的宠爱。
很多次,沈行懿看到二人执手作新曲。
姜贵妃十指翩飞,琴弦轻振,而李瞻的掌心,温柔覆在姜妃纤细手腕之上……
沈行懿缓缓闭眸,握紧掌中茶杯,茶温从指尖缓缓传递。
她如今才九岁,双手骨节细弱,纤长稚嫩。
但却是完好有力的一双手。
一切未曾发生,她也尚有可为。
*
沈家悄然避开了抄家降罪的命运,晚膳时,一家人齐聚一堂。
桌上摆着精巧的蟹黄香芋煲,三丝小炒鸡等菜,沈行懿拿了汤羹,缓缓尝着小碗盏中的蜜酿豆花。
沈父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明日国子监就要放名了,你不会连入学试都通过不了吧?”
沈行懿的哥哥沈凌刚参加了国子监入学试,若能通过,便可入国子监念书。
沈凌今年十二岁,眉目英挺,脸颊偏圆,带了几分稚气天真。
沈行懿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的少年和上一世名震四方,被李瞻忌惮的名将联系起来。
“若是科举,我不敢说大话,但一个小小的国子监考试,还不是轻松拿下?!”
“不过我最近听说了一件趣事,听说有个疯子,也要和我们一起入学。”沈凌眉飞色舞:“若是疯子也考过了入学试,不知是哪些倒霉的会和他分在一个班……”
沈其昌皱眉:“胡说,国子监怎会有疯子。”
沈凌挑眉,声音高了几度道:“爹,我没胡说——是真的有,京城都传遍了,就是荣远侯的儿子,他们一家刚从山东安平来长安,许多人还不知他们家底细呢!”
“其实他们家大郎君身上有能传染人的疯病,据说每个月都发毒热,说不定哪一日就疯了祸害人呢!”
荣远侯崔氏是当朝开国功臣,荫及子孙。
崔氏是世家大族,荣远侯这一支祖籍在安平,未曾如旁的世家大族一般在建朝初期来京定居。
但在长安的勋贵,无人不知晓崔家。
卢氏皱眉,训斥儿子:“越说越不像话,崔家是数一数二的清贵高门,门风严谨,怎会有疯子?”
“真的,他母亲就因发了疯病而死,还有他的小姨母,也是在他母亲发疯病之后也疯了,此事在安平都传遍了,还有不少人押赌,赌崔家大郎几岁犯病呢。”
卢氏听儿子说得绘声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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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余悸:“那……此人可曾发病了?若是有疯病,国子监也不会让他进学啊?”
沈凌撇撇嘴:“他每月都会发热几日,听说就是发疯征兆,哎……他如今没疯,也说不准哪一时哪一刻就要疯啊,万一我和他同窗,朝夕共处,岂不是很可怕?”
“荒唐!”沈其昌听儿子越说越离谱,冷声道:“国子监门生极为苛刻,学业稍有疏忽都不会被选进,更莫说有疯病了。”
说罢瞪了儿子一眼:“你操心这些风言风语,还不如操心自己能不能被录,我如今是在职京官,你若如此都考不进,此生也无指望了!”
国朝废除了中正门阀制,以科举选士,国子监对世家门阀和在京官员子孙有优待,但也并非全然录取。
沈凌看父亲动怒,耸耸肩不再开口。
沈行懿随口道:“你可知此人姓名?”
沈凌略想了片刻,拍掌道:“好像是叫……崔融。”
沈行懿心头一紧,骤然抬眸。
上一世,她曾侍奉李瞻在宫中读书。
而崔融,曾当过他们的宫教太傅。
那段短暂的日子,如浮光掠影。
她不愿回想,又不忍遗忘。
后来,崔融去了地方任职,渐渐成为独掌一方的能臣。
再回长安之后,他扶摇直上,一跃成为李平最为信赖的重臣。
李瞻继位后,依然重用崔融,却始终遏制崔融相权。
但崔融之势,若沉静寒潭,静水流深,势不可挡。
沈行懿身死后,魂魄未曾消散,飘摇周游于地府,沈行懿萦绕心头的只有一件事。
她想知晓李瞻的结局。
好在,地府也有规矩,可了却凡间心愿一桩,再饮下孟婆汤。
她的心愿,是看到李瞻的结局。
她以为,她会等待很久。
但不过三年,竟然就等到了,李瞻真正的结局。
李瞻,贵为一国之君的李瞻,竟被崔融鸩杀。
她亲眼看到了那一幕。
整座殿堂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如黑夜里蛰伏的兽,月光洒下,殿前清辉庞大的香炉若隐若现,香炉形状很古怪,若八角灯笼,又若琉璃高楼,香炉上有黑漆漆的字迹,但沈行懿并未看清。
她看到了崔融向来清隽挺直的背影,他从朦胧烟雾中站起身,官袍大袖宛若流水潺潺,像往常一样,他将形若枯叶的香料投入香炉之中,举手投足,沉静自若。
香炉散发出更为厚重的浓烟,丝丝缕缕,飘入殿中。
崔融沿台阶而下,未曾回头。
翌日,李瞻驾崩。
沈行懿有几分错愕。
李瞻向来多疑,竟在短短三年间,被崔融以香鸩杀?
崔融已位极人臣,如此行事,是为了……登基为帝?
……
但她心愿已了结,终究无力探寻,任由魂魄散去。
那时,她已是亡魂一缕,看着翻云覆雨,暗中弑君的权臣崔融,脑海中掠过的,是他少年时的模样……
仗义执言,行事端方的清正朝臣。
心怀恻隐,救掖庭宫人无数的贵公子……
可哥哥方才说讲的他,又是全然陌生的。
他年少过的日子,应是金尊玉贵,父疼母宠,唯有如此,才能养出他这般清风朗月之人……
身有疯病?人人厌嫌?
沈行懿皱皱眉,只觉得恐怕是何处生了误会。
4. 看榜
国子监出榜那日,沈行懿陪同沈凌一同前去。
马车内,沈凌神色有几分紧张,掰着手指自言自语:“我策论分不低,这次进士科又比往年多招录了二十人,不至于录不上吧……”
沈行懿不由摇头失笑。
身已重生,但她的记忆还总停留在上一世。
上一世的哥哥是举世闻名的战神,大败突厥,一战成名,被朝廷内外所忌惮。
如今,战神哥哥却为了国子监的小小入学考试胆战心惊。
沈行懿正要开口,珠帘轻晃,马车缓缓停下。
坐在车前的小厮翻身下车道:“姑娘郎君,前头停了辆马车,路被堵住了。我去前头看看。”
沈行懿心里一紧:“先看看情况,莫出声,莫要得罪了人。”
不待小厮上前,一道嚣张声音已从前方传来:“只是掀开车帘见一面而已,又绝不做旁的,姑娘为何不允?”
“再说,我们早晚是夫妻,你如此推拒,就不怕伤了日后的夫妻情分?!”
被堵住的马车里,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细嫩怯懦:“我父兄就在国子监看榜,公子有事可和他们商议,莫要无礼。”
沈行懿坐在马车中,心头轻轻一缩。
这道声音,她许久未曾听闻。
但她知道声音的主人,是她年少时的好友江柔。
江柔的母亲和自己母亲卢氏本是闺中密友,两人又年龄相仿,因此从小相伴闺中。
她获罪入掖庭后,两人渐渐疏远,后来江柔嫁给了崔融之弟崔凌寒,上一世,掌权后的崔融将弟弟全家流放,刚刚生产的江柔,死在了流放途中。
因此,崔融还背上了背亲寡情的名声。
听闻江柔死讯那日,沈行懿怔忡良久。
“这位公子也是要去国子监吗?”沈行懿掀开帘子,淡声道:“听说陛下整顿学风,国子监学规甚严,我家哥哥入学,甚是谨慎,唯恐举止无状,公子倒是心大。”
崔凌寒回眸。
马车车窗里,探出一张白皙稚嫩的小脸,双瞳清澈,肤白唇红。
再过几年长成,定然是倾城国色。
只是却牙尖嘴利。
方才那番话,看似在说哥哥,实则是在讽刺自己。
崔凌寒瞪大眼睛上前两步,含着几分打量:“你是谁家的姑娘?怎的未曾见过?”
马蹄声缓缓响起,一道清冷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崔凌寒视线,坐在马车中的沈行懿,听了一道低沉声线响起:“父亲令你午间回府用膳,如今已是巳时末,你还不去国子监看榜?”
马蹄声轻响,那道身影似是转向了马车:“舍弟不知礼数,二位姑娘勿恼,请先行。”
两车的马夫趁此机会,忙朝前赶路。
沈行懿从车帘间隙窥探到了一抹青底冰纹的衣角。
和他的声音一样,透着清冷高寒。
还未反应的崔凌寒眼睁睁看着马车远行而去。
他冷冷瞟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兄长,冷哼道:“此事和你有何关系?你就是想以兄长的身份教训我罢了。”
先是用父命压他,他不及反应,两个小女郎都已离去。
崔融明显不愿多理会,只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快去国子监吧。”
崔凌寒被激怒,登时直戳崔融痛处:“你莫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兄长模样,你身有恶疾,我才是侯府嗣子,是日后的荣远侯。”
崔融视线掠过崔凌寒,语气仍然不见波澜:“既如此,你更该谨言慎行,莫要让人耻笑。”
说罢,崔融策马,和书童英才先行离开。
崔凌寒盯着崔融背影,半晌冷笑道:“我们崔家出了他这么一个疯子,已经够被人耻笑了,他还敢教训我?”
一旁的书童听得一惊,忙赔笑道:“郎君莫再说了,老夫人不是特意说了,明面上大郎君毕竟是您兄长,出门在外,口头上您就让着点……”
反正全府上下,都是帮着三郎君的,以后整个荣远侯府,也是他们郎君的。
崔凌寒面色阴沉,一拂衣袖,赶去国子监。
*
日头渐渐高升,国子监门口已经挤满了来看入学分科榜单的士子。
国子监分为进士,明经,明法,明书,明算五科,对应不同的科考途径。
说是五科,其实最重要的便是进士和明经两科,尤其是进士最受看重,如今朝廷的高官多半是进士出身。
因此,考生最想入的,还是进士和明经两科,两科榜前挤的人也最多。
国子监门前,江柔余悸未消,一见沈行懿,便低声道:“懿懿,方才多亏了你……”
沈行懿摇头道:“即使是未婚妻,崔家三郎行事也太过鲁莽了,吓到你了吧。”
江柔低声道:“还好此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晓,若是让父母知道定然又要生气,他们家门楣再高,也不能如此欺负人啊。”
江柔拉了拉沈行懿衣袖道:“你……方才看到崔家大郎君了吗?”
她顿了顿:“听说崔家大郎君有疯病,可看着倒是和常人无异的模样,还顺道帮了我们,你说……他真的有疯病吗?”
沈行懿一怔,正要开口,周遭一阵喧哗。
国子监分科榜周围有四个桌子,入学的监生可在此处领取笔墨纸砚,学牌等物品,几个少年正在夺一人手中的纸笺:“这纸你莫要领,烧了烧了……”
“为什么啊……这是我刚领的纸……”被夺纸的少年眉清目秀,一身绫罗,但显然并非世家子弟。
在长安,再殷实的人家,也是世家眼中的寒门。
那几个夺纸的少年冷了脸,道:“你怎么不识好人心,我们如此是为你好!”
他们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遭人听到的声音道:“上一个领纸笺的人是崔家大郎君,告诉你,他可是有疯病的,别人都不愿在他身后领纸笺,偏偏你来领——你若是沾染了他的疯病,以后前程尽毁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领了纸笺的少年大惊失色,面有犹豫。
此时,周遭几个世家子弟开始谈笑议论:“什么?!崔家大郎君也来国子监了?啧啧……这不是祸害人吗,沾染上疯病一辈子就完了啊……”
“莫说考上进士光宗耀祖,神智都不清的……”
“哎哎,说得就是你,还不赶紧放下,几张纸而已,何必惹祸?”
这些少年都是山东世家子弟,知晓崔家在安平的旧闻,如今又肆意添油加醋许多,仿若崔家那位郎君是所有人不可触碰的禁忌。
只有庶族的学子,还不知根底。
但很快,他们都知晓了那个叫崔融的少年,不被长安望族学子接纳。
一起厌弃抵触崔融,成了他们融入长安学子最好的敲门砖。
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迅速袭卷在场国子监的学子。
一时间,再也无人排在崔融身后去拿那纸笺。
旁的领笔墨纸笺的队伍,学子排成长队,而崔融身后,空无一人。
沈行懿眸光落在崔融清瘦挺立的背影上。
若换成旁人,恐怕难免慌张狼狈,他的身影,却仍是冷静自若,看不出丝毫情绪。
沈行懿默默看着崔融的身影,不由想起上一世。
她在掖庭之中,是最卑微的宫人,负责养九株芍药,名为九芍。
就连入选进宫的宫女太监,也鄙夷孤立,处处为难她。
她想练字却无纸笔,因此常独自蹲在芍药花圃里,用树枝练字。
她的字,是父亲所教。
进宫后的沈行懿丢掉了很多东西,但她不想丢掉仅存的,父亲教会她的字迹。
她只想养好花,某一日却被某个贵人宫中最低微的小太监找上门,说贵人嫌今日的花不新鲜,格外生气,下令惩罚相关宫人。
沈行懿曾为这位贵人供过芍药,因此,小太监便一口咬定贵人所言之人是她,命沈行懿提着壶铃在宫中行走。
沈行懿记得,她送的芍药鲜艳欲滴。
但在这宫中,对错是最无关紧要的,这些低级宫人受了气,层层压迫,自然要找她泄气。
她是整个宫闱最卑贱的人,除了忍,别无他法。
沈行懿咬牙提着壶铃,在宫中踉跄行走,细瘦的胳膊被沉重的壶铃拉紧,绷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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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关系。
在宫中,只要不丢掉性命就是庆幸。
受苦,受罪,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
宫中夹道上人来人往,沈行懿缩着肩头,咬牙垂眸。
被欺负太多次之后,她彻底丢掉了对人的幻想和善念。
她不再期盼谁会来帮她,她瑟缩着,只暗暗祈求周遭人莫要瞧见她。
不被看见,意味着暂时的安全,意味着不会被人落井下石。
“站住。”随着一阵脚步声,一道清冷的声线在身后响起:“你们为何罚她?”
沈行懿转头。
灿灿日光下,一个穿着青袍,眉目清隽的年轻官员从宫墙那头缓缓走来,他逆着光,依稀只能瞧见轮廓,宛若象牙雕琢的人像。
她记得他,是新来的宫中掌教崔融。
他年轻俊朗,又清傲矜贵,不少宫女暗中对他议论纷纷。
但李瞻说过,此人貌似清正,实则是皇后精心挑选,派来宫中监视他们的人。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将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末了语气加重:“贵人娘娘都生气了,下令严惩呢。”
“贵人要严惩的是伺花不力之人,这位姑娘供的只是几朵点缀芍药,贵人宫苑群花争艳,你怎知贵人所言是指她的芍药不新鲜?”
那太监一怔,崔融又冷冷道:“既无证据,又妄自揣测上意,此事传出去,是想让宫中议论贵人赏罚不明吗?”
众人匆匆对视一眼,知晓此人是皇后娘娘请来的掌教,不好得罪。
“你们散去吧,若贵人追究,和你等无关。”
他清冷沉肃,让人不敢出言反驳。
人都散去了,沈行懿回过神,低声道谢。
她垂眸时,瞥到了他一尘不染的官袍袖口。
直到此时,她才察觉自己这一身肮脏的衣袍有多狼狈。
她想立刻逃走,逃回不见天日的掖庭中去。
有纸笔递到自己面前,头顶的声音沉稳清雅:“以后你不必去花圃习字了。”
她喜欢写字,却无笔无纸,她躲在花圃之中,忍着酷暑和蚊虫,只为偷偷写几笔字。
沈行懿低声道:“您……您怎么知道我去花圃习字……?”
崔融语气淡淡,眉宇间似有几分漫不经心:“我散课时看见了。”
沈行懿小心翼翼,接过崭新的纸笔。
那一日她才晓得,在宫中,被看见,不一定是厄运降临。
被看见之后,她也可以……得到温柔的对待。
可上一世的最后,他是清正端方,被百姓敬仰的权臣。
她是翻云覆雨,声名狼藉的后宫祸水。
若知晓后来的种种,他定然会后悔,施于她身上的善意吧?
*
沈行懿缓缓收回视线,将思绪从往事中抽回。
她掀起车帘,下了车。
在众人或讶然,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到了那道身影之后。
脚步声渐渐清晰,崔融眉眼轻动。
有人踏着初春的日光,站到了他身后。
他回眸,身后站着一个他未曾想到的人。
尚未及笄的幼女正仰头望着他,她身穿桐花纹半臂,俏皮的脸蛋灿烂夺目,双髻发带的末端垂在两侧肩头,在她歪头时微微摇晃:“我是来替哥哥取纸笔的。”
崔融颔首,再次转身。
发放笔墨的国子监□□也甚是无奈,对那些学子说道:“去吧,有了这小姑娘,这次可以去那边排队了吧。”
小小的身影如同屏障,将崔融和身后的人隔开,让恶意偃旗息鼓。
队伍又恢复了正常。
崔凌寒眸光登时一冷。
他已经盘算好了,借今日看榜,让崔融的疯名传遍国子监。
可偏偏,他的计划,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女子打断。
国子监的学子们,照常排队说笑,方才忌惮孤立的气氛,登时无影无踪。
崔凌寒冷笑着握紧拳头。
来日方长,崔融身携疯病,却妄想靠科举走出一条路,那是痴人说梦!
5. 疯子
围在榜单前的国子监学生议论纷纷,低声道:“你听说那疯子的事儿了?……他不会和我们一个堂吧……”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可是国子监,一个疯子,靠着崔家的祖荫,就想考入我们进士堂吗?”
沈凌随着众人急切的看榜,看完榜单上的名字,沈凌终于松了口气。
崔家那疯子果然没在进士堂的名单上,看来,纵使崔家是显贵门户,国子监也不可能让疯子入堂求学。
进士榜单后,是书学和算学。
算学堂前的几个学子开始窃窃私语:“哎哎,他们说的那个疯子,是叫崔融吗……”
“好像在……咱们堂里?!”
算学向来是难学难升的科目,因此大部分学子都不会去碰算学。
除非是家世太差,学问不精,进别的科无望,才会先选了算学,也算是曲线进了国子监。
崔融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算学科的名单上。
周遭立刻响起窃窃私语:“他去的是算学,看来是别的堂不收,就挤到了算学堂。”
“崔家子弟竟然会来算学堂……倒真是没想到啊……”
算学多为小吏所为,精于算计,莫说世家子弟,连平常的学子也多为不齿。
沈行懿望着算学榜上崔融的名字,甚是惊讶。
上一世,崔融入官也并非走的科举之路。
据说是李平出巡时在山中偶然遇到了崔融,崔融衣衫褴褛,双腿尽断,却出口不凡。
李平遂和崔融对弈。
那时的崔融,双腿已残,气虚体弱,但学问卓越,对治国之道颇有心得,李平便将他带进宫中详谈,还命太医慢慢调养他的身体。
君臣详谈到傍晚,翌日,崔融的名字,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
荣远侯崔书京在朝中抱着失而复得,虚弱苍白的儿子,失态大哭。
据荣远侯说,儿子崔融在科考前去南山游赏,却忽然失踪,全家找了多时也未曾寻到,没想到重逢如此唏嘘。
总之,崔书京将儿子接回府邸,寻遍名医为儿子养好了腿伤。
崔融学问深厚,又是世家子弟,李平渐渐对崔融委以重任,崔融次次都将差事办得极好,皇帝对他日渐重视。
上一世崔融是因升迁太快,为避锋芒,皇帝才答应皇后的提议,让崔融来宫中暂时充当掌教。
离宫不久,崔融便青云直上。
不论是做宫中掌教,还是去地方办事,崔融都没有引起官场太多的争议。
但到了李平真的要重用崔融,想让他入阁为相时,却有无数人站出来抗议反驳。
毕竟,一个未考科举,旁门左道晋升之人,怎可身居高位。
当时的官场,无论是望族还是寒门,都视科举为入仕正途。
崔融为平息众议,隐藏身份参加科举,文章位列一甲。
考卷公开姓名后,皇帝看到崔融的名字,哈哈大笑,顺势将其点为状元。
但此事非但未能平息众人的质疑,反而让官员更是沸腾,弹劾崔融此举,是轻视朝廷科举,耽搁了旁人的功名。
……
总之,上一世的崔融,既然能得皇帝重视,还能科举夺魁,定然精通策论。
沈行懿沉思。
那这一世,他为何会放弃进士科,打算以末流的算学入仕呢?
*
崔凌寒阴沉的脸色在周遭的议论中渐渐和缓。
看来他们搬迁到长安还是有好处的。
若此事在山东发生,众人只会摇头叹息,叹息以崔融之才学,却因先天有疾,只能沦为算学生。
可在长安,无人知晓崔融才名,他选入算学科,众人反觉得是崔融占了便宜,靠崔家的门第才让国子监勉强录上……
崔凌寒心中快意,忍不住多看了崔融几眼。
崔融站在远处花树下,如谪仙俊逸出众,也如谪仙般清冷俯瞰凡尘。
好似众人的疏离,诋毁,都伤不到他分毫。
崔凌寒无比厌恶崔融的淡然矜冷,衬得他如同小丑。
英才看了看崔融面色,低声对崔融道:“郎君,既然看了榜,咱们就回府吧?!”
再待下去,还不知这些人要说什么难听话呢。
崔融点头道:“时辰不早,是该回去了。”
英才看崔融面色平静,终于忍不住道:“郎君,三郎君夺了您的学业,难道您心里一点都不介意?”
崔融顿了顿:“学业是靠自己学来的,旁人夺不走。”
英才讪讪:“话虽如此,但本该去进士科的是您,不是三郎君啊……”
崔家靠了余荫,嫡出的二子都可入国子监读书,但都要参加入学试。
崔融的成绩在进士科名列前茅,而崔凌寒,却堪堪被录,按理只能去算学堂。
荣远侯崔书京,也就是郎君的父亲,不愿郎君入国子监,更不愿他进入近身陪侍圣上的进士科。
是崔家暗中找到了国子监祭酒,让他将崔融和崔凌寒的成绩对调,安排崔融入算学堂。
祭酒最开始自然为难。
崔家便说崔融身子薄弱有疾,不愿让他辛劳受累,都是崔家子,兄弟二人也不分什么……
此事终究是崔家家事,崔家执意如此,国子监也愿意做个顺水人情。
“兄长……”崔凌寒策马追上崔融,阴阳怪气:“你不是最爱演兄友弟恭,怎么忘记了和弟弟我一同归家啊?”
崔融停下脚步。
崔凌寒不屑地冷哼一声,直接骑马从崔融身畔经过。
他厌极了崔融这番冷静疏离的神情。
前些时日,父亲安排他们二人在国子监的学堂对调。
父亲处理完此事,只是淡淡对崔融提了一句:“你刚来京城,我已托人将你安置在国子监算学堂,你在国子监要好生用功,身子有不适就回家来,莫丢了崔家的脸面。”
崔凌寒紧紧盯着崔融的脸。
他想,向来淡然的长兄定然要和父亲闹一场。
毕竟,崔融为入国子监挑灯夜读,准备许久。
此事关乎前程,进士和算学,一堂之隔。
入了官场,却有天堑之别。
可崔融只淡淡对父亲说了句:“进士堂人才济济,大多为世家子弟,凌寒入学前要好好努力。”
就因了这句话,害得他被父亲拘在府中,日夜苦读四书五经。
崔凌寒心中暗恨。
他费尽心机,忐忑狂喜好几日,可崔融……却似乎根本瞧不上他抢走的东西。
崔凌寒得了崔融的机会,非但没有丝毫感激,反而更加重了心中恨意。
那种居高临下的淡漠神态让崔凌寒咬牙切齿。
一个疯子,凭什么在自己面前拿捏作态?
*
荣远侯府。
这一日,崔融仍和往日一样,去祖母住的院子请安。
崔融祖母亦是侯府嫡女,及笄后嫁入荣远侯府,生下二子一女,长子崔书京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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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爵位,便是现在的荣远侯。
看到崔融进门,崔老夫人向来内敛冷淡的眸中含了一丝笑意。
“我正要派人去寻你呢……”崔老夫人招招手示意孙子坐近些,亲近笑道:“菩提寺今日出丹了……”
崔老夫人身侧的妇人,王祥家的忙笑着道:“老太太知晓出丹后,立刻让我去寺中拿丹,老太太是一心想着郎君,一日也不愿意耽搁啊。”
崔老夫人笑得很亲热,道:“自家孙儿,又不是外人。”
崔融微笑接过。
在母亲和小姨连续发了疯病后,侯府特意找来高僧,为他相面。
高僧预言,说他会在十一岁时开始断断续续发热,并大约在十五岁时发病。
因此,每到月初临近,祖母都会给他求来菩提寺高僧清心抑毒的丹药,压制他经脉的火气。
崔融取了丹丸,配茶水服下。
崔老夫人笑着招招手,王祥家的上前,笑着给了他一个蜜饯。
崔融接过,苦涩的喉,渐渐泛起一丝回甘。
崔老夫人看他用下,问道:“此番出的丹如何?”
崔融看向崔老夫人,缓缓道:“似是比前些时日的更涩了几分。”
崔老夫人避开眼神道:“这就对了,高僧说药材比往年的更醇厚,服用起来自然也会不同。”
崔融眸色沉沉,颔首称是。
当时父亲贵为侯府嫡子,执意要娶母亲为妻,祖母曾以门楣不当执意阻拦。
但父亲一意孤行,终究迎娶母亲进门。
可惜,他娶妻的时候多坚定,反悔之时就有多决绝。
母亲得了疯病离世,父亲对他生厌,反而是祖母,对他时时看顾。
祖孙二人聊了几句家常,崔老夫人忽然道:“听说前几日凌寒又惹你生气了?他性子娇,不懂事,你身为兄长,要多督促他一些,但也不可过于严厉。”
崔融眼中的眸光暗了暗,唇角仍微微上扬:“祖母放心,我明白的。”
崔融顿了顿,拿出早已抄好的佛经,恭敬递上去:“祖母,这是我闲来抄的佛经。”
崔老夫人唇角含笑,仔细翻阅。
佛经字字句句都是极为端正清俊的楷体,极耗功夫。
崔老夫人缓缓点头道:“融儿有心了,这经书一抄就是两年,每个月都未曾缺过,甚是辛苦,待下次礼佛,我便贡于佛前,让佛祖保佑崔家。”
崔融望着崔老夫人,淡笑道:“祖母为孙儿练丹,也已两年有余,孙儿铭记在心。”
从小到大,因高僧说他的疯毒会通过物件传播,父亲很忌讳他写的诗文字迹,家中也将他的字迹视为不吉。
在传闻中,看了他的字便会沾染疯病,唯有用佛香熏蒸双眼,方可摆脱。
幼年时,甚至曾发生有仆人看了他的字后,暗中用香熏眼,却双目失明之事。
因此,崔融一手好字,却向来写后即焚,从不留痕,更不会提写书画。
祖母却特意将抄写佛经一事交给了他。
这两年来,为祖母抄写佛经,已经成了他静心养性的方式。
待崔融离开后,崔老夫人摆摆手,示意王祥家的将佛经收起。
王祥家的望着那一沓俊秀的字迹,有几分为难:“您看这佛经……”
字字力透纸背,显然极为认真。
崔老夫人揉着额,淡淡道:“他身有恶疾,所书所写,岂能贡到佛前,你和以往一样,把这几个月的拿去一起烧了吧。”
6. 绛紫
*
国子监辰时开早课,每日赴监念书也并非易事。
眼看离辰时不过两刻了,崔凌寒仍赖床不起。
书童伺候着他穿上衣衫,崔凌寒懒洋洋揉着眼睛洗漱。
崔夫人早已准备好了膳食,给儿子盛了一碗茯苓牛乳粥,低声道:“你父亲嘱咐了,让你们兄弟二人一起坐马车去国子监上早课,那位可是早早起来了,你快些用膳,别事事都输给他!”
以崔家的财力和地位,多少马车都能买得起,多少车夫都能雇得起。
但如今皇帝节俭,国舅爷都裁撤了马车,崔家也不敢多用。
再说崔家兄弟本就都是国子监的监生,若是分头坐马车,传出去倒显得家宅不和。
崔凌寒无精打采,烦不胜烦:“我才不和他同坐一车呢,满长安谁不知晓他有疯病,我若和他同进同出,日后如何和同窗相处?”
崔夫人无奈道:“还不是你爹,非要说分开去学堂显得家宅不和,他左右是个疯子,何必非要和他装作兄弟情深……”
崔夫人还要再说,立在她身侧的婢女轻咳一声。
崔夫人抬眸。
崔融立在门前,少年芝兰玉树,眉眼清隽。
一身国子监生员的月白色圆领袍,旁人穿上是书生,他一上身,却多出清寒之气。
崔夫人勉强笑了笑,道:“凌寒这就起来了,等他一起走吧。”
崔融抬眸道:“不必,路程不远,我自步行过去,车子留给凌寒就好。”
说罢,他从容拱手,离开。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崔凌寒才吃罢早膳。
“快迟了快迟了……”崔凌寒换好衣衫,匆匆跑出来,坐上马车催促马夫:“快开快开。”
崔凌寒抬眸,正好碰到了一脸阴沉的父亲。
看到儿子慌慌张张的模样,崔书京就不由来气:“我恰好路过国子监,你兄长步行,已经早早到了,姿仪沉稳,进退有礼,你这个时辰就算坐马车,赶过去也是迟的!”
崔书京不由对崔凌寒多了几分怨气。
崔融这儿子指望不上,他让国子监的师傅们关照崔凌寒,他却如此不争气!
偌大的侯府,难道后继无人了?!
“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以后如何入朝为官?!如何担负崔家一门荣辱?!”
被父亲训斥后,崔凌寒愈发恨崔融:“那疯子故意早早去,沽名钓誉惺惺作态,倒故意让我被父亲责骂!”
随即又阴冷笑道:“不过也无妨,月初就要到了,到时他又要邪祟入体,高热难耐,看他到时如何上课!”
*
十日过去,沈凌在国子监已渐渐安稳。
国子监的日常课业各堂互不干扰,各有安排,唯有监课,几个堂会合拢在一处大堂共听。
朝廷不愿士子只读圣贤书,不知天下事。
因此,国子监的监课并非晦涩深入的课业知识,而是简要通识,例如佛法,地质,书道,边疆习俗等。
最开始设定时,监课只限于国子监学生,后来,长安城中的官员眷属,周遭百姓听说了课业,感兴趣的会来旁听,朝廷和国子监并不制止,渐渐助长了风气。
沈凌散学后,兴冲冲回家道:“明日,高僧法宁要来国子监开监课,不少家眷也会去,你们可想去听听?”
卢氏道:“明日杨二国舅夫人过生辰,我陪柔儿她娘给她姐姐贺寿,明日懿懿去听听吧,法宁大师的传教,可不能错过。”
皇后有两位兄长,大哥是如今首辅杨相,二哥便是江柔姨父。
翌日一早,沈行懿约了江柔,一起去了国子监。
国子监共有四堂,一堂五十人左右,容纳二百多人的大堂,监课开设地位于国子监正殿,高梁轩敞,青砖铺地,舍弃了高桌大椅,一排排皆是蒲团矮桌,倒也风雅洁净。
因了这节有关佛理,朝代礼佛的人也甚多,除了以往常来的男子,课堂上也有一些女子,老人。
为更多人传道受业,国子监对此也喜闻乐见。
沈行懿盘腿坐在蒲团上,纤细的手腕托着下巴,凝眸望向窗外的桃花。
她平日多呆在家中,是在父亲母亲逼迫下,才来此地上课的。
并非她不愿享受繁华国都,她知晓,看似平静的长安,实则危机四伏。
出门,便有可能会遇到李瞻。
重生一世,就算两人见面,想来他也认不出自己。
可沈行懿仍不愿见他,只要不见他,不听到他的消息,就可以安慰自己,重生之后这一世,没有他的痕迹。
……
沈行懿正想心事,忽听外头一阵喧嚣。
窗外花树下站着不少人,沈行懿望去,一眼瞧见崔融独自站在众人之外。
清冷的少年,如一尊毫无裂纹的玉雕。
沈行懿起身,走向门外。
一个国子监学生,正在训斥另一个唯唯诺诺的生员:“他虽说在国子监求学,但毕竟身上带了病,你放他进去,到时病发了如何是好?”
周围人也纷纷附和:“对啊,让他进去,万一冲撞了高僧该怎么办?”
“这次高僧传道,司正把所有事情都交由了我们,若是行事不妥,出了差错,还不是我们堂担责……”
“他本来就不该来,让他留在国子监已经是监正开恩,还妄想来上监课?!”
这些人声调并未曾刻意压低。
在离崔融不远处肆意抨击,丝毫不知回避。
崔融开口,仍旧坦然淡泊:“我是国子监生员,自然要去上监课,这位同窗是按规办事,有何处不妥?”
他声音泠泠如玉,声如其人。
似乎他等待在此处没有擅进,不是慑于他们的威严,而是在维护规则。
杨健是杨二国舅之子,扬起下巴道:“崔融,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崔融握紧双拳道:“大师传道,只要心有所向,人人都可来此地。”
杨健振振有词:“来听课的人很多,你怎么知晓你听课时不会发病?”
周遭人也纷纷附和:“对啊对啊,我们把笔记给你,你事后再看也是一样的……”
“是啊……莫要让我们为难了……”
明明是他们在为难别人,却要做出一副被为难的模样……
沈行懿望着崔融紧握发颤的拳,才明白此刻的他也会惊慌无措。
毕竟,他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
众人正在僵持,身后响起女童清亮的声音:“大师授课,本就人人皆能听之,这位学子既然想来,为何不许?”
开口的小女郎身着绛紫色罗裙,云鬓上簪了珠玉,眉心是梅花形的花钿,一瞧就是官宦贵族家金尊玉贵的小娘子。
杨健转了转目光,看向沈行懿,阴阳怪气:“这位姑娘有所不知,若是无碍之人,自然可进,但这位同窗身有疯症,若是进去后犯病冲撞了神佛,岂非大不敬。”
沈行懿看向崔融,好似第一次见到,带了几分好奇道:“若是他犯了疯病,会有何症状?”
杨雄来了兴致,扬起眉毛:“大约是神志不清,攻击伤人,总之能把你这等小娘子吓哭。”
崔融抿抿唇。
他想出言否定,但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因为他知晓,杨健所描述的,都是真实的。
他听过无数次旁人对疯病绘声绘色的描述,很多情景,都比这一次更不堪。
他向来波澜不惊,但这一次,心头忽然涌上几分说不出的失落。
沈行懿眸光微微划过崔融,唇角含笑:“可我看这位监生端肃沉稳,倒是比攻击伤人的公子你神智清醒。”
周遭的人绷不住笑了,杨健瞬时满面通红。
此时,组织监课的国子监典仪也纷纷前来。
沈行懿转向身侧清冷俊秀的少年,轻声道:“公子和我一道进去吧,不必理会他们。”
沈父是组织监课的司正,沈行懿和崔融一前一后走入课厅,未曾有一人阻挡。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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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懿知晓崔融喜窗,刻意把他带到窗边:“这个位置尚且无人,你就坐此处吧?我坐在前面两个位置。”
她的语气轻快自然。
崔融颔首,在位置上坐下,拿出笔墨。
沈行懿在旁笑了,笑眸里有细碎光芒亮起:“你用的是青玉紫毫笔啊,好巧,我用的也是这一支。”
少女笑语无邪,谁都会想笑着接几句吧。
可他却不知如何牵动唇角,如何去接话。
崔融沉默着点了点头。
罢了,也不必刻意费心去接话。
施以援手,也不只过是一时兴起。
他说的话,向来没人听。
初春的柔光缓缓洒下,高僧在众人簇拥中来到前方,开始宣讲。
沈行懿托着脸颊,回想方才之事。
上一世的崔融,一路扶摇之上,她被逼自尽,他却在朝局之中呼风唤雨,半个江山尽在掌中。
世人皆知他是权相,但她却知晓,他貌似凉薄,却默默庇佑了许多人。
沈行懿如何都不会想到,崔融也会有需要自己相助的一日。
“行懿……”一旁的江柔碰了碰沈行懿:“你为何会想去帮他啊?”
沈行懿怔了怔。
方才那一幕中的他,让她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李瞻等人幽禁在宫中,已过十岁,却并未读书,皇后迫于朝臣压力,让李瞻入宫学。
能进宫学的,除了李瞻几个幽禁在宫中的戴罪宗室,皆是得宠的小宫女小内监。
沈行懿身为掖庭中侍奉李瞻的低阶宫女,自然被他们拒之门外。
但开课那一日,她还是去了。
那日恰逢大雨,宫中暴雨如注,雨伞在风中左右摇摆。
待到了宫学,她全身已是湿漉漉。
沈行懿鼓起勇气推门而入,却登时怔在原地。
清俊如谪仙的少年一身青色官服,手持书卷,那双清俊如湛泉的双眸看向湿漉漉的她。
沈行懿狼狈瑟缩,在他矜贵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她想来念书。
不止是为了能帮到李瞻,也是为了自己。
她一进门,几个小内监已经开始不屑的嘲笑。
“人有仪而后学……”
“此人衣衫不整,若是让她进学,岂不是污了学堂。”
“宫学虽是为宫女所设,但她这等下等宫女,本不该来此地……”
“她冒雨来听课,可见求学之诚挚,怎可拒之门外?”上首的年轻官员语气温和坚决:“你不必急于一时,今日先去一旁厢房梳洗,以后可来进学。”
沈行懿怔住。
恍恍惚惚的,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直到热水蒸腾,模糊了双眼。
他坚决让她入内,是在维护她。
他并未让一身狼狈的她即刻进来,仍是在维护她。
他玉树琼姿,清冷若仙。
她的尊严,从进宫开始,早已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沈行懿不曾想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竟会被人悄然拾起……
*
法宁大师在侃侃而谈,都是高深的佛法感悟。
崔融缓缓握紧书页,强迫自己集中心力。
这个位置,一抬眸,就能看到前面的她。
她绛紫色的发带上绣着玉兰小花苞,末梢柔软,和发丝一起垂在肩头……
崔融不着痕迹的移开眼眸。
崔融翻了一页书,心绪在佛经声中渐渐沉静。
监课结束,大家鱼贯而出,崔融出了院门,一抹翩然身影恰好从他眼前掠过。
她帮了自己两次,他还不知晓她的名字。
恰逢有个小女郎从后面赶来,轻轻喊道:“行懿。”
行懿。
她叫行懿,是沈家的女儿。
她似乎很喜欢绛紫色,两次见面,她穿得都是绛紫色罗裙。
……
崔融顿了顿,缓缓收回眸光。
7. 太子
*
太子府邸。
太子李清潼自从皇帝继位后,极为识趣,在太子府中闭门不出,修身养性。
如今皇帝膝下有两位皇子,他占据着太子之位,甚是尴尬。
比太子更难做的,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子。
过几日是皇后的寿诞,宫中来了消息,太子府自然要去贺寿。
李清潼心头惴惴不安,将对长子李玄安道:“为父不说,你也知晓如今咱们的处境有多难,宫中来人了,说皇后寿诞,要我们进宫赴宴……从今日到宫宴还有好几日,不知多少人盯着我们啊,宫宴之上也要谨言慎行,你弟弟们年纪小,你要当起长兄的责任。”
太子对几个儿子都有愧疚。
毕竟按常理,自己此时该是天子,而儿子们该是太子和亲王。
自己放弃了天子的位置,也间接替儿子放弃了太子的位置。
怎会无愧呢?
可世事不由人,他如今只能压下愧疚,甚至连连警告儿子们,唯恐儿子们对朝廷有了违逆之心。
好在,长子李玄安仁厚温文,对权势也淡薄。
李玄安拱手道:“父亲放心,我定然会照料好弟弟们。”
太子点点头,叹息道:“如今的场景,一家人齐心,才能共度难关,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安,为父也不多求什么了。”
他身为太子,始终生长在强悍父皇的阴影下。
胆战心惊了十几年,对权力较为淡薄。
如今皇位被叔叔夺去,太子心中并无多少愤怒仇恨,只觉惶恐难安。
当今皇帝李平,常年出入沙场,绝非他这等养在深宫的太子能对抗的,况且如今皇帝手握大权,刚愎自用,也是个强势的帝王,他们一家地位尴尬,若能安稳一世,已是求之不得的福气。
李玄安道:“儿子和父亲所求一致,父亲安心。”
“为父对你,自然放心,只是你那几个弟弟,为父放心不下啊……”
李玄安心里一动,转移了眸光:“几个弟弟年纪都还小,以后定然会懂得父亲苦心。”
两个弟弟,幼弟倒还好,但李瞻对父王让位一事,极为不满。
“你下去吧,有何事都要禀告为父……”
李玄安怀着心事走下台阶,有道黑影从窗户旁一闪而过。
老管家上前,笑着道:“郎君,这么晚还没休息呢?”
李玄安皱眉,淡淡道:“周管家不是也未曾休息吗?”
周管家笑道:“我是想进去添盏灯,看您在里头,就没进去。”
李玄安凝眸片刻,道:“周管家是府邸的老人,最是知进退,夜晚风寒,您去休息吧。”
周管家笑着连声答应着,退了下去。
“兄长这就放他走了?”
一个少年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英挺眉眼稚气未脱,眸光锐利寒冷,宛若冬夜独行狼崽。
李玄安吓了一跳:“你怎么还不回屋睡觉?”
李瞻走到长兄面前,语气冷硬:“兄长打算放过这等背主之人吗?”
“不是放过他,是放过咱们自己。”李玄安叹气道:“仔细论起来,府中安插的眼线多了去了,也除不干净啊。再说周管家也是老人了,在咱们府几十年了啊。”
“旁人各有效忠之主,安插入府本就是为主效力,但周管家是父王身边的人,几十年,父王未曾薄待,始终视他为心腹。”李瞻眸光暗含杀机,语气却平静而漠然:“离德背主,自然该杀。”
“可他是……”李玄安看看周遭,压低声线:“是宫中之人,除掉他,我们会有麻烦。”
“大哥多虑了,他不过一蝼蚁,但若留着他,却让府中人心四散,通风报信成为正道,大哥,到了那时,我们想要一夕安寝便不可得了。”
李玄安心下一震。
李瞻面容稚气未脱,眸光却冷峻沉稳,天生自带居高临下的气度。
他深知自己和父亲的性子皆是仁善犹豫的,弟弟此举虽然稍有鲁莽,但如此乱世,家中也需杀伐果断之人来震慑,李玄安心中对弟弟反而看重了几分。
“你……你要除去他我不拦着,但切莫留下把柄。”
李瞻淡淡道:“这是自然。”
大约过了十几日,太子府邸,一向有哮喘的周管家在病发时未曾找到药物,因窒息亡故。
宫中特意找了人来验尸,未查到任何端倪。
李玄安放下心,叫来弟弟:“你是如何做得,竟毫无破绽?”
“在他衣领处染了易导致哮喘的香豆素花粉。”李瞻神色沉静,缓缓道:“又将他治哮喘的药物稍稍动了动手脚,如今冬末春初,正是花苞绽放之时,自然不会有人生疑。”
李玄安面露赞赏,随口道:“你竟还知晓花粉之事?”
对啊……他怎会……知晓花粉之事……
李瞻一怔,脑海中猝不及防浮现一个画面。
“别碰。”沉沉夜色笼上屋檐,一个面容模糊,身材纤细的女子半蹲在朦胧月光下,正给几个猫咪喂食,她的侧脸若一弯小而冷的月牙:“这是香豆素花粉,猫不能靠近,哮喘之人也会因此过敏窒息。”
在看到那女子的瞬间,李瞻心口骤然一紧,仿佛有痛意啃噬心头。
但他却听到画面中的自己发出嗤笑:“前皇后喜猫,宫中人对这畜生趋之若鹜,但如今宫中已换了主人,你若想邀宠,不如换个法子。”
那女子低声,带了三分倔强道:“我喂猫,和贵人无关。”
一切感受都清晰深刻,画面却偏偏如梦境般模糊,似是早已时过境迁。
李瞻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确有此事。
李玄安看李瞻发怔,不由道:“三弟?”
“没什么……”李瞻回过神,缓缓道:“记不起了,想来我也是偶然从别处听得……”
此事后,李玄安愈发赞赏李瞻的杀伐果断和心思缜密,太子府的事,也开始找弟弟商量。
*
“救火……救火啊……”深夜,沈行懿满头冷汗,挣扎求救:“求求你们……救火啊……”
大火绵延凶猛,火光如网,将她紧紧缠绕。
她拼命呼救,却无一人理会。
“姑娘……姑娘醒醒……”玉色和金屏都跑了进来,一个擦汗,一个倒水:“姑娘是被梦魇住了,莫怕……没有火……”
沈行懿缓缓睁开眼眸,泪水也顺着眼睛滑落。
没有大火。
她重生了。
她的生命里不曾有那场大火。
但那场大火,成了她前世今生的噩梦。
父亲问斩,母亲投河后,
哥哥戍边云南,她没入掖庭。
在他们即将分别的前夜,沈家起了大火。
他们兄妹二人被火光笼罩,房梁倒塌,床椅尽燃。
眼睁睁看着最想守护的一切化为灰烬。
她冲入火海,但她除了抢了两只母亲的发簪,其余的什么都护不住……
她怕火。
火是她一切噩梦的起源。
沈行懿喝了两口温热的茶,颤抖着将自己缩成一团。
沈行懿,你重生了。
你避开了那场大火。
你畏惧的所有阴霾,这一世,你都会避开。
初春万物复苏,草木繁盛,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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懿在杏花树下认真练字。
上一世,她已被押送掖庭,和家人生离死别。
如今,却安闲在花树下研磨练字,偶尔和母亲选选春日所用的衣料。
沈行懿和母亲一起,笑着在园子里投壶,看到自己赢了母亲,沈行懿从椅上开心跳起。
母亲眉目含了嗔怪:“稳重些,也是大姑娘了。”
那一刻,沈行懿恍然。
终有一日,她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重生。
她像真正未曾受过伤的小姑娘一样,俏皮撒娇,大声笑闹,走路匆忙裙袖飞扬。
不再是宫中循规蹈矩的掖庭婢女,而是从小娇养,父疼母宠的贵女。
她避开了那场大火,但总有一道阴影挥之不去。
李瞻在许多时刻隐约晃现。
上一世,因父亲上谏,将天灾归结为天意,因此民众沸腾围住了太子府邸。
她依稀记得,还有人往府中投递感念先帝,愿追随殿下匡扶正道的手书。
太子闭门不出,且多次派人驱散,甚至将手书呈现陛下,推心置腹。
皇帝表面一笑置之,实则因了此事,甚是忌惮太子,没几日,便以护卫太子安危的名义,派多名金吾入府,将太子府众人分别圈禁……
但这一世,父亲的上书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毕竟因了各地祥瑞出现,没了上天降罚的由头,就连闹事的百姓也未曾出现……
因此,这一世的陛下,似乎对太子还算宽容……
那……陛下还会如上一世一样,将李瞻囚于宫中吗?
沈行懿捏捏掌心。
她已经活了一世,如今若再畏首畏尾,被人所困,岂不是浪费了这一世的机缘。
她不必惧怕李瞻。
她已经避开了上一世的惨痛,未曾入宫。
那必能以前世为鉴,走好往后的路。
*
每年年初,国子监都会有对应的观政名额。
国子监的进士堂,明经堂,书堂,算堂,画堂都有两个名额,十个监生一般会去朝廷六部行走。
今年的观政名额,算学院的司正张谨心中早已有了安排。
他准备将算学院的翘楚学子崔融报上去。
本来,张谨以为他只是勤勉好学,对算学甚有天赋的普通少年,之后才偶然得知,崔融竟是崔家嫡子。
不同于其他世家子弟三言两句提及父兄,崔融从未提及过自己家世。
出身名门,却丝毫未曾沾染纨绔习气。
他常常坐在窗边,每日手不释卷,如安静沉默的树,在一方天地,安静舒展的长出自己的枝叶。
张谨很赞赏这位学生,再说,自己正准备和崔家这等大族拉拢关系,这也是一个契机。
张谨提着礼盒,怀着忐忑的心思进了崔家宅院,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等高门大户。
但想起所来目的,胸膛又挺起了几分。
毕竟不管是世家大族,还是寒门小户,都盼着儿孙出人头地,他今日来报喜讯,崔家长辈自然开怀。
崔书京出身大族,却尊师重教,听说国子监的老师前来,立刻将人请去了书房。
寒暄几句后,张谨笑着说明来意道:“令郎聪颖好学,如今国子监有两个观政名额,我准备举荐他去,因此才特意来叨扰崔公。”
崔书京面色甚喜,拱手笑道:“多谢张大人特意来府一趟,不瞒您说,凌寒虽聪颖,喜交朋友,却缺乏历练,能得国子监举荐,正是个好机会啊。”
张谨一怔,忙道:“大人可能误会了,国子监举荐的是大公子。”
崔书京顿住,沉吟道:“您说的……是融儿?”
8. 画像
张谨点头,笑着道:“侯爷,崔公子聪颖沉稳,在整个算学科也是名列前茅,观政名额给他最为合适。”
崔书京眉心轻蹙。
崔融从小,就被众位师傅夸奖,如何天资聪颖。
但随着知晓崔融身携疯病,家塾中的师傅纷纷将崔融无视。
他清净了许多年,以至于他差点忘了,他曾因师傅频繁夸赞崔融而极为烦忧糟心。
他再聪颖,终归是葛家的孩子,葛家已连疯两人,已让崔家成为京城的笑话。
崔家当初就是因为此事,才灰溜溜从京城回到山东故宅。
此事好不容易才淡去,崔书京是断不可能让崔融在京城抛头露面的。
崔书京暗暗叹口气,都是他的儿子,崔融的天资,若换在崔凌寒身上该多好。
当着张谨的面,崔书京淡淡笑道:“融儿向来是个不必操心的,对了,凌寒在国子监学业如何?”
“三公子……”张谨顿了顿,勉强笑道:“凌寒公子性子和大公子不同,三公子活泼聪颖,不过还是大公子更沉稳,能担重任。”
崔书京沉了沉面色。
崔家最大的重任,就是家主之位。
他早已打算好,要将这家主之位交予崔凌寒。
崔家就算再落魄,也不需一个疯子担当什么重任!
崔书京叹口气,缓缓道:“如您所言,融儿自小聪颖,是个好苗子,可惜慧极必伤啊,他母亲因疯病而逝,本以为是偶然之事,谁知他小姨母也随即疯了,如今还在将养着呢——融儿又每个月都又几日高热不退,有道士曾说,就是疯邪入侵,疯毒发作……融儿想必也会……总之,您以后不必在他身上花费太多心血。”
这是张谨不曾听闻的崔家家事,崔书京直言不讳,惊得张谨怔在原地。
崔融这孩子看着皎若清松,沉静勤勉,谁知竟……
张谨不由想到,那些远离崔融的学子……
看来崔融被旁人孤立,自然有其原因,他不信邪,非要接近,反倒徒增晦气。
张谨甚是窘迫,后悔来此地一趟。
崔书京笑呵呵道:“多谢张先生瞩意融儿,但融儿身有隐疾,担不起举荐,万一出事,反而是辜负了您的美意。凌寒从小聪敏,他们兄弟二人向来不分你我,这名额……给凌寒也是一样啊……”
张谨立刻会意,笑道:“凌寒公子天生聪颖,我们算学堂本就无人可荐,多谢侯爷为我解此心事啊。”
崔书京想托举儿子,张谨想结交崔家,两人又喝了一盏茶,也算相谈甚欢。
*
张谨走出门,初春新雨敲打芭蕉,杏花零落。
崔融一身青衫立在雨中,宛若新雨后的青竹。
他持伞向前一步,客气有礼:“老师,雨日路滑,我您送出府。”
张谨避开目光,客气道:“不必了,让小厮们送便好,公子好生歇着吧,莫要着凉了。”
崔融颔首止步,目送张谨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
从前在家塾求学,他很少得到老师批改的文章。
他去寻老师时才发现,是老师忌讳看他的字迹,他交的文稿,老师一拿到,就悉数烧为灰烬。
那时他还年幼,不懂斡旋隐忍,上前去怒问老师。
老师却说是他发了疯病,罚他站在门廊不许进讲堂,此事被父亲所知后,他又被父亲重责怒骂……
他渐渐知晓了,这个世上,无人站在他这边。
他的愤怒,声讨,恨意,反而会成为那些人的谈资。
仿若终于找到了他是疯子的证据。
来到京城,换了环境,他仍如往常一样在窗边温习功课,张谨却面色和蔼走上前,主动问他是否有惑……
这些时日,老师常常和他一起钻研晦涩算学,夸他清晰聪敏……
崔融不由有一个妄念,算学堂的张谨,也许会是他的良师……
崔融冷冷勾起唇角。
今日,父亲将一切都告知了张谨。
也许不必告知太多,只需透露丝毫,就足以让旁人对自己避之不及。
……
崔融缓缓垂眸,脑海出现了一抹绛紫色的纤细身影。
这些事情,也很快也会被她知晓吧。
她也会避之不及,再也不愿靠近自己,甚至,看到他的字迹,也如避蛇蝎。
那些毫无预兆的厌恶疏远,不必有任何的交代和解释。
崔融撑伞回了院中,独自磨墨抄写佛经。
英才面有难色的拿药进来:“公子明知道这丸药……为何还要……”
崔融咽下丸药,淡淡道:“无妨,我心中有数。”
他半年前偶然发现,祖母每月给他求来的药,是慢性的热毒。
绝不致命,只会让人每月发热,昏沉无力。
这半年,他暗中减量,表面仍不动声色服药,照常去祖母处请安。
他恰到好处的每月发热,却不至于完全丧失神智。
在崔府,祖母仍然是表面上最照抚他的人,他也顺其自然的亲近着祖母。
崔融琥珀色的眸光渐渐黯淡,浮现几分冷嘲。
崔老夫人需要庇护孙儿的慈爱形象,只会暗中对他动手。
而他,也需要这份表面的庇护。
*
春寒料峭,杨家山间小亭,崔凌寒正和杨健一起喝酒。
“你不是惦记那日的小娘子吗?”崔凌寒笑道:“我已经打听到了,她是沈司业的女郎,六品的官儿罢了,你想要就趁早收。”
杨健微微眯眸。
那日的小娘子,身量纤细,一张未完全长开的芙蓉面,青涩昳丽,诱人心魄。
再过几年,定然会名动长安。
他想要她,但他贵为皇后亲侄子,自然不会纡尊降贵,娶一个六品之女为妻。
让她进门当个妾室还成,但沈家身为清流,大约不会同意。
杨健沉吟。
崔凌寒说得对,倒不如早些下手,木已成舟,沈家也无话可说。
杨健双眸闪过暗涌,笑嘻嘻道:“此事怎么计较为好?”
他房中已有六房妾室,有平民之女,也有烟花之地的舞姬,但像这等官宦人家的闺女,他还未曾染指过。
“如今杨家贵为国戚,谁不巴结!依我说,杨兄大可光明正大的办一场春日宴,风雅体面,邀些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我那未婚妻江氏,是沈家女郎的至交好友,到时候把她邀到你家不就得了,无意间再落个水什么的——你来场英雄救美,尽了地主之谊,也能抱得美人归。”
杨健立刻点头道:“此法甚好,我这几日就给祖母说一声,让她老人家出面,多邀些长安的官宦女郎来家中赴宴。”
此事很快传遍长安。
皇后是杨家女,膝下领养的皇子如今是太子,因此,从国公侯府,到文武官员,都以参加杨家春日宴为荣。
此等宴会轮不到沈家前去,但江柔的亲姨娘是杨家二夫人,因江柔和沈家交好,杨家也邀了沈行懿。
沈行懿暗中打探,没打探到太子府邸去此宴席的消息。
想来太子府众人都小心翼翼,这等场面,李瞻定然不会前来。
沈行懿放下心,和江柔一起准备宴会的花钿裙衫。
*
杨家园子东北角有一处平缓山坡,碧草一望无垠,从坡上还能望见杨家中心的鹧鸪湖。
这次春日宴,就设在山下凉亭,贵妇官眷们在亭下用膳,这些少年少女则在山坡小桌上用膳。
初春的风微带了凛冽,众人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不一会儿便笑谈打闹起来。
沈行懿盘腿坐在蒲团上,在翻看一些卡片。
几个少年少女围在她和江柔身侧,是不是响起明净的笑声。
沈行懿喜热闹,上一世,不管是文武臣子,还是和尚道士,她都能进退有度,相谈甚欢。
李瞻喜她如此,毕竟,可帮他聚拢人心。
李瞻又恨她如此,大权在握后的深沉夜里,他狠狠掐住她的腰,似泄愤似警告:“孤差点忘了告诉你,苏家那小子瞎了,早在他目不转睛看你的时候,他就该瞎了。”
而这一世的此刻,没有李瞻在侧。
她可以想笑就笑,可以和旁人随意对视,玩闹。
崔融目光默默掠过花树,落在人群中的沈行懿身上。
她坐在被日头照耀的人群中间,正在从一个小木桶里抽板签。
她侧着头,似是狡黠的小狐狸,昳丽眉眼闪闪发亮。
崔融移开眸光,快步从他们身边经过。
沈行懿却发现,正巧少了一个人。
沈行懿一抬头,瞧见崔融,眸色明亮起来:“崔公子,我们这儿正好少个人,一起来玩啊。”
她朝他招手,绣了海棠纹的精致衣袖落下,露出半截带了白玉的皓腕。
周围气氛冷了一瞬。
在座的几位,都听过有关崔融的传言,但这是围绕沈行懿的小圈子,当她向他伸出手,他们看向崔融的眼眸也不再尖锐厌恶。
那些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忌惮,崔融尽数看在眼里。
崔融拱手,淡淡拒道:“我还有事,沈姑娘另寻他人吧。”
他的拒绝委婉却疏离,若是旁人定然会笑一笑作罢,沈行懿却偏头追问道:“来杨家本就是赴宴玩乐,此时你能有何事呀,一起玩人多热闹。”
周围人也看出沈行懿的心意,对了对眼色,纷纷劝说崔融。
崔融垂眸,似是被说得心动了。
总之,他也学着沈行懿的样子,席地坐在草坪的蒲团上。
草坪暖融融的,拂面而来的风,温柔舒畅。
周遭人立刻将面前扣着的签都给崔融过目,游戏很简单,每个人的板签都不同,写了禁止干的事情,比如有人禁起身,有人是禁喊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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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是禁拱手,有人是禁道谢……
唯有本人不知签上所写,旁人可设圈套,引诱此人做签上之事,若此人中了圈套,便要接受相应的惩罚。
有人递过小桶,崔融将签示意四周,之后反扣在身前。
有人笑道:“开始玩了,若是败了,愿赌服输,乖乖受罚。”
崔融眸光微垂,面前的山形砚上放着一支笔,是她曾说过的,她恰好也有一支的青玉紫毫笔。
崔融心中微微一动。
几个年轻公子对了一下眼色,一个公子看了一眼江柔,笑着说:“江姑娘脸上的胭脂似是……”
沈行懿立刻心领神会:“对哎,是花了几分,你的小铜镜不是初云拿着呢,你让她把镜子拿来。”
江柔素来爱美,但此刻只皮笑肉不笑的托着脸颊,镇定道:“是吗?等玩过了这轮,我就去看看。”
江柔签上内容,正是禁照镜。
众人连连摇头,暗道江柔太过警惕。
坐在身侧的沈行懿忽然碰了碰崔融,眨眼笑道:“你看,我额上的花钿是不是掉了?”
崔融眸光落在她白皙光滑的眉心,灿灿春光,花钿闪耀,她倏然抬起清亮眸子。
崔融怔住,来不及移开眼眸,已听到有人起哄:“败了败了。”
周遭人示意崔融掀开板签,只见上面写到,不能和身侧之人对视。
沈行懿面露得意,偏头笑望他。
崔融呼吸一滞:“……”
游戏还在继续,但多了崔融,大家都有些拘束,他清冷高寒,仿佛天生就和人有一层屏障。
沈行懿重新抽出一张板签递给崔融,笑问道:“你怎么一点儿防备也没啊。”
崔融抿唇,将板签反扣,琥珀色的眸静静垂着:“我……不擅长此事。”
“多玩玩就擅长了。”沈行懿随意笑着,唇边梨涡若隐若现:“你就是和人玩闹得太少。”
上一世宫宴之上,崔融也是如此,不舞不乐,很少嬉笑。
甚至,府中连夫人也无。
崔融眉眼轻动。
他知晓,看书,习文,皆需勤学苦练,熟能生巧。
原来……和人亲近也是如此吗?
沈行懿眉眼微弯,望着崔融思忖道:“罚你什么好呢?罚你……笑一笑吧。”
崔融薄唇微抿。
笑?
他脑海里率先浮现的,是沈行懿的笑意。
明亮,璀璨,让人心生暖意。
他试图学着她的模样,艰难牵动唇角。
明明都是在笑,她唇角一弯,便笑得璀璨光华,让人移不开眼眸。
他却笑得晦涩生疏,透着不合时宜。
大家都在起哄:“在座的没一个人看到……笑得太不明显了……”
沈行懿含含糊糊道:“好吧,我相信你是在认真笑了,只是笑得太含蓄。”
一旁的江柔趁势倒了杯茶递给沈行懿:“你说多了话,喝口茶润润喉。”
沈行懿顺势接过喝了一口。
周围人顺势起哄。
沈行懿的板签,写的恰是禁饮茶。
周遭人开始琢磨如何惩罚沈行懿,几个公子跃跃欲试,江柔生怕他们逾越,忙笑道:“懿懿,你画一个自己的丑画像,然后呢,在一侧写上自己的名字,大喊一声,这是我沈行懿。”
大家听了都在笑,连道这注意好。
沈行懿一脸认罚的模样,仰起头对崔融道:“墨不多了,崔公子,你帮我研下墨。”
崔融沉默一瞬,拿起墨石,起哄声再次响起。
沈行懿清亮的眉眼中皆是得逞笑意。
崔融新板签上写的是,禁碰笔墨纸砚。
崔融又要被罚了。
沈行懿刚刚画好自己的丑画像,宣纸上,画了一个脸颊胖嘟嘟,唇角有硕大黑痣的女子,但女子的眉眼处,和她有几分相像。
该怎么惩罚崔融呢?
气氛又冷了一瞬,江柔笑着道:“崔公子也和沈姑娘一样,画一个丑丑的自己吧。”
崔融拿起笔,潦潦几笔,在宣纸上也画了一个小人。
一个头发竖起,唇角歪斜的丑小人。
两个小人在宣纸上紧挨着,各有各的丑,小人两侧,是二人的名字。
两人举着宣纸,依次承认是自己。
众人大乐,又玩了几场。
笑罢闹罢,众人起身离去,方才的板签,宣纸,茶杯都留在了桌上。
风吹过,纸片飘动,画着丑小人的宣纸飘落到地上,不知会随风被吹到何处。
崔融弯腰,沉默将宣纸捡起。
他将宣纸对折,两个小人重叠的一瞬,脸庞贴在一起。
崔融指尖顿了顿,将宣纸放入胸口衣襟。
此时,有个身穿绿裙的丫鬟行色匆匆,来到沈行懿身边:“姑娘,老祖宗让您去鹧鸪湖畔的茶室小坐。”
9. 乘风
老祖宗是杨家的老夫人,当朝皇后之母。
沈行懿很诧异她为何会邀请自己,但不敢怠慢,忙要前去。
“慢着。”
丫鬟回头,出声相阻的是一位清隽如玉的世家公子,容貌出尘,正缓步向她走来。
丫鬟移开眼眸,却瞬间红了耳朵,看这容貌,想必就是传闻中如松如璧,却疯了的崔家大公子吗?
这眉眼比画中人都好看,让人移不开眼……
崔融拦住那丫鬟,缓缓道:“既然你说是杨老夫人有请,那你便是杨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了?”
那丫鬟一怔,笑着道:“那是自然。”
崔融语气一转:“杨老太太身边的侍女皆金钗,你为何是银钗。”
丫鬟手指轻颤,没曾想这等细节也会被他看在眼中,忙笑道:“……我们都是伺候老祖宗的,那几个贴身的姐姐都在忙呢,就让我来传一声话。”
崔融点头,缓缓道:“那按照你所说,杨老太太此刻就在茶馆之中,等候沈姑娘了?”
那丫鬟心下不安,不耐的对沈行懿道:“……老祖宗等姑娘呢,姑娘快去吧。”
崔融道:“鹧鸪湖萧瑟幽冷,杨老太太有风湿旧疾,若在湖畔茶室,想来茶室要先生炭点炉预热,更要有仆人来往侍奉。”
崔融眸光掠过远处的茶室:“但看此刻,茶室风烟未起,无人频繁出入,杨老太太多半已去了别处——你还是去打探清楚,莫让沈姑娘跑空。”
那丫鬟看他如此有理有据,变了脸色赔笑道:“那……我再去打探打探,姑娘稍后……”
那丫鬟悻悻然退下,但过了有半盏茶的时辰,都未曾再来。
反而是英才回来,悄声禀道:“我去打探了,杨家老太太根本没去过茶室,方才那小丫头是在信口开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沈行懿心中一凛。
若是上一世,她对这园中的一草一木,都有警惕之心。
但如今她对这些尚且年少的勋贵男女毫无防备之心,自然放松了警惕。
沈行懿转向崔融,二人四目对视,沈行懿认真行礼道:“方才……多谢崔公子。”
他出声相问,她很是讶然。
毕竟,他沉静清冷,好似整个园子天翻地覆,他也会漠然俯瞰。
但方才,他却袒护了自己。
崔融神情如常,避开沈行懿的行礼:“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山岗凉亭中,杨健一拳砸在桌上。
本想趁此机会,和沈家小娘子扯上关系。
却被那疯子的几句话轻飘飘的毁了。
“你这个疯子哥哥真是丧门星,”杨健恶狠狠道:“此事和他无关,非要多嘴。”
崔凌寒喝了一口酒,不屑又轻蔑道:“你总算知晓我家人为何都厌他了吧?他就是个疯子,不管到了何处都只会惹人嫌恶!”
*
周管家的死讯,并未引起任何躁动,太子府按例操办,宫中的尚宫局也依例派遣宫人,走过场问询了几句。
半月过去,仍是风平浪静,李玄安缓缓松了口气。
看来宫中是真的信了周管家骤然病死一说。
不得不说,除去周管家,府邸总算有了一处能让他们父子几人放心交谈之地。
李玄安轻叹道:“三弟,此事多亏你当机立断,为家中除去一害啊……”
李玄安深知,自己,父亲,连带四弟暄,都是犹豫心软之人。
如今这等形式,家中确是需要李瞻这等果断之人。
李瞻和长兄谈了太子府的人员安置,兄弟二人将最可靠的几人留在书房,和周管家走得近的几个人,趁机都调离到了太子府别处。
做罢此事,李瞻全身轻松。
吹熄灯后,很快沉沉入睡。
梦境又是一片白雾,待到白雾徐徐散去,率先出现的是几个官员,一脸为难的朝父亲拱手:“请殿下见谅,我们也是奉命办事……陛下只是让二位郡王去宫中小住,殿下大可放心……”
李瞻看到自己和四弟李暄身不由己,被几个金吾围住。
李瞻心里咯噔一声。
陛下终究还是心存芥蒂,要对他们下手了吗?
父亲面容无助悲伤,只喃喃的对领头的官员道:“我向来在府中安分守己,他们也轻易不出府门,陛下也是知晓的,怎会突然……”
“安分守己?”那官员似是轻笑了一生,也不再遮掩:“殿下,前段时日有人借天灾上书,引的百姓围拢在殿下府邸前请命……殿下安分守己,但陛下却为此事大怒啊……周总管更是声称王府有人夜谈不臣之事……如今只是让两位郡王进宫罢了,若殿下抗命,后果不堪设想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太子府的人自然不好阻拦。
画面再一闪,阴冷昏暗的冷宫,日头西移,低矮屋檐遮住了天光。
刚过午时,昏暗宫室已显得逼仄压抑。
纤瘦苍白的女子站在窗畔,抬头望着宫中昏暗的天色。
梦中的李瞻看不清她的面庞,甚至连声音,身形都是模糊的。
但心口猛烈抽痛,狂跳不已。
女子轻靠在他肩头,语气很轻渺:“掖庭的天色比外头亮得晚,暗得早,一日少了好几个时辰,若有机会,真想要看看宫外的天色……晒足日头……”
李瞻抱紧女子,轻声呢喃道:“总有一日,我要为你建一座楼,长安城最高最富丽华贵的楼,你在楼上晒日头,看长安最长的白昼……”
“就叫明昼楼吧。”
画面一转,一座楼已然拔地而起,星火漫天,万千灯影。
长安夜色,女子临风立于楼阁之上,看不清面容,却有一番难以言说的凄哀。
李瞻心头猛然涌起沉痛:“不……不……”
他想要上前,双腿却无法动弹。
眼睁睁看着那女子衣袖轻飘,若天际云朵从楼上坠落……
李瞻双眸欲裂,周围一切暂停,他上前一步,拼命伸手。
他抓住了坠落的她。
漫天烟花星光,四目相对,她的眼眸凄婉哀恸……
李瞻猛然从梦中惊醒,若濒死之人,拼命喘气。
梦中的画面,都宛若真实发生过……
她坠落的那一瞬,有熟悉的万箭钻心。
李瞻颤抖着,借月光望着自己的掌心,可至少,他抓住了她。
他在恐惧中涌起庆幸。
他看不到她的脸庞,但他知道,他有多在意她。
从喂猫到坠楼,她究竟是谁?
为何频频出现在自己梦中?
如今……她又在何处?
李瞻坐在床畔,回想着梦境,怔忡良久。
他并未听闻有人上书言事,百姓也未曾来太子府请命……
周总管已死,更不可能提供证据,让皇帝派金吾抓他入宫……
李瞻沉思,难道这梦境暗示了事情的另一种走向?
李瞻摇摇头,驱散心头的纷乱想法。
如今……府中极为平稳,这场梦,大概只是自己忧思过度,不足为虑。
*
这一日,沈父忧心忡忡的回到家中,告知姜贵妃寿诞在即,众臣子要去宫中赴宴,他们一家也在被邀之列。
沈行懿听罢,面上立刻白了几分。
她始终小心翼翼避开李瞻。
但宫中宴席,却让她避无可避。
沈夫人也是一怔:“贵妃虽得宠,但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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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有众臣给贵妃贺寿的道理?”
按惯例,唯有太后,皇上皇后三人过寿诞,众臣才会前去宫中赴宴相庆。
沈父低声道:“杨相还没说什么呢,更轮不到我们说话了,如今四皇子颇得陛下宠爱,陛下为贵妃祝寿,也是为了给四皇子铺路……”
说罢,沈父长叹一声。
你家斗罢我家登场。
皇家……说白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沈行懿敛眸沉思。
不管是皇后之子,还是姜贵妃之子,都是皇帝的亲生骨肉。
而如今的太子,却是侄子李清潼。
沈行懿知晓,陛下定然会在席间打压李清潼,为皇子铺路。
至于皇后和贵妃之争,那就是后话了。
沈行懿入宫时特意打扮的很低调,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罗裙,乌黑长发盘起,只按制带了两个精致清丽的荷花小玉簪,既不失礼也甚低调。
手持罗扇挡住半边脸颊,淹没在花枝招展的贵女中。
宫宴上一片祥和,丝竹阵阵,御香袅袅,缓歌缦舞,花团锦簇。
沈行懿喝了口茶,缓缓平复加快的心跳。
君臣有别,男女亦有别。
她是臣子之女,李瞻坐在大殿内,而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官宦家眷一起坐在偏殿的桌旁。
隔着许多人,连身影都瞧不见。
沈行懿缓缓松了口气。
但很快,有人将宫宴的祥和氛围打破,有臣子出列,神情慌张,跪地禀道:“今日本是贵妃娘娘寿宴,臣本不该在此时言事,但此事非同小可,关乎陛下和社稷安危,臣不敢隐瞒不报。”
那臣子挥挥手,一个宫女立刻被侍卫压上殿。
那臣子怒声道:“方才臣去偏殿休憩,看到此宫女行动可疑,便跟了上去,谁知竟亲眼看到此宫女将药粉洒在陛下御膳中,妄图毒害圣上。”
皇帝望了望面前刚摆上的菜肴,脸色沉沉。
那宫女瑟瑟发抖:“奴婢没有下毒……大人定然是看错了……”
那臣子道:“臣亲眼看到此宫女将药粉洒入花雕沼虾,陛下不妨一试。”
皇帝摆摆手。
立刻有太监牵了条犬过来,那犬吃了虾,口吐白沫。
众人大哗。
一个小小的宫女,就算有心,也很难有此胆量在宫宴下毒……
也不知这宫女背后之人是谁?
宫女瑟瑟发抖,跪地哭泣道:“陛下,真的不是奴婢所为……奴婢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但奴婢真的没有下毒,请陛下明察啊。”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冷冷开口:“事到如今你还想为谁遮掩?谋逆主君罪当凌迟,你就算此刻不说,办案的大人也能查出背后主谋。”
那宫女苍白的唇抖动着,似是在纠结斗争,半晌后,她望向李清潼,艰难道:“是……是太子……”
在座的众臣登时变了脸色。
宫宴寂静,落针可闻。
皇帝面色阴沉,勃然怒道:“放肆!竟胡乱攀咬皇亲,离间天家至亲,来人,立即审她!”
刑具很快被金吾卫拿上殿来。
众人没曾想转瞬之间,宫宴竟画风突变,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金吾卫摁住瑟瑟发抖的宫女肩头,将十个纤纤细指放进刑具,绳索收紧,宫女面孔霎时惨白,发出可怕的惨叫,但她始终没有改口。
皇帝面有难色,皇后兄长,贵为丞相之首的杨相也提议,将此女压下去,好生审问。
众臣噤若寒蝉,谁都知晓,若此事审问不休,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此时,沉默许久的太子李清潼终于出列,跪在地上请罪道:“臣绝无谋逆此心,臣愿让出这太子位,以正其心。”
10. 宫宴
李瞻等人也随即跪在父亲身后。
李玄安看父亲面色苍白,不着痕迹的扶了父亲一把。
李瞻看了看父亲和长兄,紧紧握拳。
任谁都能看出这是圈套。
但那又如何?
他们还是要乖乖去钻,去说别人想让他们说的话。
李瞻跪下,沉声道:“此事和父亲无关,若陛下不信,我愿受申,以正父亲清白。”
前朝皇帝提拔的大臣心中也不是滋味,对视一眼,出列跪下。
“臣愿担保太子殿下绝无此心……”
“此事不能只听这小宫女的一面之词,请陛下明察……”
“……”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为太子打抱不平。
皇帝面色微变,叹息道:“朕自然相信太子,想来是有人支配此人,太子莫慌,朕定会严加审理此案,还你清白。”
此刻,又有一小太监出列,瑟瑟发抖的跪下道:“陛下明察,奴才小福子,是和这下毒宫女玉鹃同一个宫的宫人,奴才记得因了太子曾经有一年取消了宫人回家省亲的传统,以至于她哥哥参军入伍前未见到一面,因此她暗中恨上了太子,平日里在一处,玉鹃多次说不惜身死也要报复太子,奴才猜想,正是因此,她才想将下毒的罪名嫁祸于太子。”
那宫女浑身瘫软面色苍白,似是没想到有人会来识破。
皇帝让侍卫将宫女拖走,仔细审问。
一场闹剧匆匆结束,众人松了口气。
谁都知晓太子定然不会蠢笨到让一个宫人在宫宴上下毒。
这场戏早就有人安排好,目的当然是试探逼迫太子……
逼迫太子说出自辞太子位的话……
宫宴后,恐怕东宫易主,只是早晚问题罢了。
*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李瞻推脱饮酒太过,在宫人的搀扶下去了偏殿休息。
方才席间,父王自请辞去太子位。
过几日,陛下定会顺水推舟。
今日布局,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一句话……
李瞻满腔激愤,却无可奈何,他颓然倒在偏殿床榻上,在醉意下渐渐沉睡。
白雾散去,随着一阵凛冽微甜的香气,他竟然又看到了那女子的影子。
这一次,女子比之前长了几岁,跪在地上,正在受刑,白嫩的手指在夹棍下飞速肿胀充血。
她在自己面前,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
李瞻心中剧痛,想要立刻跳起……
他看不清她的面庞,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却是在安抚制止。
李瞻睁大双眸,胸口剧烈起伏……
他知晓是梦,但他却真切体会到了焦灼,痛苦,无助……
画面一转,夜色朦胧,女子纤细清丽的身影在灯烛畔若隐若现,她语气萧索:“妾连毛笔都拿不起,以后无法侍奉殿下了……”
李瞻听到自己沉声道:“笔拿不起无碍,总有一日,我会让你举起凤印。”
画面渐渐模糊,若镜花水月,再次清晰时,已是他一身天子玄衣,和大臣在议事。
梦在此刻醒了。
李瞻睁开双眸,胸口起伏。
李瞻清清楚楚听到,有人称梦中的自己为陛下。
李瞻心头一颤。
如此说来……难道日后……是他登上了天子宝座?
李瞻心如擂鼓。
他从不甘屈居人下,对那个位子自然甚是渴求。
但如今的处境,他不敢再多妄想。
谁知……他竟做了这样的连环梦……
梦中的一切,都真实的仿若发生过,像是陈旧的过往,又似乎是预言……
某些事情虽和他的经历无关,但又处处相关。
李瞻沉吟。
他逐渐发现,他的梦始终围绕着一个人。
一个始终看不清面庞,却定然无比重要的女子。
李瞻飞速坐起,将梦中女子的线索理清。
宫中,喜猫,手受过刑……
李瞻缓缓闭眸。
梦中有许多事,都是未曾发生的,又如何以单薄线索,辨认出当下的她?
*
宫宴过半,沈行懿总算松了口气。
她和江柔几人作伴,准备一起出宫,看到茂密花丛上停栖的蝶,几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自然眼睛一亮,忍不住拿宫扇去扑蝶。
有宫女上前:“几位轻声,中山郡王在此处休息。”
中山郡王,李瞻。
沈行懿仿佛被无形的大手锁住喉咙,无法呼吸。
“行懿?你不舒服?”
江柔举着扇,有几分无措,不知晓为何一句话,就能让沈行懿登时脸色苍白。
沈行懿缓了缓,低声道:“有皇族男子在此地休憩,我们是女眷,快离开此地吧。”
背后,传来窗户推开的一声轻响。
沈行懿仿若察觉到危险的小鹿,后颈猛然一缩。
李瞻随手推开窗醒酒,看到五六个身着宫装的女子正要走出宫苑。
都是十岁左右的幼女,穿得并不华丽,想来是普通官宦之女。
他向来不关注这些女子,但冥冥之中,眼神仿佛被牵引。
女子中有一道纤细的身影半遮半掩,他只能望见一道雪白的颈。
李瞻忍不住探身。
沈行懿笑着去拉身侧女孩的手臂,几人笑闹着看宫蝶,沈行懿装作去追赶蝴蝶,快步离开宫苑。
她知晓,李瞻最厌吵闹。
笑闹比安静更安全。
李瞻眸光顿了顿,几声娇嫩的笑声让他清醒。
遐思散开,他移开眼眸。
关窗之前,李瞻眼神一顿。
他似乎嗅到了一丝,梦中的香气。
隐隐约约萦绕飘拂,却并不真切。
李瞻缓缓眯眸,凝望着已经远去的几个女子。
梦中女子的面容如隔云端,但香气却极为清晰。
也许,他可以从这香气探寻……
*
宫宴后,立刻有大臣提及太子废立之事,太子再次力请辞去东宫之位。
这一次,皇帝顺水推舟应下,封太子为庐王。
庐王府邸,李瞻露出沉思之色。
在宫中做的那场梦,始终萦绕在李瞻心头……
若真如梦中所示,那未来的天下之主便是他李瞻。
李瞻沉沉的眸光扫过外殿的庐王。
父亲庐王从太子成为亲王,没有丝毫失落。
也许在丢掉皇位的那一刻,他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甚至,有今日待遇,已是他求之不得的庆幸。
庐王倒是比做太子时安心了许多,他如今盼的,是皇帝早日将他调配出京城。
李瞻看出了父亲的心思,淡淡道:“若真的外放,再回长安就难了。”
“天下之大,我们也不必非要在长安。”庐王很知足,淡淡道:“去地方当个闲散王爷,安稳一世,也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尊贵了。”
“尊贵?”李瞻轻轻笑道:“离了长安到了地方,我们也会被地方官员严加看管,我们的性命,也系于陛下的一念之间,这就是父亲所说的尊贵?”
“再说,父亲以为陛下会让我们离开长安?最危险的敌人,当然要放在身边寸步不离,庐王之位只不过是个虚名,父王难道还没看透吗?!”
“你……”
庐王面色苍白,一时无语。
他承认,儿子说的没错。
如今这情形,不管是留在长安,还是赶赴地方,他们余生,都会活在朝廷监视之中。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从此,性命安危也不过是旁人的一念之间,
若皇帝哪一日心血来潮,忽然想处死他们永绝后患,只需一道圣旨,他们一家也毫无反抗之力。
但这是最为可怖的情况,李瞻偏偏只说这等极端之事,庐王蹙紧眉心,心头甚是不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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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如今尚在京城,就该奋力一击,若坐以待毙,日后悔之晚矣。”李瞻沉思道:“若是得了陛下信任,父亲的日子,也好过几分。”
庐王想了想,半晌之后才道:“为父……只想和你母亲过些闲散的日子,朝中之事,你们兄弟商量着办吧,只要能为陛下分忧便好,以后诸事,不必再禀告为父。”
说罢,庐王起身而去。
李瞻去寻李玄安:“大哥,父亲此意,其实已经允我们出府做事了。”
只是父亲不愿出面,若真的出了事,他也是毫不知情,让他们兄弟二人承担罢了。
李瞻心头澎湃,这些时日,父亲几乎将他禁闭在家中,唯恐他外出惹祸。
也许是宫宴事件让父亲有所触动,反而答应让他出府做事。
李玄安轻叹一声道:“就算父亲允我们出去,我们如今无官无职,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瞻沉思着,缓缓道:“如今这情形,需先让陛下对我们放下芥蒂……”
唯有在长安有一席之地,站稳脚跟后,方能有之后的图谋。
*
皇帝李平合上奏折,遥遥看向窗外,面露疲惫。
奏折中,众臣声称庐王父子四人形影亲密,同居府中,放任下去,迟早成为朝廷祸患……
皇帝沉吟,缓缓踱步到殿旁的槐树林。
倏然,看到一个少年提着水桶从树林深处走来。
皇帝怔了怔,才发现竟然是李瞻。
内侍一凛,忙要上前,皇帝摆摆手让他退下,示意李瞻靠近:“瞻儿,你今日来宫中了?”
李瞻一怔,肩膀恰到好处的轻轻瑟缩,呈现出孩子突然遇见长辈的无措,他跪下道:“臣拜见陛下……臣刚去浇水回来,这才偶遇了陛下……”
浇水?
皇帝怔了怔,看了眼水桶,缓缓了然。
他轻声问:“今日是十五?”
李瞻点点头:“回禀陛下,正因了今日是十五,臣才来浇水……”
皇帝点点头,叹息道:“是啊,今日是十五,若不是遇见你,朕自个儿都忘了……”
他顺着朝前走了两步,走到茂密的槐树下,停下脚步。
他出生时,因母亲出身低微,父皇不喜,没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是先帝登基,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抚养养大。
他幼时体弱,频繁生病,先帝特意去找高僧问询。
高僧说,只要在立春日辰时,由先帝亲自在殿外御林间种一颗槐树,每月十五浇水,便能人树两旺。
当时,先帝亲自带着他,种上了这棵槐树,李清潼和他年纪相仿,幼时,叔侄二人常常一同来浇水……
槐树越来越茁壮,他也渐渐长大,如今,种树之人已离开,唯有此树,默默无言,伫立殿外。
李瞻笑道:“这是阿翁曾特意交代给臣的,惟愿此树有灵,保佑陛下福寿安康。”
皇帝的目光缓缓落在李瞻身上。
李瞻眉眼黑湛清澈,英气耀目,倒是和先帝……甚是相像。
“只是,以后臣不能侍奉陛下,也不能照料此树了。”李瞻跪下,认真道:“朝廷为臣一家闹得纷纷扬扬,为朝廷安宁,臣愿自请离京。”
皇帝凝视了李瞻片刻,半晌道:“你专心读书,莫要因此事分了心神。”
李瞻一怔,磕头道:“臣明白了。”
皇帝沉思着,回了殿中。
那些想要将废太子一家外放的折子,多是杨家党羽所写。
杨家……
皇后的母族,是勋贵大族,杨家子弟在朝为官,待立了皇长子为太子。
杨家在朝堂,怕是要一手遮天了。
皇帝身边的内侍王公公轻声道:“陛下……那这些奏折……”
皇帝冷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步步紧逼,偌大的长安,难道还容不下几个孩子吗?”
听到这句话,王公公立刻明白。
陛下这是不打算将人外放了。
11. 笔墨
沈行懿从宫中回家,连续几夜,噩梦连连。
这次去宫中,她并未接触李瞻,但她始终能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在她背后紧盯。
如芒在背,无法摆脱。
如同暗夜的狼,在伺机逼近。
沈母知晓后,便让沈行懿随她去寺庙礼佛静心。
沈其昌也道:“眼看端午节要到了,行懿莫不是被奸邪冲撞了,可佩戴香囊避邪祟。”
端午节将至,长安城中,大家互赠纸笺,上面写了祝福,放置在香囊之中。
国子监特抽出半日空闲,让大家互送墨宝,寄托心意。
春风和煦,众少年互赠笔墨,肆意笑闹。
国子监祭酒在廊下望着,感慨道:“多亏了你提出让他们停课半日来交换墨宝,半日光阴珍贵,但少年时的欢欣更是难得啊。”
沈其昌道:“是啊,待到以后步入官场,处处谨小慎微,哪儿还能像如此这般自在呢?”
少年们的亲眷也被邀来,陪伴少年们在国子监一同写墨宝祈福。
因有些人带了家中姐妹来,因此,渐渐成了少年少女们互相以字相赠。
“萧姑娘,你给我写一个香囊吧。”
“听说王公子写的字最是好看……我们互换可好?”
……
平日里,有男女大防,但借了此刻氛围,少年少年开始肆意换了祝福,女子也一改往日骄矜,将亲手写的笔迹送给了不少男子。
左不过都是平安如意,进士及第等吉祥话,也惹不出什么祸患。
崔融安静站在人群之外。
他早已习惯热闹和他无关,他不会过多关注,只觉得吵闹。
可今日,他却不经意的被人群吸引。
沈行懿站在人群中间。
她该甚是喜欢绛紫色。
前两次她喜穿绛紫色的罗裙,这次换了玉色的裙衫,肩上却仍搭了绛紫色的丝带披帛。
偶尔风起,初春的花纷纷落下,落在她的衣襟上。
她站在日头下,眉眼弯弯,笑着蘸墨提笔,为他们写字。
明明相隔不远,却恍若是两个世间。
崔融收回眸光。
整个国子监院落被日头笼罩。
屋檐阴影下,崔融沉静而坐,他一身清雅的国子监素白长衫,若积雪浮云。
崔融又翻了一页手中书卷。
笑声随着风吹到他耳畔:“杨公子,你不是说见者有份,喏,崔疯子来了,你怎么不给崔家这位笔墨?”
杨健冷笑:“我若给他写了,我的笔墨就没人敢要了。”
围在杨健身侧的少年皆轰然而笑。
崔融缓缓握拳。
“你不给,我给。”杨健身侧的少年笑嘻嘻道:“这是我专门写给崔大公子的。”
众人都去看那纸笺,上面赫然是八个大字:“诸佛庇佑,疯症莫发。”
立刻有人笑道:“这倒适合崔家郎君,只是这也太难为佛祖了,命定之事,神佛也无奈啊。”
众人正在笑闹,忽听少女的清脆声音响起:“祭酒大人,司正大人,若是监生穿戴违制,该如何惩处?!”
众人止住笑声,窃窃私语。
沈其昌瞧见女儿,心中暗笑,但还是接话道:“按照监规,该在孔庙跪省一日,并笞责十。”
沈行懿稚嫩纤细的手指抬起,指着那两个大笑的少年,认真道:“按律,国子监生只能穿黑色皂靴,这两人却穿了违制的金线缎面靴。”
沈其昌皱眉道:“国子监反复强调过监规,你们二人竟明知故犯?!”
科举在即,陛下甚是在意国子监学风学纪,平日无人指出也就罢了,但这等场合被人公然指出,祭酒也不会包庇:“你们立刻把鞋靴换了,去孔庙跪省一日。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笞责就免了。”
国子监的勋贵子弟皆是锦衣玉食,平常未曾在意过衣衫违制,谁知竟被沈行懿直白点出,两人一时悻悻离去。
沈行懿淡淡挑眉。
这二人都是家中唯有空架子侯爵的没落子弟,掀不起风浪,却最能震慑聚众笑闹的旁人。
杨健也穿了金线缎面靴,但她并未指出他。
她有分寸,不会在此时和杨家结仇。
*
屋檐下的阴影处,崔融垂眸。
她应当是听到了那些话,特意寻了由头,为他解围。
一次又一次,她听到了这么多风言风语,想必也知晓了自己身携疯症之事。
可她为何仍然如故?
初春的日光绚烂暖融,崔融眸光却缓缓黯淡。
她手里拿了许多纸笺,想来,都是她和旁人互换的祝福。
方才她和父亲的一唱一和,是从小在家中养出的镇定爽朗,父女之间流动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站在日光下,骄骄璀璨。
她定然会帮很多人,自己不过是她随意帮扶的一个。
风本无意,被风吹拂的草木,却掀起万丈波澜。
他不怕风刀霜剑,却惧去留无意的风。
“等等……”崔融正要离去,却听到背后有一道清婉声音传来:“崔公子你等等。”
崔融回头。
是沈行懿。
日头照在她身上,她肩头的紫色纱帔薄如蝉翼,衬得她愈发肌肤如雪。
崔融移开眸光。
沈行懿挥了挥手里的字条:“今日互送笔墨,我刚好多写了几张,你恰好路过,可要选一张?”
若是旁人有这等举动和言语,崔融都会觉得极失分寸。
但沈行懿的笑若明媚昳丽的花苞,在日头充沛的初春,丝毫不唐突。
崔融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字条。
他抬起眼眸,淡淡道:“不必了,我并无佩戴此物的习惯。”
他的腰间并无香囊等零碎之物,透着简素的清冷。
她的手并未收回:“也不必时时佩戴,只要收了,就是灵验的。”
崔融沉默接过。
“别人给你礼物,你要还礼。”沈行懿杏眸满是俏皮灵动的笑意:“你是现下写给我,还是过几日给我。”
崔融接过字条的手顿了顿,似乎想反悔又觉得不合适,他沉静道:“我的字拙劣,不献丑了。”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好似拒人千里之外。
沈行懿轻轻弯起唇角。
她知晓,他的字不拙劣。
上一世在宫中时,端午祈福时兴让读书人抄经,她曾托崔融道:“崔大人,您身边读书人多,帮我找个学士抄十卷经书,我也好供奉到佛前,求个安宁。”
“最好是能长年写的,佛祖菩萨慈悲,瞧见便知晓是我供奉的。”
崔融接过她的钱袋,颔首应了。
没几日,他果然带来了经书,一手温润沉静的小楷,沈行懿连连道谢。
崔融很会挑人,此人写的小楷端肃沉凝,她最喜在有日头的午后,捧着他送的经书翻看。
温暖的日光落在字迹上,淡淡的墨迹晕染。
她在冷宫难得的平静时刻,皆和此字迹有关。
后来的每一年,端午前夕,崔融都会将手抄经文托人带给她。
即使他远走长安那些年,也未曾耽搁。
直到有一年,她已是太子李瞻身边的女官,身畔宫女诧异道:“沈昭仪怎的有崔相所抄经书?”
沈行懿心中一震,暗中查验,才知晓这些年的经书,皆是崔融亲手所抄。
那时,崔融已是贵极一时的权臣,加上书法精道,已是字字千金,无数人想求一字而不得。
可十卷经书,每年端午都未曾缺席。
沈行懿回过神,偏头看这一世的崔融,弯弯眉眼有细碎的璀璨:“你收了我的字,莫忘了还我一张。”
*
崔融摊开策论书本,他虽身在算学堂,却始终未曾放弃进士试,进士试要考时策,杂文,诗赋三项。
并无老师教导他,但他始终暗中自学。
但这一次,他未曾很快沉下心。
书桌前恰是轩窗,能看到夜色下萧萧瑟瑟的竹。
今日,也许他不该接过她的纸笺。
承了旁人的情,是要还的。
初春,长安到处有卖祈福纸笺的,花样甚多,但他从未曾留意。
毕竟也无人和他交换墨迹。
但今年不一样了。
崔融眸光落在绛紫色的花笺上,蘸墨,写下八个字,岁岁平安,万事顺遂。
这是最常见的祝福,也该是每个人都喜欢的。
他尚不知她的喜好,挑了最不易出错的来写。
崔融又写了几张相似的,左右看了看,只觉得不是写歪了,就是墨浓了。
蓦然,他心中跳出一个念头。
那位预判他成年后要发疯症的高僧也曾经说过,谁得了他的字,便会染上他的疯戾。
他知晓,他的发热也许并非是疯毒,而是来自崔老夫人的丸药。
但他不能掉以轻心。
崔融将纸笺放在了袖中,决定还是先去佛寺,焚香诵经十日。
以佛法抑制疯戾之气,待到这纸笺浸染佛香,如此再将纸笺给她,该是无碍的吧。
*
沈行懿和母亲一起去普济寺求签礼佛,在佛香中,她的一颗心渐渐平静。
崔融未曾想到,在普济寺焚香诵经时,能再遇沈行懿。
他焚香祈祷十日后,已将纸笺写好。
每一日,纸笺都放在袖中。
端午一日日近了,他却不知,要如何将这纸笺送与沈行懿。
沈行懿常来国子监寻父亲或哥哥,但想来已忘记了当初随口说得话,自己冒然上前相送,未免唐突。
那日所言,只是一时之情,离开后,自然淡去。
有谁会想要他的字呢?
也许她回家后便后悔忌讳,暗中祈求他只当客套……
春光正盛,沈行懿笑着走上前来,杏眸稚嫩明亮,伸出细嫩若春芽的掌心:“崔公子,答应我的纸笺呢?”
她一身青色薄罗襦裙,清丽,明媚。
好似袒露在日头下的舒展荷叶。
崔融顿了顿,并未从衣袖中拿出纸笺。
他望着沈行懿的侧脸,颔首道:“改日定然交予姑娘。”
此时,寺内高僧和沈母一同走出,高僧对沈母道:“这两份佛经可带回去,让小施主每日睡前抄写,定然能驱逐心魔,缓解梦中惊悸……”
崔融闻言,眸光微微一凝。
心魔,梦悸……
她若日头下盛放的璀璨春花,绚烂华美,父疼母宠,自然该一生无忧……
为何会梦中惊悸……
沈母接过佛经,道了一声谢,走上前,笑着看了眼崔融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沈行懿一滞:“这位……这位是崔公子……”
崔融坦然拱手:“伯母,我是荣远侯府长子崔融,在国子监求学。”
沈母笑意相对,待崔融走远,才低声道:“崔家大公子相貌出众,瞧着倒是清隽,怎会有疯症呢?”
看沈行懿沉默,母亲又惋惜:“崔公子还是个礼佛之人,请佛祖菩萨庇佑这孩子早日痊愈……不过懿懿啊,咱们还是离这等人远一些……”
“母亲,崔公子并无疯病。”沈行懿咬唇,轻声道:“崔公子是个很好的人……”
他们的过往一时都到了唇边。
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都是前世之事,在上一世,她也未曾为他澄清过什么,今生又能说与谁听呢……
回到家,沈行懿久久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桃花,忽然开口道:“金屏,你说……若是有个很好的人,却被亲人所厌,同龄人所弃,也许……也许此刻这世上,唯有你知晓他的好,你会如何做?”
金屏困惑道:“既然是好人,怎会人人不喜呢?”
沈行懿手指无意识缠绕着绯色披帛,沉吟:“难道旁人不喜他,他就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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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是不可结交之人吗?”
金屏笑着道:“若此人真的对人报以善意,自然会有亲近之人,就拿姑娘来说,亲戚朋友里谁不想和您接近呢……所以啊,若身边至亲之人都弃他厌他,足可见此人心性不正不讨人喜,当然要离得远远的。”
不讨人喜。
这话倒也没错,崔融亲缘淡薄,入了朝堂,也树敌颇多。
沈行懿却记得,上一世,他是如何握住那些绝望时伸出的手。
崔融刚当宫教没半年,宫中的张贵人便病了,之后又是汪昭仪,徐美人……
几个宫的疫病来势汹汹,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
但沈行懿没想到,会有人冲入掖庭,要把病了的宫女统统处死。
据说,是率先犯病的张贵人回忆,她是在和一个掖庭的宫廷乐姬交谈后,回去便发热了。
病情是从张贵人宫中传开的,但张贵人却将矛头对准了掖庭。
哪怕她说的含含糊糊,说不出此人的名字,长相,但整个掖庭并未因此逃脱,反而更是在劫难逃。
都是一些低贱的奴才,杀了也就杀了,无人在意,更无人深究。
她在宫中最好的友人金珠因也是乐姬,也要被拖去,和发热的宫人一起处决。
沈行懿哭着去求李瞻。
李瞻抬眸,注视着晦暗掖庭的一线天色道:“若手中有权,自然不必任人宰割,我们自顾不暇,哪儿有余力去帮旁人?如今掖庭乱起来,也并非坏事,我们也许可趁乱而上。”
沈行懿不由退后两步。
掖庭中,有人曾暗中给过他炭火,有人曾为他包扎伤口,金珠弹琴得来的赏赐,哪怕是一盒酥点,也要分他们一半……
但李瞻却已在思索,如何踩在她们的尸骨上谋利。
春夏雨水潮湿,沈行懿在掖庭屋檐下默默流泪。
有人踏雨而来。
她抬头,看到了花树旁的崔融。
他撑着伞,花朵拂落在素净伞面上,若开出了桐花朵朵。
他不改沉静清冷,将手中的帕子递给她:“陛下生辰将近,这些人要一月之后再处决,你若想救朋友,就先擦干泪。”
沈行懿怔了怔,手忙脚乱将眼泪擦干。
她没接他的手帕,那手帕柔软洁净,有山泉甘露的清冽之气。
她不想污了它。
她的心莫名沉静下来,听他缓缓说着计划。
越听,越是疑窦丛生。
沈行懿飞速想着,崔融和这些掖庭之人无甚来往,也无利益瓜葛。
他究竟……有何图谋?
他来宫中任教,本就是是皇后引荐,又几次靠近自己……
也许……也许他就是要让自己和他偷传消息,从而摘出李瞻的过错……
也许,就连这次疫病,也是他暗中谋划的……
崔融看出了她的顾虑,淡淡笑了:“他真是高估了自己,不过一个落魄皇族,我若想除去他,自有旁的法子,何必枉费旁人性命?”
崔融扫过警惕防备的她,语气淡漠:“掖庭之中,皆是无辜之人,你若愿和我联手,自然最好,若你不愿,我也会想旁的法子。”
她叫住了他。
他的眉目七分清冷,余下的三分,是悲悯。
虽则只有三分,可沈行懿却觉得,这三分,却是他的本心。
他们约定三日传递一次消息,崔融将药材等藏在书籍之中交予自己,自己递给金珠,再把掖庭现状,以及前因后果和犯病人数,藏在课业之中,尽数交予他……
金珠宁死也不愿她卷入,但她一意孤行。
一书一册,夹杂了只有他们二人知晓的秘密。
看似凶猛的宫中疫病,渐渐被控制。
沈行懿未曾想到,半月之后,此事真的澄清了。
是张贵人的妹妹暗中来探望,将宫外的疫病带入了宫中,皇后不愿让人知晓此事,便让张贵人胡乱攀咬了掖庭宫人。
此事,是崔融暗中查出的,从张家有人染病,再到张贵人发病,再到掖庭的情况……
一桩桩一件件,抽丝剥茧,细致入微,证明此疫病,的确和掖庭并无关系。
掖庭中的宫人,实则只是普通发热。
本就营养不良,衣衫单薄,又加上恐吓殴打,自然有人发热,昏厥,甚至离去……
人如草芥,没了一茬,还有另一茬。
没人想到,会有人把她们当人,暗中送药,查勘张家,救助她们脱困。
沈行懿还记得,事情平定后,崔融进入掖庭的画面。
火把下,许多衣着褴褛的宫人,胆怯又决绝地,将他围住。
“大人……救救我……”
“大人,给我女儿一口药吧,她发热了好几日,粒米未进啊……”
“大人,我姐姐体弱,有没有炉子……”
说是罪眷,其实大多都是一群没长成的小女孩。
他们所求的,只是想要活下去。
只是在深宫之中,这唯一的渴求,也成了奢望。
但崔融的到来,却让她们死去的心缓过一口气。
黑暗中再渺小卑微的蝼蚁,骨子里都有对光的渴求。
崔融出现时,掖庭的宫人都忍不住朝他伸出手。
她们不晓得崔融事后是如何去做的,但崔融一一满足了她们对他诉说的心愿。
沈行懿轻轻凝视自己的指尖。
无边无际的暗夜,总有一丝星光闪烁不灭。
他曾是她的一丝星光。
遥远,明亮,照彻众人。
因此,当那些金吾卫将她投入深不见底的大牢时,她也曾像她们一样,将他视为唯一的光芒。
而他,也终究不负所望,将她从深渊救出。
沈行懿缓缓闭眸。
上一世,她和李瞻从深宫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是一样的人,不服天意,不信人心。
但崔融……却是她临死前曾惊鸿一瞥的光……
12. 芍药
*
匾额从东宫换成庐王府,地位变了,但皇帝的问询和赏赐却多了。
偶尔,皇帝还会邀庐王入宫,叔侄共用晚膳。
朝局恢复了平静,庐王也松了一口气。
李瞻淡淡道:“父王真觉得我们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在我看来,陛下只是暂时放下戒心而已,但我们父子四人长居长安,朝中有许多大臣效忠先帝,暂时蛰伏……陛下不会放心,早晚会对庐王府下手。”
庐王谋士周锐深以为然:“殿下言之有理,陛下只是暂时放松了警惕,但东宫已立,我们再低调,也是别人的眼中刺。”
李瞻沉沉道:“我有一计,可让陛下彻底放下戒心……”
他还记得梦中的场景,皇帝是因他们父子四人久居长安,因此才将他和大哥分别扣押幽禁。
若他们父子仍久居一处,想必祸患不远。
如此,倒不如主动破局。
众人一起看向李瞻。
李瞻跪地道:“父王本是恬淡不争的性子,在长安权力漩涡之中,早晚会被波及,还不如急流勇退,自保其身,若父王自请为先帝守陵,谁不赞父王纯孝之心呢?”
长子李玄安立刻起身,斥道:“阿瞻,你怎能如此不孝,让父王去守陵呢?”
周锐思索道:“臣倒觉得,殿下言之有理……守陵能避锋芒,还能追怀先帝的大臣们对殿下感念,一些事情反而好去施展。”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算说动了庐王。
李瞻点头,安抚父亲道:“……父亲莫忧,可将暄弟带去,承欢膝下。”
在梦中,皇帝猜疑他们父子四人,他和大哥一人关在冷宫深院,一人关在京郊养马所,过得最苦。
李暄因为年纪小,未曾被囚禁,李瞻这次要将他率先推出去,破梦中之局。
李玄安深深望了李瞻一言,没再说什么。
庐王自请守陵的奏疏送上去之后,皇帝很快批准。
这法子,体面的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朝廷臣子看庐王一家如此顾大局,也皆是唏嘘不已。
因庐王妃怀有身孕,待到产期后,庐王再赴京郊守陵。
有宫人对李瞻行礼:“殿下,王妃让您过去一趟。”
“母妃寻我?”李瞻听了,忙抬步道:“母妃最近身子重,没什么异常吧。”
“王妃一切都好,让殿下不必牵挂分心。”
庐王妃是名将宋巡之后,宋家世代镇守甘肃,在太子妃病逝后,被先皇选中,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李清潼当续弦太子妃。
庐王妃已经怀胎七月,即将临盆,手扶着腰身问儿子道:“听说阿暄也要去守陵?”
李暄是庐王第四子,侧妃所生,一直养在庐王妃膝下。
“四弟和父亲一同去守陵,陛下也同意了,此事对他有好处,母亲就不必担心了。”
“这……守陵甚是辛苦,你弟弟胆小,也没离过人……”庐王妃轻叹道:“他母亲将他托付给我,我还真不放心去那么远的地方。”
李瞻皱皱眉。
王府摇摇欲坠,母亲却做出这等妇人之态。
李瞻握了握母亲的手掌:“守陵没那么艰苦,陛下也说只要逢了年节,都可来长安享天伦之乐。”
“母亲如今怀有身孕,还是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
庐王妃叹气道:“你舅舅来信了,还给你寄了些吃食,如今时局不稳,只要咱们家安稳安稳,你舅舅在边疆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宋家手握兵马,雄踞甘肃,但长安宫变,他们只做未知。
他们明哲保身,并不愿卷入纷争。
李瞻垂下眼眸,露出几分沉思之色。
这些时日,那日宫中的梦境,反复在脑海上演。
他终将执掌天下,成为九五之尊。
梦境如此真实,让人每每想起,心头发烫。
而此间因果,大约少不了宋家助力。
李瞻思忖半晌,笑着道:“往年舅母和表妹每年夏日都会来长安小住几日,母亲喜荷,待到今年夏日,我们可于舅舅一家泛舟荷池。”
*
李瞻一身玄衣,望着和煦的春光。
春来,花开。
但在这个春日,他们从云端坠下,从殿上君,成为膝下臣。
李瞻缓缓眯眸,亭畔是一株娇艳欲滴的芍药。
芍药……芍药……
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中,眼前浮现出不知何时的模糊画面。
他躺在床上,背上渗出血迹,虚弱地抬不起头。
门被推开,有个小小的身影走近,拉开他背上的衣衫,轻柔为他的伤口涂药:“掖庭找不到白药,这是芍药根捣碎做成的药粉,可以镇痛化瘀,覆上就不痛了。”
李瞻锁住她的手腕,哑声道:“有毒……”
“没毒……”那小姑娘的声音很细,像胆怯的猫儿:“掖庭的人受了伤,都是找我要芍药根敷了止痛……”
李瞻放了手,昏昏沉沉睡去,神志不清时,听到窗外的交谈。
“他父亲已经被废,你何必去管他啊?”
李瞻又听到那道细细的声音响起:“他也是一条性命,我只是帮他伤口涂了药,他能活就活,不能活……我也不会再管了。”
话虽如此,第二日,她还是提着裙,拿着芍药粉为他擦拭。
她的十指被磨出血痕,是扒芍药根时受的伤……
恍惚之间,香气扑面。
“殿下魂都被勾走了?”阿妩笑颜如花,让李瞻恢复清明:“殿下可是在想哪个女子?”
阿妩是长安舞女,早年因父兄没入舞坊,和他甚是相熟。
李瞻缓缓蹙眉。
他在想哪个女子?
一个看不清面容,不知姓名,最近却频频出现在他脑海的女子。
李瞻屏住呼吸,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中镇定。
方才的画面,大约是他刚入冷宫之时。
没有人理会他,他受了刑伤,自生自灭。
是她主动来给他上药。
她是他在冷宫时认识的女子。
听起来,她像个掖庭的宫女?
李瞻眼眸晦暗不明。
芍药……
难道……她是在掖庭中种植芍药的女子?
她的面容隐藏在白雾中,香气,猫,芍药……皆是靠近她的线索。
李瞻思索片刻,叫来侍从吩咐道:“听说宫中芍药开得甚好,王府中的却总是养不活,你去问问王公公,宫中饲养芍药的宫女是谁,让她来王府教授一番。”
很快,皇后听说了此事,在这等琐事上,皇后向来慷慨,命王公公将宫中伺候芍药的宫女们送到了李瞻面前。
“殿下,这十二位就是宫中负责伺候芍药的宫女,娘娘说她们照顾得都很好,难分仲伯,便都叫来让殿下挑,看看殿下想带去哪几个。”
李瞻眸光从十二个宫女身上一个个划过。
李瞻拧紧眉心。
这些宫女中,并无他要寻的人。
阿妩笑道:“殿下到底想找谁,怎么把手都伸向了宫里?”
阿妩身上的香气,若隐若现,李瞻缓缓眯眸。
不若,就从那日的香入手。
李瞻看向阿妩,如纨绔子弟一掷千金吩咐下人道:“你去长安香铺广选贵女所用的香料,本王要买来长安最好的买给姑娘。
*
沈行懿动作一顿,抬眸道:“你说……中山郡王特地去搜罗了长安城中的香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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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色点点头,说起八卦眼睛发亮:“是啊,殿下做的荒唐事,整个长安都知晓了呢,说是要让阿妩姑娘用贵女的香,用长安城中最好的香。”
“郡王的人就在城里到处打听,贵女们都爱在哪些铺子里买香,买哪味的香……”玉色一五一十道:“我看那些香铺,都日日往王府送香呢。”
“庐王行事低调,偏偏只有这位殿下,这些时日每日都往阿妩那边跑……”
沈行懿有几分疑惑,自从重生后,李瞻始终循规蹈矩,没有任何异常。
第一次听到他有所动作,却是在为青楼姑娘一掷千金……
难道,庐王府是想通过这等方式,让陛下放下戒心?!
沈行懿忽然想起那日宫中如芒在背的眼神,一阵不寒而栗,面上仍笑道:“殿下……从何时开始打听香铺的?”
玉色略略回忆道:“从传出风声到如今,也有五六日了吧。”
五六日之前……
沈行懿垂下眸光。
差不多恰好是在宫中赴宴之后……
她如今用的是母亲在普济寺得来的香丸,据说是用寺庙的柏树,檀香,菩提,梅花,再加上荔枝壳和橘皮糅杂而制成。
自己从母亲处学会了制此香丸。
这香丸材料也随处可得,因此上一世进宫后,她也始终自制这香丸,算是对母亲的追思……
李瞻曾深嗅她脖颈,说这味道他永世都不会忘记……
沈行懿全身一阵冷意,伸手抚上脖颈。
沈行懿思量片刻,对玉色道:“下次去普济寺,叫上江柔吧,正巧我们也能做个伴。”
*
江柔正是无忧无虑爱玩的年纪,每日都巴不得沈行懿约她出门,听了沈行懿要去普济寺,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立时穿戴整齐赶来了。
二人并肩进了大殿,两人之母常相伴来礼佛,普济寺的高僧将二人迎进内室奉茶。
正准备喝茶的江柔动作一顿,放下茶盏深吸了两口气,好奇道:“这内室飘来一阵清香,味道好熟悉,行懿,好似是你平时用的香料。”
普宁高僧放下茶盏,笑道:“小施主,这是寺中燃放的香丸,有菩提檀木香,闻之可平心静气。”
说着,示意僧人将香丸呈上。
江柔站起身,拿起一颗香丸笑道:“懿懿,我总说你身上的香又好闻又别致,没曾想原是从佛寺得来的。”
平日里,江柔和大多京城贵女一样,都是在香铺买香,或是偶尔从宫中得一些赏赐贡品。
这佛寺的香,闻起来清淡雅致,倒比市面上的清新幽远。
江柔对香丸爱不释手,笑道:“我也喜欢这香,以后咱们就用一样的香,好不好嘛?”
江柔看沈行懿笑看自己,便道:“怎的不言语?莫不是心疼,不愿我用?”
“和你用同样的物件,我自然欢喜。”沈行懿笑道:“我方才是在想,你若是觉得这香好闻,不如带去你表姐的香铺中,让她品鉴——京城的香铺竞争激烈,这香气既能得你喜欢,定然也能让不少姑娘喜欢,你表姐的生意定然兴旺。”
江柔年幼时就和姨母家的表姐交好,表姐开的香铺,她也投了钱,闻言拍掌笑道:“好主意啊,只要你不介意这道香成长安街香,我这几日就去和她说。”
沈行懿轻轻动了动唇角。
她来此,就是为了让这香,能够不露痕迹快速成为长安街香。
佛堂内室,书案上檀香袅袅,眉目端正的清雅少年腰束玉带,身姿如松,坐在桌案前,正抄写佛经。
他眉目清濯,似被钟南山上的积雪洗濯,隔着檀香轻烟,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谪仙。
听着外间隐隐约约的交谈,崔融笔尖一顿,稳凝从容的经书,运笔登时失了分寸……
13. 寻觅
她的声线清冷中透着一丝少女的甜意,崔融垂眸,脑海中掠过晶莹甜润的梨汁。
她的声音若隐若现,若刻意摒除,是听不到的。
但那轻飘的丝丝缕缕,又有说不出的牵动。
崔融眸色沉了沉。
明知有违君子之道,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大约也知晓了沈行懿此行目的。
崔融在佛寺抄经时,喜燃香丸。
前几日,他想再定一批香丸,却被高僧告知,有女施主打算将此味香丸引荐给长安香铺,女子所用的香丸和他基调相似,只是多了荔枝壳和柑橘皮,因此怕是不能给他留这么多。
但崔融没想到,所谓的女施主,竟是沈行懿。
崔融前后思量,今日沈行懿刻意引江柔来佛寺,大约是为了将这香引去长安香铺……
她如此煞费苦心,目的何在?
崔融垂眸抄经,眼睫未动,但心思却飞速运转……
沈行懿始终小心翼翼,甚至故作巧合,通过好友间接去铺垫指引……
她似乎……在畏惧什么……
此事,会和她的梦魇有关联吗?
崔融行云流水的笔尖微微停顿……
世间生灵唯有在察觉危险时,才会刻意遮掩自己的痕迹和气息。
崔融眸光轻轻眯起,透出锐利的光芒。
她如此举动,难道是怕……有人寻到她?
普宁高僧兴致勃勃和沈行懿江柔二人交谈,却没曾想,内室的墙壁,响起笃笃的低沉敲击声。
普宁高僧一怔:“两位施主,内室还有一位贵客,请二位稍待。”
说罢,对二人轻施了一礼,缓缓离去。
普宁高僧一进门,就对上了一双平静清湛的琥珀色眸孔,他心里略略一惊,轻声道:“公子有何事?”
这位荣远侯府的公子常年来此地抄经供奉祖母,因此,寺内高僧都和他较为相熟。
“我知晓,门外之事,对于寺庙,是个好生意。”崔融合上佛经,淡淡开口:“但若此香真的传遍长安,又恰好有人探到寺庙有此香,又该如何?”
“寺庙是清净之地,庙香若成长安女子闺香,恐怕有损寺庙清誉。”
普宁高僧沉默不语。
这少年家世高贵,每月都会抽出几日,在此处默默为祖母抄经,供祖母礼佛。
听说他身有疯疾,只是隐忍未发,在佛教之地,方能遏制平缓。
他清冷沉默,但总能为寺庙巧妙避开了危机。
就在前几个月,他向师兄普真提起,为刚继位的新皇供奉祈福莲花灯。
没几日,果然有官府人员查勘寺庙,说是京城皇家寺庙太密,要除名一批。
查勘后,皇家佛寺少了一半,而本寺凭借小小莲花灯,仍属皇家寺庙。
从此,寺庙上下,对这少年极为尊崇,尤其是师兄普真,对他更是礼敬有加。
普宁见惯了少年对世事毫不萦怀,有些意外他竟会主动问及世事。
但他应下沈行懿,自然是因了有利可图。
普济寺始建于五代初年,当朝重佛教,佛寺兴起,古老的普济寺香火并不算兴旺。
此香是寺庙所研,要从寺庙买进,若大开销路,寺庙也有不少进项。
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抄经的少年搁笔,抬眸:“我愿为寺庙布施三百两,大师可将香料方子送于室外女子,从此,寺庙不再燃此香。”
普宁更是惊诧。
少年向来淡薄,竟出口言价。
普宁轻咳道:“公子你也晓得,寺庙香火不丰,若此香被贵女所喜,传遍京城,也是寺庙的进项。”
“福兮祸兮,传遍京城,对贵寺不见得有利,”崔融望向普宁道:“普真大师仍在闭关,闭关前曾说寺庙应以清净修心为上,普宁大师,我愿布施五百两,就当换佛门之处的清净。”
一边是确切的五百两,一边是利益未知,还要承担寺庙风声被毁的风险,僧人思索片刻道:“阿弥陀佛,公子执意如此,那我等也只等遵从了。”
崔融递来纸笺:“我已将香料配比写出,只将松木换成了六合木,两者燃烧时气息极为相似,极为熟悉之人才会闻出细微差别,此举可彻底撇清此香于寺庙瓜葛。”
普宁接过,双手合十,感激道:“施主为鄙寺想得真是周全。”
“大师也知,我生性不喜热闹。”崔融负手,透着几分山巅积雪的冷彻:“只是不愿寺里人声鼎沸,扰我清净罢了。”
普宁一怔,面上赔笑,心里却道这崔家大公子怪不得人人不喜。
性子如此冷僻,俗世之人,谁又愿意亲近他呢?
他出来,将香料单子直接给了江柔,将打算说了,只说佛法在心,本是天然之物所制之香,不该一庙独有,也不愿牟利。
他唯一的心愿便是不要向旁人提起此香来历。
沈行懿听罢,自然又惊又喜。
沈行懿想了此计,却始终有一丝隐约的担心。
虽然江柔表姐从寺庙进香,为了利益,是绝对不会对世人宣扬香丸来历,但她担忧长安有人会闻出端倪。
若长安知晓了这是寺庙之香,有心之人顺着寺庙查访,也许……会查询到她身上。
但如今寺庙高僧将香料悄然更换,且将方子给出,以后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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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来寺庙进香了。
无人能通过香气追查到寺庙。
沈行懿只道寺中不在意世俗名利,送了自己人情,暗暗记在心中。
*
李瞻在京城中大肆搜索,每一日,都有几十种香丸,香料送到府上。
但没有一种,是他魂牵梦萦的味道。
李瞻眸露寒芒,心中愈发焦灼。
直到有一日,下属将某个香丸递上:“殿下,这是城西香铺刚出的香丸,据说京城许多官宦女眷都指明了要买此香。”
香气从香炉雕镂处缓缓散开。
气息清冷,在霜化雪绽之下,却有清冽的温暖。
李瞻眸色骤然一变。
这气息,让他瞬时想起梦中的晦暗冷宫,温暖火炉畔,他枕在她柔软的胸口……
李瞻闭眸深嗅,沉声道:“随我去城西香铺。”
城西香铺的掌柜却一脸茫然:“啊这,您打听有谁买过这香?官爷,这真是太难为我们了,这香是最近最火的香丸,况且这香也不是我们这一家铺子再卖,城北的几个铺子都从我们这里进了香丸在卖……”
李瞻目光扫过店中香丸,眯眸:“她们一般都采购多少香丸?”
“此香多是官宦小姐买来自用,最多……也就是十几丸。”
李瞻缓缓思索,若是一月用两丸,也就是半年左右。
李瞻将香丸放下:“从今日起,这香只准你一家买卖。”
他出了香铺,对身畔之人吩咐道:“盯紧这铺子,不管是谁来买此香,都要登记好交予我。”
李瞻面色沉沉。又道:“这香是谁制的?”
“当然是我们家女掌柜啊,这香是她亲制,旁人都不知晓方子。”
李瞻特意去见了女掌柜,和他梦中人毫无关联。
线索就此中断。
就连这香气,初闻似乎确是梦中气息,但方才,他又觉得那香丸似乎……和记忆中的有些许不同。
但如今,并未有更多线索,只能先顺着香去寻寻看。
李瞻眸色沉沉。
他的梦不会就此停止,只要还会入梦,梦中的女子便会逐渐显露出更多的线索。
总有一日,他会寻到她。
夜色沉沉,荣远侯府书房,淡淡月光洒下,崔融面窗而立,背影清幽冷寂。
崔融望着月亮,思索道:“查香料的人都有谁?”
“最近好似时兴给心爱的姑娘相好儿买香料,许多公子哥儿都在打听呢,为首的是庐王府邸的中山郡王殿下……”
崔融颔首,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在纸笺上,沉静平缓的浅淡眉眼暗藏锐利的寒意。
14. 佛前
*
香料之事渐渐平息,沈行懿也总算松了一口气。
此事多亏了普济寺的高僧,沈行懿来到普济寺添了香火,正准备出佛寺,却不由停下脚步。
大殿空寂,殿前玉兰开得正盛,一片云蒸霞蔚,香火缭绕,身姿挺拔的清俊少年跪在高大的佛像前,背脊挺直。
他穿了天青色长衫,墨发高束,背影如佛堂两侧的青松翠柏,清冷幽寂。
正是崔融。
沈行懿没料想到,竟又在佛寺看到他。
不过上一世,崔融位居高位后,每月仍会定期去佛寺抄经超度,想来是从年少时就有此习惯?
今日并非斋供日,佛殿寂静,能隐约听到敲击木鱼声和诵经声。
沈行懿沿着石阶走到佛堂前,在香火缭绕中,跪在崔融身侧。
耳边的诵经声依稀可闻,让人心头渐生安定。
沈行懿侧眸,隔了一臂的距离,她忍不住去看他的侧脸。
佛香袅袅,衬得他的侧脸愈发多了拒人千里之外的沉静,眉目矜贵,冷冷淡淡。
沈行懿不由想起上一世。
在上一世,她遇到他时,他已长成清冷端肃的模样。
她曾偶然浮现念头,若在他年少时相遇,会不会看到不同的他。
今世,他不过少年,却已然不露情绪,淡漠疏离。
她曾试图探究他隐藏的情绪,剖析他的思绪。
但上一世,他们于彼此,其实只能算是,潦草过客吧。
第二世了。
沈行懿想要再试着了解他几分,没什么目的,就当……满足上一世的好奇。
在袅袅佛香中,她轻轻开口:“因母亲信佛,我也常来佛寺,你平日……也常出入佛门吗?”
她想,他是有佛心的。
她前几日看佛经,经书上说要将自己和众生从苦难之中救度而出,即使身心有所苦,终不放弃救度众生。
她一个恍然,想起了上一世的他。
他一次又一次,将不相干的人救出水火。
他是受了佛经影响,想要为下一世多添福泽吗?
崔融睁开眼眸,浅浅的琥珀色眼眸看向她,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出现:“世事苦厄,佛经确能慰藉一二。”
谈不上相信,但佛经之中,世事皆空妄,一切思绪,只是妄念罢了。
在一次次的抄经中,他能消解思绪,心绪平静。
沈行懿轻声道:“旁人信佛,多为下一世多添福泽庇佑,你也会……为来世积福吗?”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
上一世酿下的因结成了此世的果,而此世的因,也能延续到下一世。
崔融侧首,看向沈行懿。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目光却让沈行懿心绪平稳,就连对母亲,沈行懿也小心遮掩着重生的秘密,但在他面前,她却压抑不住倾诉的冲动,故作淡然笑道:“若真有来世轮回,想必也不错,去做从前来不及做的事,去见错过的人,也算是有了再活一次的机会……”
崔融的眸光是浅淡的琥珀色。
上一世,他讲课判案时,一步步成为权臣时,以至毒杀李瞻,大权独揽时,始终是淡漠清冷的模样。
但被这样的眸子望着,沈行懿莫名有被勘破心事的紧张。
崔融抬眸,望向俯瞰世间的佛像:“佛经上说有七世轮回,对心中有未解执念之人来说,也算是宽慰吧。只是一些人缘浅念薄,对来世并无执念,只愿这一世是最后一世,再不受轮回之苦。”
七世轮回,据说有些人热忱恳切,因了是生灵第一世投胎做人,对人对世,热忱善良……
崔融眸光划过沈行懿。
裹着水汽的黑眸清透澄澈,认真地望着自己,还真像是不设防的小狐狸……
至于自己……
疏离世间,亲缘淡薄……大约,已是最后一世了吧……
两人一同上了几炷香,走出寺院。
他们二人在这一世,细算下来还未曾见过几面,但在檀香袅袅中,两人的距离丝毫无限拉进,沈行懿丝毫没觉得交浅言深。
二人并肩走出佛寺时,一被众人簇拥的男子挥着折扇快步走来,眼看要撞上沈行懿。
崔融不动声色的伸臂拦于她身前,挡住了那年轻男子的冲撞。
那男子明明未曾碰到沈行懿,他却嬉笑道:“沈姑娘,又是你,你撞坏了我价值千金的御赐折扇,你说该如何啊!”
沈行懿后退一步,平静道:“原来是杨公子,我未曾碰到这折扇,公子若惜物,以后还请慢行。”
杨健一挑眉,上次他未得逞心愿,如今见了沈行懿,愈发骨子里发痒,他低声笑道:“我身边这么多侍从,可都看到你撞了我——沈姑娘,此事你是赖不掉的,我这扇子可是缀了东珠的,你且说,要如何赔我?”
杨健抬起扇子想去抬沈行懿下巴,却被一人冷冷拦下。
崔融冷冷道:“杨公子,此处乃佛门圣地,你在此地冲撞官宦之女,佛寺僧人亦能作证,普济寺乃皇家寺庙,公子请自重。”
杨健身为外戚,后宫有姑姑当皇后,朝中有父亲和大伯,整个朝廷几乎都是杨家的人,崔父不敢惹杨家,崔凌寒也对他甚是恭顺。
倒是这位有疾在身的大公子,三番五次来找他麻烦。
杨健冷笑道:“哟,原来又是崔公子啊,明知道自己身有疯症会伤人,还不在侯府安生养着,你说你到处乱走动,这京城衙门是不是该治你一个扰乱京城,惑乱人心之罪啊!”
众百姓听罢,立刻开始窃窃私语。
崔融语气不卑不亢,身姿透着平静矜冷:“我尚且康健,不劳杨公子费心,反而是公子煽动百姓言行,确有惑乱人心之嫌,如此的确对杨家不利。”
杨健脸色变了变。
他平素阴阳怪气,崔融皆冷漠以待。
他倒不知崔融竟生了一张利嘴。
太子刚入东宫,姑姑身为皇后谨言慎言,父亲也多次嘱咐他这几日莫要惹祸。
此处既然是皇家寺庙,杨健只能暗中咬牙,收了心思。
杨健提步离去,却被一道青色袍袖拦下,崔融注视杨健,语气清清冷冷:“杨公子,你还未曾向这位姑娘道歉。”
沈行懿心头一凛,扯了扯崔融衣袖,低声道:“不必了。”
杨健也被崔融的态度激出了怒火,冷冷咬牙:“崔融,莫要得寸进尺,你该知晓我是何人,你那弟弟是个懂事儿的,至于你,在崔府连陪宴本公子的资格都无,竟敢顶撞于我!”
一旁人阴阳怪气道:“对啊对啊,我们公子可是崔家贵客,崔郎君为难我们公子,回家如何交代……”
崔融泰然自若,眸光冷若寒星:“此处是皇家寺庙,沈姑娘是虔诚来此的香客,却被无端寻衅,若将此事据实以奏陛下,令尊身为外戚,恐难收场。”
一旁和沈行懿相熟的高僧也上前施礼:“阿弥陀佛,佛门之地清净,我寺住持普真大师常出入宫中,定不会允许旁人冒犯来我寺的女施主。”
供奉普济寺香火的,大多是各家的夫人姑娘,如今这么多人看着,又有崔融出头,形势所迫他也不能轻轻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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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健咬了咬牙。
若是平常,他定不惧此等要挟,只是如今父亲刚嘱托过,若是此事被人揪住不放,恐怕……
家仆也知晓轻重,忙拉了拉公子的衣袖,低声劝道:“公子,京城都说崔家的大郎君是个疯子,他的前程啊,注定是要断送的,怎能和公子相比?公子和这等人怄气,岂不是因小失大……”
杨健面容上浮现轻蔑的冷笑。
以卵击石之人,他何必计较。
卵不怕破,他还嫌沾染了晦气呢!
呸!一个疯子罢了,众人都避之不及,自己为何还要往上撞?
况且等到太子稳坐东宫,家父稳住朝廷,有的是算总账的时候……
杨健面色阴晴不定,咬牙拱手给沈行懿道了个歉,匆匆转身离去。
*
沈行懿怔住。
她没料想到,清冷如崔融,会为了自己出头。
上一世,他因皇后引荐,成为宫教太傅,皇后此举,实则想把他培育为心腹。
但崔融屡次逆反皇后心意。
后来,因他之故,皇后被废,杨家覆灭,他也离开长安,在浙江理政,成为地方干吏……
但那毕竟是上一世,这一世变数颇多。
杨家身为外戚,在京城渐有根基不容小觑,他为了自己得罪杨家,实在是得不偿失。
沈行懿跟在崔融身后出了佛寺,低声道:“其实……其实也不必怪他,他只是一时兴起,仗势欺人罢了,不必怪他的……”
崔融回过头,平静的眼眸中有了一丝讶然。
明明被冒犯唐突,她为何却能……如此轻描淡写?
她养在深闺,父疼母宠,为何会有和年龄不符的忍让?
那是他想象中的她,一辈子不会拥有,也不该有的忍让。
崔融凝视沈行懿片刻,缓慢又坚决道:“一时兴起,仗势欺人,这八个字,已不容原谅。”
“你应该怪他。他冒犯了你,你非草木,定会介意,既然介意,就该让他付出代价。”
沈行懿眸光一缩。
上一世,她听得最多的,就是别怪。
别怪你爹,别怪陛下,别怪皇后,别怪那个上下打量你的太监……
别怪那些曾欺辱你的人。
就算他们曾欺你又如何,谁让你当时权势不如人,前事不必深究,大事化小……以后还是要拉拢,要共事,不可得罪……
即使那些人让她难堪,让她痛苦……
可她总能寻找到一个理由,为他们开脱。
之后,继续顺理成章忍受一切。
上辈子的她,没有自己的敌人。
她恨的人,都是李瞻的敌人,是李瞻需要她恨的人。
可崔融却字字坚决——如果有人冒犯她,欺负她……她就该生气愤怒,也该让那人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从容温和,却让人生出莫名的依赖。
沈行懿垂睫,将心底的情绪压下。
上马车前,沈行懿低声道谢。
崔融目送马车远去,缓缓收回眸光。
今日,他又看到了和往常截然不同的沈行懿。
她为他挺身而出了多次,却不晓得为自己出头……
脑海中浮现杨健戏谑审视的眼眸,崔融缓缓眯眸,眸光冰冷幽暗。
他能察觉到,杨健骨子里的轻蔑,还带了一丝审视猎物的趣味。
崔融瞬间确信,那日在杨家的侍女传话,定然是杨健的主意。
崔融眸光隐有寒芒闪耀。
只是道歉,太微不足道了。
15. 疯毒
*
杨健回去后越想越气,此事不易惊动父亲,但他阴阳怪气的讽刺了崔凌寒。
崔家虽是大族,但刚到京城不久,杨家是皇后本家,崔家最近正在攀附结交。
崔凌寒听罢,立刻将此事告知了父亲。
崔书京听罢,气得面色涨红:“逆子!我看他真的是疯了,竟然在这个时候去招惹杨家公子,是嫌我日子过得太顺心了吗!”
杨家,是皇后母族。
他都不敢得罪,那逆子是哪儿来的胆量!
崔夫人摆摆手示意儿子下去,抚着丈夫的背宽慰道:“夫君也莫要动怒,我看大公子的做法也不全然是错的,倒有几分魄力胆识,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呢。”
“什么魄力胆识,不知轻重的商贾习气罢了!”
崔书京更气了,气得双手直颤,当年因了葛明歌在宫中突然发疯,御前失仪,他被众人嘲笑,方才灰溜溜回了山东。
到如今,还有人嘲讽他娶妻商户,上不得台面呢!
一家来了京城,还没立稳脚跟,崔融又开始和他作对。
遇到这对儿母子,真是他此生冤孽。
烛光下,崔书京面色闪烁不定,良久后,他沉下脸问道:“你前些时日不是派人去了一趟南山书院,那边儿的人怎么说?”
南山书院位于京郊南山麓,群山深处,隐蔽寂静,杨皇后的父亲便是南山书院读出来的,早前书院也出过一些文学名士,如今大约有书生百余人,儒道合一,虽渐渐没落,也算小有名气。
近年来,南山书院也收治了几个和崔融一样,身有疯病,行事无常的世家公子,既读书又能在山清水秀处休养,实在是个好去处。
崔夫人压了压唇角,装出震惊心痛的模样:“夫君真的下定决心了吗……那边儿的人……倒挺仰慕大公子才学的,只是我一直拖着……毕竟南山书院荒僻艰苦,我是怕夫君心疼……”
“此事不是早几个月前就让你去办吗?!怎么还没办妥当?”崔书京站起身,冷哼一声:“送他去南山又如何——那是让他去安心做学问的,饿不着冻不着,有什么可心疼的?!”
崔夫人心里大喜,忙安抚道:“夫君放心,我定会将此事速速办好,”
她顿了顿,眉眼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只是老夫人那边……”
“你不必管,你只需联络好那边儿的人,让他们早日过来就是……”崔书京淡淡道:“老夫人那边,我自然会去说。”
*
崔书京原以为说服母亲要费一番口舌,毕竟大儿子和祖母还算亲厚,但崔老夫人听罢,只是淡淡点点头:“你特意来告诉我,想来是下定决心了?”
崔书京点头道:“儿子已想好了,那疯病隐而不发,融儿每月都要遭一次罪,我瞧着心疼,家人也提心吊胆,他在国子监读书,终究是个隐患,于他于家,都无利处。”
崔书京看母亲缓缓点头,便继续往下说道:“南山书院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融儿此去,定然能好好养病,听说洛阳苏家的小儿子身上也携了疯病,送去调养一番稳重许多,若融儿趁着还未发病就能去南山接受调治,也是他的福分啊,倒是比在家中妥当……”
崔书京又念叨了不少此举对崔融的好处,崔老夫人喝了口茶,半晌才缓缓道:“你既然已打算妥当,我自然也没什么反对的,只是他毕竟是你的骨肉,无论如何要保全他性命……”
崔书京脸色微变,强笑道:“母亲怎说得如此严重,融儿是侯府嫡出长子,我的亲生儿子,有这等身份,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底气福气,谁又敢任意欺凌他呢?儿子送他去南山,也是想着让他越来越好,若是过了二十,还未发病,到时再接回家也是一样……”
崔老夫人摆摆手,崔书京行礼退下。
老夫人身边的贴身管家娘子,王祥家的忍了半晌,终究还是道:“老夫人……真打算要把大公子送走啊,听说那南山书院极为可怖,日日不能出房门见人,还有那苏家的公子,说是被他们硬生生用锁链捆在床上,每日不饮不食,动辄鞭笞,自然话越来越少,人也木了……”
“可笑至极,南山书院是长安的百年名院,几十年前出了不少高官干吏,这些年虽然渐渐没落了,但底蕴尚在,每三年都有人中殿试,而且还有专门教导疯病之人的师傅,融儿去了,只会受益……”
王祥家的笑着点头,附和了几句。
南山书院如何,老夫人只要仔细打听,定然能打探清楚。
但老妇人并不过问,还执意说大公子受益,自然是需要这等说辞,来证明崔府决定的合理。
至于大公子是受益还是受害,实则无人在意。
王祥家的想着那个每月都会按时来送手抄佛经的清俊少年,心里浮现一丝怅惘。
崔老夫人转着佛珠,心底也轻轻叹了口气
崔融是她的孙子,她本该心疼。
但看到他的那张脸,就会想到那个不尊礼法,教唆儿子的女人。
葛明歌,一个走南闯北,上不得台面的女郎中,因儿子在民间救了儿子性命,侥幸攀上了崔家宗子。
可一向谨慎沉默的儿子,竟然为了娶她,对抗崔家宗法。
甚至还想不顾宗族,和她一同行医,过民间夫妻的日子。
好在儿子崔书京迷途知返,在父亲荣远侯身故后,返回家中。
随后,儿子立葛明歌为正妻,风光迎娶。
一个民间商女,哪怕她的药堂开遍南北,万人称颂,也丝毫改变不了她的身份。
进了崔家门,自然不能行医。
葛家唯有两个女儿,名下的药铺典籍,都归拢在了侯府名下,两年过去,也算相安无事。
但她万万没想到,婚后有了孩子的儿媳,跟随儿子去江苏赈灾后,竟突然又要行医,甚至置崔家权势于不顾,执意和离。
好在没多久,儿媳在进宫时忽然疯了。
疯了没多久,就死了,之后,葛家小妹也随即行事疯癫。
葛明歌当时掷地有声的和离,因为后来疯了,别人也只当是一时疯话,无人在意。
但崔家折的面子,受的煎熬,让崔夫人对葛家深恶痛绝。
包括有一半葛家血脉的孙子。
如今,儿子对崔融的冷漠,疏远,厌恶。
在老夫人眼中,正是儿子迷途知返的模样——是儿子承认当初不听她的劝阻,娶葛明歌为妻是个错误。
儿子疏离打压崔融一分,她看在眼里,便解几分当年之气。
崔融本就是个不该出生在崔家的孩子,这么多年,占据了崔家嫡子的位置,反而是如今的崔夫人,出身名门性子温良,自小和儿子门当户对,宁可委屈成妾室也要进崔家门,在葛明歌死后才被扶正……
崔融是不可能成为侯府世子的。
如今被送出府,对崔府确是有利之事。
*
晨起,崔融望着铜镜,缓缓拧眉。
他的耳后,浮起一片红赤之色,泛起肿痕。
每月的“疯毒”来临前,都会是这等症状。
崔融缓缓垂下手,心中涌现几分无力和自嘲。
他想着暗自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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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考进士科,让父亲得知自己的志向天分,也许一切都会转圜……
他想着端午在即,他要找个机会把写好的纸笺给她送去……
他还想着步入朝堂,可查查母亲和小姨母的疯症,是否另有隐情……
可他却忘了……
他每月都会发热昏厥,当下看似安稳的日子,是他和祖母暗中达成的交易。
崔融深吸一口气。
他不知崔夫人和父亲是否知晓祖母所为,也许就因了这不知晓,才笃定他早晚会疯疾缠身……
若他们知晓他并无疯症,此热毒皆是因了祖母送的丸药呢?
崔融唇角缓缓浮现冷笑。
他们会不会立刻动手铲除他,为崔凌寒铺路了……
也许……父亲不会的……
听说父亲钟爱母亲,虽说他未曾见过父母恩爱时的场景,但他听说过,父亲年少时常年牙痛耳鸣,皆因母亲常年为父亲施针,父亲才可痊愈。
父亲若知晓自己并未有疯症,每月发热皆是丸药所致,也许会心疼自己吧……
崔融缓缓闭上眼眸。
在未有万全之策前,他不敢冒险。
翌日,虽全身无力头痛难忍,崔融仍然早早起床,像往常一样,撑着发热的身子,步行去了国子监,除认真听算学课之外,每日晚间回家,他都要自学几个时辰的进士策论。
第三日,国子监算学科的月考,他又成为了算学科榜首,张谨却不再夸赞他,看向他的眸光,却有几分怜悯,几分可惜,几分无奈。
又过了两日,崔融全身已布满热毒红疮,无法起身去学堂了。
英才守在床前,流着眼泪喃喃道:“郎君……”
崔融茶褐色的双眸云淡似雾,淡漠的唇角,勾起自嘲的笑意。
他在算学科,从不自轻自弃,想着成绩出类拔萃,也许,父亲就会对自己另眼相待。
但父亲,却借着他取得榜首的缘由,去寻算学部的老师,再次探讨崔凌寒观政行走一事……
如今,崔凌寒已顺利去了刑部观政,他却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这是自己的父亲兄弟,族学中常说,族荣方能身贵,他们本为一体,同为崔氏,不该相争。
他可以不争利益,但同为父亲的儿子,他却还无法接受父亲如此偏颇的心。
崔融喉头发痒,剧烈咳嗽了几声。
英才忙要上前。
崔融眸光落在书案上的宣纸画。
薄薄的宣纸上,是随笔勾勒的两个小人,写着二人的名字……
画上,他的模样,头发竖起,双眸大睁,这本是他随手画的,如今看来,却极像是旁人描述中,疯症发作的模样……
崔融微微苦笑。
就算知晓每月疯毒是丸药所致,但这么多年来,对疯症的恐慌,已如同梦魇,将他笼罩。
崔融对着铜镜艰难牵动唇角。
他记得那一日,沈行懿说他的笑意太过含蓄。
那日之后,他常常对镜,试图学着像她一样,笑得轻快自如。
天道酬勤,勤能补拙。
既然他疏于此道,他勤学苦练就是,他想着总有一日,他可以更松弛自在,和她一起谈笑玩乐……
但他却忘了,学问可日夜苦读而来,技艺可反复苦练熟稔……
但她顾盼生辉的笑意,是从偏爱呵护中滋养而来的……
崔融丢下铜镜,缓缓闭上双眼。
他和她,本就相隔天堑。
他再学下去,也只能是邯郸学步,徒有其表罢了。
16. 鞭打
*
时光飞逝,眨眼到了端午。
长安端午,除了曲江龙舟,家家户户亦会挂上艾草菖蒲,并用兰汤药水洒于门前院落,驱除瘴疠邪气。
一时间,长安坊市混合了桃叶,柏叶混合在一起的浓郁草药味。
沈父身为国子监司正,按照监规,在端午,中秋几个节日,要抽签访问京城监生家中,以示关怀。
因是赴府访看,沈父按照惯例,特意带上了妻儿,如此去后宅更为方便妥当。
沈行懿看了眼名单,登时一怔,沈凌也看到了那个名字,登时眉心紧皱,大呼小叫:“爹,咱们家要去崔府吗?碰上那疯子可如何是好……”
在学堂碰见崔融,他都要跳到三丈之外!躲都躲不及,怎么还送上门啊!
沈凌不寒而栗:“妹妹年纪这么小,养在深闺没见过人,万一崔融犯了病,冲撞了她就麻烦了。”
沈行懿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沈凌:“哥,你多虑了,你有这心思,不如多向崔公子讨教,他是如何每个月都能考到算学科榜首的。”
沈凌挠挠头,哼道:“他在算学科嘛,我在进士科,人才济济高手如云,你别看崔融在算学科是榜首,来我们进士科,那就肯定不够看了……”
“一会儿你见了他莫要害怕恐慌,他如今看着和常人无疑,你切莫激了他……若真有何情形,你就躲在我身后……”
沈凌眉飞色舞,喋喋不休。
沈行懿摇晃着折扇,懒得多理会他。
*
崔府。
崔融双眸紧闭,气息虚弱,额上渗出汗珠,英才为他擦汗,直掉眼泪。
崔融因热毒发作,素来矜贵淡漠的眉眼肿胀至透明,几乎睁不开眼眸,高烧不退,整个人昏昏沉沉。
崔融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喃喃道:“纸笺……今日是端午……”
英才一怔,想了想才明白公子之意。
之前,沈姑娘曾给过公子纸笺,公子向来不愿亏欠旁人,曾应下沈姑娘端午前还礼。
英才想了想,擦干眼泪,正准备开口,房门被人猛然打开。
崔凌寒一脸笑意,和杨健并肩走进来。
崔融听到响声,勉强侧过头,依稀看到光影和人影。
耳边隐约响起杨健的笑:“崔公子前些时日不是很有精神吗?怎的突然就卧床不起了?”
说罢,杨健装腔作势的将手搭在崔融脉搏上,阴阳怪气道:“原来是血有热毒,疯邪发作啊……不过本公子有法子治此病,血有热毒,可放毒血,身携疯邪,可兰汤洗沐——来人啊,把崔公子请去院中,本公子要亲自为他诊治。”
崔凌寒一挥手,立刻有人蜂拥而上,将崔融从床上拖起。
崔融一身衾衣,乌黑发丝半束半散,他明明虚弱孤立,却自有镇定清冷的气场:“此地是崔府家宅,这病如何治,还轮不到杨公子做主。”
他正在病中,声线低哑,一字一顿,让人无端心生畏惧。
崔凌寒冷哼道:“今日恰逢端午,兰汤都是现有的,杨公子特意来为兄长治病,真是有心了,兄长,你就莫要违逆杨公子好意了。”
院落中,两个木桶都盛满了兰汤药水,其中一个桶水中泡着的,却是乌黑遒劲的鞭子。
众人不顾英才阻挠,将崔融摁跪在院中。
杨健提起水桶,兜头将一盆兰汤药水狠狠浇在崔融身上:“都说这端午兰汤驱邪除祟,最适合崔公子,这兰汤还是陛下御赐,崔公子能用此沐浴,真是好福气。”
崔融顷刻湿透,发丝贴在鬓边额上,又顺着锁骨流淌入衾衣领口。
崔融因高烧泛红的脸颊愈发灼烫,双眸却冷若寒星。
崔凌寒见惯了崔融长身玉立,淡若云雾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杨健一摆手,立刻有亲卫抽出鞭子,站在崔融身后。
崔凌寒摩拳擦掌,眼眸泛光。
崔融侧眸瞥了一眼崔凌寒,心头发凉,他眸色湛湛,凝视杨健,咬牙道:“杨健,你非医士,有何资格为我诊病?你未奉旨,擅闯侯府,凌辱嫡长的罪责,你担得起吗?!”
崔融气音虚弱,却仍强撑着跪得笔直,如一尊象牙玉雕,任凭磋磨锤炼,都改不了骨子里的那一份清冷矜贵。
崔凌寒看杨健有几分犹移,忙嚷嚷道:“杨公子,你别听他乱说,我们府可没人管他,再说,你出于好心为他诊治,有何不可?”
廊下一阵脚步纷乱。
英才抬头,才看到崔书京来到了屋檐下,登时喜道:“是侯爷来了!”
崔融缓缓抬起眼眸,喃喃:“父亲……”
他眉眼平稳沉静,声音却在颤抖。
崔书京心中一颤。
他能听出儿子语气中的求恳,但他移开眸光,不再去看地上跪着的儿子:“融儿,你身携疯邪,血含热毒,杨公子来府,也是一片好心,想要帮你化解……你切莫违逆。”
崔融倏然亮起的眸光,一点一点黯淡,如黑夜里缓缓熄灭的光芒。
杨健立刻气焰嚣张,哼道:“你爹都这么说了,崔公子,看来你这病,我是非治不可了。”
他一偏头,那亲卫登时扬鞭,朝崔融背上狠狠挥去。
凌厉鞭子破风而下,崔融背后登时浮现几道可怖血痕。
崔融束发向来一丝不苟,在病中才松散几分,如今鞭打之下,发髻微微垂落,愈来愈多的碎发从耳畔滑落。
杨健挑眉道:“这兰汤药水就该如此深入肌理,驱驱你的疯戾之气,又能放血,又能洗沐,你说,本公子此举,是不是一举两得?”
崔融挺身,咬紧下唇。
兰汤药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崔书京冷眼旁观,他知晓杨健今日之举,实则是泄愤。
但杨家是皇后的母家,面前这人,是皇后的亲侄子。
崔家今日让他出了这口恶气,才能避来日之祸啊……
正在此时,有人进来道:“侯爷,国子监司业沈其昌携夫人和儿女前来,说是要家访……家访大公子……”
崔书京不耐烦道:“什么国子监司业,让夫人应付了就是……别来扰我……”
沈家……
崔融睫毛轻颤,脑海里浮现春日宴的画面。
香风细细,沈行懿在日光下言笑晏晏,云鬓间的珠宝晶莹闪烁……
他撑在地上的手指微颤。
鞭子凌厉抽下,崔融默默咬牙,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
沈家进了崔府后,只有崔夫人一人迎客,崔融和侯爷都未曾出现。
崔夫人未曾怠慢,笑着让人奉茶:“沈大人一家前来,我们也该一家接待,只是不巧,融儿又发热了,在家中养病不能见风,侯爷……侯爷也在照看他,抽不出身……”
沈父不惯出入世家高门,只想寒暄两句就离开:“无碍无碍,我们稍坐片刻,就不多叨扰了……”
沈行懿喝了口茶,娇憨道:“母亲,听说侯爷家中有一片芭蕉林,我和哥哥想去园子里看看。”
“没规矩,”沈母轻咳一声:“我们来侯府已是冒昧,再逛园子岂不惊扰?”
崔夫人待客时向来不会失礼,忙笑道:“无碍的,小女郎喜欢玩闹罢了,明月,带姑娘去园子里走走……”
沈凌立刻随着妹妹起身,他也正想逛逛侯府呢。
沈父见状,也起身笑道:“孩子们年纪小不识礼数,我照看着他们——夫人,你陪侯夫人喝茶。”
卢氏出身世族,和侯爵勋贵倒能聊在一起。
沈行懿一出房门,走了几步,敏锐停下脚步。
竹林茂密,春风飒飒,吹动千竹万叶,然而她隐约几声凌厉的挥鞭声。
似乎还有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沈行懿倒吸一口气,望向侯府仆人。
那仆人面色有异,赔笑:“可能是哪个不守家规的奴仆正在受罚……”
“沈姑娘……”英才从远处竹林匆匆跑来,跪地,面上已有泪痕:“您救救我们家郎君吧……”
英才三言两语将事情讲述清楚。
沈父轻咳,忙避嫌转身离去,却看女儿随着那小厮拔腿往侯府内跑去,眨眼消失在内院,拦都拦不住。
硬着头皮去追女儿的沈父:“……”
*
鞭子夹带风声,抽打在少年清瘦的背脊上,血肉模糊的脊背,登时又浮现一抹醒目的血痕。
随着鞭子抽打,崔融摁在青石板上的手骨轻颤。
他闭眸忍痛,唇畔微动,轻声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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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经:“心如幻者,无得无失,无起无灭……”
天地为炉,万物皆空。
世间一切本是虚妄,无情动,无期待。
任凭血肉在红尘之中浮沉,苦痛自会消弭。
……
崔融听到父亲赔笑道:“融儿每个月都要犯疯症,若是这法子有用,以后就可常用此法化解疯毒了……”
“疯毒荒谬,用此法化解,更是谬上加谬!”急促的脚步声停在身侧,一道清亮女声泠泠响起:“崔融并无疯毒,反倒是崔家,纵容他人如此虐待亲子,此心毒过虎狼!”
她的语气沉稳坚定。
崔融忍着痛楚,艰难抬眸……
在花光璀璨春日宴中言笑晏晏的小女郎,正仰着白净倔强的侧脸,掷地有声。
身后的伤痛到极致,崔融唇角却忍不住勾出了上扬的弧度……
崔家父子瞪眼望着突然出现在崔家内宅的陌生小娘子,一时瞠目结舌。
鞭击停了下来,崔融身子轻晃,终于倒在地上。
崔家父子正准备开口,沈其昌却赶来,一把将沈行懿拉到院外角落无人处。
“父亲,荣远侯竟纵容他人鞭虐亲子,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堪为人父!”
沈其昌点头:“确是骇人听闻!”
沈行懿看向父亲:“崔融在府中如此艰难,却月月为算学部榜首,实乃不可多得的奇才。”
沈其昌感慨:“确是奇才!”
“所以,父亲您身为国子监司正,在家访时撞到荣远侯府家丑,自不会袖手旁观,我们要把崔融带出府,带去家中疗伤。”
“确是……”沈父回过神,眼眸大睁:“什么?!带他回家?!女儿啊,这……他是崔家子,他又无官无爵,就算打死了他,也是崔家内宅家事,为父实在无缘由插手啊。”
沈行懿沉默,她也曾认为,人做某事,定有缘由。
所以,在澄清掖庭疫病之后,她也忍不住,问过崔融缘由。
殿前的木芙蓉开得正盛,崔融背对她良久,侧眸淡道:“掖庭中人,亦有难舍之亲,难诉之冤,若当时有人帮一把,就能解了他们的难……你若非要问清缘由,这便是我的缘由。”
沈行懿回过神,望着父亲低声道:“难道事事都要有缘由吗?心有不忍,是否是最好缘由?”
“一码归一码。”沈父拉住沈行懿的手腕,叹息道:“崔家公子年少清俊,受如此磨难,我是不忍,以后在国子监,我尽量多护着他,但这可是在侯府家宅中,我直接上前把侯爷儿子抢走?!明儿传出去,我还做不做人了?”
沈行懿拧开父亲的手腕,语气清冷:“父亲如此在意做人,那父亲……还想做官吗?”
沈其昌皱眉:“……这怎么和做官又扯到一起了?”
沈行懿神情冷峻,褪去了女儿的稚嫩,她仰头望着父亲,却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父亲当真以为,您在国子监浑水摸鱼,司业位置就能做得安稳?您的官位,绝非陛下一时兴起的安排,国子监的世家子弟多投靠杨家,其余学子即使饱学仍度日艰难,您效忠庐王,虽和陛下阵营不同,但在陛下心中,您是清正之臣,陛下是想让父亲保清正之士,辅国之栋梁,成为和杨家门生分庭抗礼的棋子……”
她上一世辗转深宫,后又和李瞻走向朝堂,看人看事,极为犀利。
陛下安排父亲入国子监,就是想让父亲身为清正之臣,多多照拂被杨家压制的学子,为朝廷积蓄力量。
沈其昌忙瞅瞅四周,他不得不承认,女儿说得甚是有道理。
他骤然想起一事。
祥瑞事件不久,他偶然发现,女儿书房中有作画的颜料。
那时他有一闪念,也许那祥瑞,是女儿留下的后手……
但沈其昌随即否定了,一个孩子罢了,怎么可能算得准圣心……
可方才的一瞬间,他愈发确信了那个荒唐的念头……
沈行懿眸光很沉静:“爹,您没猜错,那件事,也是我所为。”
“你……”
沈行懿搀扶着父亲向崔融院落走去,低声道:“父亲,若非女儿出手,您早已身死,就连哥哥,也已在流放之路上。”
“您今日务必听女儿的,女儿保证,爹爹救了崔融,日后定然能绯袍加身,扶摇直上。”
17. 无罪
崔书京皱着眉,摆手让人把崔融拖下去。
他没想到沈家三人如此没有眼色,竟然擅闯侯府内宅。
两个侍从将崔融从青石板上拉起,正准备送入房中,却看到沈家父女三人,去而复返。
这一次,沈其昌眸光冷冷,宛若变了一个人:“侯爷且慢——公子身上有伤,还是交给妥当之人,好好将养。”
崔书京一甩袍袖,冷哼道:“沈大人这话欠妥,我是他父亲,还有谁能比我更妥当吗?”
沈其昌也冷哼道:“他伤成这样,您作为父亲不也是袖手旁观吗?下官身为国子监官员,有责任庇佑这孩子。”
沈其昌看向儿子道:“叫两个人,把崔公子送到马车上,为父要带他回家。”
沈凌将崔融扶到英才背上,崔融背上一片血肉模糊,昏迷不醒。
四人不理会大眼瞪小眼的崔家父子,将崔融带出院落。
崔凌寒回过神,忙上前嚷嚷道:“司业,我兄长就算养病养伤,也要在家中养啊,侯府才是他的家,你要把他带去何处?!”
“不说此处是家,我还以为是刑部大牢呢!”沈其昌冷冷看他一眼:“如此养病,恐怕病入膏肓啊!”
“沈大人,你……”崔书京拦在沈其昌面前,笑道:“你未免管得太宽了,本侯在家教训儿子,沈大人也要插手吗!?”
沈其昌想着沈行懿所说,冷冷道:“今日,我们定然要将崔公子带走,您若放行,对外只说崔公子和凌儿一道讨论国子监功课,如若您刻意阻拦,那此事我们也不怕宣扬,陛下以仁孝治国,此事若传出,我们倒要看看,整个长安是会认为杨公子跋扈,崔家人凉薄,还是我这个老师多管闲事!”
此言一出,三人的脚步登时停滞。
沈凌将披风盖在崔融背上,几人径直上了马车。
崔夫人面上闪过诧异,动了动唇,崔书京脸色铁青,嘴上却道:“融儿去沈家小住几日,商讨功课,你不必忧心,府中也不必张扬。”
崔夫人笑道:“有沈大人亲自指导,是融儿的福气。”
笑意盈盈举止端庄,不晓得实情之人看了,还以为崔融真是去沈家商讨功课的。
*
马车向沈家行驶,因是端午,长安城中极为热闹,路两侧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五毒扇,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粽子,混合着艾叶的味道,一同飘入马车内。
崔融面色苍白,马车颠簸时,清俊的眉心时时紧蹙,似是在昏迷中忍受痛苦。
一个纸笺随着颠簸,从崔融袖中滑落,落在了马车上。
沈行懿捡起,直接递给了英才:“替你家郎君放好吧。”
“这……是我们郎君给姑娘的。”英才没接,低声道:“郎君写好许久了,还每日拜佛,唯恐笔墨上沾染了疯毒,冲撞了您。”
他看沈行懿怔住,顿了顿,急切道:“姑娘,其实我们郎君的字根本没有疯毒,我替郎君整理了这么久的笔墨,若是真的有事,我早就疯了。”
沈行懿接过纸笺。
展开一看,上头写着岁岁平安,万事顺遂,字如清竹温润,只是纸笺的左上角,不知何时,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污。
沈行懿缓缓道:“你们郎君很好,旁人那些无稽之谈,我不会信,你也不要信。”
英才听了,忽然有些鼻酸。
他知道他们郎君很好,但这些好,他无处可诉。
可就在今日,竟然有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肯定了这份好。
她说的那样理所当然,好似这根本不是一件值得讨论争执的事。
英才擦了擦眼角:“我天天侍奉我们郎君,知晓郎君的好,姑娘和我们郎君素昧平生,能知晓郎君之心,真是难得。”
沈行懿低声道:“我一直都知晓,他……他始终是很好的人。”
沈行懿望向纸笺上的血迹。
上一世,在掖庭的年月,血并不罕见。
干苦力后手磨出的血,得病后咳出的血……
但那血终究是旁人的。
自己身处危难,满身是血求救无门,是和李瞻相遇后的第三年。
那一年,他们随着宫教太傅崔融,在宫中习字,识文,似乎日子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后来,崔融还救下了掖庭的宫人,沈行懿对崔融,自然更是感激。
沈行懿和金珠无以为报,他们身无长物,能利用的资源,唯有李瞻北苑冷宫畔的一片花圃。
北苑右侧墙基歪斜,有一片空置的荒地,高低不平,沈行懿在高处种上菊花,低处种上葵花,本未曾抱希望,谁知渐渐地,竟真的开出一片灿灿,宛若和煦春阳。
她和金珠本想为崔融填一个菊花枕,想着枕太过私密,便为他装了菊花香捶,可捶背腿,缓解疲乏。
但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便露出了狰狞。
有人诬告沈行懿,和出宫的小太监往来,让民间禁书传入宫闱。
沈行懿自然否认,她的确让某个相熟的小太监帮她带书,但带的都是四书五经,偶尔有几个话本。
但金吾卫森然出动,竟真的在李瞻和她所住的北苑东墙壁之中,发现了禁书。
这本禁书,为先帝丞相卢林所写。
卢林,是先帝最为信任的大臣之一,是沈行懿父亲的老师,忠于先帝和太子。
当今皇帝继位时,卢林已致仕还乡,但他在乡里并未闲着,而是写了大量攻击皇帝的书籍。
这些书籍被抄没,卢家也随即被处斩。
沈行懿和李瞻面色苍白,这一次,暗处的敌人来势汹汹,想将他们置于死地。
他们随即下狱,她和李瞻一起被审讯。
他们没有对李瞻用刑,而是把她捆在刑架上,鞭子凌厉抽下,她疼得天昏地暗,连呼吸都是折磨。
在昏迷之中,她听到李瞻暗哑的声音冷冷响起:“你们不必对她用刑,她在我身边,本就是为了害我,那些禁书,我本就嘱咐她烧掉,她故意藏在墙中,就是为了这一天。”
沈行心头一颤,不可置信的睁开眼眸,虚弱地望向李瞻。
李瞻眸色通红,显出疯戾和决绝:“不光如此,她还上呈了我谋逆的证据,那是我亲笔所写的书信,证据确凿,我愿认罪。”
众人立刻眸光亮起。
他们都是聪明人。
一个小宫女的性命,没人看得上。
重要的是,李瞻承认了一切。
只要他们立刻伪装一封书信,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沈行懿想要嘶吼,想要跳起来阻拦,然而她只能默默流泪,望着李瞻无声喃喃:“不要……”
沈行懿泪流满面。
李瞻护不住自己,就想用命,救下自己。
但若李瞻因此死去,她不知晓,她该如何活着……
她拼命挣扎,一个劲儿认罪,决绝地揽下所有……
沈行懿在朦胧中看到了崔融。
崔融一身青色官袍,身影笔直清贵,站在背光处,和牢狱格格不入。
沈行懿低喃道:“老师……老师……”
她险些忘了,崔融不止是是宫教博士,也兼任大理寺的差事。
只是,她不知他是如何进来,又是如何让那些人先退避。
“殿下无罪,你也无罪。”崔融眼眸微微低垂,恍然若神明在俯视她:“你们认罪,此案不是结束,反而会是杀戮的开始。”
崔融弯身,袍摆落在牢房的地砖上,染了血污,他帮沈行懿快速细致地处理伤口,低声道:“我知晓很疼,再忍一忍,定然会有转机。”
“有几件事极为重要,你想想,北苑前些时日,可进了什么可疑之人……”
……
黑暗炼狱里,他站在光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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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华贵,不染尘埃。
牢狱的烛火照在别人身上无比森戾,笼在他身上,却仿佛为他镀了淡淡的温润光辉。
灯火如豆,沈行懿看不清他的神情,心底却褪去焦灼绝望,在他的引导追问下,渐渐安定平稳。
他的字字句句,皆是为他们二人续命的仙露。
沈行懿永远忘不掉,她是如何贪婪的渴求他。
走之前,崔融将一小袋荔枝蜜饯留给了她:“吃些甜食,最能缓痛——你莫断生念。”
蜜饯的清甜之气勾起了沈行懿的生念,支撑她度过牢狱之中的漫漫长夜……
*
刑部将案子审出眉目后,照例和大理寺一起商议意见。
沈行懿和李瞻被带到刑部大堂,因了崔融,沈行懿生出几分希冀,又唯恐等来更深的绝望。
此案,大理寺只是走个过场,大理寺并无官员想涉及此案。
无人料想到崔融毛遂自荐。
更无人料想,崔融会当众拿出藏在墙壁中的禁书道:“这是指认殿下私藏禁书的证据,按照证词,小太监在六月初八,也就是他最后一次出宫之时,将此书带给殿下,此后,书籍就藏在墙壁之中。”
刑部的官员不耐烦:“这不是早就查清楚的事吗?崔大人,你与其质问本官,不如好好翻阅案卷。”
“若只看案卷,此案便是冤案。”
崔融语气平稳,面容冷肃,登时,堂中大臣哗然。
“这案子我们已经审完了。”刑部官员皱眉:“崔大人,此案已结,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决断,你好自为之吧。”
他刻意提到皇后,自然是暗示崔融,既然他的官位是皇后举荐的,自然要知进退。
崔融只作未闻,他站在堂下,眉目清冷:“世人造书,多用楮纸或藤纸,殿下北苑发现的禁书为藤纸所做,藤纸防水不如楮纸,若遇水汽,纸卷会泛微绿之色,甚至结块斑点,而这本禁书证物,字卷极为光洁。”
崔融拿起另一本同样厚度的书,缓缓道:“我将同样厚度的书,藏在墙壁之中,仅需七日,纸张已然泛青。”
崔融语气自始至终平稳沉静,并不激动张扬。
却让人觉得,他说出的,就是无可置疑的真相。
刑部官员勃然变色。
既然七日之前崔融已着手此事……
看来案子一出现,他就敏锐怀疑到了证物上。
刑部官员又恨又气,怒而叫嚣:“仅凭一本书,你能证明何事?”
“我藏书这七日,日头还算晴好,而六月多雨,据太常寺记载,初八,十二,十五,皆有骤雨,北苑地势低洼,莫要说放在墙壁之中,就算是在室内,又怎可能毫无水渍?”
有官员尚算清正,不由纳闷道:“难道这禁书并未放置在北苑?”
崔融转身:“把人带上来。”
一个身穿长袍,面目圆润的中年男子走上堂来,跪下道:“小人袁氏,弟弟一直在宫中当差,前些时日,弟弟突然出宫,说是主子开恩,让他提前出宫,恩养他后半辈子,结果相约的时辰,小人却未曾见到弟弟,小人就去打听……”
偌大的长安,无人理会他,直到遇见崔融。
崔融扫视周遭,沉声道:“此人的弟弟,就是在宫中当差的来焕公公。”
“来焕曾以定时勘察宫闱之故,在事发之前三日,来过殿下所居的北苑,此事多位宫人皆可作证,在宫禁档案上也有记录。”
“案子在二十三日被查出,来焕在案发后不知所踪,人证物证皆证明,来焕是借勘察宫闱之时,藏书于壁,陷害殿下。”
崔融身姿高大挺拔,英气内敛,仍气势摄人。
众人肩头一缩。
来焕,是皇后宫中的宫人。
崔融是皇后提拔的人,却当着众臣,为了一个无用的冷宫皇族,公然叫板皇后。
18. 师生
崔融证据确凿,言词缜密,主审官也不能当着众臣置若罔闻,只能将事情上奏皇后。
皇后暗示他将崔融提供的证据压下,但证据终究还是传到了皇帝手中,之后,主审官被调换。
众臣也通过此事看清楚了皇帝的态度,虽然对李瞻父子忌惮疑虑,但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也不会容忍旁人来陷害冤枉。
李瞻和沈行懿因此被放出。
从炼狱重回人间,北苑一切如故,但沈行懿心中始终空落不安。
若这是皇后处心积虑安排的阴谋,却被崔融拆穿……
崔融……他螳臂当车,恐怕皇后不会轻易放过……
反而是李瞻,因在牢狱中两人互明了心念,他终于不用再隐藏心思。
那时的李瞻还不是后来无情的帝王,他亲手为沈行懿做了葵花田里的秋千,为她做了两人模样的纸鸢……那一夜,李瞻为她捧来在猎场打下的一双雁。
他嗓音沙哑,双眸却明亮:“九芍,求婚以雁为礼,如今条件所限,这双雁权当我们的大婚之礼,你可愿收下?”
夜色沉寂,他的眼眸深情旖旎。
她接过他亲手打来的雁。
他们共饮她用芍花酿的酒。
李瞻拥她入眠,抚着她的长发,遗憾道:“可惜北苑没有一双红烛,也无大红喜服……九芍……出去后,我们再办一场婚礼吧……”
那时的李瞻不管说什么,沈行懿都笑着应好。
后来,他们真的又有了一场算不得婚礼的婚礼。
李瞻已贵为君王,她成了他后宫佳丽中的沈昭仪。
那一夜,李瞻批改奏折到深夜,才推开了她殿中房门。
李瞻仍一身玄色君主袍服,望着坐在床畔的她,眉眼尽是倦怠和平静。
多可笑。
爱她时,一双红烛都觉得是亏欠,不爱时,连衣衫都懒得换。
但从牢狱中出来的那几个月,的确是二人最情浓之时。
只是,沈行懿心头始终空落不安,剪灯芯时多次烫了手。
崔融救下他们之后,已许久未曾来宫中授课了。
她瞒着李瞻,暗中打探崔融的消息。
“你还不知吗?”一同上课的宫人低声道:“崔大人被杖责了,宫教的差事也被罢了。”
沈行懿心头猛然一惊:“为何?”
那宫人偏头想了想:“说是因了来宫教时走了近路,还有教课时有几次拖了时辰,违反了宫规……这么一点儿小事,崔大人就被罚俸半年,杖责三十。”
沈行懿缓缓握紧掌心。
皇后对崔融定然暗恨在心,不能明面动他,也要借着别的由头罚他。
李瞻也知晓了此事,叹息:“崔融此番帮了我们,此人精明缜密,若能趁机和他结交,日后定然有益。”
她奉李瞻之命,去给崔融送些药材。
药材是李瞻准备的,沈行懿自己准备的礼物,是亲手抄写的佛经。
他给她的经书,让她心绪平静,她也想回赠他,保佑他平安康健。
她到崔府时,崔融刚下朝回来,他已是一身绯袍,面色苍白,乌发高束,眉目俊秀不改。
崔融未看药材,修长如玉的手指翻看着她写的佛经,低垂眼眸,温润矜贵:“字进益了,即使以后无人督促,学问也不可懈怠。”
沈行懿唇角微抿。
他说得话严肃古板,好似他们之间,只是老师和学生。
沈行懿微微躬身道:“殿下和我对老师都甚是感激,即使老师不再教我们,也会常念老师之情,以后朝廷之事,也想多受老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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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融摇摇头,透着不近人间烟火的清冷:“我和殿下之间并无私情,大案一起,朝廷人心惶惶,唯有内政稳定,方能休养民息,推行国策……殿下只要安分守己,定然无人刁难于他。”
不但他如此想,皇帝也如此想。
因此,虽碍于皇后党羽处罚了他,但不久却升了他的官职,如今他位列三品手握实权,离阁臣只有一步之遥。
沈行懿正要开口,崔融却咳了起来。
手帕收起的一瞬间,沈行懿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若红梅开落。
沈行懿心中一沉,她面见了崔融,差点忘记崔融经历了何事。
他看起来仍然矜贵,清醒,强大到可以拯救朝廷和所有黎民。
可他也终究是血肉之躯,经历的苦难不会消弭,看似风过无痕,实则在独自默然承受……
回宫后,沈行懿将此事告知了金珠,金珠当时还诧异:“崔大人也就是二十左右,即使被杖责了,又何至于伤好后还会吐血呢,若他咳血,那定然是身子从前就有病根隐疾……”
又有小太监低声道:“你们莫要往外传,我曾在文渊阁侍奉过几位大人,崔大人的身子骨儿,好似的确不强健,应该是之前受过伤,总是熬药,听说他未曾被陛下赏识之前还有传言,说他身有疯疾……”
……
前世的那些流言,沈行懿并没有深究。
她顺理成章想着,崔融身为贵公子,定然金尊玉贵,怎会受过伤呢……
可如今她总算知晓,他并非未曾经历过苦痛,只是从小就习惯了掩饰。
长年累月的伤口早已成了他的一部分,当忍痛成为常态,反而像是从未受过伤。
就像此刻,他背后的伤早已血肉模糊,马车颠簸,他仍不发出一丝呻口今。
19. 冬雪
众人到了沈家,找来了医士。
沈行懿一直守在崔融身畔,等待医士到来。
崔融双眸紧闭,似沉入无尽梦魇,苍白的双唇喃喃道:“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母亲……母亲……”
清醒时从不敢宣之于口的执念,此刻终于化成了破碎的词句。
崔融堕入黑暗梦境。
梦中有慈爱的母亲,她常常揉着他的脑袋,拿着各色草药教他识字。
他依稀记得,那些形状不一草药都有动听的名字。
竹影摇曳,父亲在一旁看着他们,眸光和蔼。
后来,父亲和母亲似是一起离开府邸了一段时辰,再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父亲常说母亲疯了,母亲也很少抱他,后来,母亲似乎消失了一段时日,大雪纷飞的那一天,宫中传来了母亲病逝的消息……
他跟随崔府众人,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他回来时,长安漫天飘雪。
崔家贵为百年世家,长安的百姓站在街旁,交头接耳,都想一睹崔家人的模样。
他们的议论,随着飘雪落在耳畔。
“哎,那个就是崔家的小公子啊,看着也就六七岁的模样,哎……可怜……”
“是啊,他母亲出身名医葛家,葛家啊,研制了多少药材,葛老大当年还到处救治病人,全天下几十家药铺,真可谓名利双收,父亲是崔家侯爷,权贵世家,谁能想到这么小就没了娘亲,你看他穿得好薄啊……”
“啧啧……你一说才发现哎,穿得还是单衣,这么多婆子丫鬟,怎么也不好好照看……”
雪落在肩头,崔融恍然抬眸。
冬日来了,只是这个冬日,再也没人提醒他加衣。
而他,竟然也不觉得冷。
那年冬天的冷意,残留到了漫长的余生……直到如今都未曾消散……
府中的人,一夜之间,看向他的目光变得冰冷嫌恶……
他想要母亲,却再也触摸不到母亲的温度。
他想要小姨母,小姨母却也被诊为疯病,他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捂住嘴拖下去,她流着眼泪,眸光透出焦灼,怨恨,不甘,她似乎拼命要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
整个世间,从此只剩他一人,以及一个愈发清晰的念头。
他不能疯。
母亲和小姨母医术精湛,怎会无缘无故双双发疯,她们定然是因为知晓了某个秘密,被冠以疯病,从此任人摆布……
那个秘密很危险,在无依仗时冒然触碰,只会被无情吞噬。
崔融知晓,这个秘密,他绝不能碰。
他要长大,考上进士,进入官场,一步一步往上走,方能查清母亲,姨母相继发疯的真相。
好冷啊……
无穷无尽的雪倾斜而下,前路茫然,露结为霜,他独自在雪中,刺目的白将他围绕,困住……
他想要离开这冷冽之地,却因寒冷僵住手脚,无法抽离。
隐隐约约有温暖贴在他的掌心,仿佛日光洒下,又仿佛靠近火苗……
冰冷逐渐瓦解,崔融试着活动手指。
沈行懿看到崔融指尖微动,忙道:“崔融……你醒醒……”
崔融缓缓睁开双眸。
视线渐渐清晰,沈行懿身着绯色石榴裙坐在床头,眉尖微蹙,床畔有个绣满海棠花纹的藕粉兔子小软枕,自己的右手被塞进了兔子里。
兔子热乎乎的,是他梦中的温暖来源。
“他们都去送郎中了,你一直吵着冷,我就把我的汤婆给你拿来了。”沈行懿看崔融凝眸小软枕,忙解释道:“我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这个汤婆也是新的,并未有人用过。”
崔融垂眸,粉色的兔子软枕馥郁甜香,有柔软的温暖。
刹那间,崔融有想要拥紧的冲动,但下一瞬,他抽回了手。
他艰难撑起身,要坐起来。
沈行懿提起一口气:“你身上有伤,莫要动了。”
她顿了顿,解释道:“此处是我家——你先安心在此地养伤吧,你父亲也同意的。”
玉砌冰雕的少年面容未变,直到他垂眸,看到她的衣袖上有一抹血迹,他才皱眉道:“你手腕受伤了?”
沈行懿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腕内侧正在渗血,想来是僵持时被鞭风扫到,一路奔忙紧绷,她甚至未曾发觉。
好疼!
沈行懿吸了口气,手指放在唇边:“嘘——别告诉旁人,一点儿小伤而已。”
郎中已经走了,她也不想父母知晓此事,毕竟见了血,也许父母还会因了此事对崔融存了芥蒂。
崔融望着她的笑眼,低声道:“你把碘酒拿来。”
沈行懿一怔,下意识摇头拒绝。
崔融道:“你若是不愿让他们知晓担忧,就莫要拖着。”
少女细嫩的手腕内侧宛若最完美的羊脂玉,腕间赫然横亘了一道血痕,崔融稳住手腕,轻轻将碘酒涂上去。
沈行懿疯狂吸气。
崔融抬眸,她鬓角的碎发被薄汗浸湿,鼻尖和眼圈都红红的。
脑海中,又浮现她冲入院中的场景。
在父亲表态下令之后,他一瞬间死了心。
在鞭下辗转的时候,他想过今日此事如何收场。
也许自己会被打到晕厥,也许杨健觉得无趣收了手,也许……为了让杨家人消气,会默许鞭子一直不停……
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人阻止这一切。
可真的有人来了。
来的人,还是个无比怕痛,胆子很小的小姑娘。
崔融心头酸涩。
沈行懿蹙眉,拧了拧手腕道:“伤口好疼。”
崔融面色一紧,忙探身过来,沈行懿将手腕藏在身后:“你躺好,我说疼不是为了让你看。”
“……疼了就说出口,这本就是发自本心之事。”沈行懿抬眸,杏眼里又有了几分笑意道:“我是想说——你遇事没必要忍着,更不必压抑自己的痛苦。”
崔融的鞭伤极深,整个后背血肉模糊,医士为他上药时,他始终沉默,宛若玉雕。
药水的刺激下,沈行懿疼得胳膊经脉都痛到跳动,崔融比他伤得重很多,应该更难以忍耐吧。
她不喜欢他默默忍耐的模样,他不该无知无觉,任由痛苦肆虐。
况且有时候,你越是忍耐,就越会有更多的苦纷至沓来,让你忍耐。
崔融眸光露出一丝惘然。
痛苦吗?
他好似对痛苦很陌生,日复一日的忍耐中,整个人生出麻木厚实的茧,她的气息却宛若春风吹拂,让外壳脱落融化:“好,我记在心上,不过今日这伤……无妨的。”
无妨吗?
沈行懿一怔,可他明明对她说过,那些伤害她的人不可原谅。
他对她的伤痛如此敏锐,为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却恍若未觉……
崔融和沈行懿约定好,每日午后他帮她换药。
衣袖掀开,清甜的气息若隐若现。
崔融垂眸,他包扎伤口时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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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却仍然难以避免,会偶然触碰到皮肉。
她腕间细嫩,滑若锦缎,崔融屏住呼吸。
沈行懿望向崔融。
他身上遍布可怖的伤口,他无动于衷,却极为细致的对待自己身上这道被鞭梢刮到的伤痕。
他向来若高不可攀的冰山,何时何地不逾矩,即使迫于无奈为自己包扎伤口,也连洒在自己手背上的气息都在克制。
他似乎有一层屏障,和人并不亲近。
是天生性子如此吗?
可他又并非冷漠之人。
沈行懿望着他的侧脸,想得入了神。
不管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如山雾之中的朦胧青松,入世也出世,带着想让人深究的清隽矜贵。
可惜上一世……他们最终走至殊途,愈发陌生……
到临死前,她也未曾参透他……
崔融对上了沈行懿的眼神,她杏眸潋滟,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却在怔怔发呆。
崔融沉默片刻,问道:“有心事?”
沈行懿眼眸圆润,又天生一双带笑的杏眸,本该透着无忧无虑,可崔融却觉得,某些瞬间,她会陷入某种幽远的沉思,整个人透露出沧桑的扑朔迷离。
他忍不住想要探寻,却又克制着踌躇的脚步。
“没心事。”沈行懿移开眸光,结结巴巴道:“就是这两日,我看书时看到了一些事儿还挺有意思的……”
她终究还是从衣袖里拿出了自己这几日整理好的小册子。
册子上摘录的都是史书上的人,有人个子矮小受尽嘲笑却最终成了大将军,有人因木讷结巴饱受羞辱却成为权相,还有人年少受尽白眼却最终称帝……
“就是吧……”沈行懿飞快道:“你不用太在意旁人说什么,他们年少时曾被人看轻,但最后都留名青史,名扬天下……”
你也会如此。
崔融梦中的呢喃和恐惧,沈行懿都知晓了。
沈行懿想告诉此时尚且孤寂清肃的少年。
在漫长的岁月里,你并未如旁人所预言的那样,身患疯症丧失神智。
你会长出羽翼,翱翔青云,庇佑万千世人。
你给了无数人……活下去的勇气……
但沈行懿觉得摘抄小册子太直接了,直接得有点尴尬。
上头都是老生常谈的历史典故,崔融饱读诗书,难道没有看过吗?!
更何况,上一世无她插手,他依然位高权重,权倾朝野。
他自有冲破黑暗之力,何须旁人扶持?
因此,沈行懿不知晓她做这个册子有何意义……
但她还是做了。
她觉得自己好傻。
崔融回过神时,沈行懿已经逃跑似的离开了。
他翻开小册子,册子上,一笔一笔,满满都是她的字迹。
她一定做了很久吧。
天色不知不觉暗了,小册子在胸前,胸口仿佛有温暖的藤蔓顺着册子蔓延生长,满架绿藤,搭成了晴空日暖的屋檐。
那些嘲笑和诋毁,被隔绝在房外,他在房内,温暖安定。
傍晚月升,崔融眼眸倏然一暗。
……他方才,还没来得及和她说……他很喜欢这礼物。
他习惯了漠然疏冷,很少去探听自己的心扉,更不知如何向他人敞开心扉。
这份疏冷的距离,于他而言是自我保护。
可崔融平生第一次觉得,他恨这样的保护。
该怎么让她知晓……他很喜欢这份礼物呢?
20. 课业
月光洒在沈行懿的檐角,金屏玉色正和沈行懿说笑,忽听外头响起几声敲门声。
是英才的声音:“玉色姑娘,歇下了吗?”
玉色走出去,压低声音:“怎的了?”
“你这里是否有针线?”英才硬着头皮大声道:“我要给公子胸口衣襟处缝个内兜,公子说有本重要的书,要随身带着。”
玉色把针线给英才,随口道:“随身带书啊……那要多重啊……”
英才对着屋内道:“不大也不厚,至于是什么书,我也不晓得,今日公子才拿到……"
金屏在屋内听到吃吃笑了,想着崔公子可真够奇怪。
住在旁人家中,晚上还来要针线,平日就天天看着他手不释卷,还真是爱书如命了。
沈行懿听着,却若有所思。
英才回来后,崔融道:“你确定音量够大,她能听到?”
英才笑不出来:“……公子……我嗓子都哑了……”
崔融点头,表情颇似满意:“你下去歇着吧,多喝热水。”
英才:“……”
*
春闱在即,国子监进士堂每月的月初和月末,都有两次考试。
按照策论排名,名次由优到劣,张挂在榜上,沈凌从上到下,找得眼睛发直,也没寻到自己的名字。
倒是沈行懿前去看了一眼,很快找到了名字对应的位置。
沈凌望着快到底的名次,心如死灰,他瞥了妹妹一眼:“……你找得倒快。”
沈行懿对哥哥眨眨眼:“从下往上找,一眼就找到兄长了……”
沈凌猛掐人中:“……”
合着是他找的方式没有自知之明了。
沈其昌在国子监任教,自然也看到了儿子的名次和书卷。
他又气又急,一回家就把儿子叫来训话:“这就是你说的功课得心应手,你考完试竟然还有脸说写得极为丝滑,如行云流水?!”
看不出哪里行云流水。
整篇文章,是够水的。
亏了他听了儿子的鬼话,没忍住在国子监官员中露出了几分得意。
成绩一出,他成了个大笑话。
沈其昌越想越气,命道:“以后你每一日的课业,都要拿来给我过目!”
沈凌低声嘟囔道:“我都多大了,难道连每日课业还要旁人督促吗,我同窗那么多,可没见谁家的父亲,每一日都要检查课业的……”
沈其昌都快被气乐了,他正好看到崔融也在一旁,便道:“你以为我想看你这手歪歪扭扭的蜈蚣字吗?我都担心我看得时日久了面目扭曲,你若是像崔融一样省心,我能如此?”
沈行懿在一旁带着笑看着父亲和哥哥拌嘴。
上一辈子,哥哥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意志非凡,兵书和策论都甚是出众。
在不同的境遇里,人的命运,真是天差地别啊。
上辈子,她曾无数次的想过,若家中安稳一世,母亲,哥哥会是何种模样,她又会有何种人生?
她这一世,带着上一世的记忆而来,无论如何,已经没法子重新来过。
可若是家中安稳无事,哥哥就该是如此模样吧。
长辈照拂,家中和睦,不经风霜的长安少年,最发愁的,不过是今日未曾完成的课业。
不必历经冤屈和耻辱,也不必一次次逼自己在白骨成堆处爬起来。
安稳一世,平凡一世,本就是福气。
沈行懿对父亲道:“父亲,若哥哥对功课没兴致,不若让他习武进营,也许能摸索出适合他的路子。”
“不成。”沈其昌断然道:“他从小就没习过武,再说大雍重文,刀剑无眼,习武不是个好路子。”
崔融看沈父为沈凌学业着急,却暗暗留了心。
趁着二人讨论功课,崔融将自己整理的策论册子拿给沈凌。
沈凌看了看册子,双眸亮起:“这是你从何处来的?”
这些时日,老师正督促他们整理历年策论呢,他看到崔融册子上的整理,眼前一亮。
崔融沉静道:“是我自己总结的。”
“你总结的?!”沈凌甚是吃惊,刮目相看道:“你……你不是算学部的吗?竟然还总结了历年策论?!”
崔融颔首:“我收集了国朝近十几年的策论要点,无事时自己翻看。”
崔融本就不在进士科,却打定主意报考春闱,策论全凭自学,自是不敢松懈。
沈凌震惊了:“你打算自学自考啊,连指点的师傅都无,如何和千里挑一的高手竞争策论呢……
崔融无年少人的轻狂,也无过分的谦逊,不骄不躁道:“师傅教得再好,终究要靠自己悟性。”
沈凌识趣闭嘴:“……”
他一个进士堂吊车尾,的确没资格指点算学头名,他想了想道:“我最近也在整理呢,你这整理的法子我倒没见过,你如何想到的?”
崔融看他有兴致,也知无不言:“我把策论划分为几类,一类是时务策,一类是商策,大多是讨论的,用于辩经,但也常常和当下的情形紧密相关。”
沈凌仔细翻看,又惊又赞。
他就在国子监的进士科,老师说过很多次,要想在科考中取得好成绩,还是要掌握技巧,例如课下将策论分类云云。
但每个人分类方式都不一样,他是按照年份直接分了类,大多同窗也是如此,也有同窗按照经书经义分类。
却没曾想崔融的分类方式如此别具一格。
沈凌笑道:“你这法子好,将策论分出了不同类型,譬如一个论点,可按照这三个类型去做推演,如此只要论点猜得准,真可谓万无一失。”
崔融颔首,面上仍是清隽沉静的笑意:“能帮到沈兄就好。”
沈凌道:“除了策论,行卷也甚是重要,如今进士堂的同窗都开始整理自己的诗文了——对了,崔兄,我字思宁,我们兄弟相交,不如称字?”
本朝正式春闱前,有行卷制——生会将自己平日所作的诗词写在卷轴之上,在和贵人宴饮时呈递,还可配以琴谱弹奏,若能入文臣贵人之眼,就可得到赏识推荐,借此扬名。
行卷的诗虽题材大多相近,多为游春,饮酒,贺园,但要想出挑,平仄,韵脚,情致皆要上佳。
崔融唇角牵起一丝笑:“思宁,我字冰砚,以后策论行卷,都可一起探讨。”
沈凌满口答应道:“那是当然,你我二人从今开始便是兄弟,对了冰砚,你这册子我想今日抄一份,给几个交好的同窗带去可好?”
崔融颔首,将册子给了他。
*
崔融住在沈家后,沈凌按照女儿的嘱托,开始一步步在国子监布局。
第一步便是模仿学子口气,声讨国子监世家子弟的特权,但声讨很有分寸,只围绕国子监之事说起,并不涉及朝堂之事。
其中,算学科在六部行走之人,不举荐算学科出众监生,却举荐崔家子,也是一条明例。
国子监寒门子弟也不少,这布告登时激起他们心中的不平之气。
之后,状若无意般,崔融端午被杨家子欺凌一事,也渐渐在国子监寒门子弟中传开。
“你听说了吗,算学堂的崔融,这些时日未曾来学里,是因了碍于杨健的威势,被父亲责打了。”
“他父亲不是荣远侯吗,又不是寒门啊,怎还会因了杨家难为儿子?!”
“再大的世家,在皇家面前也是寒门啊,杨家可是皇后母族,再说了,你是有所不知啊,听说崔融在家里不得父心,自然要拿他当筏子,取悦杨家了……”
“唉,他素来勤勉,请假这么多日,定然伤得不轻……这么一说,他倒是和我们同病相怜了……”
“可不是,就说这次观政,几个堂去的都是世家子弟,根本没我们的份儿啊,算学科本来要举荐崔融的,却硬生生将名额给了旁人,他看着出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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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却也是个没倚仗的……”
沈凌适时拿出了他从崔融处抄来的策论册子。
他清清嗓子道:“崔兄可和那些酒囊饭袋不一样,你们快看看这是什么好物件——”
进士科皆是出众才俊,看到册子上沉稳清隽的楷书,又瞧见别开生面,细密详实的分类,还有简凝深刻的批注,登时生出了敬仰之心。
“这是哪位高人的笔记,竟如此详略得当,才气凝练?”
“……他竟然把几年来的卷宗都细细梳理过,可见是个有心之人。”
“他也要和我们一同科举吗?梁恩,有人要和你争一甲了!”
梁恩认真看罢,倒吸一口冷气,抬头问沈凌:“这究竟是谁所作?”
京城竟有如此卧虎藏龙之人吗?
沈凌颇有几分自豪,得意道:“就是你们说的崔融啊,他对策论颇有研究呢!”
“……崔融?!”众人大惊:“可他是算学堂的,没听过我们进士堂的课啊!”
“对啊,他在算学堂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但算学只是技法,和策论相差甚远啊,他怎么会懂这些呢……”
沈凌得意洋洋:“老师教得再好也要看自个儿悟性,崔兄天资聪颖下笔如神,这都是他自学的。”
众人大惊,眼眸流露震惊钦佩。
“别看他天资出众,却独独和我亲近。”沈凌看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开始渐渐扯远道:“他刻意把册子给我温习,他还要和我结拜兄弟呢。”
进士堂的学子又开始议论:“既然他学问精深,怎么还去算学部?”
“听说也是把进士名额给了崔凌寒,那崔凌寒在咱们进士科就是垫底的,同是兄弟两个,差别竟如此之大。”
……
这一夜的国子监进士堂,众少年挑灯夜读,轮流将册子誊录抄写。
他们忘了所谓字迹可传疯症的传言。
反而对册子的主人,渐渐生出了好奇和钦佩。
*
沈凌扬眉吐气一把,对崔融住在家中一事更是生出几分自豪,沈母见儿子总是往崔融院中跑,不由好笑:“当日是谁心惊胆战,怎的如今日日往人家院子里跑?”
沈凌轻咳一声,正色:“母亲,过去的事,你可千万莫在崔兄面前提起,我敬重他的学问,才不会在意那些流言。”
沈凌兴冲冲推开崔融的门。
一进门,沈凌登时愣住,风卷纱帘,此刻崔融衣袖半卷,露出小臂,英才看着半卷医书,一手捻针,在崔融穴位上施针。
针刺入皮肤,崔融只眉心轻蹙,他沉静侧眸翻看医书,微微蹙眉道:“三阳经上三里,你扎的位置,似是偏了一寸吧……”
沈凌从吃惊中回过神,破门而入:“冰砚……你这是……自己学针灸呢?!”
进士策论自学也就罢了,怎的针灸也在自学啊!
崔兄啊崔兄,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晓的。
崔融放下书本,和沈凌大概解释了几句。
以往热毒发作,通常几日便消歇,但本次的热毒,却多日未曾散去。
他在侯府时不好找医士,便暗中和英才一同学习医书,给自己诊治。
沈凌:“……如果扎错了怎么办?”
崔融泰然自若道:“拔出来,重新施针就好。”
他说得淡然,沈凌却仿若被雷劈了,脸色苍白:“可是……可是你会疼啊……”
他忽然哑声,说不出话来。
崔融……呜呜,崔兄定然受了很多苦。
而会疼,大约是他受过,最不值一提的苦。
沈凌未经苦难,却有恻隐之心,崔融身携疯症,被父亲如此虐待,让他甚是唏嘘:“你若是请医士郎中不便,我可帮你寻啊……”
沈凌想了想,拍拍胸脯补充道:“在国子监有什么事儿,你也对我说一声便是,我在进士堂人缘好着呢——你都住我家了,我们今后就是兄弟了。”
21. 波澜
知晓崔融要走,沈家人把午膳做得甚是丰盛。
琳琅满目的菜肴,家人围坐一桌,崔融左边坐了沈凌,右边坐了沈行懿。
沈父揭开酒坛,笑道:“夫人,今儿是庆祝冰砚伤好,喝一杯吧?”
沈母却道:“别仗着孩子的名义贪酒,孩子们还小呢。”
“孩子们也能喝啊,喝一口无妨的。”沈其昌笑道:“说小也不小了,冰砚和凌儿要是金榜题名,曲江宴,宫宴,能不喝酒?”
沈凌漫不经心:“你就让他喝一口吧,免得咱们家坛子里的酒总是无缘无故少了,长安城的贼都要喊冤。”
沈其昌在桌下拼命踩儿子脚,沈行懿在旁笑得肩头轻轻抖动。
崔融望着沈行懿,唇角轻扬。
这是他想象中,一家人的样子。
而他也身处其中。
“来,崔公子。”沈其昌端起酒,笑着对崔融道:“此番养好了身子,以后定然能得中金榜,官途顺遂。”
崔融抿抿唇,端起酒杯。
沈父沈母笑得慈爱,他生出了一家人的错觉,以至于他忘了,这顿饭,本是他们送别他的宴席。
吃罢饭,他就要回崔府。
崔融装作不经意一瞥,沈行懿若白玉雕成的耳朵尖,有几分泛红。
方才,沈行懿只是轻轻抿了一口酒,看来她的酒量倒是不效其父。
今日的沈行懿梳了双螺髻,左耳畔插了一朵紫蕊玉兰花。
她真的很喜欢有关紫色的一切物件。
崔融夹菜有几分僵硬,唯恐碰到她鬓角纤弱娇嫩的春花,哪怕两人隔了有半尺。
“你尝尝这个。”沈行懿尝了口面前的炙肉,偏头对崔融笑道:“胡椒炙羊肉,喜欢吗?”
胡椒炙羊肉,和普通的炙肉区别在于,羊肉焯水后,要用胡椒酒和冰糖,茱萸,干姜一起熬成枣红色,再洒上浓郁的胡椒粉。
“这菜一股胡人味儿。”沈凌嘀嘀咕咕念叨:“崔兄,你小口尝尝,懿懿她口味很重,这个菜加了很多胡椒。”
“是你没口福,说不定崔公子就喜欢。”沈行懿看向崔融道:“怎么样,好吃吧?”
在她澄澈含笑的眸光中,崔融特意咬了一大口,浓郁的胡椒味让他登时胃中火烧火燎,崔融用唇角的笑意将辛辣压下去,又伸出筷子,笑着说好吃。
筷子却被沈行懿纤细的手腕挡住了。
好吃才怪!
沈行懿望着崔融瞬间红起的眼眸,把热茶放在他面前:“你眼睛都红了,吃不惯胡椒辛辣,就不要再吃了。”
崔融一怔,收筷,抿了口温水。
水的温度,让他心尖仿佛陷入棉絮,又暖又软。
他方才吃完胡椒,觉得甚是辛辣,可他下意识忽略自己的状态,甚至没有意识到,他吃不惯这道菜。
他只是想着,这是沈行懿喜欢的。
她喜欢的,他下意识就想尝尝。
可她发现了。
喝着温水,胃缓过来,崔融心底却涌起一阵失落。
他吃不惯胡椒,不能和她一起,向沈凌宣战了。
他想要和她靠近,喜她所喜,这份微不足道的不同,却仿若有千斤,压在崔融心头……
沈行懿忍不住看向崔融。
安静吃菜的崔融垂着脑袋,他向来安静,垂着眼眸时,竟有几分乖巧。
他并不像上辈子那么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嘛……
甚至,根本不晓得自己爱吃何物……
他在学业上名列前茅,但平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沈行懿不由摇摇头,笑道:“下次你来,可以尝尝不放胡椒的炙肉,我家厨房王娘子做得蜂蜜炙肉,也甚是好吃。”
崔融心头宛若长出春草,一寸一寸,随微风荡漾。
是他多虑了。
她未曾和他疏远,反而邀请他,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
崔府。
崔融一进崔府,管家便笑着迎上前来:“郎君总算来了,家中来客了,老爷在书房等您过去呢。”
崔融微微眯起眼眸。
家中来客是常事,但父亲从不会唤他去陪客。
尤其是在书房接待的贵客。
崔融进了书房,坐在书房太师椅上的是个身量高挑的中年男子,一身道袍,面容白皙,唇上留着飘逸的细须,有股清逸的书卷气。
崔书京看到儿子进来,不着痕迹的皱皱眉,连问也没问儿子的伤势如何,只是笑道:“你总算回来了——这位是正心派的张道长,一向是云游四方,曾驱治过多地邪祟,在皇后和各位公主王爷面前都是座上宾呐,张道长特地来咱们府中,你快来拜见。”
崔融顺从拱手道:“见过张道士。”
张道士含笑看向崔融,细长的眸子闪烁了一瞬,笑道:“原来这就是崔家的大郎君,早就听闻其名,未尝一见,一看便是京城的才俊公子,崔大人好福气啊。”
崔书京推辞了两句,摆摆手,立刻有人送上茶来。
崔书京对儿子摆摆手,命道:“张道长难得和你投缘,你坐下,好好陪张道长品茶。”
崔书京为张道长斟茶,笑道:“这是今年新送入京的龙章山贡茶,您尝尝。”
张道长细细品了,赞道:“味甘色浓,不愧是朝廷贡品,比我在蜀地喝到的章山茶要清冽。”
崔融状若无意:“张道士近日一直在蜀地吗?”
崔书京道:“张道长三日前才来京城,长安无数贵人相请,张道长却来了我们崔府,实在是崔府之福啊。”
张道长抚须,崔融安静陪饮,手指持着白玉茶杯,若有所思。
张道士眸光始终凝在崔融身上,毫不遮掩好奇探究。
十几岁的世家少年,眉目间还有几分稚气,但已透出矜贵,听崔夫人说他功课极好,天资聪颖,过目不忘。
这等人才,他自然不会错过。
崔融放下茶盏,站起身微微躬身道:“国子监布置了课业,儿子先退下温习功课了。”
“瞧你这模样,还有没有半分规矩?!”崔书京登时变了脸色,怒道:“府中还有客人,做功课也不急于一时吧?!”
张道长忙笑眯眯劝道:“功课要紧,不过崔公子,我也算粗通文墨,你课业上若有所疑问,不妨一起探究。”
崔融道:“目前课业尚能应付,不劳道长费心。”
话还未说话,崔父已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张道长的学问,状元探花都比不上呢,他指教你一番,你受益匪浅。”
张道长很谦和:“谈不上指教,想和公子一同切磋切磋。”
崔父话说到此处,崔融似是有几分为难的模样,缓缓把课业拿出。
张道长饶有兴致的翻看:“公子这笔楷书真是不错,公子会写几种字体?这都是算学课业——你平日可会作诗,可有诗集?”
崔融平静道:“偶尔写诗,自娱而已。”
“公子这等家世,想来不缺宴饮应酬,应该写过不少宴饮诗吧……”张道长思忖道:“早就听说公子在山东的才名了,公子文章写得好,作诗定然也易如反掌。”
崔书京的面色有几分尴尬。
按照他们的家世,宴饮不会少,但向来宴饮,他都是带着崔凌寒出席……
不过话说回来,张道长看文章也就罢了,怎的还看宴饮诗呢……
崔融唇角含笑道:“我常年在书院,宴饮诗接触的少,道长常出入宫门王府,想来甚喜宴饮诗作,道长若不弃,可多多指教晚辈。”
张道长甚有兴致的和崔融讲起宴饮诗:“崔公子不日也要行卷吧,到时你把你的诗集拿来,我虽不才,也能帮你选选,还有你同窗的诗集,我也愿帮忙啊……特别是那些寒门子弟,连正经的宴饮都没去过几次,如何写诗啊?鄙人恰好去过不少王公贵族的宴饮,可以和他们多多商讨……”
寒门子弟虽擅策论,但行卷时的宴饮诗,确是不太擅长。
不过这位常常出入达官显贵宴席的张道士,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呢?
*
回到院中,英才很是兴奋:“今日可算是得到赏识公子的人了,公子大才,本不该被埋没,张道长和公子一见如故呢。”
崔融颀长身影在烛火中忽明忽暗,他垂了眸,摇头淡笑:“世上哪儿有这么多一见如故……”
细思今日之事,处处透着诡异。
突然让他去见客的父亲,从蜀地归来的神秘张道长,还有探讨诗文时对他的试探和打量……
崔融垂下眼眸。
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一见如故。
毕竟,大多数的一见如故,实则是另有所图。
他生在这样的家中,警惕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汹涌热情。
崔融躺在枕上,望着帐子外清冷的月光。
今日之事他难辨善恶,但他知晓,张道长并非从蜀地而来。
龙章山位于浙西丽水,丽水山多路窄,车马不便,龙章山的贡茶想要送去蜀地,陆路要两千二百里,龙章山的贡茶是快马加鞭以最快速度运到长安的,长安距龙章山的路程,只是蜀地的一半,但这茶也是昨日才到的,皇帝刚拿到贡茶,为做出既往不咎的模样,立刻将贡茶赏赐给了从前辅佐庐王的群臣。
三日之前,这茶,根本送不到蜀地。
崔融沉沉闭上眼眸,脑海里闪过刚进书房的画面。
他愈发觉得,张道长这一次,是为了他才来崔府的。
无妨。
世间的恶意,他见得多了。
此处是他的家,父亲,祖母,都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可有时来自家人的恶意,倒比外人,更阴险毒辣,直击命门。
*
平日,庐王府众人甚是低调,因恐生是非,庐王和王妃甚少出门。
因恰逢端午,长安城甚是热闹,长安有一习俗,怀了孕的妇人在端午前后去寺中烧香拜佛,可驱邪除祟,一世顺遂。
庐王妃身怀有孕,即将临盆,也想着去寺中参拜。
但若是去了皇家寺庙,一是唯恐僧人认出,二是王妃若去皇家寺庙,皆有相对应的仪仗规格,还要惊动礼部,很容易惹不必要的麻烦。
庐王妃便想着和打扮低调,以民妇的身份,找个就近的寺庙参拜。
庐王先是并不同意,毕竟庐王府中已经有不止一个佛像禅房,只要心诚,在何处都一样。
但庐王妃却执意前往,毕竟她已经几个月未曾迈出王府一步了,怀着孩子心头发闷,去民间看看,散散心也是好的。
庐王长叹一声,让李玄安随王妃一同前去。
李玄安带了四个侍卫,连同一个马夫,两个侍女前往,都打扮成了平常富贵人家的模样,还特意选了坊东极为低调的法林寺。
一切都很顺遂,只是出寺庙时,恰好碰上了突厥商队。
庐王妃和商队擦身而过时,竟有五色烟雾腾空而上,盘旋在王妃身侧,许久未曾消散。
突厥用不熟悉的汉话说着:“夫人身怀六甲,引来神降祥云,此子日后,贵不可言。”
因五色祥云腾空而上过于瞩目,倒吸引了不少人围观赞叹。
但此事也就约莫半盏茶的时辰,李玄安不愿被人关注,和几个侍卫将王妃护送上了马车。
此事,几人都未曾放到心上。
谁知几日后,出去采买的侍女却道,街上都在传,咱们家王妃怀了贵不可言的龙嗣。
李玄安一怔,摇头失笑:“这消息传得倒快,当时也没几人,怎么就知晓我们的身份了……”
他简短江此事讲给李瞻。
李瞻听了,心里一惊:“此事若是传到宫中,怕是不妥。”
李玄安心思一凛。
亏得父亲总夸自己缜密,怎的连此事都未曾发觉。
还好此事刚过去不过三日,由王府出面压住这谣言,长安这么大,听到此传闻的人也不算太多。
但李玄安明显低估了流言在长安传递的速度。
不止民间,就连侯府伯爵府也知晓了。
有几个侯府的子侄端午后来拜见庐王,还不住打趣,说是过几月,非要见一见民间传闻中贵不可言的小殿下。
庐王面色沉沉,满心郁闷。
几个侯府都传遍了,宫中……想必也已经知晓了……
整个庐王府都笼罩在凝重的氛围中。
李瞻不由想,若此时父王登基,母亲怀有皇子,宫中该是何等欢快愉悦的氛围……
李瞻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月落烛灭,李瞻沉沉进入梦中,又是一片渺茫的雨雾。
这一次,李瞻看到自己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声嘶力竭。
“父王,母亲陪您那么久,怀子含冤,一尸两命,难道就不值得父亲冒一次险吗?”
梦中,雨水轰然而下。
父亲的背影在雨水中渐渐模糊,只留下一声模糊无奈的叹息:“若你母亲还在,我舍命为她沉冤又何妨,可她已仙逝了啊,你母亲也不想你为了她不顾自己,你母亲……也想保全我们一府啊。”
“卢瑞是宫中的太医,是陛下的恩典,怎么会有差池呢,女人生子本就是鬼门关,你母亲身子素来不算强健……”
李瞻从梦中醒来,喉头僵直,全身发冷。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做梦。
但梦中发生之事,都离他尚远。
他还从未做过如此可怖真切的梦。
母亲……母亲她的确尚在孕中啊……
李瞻按下纷乱的思绪,来到母亲房门外,却听到有宫中内侍在笑着寒暄道:“皇后知晓了王妃您即将临产,不止送来了补品,还派奴才去太医院寻了医术精湛的太医,来照顾您起居脉象。”
李瞻脚步微微一顿,等那内侍退下,他才进了房门。
李瞻扫了一眼那太医,僵着声音道:“你是新来的太医?”
“回禀殿下,小人卢瑞,太医院医正,是皇后特意让臣来照顾王妃的。”
听到这名字,李瞻面色霎时一变。
他握紧手掌,含笑和太医聊了几句,待到太医离开,才如临大敌,对母亲道:“母亲,他方才都说了什么?可给您开了药方?”
“怎么?”庐王妃也吃了一惊:“太医还未曾给我药呢,有何不妥吗?”
李瞻一顿,母亲正值孕期,他将梦中之事告知于她,只会增添她的惊恐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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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再说,卢瑞是皇帝派来的太医,没有证据,只有子虚乌有的梦境,无法让他离府。
李瞻恢复了镇定,笑道:“您的脉象一直是李太医在诊,李太医是跟了父王十几年的老人了,医术是其次,他更晓得您身子情况,卢太医的药方……您可让李太医过目后再服用。”
他刻意在提点,庐王妃却只是点点头道:“两个太医医术都是精湛的,我脉象很好,你放心此事吧。”
李瞻笑笑,扶着母亲躺下,又陪着母亲说了半晌话,方才退下。
李瞻立刻去找李太医,他没明说此事,只说卢瑞也许不清楚脉象,卢太医所开的药方,定不能掉以轻心。
李太医知晓利害,沉沉点头。
*
大约过了十日,李太医面色苍白,来禀告李瞻关于卢瑞药方之事。
“起初还以为是殿下多虑了,没曾想……这卢瑞还真是怀了歹意,王妃身子虚弱,平日养气为主,他的药方倒是妥当的,药包却和药方不符,黄岑,芍药,当归都从五钱加到了七钱,如此下去,极易造成滑胎。”
李瞻心头一沉:“你确定这药包是卢太医所为?”
“自从殿下嘱咐过臣,臣和臣的两个药童日夜不敢懈怠,这药包确是卢太医所为——臣已暗中换下药包两次,事关王妃和子嗣安危,殿下要速做决断啊!”
李瞻缓缓握紧药包。
卢瑞竟然这么快就露出了马脚。
李瞻知晓,卢太医背靠皇后,不能轻易除去。
此事……还是要和大哥商议。
李玄安看到弟弟呈上来的药包,胸膛起伏,双手紧握成拳。
他们一家已节节退让,只想过安稳平静的日子。
可帝后仍步步紧逼。
想起进宫时皇后温和关切的模样,李玄安一阵厌恶。
李瞻剑眉紧蹙,眸中闪过阴沉:“大哥,他们步步紧逼,此举是想要母妃性命!”
“你先别急,自从父王辞去太子位后,陛下对我们已渐渐平息了戒心。”李玄安沉吟:“这次为何会出尔反尔,对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动手呢?”
李瞻沉吟,脑海忽然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是……”
庐王妃怀胎后现身盂兰盆节,被五彩祥云缭绕一事,在长安市井曾大肆传扬。
王府虽立刻出面制止,但也许还是传入了宫中……
李瞻道:“若是我们兄弟二人齐心,将此事调查清楚,破除了传言,想来皇帝也不会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过不去。”
“可是……”李瞻咬牙道:“我们节节退让,陛下仍不放下戒心,就算此次侥幸脱险,那下次呢?!战战兢兢,一辈子都不得安稳吗?!”
李玄安叹气道:“如今京城兵马,朝廷大臣都被陛下掌控,父亲都不愿再争,我们又能如何——好了,多说无益,人在屋檐下啊,阿州,此事关系到王妃性命,你莫要冲动。”
李瞻点头道:“我知晓轻重,只查祥云本身。”
李玄安道:“当日人数甚多,你去查那商队,我去查周遭百姓,要尽快,此事拖不得。
*
自从一起报考后,沈凌和梁恩总一起结伴来崔府,把最新的进士堂笔记如数送与崔融。
崔融则利用算学法的统筹知识,将笔记清晰分类,三人都觉受益颇多。
崔夫人皱眉道:“最近来找崔融的那两人,一个是沈家那儿子,另一个是谁?
“夫人,他就是名扬长安的梁恩公子啊,虽出身寒门,文章诗词却都是一流的,也是夺魁的热门人选呢。”
崔夫人听罢,登时坐不住了:“那他们都说些什么?”
“听说大郎君有个策论册子,总结了各类试题,思路清晰,梁公子甚是欣赏,他们见面,都是在议论进士试。”
崔夫人皱皱眉。
从前,崔融与世隔绝,是死是活都无人在意,如今却交了朋友,朋友便是变数,在这个关键节点,可不能出岔子啊!
崔夫人将册子添油加醋,告诉了崔书京:“融儿倒是个有想法的,先是瞒着我们,不声不响报了进士试,如今又靠那册子搭上了梁公子,若是他真的考上进士,光宗耀祖,你还舍得让他去南山书院?”
“笑话,他有那样的母亲,崔家还轮不到他来光宗耀祖。”崔书京冷哼道:“他就算考上进士又有何用,若侍奉御前,我每一日都胆战心惊,还不如外放呢!”
崔夫人冷笑道:“外放也是当官,你还是想让你儿子当官!那让我把南山书院的人找来做何事啊!若不能将他带离长安,这不是让我得罪人嘛!”
崔书京立刻道:“融儿定然要去南山书院的。”
“那又何必让他考什么进士试?考了之后反而夜长梦多,趁着如今还没考,直接让他随张道士去书院算了。”
崔书京越想越不安,去寻了张道士:“道士,您看融儿资质如何,若是觉得能入眼,不如让他早些去南山书院深耕学业啊?”
张道士喝了口茶:“侯爷何必心急,公子不是报了进士试吗?”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说,万一他上了榜被选上官,你再带走岂不是麻烦?”
“就算上了榜又如何?”张道士眸光阴冷:“就算到了御前,也有瞒天过海,让人凭空消失的法子。”
“我就是怕上达天听啊……”崔书京搓着手:“万一犬子争气,考上了一甲,朝廷亲自过问,可如何是好?趁着如今他名声不显,你趁早把他带走吧……”
张道士望着崔书京的眼眸有几分惊讶和玩味。
世上的父亲皆盼着儿子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崔家这父亲,却唯恐儿子光芒现于人前。
但他不想深究侯府的腌臜事儿,只意味深长道:“我倒盼着公子考个好名次呢。”
进士可比白身用处大多了。
张道士从袖中取出一粒香丸:“侯爷不必担忧,待进士放榜毕,我会把这香丸放入公子香炉,到时神不知鬼不觉就会把他带离长安,若朝廷问起,你只说公子在考试后失踪了,或是突发疯疾,送去山东家中养病就好。”
崔书京还是担心:“可是他如今有了朋友。”
“那几个朋友毫无根基,不必担心。”张道士轻嗤:“你是他父亲,你想让他彻底消失在长安,手到擒来。”
崔书京放下心,又想起那小册子。
崔融不声不响,没曾想还有些本事!
他就算上榜,也毫无用途,但他身为崔家子,学识可不能浪费!
崔书京把崔融叫到书房,沉声道:“听说你梳理的策论册子,颇有章法?”
崔融眼眸缓缓亮起。
父子之亲,出自天伦。
但爱意有时并非完全出于本心,包含了许多条件,期待,责任……
没关系。
崔融缓缓握紧手掌。
这毕竟是父亲的关怀爱意,即使这爱意并不纯粹。
崔融道:“孩儿虽在算学堂,也未曾懈怠。”
崔融将册子递给父亲。
“有心了。”崔书京接过,随手翻了两页,忽然冷下脸道:“你知晓给外人看,却对你弟弟藏掖着吗?你今日就把册子给凌寒,你还有何心得,都尽快一并教给他。”
22. 欲坠
两兄弟皆心细干练,李瞻很快通过商队查到,所谓五色祥云,并非偶然。
而是有人事先放了明矾和染料,故意等王妃靠近时燃放,作出了五色祥云的效果。
李玄安去查当日在场的百姓,他找到了几人,这些人先是异口同声的说并不知晓此事,看到来人拿出王府的腰牌,生怕惹事,才老实招供。
当日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并非自发,而是事先有人给了他们一人五百钱,让他们说这几句吉祥话罢了。
看到王府之人找上门,这些人生怕惹事上身,战战兢兢,将剩余的钱拿了出来。
李瞻望着铜钱,双眸微眯。
他认得出,这是宫中今年年初所制的新钱,为求新春吉利,都是宫中采买,贵胄重臣府中先用。
散发新钱,此人定然非富即贵。
幕后之人不是宫中之人,便是贵胄高门。-
李玄安摇头苦笑道:“陛下能容我们,那些和陛下一起夺位的功臣,却对我们日夜忌惮,恨不能斩草除根。”
这些功臣都是豁出身家性命,和皇帝一起夺位的。
他们自然忌惮太子重掌权势,引来抄家灭族之祸。
这些人策划了此事,再传到皇帝耳中,皇帝听到市井谣言,自然忍无可忍。
李瞻沉吟道:“他们能装神弄鬼让陛下对我们生间隙,我们就拆穿他们的诡计,陛下放下戒心,卢太医此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并非天赋异禀,只不过是街头杂耍罢了。
李瞻拿出一笔不菲的钱财,悄然购置了不少明矾和染料,并派人教会京城市井街头的各色卖艺戏班子。
一时间,长安大街小巷,都是上演五色祥云表演的。
只要五钱,就能享受祥云围绕,飘飘欲仙之感。
长安百姓起初还有几分兴趣,到了最后,大家都甚是疲惫,别说五钱,不花钱都没人去体验。
五色祥云从大贵之相,到人人见怪不怪,也不过半个月时辰……
此事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
“那五色祥云看着唬人,其实就是杂耍罢了……”
“我就知道是调出来的颜料罢了,卖艺戏班子的小把戏,糊弄谁呢……”
“若如此便是贵不可言,那这条街上的阿猫阿狗都能当贵人……”
流言如李瞻所愿,甚嚣尘上,定然传到了宫中。
可卢瑞仍然留在了庐王府,暗中在做的勾当,也从未停手。
更可怕的是,李太医暗中调换药包等事已被他察觉,卢瑞竟然还私下找到李太医,直截了当,说他是奉命而来,并让李太医少掺和皇家之事。
卢瑞神情甚是倨傲,似乎丝毫不怕李太医将此事捅出。
“欺人太甚!”李玄安握拳砸向桌案,半晌后叹息道:“事已至此,我们还是让父王去一趟宫中,将此事禀明圣上吧。”
说罢,李玄安又轻轻咳了起来。
李瞻眸中露出沉思之色。
他本以为谣言不攻自破,宫中就会渐渐收手。
可如今丝毫不曾有收手迹象。
看来……陛下心中是真的生了芥蒂……
父皇贸然进宫陈情,真的能得来他们期盼的结果吗?
急促的声音打断了李瞻的沉思,小跑而来,急道:“殿下,不好了……李太医不告而别了,只留下这一封书信,一家人前夜便已连夜出京了……”
李瞻心中一颤,打开书信。
“殿下,见字如面,如今朝廷起伏纷争万分凶险,臣年迈体弱,实难侍奉,特带一家老小回乡苟度残年,王妃如今脉象平稳,离临盆之期还有两月,臣听闻民间多有妙手郎中,可在回春阁广采良医为王妃接生,臣心念旧主,然心有余力不足,殿下勿怪。”
纸笺飘落在地。
李玄安捡起纸笺看罢,不由叹息一声。
他不怪李太医。
这些时日,他和卢瑞周旋,想必也甚是为难。
李太医既不想害旧主,也不愿得罪当权者,只剩避去乡下这一条路了……
李玄安道:“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去民间寻个靠谱的接生稳婆……此事还是要禀告父王……”
李瞻沉思:“无论如何,卢瑞都不能留在府中——我们如今证据齐备,父王若能当面向陛下陈情,陛下定然会召回此人……”
两兄弟正在讨论,忽瞧见王妃身边的侍女急匆匆跑来,面色苍白道:“殿下,殿下……王妃动了胎气,马上就要生了……”
两人登时起身,大步朝王妃居所赶去。
还未进院门,已能听闻王妃压抑的痛呼,李瞻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喊道:“母亲,母亲……”
“殿下,您不能进去……”管事的姑姑和几个内监忙拦住李瞻:“殿下进去也无用,当务之急,还是要请来靠谱之人为王妃接生啊……”
李瞻冷静下来,面色沉凝:“卢太医呢?”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瞬:“方才王妃受惊时,就是和他同在一处,王妃受惊胎动,我们都忙着去看王妃,谁也没留意他去了何处……”
李瞻道:“通传王府护卫兵士,卢瑞谋害王妃,残害皇家子嗣,看到此人,立刻就地绑了关押!”
众人一怔,回过神后,立刻应了。
李瞻神色凝重的吩咐:“寒月紫霜,你们几人带着这些宫人,去整个王府寻生产过的妇人嬷嬷来照看王妃,不拘是灶上的二门外的,都可请来,你们几个会骑马的小厮,立刻去市井上请稳婆——”
李瞻吩咐好众人,立刻大步赶去父王住处。
庐王正在房中踱步,他早已知晓王妃临盆的消息,甚至,知晓了王妃突然受惊的原因。
李太医骤然告老返乡,王妃自然生疑。
再加上今日尝了卢太医的药,觉得比往常的味道重了许多,于是派人传卢太医问话。
谁知卢太医直接便道:“王妃,臣今日熬的药才是适合您喝的,之前李太医自作主张,把臣的药减量了。”
王妃愈发疑惑:“那他为何要减量?”
卢太医笑吟吟道:“自然觉得臣这法子,有伤您腹中胎儿,但是王妃,臣是宫中派来为您诊治的太医,是保您腹中的这一个,还是保全整个王府,想必王妃自有决断……”
王妃听了这话大惊之下,骤然临产。
庐王知晓宫中竟如此行事,一时全身发冷,惊恐万状……
“父王……”李瞻大步走近殿中:“父王,母亲受惊提前生产,您快去旁的王府或是官员府叫两个接生的太医郎中来……”
庐王已经整理好了思绪,站起身道:“妇人生产也是常事,你母妃生下了你,如今已是二胎,再说宫中特派来太医为王妃安胎,何必去寻旁人……”
“卢太医想害我母妃,如今人已经不见了。”李瞻焦灼道:“父王,也不知那宫女小厮们何时能寻来郎中,您还是赶紧去各大王府看看吧……”
“没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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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要胡言。”庐王面色苍白:“宫中派太医来,我们如此猜想,传出去倒是有负圣恩了。”
“父王,儿臣已有确凿证据,证明卢太医有心害王妃。”李玄安跪地,把二人搜集的证据,还有李太医告老还乡的书信一并奉给庐王,并简短地讲来龙去脉讲了:“父王,请您莫再迟疑,速速主持大局,护好王妃和未出世的弟弟妹妹。”
“原来如此……”庐王叹息,喃喃道:“原来竟是宫中要他的命……”
“父王……”李瞻急道:“陛下也是受了蒙蔽,儿子已将五色祥云之事查清楚了,待母亲平安后,我们一家人可进宫向陛下禀明此事来龙去脉……父王……”
庐王蹒跚走了两步,缓缓道:“陛下如此做……是认准了这孩子身怀天命啊,若他降生在我府,我们整个府,恐怕都要为他陪葬。”
李瞻心中升起寒意,坚声道:“父王,那都是无稽之谈,所谓天降异象,皆是民间杂耍把戏,儿子已经搜集好了证据,您事后可以和儿子一起去面圣……”
“这是圣上的试探,岂是我们能解释清楚的?”庐王沉痛闭眸,声音无力而疲惫:“既是试探,我们就该按兵不动,方可让陛下放下戒心啊……”
此刻,窗外一阵喧哗,那些要去民间请郎中稳婆的小厮们,都被王府侍卫拦下。
李瞻不可置信的望向庐王,眸中含泪:“父王,人皆有恻隐之心,就算是旁人生产遇险,也不能不顾,更何况是自己的妻儿,难道父王要眼睁睁的看着母妃……”
“你闭嘴!”庐王突然暴怒而起:“你闭嘴!你知晓什么——如今府中是什么境地?!全王府的人都小心翼翼,唯恐惹祸上身,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只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啊,凭什么因为他,就要全府人冒险?!我要保全王府,保全一家几千口性命!”
李玄安艰难道:“父王……”
李瞻起身,定定望了庐王一眼,转身离去。
“拦住他!”庐王望着儿子背影,冷冷道:“竟敢口出狂言诋毁宫中太医,给本王绑了他!”
几个侍卫面露为难,但还是上前拦下李瞻。
李瞻抽出佩剑,拔剑击柱,殿内侧柱轰然断裂,摇摇欲坠。
李瞻脚步未停,大步朝王妃宫中走去。
“殿下……殿下……”王妃宫中的管事宫女满脸泪痕,低声道:“王妃薨了……”
李瞻面色苍白,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王妃骤然生产,胎位不正,已薨了……”宫女跪地,低声哭泣:“未出世的小主子,也随王妃一同去了……”
李瞻方才神挡杀神,此刻却宛若被雷劈中,手腕登时脱力,长剑坠落在地。
庐王面色惨白,颓然倒在椅上。
李瞻走到殿外。
他全身的力气都散开了,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却不知要走去何方。
下雨了。
雨水拍在脸上,和泪水混淆在一处,雨声呼啸,和呜咽糅杂。
这一世,他明明掌握了证据,却还是逃不过上一世的结局。
他救不了他的母亲。
不是因为没掌握证据,而是因为没掌控权力。
风声,雨声,天地浩渺,不辨东西。
雨雾里,母亲的脸,父亲的脸,以及很多未曾见过的面孔,闪烁不定。
在这场快把自己淹没的大雨里,李瞻忆起了前世之事的全貌。
23. 旧忆
银题彩帜,酒旗相望。
长安酒肆,李瞻独自在二楼房内喝酒。
房内除了他,只有阿妩姑娘,阿妩并不吵扰他,只安静弹奏琵琶,偶尔为他添酒。
李瞻双眸放空,脑海里反复变幻的画面,不足为外人道。
在那日大雨中,他忆起了所有事。
是忆起,并非预言——因为他确信,那些事情,已经在上一世,一五一十完整发生过。
那些残留在脑海的画面,气息,声响,都无比真实。
他能看到旁人眼眸中闪动的贪婪,能听到言不由衷的笑意,甚至,能回忆起夺位时的血腥气……
李瞻缓缓闭眸。
上一世,父亲继位后执意想把皇位传于大哥,他暗中给父亲下毒,设计让兄长坠入悬崖。
从此,兄长双腿残疾,再无夺位之力。
李瞻仰头又饮了一杯酒,眸中寒芒森森。
他能理解上一世的自己。
皇位是他暗中谋划夺来的,为此耗费无数心力,他无法容忍父亲的做法,最终被逼谋逆……
他并不亏欠任何人。
时势逼人,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走上同样的路。
李瞻抬手,阿妩立刻放下琵琶,款款走来:“殿下此刻就要点香吗?”
李瞻颔首:“点上吧。”
阿妩纤纤十指捻起香丸,投入香炉之中。
这是西域传来的沉水香,可助人沉入梦境。
香气袅袅萦绕,李瞻蹙眉,缓缓沉入睡梦中。
自从想起前世之事,每夜梦境,都是前世的画面。
但只靠夜里短暂的沉睡,李瞻并不满足。
他之所以迫不及待的想要沉入梦境,是……为了一个女子。
那场大雨中,他回忆起了前世之事,但皆是夺位理政为主,涉及她之事,也是在夺位主线之下。
但这些片段,无她名姓,无她面孔,也无她结局。
唯有梦境之中,他方能和她相见。
他贪婪的想要多看她一眼,哪怕传闻中这沉水香有损身心,他也在所不惜。
但他一次都不曾,看清她的模样。
梦中的她,总是或侧对,或背对,或跪对自己,回廊斗转,宫苑深深,他迫切看清她的眉眼。
可她的面容,含烟笼雾。
从冷宫,到前朝,她始终陪在自己身畔。
冷宫的一线天光下,她的侧影温婉凄清,没有炭火的冬日掖庭,她采集柏树枯枝取暖,她从不怨天尤人,笑说房内有柏树清香……
在自己亲手做的秋千上,她杏眸微弯,笑颜璀璨。
北苑有葵花菊花芍药花,她为自己酿芍药酒,膝上趴着一只蓝色瞳孔的猫……
曲江楼畔,花落如飞雨,她盛服昳丽,被人簇拥,点评诗赋,结交才子。若璀璨明珠。
月华倾泻而下,她奋力推开宫门,火光漫天,箭如雨落,她望向他的眸光,果断沉稳,又决绝悲切。
……
可在自己登上皇位后,她短暂闪过的画面,却如同逐渐枯萎的荷,再无一丝生息。
李瞻沉在梦中,想要看到她的结局。
每个梦境的结局,她都是孑然一身站在高楼之上,翩然若仙,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他而去。
还好,在所有的梦境里,他都紧紧抓住了下坠的她。
他未曾失去她。
之后呢?
为何之后所有的画面模糊不堪,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脸。
李瞻心头惆怅难言。
阿妩走过来,低声道:“殿下若是心中有挂念,如此自苦,不若早做谋划。”
李瞻看向她:“你怎知我心中之事?”
阿妩叹息道:“此地客来客往,有多少人心有所系,却苦求不得,殿下每日神情恍惚,我自能猜想到一二。”
李瞻初听她把自己当成苦求女子不得之俗人,觉得颇有几分可笑。
但转念一想,自己如今魂牵梦萦,却想见她一面而不得,不正是应了心有所系,苦求不得吗?
李瞻有了几分兴致,淡淡问道:“那些人最后可曾如愿?”
那姑娘笑着摇摇头:“既然有所求,自然要有所作为,有所作为者,哪怕最后未曾如愿,终究也能释然。”
李瞻陷入沉思。
他当然也想要有所作为。
但她目前只出现在他梦境之中,要找寻何其艰难。
上一世的线索看似很多,但都无从下手,梦中的香气,是他以为的突破之处。
但这么久了,仍然徒劳无功……
李瞻以手抵额,心思沉沉。
按照他回忆的前世之事,她如今已身陷掖庭,在掖庭种芍药。
他在宫外,自然鞭长莫及。
暗中打探掖庭,将她救出苦海?!
李瞻迅速回想,上一世,他靠着在后宫的这些时日完成了几件大事。
拉拢贵妃,推倒皇后,结交宫禁统领……
与其让她出来,面对未知的局势结局,不如……自己重入宫中,陪在她身边……
李瞻心跳缓缓加速。
王妃死讯传出,京城议论纷纷。王妃出身甘肃宋氏,世代在甘肃为将,在京城,也有不少崇拜宋氏的百姓。
他们知晓宋家女的死讯,都堵在庐王府门口,要求彻查真相。
反而是李瞻,劝告大家退去,并以人子身份起誓,说母亲之事并无任何阴谋,只是单纯因了难产。
众人却并不相信,群情激奋之下,李瞻被打伤。
此事传到宫中,皇帝大怒,立刻将聚众闹事的刁民下了监狱,还亲自去看李瞻的伤势。
李瞻头上包扎了纱带,双腿也受了伤,躺在床上虚弱的看向陛下:“陛下,您怎么来了……”
“朕来看看你。”皇帝叹道:“那些刁民所言,你莫要放在心上,太医都是皇后和朕亲自选的,本是想好好照顾你母亲,谁曾想……”
李瞻心中冷笑,表面却愈发委屈可怜:“臣从来没怀疑过陛下,这都是母亲的命数,陛下也莫要自责……”
“只是臣如今受了伤,无法常常去给陛下的树浇水了……”
皇帝看他这番模样还想着给树浇水,又小小年纪失去了母亲,身上又受了伤,想了想道:“你如今有伤,不如住在宫中几日,太医也好诊治……”
李瞻双眸立刻亮起,谢了恩。
皇帝又安抚了庐王几句,之后,庐王和儿子李暄赶赴皇陵。
李玄州道:“怎的……你要去宫中了……”
李瞻道:“我是要去宫中一趟,大哥,我也不瞒你,那些闹事的百姓,本就是我的人,我在宫中这些时日,宫外的事便仰仗大哥,我们兄弟里应外合,定然能将事情办妥当……”
李玄州大惊,皱眉:“你怎能如此……”
他顿了顿:“你这是在利用你母亲?!”
“利用又如何,不利用又如何?”李瞻眸光阴暗:“事已成定局,既然无法改变,不若为我所用。”
他自然悲痛,但悲痛是最无用的。
既然他无力改变,还不如顺势而为,如今,他顺利入宫,还成功让皇帝对他心生怜悯。
这比梦中的冷宫开局要好太多。
他如今在宫中居住,还可常去北苑,去查访冷宫的宫女,查出她的身份。
总之,只要住进宫中,就离梦中的她又近了一步。
*
国子监终究碍于崔家的情面,将六部观政的名额留给了崔凌寒。
户部,吏部早就被侯爵子弟,皇亲外戚占据,崔凌寒被调配到了刑部。
能在朝廷六部观政,是无数学子的梦想,崔凌寒去刑部观政,已先人一步跨入了长安官场。
最初,崔凌寒还有几分期待兴奋。
但没多久,崔凌寒就厌倦了刑部的生活。
刑部的事务极为繁琐枯燥,每日面临看不完的卷宗和律法,整个书案都堆叠如山。
刑部尚书张九德又是个极为严苛认真的,去审案总会带上崔凌寒。
刑部尚书亲自培养,说起来倒是极为体面。
但崔凌寒哪儿吃过这个苦啊,平日在国子监都没写过几本课业,在刑部却挑灯夜读。
后来,但凡看到张九德,崔凌寒就躲得远远的,只想赶紧混完这三个月。
但张九德却丝毫不含糊,刑部明明有不少官员,他每次都会让崔凌寒整理归纳卷宗。
崔凌寒每日都要痛骂张九德几百遍……
其实张九德也并非刻意折磨崔凌寒。
刑部一年的基础案卷浩如烟海,按例,都由国子监举荐的优秀学子整理。
而是崔凌寒作为被国子监选拔而来的优秀学子,被皇帝看重,万一那一日皇帝问起,刑部如何培养朝廷人才,他若毫无举动,听之任之,岂不是他耽搁了朝廷的好苗子?
就在崔凌寒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之际。
听到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在窗外竹林处缓缓吟读:“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
崔凌寒登时竖起耳朵。
这不就是他最近正在整理的钱债余利卷宗吗?!
崔凌寒不由走出门,装作漫不经心的走到竹林畔,对崔融冷哼一声:“你一个算学的,怎么还念律法?”
一边问着,一边拼命瞥了几眼崔融的课业。
恰是有关钱债的律例,崔融整理得妥当又仔细。
崔融瞥了一眼崔凌寒,淡淡道:“最近算学增设了刑律科,也有相关的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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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学涉猎广泛,工部,户部,刑部都有涉及,因此最近也开了有关刑部律法的课业。
崔凌寒凝视崔融的背影,脑子却飞速旋转。
崔凌寒找到母亲:“母亲,崔融正好开了律法课,不如让他帮我整理刑部卷宗……”
崔夫人登时反对:“那不成,我听你父亲说,张大人是朝廷砥柱,以后是要做首辅的人呢,他在刑部,定然明察秋毫,你如此欺骗于他,名还没入官场,名声就坏了……”
“我不是不做,是做不来啊母亲,那老头要求极为刁钻,好似在故意折腾我……”崔凌寒委屈巴巴:“他昨日又训斥了我,既然他对我已如此不满,还不如让大哥帮帮我,总之大哥也擅写各类字迹,让他帮我整理卷宗也不算难事,张大人未必能察觉是旁人写的,还说不定觉得我上心了呢……”
崔夫人摇头:“那你找个旁人,崔融……他不成……”
崔凌寒不屑:“都是一些整理卷宗的碎活儿,又不是去见人,刑部的卷宗拿回家最方便,况且为了崔府的名声,他也不会说出去……”
崔夫人犹豫。
“母亲,你就让他帮我写吧,这苦本来就是他该受的,国子监看中的人是他,都怪父亲非要为我争,香饽饽没落下,反而去了刑部被人折腾,这是崔融欠我的,就该让他写!”
在崔凌寒心中,整理卷宗是天下最苦的苦差。
这苦当然要留给崔融去受。
崔夫人规劝了儿子几句,但看儿子坚决,也就同意了。
毕竟这些时日儿子实在辛苦,况且在刑部做卷宗,也很难出头。
倒还不如省下时间,和她去多多赴宴,结交高门,才是正途。
崔夫人还不放心,嘱咐儿子道:“你给他也就罢了,但凡是他的卷宗,你都要检查过,莫要做的太过让人生疑,更不能让他在张大人处讨到好处!”
再过一个月左右,崔融就会彻底消失在崔府。
他并未中举,只是一个在国子监略微有才气的世家少年。
他的消失,在长安引不起任何波澜。
她可不想在此时,横生枝节。
有了崔夫人撑腰支持,崔凌寒直接命人将卷宗摆在崔融桌上。
崔融作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模样,凝眉抬眸。
“大哥,你不是想去六部观政吗?!”崔凌寒理直气壮道:“这是刑部的卷宗,还请你按照我的笔迹,一一整理好。”
崔融沉静注视。
观政的名额本就是他的。
崔凌寒夺走了属于他的东西,却不愿付出丝毫心力去珍惜。
崔凌寒不耐烦道:“母亲要带我去见客赴宴,我没时辰做这等繁琐之事,再说这本就是你心心念念的,能为刑部整理卷宗,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差事呢。”
崔融拒绝道:“我课业繁重,你找旁人吧。”
崔凌寒理直气壮:“大哥,我若是整理不好,丢的可是崔家的脸。”
崔融心底冷笑,崔家不曾在意他,他又何必在意崔家。
他扫过崔凌寒,语气淡淡:“那我就只好告诉父亲,让他知晓你是如何珍惜这此机会的。”
崔凌寒咬牙切齿,在这府中,此事只有崔融一人可胜任,他冷笑:“大哥,我劝你最好莫要得罪我。”
崔融盯着崔凌寒道:“张道士常常找我喝茶聊天,一聊就是三四个时辰,我抽不出空闲。”
崔凌寒冷哼:“这有何难,你不想去就给我说一声好了。”
张道士只是崔府的客人,崔融不能得罪,但对于他而言,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崔融沉静道:“他的居所离我太远,一来一回,也要耗费不少时辰。”
崔凌寒道:“好说,就让他住你附近的园子——刑部的案卷,你每三日就要批好给我,用柳体楷书。”
崔融收下,深深看他一眼:“我知晓了。”
最开始,崔凌寒在上交刑部之前,都会认真翻阅一遍。
一是看看崔融是否出现纰漏谬误,二也是温习案卷,以防一问三不知。
但大约四五次之后,崔凌寒已觉不耐,崔融给的案卷,他大概扫上一眼,就直接交予了刑部。
刑部尚书张九德打开卷宗,不由眼眸一亮。
他带着崔家小公子办了几次案,已经不抱希望,想着大约是个不学无术的权贵子弟。
谁曾想,整理案卷倒是分门别类,脉络极为清晰,归纳了某些案卷,甚是细致有心在一旁批注了相似之处,有些案卷则是相似之事上审判有出入,整理案卷之人将每次判决索引在旁,当做判刑参考。
显然,整理之人心思缜密,还能举一反三,深思其中缘故。
张九德频频点头。
这崔家的小公子,在整理案卷上,倒还算是个可塑之才……
24. 试探
长安春日,杨柳吹拂,春光送暖,街头熙熙攘攘。
崔融坐在炙肉馆的窗边,等待店家送来炙肉。
这是长安有名的食铺,但他还是第一次来。
崔融抿抿唇,他也不知晓自己为何会来此地。
大概是他离开沈家时,送别之时她又提到了烤炙羊。
沈行懿望着他,很惊讶:“你从前竟然未曾吃过烤炙羊吗?赴宴时也未曾尝过?”
长安烤炙羊极为普遍,不止是王公贵族,百姓们也常去酒楼品尝。
尤其是像崔家这等大族,出席贵族宴饮,炙羊也是常常出现在食案上的一道菜。
崔融望着她笑意弯弯的眼眸,心下一沉。
宴饮之事向来独属崔凌寒。
“那下次你和我们一起去吃吧,东顺阁烤好的羊脊肉加上胡椒,细葱,裹在面皮里,很好吃的……”
春日花影下,少女滔滔不绝讲着自己吃过的美味,丝毫未曾察觉发梢细微的扫过了他的手臂,也未曾留意到他眼底的暗涌。
她杏眸闪闪发亮,似乎从前的那些阴霾,本就不值一提。
崔融屏住呼吸。
“就是爹爹总觉得外头的炙肉不干净,也不常让我出去……”沈行懿双眸弯若皎洁月牙:“可偶尔吃一次,本身就没什么吧……”
崔融自认对世间之物并不渴望。
他不好奇旁人议论的歌女,不好奇那些火遍京城的炙肉,不好奇新开的马球场。
净其意,虚其空,他习惯保持清冷和平静。
可他忽然,很想去尝尝她夸赞的炙肉。
也许是她说得眉眼飞扬太有煽动性。
也许是他不想她下次说起此事时,他仍然一无所知。
崔融望着滋滋作响的羊肉出神半晌,忽然道:“有胡椒吗?”
小二怔了怔,胡椒都是老食客才喜吃,这公子看着是第一次来,倒来要胡椒。
脑海里似乎又出现了那双亮晶晶的杏眸:“羊肉撒上胡椒和芝麻,和小葱一起裹在卷饼中,左右相折……”
崔融尝了一口,烤羊肉带了香嫩的油脂,满齿留香。
他要离去时,却看到店家的小二愁眉苦脸道:“掌柜的,郑管家又来了,说我们这个月又该交税了……”
“交税交税,就因为有个杨家的祖宅,我们交了朝廷的税,还要交他杨家的税,天理何在啊……”
一旁有人劝道:“杨家?杨家如今就是天理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能如何,你看隔壁药铺那家,和郑管家硬碰硬,结果呢,还不是一家人都被流放了……”
崔融脚步微顿。
*
崔融在灯下冷静的翻看刑部案卷,其中有几页,提到了杨家祖宅。
杨家祖宅在平康坊东南角,寸步寸金,周遭商铺有几十家。
但他今日去时,很多商铺已紧闭门扉?
为何会如此。
崔融双眸闪过一丝锐利。
他凭借过人的直觉,敏锐察觉到,这是试探的好机会。
试探杨家在皇帝心中,究竟是何份量。
像杨家这等皇亲国戚,只要皇帝看重皇后,看重他们,那无论他们犯了何种罪责,都无机会将他们扳倒。
若真的如此,要想护好沈行懿,只能徐徐图之,另谋他法。
崔融早已隐隐察觉出,皇帝对新科进士的看重和期待,而杨皇后,却是典型的世家亲贵。
杨皇后的兄长贵为宰相,但会不会……皇帝其实也别有念头?
脑海中浮现杨健的脸,崔融缓缓闭上眼眸。
杨健对沈行懿有觊觎之心。
崔融睁开眼眸,眸底闪过暗芒。
他如今只是一介考生,位卑言轻,但若陛下有意,便可借势而为……
铲除杨家之事,还需要试探。
崔融走访了一圈杨家祖宅周边的商铺,又再次走进炙肉店。
“客官……”
有人殷勤过来招呼,但不是小二,而是店主本人。
崔融扫视一眼周遭的环境,正是用膳的时辰,不该这么清冷。
崔融看向店主:“店家,我前几日来店中,还算是热闹,如今怎会如此冷情?”
那店主一脸有苦说不出,最终叹口气道:“客官,这都是经营不善,还能有何缘由?您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我吧。”
崔融望着他,状若无意道:“经营不善?我怎么听说和杨家有关,这条街的商铺还闹出了人命?”
那店主赔笑道:“这是客官从哪儿听到的,我怎么不晓得?”
崔融面不改色道:“有人去刑部喊冤,朝廷看你们有冤屈,特意来暗查,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说着,就将刑部的几页文书放置在桌上。
这文书唬不住官员,却登时震住了店主。
崔融沉稳矜贵,让店主深信不疑。
“您有所不知啊……”店主终于开始大倒苦水:“这事儿说来就长了,我们这条街,挨着杨家的祖宅园子,但一直以来都是相安无事。但自从杨家出了皇后,可就不一样了。杨家祖宅周围五里之内,都一夜之间成了他们家的地盘,我们不只给朝廷交税,还要给杨家交税,这店铺都是祖宗留给我们的,有的都百年有余,可杨家那管家,非说这都是杨家的……”
崔融不动声色:“杨家违反律例,街上的人为何不上报?”
律法规定,亲王国公宅邸,一里之内可戒严管束,杨家只是外戚,怎会五里?
店家苦笑:“您说的也没错,但谁会为了律法,得罪国舅爷啊?”
在老百姓眼里,律法是冠冕堂皇的摆设。
字字体面却无用,因此明知这于法不合,却都不愿得罪杨家。
“说来可笑,杨家人来收租金,有些店家拿不出,杨家也有法子,先借钱给我们,之后再让我们还。”
“只是杨家的钱哪儿有那么好拿,利息高得可怕,四五个月过去,就能翻好几倍啊……”
“因此,很多人都把祖传的铺子丢下,背井离乡逃难去了……”
崔融道:“朝廷有明律,不准有人发放高利贷,杨家如此,已是违反了律法。”
店主苦着脸,来来回回还是那一句:“他违反律法……但他是皇亲国戚啊……”
这世道本就不公。
踏实本分,却引来旁人欺压。
仗势欺人,却偏偏能手握权柄。
崔融眸光沉静,望着那店家道:“那要看朝廷想不想过问,若有人愿为你伸冤,你可愿抓住这次机会?”
店家斩钉截铁:“客官,您来头不小,我也知晓,但我只是老百姓,若暗中相助可以,但若是让我出面,那就算了,我也有一家老小啊……”
崔融哑然。
店家苦笑着远去:“过日子,无非一个忍字,如今还能苟活,得罪了杨家,也许命都没有了啊。”
他是被压迫,被欺凌的人。
可有人来帮他,他却想要退缩自保。
世道险恶,又怎能苛责他呢?
崔融心底五味杂陈,缓缓走出店门。
一个女子突然拦住了他的路。
崔融停下脚步,沉静等待她开口。
她身着白绫裙,纤细苍白,转过头时,黑沉的眼眸掠过光芒,如藏着一簇火焰。
她开口,嗓音暗哑:“方才大人说的机会,是什么?”
*
夜色渐浓,轻薄的月光洒下,郑管家哼着小曲儿迈上台阶。
他本是杨家家奴,近些年,随着杨家水涨船高,他身为杨二爷的心腹,也捞到了不少油水。
若说日子的不如意,就是在这子嗣上头。
他由主子作主,娶了杨二夫人的陪房为妻,但多年无所出。
如今,他已娶了六房妾室,但仍然无一所出。
郑管家本就喜眠花宿柳,再加上子嗣一事,更是寻遍天下美女。
郑管家走近别院的卧房,脚步登时一怔。
隔着纱帘,依稀看到女子的背影姿态曼妙,轻盈动人。
郑管家扔了银子给身边侍奉的仆从:“这次是从哪儿寻的人?”
仆从笑而不答:“这次侍奉老爷的,是您的老相好。”
郑管家兴奋的眸光闪过一丝错愕,示意仆从下去,他抬手,迫不及待掀开了纱帘。
他扭过女子的肩头,看清女子容颜,登时一惊。
“竟然是你?”郑管家上下打量女子,在惊奇中,有一丝提防,他松开手,冷冷道:“我当时说了要娶你,你连夜和男人逃走,何苦如今又来寻我?!”
郑管家相中了乔家女郎,想让她当自己的第七房小妾,成婚前,他把她安置在一处院落,谁知成婚当日,喜娘却惊慌失措寻到他,说是新娘不见了。
郑管家惊怒交加,打听后才知晓,成婚前夜,有一个男子翻墙到了乔觉夏所住的院落,之后,两人双双失踪。
众人猜想,这乔家女八成是和那汉子跑了,为此,郑管家没少被人暗中嘲笑。
“老爷……”女子妙目盈盈,泪水如断线珠玉滚滚落下:“能嫁给老爷,是妾身之福,妾身当日,并非和那汉子逃走,而是被那汉子绑走的。”
“亏我夜夜盼着爷来解救,说什么在长安城手眼通天,却怎么不派人救我。”
美人嘤嘤啜泣,纤长的睫毛湿漉漉的,郑管家见色起意,不由凑近道:“你真被歹人绑走了?”
乔觉夏红着眼圈,我见犹怜:“他把我绑在房中椅上,我挣开了,才来寻爷。”
他看了看她的手腕,红彤彤的勒痕,在白皙肌肤上格外诱人。
他咽了咽口水,冷哼:“身子给他了?”
“当然不曾。”乔觉夏笑得柔媚动人,如说情话般低声呢喃:“我虽未曾过门,但心里早已认定了爷,爷为我们家人费劲了心思,我自然要为爷保全自个儿——我说来了月事,侥幸躲过一劫。”
美人在怀,郑管家再也忍不住,抱住她亲了下去。
灯烛摇曳,乔觉夏看似柔情满溢的眼眸中,闪过一抹刻骨的仇恨。
*
长安街头,人心惶惶。
百姓之间,在传一件可怕的事情。
杨二爷的心腹郑管家,夜里突然被神秘人索命而亡。
“这郑管家啊,向来是眠花宿柳的好手,结果昨夜,正要和这小娘子同鸳梦,却被人直接夺取了性命!”
一旁忙有人追问:“凶手呢,凶手抓到了吗?!”
“待查案的人推开门,凶手早已不知去向,这郑管家胸口插了一把匕首,躺在血泊之中……”那人讲得绘声绘色:“窗户和门窗都未曾有被动过的痕迹,好似从始至终,屋子里就没进过任何人……”
有人咽了一口唾沫:“那……小娘子呢……”
“那女子哭哭啼啼,娇娇弱弱的,已经被刑部带走问案了……”
在炙肉摊旁排队的崔融听了,眉心不由轻皱。
崔融脑海飞速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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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和乔觉夏商议的计划中,乔觉夏并不会取郑管家性命。
但不得不说,郑管家一死,计划更是天衣无缝。
只是……郑管家身死,案子水落石出的一日,杀人偿命,乔觉夏竟然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客官,您要的炙肉好了……”
崔融接过烤肉,收了心思。
他的口味寡淡,沈行懿所喜之食,他过往极少留意。
也是在最近,他才发觉,在平康坊常常路过的那家总排长队的小铺,就是她常常提到的炙烤羊脆骨。
每次去沈家时,崔融都会来此地买吃食。
剩下的甜品糕点,以及沈凌喜欢的吃食,统统交由英才。
英才买了樱桃酪,气喘吁吁赶回来,望着在摊位前排队的崔融,摇头纳闷。
从前郎君路过此店,都要加快脚步,回家还要反复熏香,如今竟能在此店等上半晌,等刚出炉的煎羊肉。
崔融望着在铁板上煎烤的羊脆骨,脑海浮现沈行懿的面容。
她吃饭总是很香甜,亮晶晶的眼眸闪着光……
的确,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好像整个京城都脱胎换骨,变得明亮而闪耀。
崔融垂眸望着炙肉,唇角上扬。
崔融提着吃食离去后,商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这公子长得倒如仙人似的,只是一直盯着羊肉,笑得他后背发凉。
这翻滚的羊肉有什么好笑的?!
接到仆人通传时,沈凌甚是诧异。
崔融竟然又又又来给他上门补课了?!
平素在国子监,崔融向来疏离清冷,从没见他主动逢迎过谁!
如今隔三差五主动来寻他补课,还提着不少长安街坊的吃食……
沈凌愈发断定,看来,崔融是真的下定决心,想和他拉进关系,要和他结为兄弟了。
崔融和沈凌商讨策论,崔融倾囊所授,毫不吝啬将笔记都给他看。
沈凌频频点头,不由想到,若是梁恩,崔融可能还有点藏掖,如今面对他这等吊车尾,崔融也没什么好隐藏的。
沈凌挠挠头,笑道:“你总是来给我补课,挺不好意思的,崔兄,你有什么要求莫要藏掖,直说就好……”
崔融笔尖一颤,抬眸看向沈凌。
沈凌学问虽不精,但勘察人心却甚是敏锐……
他竟知晓他的心思了吗?
崔融心头纷乱……
此时,水晶帘轻轻晃动,轻快脚步响起,两个女子的盈盈笑语渐渐逼近。
沈行懿穿了点缀紫薇花的绉纱裙,面颊脖颈皆莹白如玉,稚气的双眸已有了几分清丽明艳,一进门就道:“沈凌,我们要投壶,就差你了……”
话未说完,沈行懿恰好和崔融对视,她愣了一瞬,移开眼眸道:“啊,崔公子来了。”
沈凌眉飞色舞道:“崔兄义气,专门来帮我补策论,不过崔兄的心思瞒不过我,懿懿你可知崔兄……”
崔融心头一颤,忙开口道:“我带了些吃食,若凉了,可让小厨房热一热。”
沈行懿和江柔眼眸发亮,登时去翻看小点心。
沈凌眨眨眼。
没想到崔兄竟如此……含蓄?
只是和他结交兄弟而已,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
崔融收回视线,书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方才沈凌开口的一瞬,他心跳飞快。
他的心事,也呼之欲出……
从前,他的心思若一尾近乎透明的鱼,在心海之中若隐若现的游荡,他自己都无法捕捉。
温习一遍功课,日有所进,可琢磨和沈行懿有关的心绪,任由心思无数次的忐忑辗转,却毫无所进。
好似一切念头,皆是捕捉不到的镜花水月,只余心底怅惘茫然。
可方才,他忽然知晓自己的恐惧。
他怕沈凌说出的,是他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心意。
他对沈行懿的心意……
此刻,沈凌甚是善解人意的开口,笑嘻嘻暗示道:“崔兄,我知晓你心意,放心,我会找个时机,向爹娘言明此事。”
崔融平复好心跳,缓缓看向沈凌道:“我并无心事,你……你要和伯父伯母说何事?”
沈凌眨眨眼,心想崔兄又在害羞了:“那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吧。”
不待沈凌去找沈父沈母,沈父沈母已经在念叨了。
沈母低声道:“你说,崔家郎君怎么总是往咱们家里跑……”
“这有什么难猜的,崔家虽是名门望族,但荣远侯这一脉,始终在安平,在京城可以说是没有根基的,”沈父专心练字,头都没抬起来:“我沈家文臣之后,家学渊源,他自然想结交,为以后铺路。”
沈母质疑:“崔郎君结交咱们儿子?你看凌儿,哪儿有半分文学之士的模样……”
结交沈凌是为以后铺路,确定不是埋雷?
沈父道:“也许是看咱凌儿是个可塑之才呢,别看崔家那孩子年纪小,确是个心思缜密的,定然有他的打算,他和长安权贵不是一路人,自然要结交文臣……”
沈母点点头:“还是你看事透彻,就是他这疯疾……”
“我看是无稽之谈,反而是你儿子,比人家看着还疯些……”沈父摆摆手道:“以后只要他来,你都让府中人热情些,凌儿和他作伴,只有受用不尽的好处。”
沈母也笑道:“是该让凌儿多学学崔家小郎君的稳重。”
25. 布局
*
李瞻在宫中养伤,他得了陛下信任,宫中也无人过多干涉他,李瞻按捺心头悸动,终于踏入梦中的北苑。
掖庭西北角的小宫苑,门漆脱落,墙角布满青苔,低矮的灰色屋檐光线昏暗,在华丽的宫中格格不入。
北苑唯有两间厢房,此外都是荒芜空地,连砖缝处都是未曾清理的野草。
李瞻望着斑驳的墙壁,心跳却灼烫迅速。
门扉,院落……都和梦境中一模一样……
只是在梦中,她将砖缝中的野草除净,种了菊花芍药……
不管在何处,她都能让日子泛出光芒……
李瞻怔怔地坐在北苑床上,侧头望着床畔,在梦中……她常常站在那扇暗碧色窗畔,望着天光渐渐转黯,她仰头的模样,岑寂,单薄……
李瞻缓缓握拳,屏住呼吸……
他已经成功入宫,之后,他要去寻种芍药的女子……
虽然在梦中不知她名姓,也未看清她的脸庞……
但李瞻相信,只需一眼……只需要看她一眼,他定然会认出她。
*
本朝科举考试,除了三门笔试之外,还有考前的行卷。
行卷是本朝惯例,参考的考生将平日自己所做的诗词歌赋装订成册,在考试前投递给文坛知名之臣,诗词文采卓越者,会借此被众人赞赏熟知,扬名一时,笔试自然会优待纵容,甚至破格录用。
说是行卷,但并非只投递书卷了事,少不得要宴饮应酬一番,应酬场中,考生要使出浑身解数,展现自己的技艺,如茶道,琴艺等等……
行卷看似人人平等,但宴饮场上的,都是长安权贵,那些寒门子弟,自然很难出头。
可制度如此,报考进士试的学子们,都少不得奔走一番。
但行卷因了可以提前准备,渐渐开始有人在诗词上做手脚,国子监周遭的小巷中,便有兜售诗词集锦之人……
梁恩却从来不去这等场所,甚至连行卷的诗文都未曾准备。
沈凌却对行卷很热衷,劝告梁恩道:“梁兄,你不能只一门心思的背书,考试策论虽重要,但也要把平常的功夫做足,就算不出挑,好歹混个脸熟,让他们记得你的名字也就是了。”
本朝科举并不封名,但有四名考官一同参与评审,也算公正。
崔融也道:“我知梁兄看不上此等风气,但如今还需蛰伏,梁兄胸有大志,总有荡清长安的一日。”、
梁恩迟疑着点头,总算被二人说动,此后,三人便常常在一起串门投卷。
崔融毕竟是侯府世子,沈凌之父也颇有文名,因此,梁恩跟随他们,倒是去了不少勋贵宴饮,对长安权贵也有了几分了解。
长安官场上的文学之士,一半投靠杨家,另一半则和瑶华公主和驸马相熟。
投靠杨家的文士,多半是为了杨家地位,投靠结党,而瑶华公主和驸马这一派,则清雅许多,公主为庐王同母幼妹,和驸马青梅竹马,二人喜美酒,好诗赋,俨然一对儿神仙眷侣,两人喜好交友,却从不谈政事,只赏花饮酒,听丝弦之乐。
三人所拜见结交的,多为公主一脉,但三人从未见过传说中的公主。
宴饮要花不少银子,尤其是长安权贵场,更是挥金如土。
崔融和沈凌私下提起过,梁恩花销,皆由他来承担。
沈凌也没推辞,毕竟沈家只是吃朝廷俸禄,崔家却是侯府名门,听说在全天下都有药堂铺子,这些银子也就是洒洒水吧。
英才却觉得委屈,暗中对崔融道:“公子,咱们这半个月,花销甚多,若非从前存了些,差点入不敷出。”
崔融母亲葛氏,承接父亲衣钵,将富甲一方的葛氏药铺发扬光大,葛家药堂开遍两京十三府,是天下有名富户,按理,崔融不缺钱财,但葛家只有两个女儿,又相继疯了,银子和产业如今都是荣远侯府在打理……
崔融只是领侯府的月例银子,在银子上,和崔凌寒向来都是一样的。
但这只是表面功夫——崔凌寒有母亲贴补,每日呼朋唤友,一掷千金,从不为银子担心。
崔融在买断寺庙香料后,却有几分捉襟见肘,特别是要承担梁恩的花销,多少有几分艰难。
崔融对银钱向来淡漠,衣衫清简,不贪口腹之欲,这些时日又一门心思都在书上,宁愿自己艰苦,也不愿让梁恩知晓。
*
沈凌功课平平,对行卷的琴谱,诗赋自然多用了几分心思。
沈凌几日不见踪迹,再见时,明显有了心事,崔融和梁恩再三问起,但沈凌却有几分犹豫,半晌才鬼鬼祟祟道:“我通过国子监同窗,结交了一个道士,这道士甚是有路子,就这么说吧,行卷需要的诗词,根本不必自己写,这个道士手里有诗册,你只要高价买下,就能直接用。”
“诗册?”梁恩皱眉:“虽说行卷的诗题材都差不多,但若发现那诗并非你所写,岂非麻烦?”
行卷诗词暗中买卖已屡见不鲜,更有一则奇事,说是一考生拿着行卷去拜见某官员,某官员看罢,指着一首诗说这是他曾经行卷时所做,那考生忙招供,说是自己在小摊上买来的。
“这可不像是小摊上随便买来的,那些诗册的诗只会给你一人用,且都是从未问世的诗册。”沈凌认真道:“一个册子里有十几首诗,有宴饮,游园,赏花等等……行卷经常有的题材都有,词句典雅文辞斐然,绝非凡俗之笔……”
崔融久久不语,半晌才道:“此事倒有几分离奇。”
沈凌道:“奇在何处?”
崔融沉思道:“甘愿卖诗为生者,大多并无才名,但若这人能诗能赋,写得出上好行卷诗……那他为何不科举入仕,竟甘心做这等匿名写诗卖诗的暗中勾当?”
梁恩听罢,沉沉点头:“沈兄,我想此事定然有蹊跷,你还是莫要走这等旁门左道了。”
二人一人一盆冷水,泼得沈凌直接麻了,他耸耸肩,不再提起此事。
*
杨二爷看到夫人张氏,松开搂着的舞女,眉目闪过厌烦:“你来有何事?”
“你可知郑管家做过何事?你还要让朝廷彻查他的死因?”
“他为杨家做了不少事,死得不明不白,我当然要查。”
张氏冷笑道:“我倒觉得是上天有灵。”
她将账本扔在杨二爷面前:“我到今日才知,他逼人交税,多少商家背井离乡,甚至违背律例,强娶良家女?”
“哦,那只是一个商女而已,郑管家纳她为妾,不算委屈吧。”
“可她不愿。”张氏冷冷道:“只要她不愿,郑管家就强加罪名,让他们一家流放而死。”
杨二爷重新搂过舞女的腰肢:“多大点事儿你来烦我?”
张氏深吸一口气,眸光冷冷:“你若纵容郑二,迟早有一日会和他有一样的下场。”
杨二爷抬手,甩了张氏一耳光:“你爹畏罪自尽,我开恩不曾休了你,你还敢咒我——滚!”
张氏回到房里,怔怔的望着茶几上的甜白釉花瓶。
她的丈夫,曾经也是她心仪的人。
那时,他是杨家嫡子,高不可攀。
她只是普通官家小姐,宴会上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捉迷藏时被人遗忘,直到露水沾了鞋袜,也未曾找到回宴会的路。
他出现了,将她带出去,还命侍女为她准备了新的鞋袜。
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如此小事。
更没想到,他会来家中提亲。
她永远不会忘记,出嫁前心中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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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的忐忑欢喜。
婚后他们也度过了一段恩爱的光阴,她劝他在朝廷中找个正经的差事。
有一日,他兴冲冲说想要向岳父学习如何造船,好在工部任职。
她也曾憧憬过他立身持正的未来。
可没多久,父亲就因曲江沉船入狱自尽,而丈夫,再也不曾提起造船……
张氏缓缓合上双目,压抑隐忍多年的心一阵翻涌。
她这一世,也许真的所嫁非人。
“夫人……”素容叹气道:“事情已然如此,您就别难为自己了。”
张氏强笑:“本来该我安慰你,你倒是来安慰我了。”
素容是她的贴身丫鬟,随着她嫁入杨家后,很快嫁给了杨二的贴身小厮郑管家。
素容面上有了几分冷意:“我和他早已没了夫妻情分,他如今有这等下场,我倒觉得应该。倒是夫人,莫要再伤心了。”
张氏摇摇头:“我无碍的,你最近诸事繁杂,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能帮得上的,莫要藏掖着。”
郑管家一事,也震惊了权贵世家。
郑管家背靠杨家,杨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啊……
谁敢在天子脚下,杀了皇后娘家的大管家呢?
如今,郑管家遇害,杨家为了面子,定然不会放过凶手。
这凶手,会不会又牵扯出什么?
因此,权贵官宦人家,对此事也讳莫如深,宴席聚会时,也只是淡淡一提,并不深入交谈。
长安的人命案,向来极被重视,再加上杨国舅又亲自在朝廷上提起此事,请皇帝严查,皇帝将此案交给刑部,由善断凶案的刑部侍郎张九德全权审理。
张九德想起崔家小公子整理卷宗极为出众,把此案的卷宗交由崔凌寒整理。
崔凌寒:“……”
真是人在家中坐,案从天上来。
这郑管家好死不死,怎么非要在这个时候来难为他啊!?
此案干系重大,又是急案。
线索千头万绪,崔凌寒头顶冒烟。
他这些时日和朋友日宴夜饮,哪儿有心思能力断案啊。
崔凌寒把这些案卷一股脑转交给崔融。
崔融倒是从不抱怨,每日整理完案子,再将细节全部讲给崔凌寒一遍。
毕竟有求于人,崔凌寒对崔融也稍微收敛。
张道士常常派人常来寻崔融,皆是崔凌寒直接出面,说科举在即,兄长辅导自己学业,替崔融将张道士拒之门外。
崔凌寒是府中最得宠的小公子,张道士自然不敢得罪。
……
崔凌寒硬着头皮去了刑部,他刚来刑部行走时欣喜若狂,但如今面如死灰,无比悔恨和崔融争这苦差事。
崔凌寒刚到刑部,茶还没喝两口,张九德已经传他过去。
张九德翻着卷宗,点头道:“你说此案不为劫财,房屋中的财物也无人动过,那会不会是情杀,案卷中有关那夜女子的供词和调查,你整理出了几个要点?”
“那女子祖上便在长安开药铺,颇有家资……”
崔凌寒支支吾吾,这案子细节甚多,崔融理清卷宗后给他讲了一遍,但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前些时日,她父兄……卷入贩卖禁药一案,流放边境……”
崔凌寒拼命想着,却再也记不起更多。
一旁有官员笑崔凌寒道:“你不是已经把这些都整理妥当了吗,怎么自己又不记得?”
张九德深深看了崔凌寒一眼。
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
看来之前的那些案卷,并非崔凌寒整理。
只是……张九德倒甚是好奇,崔凌寒是从何处寻来这等缜密敏锐的人才。
不送他进刑部整理卷宗,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