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就不该把话说得太满。
半妖也不行。
当季献桃嘴里哼着小调,刚从王婶子的摊贩上打包整整八只猪蹄。
虽觉王婶子今日表情有些奇怪,眼角抽抽似的不停向她挤眼睛,仍是嬉皮笑脸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向桥洞底下的家里走时。
忽觉有哪里不对。
眼尖注意到平时人来人往的石桥上空无一人,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河面,被急促湍涌的水流相裹挟,漂了一段距离后沉入水底,消失不见。
季献桃心里一咯噔,说不上哪里不妙,但转头就打算跑。
鼻尖硬挺挺撞上什么东西。
季献桃嗷了一嗓子,手上油纸包一松,顾不得心疼那几只油光发亮软糯绵香的猪蹄,一抬头,对上士兵擦得锃亮的胸甲。
“对不住,我走路没长眼睛。”
她讪讪一笑,赶忙擦了擦甲胄,本来一尘不染的甲面被她脏手一抹,多出一道沾着灰尘的油花儿。
季献桃沉默片刻,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是在抹油抛光……哈哈。”
话说得她自己也编不下去,半晌也没听这士兵有什么反应,而且就连这副甲胄都不是她见过的本地官兵式样。
季献桃越想越怕,后退了几步,眼角余光瞥见这一晃的功夫,方才还空荡的大街小巷上已站满了人。
大部分是站桩包围她的士兵,小部分是躲进家中,正担忧望着这边的众人。
季献桃眼一闭心一横,转过身大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搁这儿玩一二三木头人又是几个意思?”
她眼皮颤巍巍睁开一条缝,就见两侧士兵让开一条道,为首一紫袍加身,下绣祥云仙鹤图的白胡子老头笑眯眯朝自己走来。
完了,这是惹上什么大事了?
这老头儿一看级别就不低。
是她前天往县学的茅坑里放炮仗,大前天在城里大户岁家酒席上偷了一整只乳猪,还是……
越回忆越觉得自己罄竹难书。
不管三七二十一认错再说。
季献桃欲哭无泪,抢在老头儿开口前,膝盖一软扑通跪下,哭得涕泗横流,“官老爷,我错啦!”
没曾想身子才往下矮了一半,就被一股巨力生生钳在了半空。
哭嚎也被另一道声音盖过。
“公主啊,老臣终于找到您了哇!”
……嘎?公主?
她?
季献桃狐疑睁开眼皮,面前老头儿哭得声泪俱下,双手激动地扶着她的肩膀。
与她一对眼,泪水收放自如,擦了擦眼角又是一副没事人的模样。
“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失态,实在是羞愧。”
老头理理衣袖,朝她躬身一拜,“老臣易玄之,参见公主殿下。”
他身后的士兵齐刷刷跪地,声音响彻云霄,“参见殿下。”
围观人群中,李大伯蹦儿一声揪掉了一缕胡子,李家二郎目瞪口呆,揉揉眼睛嘴里念叨一定是他还没睡醒。
王婶子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哎呀,小桃子原来是公主啊。”
季献桃只觉得如坠梦中,眼前这众人朝拜的一幕实在不真实,不会是李大伯家桃花酿劲儿太大,她还没醒酒吧?
易玄之腰弯了半天没见她反应,手往她迷迷瞪瞪的眼神前挥了挥,“殿下?”
季献桃一个醒神,战战兢兢道:“什、什么事?”
易玄之好声好气地说:“此地人多眼杂,不如随老臣入车内详谈?”
他长袖一挥,平地多出一架瑞兽牵绳,雕刻双龙戏珠的车驾。
季献桃晕乎乎一点头,“听你的。”
易玄之笑容慈祥,“殿下要有什么一并带上的行李,不妨吩咐这些玄甲卫替您去收拾。”
季献桃听出这是打算尽早走人的意思,倒没多少抗拒,回头扫了眼她平时住的桥洞,洞底下只有一张遮风避雨的草棚,老乞丐生前死后都没给她留下什么。
“不用了。”她说。
只在随易玄之进入车驾前,忽然听到人群传来的喧闹。
李二郎扬声起哄道:“猴儿精,不对,猴儿姥姥,您老人家发达了可别忘了小弟我!”
话未落就被李大伯拧着耳朵转了半圈,嘶嘶喊疼。
王婶子一如既往眉眼含笑,“别到时候有了新人忘旧人,小桃子要记得回来看我呀。”
还有赵家老太,孙家大爷……
连大花也不知被哪里动静给惊扰,咯咯叫个不停,越过人群头顶,从河这边飞到了河那边。
季献桃直到这时,才从恍惚入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惊觉这不是自己的白日幻想。
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心中一股豪气冲破云霄,朝人群大喊,“父老乡亲们,我季献桃自小就在这临渊城里,吃百家饭长大。”
“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今日我发达了,往后一定少不了你们的好日子!”
人群欢呼,“恭送公主殿下!”
似虎似马的瑞兽仰天嘶鸣,蹄子一踏,脚下生风,拉动这黄金嵌珠玉的车驾缓缓升空。
季献桃坐在车内,顾不得打量奢华装饰,扒拉开窗子一刻不停朝临渊城百姓挥手,直到薄云飘过,下方城池只剩一个小点,她才依依不舍合上窗。
转头对上易玄之抚须含笑的脸。
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级别这么高的大官,皇宫直属,对自己公主的身份更是心里没底,只好左看右看,一个劲儿打量车内陈设,这一看就被浮华富贵迷了眼。
屁股底下的绣纹软垫,比她这辈子吃过最软的馒头还松软,满目金灿灿难道都是黄金打造,她可听说金子材质软,大多都是包了其他金属的。
“殿下。”易玄之轻唤道。
季献桃一个激灵,正襟危坐,手上摸到自己这身粗布麻衣,下意识扣了扣衣摆上的破洞,再对比对面老头儿一身华服美饰,不由生出些自惭形秽的瑟缩来。
易玄之何等眼力,将她的小心思看得透彻,缓声安慰道:“殿下不必忧心,多年生活在这临渊城,一时不适应落差也正常,等过段时间就该习惯了。”
季献桃紧绷的脊背松缓下来,唇边扬起一抹笑。
紧接着易玄之又问了她许多问题,譬如年岁几何,家中有什么亲戚。
季献桃都如实回答。
在问到她家中无人,平日又靠什么营生养活自己时,她嘴角尴尬地抽了抽,总不能说偷鸡摸狗。
季献桃脑海灵光一现,骄傲挺胸,“巡逻!”
易玄之神色讶异。
季献桃解释道:“临渊城时常被那东夷恶贼袭扰,幸而我眼力不错,察觉到异动能提前给乡亲们报个信。”
她说着描述了一通东夷袭城的舰船,“易老可知,这是蓬莱瀛洲方丈中的哪一座要塞吗?”
易玄之听罢,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不正面回答,反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那殿下可知,我大启百姓的生活,与那天阳、无道两国有何不同?”
这题季献桃也会,“尽管蛮夷那名为科技的手段,不被三国所承认,但大启是个例外,最简单的例子就是交易不用金银。”
据说大启境内屋舍街道埋设了电子元件,构建一套名为灵境的虚拟网络,百姓日常买卖只需要点开半空中的投影光幕,通过个人账号进行交易。
不光如此,户籍管理、税收明细、过往履历等等,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信息尽皆记录在案。
可惜她是个半妖黑户,与灵境无缘。
易玄之先是点了点头,而后长叹一口气,“天阳继承前朝遗产,无道大行劫掠,只有咱们大启,立国时一穷二白。”
“而那蛮夷手段,虽说于修者而言是种忌讳,但对百姓来说却甚是方便。”
“大启开国皇帝为弥补底蕴不足的缺陷,建设民生时引进了蛮夷科技,久而久之找不到替代,便就这样积重难返。”
“如今大启民生,尽系于一张小小的电子网络。”
季献桃心情不可避免沉重起来。
就听易玄之话锋一转,眨眨眼睛流露一丝狡黠,“当然大启受此蛮夷钳制,不可能毫无作为。”
“听说那东夷诸岛上乌烟瘴气,底层百姓劳作时伤残率高,医疗条件差,不得不替换一个叫什么机械义肢的东西,然后又被这区区金属块耗干了积蓄。”
“咱们大启皇帝见不得百姓受苦,于是通商时送去一批续骨生筋丹,一经售出就被哄抢一空。”
“还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修士炼器造物,都是他们一辈子接触不到的东西。”
“虽然众所周知,一旦被科技测的知识污染,就连修仙者都将一朝化为凡人,此生无法再踏入仙途,可架不住百姓总是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后来为了管制种种移民偷渡的乱象,东夷就将这其中大部分东西,列为了违禁品。”
季献桃正听得过瘾,易玄之却突兀收了声。
她琢磨了一会儿,没明白老头儿用意,干脆问出口,“易老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易玄之神色无奈,“殿下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
“您所见的东夷舰船,就是贪图财富者,冒险劫掠违禁品到东夷本土贩卖的商船。”
季献桃一怔,霍然色变,“那动辄毁灭一城的舰船,竟只是一艘商船?”
她喃喃道:“东夷本土的三座要塞又该有多大?”
易玄之失笑,“东夷以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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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瀛洲方丈,这三座海上要塞为国土,自然有一国之大。”
季献桃面色泛白,肩膀却被易玄之轻轻搭住,自他掌心一股暖流熨烫入经脉,将她不安跳动的心脏好生安抚。
“殿下是不是太过小瞧大启了?”
易玄之虽依旧是慈和宽容的笑,眼神却无比冰冷肃杀,“三国之外,皆蛮夷耳。”
季献桃一时被这老头身上不经意泄出的煞气所震慑,讷讷不敢言。
不多时,车驾停下。
季献桃在易玄之的搀扶下落地,抬眼便撞见了天上白玉京。
一座座高楼城阙被群峰拥立,山壑间烟霞涌起,仿佛飘浮在云端。
金丝琉璃瓦,朱红漆绘墙,盘龙舞凤柱,雪铺石板阶,穷尽世间繁华堆砌出人间仙城。
“皇姐!”
失神之际,一道清朗活泼的声线撞入耳膜。
视野中晃过一线明黄色的影子,紧接着季献桃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打眼一瞧,只见一唇红齿白,眉心一点朱砂,容貌灵秀脱俗的少年郎仰头,毫不在意她一身破旧衣裳,朝她扬起一抹灿烂的笑。
“我听说皇姐你被找回来了,第一个就来见你!”
季献桃一整个手足无措,话到嘴边,连少年郎如何称呼都不知道,求助的目光投向易玄之。
老头儿行了一礼,口称皇子殿下,神情却不怎么好看,“老臣这一趟出行,除陛下知晓以外应该保密了才是。”
姬瑶池愣了愣,看向身后姗姗来迟的伴读,眼神示意。
是吗?
那名门公子小姐打扮的三人,先是照例朝两位皇子公主行礼,随后恭敬垂头,低眉不语。
僵硬怪异的气氛中,季献桃率先出声,“这位是?”
姬瑶池见她眼神示意自己,气闷道:“这才分别几年,皇姐失踪时也到了记事的年纪,怎么连我都忘了?”
季献桃还没说什么,易玄之已抢先回答,“彼时公主年幼,许是受了惊吓,连自己身份都忘了,不然这么多年也不会毫无音信。”
姬瑶池顿时露出怜惜的目光,歉意道:“我不该责怪皇姐的。”
季献桃嘴上说着没事,一颗心已经直直坠落到谷底,匆匆以收拾外表为借口告别这便宜弟弟。
路上心不在焉,连富贵景色都顾不得打量,一直到入了一方宫殿与易玄之独处时,才小心翼翼问出一句,“易老是不是找错人了?”
皇帝丢了一个女儿的事她早有所耳闻。
但听方才的对话,公主失踪时已是记事的年纪,而她出生没多久就被老乞丐捡到,全城百姓都可以作证。
总不能公主还带逆生长的。
易玄之轻哂,从袖中取出一张画轴抖开,“老臣虽已年迈,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殿下您瞧。”他指着画中玉雪可爱的幼童,眉眼依稀可见与季献桃无比相似,侧身时露出后颈上梅花状红斑,“连胎记都一模一样。”
季献桃瞳孔一缩,这梅花斑她后颈上的确有,可分明不是胎记,而是一次老乞丐与她为抢肉包时,不知怎地打架留下的疤。
“会不会——”
易玄之连话都不等她说完,就已强行打断道:“宫中无人不知,殿下自出生起就有这胎记。”
既然公主画像不是伪造,那被伪造出来的就是她了。
季献桃苦涩地想。
听别人说,老乞丐捡到她时瘦猴一个,饿得瘦脱了相,哇哇大哭的嗓门却震天响,遂给她取名叫饥喧猿。
后来等季献桃长大了些,对这个胡闹的名字颇为不满,硬给自己改名为季仙桃。
老乞丐连道不妥,仙字何等贵气,她一个小乞丐镇不住,仙字一改变作了献字,说是贱名好养活。
她也的确挺好养活的,住的地方是桥洞下一方草棚,吃的东西四处乞讨得来,受限于半妖身份当个黑户,年纪小找不到好营生,只能和老乞丐一起吃遍全城白食。
她嘴甜,人又生得乖巧,运气好的时候能分得酒楼剩菜,运气不好至少也有肉包打底。
那次连下了半个月的暴雨,老乞丐收成不好,饿了几天没讨得饭食,回到桥洞底下见她美滋滋啃着热腾腾的肉包,气不打一处来。
凶狠龇起一口缺了两颗的大黄牙,扑上来就与她扭打在一起,肉包没啃到多少,倒是讨来了一身伤。
当然季献桃也不好过,除了后颈阵阵刺痛,手上脚上也落了青紫。
那天过后,就是东夷袭城,老乞丐幸运地躲过一劫,却得意忘形一脚踩空,就这样摔死了。
时至今日,季献桃依然十分后悔,与老乞丐最后一次相处是那样不堪。
可如今想来,不过是她自作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