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兰是被一阵闷雷声惊醒的。
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张陌生的青纱帐,颂兰几乎错觉回到了幼时的江南,姨娘的小床上亦围着一顶这样的帐子。床的四角悬着姨娘打的彩色络子,垂下飘洒的流苏穗子,土气却鲜活。
她下意识地向上伸手,口中唤道:“姨娘——”
可回应她的却不是姨娘。霜降的声音欢欣而惊喜,“小主醒了。”
视线缓缓聚焦,帷帐用的是质地纤薄的豆绿轻纱,玉色米珠缕缕垂下,是与民间制式迥异的天家富贵,一层复又一层将她罩在其中,纱帘外影影绰绰人声浮动,空气中弥漫着安神香恬淡的气味。
这是间陌生的宫室,霜降掀开帐子探头进来,见颂兰醒转,忙搁了药,递了一只弹花软枕进来给她垫在腰后,压低声音道:
“小主,这里是延禧宫。方才皇上来了,正在温常在那边问话呢。”
颂兰点点头表示知晓。霜降便道:“奴婢先伺候您喝药。”这才从小几子上取了药碗来伺候颂兰服用。那安神的汤药熬得又苦又烫,只能用小调羹一勺一勺地喂。
李徴一进门,便见到一个婢子像喂猫似的服侍床上的主子喝药。吃药的那女子应是极怕苦,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仍被苦得双眸紧闭,一张雪白小脸缩成一团,连眼下一点朱砂痣都被揉皱。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苦业”,她竟张口向婢子撒娇讨糖吃,一开口便是吴侬软语:
“好姊姊,分粒梅子奴含含罢……”
嗓音绵软含情,倒真像颗又酸又甜的梅子。
而婢子把喝净了的药碗一搁,哄孩子似的哄她:“小主吩咐,奴婢自当效力。”
又说:“奴婢这就去取果子。小主闭着眼歇息会儿吧,这药热热地喝下去,发了汗捂一捂才好呢。”
便放下帐子,将那抹纤弱的身影又掩罩在了层层朦胧之中。
霜降收拾了药盏,正要起身去拿腌梅子,冷不防迎面撞上了九五至尊,慌忙跪在地上便要行大礼。皇帝却摆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御前大太监张公公只一个眼神,自有小黄门取来一罐蜜饯,毕恭毕敬呈到皇帝手里。
李徴挨着床沿坐下,隔着重重纱帐,并看不清其中之人的面容。方才惊鸿一瞥,只记得她肤色极白,一粒嫣红的朱砂痣躺在眼下,有如雪地里跌落的一瓣红梅。
他捻起一枚蜜饯,眼神示意那婢子上来回话。这宫女倒很灵醒,隔着帐子道:
“小主,您要的蜜饯,奴婢取来了。”
颂兰闭着眼睛,只觉得霜降的声音有些远。一只手拨开纱帐伸了进来,将一颗蜜果子递到她唇边。
鼻尖闯进一丝甜蜜气息,颂兰玩心大起,一口便将那果子和霜降的指尖都含进唇间。糖腌梅子入口生津,她小舌轻卷,却舔到了一块……薄茧?
颂兰大惊,慌忙睁眼,却看到一截湖蓝色袖口,上边的精刺细绣着蟠螭龙纹,正是天子专供。她吓得连请安的礼节都尽数忘了,柔软唇瓣衔着那枚蜜饯,含含糊糊,带出了点吴语的缠绵尾音。
“皇……皇上?”
她慌忙想要撑起身子,可昏倒时大约磕到了手臂,方一借力,颂兰便感觉手肘关节处传来一阵刺痛,不禁逼出了她喉间一声娇/呼,倒松开了含着皇帝指头的双唇。
酸甜的梅子被舐去了表面一层薄薄糖霜,泛着莹然水光,在朦胧缠绵的纱帐间勾出几丝暧昧氛围。
“既身子不适,便不必顾那些虚礼了。”
皇帝的声音清冷而淡漠,虽说的是家常闲话,仍不免透出久居高位的淡淡威压,“这不是你要吃的吗,留在朕手上做什么。”
那小女子面皮倒薄,只这么一逗,她面皮霎时飞上两团红云,即使隔着朦胧轻纱也好明显。她犹犹豫豫探过头去,轻启朱唇,衔住了那粒深红的果脯。
这次倒很规矩——只用细小的贝齿轻轻将果子咬走,可薄唇却有意无意扫过男人的指尖。
李徴只觉得指腹轻轻划过一点柔软。他心跳不禁重了一拍,可也只是淡淡的,好似被顽劣猫儿逗弄的春柳,划开几道似有若无的醉人涟漪。
她吮着梅子,还不忘讨好他:“谢皇上恩典。”
一时间满屋寂静。颂兰又想到皇帝应是要来问话的,不免赶快打点精神,将今日之事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
果然皇帝打破了沉默,却是转头问霜降:
“今日是你陪着你家小主吗。”
霜降忙跪下回话道:“回皇上,奴婢是浣花坞掌事宫女霜降,今日头次觐见皇后,小主不敢怠慢,确是奴婢随小主前去,侍奉左右的。”
“冷宫远僻,你家小主好端端的怎会走到那去。”
“今日见过皇后,我家小主同延禧宫的温小主一道儿出来,温小主心绪不佳,我家小主便开导了温小主几句。因着温小主怕在宫中流泪冲撞了其他主子,便特意往人少的地方去。想是小主们刚入宫不熟悉道路,这才走岔了。”
她跪在地上砰砰叩首道:“奴婢入宫才满一年,从前只在寿安宫伺候过钟贵太嫔,也并不甚识得去冷宫的路,这才没能及时提醒着小主,还请皇上宽恕奴婢侍奉不力之罪。”
皇帝神色不变,只略略抬眼,看了看随侍大太监张宝。见张宝微微点了点头,便继续问道:
“那在冷宫前又是怎么回事。”
“回皇上,当时我家小主正同温小主说着话,温小主说到伤心处,冷不防面前的宫门撞出来一个人,直直地便冲着温小主扑过来,奴婢们也被惊了一跳,也是那时才知道前头是冷宫。见那人行状异常,守门的侍卫大哥许是恐她伤了小主们,便拔刀来拦,谁料想那女子转头便碰到了刀上,立刻就……温小主当场便吓昏了过去,蕙小主略好些,是硬撑着同奴婢们一道儿把温小主送回宫里,这才晕的。”
三言两语,倒回得很利落,条理明白地把事情讲清了。李徴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垂眸道:
“好生服侍你家小主养病吧。这些日子也不必挪动,先暂时安置在延禧宫,待好透了再回去不迟。”
霜降忙道:“谢皇上恩典。”恭送着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霜降这才起身去顾床上卧着的颂兰,却见小主已经自顾自撑起身子,面色虽犹带了些病态的苍白,眸光却冷似寒霜,哪里还有半点柔弱不能自理的气质。
“方才你同皇上回话说得很好,既没有逾矩,亦没有乱了分寸。”
霜降道:“奴婢愚笨,怎敢在皇上面前胡乱说嘴,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说罢,站起身自屋外唤了个虎头虎脑的小太监进来,又将门关好了,这才过来回话。
“这两日奴婢留心看了,咱们宫里的小卓子是个腿脚麻利又机灵的。午时您晕了过去,奴婢便自作主张叫了他来跑腿,想着能多掌握些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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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能多几分主动。您同温小主都病着,延禧宫人来人往,便是混一两个生面孔进去也不惹人注意的。”
虽才跟了小主第二日,霜降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家主子心智深沉,既有美貌亦有野心,眼下虽只是个寂寂无名的选侍,但往后造化绝不止于此。
她有心要在小主跟前露脸表忠心,缓了口气,便把小卓子又往前推了一推,“方才陛下到了延禧宫的消息就是他告诉奴婢的。”
小卓子打了个千儿,上前回话道:“回小主,陛下方才在西配殿也问了伺候温小主的真儿,真姑姑将嘉妃娘娘要罚温小主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温小主许是受惊严重些,奴才走的时候,小主还未醒呢。”
“陛下可说什么了?”
“圣心难测,奴才不敢妄议上意。万岁爷天威浩荡,不露声色,就是张宝张公公在御前伺候,也常提着颗心呐。”
话说得很圆滑,意思就是:皇帝没说要罚谁,也没说要替谁撑腰。真儿的一番苦心,大概只能如泥牛入海,投入莫测的君心中,不见波澜了。
霜降替他补充:“小卓子的师父是跟着张公公做事的。张公公在陛下跟前得脸,小卓子的师父便也不时提点着徒弟们。”
——虽说是隔了几层的人脉,可能在御前混到那么一星半点消息,总好过睁眼瞎。
前世,霜降与小卓子的投诚发生在她数次承宠、有了些向好的势头后。
人往高处走,良禽择木而栖。深宫之中人人活得艰难,无非是想替自己谋条好点的活路。
颂兰抬眸望向霜降尚且年轻秀丽的脸庞。前世她陪着颂兰风风雨雨十数年,熬成了小宫女们闻之色变的“霜姑姑”。可覆巢之下无完卵,颂兰结局惨淡,霜降也没能得了善终。
这一世重来,颂兰希望能给自己和这些效忠于她的人,都选个不一样的活法。
霜降沉稳得体,小卓子伶俐知机,若能提早将这二人收为己用,这在低等位分上熬着的日子想必会好过些。
颂兰摘下耳上戴着的紫玉髓耳铛,给了霜降和小卓子一人一只,“今日之事你们做得很好。我虽初入宫廷,却也懂得知人善用的道理。往后只要你们肯尽心做事,我必不会亏待了忠心的人。”
冷宫里的疯太嫔撞刀而死,恰巧冲撞了两位新入宫小主的消息当晚便传遍了后宫。
那位姓温的小主许是流年不利,一大早才被嘉妃刁难,后脚却又受了惊,被那血淋淋的场面一吓,昏了整整一日才醒。嘉妃正好抓住她这个把柄,称温常在体弱不宜侍寝,叫尚寝局撤了温昭昭的绿头签。
颂兰端着碗进来时,便瞧见温昭昭正倚在枕上,盯着帐顶的垂落的紫红流苏发呆。水葱似的指甲掐进锦被里,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
“听闻姐姐醒了,我便赶紧过来瞧瞧。”颂兰放下羹盏,瓷质小勺磕着碗沿发出叮当轻响,“姐姐用些红枣羹吧。太医说了,枣补气血,于姐姐恢复有利。”
末等宫嫔,没有家世和宠爱撑腰,便是要喝些份例外的甜汤都得到尚宫局好一番打点。温昭昭接过那圆润的瓷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垂落。
颂兰忙安抚似的去握温昭昭冰冷的手。那素白的柔荑凉得像数九寒天的一块冰。窗外飘起淅淅沥沥的春雨,温昭昭胸膛起伏片刻,终是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般,一把反攥住了颂兰的手腕。
“妹妹,我这病不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