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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第 35 章

作者:晓岚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立在兵车上的,是许久没有在楚王跟前出现过的仲其箕。


    从露台俯望下去,前一刻还在烤炙肉的兵卒们丢下摊子,奔向辕门,开门放行。转眼间,祭台下只剩缭绕的炊烟,和烤糊的炙肉。


    仲其箕从兵车上跳下来,步入祭台,消失在阿姮的视野中。


    阿姮心中一动。鹂阿姊曾经从她的仆女口中得知,仲其箕派了人到庸地监视昭氏私卒。他的行动必然是楚王授意的。


    而楚王将会在适当的时机从郢都启程,前往庸地。也就是说,距她可以离开楚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阿姮抬手按住心口,极力让砰砰跳动的心房冷静下来。


    楚王走后没多久,残阳跌落到极远的天之一角,近处的原野上还有依稀亮光,遥远的北方则完全被黑夜吞噬,茫茫的山水被晕染成一幅厚重的墨痕。


    阿姮引颈,怅惘北望。少顷,从露台上走下来。行至楚王房门前,两个侍卫正在院中拉扯,为了争谁先去庖厨用膳,互不相让。


    庖叔终于听了劝,舍得给大家吃肉了。


    “大王用膳了么?”阿姮问。


    两人停止打闹,争相回道:“大王给仲百夫长赐了膳,同食过后,正在叙话。”


    “这里暂且没什么事,我替你们守着,”阿姮微笑着说,“你们若不快些去,就只能喝汤了。”


    大王没有带哑寺人出来,而姮女在大王身边的地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远高于哑寺人。两个侍卫不疑有他,笑嘻嘻的跟阿姮道了谢,一溜烟蹿去了庖厨。


    院中无人,阿姮静悄悄的靠近窗边。屋内堂中,仲其箕正在说话。


    仲其箕说,昭伯长男平定了王叔度残党,本应该在庸地卸甲,等候国君亲临,请求国君宽宥昭伯之罪。他却于数日前,悄悄率部集结,行进在来郢都的路上。仲其箕已令人在关隘布置好埋伏,只待将其狙杀。


    “叔度之子现在何处?”楚王问。


    “叔度的几个儿子,无论成年与否,都已被诛杀,大王尽可放心。”


    楚王又问:“昭氏私卒还余多少人马?”


    “昭氏私卒平定叔度一族后,还余二十乘。”仲其箕答道。


    阿姮在夏祭时见过楚王和诸大夫的兵马战车,一乘包括四马一车、三甲士,再加上拱卫在战车侧翼的步卒若干,一共约百人。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昭伯长子手中大约还有两千人马,是个不小的数目。


    难怪楚王要提前过去。


    “很好,”楚王赞了一声,威严话音响起,“传令下去,昭氏长男谋反,只取相关人等性命。昭氏兵卒凡伏罪者,皆收归王卒,赐庸地田亩,随寡人征讨东夷,立功者,不拘赏赐。”


    仲其箕应诺。阿姮刚要从墙根离开,听见里面又说起晋国、申叔偃等等,她屏住呼吸,侧耳去听。


    *


    “月余前,晋侯在宫宴中被刺客所杀,当场气绝而亡!”说话的仍是仲其箕。


    堂中很静,楚王没有开口,听仲其箕接着道来。


    “我们本与北方诸侯甚少来往,若不是大王迫使申叔偃以楚国客卿的身份前往晋国,又派了王卒跟随监视,我们险些错过这个消息!”


    “寡人记得,时任晋侯膝下有一长一幼两位公子,继任晋侯的是何人?”


    楚国僭越称王,已有多年不向洛邑纳贡,册立新的国君也不向天子上书。楚国自称蛮夷,周天子拿楚国没办法,但晋国不能如楚国这么无礼,需得向天子请示,得到王畿的认可。


    “从晋国传回来的消息,说晋侯长子指使一个乞儿混入宫廷,刺死晋侯。而后,晋侯长子阴谋败露,被晋侯身边的寺人击杀。继任者,应是晋侯幼子。新任晋侯年幼,由中军将栾皋辅政。”


    一个乞丐,公然进入宫廷,还杀死了国君。


    仲其箕说完,阿姮听见楚王轻轻的嗤笑了一声,仿佛对一切都已了然。


    “看来晋国要乱上一阵,叫仲其轸抓紧时日找人,提头来见寡人。”楚王的音色本就有些慵冷,在寒夜里更显森然凉意。


    仲其箕沉声答道:“吾弟定不辱使命。”


    原来,被派去监视申先生的王卒,是仲其箕的兄弟。


    阿姮两手握拳笼在袖中,手里捏出了津津汗意。不知道楚王要仲其轸杀的人是谁,是申先生吗?不对,如果楚王想杀申先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


    “大王,申叔偃那边……”


    仲其箕的声音又从窗户那边响起来,阿姮不由拿手扶上墙壁,把一边耳朵贴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人疾奔进来。


    *


    “大王!属下找到成兄长了!找到成大夫了!”


    褚良欣喜若狂,边跑边喊,猝不及防看到站在墙边的阿姮。


    “姮夫……姮女?”褚良惊讶的叫道,收住脚步向她行礼。


    褚良突然冒出来,阿姮吓得腿脚一软,倚靠墙角,不敢动弹。


    屋里的两个人被惊动,从堂中走了出来。


    “阿姮姑娘?”仲其箕也很是意外,含笑朝她点头。


    楚王长身立在廊下的灯影里,看了她一眼,眸中暗影幢幢,颇有些意味深长。


    “王上,我、我……”阿姮心尖狂跳,绞尽脑汁的想该如何解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楚王等人没有盘问她,不等她说话,褚良已迫不及待的讲起来,他是如何得知喜妹兄长的行踪的。


    庖叔叫他去弄几条鱼,他就去江边找渔夫。


    渔夫告诉他,成大夫从汉水回来后,雇了他的渔船,沿江水东下,行了几百里的水路,沿两岸游历了一番才回来。回来后就去了郢郊的山里结庐而居做了隐士,只叫渔夫每隔几日往山里送一回鱼。


    “属下已给渔父那老叟讲好,明日早间,在山脚下等着给我引路!待属下去把成兄长请下山!”


    “不可造次,”芈渊制止褚良,“成大夫有伯夷叔齐之风,想来也是自在惯了,还是寡人亲自登门方显诚意,明日你随我去山中拜访他。”


    褚良颔首答诺,一抬头见仲其箕走向墙边,正低头垂眼一脸和色的跟阿姮说话。


    “仲阿兄!你我二人许久未见,司巫留了不少好酒在此处,快随我去畅饮一番!”褚良跳起来,上前揽住仲其箕的肩膀,边笑边拖着他往外走。


    仲其箕朝大王拱手告退,又笑着冲阿姮道别,而后和褚良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走了。


    转眼院中只剩下阿姮自己,还有楚王。


    她在国君门外偷听,竟然没有一人怀疑。阿姮刚惴惴不安的松了口气,楚王如一团墨影逼近,探出一只手臂,撑住她身旁的墙面,将她禁锢在逼仄的角落里。


    他和臣子先前在堂中议事,言谈之间除了杀人还是杀人,阿姮听得心惊肉跳。此刻被他堵在身前,不敢躲闪,后背绷得笔直,贴住冰凉的墙壁。


    “你和仲其箕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熟悉了?”楚王口中微酸,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嗯?”阿姮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两只鹰隼般傲然不驯的眼睛紧盯着她,在夜色中闪烁出狐疑的光芒,毫不掩饰眼中的不悦之意。


    他遇事还是那么敏锐,疑心也还是那么重。但是,似乎,用错了地方。


    “我和仲百夫长统共没有说过几句话,”阿姮小心翼翼的分辨他眼中的情绪,轻声慢语的说,“夏祭那时,我请大王出手救下鹂阿姊的时候,拜托他……”


    “够了,寡人没兴趣知道,”芈渊忽而又出口打断她,唇角一歪,眉目懒怠,低哼了一声,“想通了?”


    想通什么?阿姮苦思默想,也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是之前他俩说过的那个图案吗?


    “大王!我想起来了!”阿姮眼中忽然一亮。


    此时此刻,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在她波光盈盈的一双妙目中,搅起两簇细碎的银光。


    眸光如水,天河倒映,芈渊一晃神,差点溺于其中。


    “我突然记起来,我阿父曾经跟我说过,商王时期,有一些铸剑大匠,会将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印记铸刻到剑柄上!如果那个图案就是从剑柄上来的,有可能,就是某位铸匠……”


    阿姮兴奋的一气说出来,突然住口。


    可那是殷商前朝,是好几百年前。没有人能活那么久。


    “可能,就是你说的某个铸剑匠人的后人,”芈渊随口说了一句,又问道,“他们以何物作为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印记?”


    “或许是他们的名氏……”阿姮面色恍惚,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当年,邻家阿兄不肯好好跟阿父学习铭文,阿父在阿兄和她面前提过一嘴,商王时期最厉害的铸剑大匠,商王允许他们将自己或家族的名氏刻到剑柄上,作为王赐予他们的荣耀。


    邻家阿兄听了,激动的说,等他以后成了大匠,也要把自己的名字刻到他打的每一把农具上。


    “我也要变成厉害的铸匠!给国君打最好的农具!有了钱,就给师父买好酒!给阿姮买好多好看的布料做衣裳!”


    阿兄说得慷慨极了,她在一旁捂着嘴吃吃直笑,笑得脸上开满了花。


    阿父也笑了,一脸感慨的拍了拍阿兄的肩膀,再没有跟他们提起过商王和铸剑匠人的故事。


    邻家阿兄,她永远都会记得,他的名字叫葵生,他还未来得及,将他的名字铸刻到由他打造的器具上……


    “王上,明天我跟您一起去山里拜访成大夫,好么?”她的鼻子有点堵,略显沙哑的嗓音像沙砾簌簌落下,磨搓着他的耳膜。


    又像小爪子挠到他心头,又麻又痒,跟他撒娇似的。


    “好。”


    魁伟的男子缓缓在她面前弯下腰,挺拔的鼻梁触碰到她的鼻尖,温热的气息呼到她脸上,将她密密匝匝的包裹住。


    他的气息和他的人一样霸道,恨不得沿着她的鼻孔钻进去一探究竟,阿姮鼻尖的红晕迅速从脸颊扩散到耳廓。


    “说,来找寡人做什么?”芈渊压低嗓门,吐出更为炙热的气息。


    阿姮晕乎乎的心腾地一下又绷紧了。他终于还是起疑了?


    “大王!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事!喜妹还不知道她兄长找到了,我去跟她说一声!”


    她口中慌张的嚷嚷着,身子往下一蹲,就从他手臂下钻了出去,慌不择路的跑了。


    芈渊俊脸扭曲,握拳往墙上狠狠地锤了一记。很好,好得很。他根本就没想碰她,好吗!她倒好,不知从哪学了一套好手段,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恁地会勾人。


    ***


    是夜,晋国国都翼城。


    这座大城失去了往日的庄严威赫,城中火光四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道。兵车在城中呼啸而过,兵戈剑戟无情的碰撞,厮杀,哭嚎声,惨叫声,在街头巷尾不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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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晋侯被刺身亡,直至这一夜,中军将栾皋一直忙于肃清叛逆,诛杀反对新任国君的逆贼。


    半空黑暗里夹杂着半空血色,在翼城的上空久久不散。


    彼时彼刻,流星划过。


    “是星陨!”一个少年惊叹了一声,随即从窗口缩回脖子,转身跳到申叔偃身边。


    “叔父!栾皋既已准许您离开,我们尽快回蔡国去!”


    “快了,等那个人到了,我们就走。”


    室内,一灯如豆,照出申叔偃漆眉凤目的一张脸。在橘色的灯火映照下,男子的脸庞色泽温润,如一块暖玉。


    将近一年辗转于楚国和晋国两个虎狼之邦,申叔偃的面容略有清减,然眉目之间毫无颓色,步从容,美姿仪,依然不愧为诸侯国间颇负盛名的美男子。


    “申先生,我仲其轸欠您一条命!您要走就走,我绝不拦着!只我身负王命,如若不能完成使命,自当以死谢罪!”


    背光的角落里摆着一张榻,气咻咻的声音从榻上响起。


    “你想拦拦得住吗?若不是我叔父,你早被乱刀砍死在栾皋帐下了!”和申叔偃面容酷似的俊美少年冷哼道。


    “你!黄口小儿!”仲其轸豹目圆瞪,又是惭愧,又怒不自已,奈何一动怒气,腹部伤口就牵扯得疼痛无比。迫得他只能倚靠在榻上,气喘吁吁。


    “无缺,慎言。”申叔偃蹙眉摇头,以淡淡的语气责备少年。


    申无缺垂下眼皮,倚靠窗前。


    申叔偃向仲其轸走过去,把药碗递给他。仲其轸眼眶一热,厚起脸皮把药接过来。他还记得,他和申叔偃初到晋国的时候,他便瞧不起他,嘲笑他,把他看得比囚犯还不如。


    而他从不在意,如今,更是不计前嫌,救了他这个楚人的命。


    “莫以为……这种小恩小惠的把戏,就能收买我……”仲其轸一口气喝完药,火辣辣的脸偏向里侧,不再去看给他煎药疗伤的人。


    “你——!”申无缺恨恨的抬起手,一眼瞧见叔父,只得愤恨的把手放下去。


    申叔偃自嘲的笑了笑,说道:“我既然还是楚王任命的楚国客卿,自然要与你一同完成楚王的使命。”


    “仲其轸,”他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栾皋已替新任晋侯做了主,将蔡国送给楚王的贺礼全部奉还,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带贺礼回楚国去!”


    “我一直以为,让人活着,比让人去死更有意义,希望楚王有一天能够明白。你回楚国去,不要再滞留晋国,也不要妄想杀掉不该杀的人。”


    “不行!”仲其轸咬牙拒绝,大口喘气。


    申无缺气得说不出话。这时,从窗口传来响动声。他和叔父对视一眼,探出身去接应。


    不多时,窗口处像猴子挂树似的,翻进来四五个人,均是衣衫破烂,蓬头垢面。


    竟是翼城中到处流窜的那一群乞儿。


    仲其轸目瞪口呆,大为惊骇。更震惊的是,乞儿们身上还驮着一个人,奄奄一息,不知死活。


    众人七手八脚的把人放到申叔偃身旁的榻上。


    那个人满身满脸都是血,口中呜咽,似是十分痛苦,比仲其轸刚受伤的那几天还要严重。


    申叔偃拿袖口沾了水,毫不嫌弃的擦拭那人脸上的血污。


    污秽拭去,露出一张十七八岁少年的脸庞,被疼痛折磨得麻木的瞳孔,渐渐汇聚微弱的光芒,眼神中多出几分惊惧,口角抽搐着,从嘴里低吼出痛彻心腑的“啊啊”声。


    他一张嘴,口中又是一团血污涌出来。


    申无缺定睛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也“啊”的低叫了一声。


    少年口中空洞,舌头,被残忍的割了去。


    “申先生,我们从栾皋炼铸兵器的地方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领头的乞儿遗憾的叹气。


    不过乞儿们处理这种伤口似乎十分熟练,只见他们拿草木灰模样的药粉撒到少年嘴里,给他止住血,又拿布条有条不紊的给他包扎上。


    “有劳了。”申叔偃朝乞儿们拱手道谢,令申无缺去拿钱币财物。


    “从先生来到翼城,我们便受您的恩惠!大恩大德合该我们报答,哪能收您的钱财!等把你们送出去,您赏我们几壶好酒几扇好肉就成!”乞儿们笑着推拒,叫他们快些收拾,趁翼城大乱,赶紧离开晋国。


    乞儿们说完,又如灵猴一般悄无声息的从窗口攀下去,在窗下林中等候。


    少年的嘴被乞儿们上了药,包扎了好几圈,可他依然很痛,疼得眸光涣散,破灭,散发出朽木枯槁的死气。


    申无缺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的嘴巴也跟着灼痛难忍。若换作是他,还不如一死百了。


    “葵生,你是葵生?”申叔偃沉声轻唤少年的名字。


    少年眼中散乱的光猛地聚拢。


    “你莫怕,我是阿姮的朋友,我带你回家,还有阿姮,我们一起回蔡国去。”


    申叔偃平静的面容露出激动的神色,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当他决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回楚国去把她寻回来,让她回到他的身边——他收到了蔡国商旅送来的密信。


    她给他的信。


    在那一刻,溃烂在心里的那个洞,被填满,用所有苦涩,辛酸,还有欣喜的滋味。


    阿姮,回家,我令你陷入险境,也要带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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