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盖房是件大事,是没法一蹴而就的,季胥暂且将这盘算存在心头。
如今折腾半下午,肚子也饿得紧,外头雨淋淋的,该做顿热食来暖一暖五脏六腑。
她从柳篮里拎出一提三肥七瘦的前腿肉来,割了半块纯瘦肉来,在柴墩子做的木俎上头剁肉糜。
季凤见她将肉剁得极其细腻,还往里头加葱姜水,抱住陶盆,用手往一个方向搅打。
搅打过后的肉糜,像是有了一种劲道,抓粘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肉质鲜嫩的淡粉色。
这和清晨做的蒸饼调的肉馅儿又不一样,季凤记得,那时的肉馅掺了肥肉,是剁成丁的,且没这么细,能看出颗粒。
她不禁好奇,“阿姊,这回是要做什么吃食?”
“做水引馎饦,吃着热乎,暖暖身子。”
季胥调好肉馅,已经在溲面了。
水引馎饦?季凤还是从前听盛昌里的女娘说过一嘴,县城才有卖水引馎饦的食肆,没多少人吃过呢,季凤也只是听说,见都没见过。
这会子被勾起馋虫,守在灶边巴巴看着季胥做。
只她见将揉好的面团,放在倒扣的,撒了干面粉的灶面上,使了根不知何时从山里砍来的圆溜溜的木棍,去擀那面团。
巧劲儿十分均匀,面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和圆面杖缠了好几圈时,才揭下来。
如此重复擀了五大张,将这些面皮儿叠起来,使着柴刀,张开指尖比量了一下,便切出方方正正的形状。
这一切做的出神入化,凤、珠二人看得眼睛都忘眨,投入极了。
季珠拈起一张面皮来,这皮子简直薄细无比,透过它都能看到阿姊的人影儿!
“我能看见阿姊耶。”
季胥被她憨态讨喜的模样给逗笑,解释道:
“这是馎饦皮,瞧,将肉这样一抹,一捏。”
她手指灵活,用筷尖将肉糜挑在馎饦皮上,转眼手里就捏好一只裹着肉的馎饦,
“这样,一只馎饦就包好了。”
“阿姊,我也想包!”季凤瞧着新奇,也想学着试试,话说就洗干净手。
季珠年纪小,爱学样,也踊跃道:
“我也要我也要。”
季胥便细细教她们,很有耐心。
两人包的,怎么说,形状古怪,但自家吃,也不打紧,不漏馅就行。
“对,就是这样,做的很好。”
季胥适时夸夸妹妹给予积极性,手速不减,数十个馎饦不多时就包妥当了。
摆好三只碗,碗底一小匙猪油膏、些许的盐酱、再来上一撮葱花,添上一勺烧开的水,冲出半碗汤汁来。
再将那馎饦下进开水里煮的浮起,捞上来拿碗一接。
只见一碗呈现淡酱色的汤汁里,薄皮半浸半浮,面上飘着些摇曳的油花,鲜香扑鼻的水引馎饦就做好了。
季凤虽是饿,却没急着吃,尽管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期间一直想问的话,
“阿姊,能不能给吕大母她们送一碗去?”
要知道,这次多亏吕大母和陈大父帮着来拣屋顶,不然这会子屋子还是漏的。
季胥正是这么想的,陶盆里还剩了一半没煮,这先做的便给陈家送去。
家里也没个大陶钵,用笔笔直大竹碗装滚烫的水引馎饦可没法端,便拿了仅有的三只豁口陶碗来装,能多盛些,
“吕大母家人口多,一碗怕是少了,这三碗都给她家送去罢。”
“嗯!”
季凤虽是有些肉疼,这可是肉食呐,精贵得很,但她听阿姊的。
屋外淅淅沥沥半日的雨这会子方住,天色昏蓝蓝的。
她们三姊妹,季胥左右端两只碗,季凤端一只,季珠同着,朝陈家去。
大雨过后的泥路可不好走,本固里不似盛昌里,能用的起沙子瓦砾铺路,因此这路,接连的淖泥水洼。
季胥她们就挑那边上,挨着野草根的,稍微好点的路来走,好在不过半里多路程,走不多时,就到了。
“吕大母,庄婶儿。”
季凤在土院墙底下喊出声道。
陈家一大家子正围坐在堂屋的一条木案边,在吃晡食,食案上单单一盘从瓮缸里捞出来的酸菹菜,就着豆粥吃,碗内尚冒着热气儿,也是才刚聚坐下来。
因着今日骤雨,路难行,陈车儿从窑场下工后回来比平日晚,家里人等他用饭,便捱到这会子。
如今陈车儿跪坐在食案西席,他淋雨归家来的,刚洗过热水澡,换上干燥的旧襦,瘦黑瘦黑的。
同样在西侧席的还有他那双弟妹,陈狗儿并陈穗儿。
北面上席跪坐的是吕媪和陈老伯这对老夫妻,南下席是跛足的陈大并他妻子庄氏。
“这个时辰,是谁在外头?”庄氏惑道。
“听着像是凤姊的声音,说不定小珠也来了呢。”陈狗儿兄妹也跟过去,他们大兄陈车儿已经起身迎去开院门了。
“我是二凤哪,阿姊做了点吃食,带我和妹妹送些与您家。”
季凤年小嗓门大,隔着院墙也能叫人听得清楚。
木门吱吱呀呀打开,季胥认出是陈车儿来开的门,他笑眯眯的,黑溜溜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
“胥姊。”
因陈车儿要比季胥小上一岁,便这么唤她。
“正吃着晡食,可巧听见外头有人喊,我说这声音耳熟,原是二凤这丫儿。”
堂屋中的吕媪,循着声,前后脚也出来了,季胥面颊自然就染上笑意,在暮色下透着鲜亮,
“我做了些水引馎饦,趁热送点来给您尝尝。”
一边送上手里的东西。
水引馎饦?吕媪是闻所未闻,不过,季胥的手艺定然都是好东西。
再一看,三只碗,她顿就摆手,
“哪要的了这多,给小碗尝尝就好了,剩下的留着你们三姊妹吃。”
吕媪说什么也不肯要,尤其在她闻着肉香后,这是肉做的?那得多少银钱哪。
她想推,又怕洒了,便一个劲抽身,把手往后背,嘴里说“可不要可不要”。
“家里还有呢,若非您和陈大父帮着修房顶,这会子我们仨怕是都成雨打鸡了,
这些水引馎饦我都嫌少,您快收下吧,不然以后再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她对着吕媪,仿佛上辈子孙女对奶奶,存着久违的亲昵感,
“嗳哟,腕子酸了,洒地上才是可惜了了。”
吕媪忙忙的来接,待左右各端了一碗,一时发现上当了,无奈笑了,将两只热乎乎的碗,递给一旁的陈车儿,季凤那只便由陈狗儿接过。
兄弟俩去灶屋,拿自家的陶钵盛好,将碗空出来。
带上空碗要走时,吕媪看天色暗沉,唤陈车儿亮了火把,送她们回去,
“车儿,你顾着点小妹妹,仔细脚下路滑,别摔了。”
“哎!”
陈车儿响快应着。
火把映着路,季胥牵着季珠,仔细避开烂泥。
她看了眼身旁的小郎,“听凤妹说,车儿在盛昌里的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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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做工吗?”
“是咧。”陈车儿说道,“做了有小半年了。”
“如今那窑场里的陶瓦什么价?”季胥惦记攒钱盖房的事。
“得四钱一片。”陈车儿说道。
“若是要盖个一堂两内的格局,车儿可知大约要使多少瓦?”
“估摸着,得要一千片。”陈车儿想了想,乡里人盖房会在窑场买瓦,他见的多,也清楚。
那就是四千钱。
“青砖呢?”
“青砖八钱一块,可贵了,按咱们这儿一堂两内的样式,最少要三千块砖呢”
那青砖少有乡民买的起,多是县城的来买,按量烧制的。
季胥一算,这价格高到乍舌,入冬前她不可能攒齐。
那还是算了,墙依旧还是夯泥墙罢,泥巴可以挖牛脾山的,不费钱,掺着稻壳,如今家家户户的泥墙就是这么夯的,夯的墙也还结实。
至于屋顶,她想着,就盖瓦的,一是结实耐久,一年拣瓦一次便行;
二是家里没耕田也没有稻草,若是买稻草来铺顶,花了钱也不耐久,索性一步到位,还是买一千片瓦。
这买瓦就是四千钱,再加上请人的佣钱,一些零碎的花销,少说她要攒足四千五百个钱,也就是四五两银。
话说这钵水引馎饦,可把陈家人给稀罕坏了。
那飘鲜的肉香,嗅得人惯吃菹菜、清汤寡水的肚子直叫唤,尤其还小的这对双胞胎,都咽了不知多少升口水,但仍是乖巧得很,等长辈先动筷。
跛足的陈大先给二老盛去小半碗,一家人这才动筷,吃了起来。
“不成啊,这皮儿可薄,夹把皮儿给夹烂了,我去拿小勺来。”庄氏说着,便去灶屋拿来些木勺。
陈狗儿早等不及,使筷子也夹了一个进嘴,那微微弹牙的肉,被薄皮裹着,在嘴里滑溜的,别提多香,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好味的东西,
“极好吃!大父大母,阿翁阿母,你们快尝尝!”
每人尝过眼底俱是惊喜,在嘴里舍不得咽。
庄氏咂咂嘴里的肉香味,稀罕道:“这叫啥?这样好的味,怕是只有在长安待过的胥女才做得出来了。”
“胥姊说这是水引馎饦!”陈穗儿说道,嘴里又送进去一个,真香。
一向沉默老实的陈老伯因说:“还是从前在县市里才见过有食肆卖这吃食。”
那还是去岁春,他去县里置办一把铁锄,市里一家门面大气的食肆,有一小子在肆前吆喝揽客,手里捧着的便是一碗水引馎饦,说是长安来的新鲜吃食呢,一碗足足卖二十钱,他哪吃得起,看个新鲜肚饱便罢了。
“这么说,咱们也吃上县里才卖的吃食了?”陈车儿道,心恬意足的笑。
“胥女做的,比他们食肆的水引馎饦,皮子还要薄。”陈老伯道。
他瞧那食肆捧出来的,皮子是厚的,哪有季胥的手艺,皮儿薄了透着肉的褶皱,铺在碗里,别提多诱人。
“想必是她在长安待过三年的缘故。”陈老伯道。
钵里还剩些,陈大自是要拿过二老的碗来盛,吕媪和陈老伯俱是将碗护在手里,
吕媪因说:“我和你阿翁晡食吃多了这样的汤水,起夜不便,还是给狗儿和穗儿吃罢。”
最后那几个,便进了狗儿和穗儿的小肚子,连那断在汤里的皮儿也没放过,一滴汤水都不剩,毕竟那汤喝着,也有一股子肉香,可鲜呢。
回到家中的季胥三姊妹,自是煮了余下的水引馎饦来吃,吃着身上热乎乎的,暂且驱了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