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汉庖厨养娃》
1. 第 1 章
秋分已过,稻子抽出谷穗,牛脾山后头亮起鱼肚白,映着山谷里绿油油间着金黄的稻田。
田边土垄上,有一间草屋支立着,砌的泥墙,有些坑洼。
唯一的窗子还是一圈陶坛子口,因坛子裂了,那圈粗实的坛口便拿来做窗,圆洞洞的,透进些光亮,越显出屋子的狭小。
里头就只搁着一张板床,铺着泛黄卷边的草席,上头歪着只瓦狗,缺了条腿,是捡的别家孩子不要的。
壁上挂着口轻飘飘的布袋,袋子沾了些糠灰。
里头最后一瓢糠,现下全在灶上的陶釜里煮着,冒着热烟。
——这是间挨着草屋,西南角的矮灶房,墙角的木桶有些漏水,打湿了滑实的泥地,舂碓长时间无米来舂,已经落了层灰。
灶是陈年的船头陶灶,在吴楚这带,家家户户流行用这类灶,形似半叶小船,陶制,有两个火眼,一个用来放釜,另个可以放鬲,釜主要拿来烩煮;鬲一般拿来烧水,上面搭配甑子还可以蒸食,不过现在家里仅有个陶釜,放鬲的火眼是空的。
和后世农村的灶不一样,这灶身加上翘头的烟囱,也才到大腿高。
季胥需要把腰弯下,才能搅釜里的糠粥,别叫它糊底。
其实这个灶高,时人跪坐着操作才最合适。
但她还没习惯这个姿势。
就在昨夜,她刚穿到公元前的汉朝,原身长在牛脾乡本固里,三年前,也就是十二岁时,进县城想找活计,不幸遭贼人略卖为奴,辗转被扣在长安掖庭宫做舂米浆洗的粗使宫人。
直到两个月前,北击匈奴的捷报进京,龙心甚悦,一道免良诏大赦天下,原身恰好在名单内,得以放良归家,和两个妹妹相依为命,只是不知怎的,回家后半个月的睡梦中,季胥穿了过来。
季胥消化完这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按照原身的生活轨迹起来做朝食。
这口老灶堵烟,季胥拿木棍捅了捅烟囱,膛肚里的火才旺起来,把糠粥烧得咕嘟咕嘟响,季胥掰断一把蕨菜,丢进里边,撒点家里用碎瓦片盛着,仅有的调料,盐。
一釜糠菜粥就做好了。
看着木肤肤的,实在叫人没什么食欲。
五岁的季珠倒是饿得咽咽口水,这是原身的小妹,穿着身苎麻布料的小褶裤,因为过于瘦,越发显得裤脚肥大。
季珠乖巧摆好三只豁口碗,三双筷,家里仅剩的餐具。
家里也没有食案,三姊妹就跪坐在陶灶边围着吃。
“阿姊,怎么吃得这样少?”八岁的季凤呼呼喝完,看季胥碗里还剩出半碗,觉得奇怪。
季胥实在咽不下喇嗓子的糠菜粥,只推说:“肚子不饿,你和小珠分着吃吧。”
季凤摇头,把自己那只碗倒扣上去,“会饿的,留着阿姊晚点吃。”
这样一碗食物于她们来说也很珍贵。
想到屋里空了的糠袋子,季凤站起来说:“我去冯大家牧猪了。”
这是本固里一家富户,在自家山头养有十余头猪,每天早晨放上山,傍晚要赶回猪圈,这份活一天能得一钱。
在乡里是极好的一份工,很多垂髫小儿争抢,毕竟在县里背粮,一天走百里路,工钱也不超过七个钱,这还是成年大男大女的价,像那未满十五的使女,主家嫌气力小也不会雇的。
季凤能得到这份活,还是因着季父小时候,曾在那家牧猪十来年的情分,加之上个牧童因弄丢猪被断雇,十天前,季凤正好补了这缺。
因此很珍惜,吃完朝食就赶去冯大家了。
季珠则在灶旁,把剩的不多的松球倒出来,腾出空筐箩,背在身后。
这筐箩背起来高出她的头,瘦小的人儿歪头望着季胥。
“走吧。”季胥便说,也如平常那般,拎了墙角一把柴刀,旁边还有一把铁锄,两样是家里仅有的铁具。
她们俩要趁冬天来前,进山多拾点柴禾,这是三姊妹前些天在床上,凑声商量的。
出了门,走在土垄上,季胥得以打量周围的环境。
如今以“里”划分百姓生活的聚落,她们所在这个地方叫本固里,临山近水,土地还算肥沃,因而祖祖辈辈在这垦地定居下来,如今不大不小,总有五十多户人家。
天蒙蒙的亮,远处起了层雾,农田里隐隐现着屋舍的轮廓,多是芦苇、稻草或灯心草扎的房顶,如今炊烟都混作雾里了。
只见近处畎田里,架着顶四阿顶式的木井棚,这是本固里五十户人家的吃水井,陶井壁上碎瓦片排刻成一道隶书:千秋万世,长宜子孙。
这会,就有妇人担着空木桶,向井边打水,大多梳着利索的发髻,别着根木簪子,穿着或白或灰的短襦,腰间系着块蔽膝,裤脚肥大,走路时扁担吱呀呀叫唤。
季胥没有过多打量惹人怀疑,不过她能察着大家伙儿对自个儿的注视,也是,原身失踪三年,乍一回来个个都新奇的很。
“瞧瞧,这是几年前被县里贼子拐走的胥小女?晃眼长成大女了,看着倒比以前还瘦。”
看着渐远的背影,水井旁七嘴八舌的。
说起三年前这事,大家都还有印象。
当初季家分家,在本固里可谓闹得沸沸扬扬,这做君舅君姑的心眼偏到胳肢窝了,因大儿媳金氏生了男丁,做君舅的临终前,便将一堂两内的,带小院儿的瓦房,并二十亩地全数分给大房。
二儿媳田氏生了三个女娘,便只分得隔壁一间草屋,这一对比,别提多寒酸。
屋漏偏逢连夜雨,分家没多久,二房的季贵,也就是田氏的男人,想挣这脸面,尽快盖一栋瓦房,便去给人代役来钱,不料意外丢了性命。
留下寡母田氏独自拉扯三个女儿,她大女儿季胥那时虽才十二岁,却也很懂事,独去县城,欲找份活计补贴家用,没曾想途中遇上贼人,将她给略卖了。
说起这田氏,自嫁来就是个要强争胜的性子,换做一般人,接连的丧夫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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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哪还活的下去,她倒撑住了,只咬紧牙关,说要把大女寻回来。
“是她,当初田氏这寡母把周边几个县找遍了,谁成想她被卖去长安皇城里?还能活着回来,算她命大。”
“这胥女,在宫里那富贵窝做活,怕是攒了不少银钱……可惜咯,田氏半年前听着信从沔水上长安寻她,结果漕船翻了,连尸身都喂了鱼,没的福享。”
“钱?半月前回家来就只一身麻布衣裳、一双草鞋。”
“我路过瞧了瞧,她家且还吃糠呢。”
“就是,做三年奴隶能有什么钱,还是咱这样的编户齐民好。”
“廖婶子,赶巧你家广宗在说新妇?我看这胥女家穷,定能给你省点彩礼!许她三斛稻谷,她保准做你家新妇!”说话的是王麻子,他早年偷过田氏种的胡瓜,被田氏揪住,从地里撕打到路边,被好些人看笑话。
豆苗里的妇人直起腰,巾子擦擦汗,白那王麻子一眼,“娶她还得养她妹妹两张嘴,我可不做这赔本亲事,把我家给带累穷了。”
**
走了大约两里路,田地渐少,她们来到牛脾山的一座山头,牛脾山因形似牛脾得名,分大小百余山头,有些是早在老一辈那就有主的;有些则是属于乡里资产,本乡的都能来伐砍拾薪。这座山头属于后者。
沿着踩出来的山路往深走,季珠就时而蹲下捡松球,不一会儿就捡了半筐。
季胥却没砍柴,而是对着一丛毛竹打量。
“阿姊,竹子不耐烧。”季珠以为她要砍竹做柴,因此说道。
以为季胥是刚归家所以忘了,“松树耐烧。”
她如今五岁,常在外面挖野菜拾薪,瘦小的脸蛋晒得瓦黑,五官分明,眨巴眨巴眼,望着季胥,疑惑的模样。
“不拿来烧,拿来编东西。”这样好的竹子拿来烧就太可惜了。
她奶奶总厨退休后,赋闲在家会做篾工消磨时间,她从酒店餐厅下班,常给老太太递工具打下手,也懂一些,现在正好编了来换点钱。
原身的阿母是半年前翻船落水而亡的,这半年来,两个妹妹靠着乡里富户偶尔施豆粥救济,再不时拿家当和乡民换些糠和盐巴,加上自己找的野菜,吃一顿饿一顿的,勉强度日,如今都是营养不良的干瘦模样。
原身也是,被卖在掖庭宫做奴三年,那骨头,季胥自己摸着都硌手。
家里不能再吃糠了,需要油水。
这丛毛竹是背阴处的阴山竹,皮青、枝叶茂盛,粗细不一。
这挑竹子也有讲究,太老则质脆、发硬;太细的那竹节还有白粉,不够韧,也不行。
要挑那年份在两年左右,表皮青翠,枝干修长,厚度适中的,用来破篾、编织,最为合适。
她只挑到三根合适的,利落砍下,削去竹枝,竹枝也都堆在一旁,待会带回去可以扎扫帚。
砍完竹,她才又去找些枯死的松树来砍,林子里传出柴刀的伐木声。
2. 第 2 章
季珠捡完一筐松球,又去四处捡掉落的枯枝,拖来堆在一处,待会统一捆好背下山。
忙到晌午,因为体力劳作,她早就前胸贴后背了,可算应了清早季凤那句“会饿”。
季珠递给她一个糠菜团子,这还是季胥早上捏的,就加了盐和水,团成团用桑叶包着,禾草扎严实。
寻常百姓家一日两餐,朝食用完,等到晡时,也就是后世的下午三点到五点,才会吃晡食,期间在外干活时间太长,就带点干粮垫补。
糠菜团子季胥捏了三个,一个季凤带去,还有两个季珠就放在筐箩里那堆松球上,现在看日头当中,便拿来吃。
一大一小各挑了方可以躲阴的木墩子坐,饿到一定地步,季胥也不觉得糠菜团子难吃了,大口下去,肚子勉强有饱腹感。
季珠把自己那份又掰开大半递给她,大约觉得早晨她只喝了半碗糠粥,这会不够吃。
季胥摇头让她自己吃,起身去喝了点山泉水,水把糠一泡,更囊实些。
吃完歇了会,再去把那些伐好的树砍出枝桠,分堆在一处。
忙到日昳时分,看着眼前三根松树枝干,一大堆枯枝桠,以及三根毛竹,一堆竹枝,一筐松球。
季胥觉得今天差不多了,这堆东西运回去还要时间,还得留出时间去处理竹子,好编东西,尽快卖钱。
便和妹妹说:“该回去了。”
季珠正在扯一条藤蔓,待会捆树枝背下山要用的,她脚边已经从树上扯下来好几条了,面上沾了不少掉下来的草屑,闻言点点头。
运柴下山是季胥来做,季珠年龄太小一趟背不动多少,况且牛脾山不止她们进来伐柴,不远处就有耙松毛的老媪,得留人守着这堆柴。
从前就被偷过,自己辛苦伐拾成堆的柴不知被哪个眼馋肚饱的背自家去了,季凤气得咒那人手脚生烂疮,后来猜是王麻子,不过也只是猜测,没证据。
季胥运了六趟,最后一趟季珠帮忙拖了竹枝,她则扛着竹,背着松球筐,把今天的收获运回了家。
家里只有一间睡觉的草屋,就暂时堆在门前的空地,正好晒一晒干,等砍成合适的长短,再往檐下垒。那里已经有矮矮一排了,是三姊妹近来备下的。
门前的柴先不急着收拾,季胥先在屋子前破竹、捅竹节。
灶屋前的季珠好奇蹲看着,捧着碗喝糠菜粥,是早晨季胥没喝完的,季胥自己喝了点,便让她也填肚子,她犹豫一会,听季胥说这样的天再放要坏,才珍惜满足地喝起来。
“阿母,胥女在外面三年把脑子浆坏了。”
“砍些毛竹回来烧。”
隔壁院的季元出来泼洗脸水,看见二房门前劈竹的季胥,扭头进去便和她阿母金氏说。
她穿一身襦裳,虽是粗布的,比起贫家细民为做活方便下头穿裤,已是时新讲究了。
在西屋织布的金氏,便是季元的阿母。
金氏和田氏是妯娌,当初二房田氏先有孕,大房的金氏作为大妇,没少被先姑刺打。
后来就不一样了,田氏连生三女;
她金翠茹,在生了两女后,生下了季家唯一的孙子。
为此,三年前先舅临终分家,大房分得带院儿的瓦房,二十亩地;二房就只得了隔壁一间破破烂烂的草屋。
更别提她那小叔子季贵为了压大房一头,去给人代役挣钱,意外身亡,那季胥被贼人略卖,
田氏变卖家当陆陆续续去找,可惜半年前有去无回,这一桩桩下来,二房越发穷得吃糠咽菜。
哪里还能和大房做比?
“田桂女她大女儿从小就笨笨的,哪像我的元女,聪明伶俐。”
那毛竹一烧要把灶膛炸得毕拔响,不好连陶釜都能炸裂,乡里没谁爱拿它当柴烧。
季元心里得意,她原先还有些眼热季胥见过长安城的世面,现在看来还和从前一样笨。
**
太阳半落时,季凤牧猪回来了,眉梢格外开心扬着。
季胥用柴刀把竹壳破成等分的篾条,“是有什么好事?”
季凤从怀里掏出一小包荷叶包着的东西,“冯大的阿母见我猪草割得多,晌午给我盛了碗白米饭。”
冯家这样的乡里富户,一日比细民要多食一餐,中午会煮中食,吃的白米,不过他们家人口多、嚼用大,也是按量煮的,今天冯大的小儿突然哭闹要吃水引饼,米饭就多了出来,平常是不会有多的。
季凤觉得自己运气好,不过她没舍得吃,吃完自己的糠菜团子,米饭用荷叶包着,带回来和姊姊妹妹一起吃。
缺衣少食的时候,季胥也被感染,会心而笑。
“我去煮米粥当晡食。”光是米饭不够三人,加水煮成粥才够饱。
季凤说着去灶屋生火,陶釜里水开要一会子,她便出来和阿姊说会话,才注意到季胥把竹破成极细的篾片,挠挠头,“阿姊,竹子不用这样细也能烧,多费了功夫。”
“不拿来烧,我想编点竹甑拿去卖。”其实就是后世的蒸笼,但这时的蒸具是“甑”,陶制为主,还没有蒸笼一说,她也就干脆叫竹甑,以便理解。
“再买点肉和稻谷回来。”季胥说着,手上动作不减。
蒸笼有蒸笼盖、蒸笼底,中间要有牙缝以便上下层嵌套,每层大约十公分高。
季胥先把竹子砍成两米长,在破成十二爿,破除竹青和竹黄后,一根平正的篾条就制好了。
不忘削去些刺,让其表面光滑些,这里有刨刀做起来更顺手,这会儿也只能用柴刀凑合。
再把两头削薄,用钉子在两头连接处凿好六个孔,这钉子还是屋子里挂糠袋用的,是家里唯一枚铁钉,她暂时取下来用,孔凿好用篾丝扎紧。
这里中夹就做好了,紧接是牙缝、外夹、底档……末尾把这些部件组合起来。
竹甑?
季凤眼看一个溜圆,带盖的物件就做好了,光看外表,叫人以为是藏物的笥箧,笥箧也有竹编的,记得从前家里有一个,拿来装衣物,不过是方的,分家后自是成了大房的。
而且,笥箧内里怎么可能是一根根竹段镂空?
“阿姊,这样能装什么?这里该漏东西了。”季凤把手指穿过竹段的缝隙。
“装盘盏碗碟。”季胥来到灶屋示范。
后头季凤季珠跟前,满是好奇。
恰好釜里水也开了,季胥把蒸笼架在釜上,揭开盖,“一些放凉的饭菜放里面,就能蒸热了。”
像许多人家图省事,朝食多做些,晡食热一热就能吃,陶甑足够高,但隔层却没竹甑多,且不够轻便,季胥想,这还是有卖点的。
这一晚,季胥用三根竹的中间部分,编出了十个竹甑,一只新筐箩。
顶部的竹梢粗度不够,用不着,季胥便配合竹枝,扎了三把扫帚。
底部的竹兜节又密又硬,也不适用,季胥也没浪费,收在屋里墙根下,准备日后破开两半,拿来做器皿。
夜里点不起烛,三姊妹早早躺在板床上,借着窗子的月光,季凤在数她藏在老鼠洞的铜钱,加上今天得的一钱,一共十枚。
“阿姊,这钱你也带着,若是竹甑不好卖,便拿这钱买些稗子米回来吃。”
对于这竹甑能否卖出去,季凤心里没底。
家户都用陶甑,这模样大变的竹甑,会有人买吗?
稗子米味道甘苦发涩,胜在价贱,十钱就能买一斛。
且到底算是米,比糠要好些。
季胥知道,这十个子是家里仅有的钱。
原身在宫里月钱被克扣,没能攒下,还是当了两身细布衣裳,才能走回来。
家里现在就一个字,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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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虽说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但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情况,也没大夸其辞,想着若是挣了钱,再把这十钱原样带回来,留给季凤做体己,八岁的小孩去牧猪养家实属不易。
次日,朝食就吃的一釜烩苋菜,是昨个季胥背柴回来在山脚下发现的,顺便掐了一把回来,如今清水烩了,撒些盐巴,勉强果腹。
她们屋后有两畦菜地,还是从前母翁在世时开垦的,不过现在没的银钱买籽来种,已是荒着。
季胥想着,要是今天钱还凑手,再买点菘菜、芹菜和芸苔籽回来,赶着时令种下去,随吃随摘。
想到牛脾山近期已经没有合适拿来编织的毛竹,她留出两个竹甑、一把扫帚家里用。
把八个叠放进新筐箩背着,抱着两把竹扫帚,去往牛脾乡的乡市。
原身离家三年,记忆有些模糊,不过有季珠跟着领路,她从前偶尔跟田氏来卖瓜菜,倒还熟路。
“阿姊,我来帮你抱。”季珠还是很兴奋的,小孩子爱看热闹。
“扫帚太长了,你抱着不好走路,小珠给阿姊带路就好。”
牛脾乡一共有五个里,除了她们居住的本固里,附近还有盛昌里、孝顺里、金氏里、廖氏里。
像盛昌里编户百余户,他们里内就有里市。
其他里编户都不如盛昌里,像本固里有五十余户;廖氏里就更少了,只有二十余户,因此没有形成里市,最近的市集便是乡市。
乡市在五里居中的位置,从本固里过去,大约走了七里路。
天色还没大亮,路旁密集的瓦房朦朦胧胧的,有贾人在指挥佣工搬粮食进店,路上有挑担赶去卖瓜菜的、挎篮卖鸡蛋的,更有推独轮车的,车上装着两只木桶,占好路边位置就在卸货。
季胥路过看了看,桶里是鲜活的鱼。
“卖鱼咯,自家池塘刚网上来的鲤鱼鳣鱼,瞧瞧咯!”
乡市俱是赶早,沿路过去,有那路边的散户已经在叫卖。
“瞧我刘媪家的背篓,十年用不坏!”
“女娘,买些大薯回去做羹。”
“这茄子头茬儿的,新鲜着。”
两旁的店肆,多是卖些器皿炊具、粮食、布料、车具,他们有店坐贾,也不急于叫卖,有客进去便招呼。
季胥刚找位置摆开东西,对面坐下来一带小孩的妇人,担着两筐果子。
“虎孩,坐阿母身边来。”
她叫对面那个被卖瓦狗的小贩吸引的孩童。
“阿母,我要瓦狗!”
这季虎孩可不正是她们俩那四岁的堂弟,对面那妇人,便是金氏。
也是冤家路窄。
“再闹下次不带你出来顽了,来,阿母给你个柰果吃。”金氏自然也看见了对面两姊妹,特意把摊子摆在这。
她从筐子里挑出个红彤彤的柰果,吸引站在斜对面看瓦狗的季虎孩。
“不吃柰果,要瓦狗!”
这瓦狗虽是掺了砂的粗陶做的,但捏的栩栩如生,张嘴立在摊子上,活似在吠叫,偏偏那小贩捏着瓦狗,一面发出“呜汪——呜汪——”的腹声。
把季虎孩勾的呆呆杵在那。
“不吃是吧?我给你两个堂姊吃,她们想吃可都没有,要来抢了。”
家里后院的柰果树十几年了,分家分给大房的,平时不仅能吃、晒果脯,还能担来卖点银钱添家用,为着这棵树,她那娣妇田氏都没少眼红。
金氏做势说着就要起身来给,当然不会给,季珠习惯了这伯母拿吃食馋她们的路数,已经率先把头扭开了。
季虎孩一听,这才过去抱着柰果啃,边啃还边朝对面摇手显摆,再脆沙沙咬上大口。
“柰果树家家户户多的是,小珠,卖完东西咱去买肉。”
“嗯!”季珠点头,这会子分外期盼阿姊能把东西卖出去。
3. 第 3 章
季胥这就张口吆喝,
“来看看欸,比陶甑轻便,比陶甑耐摔的竹甑,八钱一个,十五钱两个!免费送甑盖了!”
她来时去炊具肆询过陶甑的价,二十钱一个,看着古朴厚重,下窄上宽,腹深,比单个竹甑要高得多。
不过她这竹甑是两个叠着做一套,卖八钱一个,十五钱一套也合理,本就带甑盖出售,免费算是噱头。
“只听过陶甑铁甑,还有竹甑?”
摊子前有妇人停住,马上过冬了,她家正要买个陶甑和箅子来热饭菜。
“是,不仅能热饭菜,也能做蒸食,像蒸蟹、蒸鱼、蒸肉、蒸乳饼……陶甑能做的它都能做。”
“瞧着倒精巧,可这这么矮,倒不如陶甑,中间放个箅子就有两层了。”箅子是放在陶甑里的隔层,中间有孔,箅上能放饭菜。
“不用箅子。”季胥把两个陶甑一叠,“这就是两层,再叠就是三层,能有陶甑高,但是比陶甑轻便得多。”
看见妇人身侧梳着丫髻的孩童。
“再个,竹子编的也摔打不坏。”
妇人听见摔打不坏就心动了,她家旧陶甑就是被孩子失手打破的,二十钱一个,才用没多久,铁甑倒也耐摔,可得去县城官府设的点购买,且铁价贵得乍舌,一个铁甑将近二百钱,家里也用不起。
“行,给我来一个,不,两个!”
两个能便宜些,又确认道:“这盖子是赠的吧?”
“是,免费赠两个盖。”
有一就有二,随着吆喝,摊前围聚不少人。
有稀奇的,有听说能送甑盖忍不住停下的。
“这大小能合得上我家的陶鬲吗?”像陶甑底部是刚好嵌合在陶鬲沿口,有担心买回去尺寸不合的。
“竹甑是架在陶釜或者陶鬲上的,无需嵌进去,只要家里用的是船头灶,尺寸都合适。”
季胥解释道。
她是按自家船头灶灶眼的尺寸来编制的,而吴楚这带很是流行船头灶。
“我家用的就是船头灶,给我来两个!”老伯当即拿钱。
看了圈还在摊前拿着竹甑琢磨观望的,季胥吆喝道:“最后四个了,最后四个!手慢则无了!”
“我要一个!”
“小郎,咱俩合买,能省一个钱呢,再去买一个钱的瓜菜咱俩对分岂不妙哉?”有眼疾手快赶紧拉着旁人拼单的。
“好好好,咱俩合买。”
这就从别个只看不买的手里抢来,赶紧付钱,生怕没了,这竹甑可比陶甑便宜得多。
一旁卖瓦狗的小贩也凑前来,“女娘,我拿瓦狗同你换如何?”
“我这瓦狗紧俏得很,十里八乡的孩子都欢喜。”
“换了与你小妹顽。”
那小贩特意绕到季珠那边,拿瓦狗在她眼面前晃,他早注意到这小丫时不时望他的瓦狗摊。
季珠把脑袋撇开,“我是大孩子,不爱顽具。”
哪有孩子不爱顽具的,家里那只断腿的瓦狗,还是季凤从冯大家捡回来与她顽的,她每日睡前都要在床上顽一会,再宝贝地放回角落。
“换也可以,只是你这瓦狗卖三钱的,你还得再贴我五个钱。”她才刚看小贩卖出去一个,收的三个钱。
“那可不行。”小贩不愿掏一个子,带着瓦狗回去。
季胥的竹甑本就卖得好,也无需做交换,再吆喝一阵子,最后两个竹甑也卖完了。
连带那两把竹扫帚,也捎带嘴以五钱一把卖给了两个合买竹甑的客人。
对面的金氏一个柰果还没卖出去。
先前有在季胥这里合买完的,正好想去金氏摊子上买一钱柰果对半分。
这时节柰果便宜,一钱能买六个。
谁知金氏一个劲挑些小的青的,还把那有虫眼的攥在自己手心,默默放进人家背篓里,以为人是年轻小郎和女娘,好糊弄。
“你这贼心妇人,我可不要这烂的!”小郎发现后把背篓里的都还给她。
“这哪烂了?熟过头了,就这些才甜呢!”金氏不承认。
“留着你自己吃吧,有那红的好的不挑给我,走,乡市多的是柰果买。”
“我这好的可得卖两钱,酸穷小儿鬼你掏得起钱么。”金氏嘟嘟囔囔,重新把些品相不好的埋在下面。
季胥把赚来的七十个钱放进事先备好的竹筒里,再把竹筒系在腰间,背好筐箩收摊了。
金氏摆弄着柰果,听着那串铜子掉进竹筒里的响,紧了紧牙根。
季胥牵着季珠停在瓦狗摊前,“给我小妹拿一个。”
“阿姊……我不……”
“喜欢吗?”季胥已经付好三个钱,把瓦狗伸前去。
季珠哪里会不喜欢,犹豫小会,抱在怀里,珍宝似的摸索着,小声道:“喜欢。”
“阿母,我也要瓦狗!”
“季珠都有!我也要!”
“我要我要我要!”
在季虎孩眼里,叔叔家的小孩什么时候能有他没有的东西?他本来就眼馋那排瓦狗,现在看季珠竟然有了。
这就滚在地上闹起来。
“好好好,阿母待会就给你买!”金氏大声道,她也不允许二房孩子越过自家去。
季虎孩边滚边闹:“待会是什么?我就要!虎孩的手里要心里要!”
金氏哪里好说她这趟出来没带一个子,想着卖完柰果也就有钱了,谁知竟一个果子没卖出去。
路过的都去瞧什么竹甑了,眼见那俩小蹄子买完瓦狗又去肉摊了,她吆喝得愈发卖力,偏生季虎孩滚在地上哭闹,吵得人都不愿停下来,那卖瓦狗的都想挪地方。
“婶子,好生管管你家小儿!”
“你不在这卖瓦狗,我小儿能啼哭不休吗?”金氏正烦呢。
两人隔着街就吵嚷起来,季虎孩见没人听他哭,反而安静下来,躺在地上摸了个柰果啃。
肉摊的老板扬长脖子正瞧热闹,见有客来连忙招呼:
“女娘,买肉?我这肉新鲜,都晨起刚宰的肥豕!”时人称猪为“豕”。
不仅有卖豕肉的,再远些还有羊肉摊,也有卖鲜活鸡鸭鹅的。
“这肉什么价?”季胥问。
“肉七钱一斤,脂十五钱一斤。”
老板分别指的是一块瘦肉,和一块板油。
这时细民主要的食用油是猪油,脂能炼油,卖得比精瘦肉贵一倍有余。
“这块呢?”季胥看中一块三肥七瘦的五花。
“带脂肉是十钱一斤。”
“来一斤带脂肉。”她挑个肥瘦均匀的部位,让摊主下刀。
还是得带肥的才有油水。
摊主手起刀落,称过后,“正好,一斤!”
季胥瞧着就不对劲,等拎过草绳穿好的肉,掂了掂,约莫才是后世二百五十克的样子,也就半斤。
倒不疑心老板少称,这一早晨肉摊来往的老主顾很多,她也知汉朝度量衡和后世有所差别,只是掂在手里才有了实感。
“再来一斤脂。”家里没有猪油,只能做烩菜或者羹,得买脂炼猪油,一来她炒菜方便,二来也能沾点荤腥。
“得嘞!”
买肉花了二十五钱。
“女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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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心心念念的肉买到了,当然不能瞎煮,家里唯一的配料就剩盐巴,别的都需买。
这调料,乡市也有卖,却不是摊位,是沿街一家肆。
门头的布幌子,书着个大大隶书,“盐”。
沿路望去,后头还有挂着“酒”幌子的,也算是很醒目的招牌了。
盐肆里别的调料也一应俱全,一身灰黑襜褕的掌柜热情招呼,
“要咸味有酱、盐、豉;要酸味有醯酢、白梅子;要甜味有本地的饴、饧,还有陇西天水来的白蜜!
要辣味有芜荑、青红椒、花椒。另外葱姜,橘皮、桂皮、茱萸……小店都有,女娘,您看要来点什么?”
时人主要的调味品还是盐和酱。
“盐和豆酱什么价?”季胥现在银钱有限,只捡些用得上的先置办。
盐家里所剩也无几,所以她一并问。
“盐和酱都是二钱一升。”
“各来一升。”
“好嘞!”
算好要买调料,季胥来时砍了节竹筒做器皿,里面垫去干燥的树叶,计划好拿来装盐的。
只是这酱,竹筒装不得,时日久容易浸漏,她又花三钱,在这买了个巴掌大的酱瓿,带盖的,拿来装那升酱。
盐肆这里,一共花去七钱。
钱货两讫出门。
她又去酒肆花五文钱买了一升竹筒装的醇酒,她要做的这道肉菜醇酒是关键。
季珠捧着瓦狗,看着筐箩里装进一件件的东西,眼睛一亮又一亮。
肉菜妥帖,主食自然不能少。
季胥牵着季珠,进了家粮肆。
问了问,如今稻谷四十钱一斛,买回去要自己舂。
买舂过的米价又更贵,按舂过的精细程度,分糙米、糳米、毇米、御米,越往后,越精细,稻谷的出米率也越低,乡市里的粮肆也只卖些糙米和糳米,后两种只是掌柜顺带嘴一说,那御米更是掌柜的也没见过。
糙米的话,则是五十六钱一斛。
盘算了下,还是买稻谷合算,好在家里有舂碓,无非费点时力,舂出的糠还能留着,条件好起来她们也不用再吃糠了,将来养家禽拿来喂。
“买两斗稻谷。”这就是八钱。
“掌柜的,面粉什么价?”她想着,再做点别的吃食来卖。
“六十钱一斛。”
“麦子从荆州运来的,咱们这都种粳稻,也不产麦子,面粉这才比米价略贵些。”掌柜更喜欢做精粮的生意,连话都多起来。
季胥算着钱,买了两斗,十二钱。
这两样粮,她事先带了两口洗晒干净的麻布袋来装。
揣着最后十钱,她去器皿肆买了个十钱的陶盆,这是她一早来询陶甑的价顺便问过的,所以买粮算的刚好。
赚的七十钱全花干净了,不过筐篓也满满当当。
回到家,正好是午正秋老虎毒辣的那会儿,季胥和季珠都晒出汗,可谁也不觉累。
季珠更是跟前帮忙,季胥从筐箩拿出两斤肉、一升盐、一瓿酱、一升酒、两斗稻谷、两斗面粉、一个厚实的陶盆,她都要接过来宝贝似的摸摸,再跑去放好。
“阿姊,好像过年一样啊。”
季珠咧嘴乐。
“想二姊快点回来看到!”
她迫不及待想二姊也看到这么这么多东西。
“阿姊这就煮肉,煮好你与二姊送一份去。”她们朝食吃得清汤寡水,季凤又没带干粮,想必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们也吃一顿像样的中食。
“好!”季珠蹦跶起来,显出些孩子气。
4. 第 4 章
光是肉有些少,季胥准备闷些米饭,再炒个早晨没煮完的野苋菜,一荤一素搭配着。
准备切肉时,想起来凤妹说过铁菜刀和木俎被拿去换粮了,田氏在沔水上翻了漕船这半年,家里交不起佃租,富户将田收了回去,田氏原盘算着个把月就能回来,微薄的积蓄都拿去做盘缠了,留给俩女儿的粮也不多,后来她们就靠拿些零碎家当和人家换粮换盐巴,勉强过活。
没有刀俎……
不打紧,她把柴刀洗干净,也能用。
至于木俎,把门外那块劈柴的木墩子搬进来,柴刀削了削表层,冲洗干净,凑合拿来垫着。
新鲜的带脂肉被切成两指宽的方块,冷水来焯。
釜里水开焯肉要一会子,她趁这时去舂米。
“阿姊,小珠来舂!”季珠说,满怀雀跃。
想想肉和米饭就咽口水,上次吃肉,记得还是元日,阿母卖了些瓜菜,买回来一块瘦肉,切成细细的丝,和芦菔烩羹,阿母把肉多多的挑在她和二姊的碗里。
想到这些,季珠心里涩涩的,要是阿母也在就好了。
“那就小珠来吧。”
这舂碓是脚踩式的,地上掘的坑,嵌进一方石臼,旁边的石碓子架有杠杆,踏踩着能省力,季胥索性就让她帮忙。
舂着米,季珠的注意力倒被转移了,没有一直沉浸在感伤的心绪里。
季胥想到家里只一个陶釜,做完菜再焖饭,菜要放凉了。
干脆另起火堆做竹筒饭,昨天剩的竹子也还新鲜。
把一节竹筒在边沿破开,加舂淘好的米和水进去,再把破开的那小半合上,用湿水的黄泥封口,放在火堆里焖。
至于那焯好的肉,也无需炒糖色,码进釜底,加些酱,再倒进那升酒,陶盖一合,就开始煨。
俗话说紧火粥,慢火肉,这道肉的火候很关键,要文火慢煨。
烧柴火灶是门讲究,上辈子老太太还在一楼装修了一个古朴的柴火灶,关于添柴抽柴,季胥自小也是被骂过许多才练出来的。
这次季珠再要帮忙来烧火,季胥就没让了,让她去玩瓦狗。
季珠哪舍得走,就把瓦狗拿来在灶屋玩,边闻肉香。
季胥观望着火,抽空把那块脂给切成片状,待会炼猪油用。
再去砍了两节竹筒,一节对半破开,家里就三个豁口碗,没有盘盏,待会拿来盛菜用。
此时竹筒壁上往外析水,飘起股混着竹香的米香,别有滋味。
釜里还在煨肉,期间也不去揭盖让其走油失味,待到小小一间灶屋,因醇酒的焦化反应,肉香愈发浓郁时,她估算时间正好,才把陶盖拿开。
只见釜底红如琥珀,晶莹透亮的肉,在些微汤汁的咕嘟中,微微摇颤,极其诱人。
这一口咬下去,连上头瘦肉都软融香浓。
灶旁的季珠深深吸气,生怕这香味跑了,要把香味也吃进肚里去!
隔壁院睡懒觉的季元噌的跑出来,心想这大中午,不年不节的,谁家煮这么香的肉呢!
张望一圈,竟是二房灶屋的窗子飘出些炊烟。
不可能,都穷得吃糠咽菜,哪里吃得起肉去,连她家也年节才沾一次荤。
这肉怎的这么香呢,从来没闻过本固里哪户人能把肉煮的这么香。
季元咽着口水,就听见外面的嚎叫。
“虎孩要吃香肉!”
“虎孩想吃肉呜呜呜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
原来是金氏光在瓦狗小贩骂架,柰果也没卖出去,眼看乡市到晌午没什么人,挑着筐就回来了,谁知路过二房,季虎孩的狗鼻子嗅着肉味,嘬着手指就要往人家灶屋去凑、去觑。
金氏可知道季胥家今个买了肉的。
想她金翠茹和田桂女叫板十余年,互相看不对眼,论起来,最后当然是她靠生男丁分家,狠狠压了田桂女一头,这两三年那田桂女也没了往日的精气神,老老实实的,没余力再和她吵。
她金翠茹的日子,始终都比隔壁房要好,可丢不起这人。
忙扯住季虎孩,就往家带。
季虎孩在乡市滚了一上午,身上全是黄土,被他阿母扯着,还在叫喊想肉吃。
张手想往二房扑去,
“肉……”
“你个讨吃的小鬾鬼!”
“肉……”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金氏被他这副讨吃相气死了,连拉带拽进的院门。
季元嫌丢人紧忙跑回东屋。
季胥没去在意隔壁的吵嚷,已经在炒苋菜了,猪油还没熬,于是拿起几块片好的脂,现煸出油。
呲啦啦。
大火热油翻炒着,这陶釜到底不比后世的铁锅,热得慢,温度也不够高,日后有钱得去置办口铁釜,季胥想着。
不过这哪怕用陶釜,有荤油炒出来,也比清水烩的要有食欲。
饭菜妥当,季胥拿节竹筒装好饭,上面码上晶莹红润的肉,清爽的绿叶菜,再盖上,拿草绳捆好。
“去吧,趁热与二姊送去。”
她在家熬猪油,灶膛有火,能温着菜,等季珠回来一块吃。
“好!”季珠兴致冲冲跑去了。
砌的青砖墙,盖的瓦,绘着“马甲天下”的瓦当,一进的院子,在稻田边比旁的都气派的一家,便是冯大家。
离得也不远,季珠跑上一段距离,就能瞧见那座房子。
她从院边绕去冯家后山。
“啰啰……哦啰哦啰……”
季凤喂完最后点猪草,用山泉洗干净手,才珍之又珍捧着竹筒坐在柴禾堆上,冯大家许她在牧猪的空档捡些柴禾回去烧,这是她今个捡的。
盖子一开,是那颤巍巍的肉,肉汁浸在米饭里,本就饥空的肚子一下叫出声。
咬上一口肉,眼睛一亮,那软烂微甜,肉香四溢,差点连舌头吞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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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凤,你在吃什么?怎的这么好的香,也饶我一块。”
来人是王利,十岁左右的模样,拿着空心草做的小罐,里面传出蛐蛐叫。
后头六岁的冯兴霸穿着细布衣裳,同样拿着蛐蛐罐,嗅到那香味,也跟着走来。
“不成。”这王利是王麻子的儿,王麻子偷过她阿母种的胡瓜,背地里嘴巴还不干净。
“我拿蛐蛐儿与你换。”王利说。
“我要你这顽物做甚,不换不换。”季凤不忘扒饭,这吃惯的野苋菜也好吃,说不上来的滋味,也不知阿姊是如何做的。
王利馋得不行,哼道:“我还不稀的吃,谁知道你这肉是不是偷的冯家的!”
“你个舌头生疮的褓人竖子,”说到偷季凤就来气,“好意思说偷?先回去问问你阿翁,干过多少偷鸡摸狗的事儿!也不怕吃了我家的胡瓜拉痢疾!”
“哼,你胆敢说说,你来抓蛐蛐为的是什么?”说完扫了眼王利鼓囊囊的袋口。
冯家后山种了许多果树。
王利捂着袖口袋涨红了脸,扭头跑下山了。
剩冯兴霸还在直勾勾盯着她竹碗里的肉。
跟家里做的肉完全不一样,特别香,他直咽口水。
可是小孩们都知道季凤像她阿母,看着老实,其实特别能骂仗掐架。
冯兴霸见她把王利骂跑,自己也想跑,可他馋啊。
“你也想吃?”季凤问。
冯兴霸点点头,眼珠子快掉进她碗里。
季凤想到他大母徐媪给自己盛过一碗白米饭,夹了一块肉给他。
冯兴霸咬了一口,紧接整块塞进嘴里,连手指也舔了一遍。
意犹未尽。
“二凤姊,我拿大薯与你换,行不行?”冯兴霸还想吃。
大薯?季凤知道他家田地多,光大薯就种了五六亩,这时节冯家大小口都齐上阵在挖大薯。
大薯能做羹菜,带回去给阿姊和妹妹吃个新鲜也好。
“行。”
冯兴霸立马跑回去,抱了个新鲜带泥的大薯,他阿翁冯大在后头喊:“拿大薯去做甚?”
“跟二凤姊换肉吃!”
冯大听了也稀奇,家里山头养着豕,又不缺肉吃,怎的馋成这样?
冯兴霸怕季凤把肉吃完了,跑得飞快,敦实的小身板气都喘不匀了。
实际上肉太好吃,季凤尝完一块都没舍得吃,先吃的沾肉汁的饭和苋菜,想把肉留到最后享用,数了数,还剩五块。
她夹了块给冯兴霸。
看了看地上那硕大的大薯,想了想,又夹了块给他。
这肉软烂,冯兴霸也不用嚼,吃得极快,满嘴流油。
“好了,剩下三块我要自己吃了。”
“二凤姊,这肉叫何名?”冯兴霸想好了,回去就缠他大母煮与他吃。
肉菜的名儿季珠来给自己送饭时曾说过,她原样说:
“红煨肉。”
5. 第 5 章
话说徐媪听孙子说要吃红煨肉,不就是煨肉么?
这有何难,肉剁块,加水进去煨便是了,当日吃晡食她就把这道肉端上食案。
冯兴霸一看那白惨惨的肉块就扁嘴。
一尝果然,又腥又柴,“呸呸呸”,吐出来。
“大母,这不是红煨肉。”
吃不到想吃的,他筷子一丢,这就要哭闹。
还是十四岁的冯富贞使劲揪这幼弟一把胳膊肉,他才一副要哭不敢哭的模样,老实吃些白米饭去。
“你今个是不是又把王利带去后山了?”
食后,冯富贞这做阿姊的盘问他。
“阿利兄带我捉蛐蛐儿。”
冯兴霸拿出床底下的蛐蛐罐,里头蛐蛐叫得正欢。
冯富贞哼的一声,“他瞄准咱家果子熟了才日日来的,先时哪带你顽。”
另边。
两间带院的茅草屋,院里养的鸡,被疯跑过的人惊得振翅。
“阿翁,你再别叫我去与冯兴霸顽了。”
跑回家的王利涨红着张脸,冲王麻子嚷道。
在榻上跷脚歇晌的王麻子,听见声音坐起来,把小儿袖袋的沙果都掏出来,咬一口酸倒牙,
“怎的摘些沙果回来?你该摘些枣儿啊栗的回来,那贵的才好吃。”
“要摘你自己去,二凤都看出来了。”王利臊得面上火热,越发生气。
“我一个大人怎的去,你是小男就不打紧了,陪他家冯兴霸顽,累了渴了摘他几个果来吃怎么不行?干她季二凤甚事?她拦你不许你摘了?”
“……没有。”
王利想起这些秋日,季凤牧猪有时看到自己摘果都不干己事的模样,从没搭过一句嘴。
他哪好说是今天自己污她那肉是偷来的,她才拿话臊他。
憋了半天,嘀咕出句没有,便大动静去榻上,背朝外面一躺。
“我日后再不去了,要偷胡瓜还是枣儿栗的,你自己去偷。
只一点,当心再被拿住,被人撕打一路。”
“你个毛没齐全的小鬾鬼!编排起你爷来了!”
王麻子要拿帚教训他,被其妻曹氏进来拦住,她手里还抱着小女王绵。
“你也别总让孩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孩大了都能辨是非了,没的被人背后说闲话叫抬不起头。”
“何人说闲话?谁人不知冯家后山果树多,春日竹多笋多,要不挣抢着去干牧猪的活儿?
她季家二凤怕是连吃带拿回家都不知有多少了!要么能吃得起肉呢,定是卖果儿来的钱!”
王麻子午后也闻着了那股子肉味,那香啊。
他那肚子不知哀鸣过多少回。
日入时,季凤背着捆柴,提着一只大薯归家来。
季胥正在院里扫木屑,昨日扛回来的粗柴下午都劈好放在屋檐下了,屋前显得空旷起来。
“阿姊,你做的肉真香,连冯兴霸都馋得不行。
你瞧,我与他些肉吃,得了个大薯,晡食要不要做薯羹?”
所谓薯羹,就是把薯切块加水煮,再加些盐,吃起来木肤肤没什么滋味,但能果腹。
“做道油渣炒片薯吧,鲜脆爽口又下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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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季凤觉得新奇,想着这应该也是阿姊在长安宫城里学的,就像她说过的竹甑一样。
庖厨之方她只知炙、炮、脍、熬、蒸、烩、炖、羹、煎、炸。像炙、炮和脍用在肉类比较多,她听说冯大家会吃羊心炙、鱼脍,乡里祭祀的时候也能见到炮制的豕肉。
家里还是用烩和羹比较多,这些加水就行;像煎和炸太费油,也吃不起去,就年节会煎炸几道吃食打牙祭。
“炒”又是什么?她跟前去看。
只见季胥先把大薯洗净削皮,薯肉切成薄片,片状的薯呈现出一种鲜嫩的紫色。
釜里热油,加些中午炼油得的油渣,再撒上一把下午在牛脾山找的野椒,鲜辣一下激发,大薯一倒,迅速翻炒,最后酱和盐调味,盛在破开的竹篼节里。
一盘看上去鲜紫晶亮,让人垂涎欲滴的油渣炒片薯就做好了。
配上事先焖好放在灶面温着的米饭。
一口菜,鲜辣脆爽,偶尔吃到酥香的油渣,别提多下饭。
季凤和季珠吃得额头上都有些冒热汗,可那是极其畅快的。
没什么比能吃饱饭更开心了。
“阿姊,我还是头回吃到这样好吃的大薯。”这大薯自家从前也种过,做薯羹就没有这样的滋味。
看来“炒”,真的不一般。
季珠更是吃得嗯嗯晃脑袋,肚子都鼓起来。
饭菜光盘,季胥也是心甜意足。
洗釜和碗筷的事,季凤主动包揽。
她收拾时,见那灶上放着只土陶盆,盖着麻布。
“阿姊,陶盆里是什么?”
6. 第 6 章
“溲面,放那做饼酵的,有了饼酵明早做蒸饼。”
为做饼酵,她把陶盆和麻布都开水消过毒,使的放温的开水溲面,就利用空气的酵母让其发酵,现在天气热,她是日中时分开始和的溲面,约莫明早就能自然发酵成饼酵。
“可不能去掀开。”
做饼酵无杂菌很重要。
季胥拿上锄头,准备趁太阳还没下山,再去牛脾山找些能用的东西。
“哎。”季凤蹲在檐下,用无患子洗器皿。
蒸饼她倒吃过,早年家里尚未分家,还算宽裕时,年节大母会买些麦子磨面,用水调和成溲面,来做蒸饼,很有嚼头的,不过得趁热吃,放凉就梆硬了。
但,饼酵是什么?十里八乡做蒸饼都没听过要饼酵的。
想到这,季凤对明朝的蒸饼满怀期待。
“头好痒痒。”
季珠也准备跟去山里捡松球,正要背筐时,搔着脑袋难受。
“定是头虱子在咬。”洗好器皿的季凤擦擦手,“二姊替你捉虱。”
虱子?
季胥惊讶一瞬淡定下来。
也难怪季凤见怪不怪,时下生虱子常见,乡里各户多养家禽,禽类身上的虱子就容易到人身上。
再个烧水洗漱废柴,柴禾能卖钱,伐来又艰辛,都习惯省着用。
夏日还能用凉水凑合;寒冬才更是洗漱不易,那豪族大家尚且能洗汤浴,黔首细民没条件,像样的浴间也无,就拿她们家来说,洗漱还是在屋后垒的矮棚子,连挡风遮雨的草顶也无。
要么怎有“冬月坐庭中,向日解衣裘捕虱”的说法。
只见两姊妹一前一后的跪坐在檐下,季凤把季珠的丫髻绳解开,捉着一只虱就拿拇指甲盖一合一掐。
“这只肥,咬你不少血。”季凤的指甲盖都掐出血印子。
“痒痒……”
“二姊先帮你捉,阿姊找点草回来烧水洗头,连天洗几遍能杀虮虱。”卫生清洁得重视。
季胥说完紧行脚步去牛脾山了。
其实不只季珠要洗,她和季凤也得洗,三人同床共枕,虱子定在三人脑袋都安了家了。
这会儿没痒只是没咬而已。
“我去捡松球。”季珠天天惦记捡松球。
“你留家里。”
尚未走远的季胥说道。
季凤便继续帮她捉。
捉完自己脑袋也痒,又换成季珠帮她捉。
“定是它们看我掐它亲族咬我呢。”
不过季珠小手好容易翻到一只,总是让它给跑了,
“嗳哟,捉不住……”
季凤就去屋里拿来一把豁齿的竹篦子,自己站在屋前篦,篦出好些白白的虮子。
季胥要找的是一种叫天名精的草,昨日进山伐竹晃眼有印象。
如今扛着锄,就沿路找。
果真,让她找着,这草也好辨,多分枝,宽椭形的叶片,边缘有不规则的锯齿,上面还有短绒毛。也叫地菘,不仅能杀虫,还能清热化痰,敷淤止血。
她陆续挖到半筐,用不完的就晒干存着,以便不时之需。
遇到两株野椒和一小簇野葱,意外之喜,挖了放在筐里,准备带回去种。
正在摘野生的黄栀子时。
“金大妇这剐千刀的竟把毛竹全砍干净了,
怎的不把这山头搬到自家去!”
听见骂骂咧咧,季胥近了去看那丛毛竹,原有二十多株的,而今一棵竹子也不剩,山地只余些竹根,残留三两节竹篼节。
“想做根扁担都没的竹子!”
妇人挎着菜筐,筐里有些刚摘的瓜菜,里头还有一把柴刀,原要来砍竹做扁担的,空手回去了。
其实季胥也想来砍根竹的,虽说没有合适的竹来做竹甑了,但编两个自家用的挎篮,就砍那偏老的也不打紧。
见状,季胥背好筐篓下山,在河边摘了些柳条,这也能编挎篮,有挎篮明天才好卖蒸饼。
柳条还能拿来早晚嚼,当作牙刷。
西汉有青铜和猪鬃毛做的牙刷,不过十分罕见,她在乡市反正没见有卖牙刷的,乡里多用清水清洁,富裕的会买那竹盐。
上层社会有用香蒲和水苏做牙齿清洁的,还有规定,尚书郎奏事要含“鸡舌香”的。
竹盐和香料暂时用不起,但柳条随处可折。
季珠的头虱子,着实敲响了季胥卫生清洁的警钟。
她回家去就用天名精煮水,兑了凉,让季珠过来,在屋前给她洗头。
隔壁正在吵架。
是那砍竹空手而归的妇人赖氏寻来了,叉腰冲大房院子詈骂。
“金大妇好个硕鼠,真当那山头是你硕鼠一家的!
快把竹子拿与我!否则我告到乡啬夫那,你独占乡里的竹!”
金氏伐半天竹正累呢,与她吵起来,
“乡啬夫也没规定我能伐几根竹!我也是本固里的编户,怎就伐不得牛脾山的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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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去去,你要做扁担自去别的山头找,来我家找伐好的,倒会轻省!”
二房这边,季胥分别给两个妹妹洗完头,把水提去浴间,季凤来给季珠搓澡。
季胥就在屋后,伴着隔壁骂仗声,在种那野椒和葱。
浴间没顶,季凤啧啧说:“阿姊!小珠身上得有两斤泥!”
轮到季凤时,季胥要替她搓,季凤忸怩,要自己搓。
“搓干净,尤其耳朵后面,胳膊腿的。”季胥叮嘱。
“知道,要搓到既不聚成水滴,也不成股落下。”季凤红着脸连连点头,一边重复她的话,一边把季胥推出浴间。
期间一桶水还不够,季胥又搬去陶釜欲给她倒温水,季凤让放在外面,要季胥远远的,才从草帘够出手来搬进去。
季胥种完椒和葱,又把家里外扫拭一遍,就一间屋,也不费时,再把那草席拿去井边冲洗,架到屋外晾一夜,今夜就凑合睡床板。
等季胥自己洗完头和澡,在屋里绞头发时,天也暗下来。
隔壁骂仗方歇,赖氏从大房扛着根竹走了,金氏在背后骂骂咧咧,嫌赖氏给她的那小把薤白太少。
“累我伐断削去竹枝扛回来,这赖妇就给这么点。”金氏剔着牙进了院子。
季元说:“阿母早该给她,吵成这样大声隔壁都知道我们伐竹想做竹甑了。”
“哪能让那刁妇占你阿母我的便宜。”
想那田桂女在沔水翻了漕船,喂了鱼以来,还没谁能骂赢她金翠茹,从她手里讨着好。
不多时,金氏悄悄的,从衣箧里拿出个圆溜带盖的物件,借着亮起的火把,她手中之物,可不正是上午季胥在乡市卖出的竹甑。
不过她是不会买这,给二房送钱的,这乃是她从别人那借来琢磨的。
这晚,大房的松明亮了一夜,金氏眼下熬得雀青,也没能把竹甑照模照样做出来。
瞧着那横竖脉络简单,可破竹篾,就把金氏难住一整晚,她会用苇草编席子,原想着编竹甑她一琢磨准明白,真做起来,完全不是那回事……
最后就粗略扎出五把竹扫帚,大女季元早在木榻上睡着了。
扫帚也行,她可见那胥女能将一把扫帚足足卖上五个钱。
况且牛脾山近处的竹都被她伐完了,她季胥还不知何时能找到无主的竹呢。
这钱合该大房来赚。
“止女。”她去隔壁屋拍醒自己的次女,“阿母交与你一个活儿。”
7. 第 7 章
因着大清洗一遍,隔壁草屋的三姊妹这晚睡得清爽香甜。
季胥听着鸡鸣醒来,她单穿着抱腹睡的,如今借着窗子微光,蹬上草鞋,轻手轻脚出了门。
摸了摸攀在檐下一根麻绳上晒的襦衣,这会已经干透了。
她就一身麻布衣裳,好在两个妹妹有两身补丁衣裳换着穿,是从前田氏在时给她们做的。
昨个在浴间顺手搓完三人的衣裳,还是季凤去屋前晒的,她就穿着抱腹和一条裤暂且躲进屋子,坛口窗子没糊,不过那时天也暗下来,外头不再有过路人。
如今她一把扯下衣裳,抱进屋子穿好。
嚼完柳枝,便去灶屋看她发的饼酵。
仔细净过手,方将麻布一掀。
只见陶盆内面团膨胀,紧贴着陶盆边缘不留缝隙,表面有些坑洼不平,撕开后里面还有些蜂窝状的气孔。
“阿姊,咦,不行,这溲面放坏了。
闻着发酸,吃了该拉痢疾。”
季凤顶着别家的鸡鸣也醒得早,揉着眼睛来灶屋,闻到那面团的酸味,皱着鼻头说。
“闻着酸味就说明这饼酵做成功了,要是闻着发臭就是沤坏了。”
这饼酵可以发挥酵母的作用,拿来发面,也就是后世常说的老面引子,不少人会存老面引子,做面食拿来用。季胥她奶奶作为厨师本就爱探索各种吃法也不例外,影响着季胥自小也爱尝试做各种美食。
北魏崔浩所著的《食经》里有记载用酸浆做饼酵法:
“酸浆一升,煎取七升;用粳米一升著浆,迟下火,如做粥。”
不过即使到了北魏,发酵技术也仅掌握在少数士族手中,且发酵技术也不稳定。
但此时的汉朝,尚未出现发酵技术,像蒸饼、水引饼,之类的面食都是用的死面,不易消化,过量食用容易肠胃生病。
“这真能吃吗?不会得腹痛病吗?”
季凤不敢置信,在她的认知里,发酸的食物那是天气热放坏了。
“能吃的,做成蒸饼来吃,保管吃着松软香甜。”
季胥这就开始动手,她先将一半饼酵分开,放在一节干燥的竹筒里。
里头已经事先撒好面粉,这一半饼酵就放里面任其自然风干,日后用时拿温水冲泡开就行。
而盆里这半,她要用来和面。
和面之前,她先在灶膛里铲了点草木灰,添水在碗里兑化开,再拿麻布过滤一遍,盛在另个洁净的碗里备用。
季凤看得纳闷,那灰拿来做甚?这只能沤肥的草木灰又不能吃?
可想到昨个才吃过的,见所未见的红煨肉,期待暂时盖过疑惑。
她定要看看,这酸坏的溲面,加一碗草木灰水,怎么能做出蒸饼?还是松软香甜的?
“阿姊,我能帮着做些什么?”
季凤是眼里有活的,奈何她实在悟不透季胥的下一步,便问道。
“帮我把灶膛里的火生起来吧,溲面要用温水。”
家里木桶老旧易渗漏,存不住水,因此要过夜的水都是直接存在陶釜里的,如今直接生火就行。
生火简单,季凤麻利照做。
火光映着她闻到那酸味皱着的脸蛋,同时又带着好奇。
只见季胥一双胳膊利索在和面,原本满是气孔的酸溲面,被她加入面粉后,揉得光滑雪白。
重点是,在加入草木灰水之后,那股酸味竟然消失了?
季凤难以置信的再在空气里嗅了好几下,真的没有酸味了!
“阿姊,这可真怪。”
季胥解释道:“草木灰水正好调和了那股酸味。”
想了想,她又补了句,“这些膳食还是宫里一个老膳妇教我的。”
灶边添柴的季凤感怀道,
“那膳妇可真是个大好人,等腊八祭祀,我定要求先炊婆婆保佑她灶火兴旺,一生福运。”
“对了,阿姊,她姓甚名为何?”
这求先炊婆婆保佑要有名字,不然福运朝哪落去?
季胥默了默,“季蕴。”
这是前世她奶奶的名字,她是个孤儿,是奶奶收养带大的,各自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在办完奶奶葬礼后,她孤身一人,一度很恍惚,直到葬礼半个月后穿来这里,忙着填饱肚子、活下去。
不过,老太太无病无痛,寿终正寝,也算是一种福运圆满吧。
“同一姓?真是天大的缘分,五百年前许是一家呢。”季凤又复念几遍,记在心里。
说着话,季胥已经将面团分揉出好些胖剂子,码在两层竹甑里头,盖好做二次醒发。
揉面排气是个力气活,做完这些,她额头挂着薄汗。
不过蒸起来就轻松了,把双层的竹甑往陶釜上一架,底下大火,水汽带上来一股麦子的香气。
掐着点,盖子一揭,热雾散开,那白胖胖、圆鼓鼓的蒸饼便显现出来。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蒸饼?”
季凤干瞪着眼,蒸饼蒸出来不都是坑坑洼洼,皱皱巴巴?
“尝尝,”季胥被惹出笑意,趁热夹一个放碗里与她,“小心烫。”
一面继续把剩下的蒸饼往昨晚编好的挎篮里头拣去,竹甑不够,她把竹甑空出来还需再蒸两笼。
季凤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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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新奇到也不用筷子,就拿手指戳了戳那胖嘟嘟的蒸饼,
“真是软的!”
她也不怕烫,嘴里被烫到哈出热气,眼睛却一亮,松软!
细嚼嚼还甜滋滋的!
这和她以前吃的那口感扎实的蒸饼可不一样。
季胥笑起来,怕她又要顶着滚烫咬上一口,便说:
“放放凉,去把小珠叫起来,我们朝食就吃蒸饼。”
季凤这就去摇醒季珠,一面迅速给她扎小揪儿,一面道:
“我同你说,阿姊做的那蒸饼,就像那……像那脂油一样光滑。
咬上一口,保管把你舌头都软化。”
季珠立时聚神,瞌睡全无,
“像红煨肉一样好吃吗?”
季凤气力足,把她头发扎得紧紧贴头皮,她也顾不上哎哟。
只是脑袋随着一晃一晃,龇牙咧嘴的。
“那是不一样的好吃。”就这小会儿,季凤已经回味无数遍了。
朝食她们仨就围坐着陶灶吃蒸饼,旁边两个挎篮里装着要拿去卖的,上头覆着麻布。
“阿姊,这蒸饼比粔籹还好吃,定能好卖!”
和昨个令季凤心里直打鼓的竹甑不同,她打心底觉得这东西会受欢迎。
“小珠也觉得!”
然而,初到乡市上,却是不容乐观。
季胥因做蒸饼费时,来得比昨个晚些,因此乡市路旁已经没有散户的位置了。
这倒不打紧,她这两篮蒸饼轻便,挎在臂弯,沿街叫卖就行。
同样行走叫卖的还有那卖菹菜的小郎,
“哎——菹菜来欸,瓠菹,菘菹……”
“卖蒸饼……”
只是一听是蒸饼,都没有愿意上前询价的。
俱是摆手,“不要不要,蒸饼有甚好吃的!”
街边有支起小摊卖粔籹的妇人,生意倒是好。
“噢——粔籹,香甜酥脆的粔籹喂!”
她热火朝天吆喝,一面麻利的把秫米粉团搓成有禾草那么细,稍微一卷一拧。
再放进那加了些许猪油的釜底去煎,油煎到细缕金黄时,那酥香味吸引不少人驻足,买来打牙祭。
“甜吧?我家粔籹用的可是陇西天水的白蜜。”
马氏眉开眼笑夸耀,现在但凡加一丁点蜜的吃食都要夸自家用的是陇西天水的白蜜,谁让那产的蜜最名贵。
不过就算是普通的蜜,那也是稀罕物。
马氏心想,那蒸饼又没甚甜滋味,也就刚出甑子趁热能吃些果腹,凉了硬邦邦的,又是家家户户都会的手艺,谁会买?
8. 第 8 章
大概是见自家的蒸饼无人问津,连有些含羞闷声,要时时黏着她的季珠也仰着脑袋,悄声问路人,
“郎君,买个蒸饼吧?我阿姊做的可好吃了。”
“不要不要。”
季胥见此景况,摸摸季珠的脑袋,给自己的蒸饼取了个新名字,白玉蒸饼。
重新叫卖起来,
“白玉蒸饼,来欸!暄软白胖的白玉蒸饼。”
她沿街走着,叫卖不疾不徐,在吵嚷的乡市又足够让人听见这道清脆声音。
很快有个妇人好奇,“白玉蒸饼?没听过。”
“我家白玉蒸饼不同别家,软和香甜,夫人可尝尝,觉着好吃再买。”
季胥说着,隔着那块洁净的麻布,撕了块与她尝。
妇人见她试吃给的大方,心里不禁熨贴。
接过时,心道,这蒸饼白如脂玉,难怪叫白玉蒸饼。
一尝,眼睛不禁一亮,从未吃过这样软的蒸饼!
妇人衣裳还是细布的,也不是那缺衣少食的,这便说:
“给我来五个!”
季胥的白玉蒸饼卖一钱一个,她这吃食没放蜜,纯靠面粉发酵后自带的甜味,因此卖价要低些。
像既加蜜又费猪油的粔籹要卖两钱一个,她这算是挣个新鲜手艺钱。
季胥为不用手直接触碰,特地带了双削好的新筷子来使,闻言便夹去五个到妇人篮子里头,收了五个钱。
继续叫卖着。
“白玉蒸饼,软乎乎甜滋滋,尝过再买。”
有了新名字,询问的人多起来。
“这白玉蒸饼不一般,捏起来还能回弹!”有人买后发出惊呼。
“不像自家做的,硬的能把陶釜砸碎!”
“女娘,再给我来两个!”有那还没走出乡市就作回头客的。
季胥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叫季珠牵紧她的衣角,又笑眯眯道:
“万一哪位被踩伤反而不美,劳烦诸位排成列,一个一个来反而快些。”
众人虽是你挤我搡,到底排出条队。
“还是第一次吃着这么软和的面食。”
“带回去给大母尝尝,她只有五颗牙,吃这也是能咬得动的。”
有些在队伍后头的,听见人家议论的,瞅着人家手里拿的,恨不能快些轮到自己。
有的孩童见状,也拽着大人来排队,“我也要吃白玉蒸饼!”
季胥两篮子蒸饼很快卖到所剩无几,到后面每人只能买一个了,不然没法兼顾这条队伍后头的人。
每卖一个她便报一下所剩数量,以免有人白费排队的功夫。
有些后来者数了下队伍人数,见排到自己也买不上的只能望而却步,心想,这暄软的白玉蒸饼到底是何滋味?
“邓郎,我问过了,明日乡市那小女娘还会来叫卖。”
得到这消息那驻足的才宽心离去。
“正好,还剩最后一个。”
只见队伍最后一个是季止,金氏的次女,她怀抱着四把竹扫帚,带些谄笑的脸从扫帚后头歪出来,
“堂姊,是我。”
“阿止?”季胥认出来。
原身记忆里,比起季元的高傲,季止是常带笑脸的那个,她今年十二,比季胥小三岁。
“反正就剩最后一个了,你就送与我吃了罢。”季止咽咽口水道。
“你若是饿就拿这半个去吃吧。”
是她拿来做试吃的,还剩半个,至于那个完整的,她还想做生意挣钱。
季止也不嫌,接来就啃,她被金氏使唤来卖扫帚,叫卖一早了,来时吃的稀饭,饿得紧。
一吃,眉眼一亮,连忙唤住季胥,
“堂姊,最后那个我买!”
从怀里掏出个钱,她悄悄道:“我买白玉蒸饼的事,可不能告诉我阿母。”
季胥应下,她与金氏本就无话。
两斗面粉,她做了八十个蒸饼,除去三个拿来做试吃的,一共卖了七十七个钱。
比昨个多些,季胥想去买点菜籽来种,昨日就想买的,只是钱不凑手。
路边卖菜翁多,沿路叫卖不断。
她找见一家有卖菜籽的,老媪的手满是沟壑,在往些新鲜瓜菜上浇水。
“阿婆,您这都是些什么菜籽?”
老媪是哑人,不会叫卖,生意寡淡,见人问,忙掀开她的布袋子,每指一下菜籽,就指一下地上对应的育出来的一株菜秧。
依次是菘菜籽、芹菜籽、芦菔籽、芸苔籽,应该是自家去年存的籽,这时节都能种。
季胥各要了些,老媪帮她拿叶片包好,要价也实在,五钱。
付钱之际,见她这竟然有卖蒜头,又问:
“阿婆,蒜是什么价?”
老媪那口袋子里估摸有三斤,蒜瓣肥大,形状饱满,不管是吃是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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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好蒜。
时下蒜罕见,也就长安城内的盐肆会卖,且都打着自家的蒜是博望侯从西域带回来的名头,要价贵,大多数人也还不知蒜要如何做调料。
季胥没想这能有卖,很是惊喜。
老媪才知这叫蒜,还是她年前在山里挖到三五株,带回家试着插在土里种出来的,只知里头白肉有些呛辣,偶尔做羹会放点进去。
她比了个一。
季胥以为是一个钱一颗,没承想老媪把整个布袋提起来,示意一个钱可以把袋里这些尽数拿去。
季胥想了想,还是数了五个钱。
老媪未料想这无人问津的“蒜”,卖出五钱,也是开心,送她一块姜。
这姜块茎饱满,芽眼多,季胥道谢接过,想着回去这姜也能种。
她从卖菜媪这处离开,牵着季珠去肉摊。
这次还未近前,李屠夫就招手道:“女娘,是要买肉?”
季胥还想买斤脂来炼油,昨天炼的那些用不了多久,想着有钱就买些来炼好存着,
“是,来一斤脂。”
腰粗膀圆的李屠夫一边切脂、称脂,同她说着话,“我见人家手里拿的白玉蒸饼,就是女娘家卖的罢?”
李屠夫将串好禾草的脂递给她,问道:“女娘若是明日还来卖蒸饼,可否给我预留些?我要二十个!”
他才刚就想去买,奈何要排队,去久了摊子无人照应。
“我家那老阿翁,什么都要吃软烂的,我想买点软和的蒸饼与他,浸着羊奶吃。”
这有何难,她正准备明日多做些来卖,季胥应下,
“行,您这是照顾我生意。”
李屠夫爽快一笑,见她在看一扇肋骨,介绍道,
“这肋条肉不多,价也实惠,五钱就能砍上一根。”
这可是精排,放在后世比肉和脂卖的都贵,季胥脑中有了菜谱,“与我来两根。”
一斤脂,两根肋,共花去二十五钱。
李屠夫手起刀落,想着她应自己的事,切了小块瘦肉赠与她。
为做这肋条,季胥顺道去盐肆花上五钱,称了些许花椒怀香、胡麻,准备拿这些来做椒盐粉。这年头香料贵,五钱就买来一小撮,估摸拿家里的石舂碓研磨出来,能做个三餐的样子。
最后不忘在粮肆添了半斛面粉,三十钱,做蒸饼少不了的。
买完东西回家,就剩下七个子了。
9. 第 9 章
日阳儿还浅着,季胥携了菜籽,并蒜头姜块,扛了门角旁的铁锄,去至屋后。
只见菜地一隅,昨日种的葱和野椒,一夜下来都扎了根,蓬勃/起来。
“阿姊,那些菜籽这会子要种下去吗?”季珠仰着脸蛋,喜盈盈问道。
她方才在乡市,见阿姊买菜籽时便满心期盼,家里的两畦菜地荒了半年,如今可算有银钱买籽来种,只要勤服侍,意味日后自家能有菜蔬摘来吃了,不用饿肚子。
只见面前的菜地,虽说荒废着,却只有些细小绒毛的野草,这多亏两个妹妹拔草勤快,否则荒半年,这两畦地的野草早比人还高了。
季胥道:“要的,整了地,架好土,便能种下去了。”
“小珠也帮忙!”季珠欢喜道。
只见季胥挥动锄头松土,这菜地虽说没被野草霸占,但土被踩的瓷实,得松整一番,方能种菜。
上辈子她奶奶常刷着那蔬菜农药残留的推送,心惊肉跳的,便干脆在院里种上各类蔬菜,自给自足,她跟着忙前忙后,祖孙俩常商量着,这块地该间苗了,那块地该搭架子了。
如今于她,倒成了一项技能,只见季胥一锄下去,挖松一块土,她或是将锄反过来,敲碎那大块的,或是弯腰捡一捡野草,丢向一旁。
季珠则蹲在旁边,帮着揪那野草,芦菔似的小小一只,却也不喊累,十足的耐性。
渴了也不闹,便自己去灶屋,向着釜里舀水喝,还拿碗盛了,给季胥捧来一碗,
“阿姊,要不要喝水?”
“这会子正渴的慌,谢谢小珠。”
扶着锄把,一碗水清甜下肚,季胥擦了擦嘴角,只见面前整了有半畦菜地,抬头一看天色,日头居中了,便道:
“阿姊先做中食去,小珠也休息休息,吃完中食再来忙。”
只要将地整好,架成一条一条的,下半晌种起来倒快了,按间隔打好穴,浇透了水,穴内放三四粒种子,薄土一掩,便静待其发芽蹿苗了。
过后再察看,哪穴的苗没发出来,或是哪穴的苗茂盛,适当进行间苗移栽,长势便会更好。
至于那蒜头,便得掰成一粒粒的,带皮儿插进土里去。
姜则是按着芽眼位置,分成小块,插在土里。
她心里已经分好每样菜的位置,姜蒜便和葱、野椒一处,占上半畦地;其余按序,从东至西,依次拿来种菘菜、芹菜、芦菔、芸苔。
自家种上菜,日子也会慢慢好过起来。
季珠乖乖点头,跟着季胥离了菜地,来至灶屋,先净了手。
只见季胥从柳条篮里拿出在李屠夫处买的新鲜肋条,季珠眼睛不禁一亮,问道:
“阿姊,肋是不是要做羹?”
肋比正经肉要便宜,从前阿母便会在过节时,捡着买一根,搭些藕,熬出一釜满是肉骨香的羹。
“拿来做椒盐肋条,保管让小珠吃了耳朵都动弹。”
季胥这就在砍肋段,柴刀锋利,一刀一段,掺些面粉、食盐去抓拌,拿清水清洗数遍,直至没有血沫时,再切些姜丝,加些酱进去抓匀。
釜里热油次次啦啦作响,排骨被小火炸至金黄熟透时,捞出来控了油,再复炸一遍,这次则是大火,能让排骨外头酥脆。
炸好后就已经有股子勾人的酥香了,那炸过排骨的油,季胥暂时拿两只碗盛了,过后还能接着炒菜用。
釜里另留了些底油,用来炒香蒜、椒末。
排骨一倒,加些她自己研磨出来的椒盐粉,几番翻炒后,盛在半爿竹节里。
金黄酥脆的椒盐肋骨,点缀些青红椒末,透着股鲜香,别提多诱人。
季珠在旁边瞧着,不知咽掉多少车口水,季胥夹了块先给她尝鲜时,入口果真耳尖一动,连骨头都抿在嘴里,溜了好几遭。
中食除这道肉菜,季胥还另蒸了些蒸饼做主食。
装季凤那份时,想到昨儿个,兴许冯家孩子还会馋她的,恐季凤不够吃,特地多装了些,还由季珠送去。
季珠依旧跑的飞快,不同于昨日叽叽喳喳和季凤说了半车话,阿姊买了好多东西之类的,有这个那个。
她这次被嘴里刚尝过的滋味勾着,送完便家去。
季凤在山头捧着竹筒不禁发笑,对那背影大喊道:
“你这馋鬼,慢些!仔细摔跟斗!”
季珠一叠连声应着,小小一只跑远了。
“凤姊,你快把竹筒打开,让我瞧瞧里头的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
说话的是一早就在这蹲着的冯兴霸。
原来是他大母没能做出来红煨肉,他馋那滋味一夜,连朝食的水引饼用得都不香。
想着今日中食,季胥可能还会做了红煨肉送与季凤,就事先抱着一只大薯来蹲点了。
季凤那时正割猪草呢,看了也好笑,就赶他,
“你快家去,我阿姊不一定会做红煨肉,哪能天天吃得起带脂肉。”
冯兴霸也不走,只道:“你阿姊做的饭食好吃,送来别的我也拿大薯与你换。”
于是季凤把猪牧到哪,他便抱着大薯跟在哪,比季凤还期盼着季珠送饭的身影。
好容易叫他等到,听说里头是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这会儿就等不及想看。
只见半爿竹壳一揭,一头排列着四只雪白光滑的……白玉蒸饼?
余的位置铺满些肋条段,金黄油亮,四溢着酥香。
冯兴霸用他这只新鲜大薯换来一个白玉蒸饼,两块肉。
季凤说:“这白玉蒸饼十里八乡只我阿姊能做得出来,用的可是面粉,精粮呢,
到乡市上可得卖一钱一个,我可没占你便宜。”
冯兴霸哪会不依的,他连连点头,捧着那热腾腾的蒸饼咬上一口,再啃上一口肉,手和嘴吃得油滋滋的。
可就没停下来过呐,最后连骨头都舍不得吐,溜在嘴里,翻来覆去,也香呢。
“冯兴霸!还在这野,快与我回家吃中食去!”
冯富贞寻来山脚下。
远远的将腰一叉,便喊道。
只见她用红头绳绑着对丫髻,细布的银红襦衣,搭着裙儿,连鞋都是软底细布织的。
乡野人多穿未经染色的麻布料子,糙白色为主,这样鲜亮的色,本固里也就冯家女娘独一份了。
“我不饿。”
冯兴霸才不回去,大母做的饭食没甚滋味,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再讨块肉来吃。
冯富贞近前来揪他耳朵,
“野了一上午,饭食也不要吃了?”
她是冯兴霸阿姊,两人没了娘,冯富贞平时少不得管教他。
“嗳哟……”
冯兴霸六岁,才到冯富贞腰那,一下就被揪着走。
他哪里肯从就,忙的说:
“我吃过了,凤姊给我的白玉蒸饼和椒盐肋条!我不饿。”
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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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贞才注意到他嘴里还含着块骨头,对他这副穷酸相没好气,
“那肋价卖得比肉价贱的多,有何好吃?大母做了鲜肉大薯羹,等你回去吃呢。”
她家山头养着豕,那乡市的李屠夫卖的肉,有时就是来她家宰杀运过去的呢,隔三岔五的,想吃什么新鲜肉吃不着。
冯富贞不禁拧他一把,拧的他叫唤,
“唉哟……大母做的肉羹不好吃,季家大阿姊做的肋才香呢。”
冯兴霸紧抱着树,再不肯走。
冯富贞也不会真的揪坏他,只好先松开手,正僵持着,她不防闻到一股霸道的肉香。
倒很确定不是家里飘出来的,还能是哪来的?她狐疑扭回头。
季凤正享受的嗦骨头,听说冯兴霸对阿姊的夸赞连连点头时,一抬头,发现冯富贞回过头来,打量她碗里的肉。
她捎带嘴客气一句,“富贞阿姊要不要尝尝?”
“嘁,肋有何吃头?
罢了,你拿来我尝尝。”
季凤夹一块与她,忽略冯兴霸那直勾勾炯亮的眼神。
冯富贞吃了口,外酥里嫩,这肉还有着说道不上来的香味,紧接是第二口……
不禁就只剩骨头了,还想嘬了骨头回味那滋味,不禁觉得没脸,立时从嘴里吐在地下。
“好吃吧?”冯兴霸这会子还含着那骨头。
“还行。”
冯富贞扫了眼那只竹碗,还剩好些呢。
这季凤也不再送上来一块,真没眼色。
正想着,只见季凤笑眯眯问:
“富贞阿姊可要尝尝这白玉蒸饼?”
她想着,冯富贞若是觉着好吃,还能买些去。
“也罢,我尝尝。”冯富贞悄悄的咽下口水。
换作平时她哪能去吃别人碗里的东西,许是中食还没吃,饿的。
季凤从边上拿一只自己没碰过的与她。
冯富贞摊在手掌心,看了看,捏了捏,试探着送进嘴里,咬了一口,紧接是第二口,不知不觉整个吃完了,还意犹未尽。
一旁冯兴霸见她吃得快,就学舌说:
“这白玉蒸饼十里八乡只有季家阿姊能做得出来,用的可是面粉,精粮呢,
到乡市上可得卖一钱一个。”
冯富贞心想,精粮有什么?家里日日都吃/精粮。
不过,就是做不出这滋味。
她斜着身子咳了声,“我也不白吃你东西,正好家里砍了甘柘,我去拿两根与你。”
又回头命道:“冯兴霸,你同我一道去。”
冯兴霸本不愿,转念一想,若送来甘柘,季凤再饶他些肉吃?
如此便快步追上冯富贞。
片时,冯富贞抱了三根长长的青皮甘柘来,冯兴霸则抱着一根。
这汁水甜滋滋的甘柘,没有孩童不爱的,寻常人家都紧着种粮食,没有多余的田地去种,也就冯家这样的富户才年年种来给孩子们甜个嘴。
季凤想着甘柘带回去,也给阿姊她们做甜嘴儿,便收下了那四根,还分与他们俩各自两块肉。
冯兴霸倒是很快把两块啃完了,还把手指嘬一遍。
冯富贞这次只吃了一块,想把另一块带回去给大母吃,不忘说:
“明早你再带四个白玉蒸饼来,我买。”
还成一笔生意,季凤更开心了,夸了夸自家蒸饼,不过关于做法当然一丁点没吐露。
10. 第 10 章
黄昏时候,季凤背着捆柴禾,抱着一只大薯、四根甘柘,眉开眼笑向家去。
路上顶头撞见浇菜回家的金氏,金氏见了,笑道:
“摘些山里的果儿也罢了,冯家地里的甘柘你也敢偷,当心被打断腿!”
季凤哼的一声,“我可不是那手脚不干净的,这是冯家大女和小儿吃了我阿姊做的吃食,送与我的。”
金氏暗暗呸的一声,正想说吃的你家糠咽菜?
马上又想起中午二房飘出股极其霸道的肉香,若非她锁着门,季虎孩就要往二房去讨吃。
想到这,她只得紧了紧后槽牙。
心道,竹子被砍完了,二房的门关了一上午,又卖了什么换钱?
嘀咕着回到家,蹲在院里拿竹箕收豆子的季元正怨声载道:
“止妹去卖扫帚怎的还不回来?晒的豆子还要我来收……”
金氏去矮草棚放下尿桶,也嘀咕,“这都要做晡食了,还等她买肉回来。”
她交待过,让季止卖了扫帚,买一斤带脂肉回来,好解解馋。
“莫不是拿钱自己去买吃食了。”季元温温吞吞将箕里的豆子倒进麻袋里,不掩的怨气。
可巧院门一响,季止总算回来了,不过怀里竟还抱着一二三四,四把扫帚?
不等盘问,季止已是满腹牢骚,
“这扫帚一点也不好卖,都说扎得不结实,只卖出去一把。”
“你吆喝了吗?”
季元见没有肉,这两天尽在闻二房的肉香,心下烦躁,把箕一丢,这剩下的豆子等季止去收。
季止向灶屋舀了瓢凉水来灌,“我怎么没吆喝,东西不好我喊破天也没人买,就这一把,还是一个不识货的小郎买去的。”
金氏数了数,“怎的只有四个钱……”
出来的季止捡起箕,用手往里面耙豆子,扯了个谎,
“那穷酸小儿死缠着与我讲价,饶了他一个钱。”
“怕不是你自己藏私了。”季元歪她一眼。
“既觉得我藏私,那明儿你受累去叫卖,我在家歇着。”季止回嘴。
金氏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一家子的姊妹,和和气气的才是。”
不过她偏心大女,自己又开始数落起季止,
“你说说你,要不是当初牧猪将猪弄丢,这活儿也轮不着季二凤来做。
冯大家山头多少果树,每天偷偷摘些回来卖钱也是个顶好的进项。”
季止才不想去牧猪,每日得来的钱都得交给金氏。
隔三岔五还偷偷摸摸藏果子回来,做贼心虚,生怕被逮住,可不藏果子回家又得挨数落,那猪就是她故意弄丢在山头的。
金氏可不知次女的心思,她还在眼热季凤抱着的甘柘,
“你若是还在那牧猪,咱们也能拿点那酸菹菜去与冯家吃,换些他们的甘柘来甜甜嘴儿。”
想到这份活没了,金氏就咬牙,指头戳了两下季止的脑门。
季元也帮腔,“就是,秋天正是吃枣儿栗儿的好时候。”
季止撇了嘴,“想吃自己去牧猪,看看人家要不要你这好吃懒做的。”
季元呛道:“二房不也是次女在牧猪,我做阿姊的,都满十五了,眼看要相看人家了,怎好去给人做牧猪的活儿?”
“那胥女还能做白玉蒸饼在乡市卖钱,人都排着队买,你也是做阿姊的,怎么不学学人家挣钱?”
“不就是蒸饼,有何难?做就做。”季元赌气道。
季止险些秃噜出来,人家的蒸饼吃起来软和香甜,忙将话咽回肚里,要让金氏知晓她向二房的胥女买蒸饼,早晚将她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正好金氏出声来打岔:“家里要收稻子了,卖蒸饼的事先放一放,地里的稻子要紧,都得帮忙收稻,连你们的阿翁明天都回来了。”
季富平时在县城替富户将车,农忙时节回家来。
秋收一过,各家各户得缴田税、口算钱,这可是一大笔支出。
若有那缴不足的人家,户主可得下狱,充苦力去。
就连她大房,家里的稻子除了要存做过冬口粮,还得匀一部分去卖了银钱,方凑出这笔开销。
往年,田氏是勒紧裤腰带,佃上几亩田来种,一年到头卖瓜菜,累成老黄牛,才将将凑足这笔钱;
今年,二房就三个小女娘,凑这笔钱?短短几日,就凭卖蒸饼?怕是难咯,更别提后头还要过冬。
金氏这心,不由的畅快起来。
另一边,
季胥已将菜籽种妥,面前的菜地,架了沟,一条一条的井然有序,浇过水而透着深色湿痕。
听季珠喜兴说着日后自己也要帮着浇水的话儿,一面笑应着,一面理了锄和桶,向屋前去。
可巧季凤回来了,见着她带回来的甘柘,季胥不禁心喜,留出一根来做甜嘴儿,余的三根她便去皮砍成段,用舂碓捣出汁水。
洗好一块麻布,准备过滤后拿来熬红糖。这麻布,家里原也缺,还是拆的粮食袋子才有的,家里拢共有三只粮食袋子,如今一只拿来装面粉,一只拿来装稻谷,余的一只被老鼠咬坏了一角,被她拆了线,分作两块布,沸水煮过,卖蒸饼时覆在柳篮上,能遮灰挡尘。
这会儿还能拿来过滤柘汁,只见她拧出些泛青的汁水,底下有陶盆接着。
正忙着,忽闻外头有道陌生的声音在问:
“胥女在家否?”
她撂下活,拭拭手出去。
来人是乡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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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梁兆,原身记忆里有这号人,当初刚归家,落户便是由乡啬夫办理的。
按本朝户律,女子符合条件也能做户主,一是寡妇,二是赘婚家庭,三是成年孤女。
季胥年满十五,已是成年大女,显然满足第三种条件。
朝廷每年八月会算民编户,原身半个多月前回来,正值八月底。
于是故去的田氏被乡吏销去户籍,原身被重新编户在二房,做了户主。
如今乡啬夫正是来送她们二房的“尺籍”,也就是这时候的户籍,是一爿薄薄的木牍,因有一尺长,便叫尺籍。
季胥接过,只见上头书着户籍信息:
户主大女胥年十五,无残疾。
妹小女凤年八,无残疾。
妹小女珠年五,略有口吃。
往下是她们的家赀信息:
奴婢无。
车辆无。
牲畜无。
房屋一间。
田地无。
……
乡啬夫梁兆对季家二房有些印象,家里也没个长辈了,大女被贼人略卖为奴,才回来不久。
瞧瞧,住的这间瓮窗草舍,在旁边季家大房铺着瓦,围着小院的衬托下,寒酸到像是谁家茅厕,属实是乡里垫底的穷苦。
但他给过尺籍,也只能例行通知:
“九月二十,也就是五日后,牛脾乡的编户,统一在盛昌里的谷场缴纳田税和口算钱。
你家无田,无需交田税;口算钱的话,一大口,两小口,其中一个小口未满七岁,共是一百四十三钱。”
季胥听了,记下这串关于钱的数字。
如今的田税收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她们二房如今连田也未佃,自然是不用交的。
所谓口算钱,就是人口税,每年按人头收取,不论男女,满七岁起缴,七至十四岁缴纳口钱,每人二十三钱;十五至六十岁缴纳算钱,每人一百二十钱。
她们家,季胥和季凤需要缴,加起来正是乡啬夫所说的数目。
一百四十三钱。
八、九月份是乡吏为户、收赋税日子,每年最忙的时日。
如今乡啬夫和其随行的佐吏通知完就紧往别家去了,手里还有一堆尺籍。
季凤听完愁得不行,连能吃甘柘的喜悦也被冲散。
她去到屋子,溜进床底,把西墙根一小块土砖拿开来,伸手进去掏了掏。
再退出来时,手里多出个碎布头缝的钱袋子。
将铜子倒在床上,并自己今日挣的那枚钱,数了两遍,十二个。
不禁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头,她怎的把秋天要纳口算钱这一大笔支出给忘了。
应该提醒阿姊的,这两天挣的钱得留着,先别置办东西。
11. 第 11 章
她垂愁着眉头去灶屋,季胥已经在熬柘汁了,只见滤过后的柘汁冲入陶釜内,灶膛子里刚架起火。
见她这模样,便知是被乡啬夫说的给难住了,季凤年纪虽只有八岁,可穷人孩子早当家,她却是带着小妹独自过活过半年的,一时都愁成什么样了,便劝慰她,
“没事,凤妹不是说明日冯家女儿要买四个蒸饼吗?这里就是四钱。
乡市的李屠夫也预定了二十个,这就是二十钱,这五日卖了东西再攒攒,定能凑足一百四十三钱。”
“今日蒸饼卖的紧俏,待这红糖熬好了,我准备再做些红糖蒸饼,明日生意肯定差不了。”
红糖蒸饼?
季凤看向釜里那逐渐浓稠,现着一股赭红的柘汁,
“这是柘汁做出来的?”
季胥点头,她把熬好的柘汁倒在陶盆里,倒了有一节指头高,因陶盆只有一个,倒厚了不好,余的便倒在了陶釜的大圆盖子里,这内壁也平整,又有些沿。
如此由其凝固了,才用刀尖横竖各划上一道道的印子,沿着这痕迹,方便掰成方块小状。
后又拿来竹筒,将小块红糖拣进去,足足拣有两竹筒,上头还扣上刚好大点的竹盖,也能起到些密封的效果,不过她这红糖用的快,倒不用担心放坏了。
这竹筒,还是前些日子砍回来的竹子,编完竹甑留下的二十来节竹篼节,梆硬,在墙根下晒黄了,用处极大,像家里的盘子,便是那竹篼节竖着从中一破,得来的,就是底部是弧状,容易晃荡,得左右垫两粒石子,以防翻倒了菜。
还有,家里头有一只碗拿来盛猪油了,就剩了两只碗,她吃饭便使的竹碗,是拿柴刀当中横着削了半截竹,细细的削平整圈沿,便成两只圆口竖壁的竹碗,别说,因这竹碗底部是平的,倒还挺趁手。
还有她卖蒸饼拴在腰间的钱筒子、装饼酵的、现下装红糖的,俱是那竹筒做的,比量好削出竹盖,便能存物了。虽是简陋些,但一个钱也不费,幸而家里有这些竹篼节,不然没个器皿,做什么都别手别脚的。
釜底残留的糖液,半点不浪费,添了碗水进去,烧开后给两个妹妹各倒出一碗做甜嘴。
“阿姊也喝。”
季珠听说有甜水儿,开心极了,才喝一口,捧碗踮脚,舔着嘴唇,便让季胥喝。
季胥因着不馋甜水才没给自己倒,上辈子她连三分糖的奶茶都觉得齁甜,况且,实在不习惯跟人对嘴喝东西。
可季珠扑扇扑扇眼,满眼的亮,极其期待要把这甜滋滋的好东西分享给她。
她迟疑一瞬,便弯腰啜了小口,“谢谢小珠。”
“她惯会卖乖。”季凤扑哧有了笑意。
季珠喝一小口,亲香黏糊的,又捧了要分与她喝。
季胥揉揉她脑袋,让她自己喝,她才捧碗出去,向着外面,在屋檐下蹲了,咂着嘴儿,小口小口啜饮,珍惜的模样就如这是琼浆玉液。
“凤妹也把这甜水喝了,空了碗,过会子好吃晡食了。”
季胥道,只见她正在切瘦肉,是李屠夫给她做搭头的那小块,被切成细小的碎丝,那釜里头,舂好的米添足了水,渐渐沸了,翻腾着米花儿。
这时,瘦肉丝加进沸腾的白粥里,撒些盐调好味,便能吃上简单的瘦肉粥了。
季凤这舌头都多久没尝过甜了,哪能不馋甜水儿,被阿姊劝慰一番,暂抛了那口算钱的愁,也捧了碗,同季珠一道,在檐下咂着喝。
时而还学那吃席的大人,碰个碗,一仰脖子,做干杯状,一时总算有些孩子的活泼,季胥见了也宽心。
最后那碗甜水见了底,各自又添了小半碗水涮涮,喝进肚里才算完。
等她们珍馐般喝完,季胥这里的瘦肉粥也好了,三人围坐着,就着陶灶吃起来。
咸淡适中,清淡兼宜,吃的舒服,又填饱了肚。
趁着天色未暗,季胥想去摘些柳条来编篮子,她盘算了,明日多做些蒸饼去卖,眼下这两个柳篮并不够,得再编出两个来备着。
要说远的,五里外的灵水河畔有一溜的柳树,并许多芦苇;要近处,就说她们吃水的井边,便有一棵丝绦垂垂的老柳树,不知哪一辈子种下的,只知是公家的,孩子们喜欢摘了编项圈戴着顽,就一里远,凤、珠二个也说要去,便一道来相帮了。
只见这会子,还有向井打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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浇菜的妇人,问她们三姊妹饭否,又问:
“摘些破柳条子做什么?胥女这么大了也像他们孩子似的编些顽物?”
季胥笑道:“编篮子使的,家里连装东西的家伙什儿都没有,只好打这柳条的主意了。”
“你手艺倒巧,也教教婶儿,婶儿家也缺篮子使。”那妇人笑道。
季胥笑道:“婶儿来,我这会子摘了回家,正要编呢。”
妇人道挑了水,笑说这就来。
过了会子,三人各捧着一束柳条回到家,借着未暗的天色,季胥伶俐的都将两个篮子编完了,妇人也没来,可见是玩笑话,到底不是缺东少西的人家。
翌日鸡鸣时分,季胥亮着火把起来做蒸饼。
昨儿个她买的面粉多,有半斛,这面粉按后世的度量衡,她掂了掂重,能有十斤出头,粗算能做一百个蒸饼,白玉蒸饼五十个,红糖蒸饼五十个。
她想好了,红糖的贵上一个钱,卖两钱。
季凤也起来了,能干极了,帮她烧火、向井边打水,不知替了季胥多少工夫,季胥心眼里暖慰不已,直夸她好,倒把她夸的不好意思,捅了灶火,映的两腮微红道:
“家里的活计哪能都指望阿姊,倒教累坏了,我自是要帮着的,只恨我身板还小,不然一气能提回满当当一桶水来,一刀能劈开那粗柴,那才好呢。”
说的季胥笑了,道:“哪有这样的蛮力,凤妹现在就好的不得了了,替了我多少。”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却也说说笑笑着,把柳篮渐渐装的满满当当。
大房的金氏起夜,望着二房灶屋亮着昏暗火光的窗子。
心道,又在做蒸饼?这什么蒸饼竟有这么好卖,用得着起这一大早来做?
她悄摸摸的,趴上自家院墙,隔着些距离,朝那圈坛口圆窗子望去。
只见季胥撸着袖子,在陶盆里揉面。
胳膊柴杆子似的,看着细瘦,力道却足,那面团在她手里似乎十分听话,被揉得雪白光滑。
季凤提着半桶水回来,借着月光就见那院墙模模糊糊挂着半个人影,她当即竖起眉,一声尖喝:
“谁在那!”
12. 第 12 章
金氏忙的矮下身子,佝着腰回东屋。
心道,自家可是有二十亩地,稻谷长势好极,这眼看就收割上来了,那蒸饼值个什么,还能日日好卖?她就等着瞧,二房缴不上口算钱,那户主最后下大狱去!
季凤提着水进灶屋,同季胥告说:
“定是伯母在偷看。”
她把门掩上,“阿姊,我看,咱们离家时,还是把屋子的锁拿来锁灶屋吧。”
她们的灶屋平日没有锁,睡觉的屋子是有一把铁锁的,钥匙由季胥随身携带。
季胥想了想,“突然锁着反而惹眼,还是把余的饼酵和红糖拿去睡觉的屋子放着,就照常锁着那间屋子。”
季凤这就照做,把两节竹筒用禾草拴了,打个结,在灶下柴草堆里拣了根枝条,折成三寸长。
屋里泥墙老旧,磕磕巴巴的,到处都是细小的缝洞,她踮了脚,将这枝条在东墙一插,露出半截,竹筒一挂,保管老鼠咬不着。
灶屋里,季胥望了望没糊的窗,心道,纳完口算钱,这屋子过冬前一定得修葺。
天方亮时,季胥挎着篮子欲出发,正逢季珠醒了,睡眼矇眬,至灶屋来,嫩生生说:
“小珠也去帮忙。”
见她困的紧,季胥掖了掖她那头有些细软的毛发,软了心肠道:
“都困成这样了,在家多睡会儿,这一去要走不少路呢,阿姊前两日有小珠帮着带路,已是熟悉了,今日便自己去。”
季凤笑道:“瞌睡的虫儿,先用口水把那粘住的眼皮子化开罢!”
季珠见季凤取笑她,立时将眼睁大一圈,抱着季胥的腿,仰着脸蛋,软了声道:
“小珠不是瞌睡的虫,小珠也要帮阿姊卖蒸饼。”
撑不住她这般软磨硬泡,何况季胥哪能不懂小妹这份体贴,最终还是帮她梳了头,带她去了。
拢共三个篮,其中两个覆着麻布,余的一只没有布了,昨日她便给柳篮编了个盖,虽有些缝隙,到底能挡挡尘土,她一手挎两只,一手提一只,好在这东西也不重。
季珠伸出手,要帮着拿一只篮子,到底才五岁,自己走这磕碜的土路,不跌跤就是顶好了,便让她踏实吃蒸饼,这是朝食,她与季凤早些是吃过的。
篮子周围塞了些干净的禾草,至李屠夫摊前时,蒸饼还有余温。
“女娘来得早。”李屠夫同她招呼,递前竹箪去装自己那二十个蒸饼。
季胥揭开一角,“还有红糖蒸饼,更甜些,两钱一个,阿伯要不要买些尝尝?”
只见那红如翡玉的蒸饼冒着热气,李屠夫当即点头,
“那再与我拿五个红糖蒸饼。”
他夜里去牲户家里宰豕,豕肉拉来乡市卖,朝食没来得及吃,就等着这口。
接过来,先拿红糖的尝了口,忙唤住季胥,
“再拿五个!”
他家人口多,半大小子就有三个,都是食量如牛的。
做完李屠夫的生意,季胥接着在乡市沿街叫卖,然而今日的乡市分外冷清。
季珠不由的纳闷,“阿姊,是不是我们来的太早?都没什么人。”
先时季胥也这么以为,直至天光大亮,正该是物穰人稠的时候,可乡市依旧冷清,连卖粔籹的妇人也不见踪影。
别说附近各里来就市买物的乡民,连那挑担推车来卖货的农户小贩都稀稀拉拉,街道两旁显得空荡,那可以坐贾的铺子都有些是大门紧闭的。
季胥叫卖一圈,也没生意,好容易碰着个妇人说买两个,趁着妇人拣蒸饼时,闲聊三两句。
才知近日农忙,各家各户都忙着下地收稻谷,哪有闲暇来赶集。
偶尔能见着的赶市的妇人,大都直奔李屠夫的肉摊。
“给我来两斤脂肉!”
“家里农忙累人,给多割些脂,有油水,吃了才能下力气。”
季胥干脆在李屠夫摊子附近卖蒸饼,人反而多些。
李屠夫想起自家那和她一般大的女儿,家里肉食不断,养得能有对方两个身量的结实。
季胥瘦的连衣裳都宽大,还带着个妹妹,一看就是那穷苦人家懂事的,不禁心生怜悯,顺口帮季胥吆喝,
“那女娘的蒸饼滋味好,我刚买了尝过,还能说假话不成?”
如此,季胥卖出去三五个的,但这样显然不够。
眼看近午,人越发零星,李屠夫的肉都所剩无几,快要收摊了,她柳篮里的蒸饼还有大半多没卖完。
季胥谢别李屠夫,带着季珠,从乡市离开。
“阿姊,不卖蒸饼了吗?”季珠问,好奇她没卖完蒸饼怎就回去。
“卖,但乡市已经没什么人,我们去田里叫卖。”
出了乡市,举目望去,土路两旁便是金灿灿的稻田,直延伸到遥远处山脚下,点点人影忙碌着,俱是一家大小口齐上阵,譬如刈稻、挑筐、绞稻粒……大太阳底下,忙的豆大的汗哗哗流。
季胥沿着田埂,嗓清音溜,一家家的叫卖。
“蒸饼咧,饱腹香甜的白玉蒸饼……”
“是昨儿个在乡市的女娘!”
田里,一个头裹布巾,打着赤膊,下头是犊鼻裈,脚蹬了麻履,怀抱着一捧稻穗的小儿郎认出她来。
“阿翁!你昨日就说要给我买白玉蒸饼的!”
他扭头叫唤,那正在弯腰刈稻子的是他阿翁。
汉子正在刈稻,也同样穿着犊鼻裈,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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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穿件麻布短衫,闻言抬起头,用搭在肩膀的巾子擦擦汗。
昨日在乡市,他家小儿见旁人手中白胖胖的白玉蒸饼就闹着要,不过那时去问,人家都已经卖完了,便允诺小儿下次去乡市给他买。
今日全家都在收稻子,自然没功夫去赶集,没想这女娘恰好叫卖到他们金氏里的田间地头上来了。
“也好,姜娘,咱们中食就吃蒸饼,也不用累你另去做中食了。”他跟自己的妻子说。
平日他们都吃两餐,但农忙是力气活,只吃两餐怕是撑不住,家里妇人会多做一餐中食,拿饭箪装好送来田里。
如此,一来,要匀出人力回去做饭食;二来妇人既要忙地里的活,又要做饭食,也很累人。
索性田里有叫卖蒸饼的,买来吃也方便,不求能有多好吃,好歹是面粉做出来的,能管饱就行。
“也好。”
被唤作姜娘的也赞成,这就近前来买季胥的蒸饼。
她家小儿立马挤前来,大清早在地里忙到现在,哪能不饿的。
妇人朝季胥的柳篮里看了看,纳闷这蒸饼怎的这么光滑?心道难怪小儿在乡市见了就念念不忘。
季胥介绍道:“白玉蒸饼一钱一个,红糖蒸饼滋味更甜,两钱一个。”
妇人见她的蒸饼做的实在,一个足有碗口大小,吃起来也能垫个饱。
她家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便道:“拿三个白玉蒸饼。”
“阿母,我还想吃那红糖的!”小儿郎道。
“尽会乱花钱,”妇人责他一句,到底心软,“罢了,再给他拿一个红糖蒸饼。”
“劳女娘等一会儿,我还得家去拿钱。出来下地,身上不好带银钱,不定掉哪里可惜了了。”妇人有些羞涩道。
“不打紧,我正好还要在附近叫卖,不会走远。”季胥先将四个蒸饼给那小郎。
小郎晒得黑不溜秋,瘦胳膊捧过那蒸饼,拿起红糖的咬了一口,好甜!而且明明是凉的,竟还是松软的,一点也不硬。
他跑到阿翁身前,举高手,“阿翁,你尝尝!极好吃!”
“你自己吃。”然而小儿硬要让他尝,汉子只得咬了小口。
满口满心的甜滋滋,再吃那白玉蒸饼,暄软,不知不觉吃完了整个,再拿铁镰都添了不少力气。
犊鼻裈小郎珍惜的再吃上一口红糖的,还剩半个,想着留给阿母吃,自己也拿起那白玉蒸饼来吃,咬一口,别提多满足。
各家田地相连,隔壁田里的人家见他们这里吃得香,也朝季胥招手,
“女娘,来这儿,我看看你家白玉蒸饼!”
田地里买的人多起来,季珠看见柳篮里越来越少的蒸饼,开心极了。
13. 第 13 章
因在卖蒸饼,赶不及回家做中食,胥、珠两个拣了处田埂,也坐在上头,吃的蒸饼。
想到在牧猪的季凤,好在季胥早晨给她装冯富贞的四个蒸饼时,想着今日蒸饼多,中午不定能卖完,另多装了两个给季凤,让她饿了垫垫肚子,如此也解决了三人的中食。
吃过蒸饼,再拿那半截竹筒,和田里的人家讨了些水喝,便继续沿田叫卖,走到一连片千亩良田时。
四顾望去,这处忙活的都是汉子,大多穿着半旧的皂色短衫子。
那弯腰刈稻的,不同于先前遇见的,手脚麻利的同时,对待稻子分外珍惜,不会大动作,叫熟透的稻粒掉在土里。
这片田里的汉子则不同,都一副懒怠动弹的模样,每刈一把稻,往旁边一丢,倒有着泄愤的力气。
只见那田里,和一路看过来的田地一样,都置着方形的,斜壁的掼桶,割下的稻子,汉子捧着到掼桶旁,在桶沿掼打,那稻粒便脱落下来,落在桶底。
不过,细看下,秸穗上还挂着不少稻子,便丢开来了,掼打的并不仔细干净。
“郎君,买些白玉蒸饼,软和好吃,又能填肚子。”
他们听见季胥的叫卖,无一例外不扭头来看,滚咽口水,但都继续低头刈稻、掼稻,无人来买。
有部分汉子,头戴赭色毡巾,穿着赭色衫子,衫子背后还有字,季胥是习过隶书的,能认出来,背上写的是“下吏”,或是“隶”。
细望去,他们双脚还戴着镣铐,比起那些穿皂色短衫的,他们这些汉子的眼神有的分外大胆,直勾勾盯着季胥的篮子。
一旁邻着的田里,才买过蒸饼的一个妇人朝她招手,
“女娘快别过去。那片是官家公田,田里那些人,他们有的是来过更的更卒,这些都是编户黔首,他们这些人倒没什么;
有的哪,可是犯过事,在刑期的犯人,被官吏从县牢里调来服苦役的。”
妇人指给她看,那些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的,就是监工的官吏。
原来如此,如今,成年男丁二十岁起役,直到二十三岁,每年要服一个月的傜役,服役现下也称为“更”,像田里那些充劳役的就叫“更卒”;
二十三岁起,还要充当一年的材官、骑士、楼船,这些叫做“屯戍之卒”;再充当一年护卫官廷的“卫卒”;一年守边防的“戍卒”。
这般才算服满役,除了有些享有免役特权的,或者能花的起钱找代役来“践更”的,大多平民百姓都要自己来服徭役。
役期的更卒们被派来给官府的公田收稻子,定时定餐,哪里会自掏腰包来买蒸饼;而尚在刑期的犯人,就是想买,手头也无银钱。
因此这千亩田,纵使人多,却也做不了生意。
季胥望了望不远处的官吏,虽说他们或许会买,但这片公田既有服役人员、又有服刑人员,还有吏员把持,对外人涉足的管控肯定是严格的。
谨慎为妥,季胥还是及时退了出来,袖子擦了擦日头下晒出来的汗,只能再走远些,别处叫卖去了。
远处公田里,只见田啬夫庄盖邑来回巡走,手持一鞭,口内催促,
“都给我快点!手上麻利点,明日务必把稻子收完!”
说着,鞭子挞在那些刑役人身上,一时叫苦不迭。
这批稻子被平准署催得紧,听说是关东旱灾,那地方粮价上涨,俗话说粮价带百价,平准署就负责管理粮食价格,在各郡设有均输队伍,丰则籴,俭则粜,通过在不同地方征收、出售粮食来平抑粮价。
京城长安平准署分布在扬州的均输队伍要大量收购秋收的稻谷,运往关东平抑粮价,公田的粮自然是首先被征收的。
县官们不待见平准署的人,只丢话要求田啬夫配合平准署的官差。
可田啬夫是什么?就是一个看守公田的小官,平时就住在田边的那间小茅屋里,稻子熟了负责提防那些趁夜摸来偷稻的小毛贼。
两日后,准时叫平准署的人把稻子运走还好,若是延误差事,县里自然推他这个小官开刀。
他只有一双眼,一张嘴,喝一句,眼下能快些,等他目光一挪开,该怠工的还是怠工,毕竟不是给自家收稻子,谁愿意下死力去干?
庄盖邑便取了鞭来,力道适中,专鞭挞得叫人发痛,却又不至于伤到连活也干不了。
季胥见那景况,鞭子落在人身上,痛的叠声叫唤,不由的皱了眉。
近处,能听见汉子们的埋怨:
“朝食就吃半碗豆粥,还是水多豆少,哪有力气干活……”
“就是,偏生催的这样紧,这两天的役可真不是人干的。”
田啬夫刚收了鞭,卷在腰间,只言片语的吹到他耳内,不禁捏了拳,亭里那些个厨啬夫可真贪,钱按标准收了,餐食却不按标准来做,知道这帮人是刑役人员,朝食就送来两桶稀的不能再稀的豆粥,三十个人分,这没吃够,谁愿意卖力干活?
一扭头,只见对面田埂上,一监工小吏正从一个女娘手里接过个什么吃食,看着白胖软乎,啃了一口,像是面食,不知具体是何。
女娘从他手里接过一枚钱,田啬夫立时看懂了,喝道:
“速速离开!此地闲杂人等不许入内!”
叫卖吃食竟叫卖到公田来了。
话说季胥听完隔壁田地妇人的告诫,都退出去了,是被小吏招手叫唤,这才进来卖与他。
如今听闻田啬夫的驱赶,只见是个面容糙黑,身形魁梧的男子,裹着方石青粗布帻巾,一身皂葛布的短襦,为着行动利落,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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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还绑了白布条。
提气喝那一声,怕是十里外都能听着,吓的季珠直往她身后躲藏,小耗子似的乱战,季胥拍了拍身后的妹妹,让她别怕,这就配合的提起柳篮离开。
那买了白玉蒸饼的小吏也被唬了一跳,后想想,他是县里狱曹的,被派来监工这批在刑犯人,并不归一个食俸二百斛的田啬夫管,便宽了心,啃食着蒸饼,一面陪笑道:
“啬夫莫恼,我喊这女娘过来的,亭里送的都是些什么应付人的吃食,那豆粥,撒泡尿就没了,我买个蒸饼来垫垫肚子,别说,这白玉蒸饼可真好吃,庄啬夫要不也买来尝尝?”
“慢着。”田啬夫庄盖邑叫住她。
“你这蒸饼是自己做的?”他问道。
“正是。”
“我看看。”田啬夫说。
季胥揭开麻布,露出篮里光滑细腻的蒸饼。
“好吃管饱,吃了做活有力气。”她将狱吏抱怨的话听了进去。
此时的亭,设在乡里的也称乡亭,亭长总揽一亭事务。亭内还有屋舍、厨房,不仅给外出的平民百姓提供住宿,还负责接待官吏,像他们这片公田的吃食就是亭内的厨啬夫负责。
这田啬夫方才一个劲在催刑役们抓紧收割,可底下窸窸窣窣的埋怨,就季胥站这一会,便有不少吹到耳内。
因此她特地强调蒸饼的饱腹感。
“吃饱了,兴许比鞭子好使。”
这是在说他不该鞭挞那些犯懒的汉子?庄盖邑这才正色以待起来,只见这女娘生的单薄,木簪别着发,半旧的襦衣,将妹妹护在后头,自己倒临危不惧,方才换旁人被他一喝,早吓软塌了。
他一年四季在此地,面容晒的黝黑粗糙,嗓门又粗浑,等闲毛贼都不敢来偷盗他监守的这片公田。
“数一数,还剩多少个?”并未分证她那话。
“白玉蒸饼还剩十五个,红糖的还剩二十五个。”
“我都要了。”庄盖邑道。
狱吏惊道:“这加起来可得有四十个,碗口大小一个呢,怪道你生猛高大,一气能吃完这么多?”
据说这庄盖邑之所以能任这田啬夫,皆因他生有怪力。
前年,县里富户曾举行扛鼎赛,在门前立着一高大的青铜鼎,若谁将鼎举过头顶,能得百钱。
十里八乡不少力士闻风而至,可双臂暴了筋,那大鼎都纹丝不动,最后竟被一个年十五的儿郎给高举过头顶,那人便是庄盖邑,原是个浑身血腥气的杀猪匠。
后来县官听说,便荐举他来这监守这片毛贼猖獗的公田,别说,自打庄盖邑做了这田啬夫,这带公田一直安安生生的,没有一次遭了盗的。
庄盖邑道:“非我一人吃,给地里那三十个汉子一人发一个,做中食。”
14. 第 14 章
他这就向茅屋去,拿钱来付。茅屋支立在田头上,竹子做的墙,茅草为顶,里头并不算宽敞,一张杨木板床便占了小半的位置,上头铺着竹簟,搭着张拿来盖的狼皮毡子。
去岁夜半,山里的狼闯了来公田觅食,庄盖邑正好挽弓搭箭,射了来,狼肉卖给县里肉肆了,这张狼皮还留着,用着还顺手。
只见西墙挂着张大铁弓,一袋或铁或木的箭矢,下头置着四四方方的韦笥,前头缀着把铁簧锁。
庄盖邑自腰间摸出钥匙,开了锁,韦笥里尽是平日里换洗的衣裳,叠的齐整。
他从中翻出个钱袋子,方向外去,将钱如数给了季胥。
这会子,发蒸饼的事吩咐了一个县里派来的佐吏去做。
佐吏发完后,将两个空篮子带回给季胥。
“这是中食,朝食的豆粥吃的不尽人意,这蒸饼给大家垫补垫补。”田啬夫一面巡走,一面道。
田里的汉子收到蒸饼,口里念念有词,这可是精粮做的,比豆粥不知好多少,况且生平从未尝过这样暄软的蒸饼,吃进肚里,不禁念田啬夫的好,
“啬夫怜恤贱役……”
做活也都卖力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懒怠。
一圈下来,田啬夫立在田埂上,也咬了口手里的红糖蒸饼,软乎绵甜,这女娘手艺好,他大口吃完剩下的。
想着还有明日一天,断不能再由亭里送些敷衍的吃食来。
返身和季胥商量道:“女娘明日还卖蒸饼否?我订一百八十个白玉蒸饼,二十个红糖蒸饼,只一点,日出时分务必送到此地来。”
白玉的发给贱役吃,一日三餐,每餐两个;红糖的就拿来款待这些监工,田啬夫如此忖度。
一次性能卖二百个蒸饼,季胥自然做。
至于送达时间,西汉是十二时辰制,分别是:夜半、鸡鸣、平旦、日出、辰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
本固里的小谷场,设有座石刻的日晷,若是有日阳儿,中央的铜箭落影便能指向对应的时辰。
夜晚黑魆魆的,没有阳光,靠日晷自然没法子辨别时辰,除非有更先进的铜漏壶,但季胥家里自是没有这样的物件。
不过,日出时分,大约就是后世五点钟,乡里半夜便能听鸡打鸣醒来,况且季胥心里压着事,也不会睡死,她倒不担心误了时辰。
她不疾不徐应:“日出一定送到。”
倒不怕此人出尔反尔,白费她的工夫,一则,他订蒸饼这话当着诸多小吏和刑役者说的,尤其田里那些刑役汉子,一听田啬夫明日还订蒸饼,眼睛都直了,倘若田啬夫明日反悔,只怕他也没法督促底下的人卖力收稻子;
二则,田啬夫虽是小官,但到底食俸二百斛,不会出不起这二百个蒸饼钱。
不过要做二百个蒸饼,需得去乡市买整整一斛面粉。
还有,家里竹甑不够用,效率太慢,误了时辰是大事,牛脾山的竹子或老或嫩,俱不适合拿来破篾编竹,况且也全被金氏砍空了,估计得往深山走,方可能寻到无主的竹,但牛脾山深处有野兽出没,她赤手空拳的,不准备冒这个险。
便只能费钱了,再买个陶鬲,上面搭配着陶甑来用,届时两个灶眼同时开蒸,会快得多。
面粉还是原先的价钱,六十钱一斛。
陶鬲四十钱,陶甑二十钱,季胥讲了讲价,掌柜的倒拿乔,一钱不少,谁让全乡市独这一家器皿肆,只能照价付了。
日后家里的旧陶釜就专门用来炒菜,新买的陶鬲除了上头能蒸东西,还能用来煮饭,烧水也方便得多,她们三姊妹这两日用天名精煮水洗头,头上的虮虱明显少了许多,再坚持三五回就能根除了,买了陶鬲,烧水就不必和陶釜混着用了。
今日,除去姊妹仨朝食与中食吃了的蒸饼,卖了的有九十个,挣了一百三十五个钱,贴近了口算钱的目标。
买完家当,一下回到解放前。
抹了抹手心下剩的十五枚钱,季胥索性放开了花,又买了只陶瓯,只见是大口短颈,椭圆形腹的模样,带盖,还配个勺,容量大,拿来盛猪油正好,家里缺这样的器皿,这是竹筒没法替代的。
如此便将挣的全花净了。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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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般便能放开手脚做了,明日还有一个大单子呢。
她还想给家里添个水瓮和水桶的,这也急不得,慢慢添置罢了。
傍晌时分,走在路上,季珠兴兴头头说要相帮,季胥便让她提着两个空柳篮,自己则背着筐篓,抱着陶鬲,上头叠着个陶甑,那面粉并陶瓯便搁在了筐篓里,如此一径家去了。
太阳斜歪在山头,将两人的影儿返长在路上。
季胥手上东西分量重,走一段路,得放下来歇肩。
她站在路边甩甩有些发酸的胳膊,季珠默默想替她抱起那陶鬲,结果使出吃奶的劲,脸都憋红了也纹丝不动,到底是小孩子。
季胥笑道:“小珠帮阿姊拿篮子已经分担很多了,否则阿姊还真腾不出手来拿这两个篮子。”
季珠面含羞赧,她说:“我长大可以有力气帮阿姊拿更多东西。”
季胥摸摸她脑袋,“谢谢小珠。”
进入本固里的地界,熟人多起来,她再歇肩时,路旁稻田里不时传来农妇们的说长道短:
“胥女卖蒸饼回来啦?”
“这对陶鬲和陶甑花了不少钱罢?”
“你倒不急,这没几日就要纳赋税了,还花这好些钱添置东西,那赋税可是大头,你家得一百多钱罢?官差可不讲情面,缴不上钱说下狱就拉你下狱去!啧啧,到底年纪轻,大事上面没个算计哪。”
季胥自然回应,“捡的最便宜的买来使,家里就一个陶釜,既要做菜又要煮饭实在不便,还有四日,那税钱慢慢的攒了来。”
慢慢的?
众人笑她心大,也有等着瞧好戏的。
金氏便是后者,只见她家二十亩地,一家子上阵,如今割了有五六亩,那掼桶里,掼打了金灿灿的稻粒,一竹箕一竹箕的往筐里倒,挑了回家去,倒晒在院里。
这二十亩地的丰收,可意味着自家不用愁那赋税了,行走间自是像那大公鸡,见那季胥还花钱添办东西,撇嘴则声道:
“我要是田桂女,知道自己女儿笨成这样,都得从地底爬出来捶她。”
15. 第 15 章
季胥回家先去屋后看了看那菜地,昨日种的菜籽、蒜粒并姜,已经有些破土出来的嫩秧苗了,绿茸茸的。
“阿姊,长出来了!”季珠指说道,百般欣喜。
“日后便能吃上咱们自己种的蔬菜了。”季胥也开心。
一面道,一面稍微浇了点水。
季珠央说她来浇,足兴的模样,什么都爱沾沾手,季胥便细细教了她,见她有模有样,下剩一点便交由她,自去生火做饭食了,晡食准备炒昨日季凤带回来的那只大薯。
拎出柴刀,蹲在檐下削皮的当口,季凤背着捆柴禾回来了,迫不及待问:
“阿姊,今日的百来个蒸饼卖完了吗?”
这关乎她们能不能缴得起口算钱,若是不按时缴,户主可得被押去下狱。
想到这,季胥微微一笑,不等她开口,刚放下水瓢的季珠便手舞足蹈,同她分享道:“全部卖完了,而且有一个田啬夫还订了二百个蒸饼!”
“二百个?”季凤又惊又喜。
“不过那个田啬夫吓人的很,他赶人的时候,声音就像打雷一样,腰间还有鞭子……”一面说起白日的遭遇,一面拉了季凤至灶屋,去看那新添的家当。
“瞧,阿姊还买了鬲和甑!”等说起这个时,方欢喜起来。
只见那口船头灶上,原本空荡漆黑的灶眼,现添上了陶鬲并甑子,那灶面上,挨着墙放盐酱这些调料的地方,还多了只醒目的陶瓯,,季凤揭盖一看,里头是白白的猪油,摸索着这些簇新的物件,这心里也有滋有味的,口内念道:
“太好了,口算钱有着落了,家里还添了家当,不像以前那样缺东少西的。”
说是以前,细数数就是五六日前,那会儿盐还是用碎瓦片盛的,哪吃的起猪油,还装在体面的陶瓯里,眼下旁边一应的盐酱齐全,盐用竹筒盛着,酱在小酱瓿里,收拾的伶伶俐俐的,这日子越过越越有盼头。
次日鸡鸣时分,季胥便起来做蒸饼。
稍后季凤听着鸡鸣,摸到一旁空的,便揉着眼圈也醒了,趿了鞋,蹑脚儿出屋子,没吵醒最里头尚睡的香甜的季珠。
有了陶鬲和陶甑,两个灶眼能同时生火来蒸,更有效率。
“幸而阿姊昨日买了陶甑回来,做起来快多了。”季凤添柴禾时道。
只见那高高的甑子冒着白雾,满屋的麦香。
二百余个蒸饼做好后,季胥拿了先时编的新筐篓来装,背着方便,又另装了两个柳篮。
时辰尚早,季凤也不急于去冯家牧猪,帮着提了一只柳篮,送季胥去庄盖邑监守的那片公田。
临走季凤想了想,犹是退回去,将屋子给锁了,钥匙挂在脖子。
屋子里头季珠还没醒,东墙上还挂着袋新沤好的饼酵,这饼酵是关窍,得锁好了。
“阿姊放心,小珠如果醒了,见屋子从外面锁住就知道我们赶早去卖蒸饼了,会乖乖等我们回来的。”
季胥有印象,从前凤、珠还小时,会睡晌午觉,田氏便会趁这段时间,带稍大些的大女儿去拾柴或者浇菜,离去时为防有贼人来偷东西,自然会把屋子锁着,有时她们俩个醒了,就自己在床上玩,也不哭闹,十分乖巧。
“嗯,让她多睡会儿。”
这两日季珠起早同她去乡市,有时倚着她直打盹儿,季胥想着卖蒸饼要走的路多,她一个五岁的孩子跟着实在受累,不如让她留在家顽,再说今日去那片公田,别又叫那田啬夫吓怯了她,
“你回来时她应该就醒了,到时候把钥匙给小珠,她或是在家,或是锁了屋子去冯大家的山头找你作伴也行。”
“好。”季凤应着,想着到时得叮嘱小珠一番。
畎亩间灰蒙蒙的,有些已经下地忙碌的身影,见着土路上她们俩姊妹向外去的身影,不禁聊起来,
“昨儿是三篮子,今儿连筐篓都背上了,
究竟什么蒸饼这么好卖?赶明儿家里稻子收完了,我也做了去乡市卖去。”
“赖婶儿,她这蒸饼你可做不来。我家汉子昨个去乡市卖鸡蛋,见她卖的那蒸饼,光溜溜、软乎乎的,不像咱们做出来的又硬又磕巴。”
廖氏说道,她就是前些日子刚被王麻子打趣,要她用三斛稻子娶季胥给她家崔广宗做新妇的廖氏。
那会儿她嫌季胥一拖二,要把她家给带累穷,现在倒有几分认真琢磨起那话来。
这季胥有做蒸饼的手艺,娶回家来,那赚的钱不就是自家的?
那两个小的,稍给点吃食养着就行了。
不过,这每年还得给她们纳口算钱,这是笔大开销,还得再仔细掂掇,晚些回去同她家男人商量一番。
“农忙谁有功夫去乡市赶集买她的蒸饼?她怎的一日比一日做的多?”王麻子道。
“这事我清楚,乃是田啬夫在她那订了几百个蒸饼,要发给贱役吃。”
应话的是廖氏的妹夫,姓金,家是本乡金氏里的,今日一早夫妻俩赶来给廖氏一家帮忙收稻谷,尽亲戚间情分。
“我家的两亩田挨着公田,昨儿个自家收稻子,那女娘在我们那带叫卖蒸饼,我亲耳听见田啬夫订下二百个。”
廖氏朝她妹子瞪眼,“你怎么不早与我说?”
小廖氏:“我也不知这女娘竟是本固里的,见她有这等手艺,还以为是盛昌里哪家的富贵女娘。”
二百个,听说是一钱一个,那就是二百钱呐。
丰年里,一亩地亩产不过四斛稻谷,行情好时,一斛稻谷顶天了卖个四十钱,这还是需得从夏到秋小心服侍。
可这季家胥女,光一天就能挣数百钱?
那一个月?一年?这笔账各自一算,田里不少人红了眼。
就连金氏,心里也油煎似的,怪道还能花钱添家当,原来是有个大单子,照这样下去,别说口算钱能攒了来,那二房岂不是很快要越过大房去?
“这胥女,也不知是谁教她的手艺……”金氏直犯嘀咕。
王麻子酸溜溜道:“定是在长安宫城里三年,遇着贵人了,倒教她因祸得福了。”
他先时还以为是季凤借着牧猪,偷的冯大家的果儿去卖,她家方能吃的起肉,今日才知,季胥有这等挣钱的手艺。
不过他又说酸话:“这也就是运气好,田啬夫买了她数百个蒸饼,平日哪有这么好卖,谁还能日日吃蒸饼?”
“我说也是……”金氏也应和,其间酸味只有自己知道。
大家心里稍微平衡些,不过各自也都万般想窥得那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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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田处,
季胥将筐篓并柳篮卸在田埂上头。
昨日那狱吏头个凑前来,见那蒸饼俱是实打实的个头,与昨日的并无二致,说道:
“你倒是个实诚人儿,不像那厨啬夫,因是做给更卒刑犯就昧了良心,偷工减料的。”
“哪能做坏良心的事,这是一家子营生,倒教坏了名声,况且,官差在这儿守着,还有谁敢做这样的黑心事。”季胥说道。
说的狱吏一笑,站这会子,庄盖邑也来了,只见还是昨日那副利落模样,只是用来裹额的换成了一条赤帻。
他手里一串用红绳串着的钱,递与了季胥,便亲去发蒸饼了,每人先发两个做朝食,发下去自然免不了催促大家加紧收割。
这厢,季胥点了点钱,二百二十枚,正是这个数。
季凤见那钱,都笑成朵花儿了,见那串钱的绳,央道:
“阿姊,这红绳编的好,颜色又鲜亮,用烧了火星子的小棍点成两条,给了我和小珠一人一条,做头绳好不好?”
两个妹妹尚未及笄,并不似季胥用簪子绾发,仍用头绳绑丫髻或小揪儿,哪能不爱这红绳,这可是罕物,她们现还用灰扑扑的草绳绑发,不及这好看。
季胥听说,这便将红绳解下来给她,那钱收在竹筒里,笑道:“依你的。”
蒸饼还在分发,她还等自家那筐篓柳篮空出来,季凤喜的一叠声叫她好阿姊,将红绳塞进怀里,惦记牧猪的活儿,踮着脚儿,开心的跑走了。
“平准署的官差今日傍晚就要运走这批稻子,诸位加把劲儿,除了每餐亭里送来的豆粥,还可额外得两个蒸饼!”
有些汉子家里穷苦,是来代役挣钱的,得了蒸饼并不舍的吃。
揣在怀里,想着今日役期结束,带回去给家里人一道吃,这可是精粮。
季胥在一旁,听见平准署三字。
她从手挽的篮子里拿来个红糖蒸饼,递给昨日做过生意的那个狱吏。
除去给田啬夫的二百个,篮里头约莫还剩着三十来个,季胥打算待会沿田叫卖的。
狱吏刚吃完一个庄盖邑分发下来的红糖的,正回味呢,就见季胥递给她一个。
他接过来啃着,满嘴香甜,听季胥朝他打听道:
“官爷,平准署派人来这,可是哪里粮价波动?”
他纳闷这女娘朝他打听这事做甚,不过吃了人家东西,也就知无不言,
“关东那带旱灾,颗粒无收,不仅咱们灵水县,扬州好些郡县的粮都被征收走了,要运往关东平抑粮价呢。”
原来如此,季胥若有所思。
狱吏瞥她一眼,察觉这人胆量不寻常,平常人见他这种佩刀的狱吏,都不敢近前,她竟还敢主动来攀谈。
“你打听这做甚?”
季胥做出忡忧状,
“怕咱们灵水县粮价也要上涨,届时家中无米做炊。”
狱吏哈哈大笑,“女娘家见识短浅,扬州饭稻羹鱼,今年还是个丰年,粮价如何上涨?
况且有平准署平抑粮价,你这纯属是庸人多忧。”
季胥没有言语,恰好那空出来的柳篮都送回她手中了,她也就颔首辞别狱吏,继续沿田叫卖剩余的。
16. 第 16 章
此时家中,季珠揉着眼圈坐起来,一脑蓬乱的头发,小脸哈欠不止,开了开门,见外头锁着,拉不动,便又爬回床沿坐着。
少时,门一响,只见季凤进来了,手里拈着两段红绳,刚在灶屋用火星烧成两截,那炭化的一截还发烫呢。
喜形于色道:“瞧瞧,咱们的阿姊得了什么好东西,这拿来做头绳漂亮吧?”
“漂亮!”季珠点头道,爱不释手的拿着瞧。
“二姊给你绑头发。”说罢便从坛口窗那拾了竹篦,用豁齿少的那面沾了水,给她左右绑了丫髻。
自己也解散一侧头发,重新用红头绳绑了。
二人凑在盛水的陶盆前,歪头晃脑照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侧是红头绳,一侧仍是草绳,但这样便很满足了。
“一左一右,人家见了就知道我们是一对姊妹呢。”
“这红头绳就是亮气,那田啬夫也舍得拿这么好的绳来串钱。”
季凤说道,季珠话少,只是一张团团笑意的脸,映在水中,可爱的紧。
过会子,季凤得赶去冯大家牧猪了,拉了季珠叮嘱她:“可不能让外人进我们睡觉的屋子,知道吗?你如果出屋子,定得上锁。”
季凤都想把那饼酵带在身上,还是不妥,阿姊要做蒸饼要不方便了。
想了想,把季珠牵出门外,亲自锁好门,钥匙挂在季珠脖子上,
“若是睡午觉,进了屋子记得在里面落好门闩。”
“二姊,我记下了。”
季珠看着季凤的背影乖乖点头。
她按照季胥吩咐的,每日早起都从屋檐柴草上的竹筒里抽一根柳枝来嚼,直到柳枝嚼成细缕才丢在灶旁当柴烧。
又舀水洗了把脸,才背起空筐箩,想去牛脾山捡松球。
松球很好烧,虽然火不够旺,但很耐烧,适合拿来烧水。
她想着,自己多捡些松球,到了寒冬腊月可以拿来烧水,二姊在冯大家后山拾回来的那些好柴禾,就砍成段,平日拿来做饭食、做蒸饼。
如此盘算着,她那小身板满是动力,临走时,在陶釜里抓出个尚且温着的白玉蒸饼。
釜里还剩两个红糖的,是阿姊一并留给她做朝食的,她想着剩下两个捡完松球回来吃。
便背着筐箩,一边吃着软乎乎的白玉蒸饼,朝牛脾山去了。
路上遇见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他们。
崔广耀七岁,陈狗儿和陈穗儿是一对龙凤胎,六岁;
王利是他们之中稍大些的,拿着直溜儿的木棍,当作木剑,正在指挥他们,
“广耀做先锋,狗儿做左将军,冲!荡平匈奴!”
崔广耀便拿着木棍,朝路边的野草胡乱削打着。
陈狗儿挠挠头,“那我妹妹是什么将军?”
王利跺脚,“你个无知小儿!军营里哪有女娘?快给本将军冲!匈奴打过来了!”
陈狗儿牵着他妹妹,“可是我妹妹也得玩呐,让她做骠骑大将军吧。”
王利不肯,“我才是骠骑大将军!”
他想了想,“封你妹妹做个弓弩手吧。”
陈穗儿望见路过的季珠,有着同为女孩的亲昵感,跑前来说话,
“小珠,我们在点兵点将,你也来玩儿。”
季珠摇摇头,“我想去捡松球。”
“那我也陪你去牛脾山捡松球。”陈穗儿本就不喜欢他们小郎玩的军戏,扭头和陈狗儿说,
“阿兄,我同小珠去牛脾山捡松球。”
说着,两个半高的小女就走远了。
王利巴不得可以不带女娘顽,“好哦!我们继续顽!”
不过,他眼睛利,看见季珠手里拿着雪白的蒸饼,还撕了小半给陈穗儿。
这一定就是昨夜他阿翁王麻子说起的白玉蒸饼,听说能卖一钱一个,这季珠可真大方,不像她二姊季凤。
他眼珠子转了一转,把木棍一挥,“匈奴在牛脾山!向牛脾山进军!”
崔广耀和陈狗儿便跟着他也朝牛脾山去。
陈穗儿虽然馋季珠吃的蒸饼,没想她从下面撕下半块分给自己,有些脸红道:
“我在家中吃了朝食出来玩的,你自己吃罢。”
季珠说:“我家还有,你尝尝,好吃的。”
穗儿的大母晒的豆豉鲜辣无比,有些小孩还会去偷她晒的豆豉吃,从前穗儿同她玩,便会带豆豉给她吃,季珠也想分些自己觉着好吃的东西给她。
陈穗儿犹豫一会,接了过来,咬上小口,
“真好吃。”
“是我阿姊做的,红糖的还要更好吃。”
陈穗儿羡慕极了,“你阿姊真厉害,我都听我大母说,你家白玉蒸饼能卖一钱一个。”
季珠也点头,“我也觉得阿姊厉害,她还会做好多好吃的。”
说话间,陈穗儿瞪圆了眼,对着她一侧的头绳道:“你这红头绳真好看,我只见冯富贞绑过这样的颜色呢。”
“是我阿姊在外面得来的。”季珠道,说起阿姊,语气满是崇拜。
“要是我也有阿姊就好了。”陈穗儿艳羡道。
“你有阿兄呀。”季珠稚声稚气。
对了,阿兄。
陈穗儿扭头,发现陈狗儿他们竟还跟在后头,便朝陈狗儿招手,
“兄,来。”
陈狗儿噌的跑前来,陈穗儿又把手中的蒸饼分一半给他,
“小珠给我半块蒸饼,也与你尝尝。”
陈狗儿不大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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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的接过,嘟囔了一句,“谢谢小珠了。”
便跑回后头,和小郎们一处去了。
“好狗儿,饶我一点。”崔广耀同他勾肩搭背。
“也分我一块,我是骠骑大将军,你得听我的。”王利也馋的很,这白玉蒸饼究竟是何滋味?
陈狗儿只好每人掰了一指头大小给他们。
两人尝过眼睛都一亮,愈发要跟去牛脾山了,都挥舞着木棍说:
“去牛脾山打匈奴!”
其实在馋季珠的蒸饼。
到了牛脾山,季珠在哪里拾松球,王利和崔广耀就在哪附近叫嚷着冲锋陷阵,朝树木野草砍打着。
陈穗儿在帮季珠捡松球,嫌他们吵嚷,就驱赶道:
“要么就帮小珠捡松球!要么就去别处玩!”
王利早就想捡了,否则人季珠都不搭理他们,闻言立马吆喝一句:“部下们!捡松球!”
三个小郎也加入捡松球行列,谁捡到那形状硕大的,还会举起来,
“看!我的宝塔松球!”
季珠的小筐箩很快装满。
他们都是随大人进山拾过柴禾的,松球没处装了,又各自捡些干枝桠,堆在一处。
王利忍不住问:“小珠,我们都帮你拾松球了,可有蒸饼吃?”
“好啊,原是为了吃蒸饼!”陈穗儿朝他抹食指羞羞脸。
王利有些涨红脸,“谁说的!有蒸饼吃当然更好了!”
季珠想了想,家里还有两个红糖蒸饼,她再吃一个就能饱了,他们帮忙拾柴,拿出一个分与他们也行,便点点头说:“可以分你们。”
王利他们一听,愈加卖力拾柴,各自都用藤蔓捆好,背着下山去了。
一行孩童背柴走在土埂上,田间劳作的邻居瞧见,向一旁道:
“王麻子,你瞧,那不是你家王利?去拾柴了呢。”
王麻子家里田地少,他们夫妻俩动作虽不算麻利,但两天也能把稻子刈完,便留王利在家看着他幼妹王绵,王绵若是睡着,王利便会锁了门出去玩。
没成想还能主动去拾柴,王麻子有炫耀之意,“我王家儿郎,手脚最是勤快。”
有人便在腹诽,那你从前还偷田氏的胡瓜?
王利自是不知他阿翁王麻子看见了他,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跟随季珠回家,将柴禾卸在屋前,摆了一排。
季珠背着筐箩向灶屋去,把灶屋木门一推,见状顿时捏紧拳头,发出喝声:
“季虎孩!”
只见身穿短褐短裤,衣服上不知在哪沾了些灰土,赤着脚的季虎孩趴在陶灶前。
手里拿着一个本该在陶釜里的红糖蒸饼,啃的只剩半个,腮帮子塞满了,两边鼓起,压根儿不怕噎着。
17. 第 17 章
“我要告诉我二姊,你到我家来偷东西吃!”
想想伯母过去只会拿些好的香的,像柰果、油渣、粔籹,拿这些来馋她们姊妹仨,哪里给过她们吃的。
季珠生气,便搬出季凤,季凤骂人是顶厉害的。
王利他们闻言冲进来,一看,季虎孩在啃本该分给他们的蒸饼,那可是红糖的!
王利立时从他手里抢回半个,
“你这小鬾鬼,跑来别人家里偷吃!”
“我要告我阿母,你们欺负我!”甜软的蒸饼被抢走,季虎孩虎声虎气嚷道。
本固里的都知道大房的金氏夫妻疼他这金疙瘩,金氏又是那嘴上不饶人的,谁吓着骂着她家金疙瘩,她能追到人家屋前去骂三天三夜。
不过此时,他们占理,哪里会怕,王利说:
“你去告!明儿我就告诉全乡的小郎们,你偷东西!看谁还与你顽!”
陈狗儿和崔广耀也附和,“对,你去告,我们不怕!”
季虎孩哪里敢去告,金氏不喜他在二房露出讨吃相,因此一家丁口去地里收稻子,便把季虎孩锁在屋子里,哪也不许去。
季虎孩记挂着前两天闻见的肉香,昨儿夜里又听金氏和季富在议论什么白玉蒸饼。
他今早醒了,便把胡床叠在米瓮上,从窗子爬出来,溜来二房,这灶屋没挂锁,掩着的门一推即开了,里头一个人也无,他浑然将这当自家,揭开陶釜盖察看。
见里面竟有软蓬蓬、红彤彤的蒸饼,便拿起一只啃食,满嘴香甜时,季珠回来了。
如今,他只能眼巴巴看着,王利他将那半个分成四份,他和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一人一份。
“他们都可以吃!”他不满指道。
“我也要吃!我是季家的男丁,是根,是香……是香火!”
这些话是他在家里听的多,学来的。
没人理他,什么根不根,蒸饼可真好吃呐。
季胥拿起陶釜里还剩的一个完整的红糖蒸饼,再分出半块,去给王利他们分。
陈穗儿摆手不要,怕她自己朝食不够吃了。
其他人虽然馋,也都学样说:“你自己吃罢。”
“我再说一遍!我可是季家的根!”季虎孩重新嚷嚷着吸引注意力。
“根根根的,你是草啊。”
只能学样拒绝半块蒸饼的王利,更是咽口水,瞪季虎孩一眼,都怪这小鬾鬼偷吃掉半个,因而忿忿道,
“我们是靠拾柴换蒸饼,你做什么了?只会偷吃!真不害臊。”
“不害臊,羞羞脸!”崔广耀做出食指抹脸的动作。
“哼,不就是柴禾!”
季虎孩跑回隔壁院子,哼哧哼哧拖来一捆柴,擦了擦汗,
“可以了罢?”
“你拿的是家里大人伐好的柴,不算!”王利说。
“可是我阿母要回来了,要是她发现我偷跑出来会揪我的肉,我明日再和你们去拾柴,行不行?”季虎孩望了望地下的日头,当屋檐的落影同屋檐对齐时,他阿母便要回家做一餐额外的中食了,他须得赶紧从窗户爬回去。
“小珠,你说,要不要他一道?”王利问季珠,虽然他不想要这小儿鬼加入。
季珠觉得不太对劲,她也没说明日还要他们一起去拾柴呀,不过她脑瓜子在认真思考,虽说有更多人帮忙,能拾到更多柴,这样她们过冬就不会冷了。
但季虎孩是大房的金疙瘩,他若是帮二房拾柴,磕了碰了,伯母定要来骂,说她用吃食将季虎孩哄骗了去,很是麻烦。
从前就有过类似的事,季虎孩发烧惊厥,伯母非说是因她阿母骂仗,嗓门儿太大,给他吓的被鬾鬼魇着了,这才会浑身发热,还要她阿母烧符水给季虎孩喝,说这样才能解除他身上的鬾病,那次她阿母被金氏纠缠不清,实在没法,便烧了道符水才算了事。
想到这,季珠板了小脸,摇摇头,“不用了,你别再溜来我家就行。”
“哼!我根本都不想帮你拾柴!”闻言,季虎孩嚷道,气呼呼走了,踩着柴草从窗子爬回东屋。
季胥是坐驴车回来的,她在田啬夫那结了二百二十钱,另又在田间叫卖挣了四十钱,买了个厚实、肚深的水瓮回来,费了八十钱,手头余了一百八十钱,打算留作口算钱攒起来,毕竟明后几日可没有今日这样的大单子,还是要为赋税做打算的。
水瓮是陶烧的,壁又厚,极其笨重,靠她这双胳膊搬运回来,怕是不能,器皿肆的掌柜因她这两天接连在肆里买鬲、甑、水瓮之类的器皿,便让自家小郎驱了辆驴车将她这水瓮送来家。
驴车停在屋前,她跳下来,拣了后头车上筐篓柳篮这类物件,见屋子前多了些柴禾。
赶走了季虎孩,与伙伴散了的季珠,小小的身板,正吭哧吭哧往屋檐下搬运柴禾。
虽然每人只拣了小捆,但加起来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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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呢,足够烧两天的,心里正开心,听见驴车的轮毂声,回头满是惊喜,
“阿姊你回来了!”
“好大一口水瓮,比原先家里有的还大呢。”
家里原有口老水瓮,那时她们阿母还在,早起发现里头淹死只老鼠,便挪出来清洗,年岁久的老家伙,动一动就裂缝了,后来便没钱置办,一直用木桶凑合着。
只见店肆的小郎正从驴车上搬水瓮下来,季珠见家里又添了个大家伙,跑去比量了,都快有她高了,拍手称好。
要知道,家里没有大水瓮,木桶用久了又渗水,经常把泥地弄的湿答答,一不留神要打滑,有时临时要用水,就只能去田间的那口井里提回来,一连好几趟才够使,有水瓮储水就便宜多了,闲时储满,随时想用都行。
“咦,还有盖子,这下可不会掉老鼠进去了。”
只见是个木盖,中间镶着把手,盖在水瓮上正好。
季胥这厢正给小郎搭手,一齐搬了水瓮至灶屋,放在了西北墙角,一面问道:“小珠去拾柴禾了?”
季珠点头,“去捡松球了,柴禾是穗儿他们帮忙拾的,我分给他们蒸饼吃。”
“那小珠自己够吃吗?”
“够的。”季珠说。
季胥顺手摸摸她脑袋,感慨着,“好乖。”
想着明天要多给她留些蒸饼,她想分给伙伴的同时,也不影响她自己填饱肚子。
大水瓮卸完,小郎驾着驴车离开了,季珠还在后头稀罕的张望那车,她还没坐过驴车呢,就更别提牛车了,这可是罕物,看一看也是新奇的。
“大日头下瞧什么呢?那是谁家驴车?”
一回头,只见是季凤,满脸喜滋滋的,季珠不及搭话,便听她扬起嗓门向屋内喊:
“阿姊,你瞧我带谁来了?”
待季胥自灶屋出来,认出那是冯家人,徐媪并其孙女冯富贞,她有这份记忆。
另还有个脸生的年轻妇人,生的圆盘脸,藕色细布襦衣,因这两天农忙,底下穿的绣花青布带裆大袴,随着抬手捋发,腕上一只窄薄的金镯子显出来。
只见她站在徐媪一旁,暗暗拿眼乜斜她们住的这间草屋,将嘴一撇,毫不掩饰的嫌弃。
季胥的记忆里没有这号人,她猜测应该是原身不在的三年,冯家老二娶的新妇。
她舀水洗了洗手,一边笑迎,
“徐大母,您怎么来了?”
18. 第 18 章
徐媪是冯大的阿母,按辈分季胥应该唤一声大母。
只见她容长脸,梳的扁髻,半旧的细布襦裙,腰间系一块青布蔽膝,很利索的模样。
然而伸了手,露出自己右手腕来,那腕子缠着布,隐隐散着药酒的呛鼻味。
“昨日腕子扭伤了,庖厨上也不爽利了,可巧我家兴霸和富贞都说你做的饭食味道好,
想说今日和明日农忙,请你到家来,与我们做两日的中食。”
一旁硬要跟来的鲍氏仍在插话劝她:
“母,她一个年轻女娘家,能做出什么好饭食?
倒不如请我那四兄来,他从前可是在县里的大食肆做过好些年的膳夫,饭食做的远近闻名,盛昌里各家祭祀酒席,没有不请他的。”
冯富贞撅嘴不满,心说,鲍家的兄弟,仗着家是盛昌里的,都要看低冯家一眼,换成鲍家兄弟来,且不说手艺如何,花了钱还得平白受讽刺。
冯家在本固里虽是富户,放到整个乡,尤其是和富裕的盛昌里比较,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再个,冯家的祖辈曾是盛昌里一个甘姓富户的家奴,因在争抢田地这项上立了头功,求主家恩典,才被赏赐田地、放良,逐渐攒下如今的山田基业,吃穿不愁。
但每逢乡里盛大祭祀,各里聚在一处,她冯富贞都免不了被盛昌里的孩童们嘲笑为“冯姓家奴”。
照说盛昌里的女娘,是不愿嫁来冯家的,只是鲍家虽然有些薄产,但家主额外娶了两房偏妻,子女众多,她二叔母鲍氏便是偏妻之女,她阿翁贪图冯家的彩礼,这才将她下嫁至本固里的冯家。
冯富贞可没忘记,年初她二叔成婚时,家里宰豕,大摆宴席,款待鲍家送亲的兄弟。
他们炙肉饮酒,高歌不已,临走肚皮滚圆了,却要讽刺他们祖上为人家奴的,做不出像样的吃食,为此她三叔险些和他们吵起来。
徐媪如何不知此间隐情,大儿媳早年病故,留下冯富贞一对姊弟;二儿媳五谷不分,全然不懂庖厨,她在旁边手把手教她,都能将饭食烹的齁咸,昨日的中食和晡食就是如此;三儿子刚成年,尚未娶妻。
算起来,冯家只她会做饭食,只是现手扭伤了,偏逢农忙,正是家里男丁下地出力气的时候,不能在饭食上马虎,再由鲍氏将饭食张罗的齁咸,难以下咽,她这才来请季胥。
面对鲍氏的话,她只当耳旁风,继续言说着:
“你放心,大母不会让你白忙活,每日做一餐,得二十个子的佣钱。”
鲍氏生出不满,这钱合该给她同胞的四兄挣去才是,
“家里雇来那两个刈稻的佣工,比做饭食累得多了,每日都才七钱,她一个年轻女娘怎么能得近三倍的价……”
“我知她手艺是极好的。”徐媪拉了她的手道。
她尝过孙女塞给她的一块椒盐肋条,那滋味,她如何是做不出来,因此花这钱是买她的手艺。
季凤就那鲍氏,“我阿姊的手艺,十里八乡没谁比得了,做的蒸饼能卖两钱一个。”
季胥忖度着,今日因她一大早给田啬夫送蒸饼,回来的早,这会子瞧天色,也就隅中时分,自是来得及去冯家做一餐中食。
但明日,可没有田啬夫的大单子,她照旧要在田里叫卖,回来定是下半晌了,这卖蒸饼才是进钱的大头,耽误不得,因道:
“徐大母这样抬举我,叫我怎么谢,今日自是不必说的,我过会儿就随您家去做中食,只是明日,待我卖了蒸饼回来,恐怕都午错了,农忙不比平常,我得上田里叫卖去,方能拣几个钱,攒了来缴赋税。”
徐媪见她话说的恳切,也不好强求,鲍氏自是喜了,犹在劝说明日找她四兄来。
听的徐媪灰着脸,一味不语。
季胥见状,便道:“徐大母,您若不嫌弃,明日或可买些我做的蒸饼,一样能做中食垫肚子,我这一去别处田里叫卖,他们正是买来做中食,既省了家里人做饭食的工夫,又填饱了肚子,两处倒便宜。”
“好好,就依你说的,明日二凤来牧猪,正好给我家带三十个蒸饼来。”
徐媪实在不愿见鲍家人,因而同意道,她早听孙子说过那蒸饼如何的好吃。
“好,那今日的中食,食材上可需要我去采买?”
鲍氏早已黑了脸,生怕她会昧钱,抢了话道:
“要不了你做这些,今儿一大早李屠夫来家中宰豕去卖,家里头有再新鲜不过的豕肉,像大薯、韭、薤、葱,茄、瓠这样的菜蔬,地里种着都有,一茬一茬儿的吃不完,调料更是不会缺的。”
“也好。”这样于季胥反而省事。
冯富贞道:“我幼弟说,要你做些从前的红煨肉和椒盐肋条,这些食材家里都留出来了。”
“他们孩子尽爱吃这些,我倒说,得做道酸酸辣辣的菜来,吃着下饭,家里大人好做活儿。”徐媪笑道。
“可有豕大肠?”季胥想了想,问道。
“豕大肠?”鲍氏满脸鄙夷,心说这胥女这样的破落户,果真上不得台面,“谁家好人会吃这腥臭贱物?”
徐媪虽说也觉得大肠是污秽贱物,但碍于是她主动来请季胥去家中做饭食,这会儿无奈硬着头皮言道:
“有倒是有,李屠夫未将那大肠取走,原是打算拿来沤肥的,这样,咱们边走边说,也到做中食的点了。”
季胥交代过妹妹,便去至冯大家,季凤因要回去后山牧猪,也一并去了,留季珠看家。
那是座青砖乌瓦,带有庭院,一堂两内的两进房屋,连灶屋都宽大明亮,里头也用的船头形的陶灶,不过灶面刻有二龙交尾的浮雕,比自家的要精致得多,再一看,灶眼上的釜、鬲都是铁制的。
季胥不禁心喜,铁釜导热快,火候大,方便爆炒,比陶制的要好。
徐媪领她进来的,先后指着半空一根横木,并底下两张垒叠的矮案说:
“肉、肋、肠,都挂在那横木的铁钩上了,还有地里摘的新鲜菜蔬,都在这矮案上了。”
指了指灶上一排陶罐子,“这些是调料。”
季胥看了看,调料并不丰盛,只有油盐酱豉姜,没有能做椒盐粉的怀香花椒,还有做大肠需要的蒜也缺少。
这些家里倒有余的,她想着从家里拿些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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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一餐,所需用量并不多,便未多言。
徐媪交代完去了地里,用左手帮着翻拣些掼桶里的杂草、稗子,或是看地下哪里脱落些稻粒,拣回掼桶里。
鲍氏见她来,立马问道:“母,怎的不在家看着那胥女?没的叫她顺走咱家灶屋的东西。”
像那饴饧啊、白蜜啊,都是十分精贵的,放一个外人进去如何信得过。
“放心,她和她妹妹凤女都不是那偷鸡摸狗的人,
再说,人家在庖厨上是门手艺,我杵前去,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连庖厨之人的手艺也觊觎?没的坏了三郎他读书人的清誉。”
徐媪还叮嘱他们,“待会儿你们担稻谷回院子,也别往灶屋去凑。”
“知道了,母。”冯大应答道。
冯二则支吾了一声。
鲍氏将嘴一撇,心道她才不愿近庖厨,不然也不会把饭食张罗的齁咸,
能者多劳,她又为人新妇,若是会庖厨之道,如今不仅要大日头下刈稻,还得抽着空儿回去给一大家子做炊,这累人的活计她可不干,情愿做个茫然不懂庖厨的,让冯家花些钱去请她四兄来,没承想被胥女截了胡。
冯三则是皱了皱眉,他是冯家,乃至本固里,唯一个在乡里经舍读书的,经师给他取名为冯恽。
每逢农忙,经舍会放假,冯恽有时便也在家中帮着做活。
他连头也未抬,道:“君子远庖厨,我自是不会近前的。”
至于冯富贞和冯兴霸,自是听徐媪的话。
然而他们不近前,味道能传出来,一股子又臭又腥的味,没把人熏晕去。
就说那临近的崔家田里,崔思捏着鼻子,连稻也不割了,直起身子问:“富贞,你家怎的这么臭?”
同样相邻的季元嗅到,也嫌恶摇头,憋着气往掼桶摔打稻粒,
“做甚啊,臭死人了,冯富贞,你家中食做什么呢?臭烘烘的。”
冯富贞不禁发臊,她自知这是豕大肠的气味,但这会子摇头装作不知,不想被她们知晓冯家这样的富户,竟然吃这等腥臭贱物。
气味的确是冯家灶屋,正在被季胥处理的大肠发出来的。
要抓三道洗三道,抓三道是分别用盐、酒、面粉抓三道,再冲洗三道;将大肠翻面,重复步骤,最后撕去多余的淋巴和油膜,才算干净。
鲍氏往院里担稻谷去晒,飞一般跑出来,跟后头有鬼撵她似的,撑了树呱呱干呕,
“我的姑舅大母,这哪是庖厨,分明在掏茅厕啊……”
一回田里就同冯家人抱怨,“母实在不该请胥女来家庖厨,你们闻闻,这味道,能吃得下?
我反正情愿吃点稻饭果腹,就算饿昏在这田里,也不要吃一口她做的臭食。”
说着又呱呱干呕起来。
徐媪面皮也有些挂不住,但嘴上缝的紧。
鲍氏缓完了,仍是一阵叙聒,
“明日还有一天农忙,我看哪,还是将我那做膳夫的四兄请来……”
她新婚夫婿冯二不禁帮腔,“阿母,我看也……”
“做你的活儿。”徐媪道。
19. 第 19 章
大肠处理干净,切成片,将青红椒斜斜切好,季胥另剥了些从家里拿来的蒜。
她还发现,冯家灶屋墙根儿有一坛子味道极其酸爽的菹菜,一揭盖,那酸味便促使人分泌唾液。
吴楚这带,每逢冬月都流行腌菹菜,像蔓菁、葵菜、芥菜这些,都能拿来菹,日头好时晒蔫了,撸了绿叶留下茎杆,拌了盐盛在坛内,不忘拿石头镇严实了,半个月便发酸发咸。
冯家这样有条件的,还会拿糯米熬捣成沫子,研些胡麻汁进去,增添风味。
她用干燥筷子捞出两块,只见呈着一股好看的金钗色,不输乡市小郎卖的。
同样切了薄片来。
铁釜油热,将蒜和椒一加,酥出香味,再将大肠倒进热油里爆炒,加些菹菜,最后调了味。
过程里,锅气呛出股酸辣鲜香的味道,被风一吹,飘到屋外,极其诱人。
稻田里的男女们,都伸长脖子去嗅,满脸陶醉。
“好香……”
“又香成这样?真是怪事。”
众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忙碌半天了,哪能不饿,被这香味一激,各人的肚子都在唱空城计。
“富贞,你家到底在做什么?真香。”
崔思浑然忘记刚才有多臭,多令人嫌弃,这会儿恨不能多闻几下。
冯富贞这才愿意张口出实话:“应该是胥女在做豕大肠。”
季元嘲讽道:
“你家竟请胥女去庖厨?胥女她脑袋都笨笨的,才将这等污秽贱物做来吃。”
她的家底虽说在本固里只能排中等,但她模样出挑,又伶俐,眼看就要相人家,阿翁还在县里将车,不定能将她嫁到县城去,就连冯家,她也有些不放在眼里,家奴后人罢了。
因此嘀咕着,“怪不得盛昌里的都说冯家作为咱们这的富户,却上不得台面……”
鲍氏一口咬定,“我是绝不吃那大肠的,想想就难以下咽。”
冯兴霸眼里是没有污秽贱物之说的,他只知,闻着喷香,这会儿恨不能飞身回家,才不留在地里捕蚂蚱。
他追着徐媪不知问过多少遭,“大母,何时回家?我饿了。”
徐媪看眼天,已是日中时分,便做主说:“日头毒起来了,先回家用中食,歇过晌再来忙。”
冯家诸人听了,便收拾筐笼、铁镰、扁担之类的,一径家去了。
冯家灶屋,两层叠起的木案上头,摆着做好的菜馔,用陶盘盛着,有色如琥珀的红煨肉、金黄酥香的椒盐肋条、豉香与肉香结合的青椒小炒肉,并一盘菹菜炒大肠,还有刚从鬲内端出来的,一钵肉骨藕羹。
另有两盘清炒的时蔬,青翠欲滴,鲜嫩无比。
可谓荤素相宜,羹菜兼备。
日中阵阵热气,冯家就在院内的小凉亭里用中食,那处本就有蒲席垫地,又有树荫。
冯大冯二,还有冯恽,从堂内各搬来一条食案往凉亭摆放。
冯家也没有那么多规矩,并不学盛昌里的殷实富户们,分餐分桌而食。
就把食案首尾相接,一大家子按辈分从首席到末尾,席上跪坐,围案而食。
冯富贞他们小辈的,便进来灶屋端菜,嗅到那香味,连舀水洗手,都比平日潦草。
徐媪也进来了,见季胥俱将炊具清洗停妥,恢复原样,除了多出来的那些冒热气的菜,竟叫人看不出哪里动过。
她心里不禁熨贴,将早就备好的二十个钱,给到季胥,还客气道:
“胥女也留下来一道用中食。”
季胥知这是客套,毕竟冯家请的两个刈稻的佣工,也都是各归各家去用饭的,
“徐大母高情,只是家中妹妹还等我回去做饭食,不好多留了。”
徐媪心道这胥女离家三年,人情倒愈发通达,她也就不再虚留对方,将家里余下来的一块新鲜瘦肉提给她,
“我见你返回家中拿了个竹筒过来,怕是我家调料不足,教你破费了,这肉你拿着。”
徐媪并不是那等占便宜的,她好名声。
鲍氏听见,凑了前来,“母,还是将那副豕大肠给胥女罢,她手艺好,给她才不算埋没呢。”
李屠夫夜半来家中宰了两头豕,留出两副大肠,被季胥烹了一副,那横木上还挂着一副呢。
在她的认知里,那大肠,就不可能好吃。
李屠夫拉了去乡市卖,那卖的价也极其贱,不超过五个子,寻常人家情愿添几个钱,吃正儿八经的肉,会买去的,多是做给家里仆奴吃,又或是哪里的厨啬夫会做来给贱役们食用。
比起这样的贱物,瘦肉到底能留着自家做羹,鲍氏为了留下那块瘦肉,甚至违心夸了夸季胥。
说罢,就捏着鼻子,将穿着草绳的大肠提起来,生怕季胥要拿瘦肉,先一步将大肠递给她。
季胥谢过,带笑接了下来,往家中去了。
一路上,都被人捂着鼻子躲避,季元一瞧更是乐了,不怕季胥听见,在院里就朝灶屋庖厨的金氏说嘴:
“胥女在冯家得了一副豕肠,当宝贝提回家呢。”
近日农忙吃力气,金氏可是买了两斤肉来烹的,比豕肠金贵。
她使起两把铁刀,剁肉糜的声音响到外头去。
过路的乡人就知道了,“金大妇,你家羹肉呐?伙食真好……”
季元很是受用,还把烧火的季止撵了出来,自己留在灶下添柴。
平时她仗着年长,又有金氏偏心,这些零碎活儿她是不做的。
话说冯家,
冯兴霸是尝过季胥的手艺的,心心念念着,他先吃的红煨肉,入口即化,极满足。
不忘拿着椒盐肋条来啃,骨头都要细细溜一遍,嗦干净才放在一边。
冯二见状摇头,“兴霸怎么连肋都吃的这样仔细,日后叫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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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又该觉得咱冯家寒酸。”
冯兴霸忙着嗦肋条,连话都顾不上说了,还是徐媪护犊子,见孙儿用的香,她心眼儿里爱极了,哪里会怪,
“不铺张浪费是好事,今儿又是自家人跟前,由着他敞开吃,大家也都吃。”
冯二仍是咂嘴摇头,觉得做大母的太惯孩子。
等他自己夹了一块来吃,啧,那外酥里嫩,一口接一口,不觉就把骨头嘬在了嘴里,抿那滋味。
反应过来忙的吐出来。
幸好,也没谁笑话他,都忙着吃呢。
那泽亮软烂的红煨肉,浸着肉汁,压碎在米饭里,香掉舌头。
冯二猛扒饭,一边心想,家里不缺肉吃,何至于馋成这样?再一看,一碗米饭便见了底。
立马起身去添一碗,还不忘恭敬的拿上徐媪的碗,帮她添饭。
冯大吃着这肉极软烂,做主将那盘红煨肉换在牙口不好的徐媪面前,偏偏徐媪又把它放到孙子女面前,由着他们去吃。
“大母,这个大肠滋味也好极。”
豕大肠先时无人动筷,乃是冯兴霸吃过别的,迫不及待夹了一筷大肠来尝,睁圆了眼,遂和徐媪说。
要知道,冯家属冯兴霸养的嘴巴最刁。
闻言,他阿翁冯大也夹来尝了,立马点头说好,鲜辣酸脆,尤其下饭,配着爽口的菹菜,还十分解腻。
紧接是冯富贞、徐媪、冯二,尝过都连连下筷,口中称好。
鲍氏原是打定主意情愿吃些稻饭果腹的,也好再说道说道,明日换成她四兄来庖厨。
结果他们一个赛一个吃的香,连她夫婿,冯二都忘了应诺她的,要贬斥季胥的手艺,在她旁边吃的忘乎所以,连她一个劲用胳膊杵他也没反应,甚至还朝她碗里夹了块豕大肠,
“你吃,若是不好吃,我把头给你当睡枕。”
鲍氏面犯嫌恶,可已经在碗中的,她也不好夹回去,忍着恶心小口吃进去。
那滋味一进嘴,眼睛猛一睁,悔啊,悔将那副大肠给了胥女!
那鲜辣酸香的菹菜炒大肠,极其受欢迎,率先被光盘,最后那点汤汁,还是被鲍氏浇进碗里拌饭了,连一块蒜,一片菹菜都没放过,盘子比脸还干干净净。
冯富贞也想用汤汁浇饭的,被鲍氏抢了先,不禁撇嘴,“叔母不是说绝不吃一口的吗?”
鲍氏吃的又辣又香,正畅快呢,闻言巾子擦了擦鼻头辣出的汗,也不臊,有她自己的说辞,
“地里做了半天活儿,把我累坏了,正是要吃酸辣的下饭菜。”
相较下,她对面的冯恽吃相斯文,叫人看不出饭食在他眼里是何评价,别说大肠,连那盘肋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筷,始终视其为贱物。
不吃好,她多吃点。
鲍氏想着,饱食后还和冯二嘀咕着,“这肠贱,滋味倒是极好,胥女当真有点庖厨之道……”
20. 第 20 章
“鲍娘,中食烹的豕大肠?那等污秽贱物,吃了不嫌恶心?”
冯家人歇晌后回田里劳作,有那妇人打趣鲍氏。
本固里远不如盛昌里富裕,长年累月,他们对盛昌里的编户细民不免心怀艳羡。
鲍氏乃是盛昌里下嫁来本固里的女娘,穿的是细布料子,戴的是金银,出行坐的是牛车,爱拿鼻孔看人。
如今冯家吃豕肠传了开,有那攀比的,便拿话来臊一臊鲍氏。
鲍氏剔着牙花儿来下田,笑道:
“我自是吃了不少,现下还想那好滋味呢,你们就是想吃,也得花的起二十个钱。”
“二十个钱?豕肠价贱的很,哪里要的了二十个钱?”
“请胥女庖厨呐,做一餐,二十个钱,可出的起?”
别说,冯家就缺一张鲍氏这样的嘴,他们虽为富户,但因祖上奴籍微贱,在乡里地位并不高,不少人都敢偷盗冯家后山头的果儿。
鲍氏是盛昌里的,倒教人不敢低看,尤其话里若有似无的显弄,令田里那些想臊她的人,反而酸倒了牙。
二十个钱,能买一斤多的脂,本固里除了冯家,怕是没谁会去这样破费,一时都闭口不言,自顾的刈稻了。
这日,
王麻子家的稻子都刈完了,日出时分,稻谷铺晒在院里。
他家稻谷收成少,也不用去谷场晒,自家小院就能晒的下。
只见从麻袋倒了出来,王麻子持一木耙,推着冒尖的稻谷,就见季胥提着两篮子蒸饼从屋前路过。
如今农忙陆续结束,乡市的人渐多了起来,家里红糖用完了,季胥这两日,每日仍做六十个白玉蒸饼去卖。
“又是庖厨,又是卖蒸饼,她胥女捡有这样一门手艺,真是撞了大运。”
窗根下的王麻子歪着脑袋,同他妻子曹氏叽咕道。
曹氏在西屋里织布,织机的声音和她温柔的话音一并传出来,
“什么大运,都是吃苦的孩子,为奴为婢三年才回家来,
田氏还因寻她在沔水翻了漕船,连下葬在坟山都只有一身衣裳,这样的运,你可要?”
换做自己那三岁的小女绵绵被贼人略卖为奴……王麻子想也不敢想,他继续推平着稻子,
“还是一家子平安为好。”
王家砌的是两间草屋,围着篱笆院,他家田地微薄,土地也不如别家肥沃,因此稻子收成不算好,刨去田税,约莫就剩二十斛出头。
就这些,既要做入冬到来年的嚼用,还得匀出十斛去卖,卖的钱拿来填补口算钱的窟窿。
明日就是九月二十了,是乡里的纳赋日,要纳的口算钱,还是朝冯大借的。
不仅他家,本固里还有十来户捉襟见肘的人家,也都朝冯家借的钱,冯家会收利钱,但比盛昌里那些专事放贷的子钱家的利要低些,听说是徐媪做的主。
“不知今年的粮能卖个什么价……”
农忙过后,各大粮肆会派掌柜的来各里收粮,再过些天,粮食晒干时,应该就能见着他们了。
屋里王绵醒了,啼哭传出来。
“这阿利,成天野在外面,连妹妹也不看顾。”王麻子听见哭声,往墙根靠下耙子。
只见满头汗的王利跑了回来,进屋抱起王绵来哄,还朝她嘴里塞了块吃食。
王绵嘴里有甜软的吃食,顾不上哭嘴了,拿在手里吃起来。
“好吃罢?”王利问她。
王绵嗯嗯两声,跟进来的王麻子还在追问,
“见天儿往牛脾山跑,柴禾呢?也不见你带回家。”
一看,小女手里有小半块白皙细腻的面食,“这是白玉蒸饼?”
“是小珠分与我的,看,绵绵也爱吃。”
这两日,小珠家留的蒸饼多,像是她阿姊知道小珠要分给他们这些孩子,特地多留出来的。
拾完柴,每人都分到大半块呢,软蓬蓬的,王利自己撕开吃了一点,剩下的带回来给王绵。
妹妹小,吃这软食正好,王利捏起她脖子挂的巾子,给她擦了擦口水。
王麻子一听,贼兮兮的关起门,问道:
“你可有看见她家这蒸饼是如何做的?”
王利说没有。
王麻子心想也是,哪能当着外人的面做蒸饼,胥女定会将这方子捂得死死的。
“你可有进她家灶屋?可有看见什么家里没有的东西?”
王利想了想,“她家有竹甑,咱家就没有。”
王利把妹妹放在地上,牵手逗她玩,两只手拉着一前一后摇晃,
“牵郎郎,拽妹妹,踏破瓦儿不着地……”
王麻子高些声,“阿翁问你话呢,再没别的?”
王绵被逗得吃吃笑,王利也笑起来,一面说:“我哪知道,小珠给我蒸饼我就跑回来了。”
“你同小珠玩的这样好?”王麻子嘴角露出丝笑,“那你明儿悄悄问问她,她家那蒸饼是如何做的?”
又教他,“问这话时,尤其避着二凤。”
王利可算听出来了,又是叫他去做偷鸡摸狗的事,他顿生不愿,
“我不问,那是她家的手艺,我帮小珠拾柴,她也高兴分我蒸饼吃。”
怪不得,原来柴禾是帮别家拾的,王麻子骂骂咧咧,
“你这蠢笨的,若是自家也有这门手艺,还愁没蒸饼吃?
怎么就没随了我,尽学了你阿母那妇人心肠……”
陈穗儿兄妹得了蒸饼,也不在外玩了,一径开心跑回家去的。
陈家条件比季胥家、王家略好些,但好不到哪去,一家七口挤住的是两间草屋,有七亩半祖传薄田。
自从陈大今春犯漯病,跛了右足,家里缺少一个做工的劳力之后,日子越发紧巴巴。
两孩子回来时,头发花白的吕媪正在屋檐下刮麻,这明日就要纳口算钱了,他们家成年大口多,这一算,可就要六百钱呐,一下把家底给掏空了。
所以吕媪平时见到了路边、山里啊,那些零零散散的野生苎麻,都会割回家来,刮了洗了来晒,多纺点麻布,补贴家用,不然这个冬天可咋过。
“大母,张嘴。”
只听见孙女跑回来的声音,吕媪还没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块软乎的蒸饼。
淡淡的甜滋味在嘴里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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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吃惯糙食的舌头来说无疑是种享受,吕媪却皱皱眉,
“怎的又塞给我。”
“我和兄刚吃过了,大母再吃点,可好吃了。”
其实俩小家伙今天各自的半块蒸饼都没舍得吃,想留给大母他们吃,家里最近为了省那口算钱,都在吃豆饭了。
没餐没整的,吕媪哪舍得吃,“留着晡食吃罢,那会子,你们的大兄也回来了。”
陈狗儿听着话,便珍惜的把蒸饼放到灶屋的碗里去了,倒扣着一只盘,防着老鼠。
他们的大兄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做那下力气的苦活,吃着这样软甜的东西该有多喜欢。
这活儿原是他们的阿翁陈大在做,自打犯了一种漯病,跛腿之后就没法下工了,不过在家也歇不下来,这会子和孩子们的大父陈老伯,去田里锄草了。
“可有谢谢小珠?”
吕媪一边刮麻,问道。
这面食吃着多好啊,白面做出来的,那白面听说卖到六十钱一斛。
这蒸饼,人胥女在乡市里能卖到一钱一个,这样拿来分给他们,吕媪心里眼里,满是感激。
此时梓树旁的崔家,也在叨咕季胥。
崔家有三十亩地,那丰收的稻谷家里头晒不开,匀了一半去谷场晾晒,因这家女儿崔思并小儿崔广耀,照大人说的,各持一竹棒,去谷场挥赶鸡鸭鸟雀了,这会子家里头静悄悄的。
廖氏便拉着她丈夫崔大,在东屋里聊起家里大男崔广宗的亲事来,
“我看这门亲可做,胥女是个有庖厨手艺的,娶回家也不怕把咱家带累穷,还能给咱家挣钱。”
她家住的,乃是一堂三室,盖的是瓦,前面还围了泥院墙,在本固里条件能排中上,一开始当真瞧不上瓮牖草舍的季胥。
然这两天可都听说了,胥女不仅卖蒸饼,还帮冯家庖厨。
想那会儿王麻子打趣,要她拿三斛稻谷许了季胥来做新妇,如今细细琢磨起来了。
崔大:“这事可问过广宗,也不知他可钟意那胥女。”
“这有何难?那胥女模样越发长开了,生的白,模样好,就是瘦了点,力气也不够,我瞧她抱一对甑和鬲,都得歇了又歇,怕是种田上不能下力,
但不打紧哪,会的一手庖厨,能挣钱,待他过些时日回来,我再同他说一说,他保准点头。”
他家崔广宗在县里铁肆做学徒,农忙才放回家两天,如今又回去铁肆打铁了,并未在家,等学成为打铁匠,那可是很吃香的。
崔大想了想,道:“眼下那胥女在你眼里又是百般好的了?别忘了她有两个妹妹,瞧她们感情好的,难不成她还能撇下妹妹嫁来?
定要看顾的,想那小珠七岁上就该纳口赋,待两人十五岁上又该纳算赋,吃穿嚼用哪一项不是花销,这笔账你可算仔细了?”
说的廖氏默住半日。
崔大道:“她不过凑巧得了田啬夫的大单,那蒸饼还能日日好卖?不过新鲜一阵子罢了,
明日就得纳赋了,先看看她能不能纳上口算钱,之后又是个什么端底,若凭她这手艺能起得起房子,倒还能做这门亲,我也算服了她!”
21. 第 21 章
当啷啷……
当啷啷……
次早,乡佐穿走在畎亩阡陌,一面敲打铜锣,一面吆喝通知,
“本固里的编户齐民,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速往盛昌里晒谷场,缴纳赋税!迟误者狱之!”
本固里的百姓听了,都麻利将稻谷装在挑筐里,稻谷是他们要交的田税,每亩地要交亩产量的三十分之一。
有些人家田地多,田税自然也多,就一家丁口上阵,挑着装粮的担,往盛昌里赶去。
条件稍好些的,能推着辆独轮木车,左右垒着粮袋,要轻省些力气;至于那赶牛车,拉粮食的,十分罕见。
除季胥她们,本固里五十多户人家,家家都耕田,但有牛的人家,五个指头都数得过来,全因牛价极其贵,一头牛足足要七、八两银。
多数人家耕田都得去赁官府或者富户的牛,有些为了省钱的,干脆人力拉犁。
“不好,阿姊,尺籍没带!”
季凤走在半道,一个激灵道。
冯大家十余头猪农忙这些日子陆陆续续以一个好价钱卖给屠夫了,为着季凤将这些猪养得肥嘟嘟。
昨日徐媪还额外给了季凤两个钱,季凤很是开怀,将钱拿给季胥,惦记给家里要纳口算钱。
季胥哪里要她的,叫她自己收着买零嘴,方藏在床底下的老鼠洞里头了。
冯家现在还剩一头母猪留着产崽,秋收后冯大也闲下来,他自己就能照料,暂时也不用季凤去后山牧,徐媪说了,等过数月,产了小猪崽,再喊季凤去牧猪。
因此季凤也一块跟去盛昌里,缴纳赋税是个大日子,人多,就当凑个热闹。
再说,二房今年兜里有钱,能缴得起这份口算钱,不同往年被乡佐三催四令,捱到最后期限才凑够钱,所以季凤还是期待去凑热闹的,腰杆都是直的。
“带着呢,在我衣襟里。”
季胥腰间挎着带盖的竹筒,里头是备好的口算钱,一共一百四十三钱,沉甸甸的。
她给冯家庖厨,并这两日卖蒸饼挣的,除去买肉买面粉的花用,家里还有一百钱的余钱,一并塞在了墙洞里藏着。
季凤放下心来,牵了季珠,走路都带底气。
“走路很累吧?哼,我家有牛车坐!”
一牛车吱吱呀呀从旁边驶过,车板上装着三袋粮,季虎孩坐在粮袋上,扭过头来,威风凛凛的表情。
尤其冲季珠炫耀,记着季珠不要他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元也坐在车架上,一身新做的襦裙,是染过的月白色,这还是刚入秋时她说自己长个子,央求金氏从县肆扯回来的半匹细布,金氏疼她,这样好的布料舍得给她做了襦裙,今日去盛昌里那个富地方,她特地穿来,娇俏又体面。
比起她,季止的衣裳与褶袴就要旧的多,手肘那还打着补丁,不过能坐在牛车上,她也是笑容洋溢的。
路上可没几辆牛车呢,那些靠人力担负稻谷的,见了牛车无不露出艳羡意。
“阿母,牛车别给她们那些小鬾鬼坐!我们要先到!”
季虎孩在牛车上,指着她们仨,煞有气势的说。
金氏笑盈盈的,“牛车也不是人人都能坐的,有的人哪,挣点钱,也只能祭一祭五脏庙,哪能坐得起牛车,自是我们两个轮子跑的快,比她们先到的。”
“你别得意,又不是自家的牛车,赶紧珍惜着坐两日吧,错过可就没得坐了。”
大房是买不起牛的,这牛和车,是县城富户的,因季富在替那户人家将车,农忙告假归家,才将牛车驱赶回来,这些日牵车去田里拉稻子,可叫他们显摆了一番,人都说季富在县里有体面,连牛车这样贵重的大家伙什儿,东家也愿意给他使。
谁稀的坐似的,季凤的爆性子,很是看不惯他们显摆到自己面前来,便呛他们。
“那也比有些人好,穷得叮当响,从没坐过牛车,只能说些酸话。”
金氏爱显弄体面。
孩子们的大母,也就是金氏和田氏的君姑还在世时,因金氏生下季家的男丁,君姑有时会给金氏半匹布,她立马裁做成衣裳,到田氏面前晃悠,讥讽田氏生不出金蛋。
或得了两只薄薄的银耳环,也戴了,去田氏眼前,惹得田氏那急冲性子当即与她詈骂,连着夹枪带棒,说君姑偏心眼。
以至于田氏在君姑君舅那,是很不受待见的,如今极重孝道,哪怕长辈有何不妥,小辈也不能责问其过。
就算田氏告到乡里,那被指指点点的也只能是做儿媳的,说其不顾体面,犯有无子的七弃之罪,还敢冒犯舅姑。
因此田氏在乡里名声也不好,若非季家并不富裕,被休了另娶都有可能。
季凤同是直来直去的脾气,眼看就要破开嗓子和她吵骂。
被同乡人听见还得说这小女目无尊长,对着伯母也敢大放厥词。
季胥拉了拉季凤的胳膊,塞给她一个肉馅蒸饼,对方先寻趁上来,她不能眼看妹妹受些冤枉气,便有意说:
“急着赶路,朝食还没吃,便吃个肉馅蒸饼罢。”
肉馅蒸饼是她鸡鸣时分新做的,用三肥七瘦的肉,剁碎了,搅打上葱姜水去除腥味,再调上盐酱,还有她自己调配的香料粉,包在醒好的面团里。
蒸出来拳口大小一个,油汁浸着皮,一口咬去,又香又软,她准备代替红糖的,卖两钱一个。
牛车上的季虎孩眼看季凤手里有蒸饼,蒸饼他可是吃过的,甜软无比,还有肉馅的?
立时就犯馋,指着蒸饼道:
“阿母,我也要吃蒸饼!”
金氏紧了紧牙根,只能哄他,
“蒸饼没啥好吃的,等回家去阿母给你羹肉,放多多的香油,那才好吃呢。”
季凤见季虎孩馋她手里的蒸饼,正好不用费口舌了,她只需心满意足吃着手里热乎乎的肉馅儿蒸饼。
真香,阿姊手艺可真好,一旁的季胥和季珠也吃了起来。
惹得牛车上的季虎孩直咽口水。
“蒸饼好吃!虎孩就要吃肉馅儿蒸饼!”
他叫嚷起来,使得金氏没脸,摁过来照着他屁股扇打了两下。
伴着季虎孩的哭声,牛车轮毂吱呀呀转远了。
不多时,另有具牛车停了下来,只见将车的是冯大,车后头坐着徐媪、冯富贞。
不同的是,她们这辆车是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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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拿来坐人的。
后头还跟着一具牛车,是冯二赶车,专门拉着高垒着的粮食,他们家田亩近百,要纳的田税也多。
“胥女,快与你两个妹妹坐上车来。”
徐媪想着,季胥庖厨上手艺好,日后家里有席面,还能请她来,因此很是热情。
这胥女也是能干,原先她只以为这仨姊妹要捱不过赋税这道坎,胥女秋后便要被拉去下狱、服苦役。
没承想人家有手艺,灵灵俐俐就把赋税的口算钱攒下来了。
“都是去盛昌里,一道坐上来罢。”
一旁穿了银红绣花的襦裙,还簪着绢花的冯富贞不自在的撇嘴。
她那绢花是阿翁在县里买给她的,她簪着想去盛昌里风光一回,让那处的女娘慕羡一番。
为此,还特地央求大母,驾两辆牛车,不要人和粮混着乘坐。
谁知半道要加上她们仨个,那多挤呐,真是一点体面也没了,她拉下脸,嘟囔着,
“要她们坐上来做什么……”
季胥自然不是没眼色的,满面客气,
“多谢徐大母,只是我走着去要方便沿路叫卖蒸饼,不然还真想图一回便利,这牛车多气派,我们都没坐过呢。”
哪怕拒绝的话,徐媪听起来却也舒心,见她确实还挎着篮子,也就作罢,令冯大接着赶车。
冯富贞见她们没有挤上来,板着的小脸总算舒展。
季胥她们便接着走往盛昌里,吃着肉馅儿蒸饼,哪怕走路也满是劲儿。
他们牛脾乡治下的五个里,依牛脾山分布,牛脾山近有一河,名唤灵水河。
流域广泛,灌溉农田,养活不计其数的人家,他们所处的县便叫做灵水县。
牛脾山形似长而扁的牛脾,外沿有大小山地不等,像孝顺里、盛昌里、本固里、金氏里、廖氏里,便是长年累月,傍山垦田而形成的居民点。
其中盛昌里的地理位置最好,位于河流冲积而堆土肥沃的谷地。
背靠的山地,果树竹林丰饶,有大大小小的湖泊可以灌田网鱼,因土壤肥沃,以上等良田居多,因此这地方的人户要富裕许多,富户占比也更高。
当脚下踩着的是掺了沙砾,明显要平整的路,季胥便知,这是到了盛昌里的地界。
沿路望去,多是瓦房,偶尔见到栋茅草屋,那也是格局开阔,尽数是围着大高院子的。
屋前便是露着谷茬的农田,田里还堆晒着透着青绿的禾秆,院里柴草齐整,养些家禽,有老媪往地面洒着稗子米喂鸡,
“咯咯咯……”
“阿姊,你瞧,往这边走进去就是盛昌里的里市。”季凤兴致满满指给她看。
只见瓦檐错落的掩在道旁的梓树后头,一阵风吹来,似乎能听见里头的热闹。
盛昌里是五个里唯一在里内形成市集的,叫做里市,他们这的细民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若有缺的,在本里的里市买回家也方便,无需走远路去乡市。
因此,季胥还没怎么做过盛昌里细民的生意,她倒也想来盛昌里的里市叫卖,但此处买卖早已自成一派,都是本地编户,是十分排外的。
今日来这里纳赋,倒是个好机会。
22. 第 22 章
“卖蒸饼,肉馅儿蒸饼……”
路过房屋时,她好听的嗓音便叫卖起来,清冽冽的,透亮。
各家虽匀了人去交赋税,家里也还是有人的。
正值朝食的点,家家户户飘着炊烟,不少人听了都从院里张望过来。
“肉馅儿蒸饼?倒没听过。”
他们只吃过里市和县城卖的胡饼,里头是羊肉馅儿的,但却不是蒸,是放在炉中烤制的,洒几粒胡麻,卖五钱一个,吃着又酥又香。
“那硬邦邦的蒸饼,里头放肉?听着就难吃。”
“是个脸生的女娘在叫卖,应该是别地儿来的,他们能做出什么好吃食……”
各家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上前来问的。
季胥也不躁不慌,一路向晒谷场去,一路叫卖着,
“肉馅儿蒸饼,热乎的肉馅儿蒸饼……”
她的篮子四周塞着清洗晒干的禾草,上面盖着麻布,这一路走来,比去乡市要近,摸上篮子外壁,都还是热的。
她也是看距离近才会做肉馅儿的来卖,肉馅儿不比素的,放凉就不好吃了。
“阿姊,前面堵了好多牛车。”季珠好奇指给季胥瞧。
前面是她们去晒谷场的必经之路,只见堵塞着各里赶来的牛车。
排在后头有那发牢骚的,
“真是懒驴上磨,还要堵着我们多久呐……”
“婶子,前面是怎么了?”
季胥问起坐在牛车上的一个妇人。
“盛昌里的那些竖子鼠人拦了路,要等他们的牛车先过去了,方能轮到我们外人。”
妇人等得焦躁,
“不就是晒谷场地方大,才选他们盛昌里做征税点,瞧他们给狂的,连我孝顺里的车也敢拦。”
盛昌里的运粮牛车从对面岔道陆陆续续移动着,一眼望去,连先到的金氏一家、冯家,俱被堵在这边路口。
压根没法说道,这路是他们盛昌里出钱修的,人家要先过,也奈何不了。
“婶子,干等着也无趣,可要尝尝我的肉馅儿蒸饼?”
季胥将自己那篮子揭开一角,露出暄软,扑着肉香的蒸饼,
“两钱一个。”
那妇人等得焦灼,她在孝顺里听见铜锣声就往这赶,连朝食都还没用呢,闻言胡乱点点头,左右不缺这两个钱,随手就买来一个。
那薄薄的面皮,被肉馅的油给浸透,一咬,甚至还有汁水,别提多香了,妇人连心情都愉悦不少,忙说:
“再给我来五个。”
她一口就能吃一个,香极了,不输胡饼,价还比胡饼经济。
季胥这便使筷子拣给她五个。
见有生意,季凤也是喜不自禁,从篮子里拿出块裁好的巴苴叶递与她,用来包蒸饼。
这野生巴苴还是前日小珠他们那群孩子在牛脾山拾柴找着的,青绿高大一株,叶片如扇,还结有一柄巴苴果,许是日照不足、气温不够高,这巴苴果在他们吴楚的牛脾山,都入秋了,还是青皮的,个头又小,他们小孩摘了扒来吃,硬芯涩口的很,便丢开了,摘了大叶片做毡帽玩。
季胥见了,想着这巴苴叶能用来包蒸饼,便唤小珠带路,去摘了许多回来,裁成一尺大小。
“女娘!来这儿!”
这条拥堵着的道路最前面,远远传来唤喊。
只见岔道上,盛昌里的牛车旁,一个青年在朝季胥招手。
季胥定眼细看了,方认出来那是在公田攀谈过的狱吏,今日不穿皂色佩刀官服,有些认不出了。
便领着两个妹妹,从牛车塞路的边缘,时而侧身,朝前面去。
前头,季元正等的心烦,这路口被盛昌里的两个汉子把守,一时不给他们过,牛车上的人可不由日头指着晒,她新做的衣裙,后背都湿透了。
见季胥竟忙忙的向路口去,不禁一笑,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回头与金氏道:
“阿母你瞧,这胥女还往前走呢,定要被盛昌里的郎君训喝一番,闹个没脸。”
季止张口想叫住她,被金氏歪了一眼,于是咽了声。
还是后头的徐媪道:“快别往前去,他们蛮得很,等他们过了我们再走也不迟。”
然而被冯富贞冲岔道口叫嚷的声音盖过了去,“凭什么要我们等?我们也要去晒谷场!”
“就凭这路是我们盛昌里家家户户出钱修的,你这冯姓家奴。”
盛昌里不知谁挤兑了一嘴。
徐媪忙的拦住孙女,不许她再讨臊,再一看,季胥已然走到了道路最前,果被拦住。
不过,却见有个盛昌里的青年走前去,和那两个守路的汉子很是熟络,
“这是我相熟的,她同我一起走。”
季胥三姊妹便被放过去路口另一侧,冯富贞心里越发不好受。
季元登时咬紧了牙,她们坐牛车行路快,没曾想反而被季胥赶在前头。
狱吏对季胥道:“可算又遇见你了,早些日子被调去公田当差吃过你的蒸饼,后来回县里狱曹了,满县城也没你这样儿的蒸饼卖,今日家里忙着纳赋,我告假回来相帮,正好买些回去给家里大父大母尝尝。”
“官爷原是盛昌里人户,可幸还能做上您的生意,今日做的是肉馅儿蒸饼,还热着呢。”
季胥便随着一道往晒谷场去,一面道。
“给我来十个。”狱吏道。
季胥依言给他包好。
想了想,又多送他一个,“多谢官爷替我开路。”
狱吏不缺这两个钱,见她这样大方,心头也舒服。
接过蒸饼,和牛车上的无裆裈小郎说,
“弟弟,把这蒸饼给大父大母送回去,朝食也能趁热吃。”
狱吏家离这近,索性往返一趟也不费事,小郎这便捧着送去了。
晒谷场,
四名乡佐正吆喝,
“田税一列,口算钱一列!按序排好!”
“孝顺里排在这头!”
“盛昌里的编户来我这头,排两列!”
“这处是本固里!”
“我这儿是金氏里与廖氏里的征收处!”这两个里人户加起来才五十余户,因此并作一处了。
“阿姊,我们在那儿!那穿皂襦的乡佐在叫本固里呢。”季凤说道,有些激动。
季胥她们是第一个排过去的,路口处拥堵的牛车也陆陆续续进来了。
金氏两手扯着孩子,抢在最先,紧忙往本固里的队伍排,季富拉着的稻谷是田税,排在隔壁那列,那处的乡佐带了量器,专门量稻谷。
这么多牛车平日里可见不着,黑压压的一地,凤、珠二妹都看愣了眼。
乡民渐渐排满晒谷场,每列队伍跟前铺一蒻席,席上置一杉木矮案,笔墨并竹卷陈在案头。
季胥这列负责的个圆脸乡佐,只见他向案前跪坐下来,嘴边还掩着哈欠,腰间别的那只竹筒,被扯下来喝上一口。
能闻出来,里头是煮过的奈果水,润肺补气的,便听对面公事公办的语气,
“尺籍。”
季胥也在案前跪坐下来,依言出示户籍,她越来越适应这个坐姿了。
乡佐将户籍同他手里成卷的某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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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核对一番,说:
“胥,十五岁大口,算钱一百二十钱;
凤,八岁小口,口钱二十三钱;
珠,五岁小口,未满七岁无需缴纳。总为一百四十三钱。”
季胥将腰间的一串钱递过去,是昨日在家中就数好的,用禾草串着钱眼,正好有一百四十三个。
数量是不会有差池的,她细细数过一遍,季凤也数过一遍,季珠学样,也数了一遍,她小小年纪,却也能数得清楚,从一到百,没有漏的。
不过乡佐自是无需费时数这些钱,他案头有一个铜质的“称钱衡”,将这钱系在一端的绳上,拨了拨砝码,便能核对这些钱的重量。
时下用的铜钱是五铢钱,顾名思义,一枚钱的重量在五铢左右,直径就大约一节手指那么长,外圆内方。
官府铸造的五铢钱是有统一规格的,民间有些坏心肠的盗铸者,他们会往铜钱里掺杂铁屑,或者干脆用铅铁来铸钱,这钱流落出去,他们倒是得了利,苦的便是百姓。
季胥卖蒸饼这些日子,就收到过四枚□□,回家才发现,明显要比真正的五铢钱轻薄,后来她情愿慢一点,把钱看仔细了,也别叫那些没良心的把□□掺来拿给她。
像季胥这堆钱,按西汉的度量衡,每个重五铢,合算下来约莫三十两,将近两斤。
乡佐核验无误,便使毛笔沾了墨,在她尺籍赋税那栏,批下已纳二字,又在自己那份竹简上,将她的名字划去。
这就是将口算钱缴纳完毕了,可别小瞧这尺籍上批下的字,倘若她要外出远门,比如去县城,还得在乡啬夫那办理一种叫“传”的通关文书,届时乡啬夫自是会查验她的尺籍,看她是否缴纳赋税,若是欠缴,那自然不给办,没有“传”,这就意味着这人哪里也去不了。
“下一位。”
季胥将尺籍贴身收好。
一个归家半个多月的女娘,都穷得吃糠咽菜了,真到这日,还教她真将口算钱缴齐了。
金氏使劲剜她一眼,拉着季元跪坐下来,递上他们的钱串。
“我这钱哪里不够称?都是我一个个拈过的,你可瞧仔细了,别坑我这民家妇……”
只见后头队伍慢悠悠的,尤其那缴纳田税的,得量稻谷,是项费时的工程,根本快不了。
季胥先缴完,正好趁这会子卖蒸饼。
“肉馅儿蒸饼?我瞅瞅。”
他们赶早来,有的没吃朝食,等在队伍后面肚子咕噜叫唤,便动了买蒸饼的心思。
先时那买过蒸饼的狱吏缴完了税,见着季胥又要买,
“再来十个肉馅的。”
见他做回头客,有乡民就问:
“真有这么好的味道?”
狱吏才刚多得了季胥给的蒸饼,便帮忙吆喝两句,说的也是实话,
“你们放心买罢,保管滋味好,我那六岁的弟弟,一人就能吃五个。”
这一来,不少盛昌里的同乡招手要买。
连皮儿都浸着肉香,一口咬去,久等的烦闷瞬解。
“又软又香,头一回吃肉馅儿蒸饼,这味可真好!”
“给我也来五个!”
“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此时人多,季胥做的五十只肉馅蒸饼,五十只白玉蒸饼,一下遭到哄抢。
金氏才和乡佐掰扯一番,白费了不少唾沫星子,不情不愿拿出五枚五铢钱,替换回来她掺进去的□□,才算缴完。
见得季胥见缝插针也要卖蒸饼挣钱,钱一个又一个掉进竹筒,那眼热的啊,脸都拉长了。
23. 第 23 章
季虎孩也想吃蒸饼,可是到底怕被金氏揍屁股,便去隔壁拉他阿翁的衣角,
“阿翁,虎孩也要吃肉蒸饼。”
季富心疼钱,但他惯扮好人,瞅了瞅金氏,“茹娘,要不,买来给孩儿吃吧。”
季止跟着点了点头,她见人家吃的,皮薄馅足,油滋滋的,别提多馋人了;
季元则是将脸一别,“我可不吃。”
盛昌里这帮人,能瞧上季胥的手艺,看来,水平也不过如此,她心想着。
金氏翻眼瞪了他们,“馋死鬼投生呐?不买!到底是我的元女乖,回了家,母给你蒸蛋羹吃。”
季富自然作罢,省点银钱多好,那要二钱一个,还是挺贵的,瞧着也就拳眼大小。
金氏满肚子闷气,只能安慰自己,那二房和自家条件还差得远,光这住的条件,就比他们差多了。
后头排队的廖氏见了,倒是满脸笑意,看季胥卖蒸饼就仿佛在看她给自家挣钱似的,还拍拍她汉子,让他瞧,
“口算钱也纳齐全了,生意好成这样,我还是觉得亲事可做。”
只见前头风风火火走来的金氏,拉了巴望着蒸饼嘬手指解馋的季虎孩,满脸的不爽利的,便打趣道:
“金大妇,你侄女好出息,你做伯母的,怎的不照顾人家生意呢?”
“我也就是没带余的钱,不然同里乡亲,肯定要买些的。”
金氏没工夫攀扯,头也不回走了。
倒是廖氏一旁的小儿崔广耀听说,心动扯她道:“阿母你不是带了钱袋?”
“买什么,待将来娶进门来,想吃多少吃不着。”她可不花这冤枉钱,说说大话罢了。
“我家是老主顾了,你竟不先卖我?往后可别再想做我冯家的生意!”
轮到冯家的徐媪缴口算钱,她孙女冯富贞左看右看,也想去买些来吃。
不巧是,最后十个,前脚被盛昌里的女娘一句话给包圆了。
冯富贞没买到蒸饼,刚才在路口积累的怨气这会子朝季胥发作起来。
先来后到,季胥自然是先紧着那个要包圆的女娘,这都已经在帮人拣了。
便告了句歉,“肉馅是这位女娘先要的,还有些许白玉蒸饼,富贞妹妹可要拣些去吃?”
冯富贞脾气也盛,指着最后那十个说:“我就要她那肉馅的。”
盛昌里的女娘,同她年纪相仿,世代盘居于此,是本地富户。
一看来抢蒸饼的竟是冯家人,她对冯家的阴私不能再清楚,对着冯富贞头上那朵配色俗陋的绢花,目犯鄙夷,话中夹枪带棒的,
“冯姓家奴到了我盛昌里的地盘,也敢上赶着吆喝?
回去学学你家祖宗,做奴时都是怎么卑颜屈膝的。”
“你!”冯富贞咬紧了唇,这点一被戳,面容噌的现出一种猪肝色。
见状,季胥麻利将苴叶包好的蒸饼递给倪姓女娘,将她送走了,又好声好气哄着冯富贞,
“富贞妹妹别恼,我过会子回家了,现做了与你送去,还要热乎些,只管要多少有多少。”
“谁跟你姊姊妹妹的!不过是个灶下厨,也配和我称姊妹?”冯富贞恼羞成怒,将手一甩。
季凤听了登时来火,插在她们俩中间,叉起腰。
她虽在冯家牧猪,可行的正坐的直,凭劳动挣钱,从来都不是谄媚主家的性子,这会像点着的炮仗,炸向冯富贞,
“好你个家奴!我阿姊客客气气称你句妹妹,你脾气越发上来了……”
她的小身板才到季胥胸口,像只炸毛的母鸡一样护着她。
季胥从后背将季凤的嘴捂住,吵大了引起上头乡佐的注意,可捞不着好,陪了笑道:
“既然女娘不愿,那我不称就是了,为这事吵嚷起来,盛昌里的人该看咱们的笑话了。”
冯富贞一听,瞬间也闭上嘴,去摸头上簪着的绢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人已经在对她指指点点了。
一定在说她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之类的。
她忿忿瞪了眼季胥,甩身离开晒谷场。
近处有乡佐脸色不大爽利,虽说没有律令禁止在此时卖蒸饼,但这队伍窸窸窣窣,总归不肃整。
季胥堆着笑,朝其手心塞了个白玉蒸饼,人吃着好,到底没来驱赶季胥,好在她也卖得快,没有多逗留。
“阿姊,你方才怎的捂我嘴,该教我好好骂那冯富贞一顿才是。”
归家的途中,季凤说起这事,神色还是郁忿的。
她本就是极其护短的爆竹性子,更别提那人还瞧不起季胥,她的阿姊,她在这世上的亲人。
季胥觉得性子辣,能骂仗,也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力量,像田氏为寡这数年,正是她这烈火性子和名声,能令乡里那起贼心的汉子胆怵。
加上如今乡三老不时就要集会,教化乡民,普及犯律的各种极刑,告诫强人以奸者,要被处以腐刑。
所谓腐刑,就是宫刑,让其变成阉人,还得一辈子充作劳役。
乡里的治安遂比早年要好,这寡母孤女的才能相安无事。
而田氏去了这半年,又多亏季凤的性子随了她,不吃亏,加之乡里对孤儿还是有些特殊照顾的,有那富户为了搏名声,或是想求因果善缘,也会善待孤儿。
这半年来,两个妹妹才没被坑蒙了去。
所以,季胥是不会约束着季凤这种反击方式的,但方才情况特殊,她耐心道:
“若在别时就随你骂了,只是刚才不合适,若是闹大了,乡佐会寻趁上来,
这事到底是因我们在那卖蒸饼引起的,到时候少不得会挨训诫,不定还要将我们挣的银钱罚没了去,这就太不上算了。”
季凤还是气鼓鼓的,“以后这冯富贞,别想得我一个好脸子。”
一旁季珠的小手拉拉她,脆凌凌的声口,“二姊勿要气,笑起来好看。”
季凤被她逗笑,手指刮刮她的鼻尖,“小鬼头!”
季珠撅了嘴,嫩嫩的道:“不是小鬼头,是小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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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嬉笑着,缴完口算钱,心情还是很轻松的。
顺道,她们还去逛了趟盛昌里的里市。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盛昌里的里市可不输外面的乡市,排屋坐贾,小贩叫卖,应有尽有,且价格大都和乡市别无二致。
不过,季胥三姊妹一进来,便引起街边一簇小食摊贩的注意。
其中一个合中身量的汉子,戴着顶小帽儿,身着酱色短襦,两只手揣在袖里,上面已经沾了些油渍,面前的胡饼炉子就是他的。
小眼睛溜湫着三人,猴着身子,和旁边的妇人嘀咕:
“就是那女娘,在晒谷场卖肉馅儿蒸饼的。”
妇人梳着溜光的发髻,半旧的灰布襦裙上围着蔽膝,家住这附近,常年推着独轮车,到里市来卖膏环。
她的膏环也是面食,用面粉搦团,搓到八寸长,再首尾一接,形成一个环状,放到釜里头,用猪油膏去煎。
她面前置办的还是一口铁釜,可见是有些家资的。
都是盛昌里的小细民,消息快,这会子哪能不知晒谷场遭到哄抢的肉馅蒸饼。
她精明的三角眼乜斜着,嘴里嗤道:
“好个胆大的女娘家,竟敢叫卖到我盛昌里的地界来。”
“瞧她拎着篮,怕不是还要在里市叫卖蒸饼?”胡饼汉子心情不爽利,今日是纳赋缴税日,生意本就清淡。
膏环妇人:“她若敢叫卖一声,保管教她知晓这里市是谁的地盘!”
季胥哪能不察觉周遭不善的目光,但她的蒸饼已经在晒谷场卖完了,这会子就纯粹是个顾客,来添置东西的。
里市的商贩对外面来的顾客,虽说不如对本里的热情,但也还是会卖东西与她,毕竟是生意。
她买了五斤肉,拿来包蒸饼的,肉价倒和外头差不离儿,花了五十钱。
见一老农蹲在路边卖鸭蛋,问了问价钱。
“鸭卵子,一钱一颗。”
只见那青皮鸭蛋外头沾些绒毛,兴许鸭子喂的好,个头足够大。
比外头的还经济,季胥心下有了打算,将这篮子里的尽数拣买走了,足足五十颗。
“阿姊,你怎么一气买这么好些鸭卵子来?”
季凤见的纳闷,再好吃也吃不完这么多。
“我准备做了别的吃食来卖。”季胥道,一面带了去买了只陶罐来,花了二十钱,足能装下那些鸭蛋,捧在怀里。
季凤百般好奇,“阿姊要做什么好吃的?”
这里季胥先卖了个关子,只道做时便让她知道,弄的季凤抓心挠肝般的想着。
只见季胥又领她们去药肆,向掌柜的要了二十钱的石灰。
石灰不是治病的吗?乡里人生了恶疮、癞疾,那肉腐坏败死了,药姑便会用石灰掺水来治,趁水气未散,敷在疮处,灼蚀掉那腐肉,她围观过那疼的嗷嗷叫的场面,深深记着石灰这一方药。
现下懵了,治癞疮的石灰还能拿来做吃食?心下越发好奇了,巴望着赶紧到家。
24. 第 24 章
离本固里还有半里路时,天就变阴了。
“下雨了!”
季凤面上一湿,叫唤起来。
季胥她们忙的跑起来,即使这样,还是被淋湿了,人哪能跑的过雨,麻布衣裳贴合着身子,凉浸浸的,
“快把衣裳换下来,别风寒了。”
季胥进屋搁下东西,便去给她们拿那挂在床架子上的干净衣裳。
“阿姊怎么办?”季珠忧心起来。
她们是有两身旧衣裳换着穿的,可季胥就只一身。
“阿姊,你也脱下来,在屋子等我,我去灶屋生火,帮你把衣服烘干。”
季凤说道,自己那头换完了,还要上手来帮季胥,怕她穿久了要寒症。
季胥想着暂时只能这样了,便把襦和裤都脱下来,只穿抱腹,关上门,在屋子等着。
由于瓮口窗透着外头的土路,她只能找了个贴门的角度站着。
想着下次去乡市,得扯几尺布来做衣裳。
好在麻布料子轻薄,烘上一会子就干了,季凤捂在怀里,自屋檐下跑着来,从门缝递给她。
季胥穿好,方把门打开。
外头的雨,下得越发紧了,连着秋后的空气也浸着凉意,难怪说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雨直到傍晌都不见停,她们的草舍从前未分家时是间柴房,本就年久失修,哪里经得起偌大的雨,有旮旯角已经开始漏水。
在里屋的东南角,季胥拿了陶盆,奔走去接。
一看,屋顶的茅草已经被冲出个鸡蛋大小的洞,那水不断的往下滴答,很快就将盆注满。
季胥紧忙往出倒,季凤在旁接上个空罐子,是适才在里市买的,里头的鸭蛋被拣出来暂搁在了灶上。
“阿姊,不好了!这里也漏!”
季珠发现灶屋的西南角也在滴滴答答,把地给浇湿了,连忙唤道。
于是,这处,又腾出陶鬲去接。
不一会儿,接连还有两处漏水,家里闲置的桶,连做炊的陶釜都拿去接水了,那蓄满的水不住的往屋外泼。
如今家里不耕田,也没有稻草能修葺屋顶,况且家中也无梯子。
季胥只盼这屋子能撑过这场雨,明日她去乡市找个泥瓦匠回来修缮一番,如今家里还有一百一十钱,想是够的。
至于过后,还是得攒钱盖瓦房啊,到底结实些。
“蜻蛉鸣,衣裘凉,屋漏雨,懒女惊……真该!”
金氏在隔壁的窗缝儿里见状,乐得拿了一把奈果干来嚼。
自家瓦房宽敞,遮风挡雨,再看看那隔壁的三个女娘,忙叨得不行。
这个盆满了,那个罐满了,倒了这个倒那个。
“瞧瞧这胥女,满头大汗的。”
金氏还鬼鬼戚戚拉她大女季元来看,晡食也不顾做了。
季元见状,眼底愈发傲气,“看她还如何得意!连间瓦房都没有。”
这厢,崔思头戴笠帽,穿着蓑衣,来冯家找年纪相仿的冯富贞玩,和她说起来时路过季家二房见到的,讲笑话似的,
“……你是没瞧她们那样儿!屋子漏的,都快淋成落汤鸡了。”
冯富贞拿出木头做的博茕,来同崔思掷数字,比大小玩。
听见这话,心头莫名一阵畅快。
“富贞,你这头上的绢花可真好看。”崔思从未戴过这样的绢花呢,
她家虽说吃穿不愁,但阿母廖氏抠搜,家里银钱只会花在刀刃上,她穿的衣裳都是自家织的麻布料子。
冯富贞想到在盛昌里时,这绢花也没惹得她们那的女娘注目,因而摘下来,
“送你了。”
崔思喜滋滋收下,又夸了夸冯富贞,手里翻弄着绢花,说起心中的不自在来:
“我只悄悄告诉你,我阿母想将胥女说给我大兄做新妇,你说,她若是入我家门,会对我和弟弟好吗?我岂不是要多两个妹妹?”
冯富贞惊道:“你阿母竟瞧的上那等灶下厨?你瞧她家,寒酸的还住茅舍呢。”
崔思一下臊了,支吾道:“都是我阿母了,我反正是瞧不上的。”
外头的雨仍不歇停。
陈家,
庄氏从西屋织布出来,看着屋檐下的雨,
“幸而上个月阿翁拣了屋顶,不然这雨下的,该漏到家里来了。”
因这雨,吕媪将苇席挪进了堂屋,坐着席子,在绩麻纱,听见儿媳的话,也是庆幸。
又听的庄氏自顾自的嘟囔了一句:“那胥女家,屋子是不是漏水了?”
陈家住在田头,隔着连亩田,远远能瞧见土垄上那间草屋,似乎有身影在往外泼水,一趟趟的。
吕媪闻言搁开腿上的竹簸,起身出屋子来看,她的眼睛看近处有些模糊,看远处却是明朗的。
季胥刚端起半盆水欲泼出去,便见一人,抱着一大捆的禾草,来到她家檐下,放下禾草后方露出那张苍老的脸,身上那笋壳棕皮做的蓑衣还在往下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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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母?”
来人确是吕媪。
“远远的就看见你在泼水,这草屋就是得时常检修,不然一下雨便漏,
你家这半年多都没修过,想来也遭不住恁大一场雨,拿来捆禾草,与你修屋顶用。”
秋收后,家家户户都存有禾草,季胥家没耕地,自是没有禾草,就平素卖蒸饼塞篮子的,还是早年留下的一小捆,用的也没几根了。
这稻茎禾草用处大,能盖房顶,能沤肥、烧火、编草履,季胥现如今屋子漏雨,家里正缺这些,
“这禾草我出钱买您的。”她这就进屋子去拿钱。
吕大母拉住她,“一点稻草要啥钱,同乡同里的,这不是羞了老媪吗?”
不仅如此,吕媪连她家没有木梯都想到了,随后陈老伯便扛了家中的云梯来,
“你且等着,你陈大父穿了蓑衣,等他上屋顶去,帮你修缮一番,
这屋子漏成这样,可怎么住人……”
话说着,陈老伯已经架好梯子,将禾草拽着爬上房顶,他是这项上的熟手了,自家那草屋还是他盖的,费不多时,便将那漏水处逐一填补。
看着那瓦罐里滴滴答答的水总算停下来,季胥心头生起暖意,她请人来修缮也是要佣钱的,还得等明天。
想着陈家条件也不好,便又要往吕媪手里塞些铜钱。
吕媪板起脸,“我家狗儿穗儿吃了你不少蒸饼,不过是给你把不值钱的稻草,哪里就要你的钱来,快收起来,留给小珠她们买吃。”
“那哪能一样,这禾草累您冒雨送来,又是陈大父帮着拣好的。
分蒸饼是她们孩子相处得好,再说,您家狗儿穗儿也帮我拾柴了。”
“快别说拾柴,两个六岁孩儿能拾多少柴禾,快把钱拿回去,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吕媪也是倔脾气,绝不肯收这钱。
季胥只好作罢,心里记着这份情,拳拳谢过。
离开时,吕媪甚至不要她相送,催她赶紧进屋,
“你没穿蓑衣,淋雨染上寒症可了不得了,快进屋去。”
便和扛着梯子的陈老伯归家去了,雨幕里身影渐渐隐去。
“可算是不漏水了,陈大父手艺真好。”
季凤拾掇那些盆罐,总算安心下来,她方才都担心床也要被漏湿。
眼下,屋顶虽是能遮雨,但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秋雨,挟卷着的微微凉意,无不提醒着季胥:尽快盖房,盖瓦房。
25. 第 25 章
当然,盖房是件大事,是没法一蹴而就的,季胥暂且将这盘算存在心头。
如今折腾半下午,肚子也饿得紧,外头雨淋淋的,该做顿热食来暖一暖五脏六腑。
她从柳篮里拎出一提三肥七瘦的前腿肉来,割了半块纯瘦肉来,在柴墩子做的木俎上头剁肉糜。
季凤见她将肉剁得极其细腻,还往里头加葱姜水,抱住陶盆,用手往一个方向搅打。
搅打过后的肉糜,像是有了一种劲道,抓粘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肉质鲜嫩的淡粉色。
这和清晨做的蒸饼调的肉馅儿又不一样,季凤记得,那时的肉馅掺了肥肉,是剁成丁的,且没这么细,能看出颗粒。
她不禁好奇,“阿姊,这回是要做什么吃食?”
“做水引馎饦,吃着热乎,暖暖身子。”
季胥调好肉馅,已经在溲面了。
水引馎饦?季凤还是从前听盛昌里的女娘说过一嘴,县城才有卖水引馎饦的食肆,没多少人吃过呢,季凤也只是听说,见都没见过。
这会子被勾起馋虫,守在灶边巴巴看着季胥做。
只她见将揉好的面团,放在倒扣的,撒了干面粉的灶面上,使了根不知何时从山里砍来的圆溜溜的木棍,去擀那面团。
巧劲儿十分均匀,面团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和圆面杖缠了好几圈时,才揭下来。
如此重复擀了五大张,将这些面皮儿叠起来,使着柴刀,张开指尖比量了一下,便切出方方正正的形状。
这一切做的出神入化,凤、珠二人看得眼睛都忘眨,投入极了。
季珠拈起一张面皮来,这皮子简直薄细无比,透过它都能看到阿姊的人影儿!
“我能看见阿姊耶。”
季胥被她憨态讨喜的模样给逗笑,解释道:
“这是馎饦皮,瞧,将肉这样一抹,一捏。”
她手指灵活,用筷尖将肉糜挑在馎饦皮上,转眼手里就捏好一只裹着肉的馎饦,
“这样,一只馎饦就包好了。”
“阿姊,我也想包!”季凤瞧着新奇,也想学着试试,话说就洗干净手。
季珠年纪小,爱学样,也踊跃道:
“我也要我也要。”
季胥便细细教她们,很有耐心。
两人包的,怎么说,形状古怪,但自家吃,也不打紧,不漏馅就行。
“对,就是这样,做的很好。”
季胥适时夸夸妹妹给予积极性,手速不减,数十个馎饦不多时就包妥当了。
摆好三只碗,碗底一小匙猪油膏、些许的盐酱、再来上一撮葱花,添上一勺烧开的水,冲出半碗汤汁来。
再将那馎饦下进开水里煮的浮起,捞上来拿碗一接。
只见一碗呈现淡酱色的汤汁里,薄皮半浸半浮,面上飘着些摇曳的油花,鲜香扑鼻的水引馎饦就做好了。
季凤虽是饿,却没急着吃,尽管有些犹豫,还是问出了期间一直想问的话,
“阿姊,能不能给吕大母她们送一碗去?”
要知道,这次多亏吕大母和陈大父帮着来拣屋顶,不然这会子屋子还是漏的。
季胥正是这么想的,陶盆里还剩了一半没煮,这先做的便给陈家送去。
家里也没个大陶钵,用笔笔直大竹碗装滚烫的水引馎饦可没法端,便拿了仅有的三只豁口陶碗来装,能多盛些,
“吕大母家人口多,一碗怕是少了,这三碗都给她家送去罢。”
“嗯!”
季凤虽是有些肉疼,这可是肉食呐,精贵得很,但她听阿姊的。
屋外淅淅沥沥半日的雨这会子方住,天色昏蓝蓝的。
她们三姊妹,季胥左右端两只碗,季凤端一只,季珠同着,朝陈家去。
大雨过后的泥路可不好走,本固里不似盛昌里,能用的起沙子瓦砾铺路,因此这路,接连的淖泥水洼。
季胥她们就挑那边上,挨着野草根的,稍微好点的路来走,好在不过半里多路程,走不多时,就到了。
“吕大母,庄婶儿。”
季凤在土院墙底下喊出声道。
陈家一大家子正围坐在堂屋的一条木案边,在吃晡食,食案上单单一盘从瓮缸里捞出来的酸菹菜,就着豆粥吃,碗内尚冒着热气儿,也是才刚聚坐下来。
因着今日骤雨,路难行,陈车儿从窑场下工后回来比平日晚,家里人等他用饭,便捱到这会子。
如今陈车儿跪坐在食案西席,他淋雨归家来的,刚洗过热水澡,换上干燥的旧襦,瘦黑瘦黑的。
同样在西侧席的还有他那双弟妹,陈狗儿并陈穗儿。
北面上席跪坐的是吕媪和陈老伯这对老夫妻,南下席是跛足的陈大并他妻子庄氏。
“这个时辰,是谁在外头?”庄氏惑道。
“听着像是凤姊的声音,说不定小珠也来了呢。”陈狗儿兄妹也跟过去,他们大兄陈车儿已经起身迎去开院门了。
“我是二凤哪,阿姊做了点吃食,带我和妹妹送些与您家。”
季凤年小嗓门大,隔着院墙也能叫人听得清楚。
木门吱吱呀呀打开,季胥认出是陈车儿来开的门,他笑眯眯的,黑溜溜的脸上露出白白的牙,
“胥姊。”
因陈车儿要比季胥小上一岁,便这么唤她。
“正吃着晡食,可巧听见外头有人喊,我说这声音耳熟,原是二凤这丫儿。”
堂屋中的吕媪,循着声,前后脚也出来了,季胥面颊自然就染上笑意,在暮色下透着鲜亮,
“我做了些水引馎饦,趁热送点来给您尝尝。”
一边送上手里的东西。
水引馎饦?吕媪是闻所未闻,不过,季胥的手艺定然都是好东西。
再一看,三只碗,她顿就摆手,
“哪要的了这多,给小碗尝尝就好了,剩下的留着你们三姊妹吃。”
吕媪说什么也不肯要,尤其在她闻着肉香后,这是肉做的?那得多少银钱哪。
她想推,又怕洒了,便一个劲抽身,把手往后背,嘴里说“可不要可不要”。
“家里还有呢,若非您和陈大父帮着修房顶,这会子我们仨怕是都成雨打鸡了,
这些水引馎饦我都嫌少,您快收下吧,不然以后再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她对着吕媪,仿佛上辈子孙女对奶奶,存着久违的亲昵感,
“嗳哟,腕子酸了,洒地上才是可惜了了。”
吕媪忙忙的来接,待左右各端了一碗,一时发现上当了,无奈笑了,将两只热乎乎的碗,递给一旁的陈车儿,季凤那只便由陈狗儿接过。
兄弟俩去灶屋,拿自家的陶钵盛好,将碗空出来。
带上空碗要走时,吕媪看天色暗沉,唤陈车儿亮了火把,送她们回去,
“车儿,你顾着点小妹妹,仔细脚下路滑,别摔了。”
“哎!”
陈车儿响快应着。
火把映着路,季胥牵着季珠,仔细避开烂泥。
她看了眼身旁的小郎,“听凤妹说,车儿在盛昌里的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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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做工吗?”
“是咧。”陈车儿说道,“做了有小半年了。”
“如今那窑场里的陶瓦什么价?”季胥惦记攒钱盖房的事。
“得四钱一片。”陈车儿说道。
“若是要盖个一堂两内的格局,车儿可知大约要使多少瓦?”
“估摸着,得要一千片。”陈车儿想了想,乡里人盖房会在窑场买瓦,他见的多,也清楚。
那就是四千钱。
“青砖呢?”
“青砖八钱一块,可贵了,按咱们这儿一堂两内的样式,最少要三千块砖呢”
那青砖少有乡民买的起,多是县城的来买,按量烧制的。
季胥一算,这价格高到乍舌,入冬前她不可能攒齐。
那还是算了,墙依旧还是夯泥墙罢,泥巴可以挖牛脾山的,不费钱,掺着稻壳,如今家家户户的泥墙就是这么夯的,夯的墙也还结实。
至于屋顶,她想着,就盖瓦的,一是结实耐久,一年拣瓦一次便行;
二是家里没耕田也没有稻草,若是买稻草来铺顶,花了钱也不耐久,索性一步到位,还是买一千片瓦。
这买瓦就是四千钱,再加上请人的佣钱,一些零碎的花销,少说她要攒足四千五百个钱,也就是四五两银。
话说这钵水引馎饦,可把陈家人给稀罕坏了。
那飘鲜的肉香,嗅得人惯吃菹菜、清汤寡水的肚子直叫唤,尤其还小的这对双胞胎,都咽了不知多少升口水,但仍是乖巧得很,等长辈先动筷。
跛足的陈大先给二老盛去小半碗,一家人这才动筷,吃了起来。
“不成啊,这皮儿可薄,夹把皮儿给夹烂了,我去拿小勺来。”庄氏说着,便去灶屋拿来些木勺。
陈狗儿早等不及,使筷子也夹了一个进嘴,那微微弹牙的肉,被薄皮裹着,在嘴里滑溜的,别提多香,他还是第一次吃这样好味的东西,
“极好吃!大父大母,阿翁阿母,你们快尝尝!”
每人尝过眼底俱是惊喜,在嘴里舍不得咽。
庄氏咂咂嘴里的肉香味,稀罕道:“这叫啥?这样好的味,怕是只有在长安待过的胥女才做得出来了。”
“胥姊说这是水引馎饦!”陈穗儿说道,嘴里又送进去一个,真香。
一向沉默老实的陈老伯因说:“还是从前在县市里才见过有食肆卖这吃食。”
那还是去岁春,他去县里置办一把铁锄,市里一家门面大气的食肆,有一小子在肆前吆喝揽客,手里捧着的便是一碗水引馎饦,说是长安来的新鲜吃食呢,一碗足足卖二十钱,他哪吃得起,看个新鲜肚饱便罢了。
“这么说,咱们也吃上县里才卖的吃食了?”陈车儿道,心恬意足的笑。
“胥女做的,比他们食肆的水引馎饦,皮子还要薄。”陈老伯道。
他瞧那食肆捧出来的,皮子是厚的,哪有季胥的手艺,皮儿薄了透着肉的褶皱,铺在碗里,别提多诱人。
“想必是她在长安待过三年的缘故。”陈老伯道。
钵里还剩些,陈大自是要拿过二老的碗来盛,吕媪和陈老伯俱是将碗护在手里,
吕媪因说:“我和你阿翁晡食吃多了这样的汤水,起夜不便,还是给狗儿和穗儿吃罢。”
最后那几个,便进了狗儿和穗儿的小肚子,连那断在汤里的皮儿也没放过,一滴汤水都不剩,毕竟那汤喝着,也有一股子肉香,可鲜呢。
回到家中的季胥三姊妹,自是煮了余下的水引馎饦来吃,吃着身上热乎乎的,暂且驱了秋寒。
26. 第 26 章
填饱肚子,季胥不忘收拾那些鸭蛋。
季凤正惦记这事,喜道:“阿姊可是要做那吃食了?”
两个妹妹都好奇不已,跟前跟后的。
只见她从屋下的柴草里头,抽了一把松柏枝出来,冲洗干净在陶釜里头熬煮,得到半釜黑漆漆的水。
看得季凤直皱眉,却见那黑水放凉了,被季胥倒进石灰里头,过上一会子,又加了盐,甚至灶膛里的草木灰,如此用木棍搅拌一番,得到一盆灰黑灰黑的浆。
那原本好好的鸭蛋,一个个到那浆里裹上一圈,又沾上层掺了稻壳的草木灰,被搁在罐子里头。
季凤满是疑惑,“阿姊,这鸭蛋沾了石灰,还能吃吗?会不会烧坏肠子?”
石灰可是用来灼蚀腐肉的。
季胥笑道:“能吃的,这石灰方才遇水已经变成熟石灰了,阿姊要做的这皮蛋,石灰可是关窍。”
关于皮蛋,最早的文字记载是明孝宗十七年的《竹屿山房杂部》:“混沌子:取燃炭灰一斗,石灰一升,盐水调入,锅烹一沸,俟温,苴于卵上,五七日,黄白混为一处。”文中的“混沌子”便是皮蛋的雏形。
西汉是没有皮蛋的,季胥想着,这买卖兴许可做,家里要尽快攒钱盖瓦房,自然得寻些别的进项。
“皮蛋?”凤、珠二妹异口同声,睁圆了眼。
季胥点头,只见皮蛋尽数裹浆存在罐里,她又去屋后挖了些黄泥巴来,用来密封罐口,一面道:
“如此等上二十日左右,便能启开来,吃上皮蛋了。”
妹妹们听了,后来对着搁在里屋墙角的陶罐,摸了又摸,这心里又是好奇,又是企盼。
因着这场秋雨,凉意从坛口窗子涌进来,她们睡着睡着,不知不觉便像猫儿似的抱在一处取暖。
好在次日是个大晴天,天上挂起轮日阳,晒着水潮潮的泥巴地。
乡市的白玉蒸饼没有前些天好卖,接连两日,只卖出四十个,比不上前头能卖大几十个。
眼下刚缴完赋税,大多数人家无异于脱了层皮,勒紧裤腰带过活,连稻米都省着过冬,先吃些豆饭度日,哪里有余钱去买面食这样精细的东西;
至于肉馅儿蒸饼,到乡市有些凉了,且价钱贵些,只卖的十五个,其中十个还是家底相对殷实的李屠夫买去的。
数了数,如今家里有二百四十钱,离买瓦的四千钱还远着,眼看这天就要凉下来,越早盖房才算了却心头大事。
不过季胥也没有气馁,房暂时盖不起,就先做秋衣御寒,只有一身衣裳实在太窘迫了,卖完蒸饼便去到陈家。
院门敞着,西屋传出织机声,她至院内喊道:“庄婶儿在家吗?”
机抒声停了停,庄氏从西屋出来了,一身粗布襦衣,发髻上没有余的装饰,眉眼笑起来透着股质朴,
“胥女?快进屋坐,前儿你送来的水引馎饦,我们一家子吃了,都说很好。”
她招呼着,一面捧出珍贵的鼠脯来招待她。
时人食鼠,尤其是田鼠,陈家耕了田,稻子一结穗便引的田鼠来偷吃,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陈老伯并陈大便会设陷阱捕了来,一来保住了粮食,二来还能开个荤。
这鼠脯,是把肉切成块,煨了姜椒盐豉来煮熟,再晒成脯干,如今盛在陶盘里,一粒粒的,和后世的牛肉粒有些相像。
这是秋日里做的,一直存着舍不得吃,原是要元日过后,方拿来款待亲戚的。
庄氏还要拿碗倒水与她,季胥拉住她,
“婶儿先别忙,我有事想先问问婶儿,您家可有麻布卖?我想买个半匹,与我们三姊妹各做身秋衣。”
“有的有的。”庄氏忙不迭点头。
如今秋收过去,她在农事上也清闲下来,得空便在西屋纺布,如今家家户户都种粳稻,也种苎麻,纺了麻布自家穿,余的再拿去乡市卖钱贴补家用,她君姑吕媪正是因此,才到处捡些零零碎碎的野麻回来。
“家里正有纺好的半匹多布,原想攒够一匹拿到布肆去卖的,你若要半匹,可巧家里有。”
庄氏喜不自胜,布肆要满一匹才收,她手上功夫再快,纺够一匹也还要半个多月,如今能卖半匹,得些银钱,家里日子也好松泛些。
“那婶儿家的半匹布就卖与我吧。”
庄氏织布的手艺在本固里是极好的,她这就拿出备好的二百钱。
“要不了这么多,一匹麻布,我卖到乡市的布肆,能得三百钱,
半匹的话,你给一百五十钱便足够了。”
庄氏从西屋将半匹布抱出来,说道。
“我若是去布肆买,得二百钱才买得下半匹布。”
她今日去乡市里的布肆打听过行情,原都准备掏钱了,想着陈家兴许有卖,两头直接买卖,还省去中间店肆赚差价。
庄氏年年纺布,如何不知,但她不能昧良心赚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我原就该出这笔钱的,来找婶儿,是想让婶儿赚这钱,婶儿就收下罢。”
季胥惦记昨日雨中修屋的情,陈家自己都过的捉襟见肘,还能这样雪中送碳,令她着实想结陈家的好;
再者,绩线织布是个精细活,很是费眼,坐久了腰酸胳膊疼。
妇人一日最多才能织出二尺布,忙完农活、每日做炊,一年到头有时间能织出八匹布就算多了。
这织的布,能全拿去换钱?自然不行,全家丁口一年四季的衣裳、被褥还指着这些布来做,有的人家丁口多,自家做衣裳都不够,哪有余的卖钱。
再者家里就那么一亩三分地,种了苎麻来稻子就少种了,都是紧巴巴的匀些犄角旮旯来种。
像陈家,丁口多,麻田少,又缺钱,他们则是穿那陈年的旧衣裳,补丁叠补丁,以此省出布料来去卖钱贴补家用。
“不成不成。”
庄氏见她塞给自己,忙的将手一背,临到关头嘴笨,也不会说灵俐话,只一味倔着不收。
见季胥将钱搁在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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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急的攥住她,她做惯农活,气力足,季胥抱着布想走也不成了。
眼前的仿佛是翻版的吕媪,她无奈发笑,取回二十钱,商量道:“那婶儿便收下一百八十钱?”
“不成,要不了这么多,你起早贪黑卖蒸饼得来的钱哪里是容易的,君姑要是知道我昧小女娘的钱,该骂我没良心了。”庄氏左右不肯。
季胥想了想,看到怀里织得扎实的布,倒有了个法子,
“实话告诉婶儿罢,这布我拿回去,家里还得置办针线,加之我在针黹女工这项上不太擅长,做起来费时不说,做的不好倒糟蹋了这布,
不如婶儿收了这钱,替我们三姊妹做一身襦衣和裤出来?
婶儿的针黹好,我看穗儿穿的衣裳,那针线能看得出来。”
说着歪过去搂了她,做出央求状,“婶儿,若是你不答应,这做衣裳可难住我了,等我做出这身衣裳,怕是都冻得打抖了。”
庄氏倒不知季胥还有贫嘴的一面,被她逗笑,点头道:
“成,你们三姊妹的衣裳便交给我,乡里乡亲的,这余的三十钱我不能……”
“我去喊两个妹妹来量尺寸!”季胥拔身一溜烟儿出了院门。
庄氏对着苇席上头多出来的三十个钱,吁叹着,掖了掖眼角。
凤、珠二个在后院的菜畦拔草,她们种的菘菜、芸苔、芹菜、蒜苗、姜、葱、椒,长势喜人。
昨日一场雨,旁边长出来不少野草,季凤便带了季珠来拔,一听要量身做新衣,都无比喜欢去洗手。
不过季凤又忧心起来,今日蒸饼没卖完,她担心日后蒸饼不好卖,便想省钱,
“我还有两身衣裳换着穿,省些布料,给阿姊多做一身罢。”
到底懂事早,虑的多,倒令季胥心疼,说是有两身,可她那衣裳还是前年田氏做的,如今都露了一截子脚脖子,料子磨得也都十分薄了,洗衣时都不敢大力去搓,怕给搓化了,哪能不做身新的来穿。
季胥因道:“咱们一块儿做新衣,该花的得花,凤妹放心,蒸饼在乡市不大好卖了,
盛昌里那地方要富裕得多,且多数人都还没吃过呢,定是有销路的。”
三人同着往陈家去,季凤问:“盛昌里?那地方的人都蛮霸得很,会让咱进去卖吗?”
“阿姊有办法,凤妹把心放到肚子里,开开心心把新衣做了。”
庄氏用手指在她们的手臂、腰身、腿上开合着,不一会儿将尺寸量好,因道:“三日便能做好。”
傍晌,吕媪背着一小捆野麻回来了,襦衫在牛脾山草堆里淌出些湿印,是昨日雨后尚存的露水。
庄氏去东屋给她拿来干燥的衣裳,一面说起季胥来买半匹布的事。
吕媪听说了,吩咐道:“做衣裳时,把针脚缝密些,穿着扎实,
还有,那布替她省着些用,省出来二尺三尺的好布,她留着也可做巾子,或是别的用处。”
“哎。”庄氏无不应着。
27. 第 27 章
且说季胥想进盛昌里卖肉馅蒸饼,然她没忘记纳赋那日,逛那盛昌里的里市,萦在身上的不善目光,若是贸然进去,那可真是两眼抓瞎了。
她对盛昌里半点儿不了解,若说本固里谁人熟知盛昌里的内情,自然属鲍氏无疑,她是盛昌里嫁到冯家的女娘。
话说这鲍氏,自打吃过季胥做的菹菜炒大肠,那滋味魂牵梦萦,令她陶醉神往。
但徐媪的腕子也渐好,能做饭食了,且冯家也不会日日请季胥来家庖厨,多少费了银钱,家里供老三冯恽念书,每年是项大开支,旁的能省则省。
因此鲍氏也只是心里头念着。
可巧后日是她娘家阿翁的寿辰,要送寿礼,她正为难。
她丈夫冯二便在她耳边说:“你既觉得胥女手艺巧,不若我们将她请去外舅的寿辰宴上,请她做一席寿宴?既全了我们的孝心,你也能吃着了。”
“不好,你不知我那阿翁,面子比天大,倘若教他在五十大寿的肴馔上瞧见大肠这样的贱物,怕是要掀案子,大骂你我不孝,
自然我那些姊妹兄弟,也该嘲笑你我上不得台面。”
鲍氏正因此而愁,这寿礼,得势派、讨喜,方能体现她的“孝心”。
“那明儿个我找母支些钱,咱们扯一段好布料送去,听说布肆里有豫章来的鸡鸣布,很是时新,那些上了年纪的乡绅皆是爱穿的。”
“白甚么给他花这钱?有这钱不如私下拿去孝敬我阿母,她还能少做些绣活儿,一天到晚的,眼睛都花了。”
鲍老爷有一房正妻不算,还纳了两房偏妻,拢共生了八个子女,子女有的各自嫁娶,每天打擂台,鸡飞狗跳。
鲍氏的阿母,是其中一房偏妻,生了鲍氏并她四兄,因性子温顺,吃了不少哑巴亏,鲍老爷只顾自己快活,概不管这些的。
鲍氏作为行六的女儿,很是不喜这鲍老爷,奈何如今孝道重,不孝之人要被戳脊梁骨,更甚会被送官审判,坐牢吃苦役的都有,
她面上也须敬重着,就拿这寿礼来说,不能送的太敷衍寒酸,可真要花上数百钱去扯什么鸡鸣布,她的肉儿都在疼哪。
“这事便交给我,保管教鲍娘子这寿礼送的又讨巧又实惠。”
季胥对寻上门来的鲍氏道。
原是鲍氏想着季胥在长安待过,能否做些罕见的吃食给她做寿礼,所费银钱么,不能超过她给的三十钱。
“只是要费些冯家后山头的桑葚、枣儿,和地里的芹菜。”季胥说道。
“这些自是有的,我这就摘了送来。”
一旁的冯二见她应的爽快,心觉她是胸有成算的,也很是配合。
后山头的桑葚多的是,冯二这就去摘了一篮子桑葚、枣儿,并一把嫩芹菜来,那桑葚个个深红饱满,新鲜欲滴;枣儿熟透了,红彤彤的;那芹菜还带着露水,一看便是经人小心伺弄的。
“若这寿礼送得好,鲍娘子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季胥道。
她原想探听盛昌里的内情,想着做些菹菜炒大肠去与鲍氏交好,听冯兴霸说,当日这菹菜炒大肠的汤汁,都被鲍氏浇饭吃干净了。
可巧鲍氏先寻上门来,说了这档子事,季胥便提了自己的要求。
鲍氏道:“你放心,我应你的自然做数。”
这日,鲍氏夫妻坐着家里的大驴车,去了盛昌里的母家。
只见是一座坐北朝南,二进一院的宅子,悬山式的屋顶,下头排着小小方方的窗棂。
鲍家也就这座祖宅看着还阔气体面了,内里,鲍老爷好跟人赌戏,亏空的就剩些田产吃穿嚼用了。
不过他的寿宴仍要风风光光,门口停了不少牛车,鲍老爷正和客人互相作揖献酬,乐乐呵呵的笑,圆脸的横肉挤在一处。
头上那裹成圆丘状的帕头,乃是二女婿方才送的寿礼,鲍老爷见那缣帛料子好,遂换了来戴,得了宾客褒赞,很是受用。
不过,张手看了看这身禅襦,还是陈年细布,不伦不类,鲍老爷便有些不大自在,想着,寿礼再收一身好料子的禅襦,便不错,最好是鸡鸣布的,眼下正时新。
“予儿,来了。”
只见鲍氏和冯二竟赶着驴车来了,那大黑驴后头牵的还是板车,不似他二女婿,牛套的带盖的轺车,别提多体面。
冯家果真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终究冯家这门亲是他应允的,为着这份彩礼能给他还债,因此鲍老爷只好不冷不热招呼了一句。
他那眼睛不转向盯着的,是从驴车下来的,鲍氏手中的寿礼,心内念着,鸡鸣布、鸡鸣布……
待近前来,只见那是用柳条子编的,四四方方的食笥,连漆木的笥都用不起,看那小模小样,装的也并非布料。
鲍老爷失去兴趣,便摆摆手,让身后卖的只剩一个的家奴拿进去,看也不看。
“阿翁千岁,长乐无极。”
“外舅万福,寿比龟鹤。”
鲍氏和冯二还在说些过寿的吉祥话呢,鲍老爷就挥手催他们进去,准备迎接他最后一个,三女婿,远远瞧着是辆牛车呢。
鲍氏领着冯二,通往院中,朝东去,直奔东厨去寻她阿母温氏了。
如她所料,温氏挽着袖子,洗菜切肉,生火造饭,在东厨忙的脚不沾地,满头大汗,连个帮忙的人也无。
鲍老爷的正妻自恃身份高,自然使唤偏妻去做;而另个偏妻是鲍老爷宠爱的,也不会来;至于那些男丁,更是不会近庖厨了,只有她阿母温氏,日日操劳三餐,得闲还要做针线换钱。
“那些懒汉,个个充大爷,留阿母一人在这忙活。”
鲍氏怨道,系上蔽膝,帮着切菜,用刀很是娴熟。
一会儿又留意着釜里的羹,搅合搅合,觉得淡了加些盐巴。
可把冯二看呆了,这还是他那在家时五谷不分,切菜碰手,做炊齁咸的妻子吗?
温氏拭了汗,哄着女儿小声些,
一面讨好的语气对冯二道:“女婿快去外头,和堂内的郎君们饮酒应酬罢,这东厨烟熏火燎的,别把你给腌臜了。”
“怕什么,难道我和阿母就不怕腌臜?去,帮我将这把葱给洗了。”鲍予道。
冯二愣愣接了,舀水去洗,他虽拙于厨事,但家翁去得早,他常常帮寡母徐媪打下手,这些碎活还是会的。
温氏被唬一跳,忙道:“使不得,若是被那些连襟瞧见,该笑话女婿了。”
“外姑,我哪怕不做这些,单因我姓冯,凑过去也是被他们取乐,倒不如让我留在这帮您。”冯二说道,便在东厨房里忙转起来。
过不多久,鲍老爷让家奴来催菜了,好在有鲍予夫妇帮忙,豕肉稻米羹、鲤鱼脍、熬鹌鹑……被捧上食案。
鲍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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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讲究,要分案分餐,家里的食案、盘盏,半数还是朝亲戚借的,他老人家端坐上席,举起耳杯,招呼宾客女婿们饮酒。
冯二和鲍予夫妇在下席角落,备受冷落。
冯二自是闷闷不乐,鲍予可不在乎这些,她忙着吃酒菜,还夹些给冯二,道:“再有一会子,就该咱们说话了。”
冯二正纳闷,果听对面的鲍大在问:“六妹与妹夫给阿翁备了什么寿礼?”
鲍大是鲍老爷正妻所生之子,仗着身份地位,没少给鲍予使绊子。
鲍予正好也吃饱喝足了,她笑道:“身为女儿,阿翁大寿,我自是备的好礼聊表孝心。”
闻听这话,其余两房的子女、女婿们各个都煽风点火,“阿翁,也教我们涨涨见识。”
“对,阿翁,您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有旁的宾客也在鼓兴,
“鲍公,这样好福气,何不呈上来,我等也一睹为快?”
鲍老爷其实是不愿的,他可瞧过那柳条编的食笥,里外都是寒酸,这样的东西呈上来,不是打他脸面吗?
但下面一众人都上了兴头,他也不好去驳宾客的面子,同是也在暗忖,真能是鸡鸣布?
因而挥手,让家奴去把那份寿礼捧上来,一看那食笥的寒酸,满堂都是瞧好戏的眼色。
鲍老爷皱着眉头,将那食笥掀开。
“好个鲍予,随手摘了几颗桃儿,也敢豪言是好礼?”
鲍大见那笥里盛着的竟是桃子,再普通不过的果食,这便朝鲍予问责,
“这便是你的孝心?”
“此乃寿桃,乃是一道面点。”
“面点?”
只见鲍老爷把起一只桃,捏了捏,竟是软乎乎的!
这寿桃正是由季胥所制,揉了饼酵的面团捏出桃形,那果肉之色,便是由深红的桑葚汁,调和了黄栀子水,使其呈现一种鲜嫩的粉色。
至于那绿叶,自然是芹菜汁,做的栩栩如生,逼真至极,那些人乍一见倒真以为是从枝头摘下来的桃儿。
“相传,神荼郁垒二神所居的桃都山,有盘踞三千里的桃树,予送桃树之果,实望阿翁能得二神庇佑,一生祓灾呈福;再有古书云,玉桃服之,长生不死,予特拿柳笥所盛,是愿阿翁柳(留)寿益年,长生无极!”
鲍予接道,和冯二对视一眼,悄悄的问:“我照胥女说的背全了吗?”
冯二只挠头,羞说自己压根儿没背下这文绉绉的话。
不过,堂内的响动足以说明一切。
“好!好!”
这好意头,着实令宾客拍手称妙,都夸这礼送的实有巧思,可见用心之诚。
鲍老爷心下便飘飘然,只见他掰开一只寿桃,嚼了嚼,有麦子味,还真是面食,里头还夹了枣泥馅儿。
他吃着滋味好极,又不好独享,只得吩咐家奴分下去与众同食。
“鲍公有女如此尽孝,实乃有福之人呐。”
“竟有这么软和的面食?活到半百,还是头一遭尝!”
那宾客对这面粉做的寿桃,闻所未闻,一时尝了,外软馅甜,都拍手叫好,夸赞不断。
“不要掰坏了!”更甚有那孩童,不舍得将桃子给咬上一口,这么逼真,玩也要玩上一会子。
至于鲍大那些等着数落鲍予的兄弟姊妹,个个脸黑如灶灰。
28. 第 28 章
鲍予花了最少的银钱,出尽风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宴散之际,她心情畅快,寻到后院的一间小房。
温氏向窗而坐,见她来了,搁下针黹,关起门背身在衣箧里鼓捣着什么。
鲍予问道:“我四兄呢?散宴我撵在他后头走的,明明见他进了后院,又不知闪哪去了。”
“你兄他这阵子又在替人做催债的活,怕你说他,故才躲着你呢。”
“食肆里安安分分的膳夫偏不做了,去搏架斗狠替人逼债,哪天折他一条胳膊腿儿的,他才长记性!”
温氏叹道:“我也说过多回了,不过是白费口舌,也就你的话他还听一听。”
“罢了,不说他这晦气的,阿母你方才瞧见没?我假母他们,见我被那些宾客夸,气的连肉羹都吃不下了,直瞪我呢。”鲍予回想起来,心内犹是爽适。
温氏把手捏捏她的鼻尖,“你哪,那样上好的面点,做的活灵活现,怕是费了你不少银钱罢?这钱你拿着。”
温氏自衣箧里掏出来的正是枚荷包,里头百来个钱,是她做针线活,私下一点点攒出来的,没教老爷与其他两房正、偏妻以各种名目索要了去。
鲍予推手不要,反从袖里掏出一串钱,“花了三十钱,冯家支了三百钱给我们买寿礼,
喏,这都是余出来的,我留给阿母,平日里别总是对着针黹,眼睛都熬坏了。”
“不好,你的彩礼大多都教老爷克扣下了,连嫁妆也不像样,你这样拿钱贴补我,女婿一家该嘀咕了。”温氏道。
“我是盛昌里的女娘,他们冯家谁敢多嘴舌?”
鲍予又拉住她的手,软了声口道,“冯二知道的,他也说这钱给您。”
温氏这心肠自是百般感化,仍将自己的荷包并女儿手中的钱串,一并往她怀里塞,
“你留着傍身,我这儿攒下点钱,不定哪日又叫他们叼走了。”
鲍予执意不肯收,温氏便在收拾给她带去的干果回礼时,悄悄的塞在她的包袱里了。
本固里,
一辆驴车停在土垄上,冯二在旁等候。
季胥送鲍予从草屋出来,两人脸畔俱有笑意。
“那些余出来的桑葚啊、芹菜哪、枣子的,就留着你家吃罢,这东西本也要送给我阿翁那大家子的,幸好没便宜了他们那些懒贼。”
鲍予搂着她道,“快别谢我了,我比你就大个四五岁,索性管我叫予姊罢!”
季胥接口道:“好啊,我正想这么着,可又怕隔着辈分,唐突了。”
鲍予笑盈盈上了驴车,回至院中,徐媪问他们寿礼送的可妥帖。
鲍予道:“我那阿翁很是喜欢,连那些来客都赞不绝口的。”
徐媪听着也舒心,以为小俩口照说的扯的鸡鸣布送去,她虽是心疼钱,但这是亲戚礼数,也短不了这项,自去忙晡食了。
鲍予想了想,随前去道:“我帮着阿母打下手罢。”
冯二便去后院浇菜了。
刚从崔思家回来的冯富贞堵前来问:“叔母怎的从胥女家出来?”
她那时正和崔思在她家屋前玩斗草,远远瞅见了自家的驴车,就回来了。
“哦,胥女想盖间瓦房,手里头缺钱,偏偏才纳完赋税,家家户户都脱了层皮,咱们乡市的蒸饼生意比不得先前了,她想去盛昌里叫卖,因此托我问问内情。”鲍予道,手里在择一颗大菘菜。
不知怎的,冯富贞听的此话,心间暗暗淌着快意,她撇了嘴道:
“就她也想做盛昌里的买卖?咱们本固里先前有人想进里头卖瓜菜,都被伙着赶出来了,还有挨了打的。”
鲍予道:“正因这么着,她才先问了我盛昌里的人户、各项小买卖都是哪些人在做……”
“叔母都告诉她了?”冯富贞紧紧追问。
“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不过鲍予可没抖落出来寿桃省钱的事,她只道,“告诉她于我也没啥坏处。”
冯富贞便冷下脸来,“知道了她在那也绝对吃不开,她这样的灶下厨,还想盖得起瓦房?合该住一辈子茅屋草舍!”
说罢拧身走了。
话说季胥,已然决定明早去盛昌里叫卖肉馅儿蒸饼,但乡市的生意可怎么办?
虽说冷清不少,但蚊子腿肉也是肉,两边俱要赶早叫卖,错过朝食的点,大家也就不会去买这类面食了,紧着这头,便撂开了那头。
家里季凤虽说也谙世事,但到底才八岁,那么丁点儿的身板,季胥断不敢由她去卖,担心被贼人略卖了去。
可巧庄氏来给她们送新衣,妹妹们听见声响,噌的一下从屋后弹出来,手里还有刚拔完草的泥巴。
庄氏笑道:“快去洗干净手,来试试这衣裳,看合不合穿,不合适的话我带回去再改改。”
“哎!”
两个妹妹高亮应着,跑进灶屋舀水去了。
那可是新衣啊!本固里多数人家一身衣裳要穿两三年,直到烂得露腚,才会做新,
也就阿姊心疼她们,舍得不年不节的,这时下就给她们做,季凤美滋滋想着。
庄氏手里除了衣裳,还捧着别的,她先拎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细绳束了口的袋子,
“我用那碎布头,缝了个钱袋子出来,我想着,你卖蒸饼要收五铢钱,能用得上。”
庄氏很有巧思,想着她忙起来袖中不便放那沉甸甸的钱袋,束着的麻绳便足够长,能斜挎在肩膀,这跟后世的小包没什么区别了。
那碎布头缝合的针脚,仿佛成了形状不规则的花纹,挎起来还兼具美感,季胥很是喜欢,
“我正缺一个钱袋呢,庄婶儿,你手真巧,针脚缝的扎实又好看,怕是本固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你这样好的针线活了。”
庄氏被她夸的只会笑,埋脸翻弄着手里的衣裳,好半晌想起来道:
“这还用碎布头给小珠二凤两个各缝了一对臂褠。”
臂褠是套在臂上的,类似于后世的袖套,戴上自是能防脏、爱护衣物,庄氏连这也想到了。
季胥心头暖烘烘的,搂着庄氏的胳膊说谢。
这时两个妹妹也换好新衣褶裤,蹭着出来了,都低头打量摸挲着,稀罕得不行。
庄氏拉过她们,弯了腰,各处掐了掐那大小长度,笑道:
“合适,明年也还穿得。”
这时平头百姓做孩子衣裳,都不会做的刚刚好,孩子蹿个儿快,情愿做宽松些,能多穿一两年,因此庄氏才会说合适,若是穿着正好,就是小了。
季胥也换了来,俱是合适。
季凤摸着衣角道:“这新布料就是有股子好闻的味道,是穿旧了的没有的。”
惹得众人一笑,庄氏还把那余出来的三尺布拿给季胥,说可以做擦身擦手的巾子。
“这可太合适了,正好能裁成三条。”季胥捧了来道。
家里三人,就只一条擦身的巾子,还烂成蛛网一般了,好在之前天气热,洗完澡不擦也能凑合,现下天气渐凉,她原打算做了新衣后,用妹妹的旧衣裳改一改的。
意外多了这三尺布,她厚了脸皮道:“就是要借婶儿家的剪子用一用,家里还没置办这些。”
陶氏道:“你既决定要做巾子,过会子我便帮你裁了,拿针线锁了边,这样耐用。”
季胥谢了又谢。
原是想做三身新衣,不承想多出来这么多东西,想着自己思忖的事,季胥拉了庄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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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儿可愿去乡市卖白玉蒸饼?”
庄氏惴着颗心,紧行着步赶回家中,才推院门便唤:
“母。”
在灶屋忙晡食的吕媪出了来,“衣裳送去了?”
庄氏点头,激动又紧张说起季胥提议的事来:“胥女问我可去乡市帮她卖白玉蒸饼,她那白玉蒸饼做来卖一钱一个,若是卖一个,能给咱们三成的利。
卖一个得三成,十个就是三钱,她说如今乡市里头,每日能卖得下三四十个蒸饼,今日她就卖了四十个。”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吕媪自是欣喜,可又纳闷,“她自己不卖了?”
“卖的,不过如今乡市没有先前生意好,她打算明日进盛昌里卖肉馅儿的,能多赚些。”
吕媪深知那盛昌里的买卖可不好做,“那里头的小贩都抱成一团,尤其排外,怎的想去那里?可别被人合伙欺负了……”
“我也这样说,她是打定主意要去的,想多挣些钱盖房子。”庄氏道。
吕媪明白过来,“她家住的草屋还是早年季家的柴房,年头久着了,是该盖新的,不然来年春都得教雨水冲垮塌了。”
“既这样,你去把那竹编的篮子找出来洗干净,明儿你拿去卖蒸饼使。”吕媪道。
庄氏踯躅着没挪动,捏了捏袖子,“母,这事我还没在胥女那应承下来……”
在吕媪不解的注视中,她朴实道:“我没卖过,哪里会,怕是做不好。”
庄氏常年在家耕织,像家中长久一次去乡市,卖点瓜菜、鸡蛋、布匹的,都是她丈夫陈大、或是君舅陈老伯去的,庄氏没把握跟人打交道,不敢瞎应承,特来讨君姑的主意。
“你这笨的哟,嘴巴是做什么的?不会就多问问胥女,学学人家怎么叫卖的,
她能选你去帮忙,是敬你为人诚厚,她先开口都不怕你做不好?你倒发怯了。”
吕媪又道:“你只想着,若是卖得好,自己能挣的也多,
只一点,怕是胥女过两天见盛昌里不好做买卖,自己便回来乡市卖了,到时咱们也别恼丧,人让咱卖一天,是一天。”
庄氏听着,心里也打起几分底气,家里便由陈狗儿看着灶火,吕媪同着她,去至季胥家,郑重应承下去乡市卖白玉蒸饼的事。
次日天微明,庄氏便挎着竹篮,里头塞些保温的禾草,来季家二房外头的土垄上候立着,
心里谨记着君姑吩咐的,并不冒冒撞撞往季胥的灶屋去凑,万一撞破人家的手艺,反而不美。
“庄婶儿来啦,庄婶儿进来罢!”
季凤穿着昨日做的新衣,烧火时沾上点灶灰,这就在外拍打,爱惜极了。
见了外头土垄上的庄氏,笑眯眯道。
“还是二凤拿我这篮子去装吧,我就不进去了。”庄氏道。
直到听说蒸饼都蒸好了,犹豫一下,才进来。
她这一趟也不敢多要,怕没卖出去季胥亏了面粉和手头工夫,昨晚便说好要三十个。
季胥便后半夜起来,做了三十个白玉蒸饼,一百个出头的肉馅儿蒸饼,后者由她带去盛昌里。
装好两人出门,只见路口竟还站着陈老伯。
他短白须覆面,头戴灰白帻巾,一身短褐立在那,虽已年近六旬,照样是挺拔的,毕竟年青时还曾上战场打过匈奴咧。
庄氏解释道:“我母担心你一个小女娘进盛昌里被那些人欺负,让翁陪你一道去,倘或有人动手,也好防着些。”
季胥几番推辞不过,心疚道:“倒耽误陈大父田头的工夫了。”
陈老伯跟在她们后头,听闻此,嗓门倒还嘹亮:
“不碍事,秋收后地里活计不多,阿大一人就能做的来。”
29. 第 29 章
在岔路口两厢分别,季胥在陈老伯的陪同下进了盛昌里地界,庄氏敛了敛心,自己继续赶路至乡市。
一起头,她当真张不开嘴来吆喝,她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过的性子,
这乡市人来人往,一想到哟喝起来大家都看着她,庄氏心口跳的慌。
可她乃是个脸生妇人,挎着的竹篮又盖着布头,一句不吆喝,谁也不会来问。
庄氏在路旁,张嘴艾艾巴巴好半晌,想到篮子里的三十个蒸饼,没卖出去,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个钱。
虽说季胥说没卖完的都算她的,但她这样一点也不尽心尽力,可不是白辜负了她?
因此,一咬牙,照着季胥来时教的,笨着嗓子叫起来,
“蒸饼!呸呸……白玉蒸饼——软乎香甜——”
一味喊着,也不去管那心要蹦出喉咙。
“白玉蒸饼?瞧着脸生,原先不是一个季姓女娘在卖吗?”
庄氏面庞早已火热,忙点头道:“是她!是她做的!我是她同里的婶儿!托我来卖!”
“给我瞧瞧。”
“你瞧,你瞧。”庄氏依言忙的掀开布头。
对方见是从前买过的模样,这便掏钱买了两个。
庄氏收着两个五铢钱,手都在抖,她卖出去了!卖出去了!这里面,有半个多钱可以是她的。
万事起头难,庄氏渐渐抹开了脸,白玉蒸饼本就是在乡市打开市场的,东西不变,自然有需要的照旧来买。
按季胥嘱托的,辨清了五铢钱是否有假,方收起来。
看的一旁卖粔籹的马氏一双眼睛通红,赋税过后,她这两钱一个的粔籹,都没几个人买得起了。
酸不溜湫的笑了一句:“多好的蒸饼生意哪!”
话说另头,自打季胥一进盛昌里,里市的小贩们便传开了消息,聚在一簇,像那烧沸的鼎一样。
为首是三角眼,窄条脸,一身污了油的半旧布裳,一头发髻光溜溜的妇人。
她是在那日季胥进里市买鸭蛋就见过的,姓蔡,因常年卖膏环,大伙儿都叫她蔡膏环。
蔡膏环忿道:“咱们里市,绝不容许外人进来抢地盘,咱们该拧做一股绳!待那季蒸饼一进来市里,咱就将她轰出去!”
“对!轰出去!”
迎合的是戴着小帽儿,置烤炉卖胡饼的男人,他姓孙,大家却管他叫孙吝郎。
因他卖的羊肉胡饼,那羊肉只捡那价贱的、不好的部位来剁碎了做馅,还只舍得放一指甲盖那么多,人家花五个钱买来,吃了嫌肉少,他便跟人吵起来,说羊肉多贵啊、涨价了这类怨气话。
“轰出去!轰出去!”
还有一众卖瓜菜、鸡鸭的小贩跟着附声,卖面食的季胥倒影响不到他们。
只是在这时候,都同仇敌忾,往后若有他们这项上的外人想进来,方能一呼百应的让帮忙。
这一商量,各路小贩便盯着里市入口,只待一来就豁啷发作。
然而,他们等了好半天,算着时辰爬也该爬到了,却不见人来。
一个探听消息的小菜贩喘吁吁跑进来,
“那季蒸饼好奸贼!她就只在各家各户串走着叫卖!”
是的,季胥就没打算进里市。
她这蒸饼,不同要置炉现烤的胡饼、要置釜生火现煎的膏环,胜在轻便,拎篮就能叫卖。
虽说里市人流集中,但各家各户也都有人口,她特地问明了鲍予,盛昌里哪条道有哪些人户住着。
昨个鲍予边说,还拿草棍在地上给她画了路线图,她记了下来,如今按户一径去叫卖,压根儿不进里市去同他们叫板。
“里市在那头呢。”陈老伯见她走的路不对,还指给她看。
暗叹道连路都不清,还想做盛昌里的生意?
不得被他们那些贩夫撕掉层皮,得亏他听老伴的,跟来了,他会点拳脚,绝不让这女娘受了欺负。
“陈大父,我们不进里市,就这么走家串户的卖。”
话说着,这就在路过的院外叫卖起来,
“肉馅儿蒸饼来欸——馅多料足的蒸饼!”
“喷香软和欸——老人小孩都爱吃——”
陈老伯本着里市人多的想法,还没转过来她这么做的缘故,忽地只一感慨,好清溜的嗓门儿!
话说就有孩童从院内蹿出来道:
“蒸饼我要!”
因季胥先头纳赋日是在晒谷场卖过一回的,不少人都吃过这好滋味,奈何没再遇过她。
还有的则只听过同伴说起肉馅儿蒸饼多香,便问那胖墩墩的小丫,
“哎!四儿,肉馅蒸饼真能好吃?”
胖乎的小丫早已捧着来啃了,油滋滋的,嘴里还哈着热气,
“真好吃啊!肉又多!”
季胥接着吆喝道:“每月逢八,大惠顾咧!买五赠一!快来买了!”
“逢八?今儿可不就是九月廿八吗?”
“正是的,今天买五个便能赠一个。”季胥对答道。
一时买的人多起来,有那孩童见人捧着蒸饼吃,便拽着家里大人来买,左邻右舍传了开,
“那日的季蒸饼来了喂。”
“今儿逢八买五赠一。”
那听了信的,都撵着来找,季胥身旁扎堆聚了攥着钱的候着的人。
把陈老伯看得乍舌,怪道说盛昌里富呢!连足足两钱的肉馅蒸饼都这么多人舍得买。
这头卖得如火如荼,里市的小贩心里直泛酸水,他们又聚作一簇,不过这次聚笼的人明显少了些。
蔡膏环重振人心:“咱们伙同着出去,将这季蒸饼轰出盛昌里,命她不许入内!”
孙吝郎赞同应和。
其余人却揣着袖子不大愿意,
“那我的摊子谁看着哪?还得卖鸡卵子呢,谁又知道那季蒸饼这会子蹿到哪去了。”
“小郎要买薯蓣呢?这儿这儿呢!嘿嘿来了!”还有菜翁举着手就溜走的。
他们都不是卖面类吃食的,能帮着将人赶出里市,都是给面了。
现在还得搁下摊子,耽误功夫寻出去,不禁劝道:
“蔡膏环,我看还是算了罢,她又没进来,也抢不着你里市的生意。”
“是哪,倘或她敢入里市,我们便帮你赶她。”
如此一来,竟都散了,就剩孙吝郎还在,这些日子他的胡饼生意愈发差了,定是那季蒸饼害的,
不由的啐道:“你们这些鼠子,往后可别想叫我帮着赶外里人!”
“好嘞,五个肉馅蒸饼明早保管送到家门前。”
季胥不仅将蒸饼卖个空,还许诺明日送饼到家。
这不,便有人预定了蒸饼明日做朝食。
说起来,季胥的蒸饼卖得快,加之盛昌里近些,倒比庄氏还先归家。
陈老伯回至院中,吕媪凑来问长短,“可怎么样?盛昌里那头,可卖出去了?还是被赶出来了?”
陈老伯生来是个肃脸,叫人也看不出端底,可把吕媪急的哟。
若说不巴望着在盛昌里能卖得好,是假的,毕竟季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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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市那头也能由自家捡着来卖。
陈老伯回想那热火朝天,说道:“不仅全卖出去了,还……”
陈老伯嘴笨,不知如何形容季胥伶俐的就哄人定下明日送上门的事,吕媪听得更急了,恨不能自己亲见。
只听陈老伯由衷道:“胥女是个有成算的,她倒比我还了解盛昌里,是早有准备的,
这户有几口人,那条路好走……她都知道。”
“这可太好了!”吕媪在家悬心半日,总算一颗大石头落地。
话时庄氏也满脸喜色归来了。
吕媪一瞅那竹篮空空的,亦是喜上眉梢,拉上庄氏进西屋,听她说起乡市这头的始末。
庄氏是外人跟前磕巴,自家人面前还是嘴皮子流利的,把吕媪听得一杆子劲儿,直道“我就说你行”。
末尾庄氏从贴身的衣襟里掖出钱袋子,倒了倒,里头可不正是九个钱,
“卖了三十个,胥女的我一回来就先去了她家,给了她了,
这是咱家的三成,母,你收着。”
“才听你翁说,胥女在盛昌里那头卖得可好,这么着,托胥女的福,咱家也能添个进项啦?”
吕媪喜的脸上褶子打出花来,这可是九个钱哪,才半日工夫。
想她孙子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里,做那下死力气,背砖的苦活,大暑天里汗都流成河了,一日不过得七钱。
现在儿媳挣回来九个钱,且不吃力气,怎么不教她心里乐呵?
庄氏道:“明日我想试试,卖四十个。”
“行,四十个,母信你!”吕媪道。
“过了饭点我再去寻胥女定下这数,方才我去,她家在忙中食了。”庄氏道,她也才知人家里要多吃一餐中食,不然也不会莽莽的去送钱。
今日这中食,是季凤张罗的,别看她小小年纪,厨事上早早的有模有样了,是田氏在时教她的。
“阿姊,快来,瞧我做了什么。”
这厢季胥刚送走庄氏,便被她扳着向灶屋去。
只见陶灶上两碗枣糒,一碗肉芹白羹,俱是时下很兴的做法。
“亏的阿姊做那寿桃得来这么些好东西,拿来做炊正合适。”季凤道。
枣儿和芹菜是昨日鲍予让留给她们自己吃的,她洗了来,稻米在鬲内焖煮时,铺上一层去了核的枣,焖尽了水成干饭,便是枣糒;
肉芹白羹是拿包蒸饼剩的肉,切成丝,并切段的芹菜,与稻米煮成羹,淋了油盐。
“枣糒是我和小珠的,记得阿姊说不喜甜的,这肉芹白羹是阿姊的。”季凤将碗放到各自面前,两眼发光看着季胥,亟待她尝一尝。
还有什么比忙完能吃现成的更令人舒坦的,连她不好甜都虑到了。
季胥知道季凤这是体贴她,拾起筷子来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暖了,点头道:
“好吃极了,凤妹手艺真好,看来以后该我烧火了。”
季凤被夸的喜滋滋的,季珠不服的道:“是小珠洗的菜!”
“是吗?小珠辛苦了,我说这菜这样干净。”说的季胥捏捏她脸颊。
到底是两个小孩子,得了夸赞乐的你言我语,叽叽呱呱个不停。
好一会方捧碗吃那枣糒,时下甜味稀罕,这样拌着枣儿,甜滋滋的饭,她们爱的不行,吃了个精光。
季胥那碗羹亦是,在盛昌里走田串户比在乡市要走更多的路,哪能不饿,有这样一碗热羹,全吃进肚里了。
明日再接着挣钱,这盛昌里,她定要趟进去,站稳了的。
30. 第 30 章
因这日无事发生,次日,陈老伯倒是没再同去,顺路同着的是陈车儿。
他是去盛昌里的窑场上工的,穿着短衫,瘦黑的身子,还在喜呵呵和季胥道:
“胥姊,我如今一趟能背的起二十块砖!不过比不上当初我阿翁在那时,他一趟能背的起三十块呢,王典计夸我倒是踏实肯干的,像极了我阿翁。”
他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逗的人发笑,季胥塞个肉馅儿蒸饼与他吃,他倔着不要,昨日他大父亦是,
车儿叨叨道:“留着卖钱,吃了怪可惜咧,我吃过朝食来的。”
庄氏亦是这样说。
季胥便道:“这我拿手抓了,不好再卖给旁人了,车儿快拿着吃去。”
这点庄氏是知道的,她也被叮嘱,做买卖时不要用手去碰那蒸饼。
陈车儿其实馋的很,不过不好意思吃这么贵的蒸饼罢了,听到这样说,一时没了主意,两眼向他阿母庄氏看去,庄氏也没了主意,直可惜那蒸饼来着。
季胥便硬塞到了陈车儿手里。
陈车儿犹豫一下,吃时两眼冒光,庄氏手里被他掰了一半塞去,舍不得吃,要留给他。
陈车儿不肯,庄氏才细细吃起来,一面想着这可就是一个钱哪,一面吃的越发珍惜了。
进了盛昌里,陈车儿往深处的山地去,那窑场在泥山脚下。
季胥则在浅处的田间小陌串走,哪户人家定了蒸饼,她都记着清楚,先往人家里去,
心里头有鲍予画的地图,哪条路近她都明白,一点不耽误挨家挨户叫卖。
“瞧,蒸饼来了。
快去开门。”
而那蔡膏环,聚不起各路小贩来帮她去外头轰人,一想到季胥把蒸饼卖得火热,她熬得一夜都没睡,两眼猩红,推着独轮车去里市卖膏环。
里市也分大市小市,大市三日一市,买卖人多,平时是小市,要冷清许多。
今日便值小市,眼瞅着她的膏环摊子无人问津,她就按不下心里的酸火。
只见她招了招手,市里游荡的两个青年凑了来。
一个是赖子,一个叫胜郎的,都是怀弹挟丸的地头无赖,专在外头各里做些碰瓷讹人的事,
他们其实都是盛昌里人,家中有房有地,也不穷,但就好做这行当,比正经做活来钱快。
“作甚?”
蔡膏环堆起笑,各递给他们一块刚煎好的膏环,可把她心疼的在滴血,她道:
“你们竟不知?盛昌里来了个外头人,在走家串户的卖肉馅蒸饼的。”
两人都在吃那油乎乎的膏环,煎得硬邦邦的,吃起来嗑牙,
赖子道:“这与我们什么相干?”
蔡膏环心骂这两个平日里讹起人来做的那么真,现下怎么呆成这样。
她低了嗓门道:“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若是你们吃了她的蒸饼闹了肚,还不是你们要多少,她便掏多少银钱?”
一番咕叨后,她心满意足看着两个无赖勾肩搭背出了里市。
心道看这季蒸饼还待不待得下去,这两人可是专讹人的,平常人没有不被他们唬住的。
隔壁摆弄炉子的孙吝郎虽未听真切,但也猜出来她的算计,心里也一派得意之情,
要知道,他这胡饼,同样是肉馅面食,季蒸饼一来叫卖,首当其冲就是他的摊子,大家在外吃了她的肉馅蒸饼,谁还进里市来买他的羊肉胡饼?
两人都等着看好戏,不多时,两个就折返了。
蔡膏环心头一喜:得手了?
却见赖子和胜郎二个,来至膏环摊前,捂肚弯腰,面色发白,尽是痛苦之色,
“嗳哟,嗳哟,吃了你家膏环,肚疼……”
把蔡膏环唬了一跳,气上心来,叉腰指着他们骂道:
“混说什么呢!我这膏环卖了十来年,竖子胆敢讹我?!”
她心头急的不行,不知这二人怎么回事,难道讹完季蒸饼,起了贪心,还要再来讹一手她?
“嗳哟!肚里有虫在钻!”
二个直在地上打滚,引的里市的人都来瞧热闹,只见他们满头冷汗,身子都疼的扭曲抽搐起来。
“她家膏环不干净的。”
“吃了闹肚。”
“瞧地上这二人疼的。”
“怪呢,我说前儿我怎么拉痢疾,那日就买了她家的膏环。”
蔡膏环见这群人信了,跳起脚来骂:
“我呸!你拉痢疾是自己贪了坏东西,少往我家膏环上攀扯!”
“嗳哟……不得了,吐白沫了!”人指着地上的赖子叫出声。
只见他嘴吐白沫,连嗳哟都像蚊子似的,像是疼晕过去了。
“就是吃的她家膏环!我才瞧见他们二人在她摊子前吃膏环!”
“是哟,快找乡啬夫来断案!将这妇人抓起来!”
“得找药姑来看罢!”
人丛里七嘴八舌的。
实则是赖、胜二人,专有种丸药,吃了能口倒白沫,额头冒汗,他们便是靠这丸药专做讹人的营生,
就连这人群里头,也有他们一伙的托,专来煽情拱火,唬人的,少不得有被唬住的,怕吃刑役,便掏钱了事。
蔡膏环这本里人,都被指责的冒了汗,甚至疑起是不是自己擤了鼻涕没洗手的缘故?
好半晌才找回点神,要她掏钱绝不可能的。
她拾掇上铁釜,推着独轮车,灰溜溜的钻出人丛,离了里市,往家去。
幸而那帮人也没拦她,她灰了神采,迎头碰见的,却是挎着个空篮,卖了百来个肉馅蒸饼的季胥,眼睛登时聚火,能把她钉出两个洞来。
合着那二人专就讹了她!
照说赖、胜二人专在外做这等事,大部分盛昌里的人家都不甚了解,季胥是探听不着的。
这还是鲍予那四兄,做催债逼人的事,恶名在外,是盛昌里这帮无赖的头儿,因而鲍予才跟着知道这讹人项上的两个主谋,前儿一并告诉,令她有了提防。
季胥昨日便带着鲍予的口信,就在鲍家附近和鲍四通上了信。
“你放心,赖、胜二人得了我的话,断不会讹上你。”鲍四说道。
季胥与他几个钱,鲍四也没收,只道:“你帮了我妹子,我自帮你一回。”
那赖、胜二人得了话,虽然眼馋这块肥肉,到底没敢打主意。
手头没羊可宰,他们便在里市游荡,被蔡膏环叫去,刚巧吃了她家膏环,走出里市便心生一计,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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讹起她来。
只是蔡膏环到底知道他们端底,没让唬住,只是溜走了。
蔡膏环啐了口道:“识相的就滚出盛昌里,留这没你好果子吃。”
“婶,”
季胥叫道,“我不进里市,买的还是咸口面食,
你的膏环是甜口,咱们各凭本事,压根犯不上冲,是不是?”
蔡膏环道:“这盛昌里的面食生意我能做!你不能做!做了就是抢我生意!”
季胥也不恼,她只道:“婶有没有想过,你这膏环生意不好,也有自己的缘故?
你这膏环,搦的粗,煎的还硬,滋味不会好。”
“呸呸呸,你的蒸饼才不好呢!”蔡膏环觉得自家膏环绝无仅有。
季胥笑道:“我给婶透个主意,你掺一半秫米粉去,吃起来软糯。”
“我蔡膏环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用的着你这毛没齐全的女娘来教?”蔡膏环晦气道,推着独轮车哐当哐当走了。
归至家中,她家儿郎喘吁吁跑进来同她道:
“母,儿可算在本固里打听着了,这季蒸饼,乃在长安宫城为奴三年,手艺怕是在那学的!”
蔡膏环不由的嘀咕起这话,想了半日,让她儿郎把家里秫米粉找来。
翌日,蔡膏环惴惴不安支开摊儿。
她这铁釜,里里外外都使灶帚刷过一遍,摊子也都抹得崭新,极为担心自己的膏环生意被那俩无赖搅黄了。
孙吝郎倒是巴不得,嘴上仍是光亮话:“十来年了,哪能啊,你把心放肚里罢!”
日值大市,来了不少就市购物的里民,还有那外里的,里市比昨日喧阗热闹。
“你家换手艺啦?”
“这膏环比先时好,软糯哏啾,再给我来一块!”
昨日蔡膏环溜了,没叫太多人瞧见那闹事的,到底是老生意,今时还是有熟面孔光顾的。
蔡膏环喜不自禁,浑圆的膀子搦搓着面团,来吃过的,都夸她手艺精进。
把冷冷清清的孙吝郎酸坏了,好容易寻个空档,猴过去道:
“我叫上我家两个儿郎,你也叫上你家两个,他们那些人不去,咱们两家自去轰那季蒸饼。”
蔡膏环擦擦汗,显弄道:“你瞧我这生意,哪里忙的过来哪,
那季蒸饼在外头,也碍不着你我什么,何必去赶人家呢。”
好个蔡妇,自己生意好了,便撂开手了!
孙吝郎心内暗骂,面上仍是好商好量,
“我们同她都是面食,她在外挨家挨户的,谁还进这买咱的?
照我说,趁早轰出去,粗壮的儿郎们撸起袖子,唬她一顿,看她还进来不进来!”
“我说孙吝郎,你可积些德罢,”
蔡膏环把手一划拉,“这不都是人?自家生意不好也别怨旁人呀。”
孙吝郎气得翻眼,“前日、昨日也不知是谁先撺掇的……”
蔡膏环这头又来了生意,她喜滋滋忙乎着,嘴里念道:
“她是咸口,我是甜口,两头犯不上冲,我可不去赶人家。”
好么,同是咸口的,不就剩孙吝郎的胡饼么?
独他怄了一肚子气,揣着手回去,空守冷炉。
31. 第 31 章
话说季胥接连三日在盛昌里卖上了肉蒸饼这事,在本固里传了开。
因这里头有鲍予的功劳,她在田间地头忍不住就洋洋洒洒抖落出来,
“要我说,还这胥女有眼光,知道先问问我这里头的内情,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盛昌里女娘,本固里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那处?这多亏了有我呀!”
“盛昌里那帮蛮霸贩子竟没赶她?”
“胥女真是捞着了,盛昌里那帮蛮人可富了,买蒸饼还不是随手的事。竟叫她吃下那块难啃的骨头。”
“我上回去卖瓜菜咋就被赶出来了呢……”
这些话传到冯富贞耳中,她气得甩手归家,同徐媪抱怨道:“都怪叔母,作甚同胥女讲,她又不是咱家人,白甚么帮她。”
徐媪纳闷,早先农忙那会子,孙女还主张要胥女来家庖厨,这会儿却又厌上了人家,不知是哪里头的缘故。
她道:“同乡同源的,能帮就帮帮人家也好,于咱家名声也好。”
冯富贞见大母不站自己这头,急的脸红,她道:“我悄悄告诉大母吧,三年前,小叔忽然要舍弃学业文章,要去县里头寻些活计挣钱,其实是要和胥女一道,大母怕是不知道罢?”
徐媪闻言,不由的锁住眉头。
她那小儿,打小脾气拐孤,成天与书卷为伴,不见的他说几句话,那胥女倒不知怎的,很合了他性子,两人玩的来。
她并未多留意,一心只在冯恽的学业上,后来经舍大儒听说他蒙学时颇有天赋,愿收他为弟子,传授经学,可把她给高兴坏了,冯恽倒撂挑子,要去县里头找什么活计。
“他们约好一天去的,后来胥女倒提前一天走了,谁知运道不好,教贼人略卖了。”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徐媪问道。
“我那时还小,常跟在一处,他们说话并不防我。”
“兴霸呢?又去哪里野了?”冯富贞转了圈又回来问。
徐媪还是那副锁眉思虑的模样,半晌道:“哦,他去找王利玩了。”
此时,王利照旧,去季家二房,帮着拾柴换蒸饼来吃,冯兴霸因来找他,一听蒸饼,也胶牙饧似的黏着一道去了。
不过,季凤近日是无需去冯家牧猪了,她是在家的,刚和小妹吃过朝食的蒸饼,尚还不解阿姊为何要留出这么多来,吃完朝食还剩七个呢,多带些去盛昌里卖钱多好。
一出灶屋,忽喇喇的,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冯兴霸,全来了。
季珠便同她说了近来他们帮忙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凤一听,朝她脑袋戳了一指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王麻子偷过咱家胡瓜,你还把他家的人招来,不是招贼呢吗?”
季珠低起脸,不敢吱声。
王利羞的双颊火热,一股脑儿急道:“我不是贼!我可没偷过你家东西,季虎孩才偷过你家蒸饼吃呢!”
季凤遂朝妹妹一细问,方知那日季虎孩摸来灶屋偷吃的事,她性子上来,隔着院墙就骂了两句:
“眼馋肚饱的小鬾鬼!叫我抓了,看我不拿荆条捆了你!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听的隔壁墙根下,也想掺合来拾柴的季虎孩愈发胆怯,他本就怕隔壁的季凤,胜过怕他亲姊,登时跑进堂屋。
矮矮的,和听着骂声出来的金氏撞个对碰。
她一把搂过季虎孩,站至院内,破开嗓道:
“说谁呢,没大没小说谁呢!究竟谁教出来的畜产,对着伯母这样放肆!”
季凤回道:“谁偷我家蒸饼吃我说谁,自己不教好,教出个小贼来!看哪天被求盗逮去了,我才要发笑呢!”
金氏遂回过神来,是这季虎孩偷吃了她家蒸饼,怪说那日窗子下的柴禾都被踩下来好些呢。
她还以为家里进贼了,里外清点也没少东西,合着是这小鬾鬼馋到二房去了,她气的捞过季虎孩来,直打他屁股。
“哪个叫你去偷她家的?
那有什么好偷的?你这馋死鬼投生的!”
季虎孩被打的吱哇乱扭,好容易挣脱来,往刚出屋来的季富后头闪躲。
季富护住他道:“你打他做甚!哪个小孩不偷摸东西的,
她家若是锁着灶屋,虎孩能偷着吗?好好说几句就行了,做甚动起手来,打坏了祖宗都要怪罪的。”
金氏气的咬牙,为的是自己在二房跟前没了脸,尤其才在田间听说季胥又在盛昌里卖上了蒸饼,她的心就像热火烹油似的。
那可是盛昌里啊,比本固里富得多,那蒸饼该有多好卖,那钱该有多好挣。
偏生这小儿还死乞白赖的,去想二房的蒸饼吃,如何教她不气,扑着又要去打,季虎孩躲,季富拦,季元来劝,乱成锅粥了。
一旁烧火做朝食的季止出来,她身上穿的还是旧年的补丁衣裳,满脑却都是季凤季珠两姊妹,
连她们,都穿上新衣了,听说,还是在陈家扯了半匹布,从头到脚都做的新的,那季凤这两日都穿在身上,一点灰便在门口拍打。
她都看见了,便央金氏给她做新衣,金氏说她这旧的还没穿坏,不给做。
她心里又酸又涩,想了个主意,和金氏道:
“阿母,我也去盛昌里做买卖,就卖咱家的菹菜,卖了钱给你争脸。”
金氏一下对她亲香起来,“我的好阿娇,比你没出息的弟弟强多了,我这就替你拾掇,
我那坛子菹菜够酸够味的,还不把盛昌里那帮人馋的跟你跑?
想她胥女都行,你有何不可以……”
她已经看见那钱大把大把的往自家钱袋子里钻了。
隔壁的季凤他们,这会已是去牛脾山拾柴了,王利也跟着,季凤倒是没再赶他,独对他冷着张脸。
王利越发卖力拾柴,拾了一大捆,比众人都多,分蒸饼时,虽是正好七个,但季凤哪舍得按个给,就一人掰了一半给他们,说道:
“这是肉馅儿的,可香了,我阿姊在盛昌里卖上两钱一个,大家还抢着要呢,我都只舍得给你们分半个。”
她想着,剩下三个,便留着做晡食也好,还能省点粮。
“肉馅儿的?太好了太好了,我爱吃你阿姊做的肉。”冯兴霸眼睛一亮。
陈狗儿兄妹也在咽口水,他们先前吃的都是白玉的,还没尝过这样的,年节方能吃的上的肉,这会子一听说,哪能不馋。
至于王利,故意把眼睛往别处瞅,轮到他时,季凤掰了开,递那小块的给他,“喏。”
可瞥到他背后那大捆的柴禾,罢了,一码归一码,她咬咬牙,递了大块的给他,自己占那小点的。
王利都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接来,送进嘴里,还省出一半,留着带回去给他妹妹王绵,陈狗儿和陈穗儿亦是,都俭省着吃,没舍得大口塞完,要带给大母尝尝这肉馅儿的。
“我这块给大父尝尝。”
冯兴霸倒是三下五除二往嘴里吃完了,吃的咂摸嘴里的余香,约定道:
“我明日还要来!”
“阿姊!”
恰好季胥也归来了,妹妹们唤道,迎前来,争着接她手里的东西,在伙伴们面前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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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着她。
只见季凤接过那沉甸甸的柳篮。
里头照样买了肉、五十个鸭蛋回来,季胥如今每日都做皮蛋,为的是日后的买卖。
眼下蒸饼虽卖的多,但每日要费大半斛面粉,四五斤肉,刨除这些本钱,并每日买鸭蛋的钱,能攒个一百钱下来。
但盖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照这样攒下去,待攒齐了,都已经入冬了,她们这破草屋子四处漏风,哪里住的人。
所以她每日都做上一罐皮蛋,过些时日能启开来了,许会添个持续的进项。
季珠则接过一只簇新的木桶,稀罕极了,“是木桶!还有木头味呢。”
“太好了,这木桶使起来可不会漏水了,阿姊,那旧的专门拿来浇菜怎么样?瞧瞧,多厚实的木头。”季凤见了也欢喜,亦拎过来晃了晃,仔细放到灶屋去了。
她们灶屋添了鬲、甑,连水瓮并水桶也有新的了,更别提那陶盆、酱瓿、盛猪油的陶瓯,这些齐整摆在灶上的物件,一点点填满原本破落的家,瞧着就踏实。
“胥姊!”
“你家添新家当了?”
其余人叫道,围过来瞧了一番,便接着在屋前的空地玩。
见家里头这样热闹,门前还堆着柴,个个手里还有蒸饼,便知是这些小郎小女们,又帮着拾柴了。
季胥笑着应他们,进了灶屋,见釜里还剩三个蒸饼,便同季凤道:“这三个也拿出去分着一道吃了罢。”
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我已经分了他们半个了,剩的留着咱们自己吃。”
季胥想了想,弯腰问道:“凤妹是觉得,这东西珍贵,要咱们留着吃对吗?”
季凤点头,“正是呢!这肉馅儿的蒸饼吃着多好哪,多补哪。”
季胥便明了了,不再强求她分出去,摸摸她的脑袋道:“那就依凤妹。”
孩童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她也不去过多插手,况且季凤如今舍不得分,到底还是家穷,没过过好日子,日后富起来了,她手里东西多了,自然会舍得。
次晨,卖蒸饼的路上,季胥发现后头缀着尾巴。
待走出本固里,季止方跑着前来,对季胥道:“堂姊,我也去盛昌里卖东西,你带带我罢?”
昨儿金氏领着她,端了小半碗菹菜往冯家去,本想卖个好,令鲍予指点一二,谁知那鲍予嫌寒碜,一句话也不多说,气的金氏骂了几句,扯着她走了。
还是她哄着金氏消气,说自己在乡市卖惯了的,没有鲍予指点也能行,今日方能出来,远远跟在季胥后头。
特地等走远了才过来攀谈,若是被金氏瞧见她央着季胥,该戳着指头骂她丢了脸了,但季止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卖东西,赚钱。
季胥实话道:“盛昌里我也刚趟进去,脚跟还没站稳,没法带你。”
季止悻悻笑道:“让我跟着你就成。”
偌大个盛昌里,季止想去哪,想走她走过的那头,也并非她能阻拦的,季胥因点了点头道:
“好,但我丑话说在前,若是你被那些和你卖一类东西的贩夫们轰赶,绝非我一人能拦得了的,你若是看情况不对,便赶紧跑吧。”
两人前后脚进了盛昌里,季胥在前头叫卖蒸饼。
季止便换个词,也学着叫卖,
“菹菜来欸——酸酸的菹菜,好吃欸——”
走不多时,还没开张,季止远远望见一行汹汹而来的汉子,她只当来驱赶她的,浑身都紧绷起来。
在跑与否之间犹豫,却见那三人堵的是季胥,不由的松了口气。
32. 第 32 章
这为首的,正是卖胡饼的孙吝郎,伙同他来的也没别人,是他家两个成年男丁,往那一立,身高马大向着季胥。
孙吝郎唬着脸喝道:“欸!谁准你来这卖的!赶紧滚!”
说着,他家两个儿郎便将袖子一撸,要来推搡着撵她。
季胥灵活朝人簇后头躲了下,这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叫卖,附近来买蒸饼做朝食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季胥躲开那大手,照样的清溜顺条道:
“田坳上的赖家,湖边的倪家,山脚下的赵家……这些人家,个个都在我这儿定了蒸饼,等着我送去做朝食,你说说,谁准我来这卖的?”
听得孙吝郎脸黑如炭,不过短短四天,此女就将买卖做到各家了,念的这几户,像倪家,还是富户,孙吝郎可得罪不起。
旁的里民也帮腔,“就是,我们都等着买蒸饼呢,你白甚么在这赶人家?”
“去去去,莫耽误了我吃朝食。”
“女娘,莫管他,快快与我拣两个蒸饼来。”
“咱们大家伙儿都在这,看哪个敢赶你!”
十里八乡难见的手艺,这女娘愿来盛昌里挨家挨户卖,他们也不用老天拔地去外头买,多便宜的事,自然将季胥拥护起来。
再个,比起他们这群人,孙吝郎那头明显人少势微,他们也无需惧怕,一时帮腔詈骂起来,这里头还有蔡膏环的儿郎,也跟风来买蒸饼的。
“吃了孙吝郎的胡饼,舌头都摸不着羊肉味哟!”
“还卖五个子,你将她赶了,我们上哪吃这两钱的肉饼去!”
七嘴八舌的,将孙吝郎臊得趔趔趄趄逃走了。
“噢!走咯走咯。”
“孙吝郎孙吝郎——羊肉吝啬性窝囊——”
孩童编起顺口溜,举着蒸饼冲着那背影欢呼。
“堂姊,你瞧,他们被吓跑了。”季止靠前来道。
有人便问:“胥女,这是你妹子哪?”
“是的是的,我是她妹妹,来卖菹菜的。”季止忙不迭点头,一面掀开篮子,里头一个陶盆,搁着好些成颗的菹菜。
那霸道的菹菜味顿时蹿出来,有捏了鼻子的,
“不行啊,你这菹菜都走味了。”
季胥闻着,也是酸臭酸臭的,应该是腌菹菜的坛子不洁,或是没封严实的缘故。
坛口须拿一块大石头镇实了,过上半个多月,捞出来时色如金钗、汁水酸美,那才是做成了,拿来就粥,就酒,最为适宜。
季止的菹菜瞧着不金盈,反倒呈现出一种暗沉色。
众人凑前来闻了一鼻子,都散去了,没买。
季止道:“我家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有味啊!分明是正宗的酸味。”
季止接着在这片叫卖,她提着篮子,走家串户的都说这味不好,没人愿费钱去买。
因也没有小贩来赶她走,她却是傍晚丧丧的自己回去了。
话说季胥卖完蒸饼,又绕道去乡市,买些鸭蛋和猪肉,家里面粉消耗快,她还添了两斛面粉。
在乡市上碰见庄氏,这些日子她稳定能卖上四十个,面带喜色,满是劲头,这半日光靠她可就能挣十二钱,想想就和做梦似的。
她卖空了正要家去,见季胥抱着面粉,这便来替,说道:“拿婶儿来扛着,你提这轻的鸭蛋和肉就成。”
这便大力气的,将面粉袋子搂过去,一下就扛在右肩。
“婶儿好力气。”
走大段路还不带歇肩的,季胥每回都得走一截歇一会,见此不由的赞道。
“不过是粗笨力气罢了。”庄氏羞道。
中途时,季胥要替换来,她还不愿,“我做惯了地里的活计,不觉着重,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别折坏了。”
“可别,让婶儿扛一路,叫我这做小辈的怎么过意的去。”季胥说道。
后来庄氏看没剩多少路,便由她抱着回去,自向家去了。
那田头锄草的妇人打趣她:“蕙娘,日日卖蒸饼,累的够呛罢?”
庄蕙娘实诚道:“哪里累了,又不用肩挑力扛的,篮子轻快着,不累人。”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可是酸倒了牙,想这庄蕙娘不过去叫卖一番,就能得三成的利,他们咋就没和季胥卖个好呢?
这活儿不就有自己的份了吗,一时都咬着槽牙可惜,却笑道:
“胥女自己在盛昌里挣大钱,咋不带你去里头卖呀?好歹能教你多挣些利。”
“乡市也可好,我今日卖了四十个咧。”
当初这分成,季胥是摊开说明了的,一斛面粉能做二百个蒸饼,算下来,这白玉蒸饼卖的钱,面粉本钱占了三成,她得三成,胥女那头得四成。
当初吕媪庄蕙娘这对姑媳俱是点头的,想着人家的手艺,又是一大早忙忙累累做好现成的,只管来取,哪还有什么旁的不足,心眼里尽是感激。
因此庄蕙娘这话不假,进了院子,自去西屋织布了,压根没将那些歪话放心上。
见陈家与季胥这样交好,廖氏却是坐不住了,惦记家里大男的亲事,忙忙的自田间归家,拉了丈夫崔大道:
“我看也别等了,我可听说那胥女在盛昌里一日能卖百来个蒸饼,挣的钱可比种田划算多了,
你当那庄蕙娘同她这样要好,心里头不惦记将胥女娶回家去?”
崔大道:“那不能,她家车儿还小,没成丁呢,再等等罢,她家能盖了房,咱再提这门亲。”
“不能再等了,成丁左右也就是明年的事,房子哪是朝夕间的事,你且瞧她连盛昌里都能趟进去,还愁不能给咱家挣钱?
再说,咱家也住的开,要她盖那房做甚,不如省了钱来作旁的用处,
若那庄蕙娘也存了这心思,该抢先我们一头了。”
这话说动了崔大,廖氏换了身新襦裳,重新梳了头,挺着胸脯向季家去了。
“胥女,浇菜哪?真勤恳。”
季胥提着旧木桶自屋后菜畦出来,便见自家草屋前喜盈盈迎前来一个妇人。
廖氏还要来接她手里的空桶,别提多热络了。
“廖伯母可是有事?”季胥没将桶给她,仍是自己提着。
“有事,有事!天大的好事!”却是一旁的金氏抢道。
廖氏才刚先去的大房,她一听,竟是那胥女的好姻缘。
要知道,崔家的田地比她家还多,崔广宗将来又能成个铁匠,如今盐铁官营,那是很吃香的,配她的元女自是还差些,但配这胥女可是绰绰有余。
如今季胥双亲故去,金氏作为季胥的长辈,虽说不往来了,但在这姻亲大事上,廖氏还是率先找的她。
至于金氏,一听能得崔家的媒谢钱,她拾掇拾掇便来了,能把胥女嫁出去,也算拔去眼中钉肉中刺。
她每日在田里听着季胥在盛昌里卖蒸饼多挣钱,那可真不是滋味,想着万一有一日二房也盖起座瓦房,围上一间小院儿?
那她金翠茹和田桂女较真半辈子,分家后好不风光,衣食住行,包括子嗣上,都始终压田桂女一头,临了却被她刚及笄的大女给越过去,那可真是老脸尽丢。
是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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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不得季胥赶紧嫁走。
“你廖伯母相中你,给她家大男做新妇。”
金氏喜滋滋的比划,仿佛季胥捡来个天大的便宜,
“哎哟,她家大男,崔广宗呀,
小时候调皮鬼儿,还拆你的丫髻将你惹哭过,你忘啦?
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个稳稳当当的人了,高高的个儿,臂膀有那么粗,在铁肆做学徒呢,说话就能做个打铁匠了。”
这话一说,令一旁的廖氏脸上有光,得意的掸了掸系在腰上的麻布蔽膝。
季胥道:“想起来了,但我不嫁。”
“什么?不嫁?”
金氏说话时,廖氏一直端架子不言语,正是要敲打一番未过门的新妇,谁知她竟然不嫁,她脸色一下难看。
“是的,不嫁。”季胥重复道。
金氏不禁急了,“那崔广宗到底是本固里的大好儿郎,你竟放着不嫁?”
季胥不卑不亢,“他是大好儿郎,我也是好女娘,不比他矮一头,伯母何故做出我高攀他的姿态?”
金氏被噎了一噎,心道这胥女做了买卖,倒不如以前老实木讷,还是廖氏拿眼角扫了扫她家的简陋草屋,
“你家瓮牖草舍,无有田地,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嫁到我家,还得给口吃食养着你那两个妹妹,每年需得纳口算钱,如何不是你高攀?”
“既这样,廖伯母选我做新妇图什么?”季胥不慌不忙发问。
“自是你会……”廖氏险些说出心中所图,忙的止住话口。
季胥接了话茬,“自是我会庖厨,能做蒸饼卖钱,问问伯母,崔家新妇挣的银钱,可否由自己拿着做体己?”
“进了我家门,银钱自然要交到公账,一家子嚼用的。”
廖氏对她这种想存体己的心思狠狠皱眉头,这胥女太不老实。
“也就是说,我挣的钱,原本可以只我们三姊妹花,嫁作新妇后,却多出一大家子人来花我的钱,我图什么?”
“自是图有个好夫婿,延绵后嗣。”廖氏听完这番话,已经在掂掇是否要说成这门亲了,这胥女太不识好歹。
她并未反驳,只说:
“我不图这些,二位伯母请回。”
这一番下来,廖氏虽说对她百般不满,但这一拒绝,她被下了脸面,临走脸色黑如釜底,她实在想不通,这胥女竟看不上崔家的亲?
想到什么,她停了停,重新扯起嗓子,
“莫不是真恋着了冯家恽郎?我告诉你,冯家的门户你别肖想,顶多使钱雇你庖厨罢了,人家读书人可瞧不上你这等做庖厨的女娘!”
定是这样,冯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模样斯文,不少女娘心生爱慕。
而这胥女打小与他玩的好,怕也惦记上了。
恽郎?冯恽?季胥连他如今什么模样都没注意过,没搭理这话。
耽误这会子功夫,她早都该做中食了。
可巧凤、珠二人从牛脾山背柴禾回来,季凤听了后头这话,把柴禾一丢,就追着讨骂起来,
“胡吣什么呢!当心嘴里生疮!我阿姊就是神仙也配得上,不过挣了他冯家一日的庖厨钱,你们这群酸妇竟敢跑上家门来说这些子疯话,你等着,我往你家泼粪去!好盖过你们的嘴臭!”
妇人们都知道季凤那嘴利害,泼粪的事她阿母田氏从前确实也做过,到底她们这样有屋有院的没她能豁得出去,也不与季凤口舌争辩,紧着脚步回家去,闭上门,才啐道:
“小小年纪这样的辣货,也不怕嫁不出去……”
33. 第 33 章
“阿姊不嫁,可是因为我和小珠……”
中食时,季凤听说了始末,明白过来廖氏她们突然来家里,原是想说和阿姊与崔广宗的亲事。
她虽骂那廖氏,这会子心底也有数,崔家有田有屋,崔姓儿郎还算是门不错的亲。
在她的认知里,女娘就是要嫁的,儿郎就是要娶的,若是蹉跎到二十几,成了怨女旷夫,全乡在背地里都要耻笑。
她以为季胥放不下自己和小珠,才不愿嫁。
“阿姊想了想,若是嫁作人妇,要侍奉舅姑,延绵后嗣,成了妻子、儿媳、阿母,身份多重多样,越发被缚住了,倒不如眼下自在,自己挣钱,先把日子过好了。”
好就好在分了家,她是二房的户主,金氏见不得她们好,上赶的要将她嫁出去,那也不能够。
季凤听的瞠目结舌,“可女娘本就是要嫁的呀,家里有儿郎,才能把日子过好。”
连她阿翁季贵,都打心眼里不喜她们三姊妹,嫌弃她们都是女娘,使他在乡里没脸,愧对了祖宗,若非阿母阻止,还欲给小珠取名为南来,谐音男来;
阿母却十分怜爱她们,不过被那些烂了舌头的说三道四时,夜里也会吁叹,要是生了个小子就好了,也不至于分家才分的一间草屋,过的这样清苦。
季胥是真心将她们当作妹妹看待的,听到这话,不由的心疼,眉眼也愈发温柔,
“咱们家没有儿郎,不也在把日子越过越好吗?瞧瞧家里添置的东西,
凤妹是女娘,可是骂的多少小郎都不敢回嘴,你这么小便会牧猪挣钱,会拾柴,会做炊……
在阿姊眼里,你比多少小郎都要厉害,千万勿要轻看自己。”
季凤听的一愣一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是这个理,有些脸红起来,“我没有阿姊说的那样厉害,都是阿姊的手艺才能挣来钱。”
“谁说的,你每日帮我烧火做蒸饼,要是没有你,还有小珠,你们拾回来屋檐下那些柴禾,做蒸饼哪来的柴?”
她给季凤和季珠两个夹菜,鼓劲道:“所以,靠我们三姊妹,也能将日子越过越好。”
“对!”五岁的季珠听了半懂,只知阿姊厉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里崇拜热切。
季凤脸颊热热的,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夸她,也轻轻点了点头。
一连两日,季止都原样提着篮子归家,一个钱没有。
季元便道:“要这样,还卖什么,不如在家做活。”
季止去卖菹菜,家里那些碎活,少不得要她来做,可把她累够呛。
“不行,我要做买卖,我要挣钱,像胥女那样,”
她丢魂失魄的进屋子,口内嘟囔着,
“是这菹菜不好,换别的来,换别的来卖……”
季元拿着烧火棍追出去,“哎!你魔怔啦?”
“七百一十钱?”
夜里,季凤得知自家攒下七百一十钱,惊的不行。
季胥接连在盛昌里叫卖五日了,刚点了点家里攒钱的竹筒,里头已有七百一十个钱了。
这数离盖房还远着,再有八/九日,她那第一罐鸭蛋也能启开拿去卖了,届时能多攒些。
见季凤嘴里能塞下鸡蛋了,笑道:“正是这数。”
季凤哪摸过这么多钱,借着月影儿便央道:“好阿姊,也让我数一遍罢。”
季胥自是由她去,季凤便将钱倒在床上,数着数着,总是要乐的出声。
黏在季胥怀里的季珠便道:“二姊别笑啦,又要忘记数了。”
“嗳呀,看你打岔,罢了罢了,我再重新数一遍。”季凤美滋滋数着,她定是钱串托生来的,怎的美成这样呢?
“待攒到四千多个数,咱们也盖一座瓦房来住。”
季胥这话,可把季凤喜坏了,直朝她身上一扑,
“咱们姊妹,也能住瓦房?”
“小珠你掐我一把,我没听错罢?”
要知道,自分家以来,瓦房,简直是隔壁大房显弄的资本,而因她们是女娘,大父大母不喜,便只给她们草屋。
偏生是两隔壁,衬得天上地下的寒酸,瓦房,在阿母,在季凤这,简直成了心病,做梦都想住瓦房。
尽管差的还远着,不过到底有了念想,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季凤这晚激动的都没怎么睡。
次日晡时时分,季胥在屋后拔了把新出来的嫩蒜苗,拿来做佐料。
她种的那些菜,有两个妹妹勤加伺弄,捉虫浇水拔草,日日不辍,长势极好,绿油油的蒜苗现下便能吃了,像那菘菜、芦菔、芹菜、芸苔,还有后来才种下的冬葵、蔓菁,则还细嫩着,要再过个把月,才有头茬儿。
“胥姊,胥姊?”
陈车儿在屋前唤她,把背上的筐箩卸在屋檐下,抹了抹汗,同她道,
“我得了两筐菰瓜,是窑场的王典计给的,他们甘家的菰秧有好些坏了虫,结出这涩涩的茭瓜,
王典计得了两筐,他老人家不爱这涩牙的东西,都给了我,大母让我分一筐来你家。”
甘家是盛昌里首屈一指的富户,良田连片,山林丰硕,那窑场就是甘家的,这冯家的祖辈,便是甘家放良的家奴,据说他家现在还有家奴数十。
季胥卖蒸饼,远远能瞧见那高门大院,也有那甘家的仆奴,来买过她的蒸饼,这王典计,季胥并未见过,听陈车儿提过,是甘家老仆,窑场管账的。
一道回来的还有凤、珠二妹,方才她们正在陈家顽来着。
季凤拿起这绿壳的茭瓜,叹道:“好好的菰一染上虫,就结不了菰米了,菰米变茭瓜,多可惜哪。”
“是咧,”陈车儿也道,“也就是甘家田多,不在乎这点,换做我们,该多心疼哪。”
其实这时候的菰,也叫做苽,所谓染上虫,是被一种黑粉菌寄生,一旦被寄生后,植株就不再抽穗开花了,也就失去了结子能力,菰的茎会不断膨大,形成似小儿臂的茭瓜,也就是后世的茭白。
但此时的茭白可并不受欢迎,毕竟有它,就结不出菰米。
这时的菰米是六谷之一,《西京杂记》有云:“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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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为雕胡。”
这种菰米,也被称为“雕胡”、“鸡头米”、“鸡头”、“雁头”等等,香滑可口,是西汉百姓们很重要的一种粮食,直到唐宋也还在食用,后来李太白所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里面的“雕胡饭”,便是菰米饭。
不过在季胥所在的后世,水稻丰产,菰米比较少见了,其黑粉菌寄生而形成的茭白,也被专门培育,成为秋天一类受欢迎的蔬菜。
“谢谢车儿,还劳你送来。”季胥道,一面去给车儿把筐箩腾出来。
这在时人眼里,涩口、无滋无味的茭瓜,在她看来,就是一筐嫩茎肥大的茭白,拿来炒肉,再鲜美不过。
陈车儿挠头一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季凤向筐里拿了一颗茭瓜来,剥了壳就嘎吱咬上一口,还递到季胥嘴边,问她吃不吃,
“怪涩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好在吃个新鲜。”
季胥摇头怕涩,“待会儿炒了来吃。”
季凤道:“茭瓜也能炒?”
本固里也有人家会种菰米,像这坏虫结茭瓜的,都掰来生吃,蒸熟了吃的也有,最多拿水烩一烩,加点盐酱添味。
“当然了,炒出来就米饭,保管让凤妹吃掉两碗。”季胥笑道,捧了些茭瓜来剥。
季凤哪还生吃呀,她把那没动过的一半掰断,留着炒,这“炒”的滋味,可令她难忘了,至于那咬过的半边,也不愿浪费,和季珠两个嚼着吃完了。
剥出来的茭瓜白胖肥嫩,被斜切成片,片又改丝,刀俎笃笃的响着。
季凤觉着在旁边看她阿姊这切菜功夫,都是一种享受,稍不留神,一陶盆的茭瓜细丝就码好了。
季凤见她将茭丝倒入烧沸的水里,不由的问:“阿姊,这不是烩吗?”
季胥翻弄着道:“一会儿便捞起来了,这是焯水,焯过水的茭瓜能去除涩味。”
那瘦肉,也被切成丝,抓腌了一下,釜里热了油,先滑了肉丝,再炒上茭瓜。
片时的功夫,一盘鲜香灵亮的茭瓜炒肉便盛在了竹盘里头,香得季珠颠颠的摆上了碗筷。
季胥特地炒了两家的量,先给陈家送去一盘。
“不过是给你几根茭瓜,倒让你搭进这么好些肉来……”吕媪稀罕的捧着这菜肴,难为情的笑道。
“哪里是几根,一大筐子,够我们好些天的菜了,不知替我省了多少钱。”
季胥想着陈家也有一筐茭瓜,便将这茭瓜炒肉的法子同吕媪细细说了,包括焯水去涩味这步。
吕媪听着虽是点头,但她家哪里舍得为这些茭瓜又是费荤油、又是搭肉的,不过是焯了水,再拿清水,素素的烩一遍罢了。
茭瓜炒肉,吃着味美嫩滑、薄辣鲜香,季凤果真吃了两大碗米饭,还要再添,被季胥拦住了,怕她吃多顶着,夜里不好睡觉。
那还剩大筐的茭瓜,季胥留出些来明后日炒着吃,余的吃不完,放久了要黄了芯子,她便切成片,趁这两日太阳好,拿出去晒成干,收起来留着冬天吃。
34. 第 34 章
话说陈家得了这盘茭瓜炒肉,却只拨出小点来,给孩子吃个香味。
余的大半多,都用陶盘盛了,妥妥帖帖装在食箪里,让陈车儿拿去孝敬王典计了。
吕媪还咬咬牙,掏了二十个钱,紧紧掖在陈车儿衣襟内里,
“仔细别丢了,到梁酒人家,你就同他说,要那一小瓿的秫酒,把钱给他。”
“哎!我记住了!”陈车儿拎着食箪,跑出去了。
“母,你说能成吗?”庄蕙娘有些忧心。
“不成也能交个好,没坏处的,多试几次,兴许就成了。”吕媪道。
那王典计年老了,精力不济,有收徒弟的想法。
“总不能叫车儿做一辈子的苦力活,若是王典计愿意教他算账,就再不用肩背力扛的了,日后便能找个轻省活。”
陈车儿先去盛昌里的梁酒人家,沽了小瓿的秫酒,方绕去窑场。
天色昏淡下来,窑场前面的空地,堆着一摞摞陶瓦、青砖。
旁的一矮棚里一听声响,传出利喝:“龟孙!胆敢来偷瓦!”
一个大耳横颐,虎背熊腰的汉子钻出来立在门口,他是甘家仆奴,夜里专留在这看守窑场的。
“贱土兄,是我,车儿。”陈车儿腆着笑过去。
甘贱土见是窑场里专事背砖瓦的佣工,便盘问:“夜黑了,来这做甚!”
“白日里,王典计给我两筐茭瓜,家里头做出点茭瓜菜,特拿来给他老人家尝尝鲜,不能白得他的茭瓜。
我还沽了点酒,贱土兄也吃点罢?”
陈车儿呲牙笑着,卖好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这甘贱土夜里值守是绝不能喝酒的,若是醉了误了事,甘家规矩便要伺候一顿鞭笞。
“这酒我自是吃不得的。”
陈车儿一听,拍拍脑袋,“瞧我,竟忘了,既不能吃酒,便拣些菜来用罢。
我们这窑场,亏的贱土兄劳事辛苦,那些毛贼才不敢近前。”
一面奉承道。
陈车儿心知不卖好这甘贱土,他作为外姓佣工,是没法在下工后进入窑场的。
便进到矮棚,只见里头狭窄,有一张木床,一张食案,甘贱土平日进食的碗筷便摆在那,陈车儿拨了小半碗给他。
甘贱土作为守窑场的低等仆奴,晡食要等甘家主子、及本家伺候的奴仆用完,方轮到他们,如今还没吃呢。
现闻那味,便觉极香,心内也很是熨慰,便不再为难陈车儿,放他进去了。
窑场内里,一个接一个的拱洞,这砖瓦便是在洞内烧制出来的,现如今都是黑漆漆的。
陈车儿穿过洞外的过道,绕到后头那排矮房,窑场做活的,多数是甘家家奴,他们便挤在这排矮房里头。
好些年轻瘦瘦的小郎光着膀,在屋前冲澡,冲出些浆黄浆黄的水,见陈车儿来,都把脸一撇。
“王典计呢?”
没人搭理陈车儿这外头雇的,他们都是本家奴仆,是抱团敌外的。
“屋里算账呢。”有个稍小点的,好心肠道。
王典计是单独一间的,陈车儿叩门进内,只见里头宽敞,一座陶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的架上堆满竹简木牍,因最近秋凉,坐榻已经铺上羊皮褥子了,那张榆木凭几,虽说有些磕了漆,那也是寻常人家摸不着的好东西。
王典计便跪坐在榻上,向着案,执笔在书今日的账。
他穿一身灰旧的襜襦袍子,偶尔搔一搔稀疏的脑袋,弹出些白灰。
“行了行了,放下便走罢。”王典计连头也没抬,打断陈车儿的殷殷之语。
他自知自己年事高了,便放出想收徒的话,近来有好些小子都想学他的算账功夫。
不少外姓佣工都来向他卖好,但他须挑个同为甘家奴仆的为徒儿,方能一辈子孝敬他,哪能让这身本领,落入外人之手?
陈车儿素日是个机灵的,竟也拎不清,因对陈车儿,也没有好脸。
陈车儿也没法,只好搁下酒菜,讪讪走了。
陈家人都只当没指望了,毕竟典计是个吃香的活儿,哪怕身为奴,在主子面前也比旁的有脸,王典计这身本领,也是甘家一个老师傅传给他的,怕是再不能传外人儿了。
吕媪仍是不愿放弃,她道:“也不能指望一次就尽善尽好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能就这么轻易教给外人。”
可惜陈家,实在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日子比他们好百倍的王典计。
这日,吕媪咬咬牙,一大早到乡市划拉了小块瘦肉,并家里头最后剩的新鲜茭瓜拎去季胥家,老脸厚着请她再做些茭瓜菜,毕竟一次、二次,方叫王典计见诚心不是。
这茭瓜炒肉,虽说上回季胥同她讲的仔细,可也不敢贸然动手,做砸了,没的糟蹋这块好肉。
“既是车儿想学徒的事,大母还跟我客气什么,我这会便空着,这就做了来。”
于季胥乃是顺手的事,三两下便做出了,倒把吕媪看的眼花缭乱,
“姑舅大母嘞,做个菜竟这样复杂。”
是日早,陈车儿去上工便把这菜带去窑场了,寻摸个空档,蹭到清点砖瓦的王典计身旁,
“小子又带了点菜来,还是我那姊姊的手艺,典计别嫌弃,朝食好歹拣着用些罢?”
王典计面上不显,却问:“可还是上回那茭瓜菜?”
“正是咧!”陈车儿忙道。
话说这王典计,前些时日吃了这菜,那鲜香薄辣,味美滑口的滋味,搭着秫酒,别提多爽适,这味好的令他咂摸回想。
可又放不下脸向陈车儿开口要,没的让他觉得,一个菜便要收他为徒了,反而教他看轻了自己的本领。
这会子仍是淡淡的,“搁我房内去。”
“哎!”陈车儿脚一踮,便去了。
也不知王典计何时得空来用,陈车儿便将菜放进了案上的漆木食盒里,盖严了,防着鼠虫,这才去窑里背砖。
不多时,矮房外头向内唤了声,
“王典计?”
见无人应答,小仆吱喽喽推了门,环望一圈,拎了那食盒,离了窑场去往甘家宅院了。
这小仆本是东厨的杂役,因这王典计稍有脸面,也不和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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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的人混着吃仆奴餐,他一日同主子一样,能吃三顿,且都有东厨的杂役拎着食盒送往。
甘家宅第,屋宇高大,重檐棂窗,大门上有朱赭白三色彩绘的鸟兽云气,这类避凶驱灾的图案,里头回廊环绕,院中还耸有高高的望楼,专人在楼中站岗,楼下拴着条恶犬,院内奴仆行走,井然有序。
东厨便在院内东向,厨外设有口水井,里头庖丁的,烧火的,洗菜的,向着大陶灶做羹菜的……忙碌不已。
小仆进至东厨,将那食盒往木案上一置,
“拿王典计的朝食。”
“急什么,主子们的还没做好呢。”厨夫说道,又将这小仆使唤去汲水。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精细,身姿细挑,俨然外头富家女娘打扮的丫鬟进来了,催道:“我们小主人的朝食呢?”
厨夫忙道:“早就备好了,在案上呢,女娘请拿去,
今儿新做的羊逢羹,若是小主人用的好,女娘也替我美言两句。”
那丫鬟拎了便走,待那小仆汲了桶水回来,四下找寻了不禁嘟囔:
“王典计的食盒呢?”
“坏了坏了!”厨夫一下慌叫起来。
“传王典计来。”
不多时,正屋内传出令。
东厨的厨夫战战兢兢回完话,使唤小仆去将王典计唤来,那小仆自觉酿出祸,抖的在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窑场的王典计正寻他食盒呢,忽得了小仆哭哭丧丧的信,一刻不敢多留,同着去了,
一路都在骂那小仆,骂东厨的,“自己要酿祸,也别连累我啊……”
一面小跑着去正屋,要知这甘家幼女,现年七岁,生来就是个残腿的,脾气别扭,极爱摔打东西,但家主夫人无比怜惜,素来宠溺,因而府中奴仆都无不尽心服侍着,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典计躬着身,轻着脚步进了正屋,眼角暗暗打量地上可有碎瓷片。
里头陈设尽是漆器,食案还是描金的,唯有一只粗糙的陶盘,置于案上,很是突兀。
但这盘子却没被摔的四分五裂,至于上头该有的茭瓜菜,竟就剩点沫子了?
案边,那七岁的甘王女,穿着红缎子的短褂,绿绫的小褶袴,项上挂着只大金锁,眉目生来就爱拧着向人,这会子却是松展的,小嘴吃的通红。
她母亲白夫人,侧着身,正拿巾子替她拭嘴,声音温柔:
“这茭瓜菜,我的王女用的好,是王典计做的?”
“回夫人,”
王典计登时松了口气,他道,“此乃奴的小徒儿做的,若是小主人喜欢,我再唤小徒儿做些就是。”
“嗯,你令他,中食再做来给我的王女。”白夫人命道。
王典计嗳声应是,出来时,往袖口塞着刚得的赏,乃是枚小银饼。
候在外头听信的厨夫并小仆,见他容光焕发,便知是得了赏,那小仆捏袖拭了拭满脑袋的汗,嘴里直念大罗神仙保佑。
厨夫则是眼热的很,又碍于王典计的老资历,不好向他分赏。
王典计自是不给的,背着手走了。
35. 第 35 章
“车儿,来。”
王典计回到窑场,朝那满身灰土,弯腰背砖的陈车儿招手。
车儿卸下砖,在檐下拍了拍灰,随王典计进了房内,
王典计问道:“我收你为徒,教你算账的本事,你可愿?”
“愿!愿!”
陈车儿喜溢言表,忙的就要下跪磕头认师。
被王典计兜手拦住,“先别急着跪,你那茭瓜菜,我吃着很是喜欢。”
陈车儿这便道:“师父喜欢,明日我便再送些来。”
王典计摇头,“这样不便,你将那茭瓜菜的做法告知于我,我若是想吃了,自己随时也能做了来,这才便宜。”
“怎么,这都不行?”
王典计见他神色踯躅,冷了脸,将袖一甩。
胥姊确将做法告知了他大母吕媪,大母还在旁看过现做的,回家还说起这有多复杂,陈车儿也听着了,因也能学舌出来,
可这是胥姊的手艺,况且人还是在庖厨这项上谋生的,她告诉自家,是她的好,自己若再要告诉旁人,合该问过她的意见才是。
可陈车儿又不好驳王典计的要求,便索性装作不知,说道:
“我也不甚清楚这茭瓜菜的做法,告诉典计罢,这是我同里的一个阿姊所做,
她从前在宫城里待过,会的多,若是典计想知道,不若我去问问她?”
“既这样,你先别做活了,快些问去罢!
若是甘贱土拦你外出,便说是我说的。”
王典计催道,让他一个时辰务必回来。
这会子季胥正在盛昌里卖蒸饼,手里两个篮子,刚送完昨日预定的人家,仍沿途叫卖着。
“胥姊!”
满头汗的陈车儿跑了来,好容易弯腰喘上气,接着道,
“王典计问我,那茭瓜菜,噢,是茭瓜炒肉的法子!
我想着,这是胥姊的手艺,特来问问你的意见,能告诉他吗?他也想平日里做来吃。”
季胥还当什么大事,她如今也买不着茭瓜,也不做茭瓜炒肉的买卖,告诉王典计也不打紧。
“炒”这种烹饪方式此时虽无,就算被旁人知晓,于她也无碍,手艺是从小到大磨炼出来的,她在庖厨这项挣钱,对自己的功夫有自信。
“当然能,”季胥道,“可是他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提及这陈车儿便咧嘴傻乐,
“是咧,这还多亏了胥姊的这道茭瓜菜,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了,王典计催得紧。”
陈车儿一溜烟跑远了,方才他在各处找季胥已是费了不少时间,背影远远蹦了三尺高,一面摆手道:
“待我回家了,再谢胥姊!”
季胥也替陈车儿宽了心,他家人可都盼着他能学门算账本领,好挣点轻省钱。
王典计捻须听完这菜的法子,沉吟一会,挥手将陈车儿赶了出去,“你先回去做活。”
陈车儿还想问何时拜师吃茶,又恐太心急不显诚意,惹恼了王典计,便回去窑场背砖了。
此时正值辰时,矮排房的甘家仆奴都去前头窑场上工了,就王典计一人在。
那排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矮灶棚,陶炉子上架着口从本家捡来的旧铁釜,旁边堆着些柴草,掉漆的木案上,小陶瓿拥挤在一处,盛着盐、酱、豉一类的调料。
他们那些小仆,有时自己攒了几个钱,会在那灶棚生火羹肉,打打牙祭。
王典计的身份自是无需在这亲自做食,不过今日,他却亲去买了块瘦肉来,又逛到甘家的菰田里,挑挑拣拣的掰了几根茭瓜。
那看田的妇人,奉承道:“典计多掰些吃去哪,那还好多呢!”
她家小子也在窑场上工,可都巴巴想着拜王典计为师,那日特地摘了两筐茭瓜去孝敬他。
不过王典计不爱这,看那陈车儿做事老成,性子机灵,便随口让他背家去了。
说起来,这陈车儿还挺懂事,做了茭瓜菜知道来孝敬他,不然他哪能在夫人面前显脸呢,可惜了,不是甘家这里头的。
王典计回去后,自屋内拿出半瓿荤油来,不多时,窑场后头的矮灶房,升起炊烟,飘出股呛人的糊味,
“咳咳咳……咳咳……”
掩鼻的王典计跑了出来,脸上好些黑灰,袖子挥打开时,连鼻孔都是黑的,
什么缘故?分明是按法子来的,怎么他做出来这样呛鼻,莫不是那陈车儿混说个法子来糊弄他的?
“小子绝没胡说,这绝对是我那阿姊的做法,”
被叫到后排房的陈车儿忙的解释,想了想,道,
“兴许是各人本事不同,像典计,是算账的好手,
我那阿姊,是庖厨好手,法子虽通晓了,但一时不能尽善尽美,典计莫急,多试几回或许便能成了。”
王典计自然也知是这个理,可他哪能不急啊,夫人中食可就点了这道菜,这眼看都到日中时分了。
“你去,把你那阿姊找来,让她现给我做那茭瓜菜来吃。”王典计命道。
陈车儿却是没动,他道:“不成的,我那胥姊,忙着卖蒸饼挣钱,秋凉一天胜似一天的,她急等着钱盖瓦房,不好耽误她做买卖的工夫。”
一说卖蒸饼,王典计便知道是那季姓女娘了,窑场有些小子买过她的蒸饼,喜的什么似的,王典计瞧不上这么个年轻女娘的手艺,哪怕见人多围着,却也从不近前去买。
“没发现你这厮这么牛性呢!”
王典计气道,
“罢!你带路,我亲自去见她!”
近来,季止仍在盛昌里卖吃食,不过不再卖那菹菜了,改换果脯来卖,正是家里后院那棵奈果树,结的奈果,片成瓣,晒成的果脯。
金氏攒着,逢年过节才舍得抓出来给他们吃一点,听季止要拿来卖,起头还不肯,
不过季止跟她保证了,一定卖来钱,这果脯还是金氏定的价,一个钱只能给五片。
“这片的也太薄了。”
“奈果脯,我家多着咧……”
不少人看了便摆手。
盛昌里祖上就富,旧年里栽种服侍大的奈果树远比本固里多,大多人家都有,时令下吃不完的便制果脯。
因而季止叫卖到日中时分,也就才卖出去一份。
远远瞅见季胥,她不由的攥紧了篮子,却见陈车儿,领着一个灰袍老叟,在同季胥说道什么。
田陌旁的男女老少探长身子去瞧,议论着长短,
“那不是甘家窑场的王典计吗?”
“他这两眼安在脑门的典计,也来买咱爱吃的蒸饼?”
“快来瞧了,甘家的,那可是咱们盛昌里一等一的富户了,啧啧……”
“我说女娘,索性你这篮子蒸饼已经卖完了,权当为你这弟弟,做来与我吃,又费你什么事?”
王典计道,自己愿给他们卖好的机会,很该恭敬些应承才是。
季胥言道:“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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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费事,但典计你没说实话,实令我不知该不该做。”
她的菜难不成有瘾,一时半会儿吃不着就抓心挠肝?
必得此时拉她去做,一天也等不及,这道菜,王典计分明另有他用。
这女娘好灵巧的心思,王典计本以为能骗过她,不想被她识穿,
他思忖着,若是夫人日后还指名要吃,少不得再要寻她,也瞒不下去,便道:
“告诉你罢,是我甘家的主子阴差阳错尝了,点名中食要吃。”
季胥想了想,道:“我现在同你去,只一点,车儿学徒的事,王典计再拿这当香饵来诓骗他,我便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她算看出来,这王典计是想借这菜在甘家主子面前卖好,才拿收徒来哄陈车儿,问了他做法,怕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想收其为徒。
然则这事也没法架着王典计做,倘或他心内不愿,敷衍教些微末,天长日久的,徒弟始终也入不了门,须的他真情实愿方行。
因而季胥也想尽量帮着陈车儿交好这王典计,遂应下了。
王典计老脸一羞,嘟嘟囔囔的甩袖子,“快些走罢。”
遂将季胥引去了窑场的矮灶屋,照说领去甘家的东厨来做,一应炊具齐全,也宽敞好施展。
但王典计不想教东厨的厨夫们瞧见做法,因而特引来这,悄悄的做。
这灶屋虽简陋些,于季胥倒无妨碍,尤其还有一口铁釜,哪有不足的,只是里头残留些焦黑的碳状物。
王典计讪讪笑着,“老身方才做失手了。”
又令陈车儿把这拾掇好。
陈车儿便去外头清洗铁釜。
季胥则在处理那茭瓜,只见她做得精细,连那外层的皮儿都削去了,如此口感要更好。
王典计不禁心有微词,他得知的做法可没有这一步哪!
季胥瞧出来了,坦言道:“告诉典计的法子,确实我先前家常做的,
如今既知王典计要送给甘家那边吃,少不得要尽心替典计做仔细些不是?”
这话听的王典计身舒心慰,捻须点头。
眼瞧着她切片切丝,那手速快的,就好似他眼花看闪了。
再说那火,怎么她烧出来的火,就那么听话呢?就不把铁釜给呛糊呢?
看的王典计是眼花缭乱,却也不得不认,这项上他就是个门外汉。
不多时,这茭瓜炒肉就飘出一股子香味,惹得窑场里忙累的小郎,都伸长脖子去嗅。
“拿这个盛,拿这个盛!”
王典计从他房内拎出来一只雕漆食盒,里头拿出一只彩绘红陶盘,这是甘家主子用的,
因这道菜,他特拿来装的,瞧着体面,陈车儿家那只粗砂陶盘,他都看不上。
“这茄是谁种的?”
季胥瞧见灶棚旁的一畦茄,苗丛里打着紫花,吊着大小茄子。
王典计正乐颠颠装食盒呢,不忘拨出小碗来,留着自个儿晚上就酒吃,闻言道:
“阿小种的罢,蜀地逃难来这卖身的,独他成日里尽爱吃这茄子。”
“车儿你问问,这茄他可愿卖?”季胥道,她看中那油光滑亮的紫茄。
“卖什么哪,你想摘,随便些摘去,他若问,就说我王典计摘的。”王典计道,他还是愿和季胥交个好的。
季胥没搭理他,让陈车儿去问,回来说:“他说愿卖的。”
季胥便摘了两根,比照市价,让陈车儿送五个钱去。
36. 第 36 章
那阿小正在背瓦,他们这等家奴,给吃给穿,不似那外面雇来的佣工,还按日给钱。
他们是按月发月例,像他一个月才得四十钱,那茄子是他原在家乡便爱吃的,春日里向甘家伺弄菜园子的老媪讨了把茄苗,在这整了小块地种下去,夏令时蒸熟了拌蚁子醢吃,如今是最后一茬儿了,个头要小些,再过一阵子,便不结果了,霜打下来,连苗都该拔去了。
阿小吃了个夏令,末茬儿还能拣几个钱,自是愿意的,得了五钱,喜的掖在鞋里,还让陈车儿谢谢那买茄的。
季胥有了茄,便问王典计:“我这还有一道新鲜吃食,可要做了,一并送去甘家?”
“如此甚好,你速速做来。”王典计一听,喜上心头。
夫人点一道,他知趣儿送去两道,那赏钱还不比早上多?
只见季胥从她随身的篮子里,掏出五个裹着泥巴的圆物,扑来一股子草灰味,她道:
“这个,皮蛋,三钱一个。”
今日清晨,季胥最早做的那罐皮蛋,已经封存了二十日左右,她敲了封罐的黄泥,拣了来卖。
不过,肉饼好卖,黑黢黢的皮蛋却少有问津的。
她切了小块的,劈了竹签来试吃,那敢吃的也少。
况且皮蛋生吃的味道,后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做成菜,接受度则广泛些。
困于早晨家中没有茄子,暂且做不出这菜拿来盛昌里试吃,因而此番卖出去不过五六个。
如今得了茄,便想做来。
一则眼下就能卖出些,二则倘或甘家人吃着好,不愁长远没市场,于她有挣头的,不然也不会白白问起王典计来。
王典计道:“管它皮蛋肉蛋的,尽管做出好吃食来,我买了。”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十五个钱来给她。
季胥道:“二十钱,五钱是我买茄的钱。”
王典计:……
摸了摸袖口,到底尽数补齐了。
季胥这便动手,只见她把那裹着泥巴,十分磕碜的皮蛋敲碎,剥了开。
乍一见里头的黑乎乎,把王典计嫌弃的直掩鼻后闪,
“我说季蒸饼,你也捡些好蛋来卖,这都坏了多久了?”
“这皮蛋就是这样儿。”
季胥仍剥自己的。
王典计不再近前来,他怕闻着那坏蛋敲开来极臭极臭的气味。
在外瞅着季胥仍在剥,那手碰着那黑不溜秋的蛋,他都在庆幸,幸而先把茭瓜菜做出来了,不然那手,都浸臭了。
如此想着,他紧忙把那食盒拎出来,说道:
“快别做了,这坏黑了的蛋,你敢做,我就是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了,也不敢拿去王女案头。”
“还有会子才到中食的点,典计钱也花了,索性等我做了,尝些再说好与不好。”季胥道。
王典计直摇头,“我可不尝,坏肚子的东西。”
陈车儿倒是没被唬退,依言在洗那落灰的石臼,他道:“典计,这闻着不臭的。”
王典计仍不信,只在外不肯进来。
只见季胥将那紫茄码在烧紧的铁釜里干炙,直到茄子蔫巴了,外头一层紫衣子变灰变皱,
她才夹出来,将那衣子撕去,撕出大块的,长条的,干净的只留下里头青色的软肉。
同着五颗皮蛋,一并放入石臼里,调上酱料茱萸,便使起石杵来舂。
那蛋和茄混融在一起,连陈车儿都看的有些皱眉头,不由的疑惑:
“胥姊,这还能吃吗?”
“你尝尝?”
季胥舀了一勺给他,陈车儿虽说心里直打鼓,但他想着一直以来季胥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便大着胆子,送进嘴里。
王典计在屋外瞅着,他将那糊碎的,黑青黑青的东西吃进去,都要替他呕出来,这陈车儿平时的机灵呢?可真够笨的。
“嗯!真好吃!说不上来的好滋味!”
陈车儿惊奇不已,还把勺在嘴里溜了一遍。
季胥见状,笑眯眯向外道:“典计也尝尝?”
王典计把头直摇,捧着食盒道:
“我可不吃,这陈车儿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死鱼臭蛙做的,坏黑了的蛋也吃出好来了。”
见日头居中,便向外去甘家宅第送菜了。
陈车儿的机灵劲上来,便追去将他往回扳,
“真是极好的,吃上一口,我都觉着我能就半碗饭,
那茄单吃不觉着,混了这皮蛋独有的滋味,真是香极了。”
王典计被拉进灶屋时,实在没憋住气,嗅了嗅,再嗅了嗅,竟是没有臭味?倒有一股子清鲜的茄味和酱味。
他点着陈车儿道:“若诓我,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徒弟。”
陈车儿笑了道:“绝不诓师父。”
王典计浅浅的往嘴里送,忽的一掀眉,满额的褶子挤在一起。
这皮蛋味虽怪,却勾的人想再尝尝,好像有股子松香味。
他把勺子那点,抿的干干净净,还勾过眼前这只碗,
“这剩的,便留给我就酒吃罢。”
季胥特地盛出小碗来给他们尝的,石臼里下剩的,留着送去甘家。
“这菜叫做擂茄皮蛋。”她道。
王典计携两道菜,信着步,向甘家去了。
“方才好香的味,谁在灶棚做什么好东西呢!”
“是了,俺也闻着了。”
中午,窑场的工能歇上小半会,满身灰的甘家仆奴们,一窝蜂的向后排房涌。
季胥正拾掇东西要走了,忽的听见一片闹声,来问缘故。
她解释道:“是我方才帮王典计做了两道菜,他现送往甘家去了。”
一听甘家本家主子竟吃她的手艺,有的便问:
“什么菜,可还有?我也买。”
他们每月攒些钱,也都是沽酒买肉,打了牙祭,像他们一日食两餐,中午也就是歇一会,是没有东西吃的,这会有不少想买点来尝尝。
季胥便趁势留在这,做起皮蛋的生意来,素在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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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备受冷落的陈车儿,也有的找他攀谈起来。
有的便去问那阿小借点茄子,改日还他点粮,还有的就掏上两个钱去买一根,阿小也乐的能有外快钱。
季胥便挨个的,替他们做起来,“擂茄皮蛋简单,你们看我做一遍,日后想自己做来吃也方便。”
她自是希望旁人能学会这法子,这样她的皮蛋也才有人来买,因而教的无不详细。
那些小郎们,有买一个的,手头宽裕有买二个三个的,个个捧着自己的碗,围在灶前屋外伸长脖子候着,灰扑扑的面,眼里头聚着光彩。
“瞧瞧,这皮蛋里头有雪花!倒不是那沤坏了蛋,打开来一滩黑水。”
“我留着晡食做个菜,也好就着饭吃。”
“这味儿,中!”
他们捧碗走时,各有各词。
“去去去,还堵在这做甚!还不快去上工,我告诉夫人给你们一顿好鞭子!”
回来的王典计,打开手,赶鸡鸭似的。
王典计平日里颇照顾他们这些甘家的,背的砖瓦量比外头雇的少,像夏日要烧窑,热的暴汗,就让外头的去干;
冬日烧窑是个好活,便挑甘家的家奴去做。因都对王典计是又敬又畏,一下都鸟兽散尽,上工去了。
王典计便偷着声,向季胥道:“女娘这还剩多少皮蛋?”
“十五个。”季胥数了道。
王典计搔须道:“这些太少了,我指女娘家中,还有多少?”
季胥心中一跳,乃道:“今日就剩这些了,我每日能做五十个,王典计要多少?”
皮蛋是先时,每日买鸭蛋回来做,始自今日方开封,每日能开一罐,有五十的量。
当然,有时在里市或乡市碰不上卖鸭卵子的,买不着便没做。
她今早点了点,家里共有十五罐,她都按先后顺序摆在墙根下了,拿炭笔在黄泥上写了封存日期,以便日后逐一启开来。
季胥想了想,又言明道:“这菜滋味虽好,但不能日日吃,每日贪多对身子不好;
还有,这皮蛋买回来至多能放上两月。”
“大可放心,这些饮食之道,夫人自是懂得滴。”
王典计摇头晃脑的,这擂茄皮蛋,甘家主子们用的极好,他便把这皮蛋好一顿夸,夸的天上人间,滋味仅有,夫人便又赏了他银饼。
想到这,王典计把手一划拉,“女娘家每日每日做的,我全要了。
不过,我既全要了,女娘可不能另做了再卖给旁人,尤其是那些小子,
这皮蛋色如墨玉,内有晶雪,味含松香,那起寻常小子怎有福受的起。”
王典计须得多多买些来,献给夫人,自家自是消不得这么多,但各乡富户之间送礼应酬,正是要这罕见之物,
他此时费些钱买了,夫人这礼送的有面,还不多多的赏钱给他?
因而补道:“这只卖我这一点,咱们间立个文契。”
“不成。”季胥道。
把王典计听的怔住。
37. 第 37 章
如此虽是笔长远生意,但王典计显见的要借此物的独有性来做文章,倘若日后传出皮蛋乃世间绝无仅有,于她一个乡野女子,独怀此方,绝非益事。
或是价高虚涨,但她签了文契,最终受益的是甘家;
或是惹贼人妒忌,来夺此方,甘家或许会保她,但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全系于他人,反而授人以柄。
她想了想,遂笑道:“我也不好诓骗王典计,此乃我在长安偶然学来的制法,这皮蛋在我们附近乡里虽是个新鲜吃食,
但出了灵水县,往北边的郡县,往徐州、兖州走一走,尤其是长安,便市肆里寻常能见之物了。”
王典计这大半辈子尚未出过县,如此一来,信真了,遂歇了买断的心思,略显失望道:
“那我买你三个月的量。”
虽是长安乃至外地有的,短期内他们这还是新鲜物,王典计欲趁这段时间,好好借此在夫人跟前显弄一番。
季胥道:“至多半个月,我的皮蛋独卖于典计。”
时间太长,情况未可知,半个月则是可控的,这东西没法传的太热太远;二则,她缺钱盖房!
算上今日卖完的钱,家里估摸能有两千钱了,若是日后再有半个月,每日稳当的卖五十枚皮蛋的钱,便有四千二百五十钱,足以出的起瓦钱了。
王典计面有不快,只听季胥仍道:
“我还有一请求,我家中住的尚是草舍,这眼看天气凉了,十分迫切盖上一瓦房,正欲在这窑场买上一千片的瓦,奈何手里头银钱不足,还望典计先将皮蛋的钱先齐全了我,我也好买了瓦回去盖房。”
“我若是不应咧?”王典计道。
季胥捧着手,笑眯眯的,“典计会答应的,这点子钱,于您还不是一弹指的事,
甘家那边今日给您的赏,怕都不止这点,这半月的限,还愁没有大把的进项?”
王典计跳起来二尺高,指她道:“好个季蒸饼!竟比我这算账的典计还会算计人。”
“典计谦逊了。”季胥道。
王典计暗自思忖:此女聪颖,明知我借吃食求主家的好,却也帮我两次,日后少不的再需她的厨艺,倘或开罪她,她不再依来相帮,甘家那头岂不嫌我没本事?
再偏倚了管山田林子的牛典计,那厮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忙累,卖命的揽活,更兼得有几分皮相,已是颇得夫人看重。何不趁势卖她这个好?
他遂道:“罢,看你言情也还恳切,我便应了你。”
又道:“买瓦给你九成价罢了!”
他身为窑场典计,这点小惠还是能做主的。
九成价,一千片瓦四千钱,这可意味着能省四百钱,这省下的钱用处极大,她想着,还得请木匠打门窗,买些白垩并石灰抹墙防潮,扯上两丈麻布来糊窗子。
她先前还向吕媪这岁数大的打听了盖房的忌讳俗信,吕媪因道:
“建成那日,你寻屠夫买只羊头回来,羊者,祥也,门上挂羊头,是咱这的风俗,
若是钱还凑手,最好再扯一尺红布回来,上梁那日用的上。”
谁不想这新房祥瑞进门。
原只奔着买瓦来攒钱,真到盖房,算起来哪项都是开销。
不过瓦钱到底是大头,这项上省出一大笔来,这对捉襟见肘的季胥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能掂掇着匀去旁的开支上,自是心喜的告了谢。
王典计领她去窑场前院,看那烧好的陶瓦,成摞的堆在那,有板瓦、筒瓦,这二者上下覆合在屋顶,便能让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
此外还有瓦当,瓦当的样式和前两者又不一样,它是半筒状,前头有一圆陶面,面上刻了各式的浮雕,有古老拙朴的葵纹、昂首翘尾的虎纹、灵动飘逸的鹿纹、还有蟾蜍的、饕餮的……
“十里八乡问问,也就我甘家窑场有这些样式,哪里要用瓦不来我们甘家呢?”王典计道。
有句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瓦当便是用来保护房檐上的椽头的,像冯家用的瓦当,便篆有“马甲天下”的瓦文,高墙大院,打眼过去很势派。
王典计道:“你要一千块的,想必是盖那一堂两内的样式,这样,板瓦与筒瓦照一千的数给你,瓦当你另挑四十个去,怎么也够你了,我也不额外收你的钱。”
今儿得了两回赏,又在夫人跟前显了脸,王典计心情妙哉,大手一挥道,权当卖她个人情了。
季胥这瓦数本没算到瓦当的,瓦当这样美观兼保护椽木的瓦件,价钱是板瓦和筒瓦的三倍到十倍不等,多用在公家的官署、富户的苑囿私宅、更甚是殿宇陵墓,普通人家多半不会这样周全的费钱买来,季胥亦是没买这的打算。
现下能得四十个瓦当,全然是意外之喜,她挑了一番,选了瓦文是“富贵吉昌”字样的,边缘还有一圈水涡纹,瞧着古朴自然,意头也好。
本固里,
各家菜地里,稀稀拉拉的可见农妇浇水淋肥的身影,忽听远道上,有牛车吱吱哟哟的响动。
一时抬了头望去,只见那两辆牛车一前一后,车上成堆码着的,竟是陶瓦!
“这拉的是谁家的瓦哪?”
“你们瞧,那牛车旁领路的,是不是那季家的胥女?”
季胥挎着两只空篮,抬着另只手,正给将车的僦人领路。
这两辆牛车俱是窑场的,专门拉瓦至买主家中。
“是了,是她!估摸得有千数片,怕要好几千钱吧?”
这季胥买的可够多,像那买个几十片补屋顶的,是不会派牛车来送的。
道旁畎田里的乡人都瞧了个仔细。
“快去看,你阿姊买瓦回来了!”
王利跑的喘吁吁,扶着门,向正在灶屋烧水的季凤报信道。
“在哪呢,在哪呢?算日子没这么快呀。”
季凤拉上季珠,就跟着王利跑出去。
她原是烧水预备洗头的,一听信,水都烧热了,头也不顾的洗了,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还在前头呢!还没过那蜂子坡。”
王利指着道,他们还遇上跑来的陈狗儿兄妹,二人俱是说瞧见了。
“才刚我和兄在山坡上顽,远远的就瞧见了,是两辆牛车。”
“对,后头拉着好多瓦!”
一齐人都沿路跑着去瞧,又有本固里好些孩童,见他们风风火火,也跟过来凑热闹。
一大伙孩子,在蜂子坡和季胥这行牛车迎上了。
季凤喜的嘴角快咧到眉毛了,挨在季胥旁边,不停的问东问西:
“阿姊,这真是咱家的瓦哪?
不是还没这么快吗?这里得有多少?”
季胥都一一答了她,左右牵着两个妹妹,往家去。
王利、陈狗儿、陈穗儿那伙孩童,便新鲜的簇拥在牛车周围,用手去摸索那车架子,一路热闹吆喝着,
“瓦儿来,瓦儿来,瓦儿道上来——”
“瓦儿上梁来,瓦儿上梁来,堂屋大门开——”
嘹昂的童声,引的井边捣衣的妇人们抬起了头,向旁边的金氏笑道:
“你家二房的胥女买瓦咧!”
牛车直喇喇停在草屋门口,两个将车僦人忙着卸瓦。
吸引不少过路的同里乡民,荷锄挑担的,指点着手,说长道短,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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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烧的好,光滑油韧,一看就是甘家窑场的。”
“他家牛喂的可真肥。听说牛都吃豆子呢。”
“连瓦当都齐全了!胥女,那上头啥字哪?”
“卖蒸饼可真挣钱,才多久就买上瓦了?咱们本固里住的起瓦房的,算算都没十户。”
“让一让,往边儿去!”
一人自人丛中挤撞着过,骂骂咧咧,
“没活儿干了,都杵这等布施哪?”
众人一看,原是金氏,她抱着盆,盆里是刚洗完的衣裳,一进隔壁院,便将门摔的雷响,不一会儿便传出她骂孩子的声音。
原是季虎孩也想蹿出去瞧卸瓦的热闹,被金氏逮住,骂起来,
“瞧瞧你这衣裳才换就脏的……成天就知道往外野……”
“谁又招她金大妇了?”
“心里头酸出来的邪火罢咯。”
他们都不去理会,有的摩着手,张了嗓向季胥问道:
“胥女,这你家买了瓦,可挑了日子盖房了?”
盖房可是项大工程,且不说伐木锯梁,上山担土,单就是后头的垛泥打夯、起土墙、上梁檩、盖瓦,绝非一户人家短时间能完成的。
本固里向来是一家盖房,全里的人户出劳力来相帮,两日竣工,这本就是各家互帮的事,也无需东家费什么佣钱,只是给这些帮忙的人,做上一餐还扎实的晡食。
他们有的自家清苦,时下农活清闲,便想帮忙来吃顿有油荤的饭菜;
有的见季胥生意挣钱,也想来卖好做情的,赶明儿也成为下一个陈家;
也有的,因着从前田氏夫妇曾帮过他们盖房,如今自想着要帮回来还这份情的。
问的便有不少。
“是咧,何时动工啊?”
“我们也好腾出工夫相帮哪。”
“你的手艺,大家伙儿可都巴巴等着尝呢!”
说的人哄笑起来。
季胥这头,正在屋檐下和陈家人商量这事呢。
话说吕媪并陈老伯听了信便也来了,陈老伯年轻被征去服了好些年修建城邑的劳役,学到一些,算是盖房的老把式,乡里不少人家盖房,都会请他去选地看址、挑日子破土动工,
讲究的富户还得请巫觋来,用五音和岁时来定房屋的朝向,趋吉避凶。
季胥家自然没条件这样搬弄,一起头有了攒钱盖房的念头,便是托的陈老伯,届时请他来相看,陈老伯二话不说应下了。
如今拇指掐了掐,想了片刻,便道:
“春三月庚辛,夏三月壬癸,秋三月甲乙,冬三月丙丁,依我看,明日十月十二,便是动工的好日子,并不犯这些忌讳,
况且日阳儿也晴,垛泥打夯这些活儿做起来也才便宜,
也不用挪地方,你这处垄上的地势就很好,后有山坡,前有田亩,北高南低,利贾市,正好合了你做买卖。”
“这盖房的事我是抓瞎了,全听陈大父的。”季胥道。
吕媪也道:“越早动工越好,住进去才暖和,你现在这窗子漏风,怕是夜里睡着都生凉。”
这时正听的看热闹的乡人逗趣儿后的哄笑,季胥也笑了笑,便打开嗓门儿道:
“才刚陈大父帮我定了日子,明日动工,有乡亲父老看的上我这粗陋的手艺,愿来相帮,也是我们三姊妹的一大幸事,一定尽心招待。”
“算我一个!”
“还有我!我明日也闲着。”
“还有我小豆子。”
说话的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他阿母抱起他,“尿床的小鬼头,是能伐木还是能背土啊?”
众人又一大笑。
25-30
第26章
填饱肚子,季胥不忘收拾那些鸭蛋。
季凤正惦记这事,喜道:“阿姊可是要做那吃食了?”
两个妹妹都好奇不已,跟前跟后的。
只见她从屋下的柴草里头,抽了一把松柏枝出来,冲洗干净在陶釜里头熬煮,得到半釜黑漆漆的水。
看得季凤直皱眉,却见那黑水放凉了,被季胥倒进石灰里头,过上一会子,又加了盐,甚至灶膛里的草木灰,如此用木棍搅拌一番,得到一盆灰黑灰黑的浆。
那原本好好的鸭蛋,一个个到那浆里裹上一圈,又沾上层掺了稻壳的草木灰,被搁在罐子里头。
季凤满是疑惑,“阿姊,这鸭蛋沾了石灰,还能吃吗?会不会烧坏肠子?”
石灰可是用来灼蚀腐肉的。
季胥笑道:“能吃的,这石灰方才遇水已经变成熟石灰了,阿姊要做的这皮蛋,石灰可是关窍。”
关于皮蛋,最早的文字记载是明孝宗十七年的《竹屿山房杂部》:“混沌子:取燃炭灰一斗,石灰一升,盐水调入,锅烹一沸,俟温,苴于卵上,五七日,黄白混为一处。”文中的“混沌子”便是皮蛋的雏形。
西汉是没有皮蛋的,季胥想着,这买卖兴许可做,家里要尽快攒钱盖瓦房,自然得寻些别的进项。
“皮蛋?”凤、珠二妹异口同声,睁圆了眼。
季胥点头,只见皮蛋尽数裹浆存在罐里,她又去屋后挖了些黄泥巴来,用来密封罐口,一面道:
“如此等上二十日左右,便能启开来,吃上皮蛋了。”
妹妹们听了,后来对着搁在里屋墙角的陶罐,摸了又摸,这心里又是好奇,又是企盼。
因着这场秋雨,凉意从坛口窗子涌进来,她们睡着睡着,不知不觉便像猫儿似的抱在一处取暖。
好在次日是个大晴天,天上挂起轮日阳,晒着水潮潮的泥巴地。
乡市的白玉蒸饼没有前些天好卖,接连两日,只卖出四十个,比不上前头能卖大几十个。
眼下刚缴完赋税,大多数人家无异于脱了层皮,勒紧裤腰带过活,连稻米都省着过冬,先吃些豆饭度日,哪里有余钱去买面食这样精细的东西;
至于肉馅儿蒸饼,到乡市有些凉了,且价钱贵些,只卖的十五个,其中十个还是家底相对殷实的李屠夫买去的。
数了数,如今家里有二百四十钱,离买瓦的四千钱还远着,眼看这天就要凉下来,越早盖房才算了却心头大事。
不过季胥也没有气馁,房暂时盖不起,就先做秋衣御寒,只有一身衣裳实在太窘迫了,卖完蒸饼便去到陈家。
院门敞着,西屋传出织机声,她至院内喊道:“庄婶儿在家吗?”
机抒声停了停,庄氏从西屋出来了,一身粗布襦衣,发髻上没有余的装饰,眉眼笑起来透着股质朴,
“胥
女?快进屋坐,前儿你送来的水引馎饦,我们一家子吃了,都说很好。”
她招呼着,一面捧出珍贵的鼠脯来招待她。
时人食鼠,尤其是田鼠,陈家耕了田,稻子一结穗便引的田鼠来偷吃,粮食是庄稼人的命根子,陈老伯并陈大便会设陷阱捕了来,一来保住了粮食,二来还能开个荤。
这鼠脯,是把肉切成块,煨了姜椒盐豉来煮熟,再晒成脯干,如今盛在陶盘里,一粒粒的,和后世的牛肉粒有些相像。
这是秋日里做的,一直存着舍不得吃,原是要元日过后,方拿来款待亲戚的。
庄氏还要拿碗倒水与她,季胥拉住她,
“婶儿先别忙,我有事想先问问婶儿,您家可有麻布卖?我想买个半匹,与我们三姊妹各做身秋衣。”
“有的有的。”庄氏忙不迭点头。
如今秋收过去,她在农事上也清闲下来,得空便在西屋纺布,如今家家户户都种粳稻,也种苎麻,纺了麻布自家穿,余的再拿去乡市卖钱贴补家用,她君姑吕媪正是因此,才到处捡些零零碎碎的野麻回来。
“家里正有纺好的半匹多布,原想攒够一匹拿到布肆去卖的,你若要半匹,可巧家里有。”
庄氏喜不自胜,布肆要满一匹才收,她手上功夫再快,纺够一匹也还要半个多月,如今能卖半匹,得些银钱,家里日子也好松泛些。
“那婶儿家的半匹布就卖与我吧。”
庄氏织布的手艺在本固里是极好的,她这就拿出备好的二百钱。
“要不了这么多,一匹麻布,我卖到乡市的布肆,能得三百钱,
半匹的话,你给一百五十钱便足够了。”
庄氏从西屋将半匹布抱出来,说道。
“我若是去布肆买,得二百钱才买得下半匹布。”
她今日去乡市里的布肆打听过行情,原都准备掏钱了,想着陈家兴许有卖,两头直接买卖,还省去中间店肆赚差价。
庄氏年年纺布,如何不知,但她不能昧良心赚钱,该是多少就是多少。
“我原就该出这笔钱的,来找婶儿,是想让婶儿赚这钱,婶儿就收下罢。”
季胥惦记昨日雨中修屋的情,陈家自己都过的捉襟见肘,还能这样雪中送碳,令她着实想结陈家的好;
再者,绩线织布是个精细活,很是费眼,坐久了腰酸胳膊疼。
妇人一日最多才能织出二尺布,忙完农活、每日做炊,一年到头有时间能织出八匹布就算多了。
这织的布,能全拿去换钱?自然不行,全家丁口一年四季的衣裳、被褥还指着这些布来做,有的人家丁口多,自家做衣裳都不够,哪有余的卖钱。
再者家里就那么一亩三分地,种了苎麻来稻子就少种了,都是紧巴巴的匀些犄角旮旯来种。
像陈家,丁口多,麻田少,又缺钱,他们则是穿那陈年的旧衣裳,补丁叠补丁,以此省出布料来去卖钱贴补家用。
“不成不成。”
庄氏见她塞给自己,忙的将手一背,临到关头嘴笨,也不会说灵俐话,只一味倔着不收。
见季胥将钱搁在苇席上,急的攥住她,她做惯农活,气力足,季胥抱着布想走也不成了。
眼前的仿佛是翻版的吕媪,她无奈发笑,取回二十钱,商量道:“那婶儿便收下一百八十钱?”
“不成,要不了这么多,你起早贪黑卖蒸饼得来的钱哪里是容易的,君姑要是知道我昧小女娘的钱,该骂我没良心了。”庄氏左右不肯。
季胥想了想,看到怀里织得扎实的布,倒有了个法子,
“实话告诉婶儿罢,这布我拿回去,家里还得置办针线,加之我在针黹女工这项上不太擅长,做起来费时不说,做的不好倒糟蹋了这布,
不如婶儿收了这钱,替我们三姊妹做一身襦衣和裤出来?
婶儿的针黹好,我看穗儿穿的衣裳,那针线能看得出来。”
说着歪过去搂了她,做出央求状,“婶儿,若是你不答应,这做衣裳可难住我了,等我做出这身衣裳,怕是都冻得打抖了。”
庄氏倒不知季胥还有贫嘴的一面,被她逗笑,点头道:
“成,你们三姊妹的衣裳便交给我,乡里乡亲的,这余的三十钱我不能……”
“我去喊两个妹妹来量尺寸!”季胥拔身一溜烟儿出了院门。
庄氏对着苇席上头多出来的三十个钱,吁叹着,掖了掖眼角。
凤、珠二个在后院的菜畦拔草,她们种的菘菜、芸苔、芹菜、蒜苗、姜、葱、椒,长势喜人。
昨日一场雨,旁边长出来不少野草,季凤便带了季珠来拔,一听要量身做新衣,都无比喜欢去洗手。
不过季凤又忧心起来,今日蒸饼没卖完,她担心日后蒸饼不好卖,便想省钱,
“我还有两身衣裳换着穿,省些布料,给阿姊多做一身罢。”
到底懂事早,虑的多,倒令季胥心疼,说是有两身,可她那衣裳还是前年田氏做的,如今都露了一截子脚脖子,料子磨得也都十分薄了,洗衣时都不敢大力去搓,怕给搓化了,哪能不做身新的来穿。
季胥因道:“咱们一块儿做新衣,该花的得花,凤妹放心,蒸饼在乡市不大好卖了,
盛昌里那地方要富裕得多,且多数人都还没吃过呢,定是有销路的。”
三人同着往陈家去,季凤问:“盛昌里?那地方的人都蛮霸得很,会让咱进去卖吗?”
“阿姊有办法,凤妹把心放到肚子里,开开心心把新衣做了。”
庄氏用手指在她们的手臂、腰身、腿上开合着,不一会儿将尺寸量好,因道:“三日便能做好。”
傍晌,吕媪背着一小捆野麻回来了,襦衫在牛脾山草堆里淌出些湿印,是昨日雨后尚存的露水。
庄氏去东屋给她拿来干燥的衣裳,一面说起季胥来买半匹布的事。
吕媪听说了,吩咐道:“做衣裳时,把针脚缝密些,穿着扎实,
还有,那布替她省着些用,省出来二尺三尺的好布,她留着也可做巾子,或是别的用处。”
“哎。”庄氏无不应着。
第27章
且说季胥想进盛昌里卖肉馅蒸饼,然她没忘记纳赋那日,逛那盛昌里的里市,萦在身上的不善目光,若是贸然进去,那可真是两眼抓瞎了。
她对盛昌里半点儿不了解,若说本固里谁人熟知盛昌里的内情,自然属鲍氏无疑,她是盛昌里嫁到冯家的女娘。
话说这鲍氏,自打吃过季胥做的菹菜炒大肠,那滋味魂牵梦萦,令她陶醉神往。
但徐媪的腕子也渐好,能做饭食了,且冯家也不会日日请季胥来家庖厨,多少费了银钱,家里供老三冯恽念书,每年是项大开支,旁的能省则省。
因此鲍氏也只是心里头念着。
可巧后日是她娘家阿翁的寿辰,要送寿礼,她正为难。
她丈夫冯二便在她耳边说:“你既觉得胥女手艺巧,不若我们将她请去外舅的寿辰宴上,请她做一席寿宴?既全了我们的孝心,你也能吃着了。”
“不好,你不知我那阿翁,面子比天大,倘若教他在五十大寿的肴馔上瞧见大肠这样的贱物,怕是要掀案子,大骂你我不孝,
自然我那些姊妹兄弟,也该嘲笑你我上不得台面。”
鲍氏正因此而愁,这寿礼,得势派、讨喜,方能体现她的“孝心”。
“那明儿个我找母支些钱,咱们扯一段好布料送去,听说布肆里有豫章来的鸡鸣布,很是时新,那些上了年纪的乡绅皆是爱穿的。”
“白甚么给他花这钱?有这钱不如私下拿去孝敬我阿母,她还能少做些绣活儿,一天到晚的,眼睛都花了。”
鲍老爷有一房正妻不算,还纳了两房偏妻,拢共生了八个子女,子女有的各自嫁娶,每天打擂台,鸡飞狗跳。
鲍氏的阿母,是其中一房偏妻,生了鲍氏并她四兄,因性子温顺,吃了不少哑巴亏,鲍老爷只顾自己快活,概不管这些的。
鲍氏作为行六的女儿,很是不喜这鲍老爷,奈何如今孝道重,不孝之人要被戳脊梁骨,更甚会被送官审判,坐牢吃苦役的都有,
她面上也须敬重着,就拿这寿礼来说,不能送的太敷衍寒酸,可真要花上数百钱去扯什么鸡鸣布,她的肉儿都在疼哪。
“这事便交给我,保管教鲍娘子这寿礼送的又讨巧又实惠。”
季胥对寻上门来的鲍氏道。
原是鲍氏想着季胥在长安待过,能否做些罕见的吃食给她做寿礼,所费银钱么,不能超过她给的三十钱。
“只是要费些冯家后山头的桑葚、枣儿,和地里的芹菜。”季胥说道。
“这些自是有的,我这就摘了送来。”
一旁的冯二见她应的爽快,心觉她是胸有成算的,也很是配合。
后山头的桑葚多的是,冯二这就去摘了一篮子桑葚、枣儿,并一把嫩芹菜来,那桑葚个个深红饱满,新鲜欲滴;枣儿熟透了,红彤彤的;那芹菜还带着露水,一看便是经人小心伺弄的。
“若这寿礼送得好,鲍娘子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季胥道。
她原想探听盛昌里的内情,想着做些菹菜炒大肠去与鲍氏交好,听冯兴霸说,当日这菹菜炒大肠的汤汁,都被鲍氏浇饭吃干净了。
可巧鲍氏先寻上门来,说了这档子事,季胥便提了自己的要求。
鲍氏道:“你放心,我应你的自然做数。”
这日,鲍氏夫妻坐着家里的大驴车,去了盛昌里的母家。
只见是一座坐北朝南,二进一院的宅子,悬山式的屋顶,下头排着小小方方的窗棂。
鲍家也就这座祖宅看着还阔气体面了,内里,鲍老爷好跟人赌戏,亏空的就剩些田产吃穿嚼用了。
不过他的寿宴仍要风风光光,门口停了不少牛车,鲍老爷正和客人互相作揖献酬,乐乐呵呵的笑,圆脸的横肉挤在一处。
头上那裹成圆丘状的帕头,乃是二女婿方才送的寿礼,鲍老爷见那缣帛料子好,遂换了来戴,得了宾客褒赞,很是受用。
不过,张手看了看这身禅襦,还是陈年细布,不伦不类,鲍老爷便有些不大自在,想着,寿礼再收一身好料子的禅襦,便不错,最好是鸡鸣布的,眼下正时新。
“予儿,来了。”
只见鲍氏和冯二竟赶着驴车来了,那大黑驴后头牵的还是板车,不似他二女婿,牛套的带盖的轺车,别提多体面。
冯家果真是家奴之后,上不得台面,终究冯家这门亲是他应允的,为着这份彩礼能给他还债,因此鲍老爷只好不冷不热招呼了一句。
他那眼睛不转向盯着的,是从驴车下来的,鲍氏手中的寿礼,心内念着,鸡鸣布、鸡鸣布……
待近前来,只见那是用柳条子编的,四四方方的食笥,连漆木的笥都用不起,看那小模小样,装的也并非布料。
鲍老爷失去兴趣,便摆摆手,让身后卖的只剩一个的家奴拿进去,看也不看。
“阿翁千岁,长乐无极。”
“外舅万福,寿比龟鹤。”
鲍氏和冯二还在说些过寿的吉祥话呢,鲍老爷就挥手催他们进去,准备迎接他最后一个,三女婿,远远瞧着是辆牛车呢。
鲍氏领着冯二,通往院中,朝东去,直奔东厨去寻她阿母温氏了。
如她所料,温氏挽着袖子,洗菜切肉,生火造饭,在东厨忙的脚不沾地,满头大汗,连个帮忙的人也无。
鲍老爷的正妻自恃身份高,自然使唤偏妻去做;而另个偏妻是鲍老爷宠爱的,也不会来;至于那些男丁,更是不会近庖厨了,只有她阿母温氏,日日操劳三餐,得闲还要做针线换钱。
“那些懒汉,个个充大爷,留阿母一人在这忙活。”
鲍氏怨道,系上蔽膝,帮着切菜,用刀很是娴熟。
一会儿又留意着釜里的羹,搅合搅合,觉得淡了加些盐巴。
可把冯二看呆了,这还是他那在家时五谷不分,切菜碰手,做炊齁咸的妻子吗?
温氏拭了汗,哄着女儿小声些,
一面讨好的语气对冯二道:“女婿快去外头,和堂内的郎君们饮酒应酬罢,这东厨烟熏火燎的,别把你给腌臜了。”
“怕什么,难道我和阿母就不怕腌臜?去,帮我将这把葱给洗了。”鲍予道。
冯二愣愣接了,舀水去洗,他虽拙于厨事,但家翁去得早,他常常帮寡母徐媪打下手,这些碎活还是会的。
温氏被唬一跳,忙道:“使不得,若是被那些连襟瞧见,该笑话女婿了。”
“外姑,我哪怕不做这些,单因我姓冯,凑过去也是被他们取乐,倒不如让我留在这帮您。”冯二说道,便在东厨房里忙转起来。
过不多久,鲍老爷让家奴来催菜了,好在有鲍予夫妇帮忙,豕肉稻米羹、鲤鱼脍、熬鹌鹑……被捧上食案。
鲍老爷穷讲究,要分案分餐,家里的食案、盘盏,半数还是朝亲戚借的,他老人家端坐上席,举起耳杯,招呼宾客女婿们饮酒。
冯二和鲍予夫妇在下席角落,备受冷落。
冯二自是闷闷不乐,鲍予可不在乎这些,她忙着吃酒菜,还夹些给冯二,道:“再有一会子,就该咱们说话了。”
冯二正纳闷,果听对面的鲍大在问:“六妹与妹夫给阿翁备了什么寿礼?”
鲍大是鲍老爷正妻所生之子,仗着身份地位,没少给鲍予使绊子。
鲍予正好也吃饱喝足了,她笑道:“身为女儿,阿翁大寿,我自是备的好礼聊表孝心。”
闻听这话,其余两房的子女、女婿们各个都煽风点火,“阿翁,也教我们涨涨见识。”
“对,阿翁,您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有旁的宾客也在鼓兴,
“鲍公,这样好福气,何不呈上来,我等也一睹为快?”
鲍老爷其实是不愿的,他可瞧过那柳条编的食笥,里外都是寒酸,这样的东西呈上来,不是打他脸面吗?
但下面一众人都上了兴头,他也不好去驳宾客的面子,同是也在暗忖,真能是鸡鸣布?
因而挥手,让家奴去把那份寿礼捧上来,一看那食笥的寒酸,满堂都是瞧好戏的眼色。
鲍老爷皱着眉头,将那食笥掀开。
“好个鲍予,随手摘了几颗桃儿,也敢豪言是好礼?”
鲍大见那笥里盛着的竟是桃子,再普通不过的果食,这便朝鲍予问责,
“这便是你的孝心?”
“此乃寿桃,乃是一道面点。”
“面点?”
只见鲍老爷把起一只桃,捏了捏,竟是软乎乎的!
这寿桃正是由季胥所制,揉了饼酵的面团捏出桃形,那果肉之色,便是由深红的桑葚汁,调和了黄栀子水,使其呈现一种鲜嫩的粉色。
至于那绿叶,自然是芹菜汁,做的栩栩如生,逼真至极,那些人乍一见倒真以为是从枝头摘下来的桃儿。
“相传,神荼郁垒二神所居的桃都山,有盘踞三千里的桃树,予送桃树之果,实望阿翁能得二神庇佑,一生祓灾呈福;再有古书云,玉桃服之,长生不死,予特拿柳笥所盛,是愿阿翁柳(留)寿益年,长生无极!”
鲍予接道,和冯二对视一眼,悄悄的问:“我照胥女说的背全了吗?”
冯二只挠头,羞说自己压根儿没背下这文绉绉的话。
不过,堂内的响动足以说明一切。
“好!好!”
这好意头,着实令宾客拍手称妙,都夸这礼送的实有巧思,可见用心之诚。
鲍老爷心下便飘飘然,只见他掰开一只寿桃,嚼了嚼,有麦子味,还真是面食,里头还夹了枣泥馅儿。
他吃着滋味好极,又不好独享,只得吩咐家奴分下去与众同食。
“鲍公有女如此尽孝,实乃有福之人呐。”
“竟有这么软和的面食?活到半百,还是头一遭尝!”
那宾客对这面粉做的寿桃,闻所未闻,
一时尝了,外软馅甜,都拍手叫好,夸赞不断。
“不要掰坏了!”更甚有那孩童,不舍得将桃子给咬上一口,这么逼真,玩也要玩上一会子。
至于鲍大那些等着数落鲍予的兄弟姊妹,个个脸黑如灶灰——
作者有话说:外舅外姑:岳父岳母。
《尔雅》:“妻之父为外舅,妻之母为外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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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鲍予花了最少的银钱,出尽风头,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宴散之际,她心情畅快,寻到后院的一间小房。
温氏向窗而坐,见她来了,搁下针黹,关起门背身在衣箧里鼓捣着什么。
鲍予问道:“我四兄呢?散宴我撵在他后头走的,明明见他进了后院,又不知闪哪去了。”
“你兄他这阵子又在替人做催债的活,怕你说他,故才躲着你呢。”
“食肆里安安分分的膳夫偏不做了,去搏架斗狠替人逼债,哪天折他一条胳膊腿儿的,他才长记性!”
温氏叹道:“我也说过多回了,不过是白费口舌,也就你的话他还听一听。”
“罢了,不说他这晦气的,阿母你方才瞧见没?我假母他们,见我被那些宾客夸,气的连肉羹都吃不下了,直瞪我呢。”鲍予回想起来,心内犹是爽适。
温氏把手捏捏她的鼻尖,“你哪,那样上好的面点,做的活灵活现,怕是费了你不少银钱罢?这钱你拿着。”
温氏自衣箧里掏出来的正是枚荷包,里头百来个钱,是她做针线活,私下一点点攒出来的,没教老爷与其他两房正、偏妻以各种名目索要了去。
鲍予推手不要,反从袖里掏出一串钱,“花了三十钱,冯家支了三百钱给我们买寿礼,
喏,这都是余出来的,我留给阿母,平日里别总是对着针黹,眼睛都熬坏了。”
“不好,你的彩礼大多都教老爷克扣下了,连嫁妆也不像样,你这样拿钱贴补我,女婿一家该嘀咕了。”温氏道。
“我是盛昌里的女娘,他们冯家谁敢多嘴舌?”
鲍予又拉住她的手,软了声口道,“冯二知道的,他也说这钱给您。”
温氏这心肠自是百般感化,仍将自己的荷包并女儿手中的钱串,一并往她怀里塞,
“你留着傍身,我这儿攒下点钱,不定哪日又叫他们叼走了。”
鲍予执意不肯收,温氏便在收拾给她带去的干果回礼时,悄悄的塞在她的包袱里了。
本固里,
一辆驴车停在土垄上,冯二在旁等候。
季胥送鲍予从草屋出来,两人脸畔俱有笑意。
“那些余出来的桑葚啊、芹菜哪、枣子的,就留着你家吃罢,这东西本也要送给我阿翁那大家子的,幸好没便宜了他们那些懒贼。”
鲍予搂着她道,“快别谢我了,我比你就大个四五岁,索性管我叫予姊罢!”
季胥接口道:“好啊,我正想这么着,可又怕隔着辈分,唐突了。”
鲍予笑盈盈上了驴车,回至院中,徐媪问他们寿礼送的可妥帖。
鲍予道:“我那阿翁很是喜欢,连那些来客都赞不绝口的。”
徐媪听着也舒心,以为小俩口照说的扯的鸡鸣布送去,她虽是心疼钱,但这是亲戚礼数,也短不了这项,自去忙晡食了。
鲍予想了想,随前去道:“我帮着阿母打下手罢。”
冯二便去后院浇菜了。
刚从崔思家回来的冯富贞堵前来问:“叔母怎的从胥女家出来?”
她那时正和崔思在她家屋前玩斗草,远远瞅见了自家的驴车,就回来了。
“哦,胥女想盖间瓦房,手里头缺钱,偏偏才纳完赋税,家家户户都脱了层皮,咱们乡市的蒸饼生意比不得先前了,她想去盛昌里叫卖,因此托我问问内情。”鲍予道,手里在择一颗大菘菜。
不知怎的,冯富贞听的此话,心间暗暗淌着快意,她撇了嘴道:
“就她也想做盛昌里的买卖?咱们本固里先前有人想进里头卖瓜菜,都被伙着赶出来了,还有挨了打的。”
鲍予道:“正因这么着,她才先问了我盛昌里的人户、各项小买卖都是哪些人在做……”
“叔母都告诉她了?”冯富贞紧紧追问。
“知道的都告诉她了,”
不过鲍予可没抖落出来寿桃省钱的事,她只道,“告诉她于我也没啥坏处。”
冯富贞便冷下脸来,“知道了她在那也绝对吃不开,她这样的灶下厨,还想盖得起瓦房?合该住一辈子茅屋草舍!”
说罢拧身走了。
话说季胥,已然决定明早去盛昌里叫卖肉馅儿蒸饼,但乡市的生意可怎么办?
虽说冷清不少,但蚊子腿肉也是肉,两边俱要赶早叫卖,错过朝食的点,大家也就不会去买这类面食了,紧着这头,便撂开了那头。
家里季凤虽说也谙世事,但到底才八岁,那么丁点儿的身板,季胥断不敢由她去卖,担心被贼人略卖了去。
可巧庄氏来给她们送新衣,妹妹们听见声响,噌的一下从屋后弹出来,手里还有刚拔完草的泥巴。
庄氏笑道:“快去洗干净手,来试试这衣裳,看合不合穿,不合适的话我带回去再改改。”
“哎!”
两个妹妹高亮应着,跑进灶屋舀水去了。
那可是新衣啊!本固里多数人家一身衣裳要穿两三年,直到烂得露腚,才会做新,
也就阿姊心疼她们,舍得不年不节的,这时下就给她们做,季凤美滋滋想着。
庄氏手里除了衣裳,还捧着别的,她先拎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细绳束了口的袋子,
“我用那碎布头,缝了个钱袋子出来,我想着,你卖蒸饼要收五铢钱,能用得上。”
庄氏很有巧思,想着她忙起来袖中不便放那沉甸甸的钱袋,束着的麻绳便足够长,能斜挎在肩膀,这跟后世的小包没什么区别了。
那碎布头缝合的针脚,仿佛成了形状不规则的花纹,挎起来还兼具美感,季胥很是喜欢,
“我正缺一个钱袋呢,庄婶儿,你手真巧,针脚缝的扎实又好看,怕是本固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有你这样好的针线活了。”
庄氏被她夸的只会笑,埋脸翻弄着手里的衣裳,好半晌想起来道:
“这还用碎布头给小珠二凤两个各缝了一对臂褠。”
臂褠是套在臂上的,类似于后世的袖套,戴上自是能防脏、爱护衣物,庄氏连这也想到了。
季胥心头暖烘烘的,搂着庄氏的胳膊说谢。
这时两个妹妹也换好新衣褶裤,蹭着出来了,都低头打量摸挲着,稀罕得不行。
庄氏拉过她们,弯了腰,各处掐了掐那大小长度,笑道:
“合适,明年也还穿得。”
这时平头百姓做孩子衣裳,都不会做的刚刚好,孩子蹿个儿快,情愿做宽松些,能多穿一两年,因此庄氏才会说合适,若是穿着正好,就是小了。
季胥也换了来,俱是合适。
季凤摸着衣角道:“这新布料就是有股子好闻的味道,是穿旧了的没有的。”
惹得众人一笑,庄氏还把那余出来的三尺布拿给季胥,说可以做擦身擦手的巾子。
“这可太合适了,正好能裁成三条。”季胥捧了来道。
家里三人,就只一条擦身的巾子,还烂成蛛网一般了,好在之前天气热,洗完澡不擦也能凑合,现下天气渐凉,她原打算做了新衣后,用妹妹的旧衣裳改一改的。
意外多了这三尺布,她厚了脸皮道:“就是要借婶儿家的剪子用一用,家里还没置办这些。”
陶氏道:“你既决定要做巾子,
过会子我便帮你裁了,拿针线锁了边,这样耐用。”
季胥谢了又谢。
原是想做三身新衣,不承想多出来这么多东西,想着自己思忖的事,季胥拉了庄氏道:
“婶儿可愿去乡市卖白玉蒸饼?”
庄氏惴着颗心,紧行着步赶回家中,才推院门便唤:
“母。”
在灶屋忙晡食的吕媪出了来,“衣裳送去了?”
庄氏点头,激动又紧张说起季胥提议的事来:“胥女问我可去乡市帮她卖白玉蒸饼,她那白玉蒸饼做来卖一钱一个,若是卖一个,能给咱们三成的利。
卖一个得三成,十个就是三钱,她说如今乡市里头,每日能卖得下三四十个蒸饼,今日她就卖了四十个。”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吕媪自是欣喜,可又纳闷,“她自己不卖了?”
“卖的,不过如今乡市没有先前生意好,她打算明日进盛昌里卖肉馅儿的,能多赚些。”
吕媪深知那盛昌里的买卖可不好做,“那里头的小贩都抱成一团,尤其排外,怎的想去那里?可别被人合伙欺负了……”
“我也这样说,她是打定主意要去的,想多挣些钱盖房子。”庄氏道。
吕媪明白过来,“她家住的草屋还是早年季家的柴房,年头久着了,是该盖新的,不然来年春都得教雨水冲垮塌了。”
“既这样,你去把那竹编的篮子找出来洗干净,明儿你拿去卖蒸饼使。”吕媪道。
庄氏踯躅着没挪动,捏了捏袖子,“母,这事我还没在胥女那应承下来……”
在吕媪不解的注视中,她朴实道:“我没卖过,哪里会,怕是做不好。”
庄氏常年在家耕织,像家中长久一次去乡市,卖点瓜菜、鸡蛋、布匹的,都是她丈夫陈大、或是君舅陈老伯去的,庄氏没把握跟人打交道,不敢瞎应承,特来讨君姑的主意。
“你这笨的哟,嘴巴是做什么的?不会就多问问胥女,学学人家怎么叫卖的,
她能选你去帮忙,是敬你为人诚厚,她先开口都不怕你做不好?你倒发怯了。”
吕媪又道:“你只想着,若是卖得好,自己能挣的也多,
只一点,怕是胥女过两天见盛昌里不好做买卖,自己便回来乡市卖了,到时咱们也别恼丧,人让咱卖一天,是一天。”
庄氏听着,心里也打起几分底气,家里便由陈狗儿看着灶火,吕媪同着她,去至季胥家,郑重应承下去乡市卖白玉蒸饼的事。
次日天微明,庄氏便挎着竹篮,里头塞些保温的禾草,来季家二房外头的土垄上候立着,
心里谨记着君姑吩咐的,并不冒冒撞撞往季胥的灶屋去凑,万一撞破人家的手艺,反而不美。
“庄婶儿来啦,庄婶儿进来罢!”
季凤穿着昨日做的新衣,烧火时沾上点灶灰,这就在外拍打,爱惜极了。
见了外头土垄上的庄氏,笑眯眯道。
“还是二凤拿我这篮子去装吧,我就不进去了。”庄氏道。
直到听说蒸饼都蒸好了,犹豫一下,才进来。
她这一趟也不敢多要,怕没卖出去季胥亏了面粉和手头工夫,昨晚便说好要三十个。
季胥便后半夜起来,做了三十个白玉蒸饼,一百个出头的肉馅儿蒸饼,后者由她带去盛昌里。
装好两人出门,只见路口竟还站着陈老伯。
他短白须覆面,头戴灰白帻巾,一身短褐立在那,虽已年近六旬,照样是挺拔的,毕竟年青时还曾上战场打过匈奴咧。
庄氏解释道:“我母担心你一个小女娘进盛昌里被那些人欺负,让翁陪你一道去,倘或有人动手,也好防着些。”
季胥几番推辞不过,心疚道:“倒耽误陈大父田头的工夫了。”
陈老伯跟在她们后头,听闻此,嗓门倒还嘹亮:
“不碍事,秋收后地里活计不多,阿大一人就能做的来。”
第29章
在岔路口两厢分别,季胥在陈老伯的陪同下进了盛昌里地界,庄氏敛了敛心,自己继续赶路至乡市。
一起头,她当真张不开嘴来吆喝,她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曾过的性子,
这乡市人来人往,一想到哟喝起来大家都看着她,庄氏心口跳的慌。
可她乃是个脸生妇人,挎着的竹篮又盖着布头,一句不吆喝,谁也不会来问。
庄氏在路旁,张嘴艾艾巴巴好半晌,想到篮子里的三十个蒸饼,没卖出去,那可是白花花的三十个钱。
虽说季胥说没卖完的都算她的,但她这样一点也不尽心尽力,可不是白辜负了她?
因此,一咬牙,照着季胥来时教的,笨着嗓子叫起来,
“蒸饼!呸呸……白玉蒸饼——软乎香甜——”
一味喊着,也不去管那心要蹦出喉咙。
“白玉蒸饼?瞧着脸生,原先不是一个季姓女娘在卖吗?”
庄氏面庞早已火热,忙点头道:“是她!是她做的!我是她同里的婶儿!托我来卖!”
“给我瞧瞧。”
“你瞧,你瞧。”庄氏依言忙的掀开布头。
对方见是从前买过的模样,这便掏钱买了两个。
庄氏收着两个五铢钱,手都在抖,她卖出去了!卖出去了!这里面,有半个多钱可以是她的。
万事起头难,庄氏渐渐抹开了脸,白玉蒸饼本就是在乡市打开市场的,东西不变,自然有需要的照旧来买。
按季胥嘱托的,辨清了五铢钱是否有假,方收起来。
看的一旁卖粔籹的马氏一双眼睛通红,赋税过后,她这两钱一个的粔籹,都没几个人买得起了。
酸不溜湫的笑了一句:“多好的蒸饼生意哪!”
话说另头,自打季胥一进盛昌里,里市的小贩们便传开了消息,聚在一簇,像那烧沸的鼎一样。
为首是三角眼,窄条脸,一身污了油的半旧布裳,一头发髻光溜溜的妇人。
她是在那日季胥进里市买鸭蛋就见过的,姓蔡,因常年卖膏环,大伙儿都叫她蔡膏环。
蔡膏环忿道:“咱们里市,绝不容许外人进来抢地盘,咱们该拧做一股绳!待那季蒸饼一进来市里,咱就将她轰出去!”
“对!轰出去!”
迎合的是戴着小帽儿,置烤炉卖胡饼的男人,他姓孙,大家却管他叫孙吝郎。
因他卖的羊肉胡饼,那羊肉只捡那价贱的、不好的部位来剁碎了做馅,还只舍得放一指甲盖那么多,人家花五个钱买来,吃了嫌肉少,他便跟人吵起来,说羊肉多贵啊、涨价了这类怨气话。
“轰出去!轰出去!”
还有一众卖瓜菜、鸡鸭的小贩跟着附声,卖面食的季胥倒影响不到他们。
只是在这时候,都同仇敌忾,往后若有他们这项上的外人想进来,方能一呼百应的让帮忙。
这一商量,各路小贩便盯着里市入口,只待一来就豁啷发作。
然而,他们等了好半天,算着时辰爬也该爬到了,却不见人来。
一个探听消息的小菜贩喘吁吁跑进来,
“那季蒸饼好奸贼!她就只在各家各户串走着叫卖!”
是的,季胥就没打算进里市。
她这蒸饼,不同要置炉现烤的胡饼、要置釜生火现煎的膏环,胜在轻便,拎篮就能叫卖。
虽说里市人流集中,但各家各户也都有人口,她特地问明了鲍予,盛昌里哪条道有哪些人户住着。
昨个鲍予边说,还拿草棍在地上给她画了路线图,她记了下来,如今按户一径去叫卖,压根儿不进里市去同他们叫板。
“里市在那头呢。”陈老伯见她走的路不对,还指给她看。
暗叹道连路都不清,还想做盛昌里的生意?
不得被他们那些贩夫撕掉层皮,得亏他听老伴的,跟来了,他会点拳脚,绝不让这女娘受了欺负。
“陈
大父,我们不进里市,就这么走家串户的卖。”
话说着,这就在路过的院外叫卖起来,
“肉馅儿蒸饼来欸——馅多料足的蒸饼!”
“喷香软和欸——老人小孩都爱吃——”
陈老伯本着里市人多的想法,还没转过来她这么做的缘故,忽地只一感慨,好清溜的嗓门儿!
话说就有孩童从院内蹿出来道:
“蒸饼我要!”
因季胥先头纳赋日是在晒谷场卖过一回的,不少人都吃过这好滋味,奈何没再遇过她。
还有的则只听过同伴说起肉馅儿蒸饼多香,便问那胖墩墩的小丫,
“哎!四儿,肉馅蒸饼真能好吃?”
胖乎的小丫早已捧着来啃了,油滋滋的,嘴里还哈着热气,
“真好吃啊!肉又多!”
季胥接着吆喝道:“每月逢八,大惠顾咧!买五赠一!快来买了!”
“逢八?今儿可不就是九月廿八吗?”
“正是的,今天买五个便能赠一个。”季胥对答道。
一时买的人多起来,有那孩童见人捧着蒸饼吃,便拽着家里大人来买,左邻右舍传了开,
“那日的季蒸饼来了喂。”
“今儿逢八买五赠一。”
那听了信的,都撵着来找,季胥身旁扎堆聚了攥着钱的候着的人。
把陈老伯看得乍舌,怪道说盛昌里富呢!连足足两钱的肉馅蒸饼都这么多人舍得买。
这头卖得如火如荼,里市的小贩心里直泛酸水,他们又聚作一簇,不过这次聚笼的人明显少了些。
蔡膏环重振人心:“咱们伙同着出去,将这季蒸饼轰出盛昌里,命她不许入内!”
孙吝郎赞同应和。
其余人却揣着袖子不大愿意,
“那我的摊子谁看着哪?还得卖鸡卵子呢,谁又知道那季蒸饼这会子蹿到哪去了。”
“小郎要买薯蓣呢?这儿这儿呢!嘿嘿来了!”还有菜翁举着手就溜走的。
他们都不是卖面类吃食的,能帮着将人赶出里市,都是给面了。
现在还得搁下摊子,耽误功夫寻出去,不禁劝道:
“蔡膏环,我看还是算了罢,她又没进来,也抢不着你里市的生意。”
“是哪,倘或她敢入里市,我们便帮你赶她。”
如此一来,竟都散了,就剩孙吝郎还在,这些日子他的胡饼生意愈发差了,定是那季蒸饼害的,
不由的啐道:“你们这些鼠子,往后可别想叫我帮着赶外里人!”
“好嘞,五个肉馅蒸饼明早保管送到家门前。”
季胥不仅将蒸饼卖个空,还许诺明日送饼到家。
这不,便有人预定了蒸饼明日做朝食。
说起来,季胥的蒸饼卖得快,加之盛昌里近些,倒比庄氏还先归家。
陈老伯回至院中,吕媪凑来问长短,“可怎么样?盛昌里那头,可卖出去了?还是被赶出来了?”
陈老伯生来是个肃脸,叫人也看不出端底,可把吕媪急的哟。
若说不巴望着在盛昌里能卖得好,是假的,毕竟季胥好,乡市那头也能由自家捡着来卖。
陈老伯回想那热火朝天,说道:“不仅全卖出去了,还……”
陈老伯嘴笨,不知如何形容季胥伶俐的就哄人定下明日送上门的事,吕媪听得更急了,恨不能自己亲见。
只听陈老伯由衷道:“胥女是个有成算的,她倒比我还了解盛昌里,是早有准备的,
这户有几口人,那条路好走……她都知道。”
“这可太好了!”吕媪在家悬心半日,总算一颗大石头落地。
话时庄氏也满脸喜色归来了。
吕媪一瞅那竹篮空空的,亦是喜上眉梢,拉上庄氏进西屋,听她说起乡市这头的始末。
庄氏是外人跟前磕巴,自家人面前还是嘴皮子流利的,把吕媪听得一杆子劲儿,直道“我就说你行”。
末尾庄氏从贴身的衣襟里掖出钱袋子,倒了倒,里头可不正是九个钱,
“卖了三十个,胥女的我一回来就先去了她家,给了她了,
这是咱家的三成,母,你收着。”
“才听你翁说,胥女在盛昌里那头卖得可好,这么着,托胥女的福,咱家也能添个进项啦?”
吕媪喜的脸上褶子打出花来,这可是九个钱哪,才半日工夫。
想她孙子陈车儿,在盛昌里的窑场里,做那下死力气,背砖的苦活,大暑天里汗都流成河了,一日不过得七钱。
现在儿媳挣回来九个钱,且不吃力气,怎么不教她心里乐呵?
庄氏道:“明日我想试试,卖四十个。”
“行,四十个,母信你!”吕媪道。
“过了饭点我再去寻胥女定下这数,方才我去,她家在忙中食了。”庄氏道,她也才知人家里要多吃一餐中食,不然也不会莽莽的去送钱。
今日这中食,是季凤张罗的,别看她小小年纪,厨事上早早的有模有样了,是田氏在时教她的。
“阿姊,快来,瞧我做了什么。”
这厢季胥刚送走庄氏,便被她扳着向灶屋去。
只见陶灶上两碗枣糒,一碗肉芹白羹,俱是时下很兴的做法。
“亏的阿姊做那寿桃得来这么些好东西,拿来做炊正合适。”季凤道。
枣儿和芹菜是昨日鲍予让留给她们自己吃的,她洗了来,稻米在鬲内焖煮时,铺上一层去了核的枣,焖尽了水成干饭,便是枣糒;
肉芹白羹是拿包蒸饼剩的肉,切成丝,并切段的芹菜,与稻米煮成羹,淋了油盐。
“枣糒是我和小珠的,记得阿姊说不喜甜的,这肉芹白羹是阿姊的。”季凤将碗放到各自面前,两眼发光看着季胥,亟待她尝一尝。
还有什么比忙完能吃现成的更令人舒坦的,连她不好甜都虑到了。
季胥知道季凤这是体贴她,拾起筷子来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暖了,点头道:
“好吃极了,凤妹手艺真好,看来以后该我烧火了。”
季凤被夸的喜滋滋的,季珠不服的道:“是小珠洗的菜!”
“是吗?小珠辛苦了,我说这菜这样干净。”说的季胥捏捏她脸颊。
到底是两个小孩子,得了夸赞乐的你言我语,叽叽呱呱个不停。
好一会方捧碗吃那枣糒,时下甜味稀罕,这样拌着枣儿,甜滋滋的饭,她们爱的不行,吃了个精光。
季胥那碗羹亦是,在盛昌里走田串户比在乡市要走更多的路,哪能不饿,有这样一碗热羹,全吃进肚里了。
明日再接着挣钱,这盛昌里,她定要趟进去,站稳了的。
第30章
因这日无事发生,次日,陈老伯倒是没再同去,顺路同着的是陈车儿。
他是去盛昌里的窑场上工的,穿着短衫,瘦黑的身子,还在喜呵呵和季胥道:
“胥姊,我如今一趟能背的起二十块砖!不过比不上当初我阿翁在那时,他一趟能背的起三十块呢,王典计夸我倒是踏实肯干的,像极了我阿翁。”
他说起话来手舞足蹈的,逗的人发笑,季胥塞个肉馅儿蒸饼与他吃,他倔着不要,昨日他大父亦是,
车儿叨叨道:“留着卖钱,吃了怪可惜咧,我吃过朝食来的。”
庄氏亦是这样说。
季胥便道:“这我拿手抓了,不好再卖给旁人了,车儿快拿着吃去。”
这点庄氏是知道的,她也被叮嘱,做买卖时不要用手去碰那蒸饼。
陈车儿其实馋的很,不过不好意思吃这么贵的蒸饼罢了,听到这样说,一时没了主意,两眼向他阿母庄氏看去,庄氏也没了主意,直可惜那蒸饼来着。
季胥便硬塞到了陈车儿手里。
陈车儿犹豫一下,吃时两眼冒光,庄氏手里被他掰了一半塞去,舍不得吃,要留给他。
陈车儿不肯,庄氏才细细吃起来,一面想着这可就是一个钱哪,一面吃的越发珍惜了。
进了盛昌里,陈车儿往深处的山地去,那窑场在泥山脚下。
季胥则在浅处的田间小陌串走,哪户人家定了蒸饼,她都记着清楚,先往人家里去,
心里头有鲍予画的地图,哪条路近
她都明白,一点不耽误挨家挨户叫卖。
“瞧,蒸饼来了。
快去开门。”
而那蔡膏环,聚不起各路小贩来帮她去外头轰人,一想到季胥把蒸饼卖得火热,她熬得一夜都没睡,两眼猩红,推着独轮车去里市卖膏环。
里市也分大市小市,大市三日一市,买卖人多,平时是小市,要冷清许多。
今日便值小市,眼瞅着她的膏环摊子无人问津,她就按不下心里的酸火。
只见她招了招手,市里游荡的两个青年凑了来。
一个是赖子,一个叫胜郎的,都是怀弹挟丸的地头无赖,专在外头各里做些碰瓷讹人的事,
他们其实都是盛昌里人,家中有房有地,也不穷,但就好做这行当,比正经做活来钱快。
“作甚?”
蔡膏环堆起笑,各递给他们一块刚煎好的膏环,可把她心疼的在滴血,她道:
“你们竟不知?盛昌里来了个外头人,在走家串户的卖肉馅蒸饼的。”
两人都在吃那油乎乎的膏环,煎得硬邦邦的,吃起来嗑牙,
赖子道:“这与我们什么相干?”
蔡膏环心骂这两个平日里讹起人来做的那么真,现下怎么呆成这样。
她低了嗓门道:“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若是你们吃了她的蒸饼闹了肚,还不是你们要多少,她便掏多少银钱?”
一番咕叨后,她心满意足看着两个无赖勾肩搭背出了里市。
心道看这季蒸饼还待不待得下去,这两人可是专讹人的,平常人没有不被他们唬住的。
隔壁摆弄炉子的孙吝郎虽未听真切,但也猜出来她的算计,心里也一派得意之情,
要知道,他这胡饼,同样是肉馅面食,季蒸饼一来叫卖,首当其冲就是他的摊子,大家在外吃了她的肉馅蒸饼,谁还进里市来买他的羊肉胡饼?
两人都等着看好戏,不多时,两个就折返了。
蔡膏环心头一喜:得手了?
却见赖子和胜郎二个,来至膏环摊前,捂肚弯腰,面色发白,尽是痛苦之色,
“嗳哟,嗳哟,吃了你家膏环,肚疼……”
把蔡膏环唬了一跳,气上心来,叉腰指着他们骂道:
“混说什么呢!我这膏环卖了十来年,竖子胆敢讹我?!”
她心头急的不行,不知这二人怎么回事,难道讹完季蒸饼,起了贪心,还要再来讹一手她?
“嗳哟!肚里有虫在钻!”
二个直在地上打滚,引的里市的人都来瞧热闹,只见他们满头冷汗,身子都疼的扭曲抽搐起来。
“她家膏环不干净的。”
“吃了闹肚。”
“瞧地上这二人疼的。”
“怪呢,我说前儿我怎么拉痢疾,那日就买了她家的膏环。”
蔡膏环见这群人信了,跳起脚来骂:
“我呸!你拉痢疾是自己贪了坏东西,少往我家膏环上攀扯!”
“嗳哟……不得了,吐白沫了!”人指着地上的赖子叫出声。
只见他嘴吐白沫,连嗳哟都像蚊子似的,像是疼晕过去了。
“就是吃的她家膏环!我才瞧见他们二人在她摊子前吃膏环!”
“是哟,快找乡啬夫来断案!将这妇人抓起来!”
“得找药姑来看罢!”
人丛里七嘴八舌的。
实则是赖、胜二人,专有种丸药,吃了能口倒白沫,额头冒汗,他们便是靠这丸药专做讹人的营生,
就连这人群里头,也有他们一伙的托,专来煽情拱火,唬人的,少不得有被唬住的,怕吃刑役,便掏钱了事。
蔡膏环这本里人,都被指责的冒了汗,甚至疑起是不是自己擤了鼻涕没洗手的缘故?
好半晌才找回点神,要她掏钱绝不可能的。
她拾掇上铁釜,推着独轮车,灰溜溜的钻出人丛,离了里市,往家去。
幸而那帮人也没拦她,她灰了神采,迎头碰见的,却是挎着个空篮,卖了百来个肉馅蒸饼的季胥,眼睛登时聚火,能把她钉出两个洞来。
合着那二人专就讹了她!
照说赖、胜二人专在外做这等事,大部分盛昌里的人家都不甚了解,季胥是探听不着的。
这还是鲍予那四兄,做催债逼人的事,恶名在外,是盛昌里这帮无赖的头儿,因而鲍予才跟着知道这讹人项上的两个主谋,前儿一并告诉,令她有了提防。
季胥昨日便带着鲍予的口信,就在鲍家附近和鲍四通上了信。
“你放心,赖、胜二人得了我的话,断不会讹上你。”鲍四说道。
季胥与他几个钱,鲍四也没收,只道:“你帮了我妹子,我自帮你一回。”
那赖、胜二人得了话,虽然眼馋这块肥肉,到底没敢打主意。
手头没羊可宰,他们便在里市游荡,被蔡膏环叫去,刚巧吃了她家膏环,走出里市便心生一计,转讹起她来。
只是蔡膏环到底知道他们端底,没让唬住,只是溜走了。
蔡膏环啐了口道:“识相的就滚出盛昌里,留这没你好果子吃。”
“婶,”
季胥叫道,“我不进里市,买的还是咸口面食,
你的膏环是甜口,咱们各凭本事,压根犯不上冲,是不是?”
蔡膏环道:“这盛昌里的面食生意我能做!你不能做!做了就是抢我生意!”
季胥也不恼,她只道:“婶有没有想过,你这膏环生意不好,也有自己的缘故?
你这膏环,搦的粗,煎的还硬,滋味不会好。”
“呸呸呸,你的蒸饼才不好呢!”蔡膏环觉得自家膏环绝无仅有。
季胥笑道:“我给婶透个主意,你掺一半秫米粉去,吃起来软糯。”
“我蔡膏环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用的着你这毛没齐全的女娘来教?”蔡膏环晦气道,推着独轮车哐当哐当走了。
归至家中,她家儿郎喘吁吁跑进来同她道:
“母,儿可算在本固里打听着了,这季蒸饼,乃在长安宫城为奴三年,手艺怕是在那学的!”
蔡膏环不由的嘀咕起这话,想了半日,让她儿郎把家里秫米粉找来。
翌日,蔡膏环惴惴不安支开摊儿。
她这铁釜,里里外外都使灶帚刷过一遍,摊子也都抹得崭新,极为担心自己的膏环生意被那俩无赖搅黄了。
孙吝郎倒是巴不得,嘴上仍是光亮话:“十来年了,哪能啊,你把心放肚里罢!”
日值大市,来了不少就市购物的里民,还有那外里的,里市比昨日喧阗热闹。
“你家换手艺啦?”
“这膏环比先时好,软糯哏啾,再给我来一块!”
昨日蔡膏环溜了,没叫太多人瞧见那闹事的,到底是老生意,今时还是有熟面孔光顾的。
蔡膏环喜不自禁,浑圆的膀子搦搓着面团,来吃过的,都夸她手艺精进。
把冷冷清清的孙吝郎酸坏了,好容易寻个空档,猴过去道:
“我叫上我家两个儿郎,你也叫上你家两个,他们那些人不去,咱们两家自去轰那季蒸饼。”
蔡膏环擦擦汗,显弄道:“你瞧我这生意,哪里忙的过来哪,
那季蒸饼在外头,也碍不着你我什么,何必去赶人家呢。”
好个蔡妇,自己生意好了,便撂开手了!
孙吝郎心内暗骂,面上仍是好商好量,
“我们同她都是面食,她在外挨家挨户的,谁还进这买咱的?
照我说,趁早轰出去,粗壮的儿郎们撸起袖子,唬她一顿,看她还进来不进来!”
“我说孙吝郎,你可积些德罢,”
蔡膏环把手一划拉,“这不都是人?自家生意不好也别怨旁人呀。”
孙吝郎气得翻眼,“前日、昨日也不知是谁先撺掇的……”
蔡膏环这头又来了生意,她喜滋滋忙乎着,嘴里念道:
“她是咸口,我是甜口,两头犯不上冲,我可不去赶人家。”
好么,同是咸口的,不就剩孙吝郎的胡饼么?
独他怄了一肚子气,揣着
手回去,空守冷炉。
30-40
第31章
话说季胥接连三日在盛昌里卖上了肉蒸饼这事,在本固里传了开。
因这里头有鲍予的功劳,她在田间地头忍不住就洋洋洒洒抖落出来,
“要我说,还这胥女有眼光,知道先问问我这里头的内情,我可是土生土长的盛昌里女娘,本固里还有谁比我更了解那处?这多亏了有我呀!”
“盛昌里那帮蛮霸贩子竟没赶她?”
“胥女真是捞着了,盛昌里那帮蛮人可富了,买蒸饼还不是随手的事。竟叫她吃下那块难啃的骨头。”
“我上回去卖瓜菜咋就被赶出来了呢……”
这些话传到冯富贞耳中,她气得甩手归家,同徐媪抱怨道:“都怪叔母,作甚同胥女讲,她又不是咱家人,白甚么帮她。”
徐媪纳闷,早先农忙那会子,孙女还主张要胥女来家庖厨,这会儿却又厌上了人家,不知是哪里头的缘故。
她道:“同乡同源的,能帮就帮帮人家也好,于咱家名声也好。”
冯富贞见大母不站自己这头,急的脸红,她道:“我悄悄告诉大母吧,三年前,小叔忽然要舍弃学业文章,要去县里头寻些活计挣钱,其实是要和胥女一道,大母怕是不知道罢?”
徐媪闻言,不由的锁住眉头。
她那小儿,打小脾气拐孤,成天与书卷为伴,不见的他说几句话,那胥女倒不知怎的,很合了他性子,两人玩的来。
她并未多留意,一心只在冯恽的学业上,后来经舍大儒听说他蒙学时颇有天赋,愿收他为弟子,传授经学,可把她给高兴坏了,冯恽倒撂挑子,要去县里头找什么活计。
“他们约好一天去的,后来胥女倒提前一天走了,谁知运道不好,教贼人略卖了。”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徐媪问道。
“我那时还小,常跟在一处,他们说话并不防我。”
“兴霸呢?又去哪里野了?”冯富贞转了圈又回来问。
徐媪还是那副锁眉思虑的模样,半晌道:“哦,他去找王利玩了。”
此时,王利照旧,去季家二房,帮着拾柴换蒸饼来吃,冯兴霸因来找他,一听蒸饼,也胶牙饧似的黏着一道去了。
不过,季凤近日是无需去冯家牧猪了,她是在家的,刚和小妹吃过朝食的蒸饼,尚还不解阿姊为何要留出这么多来,吃完朝食还剩七个呢,多带些去盛昌里卖钱多好。
一出灶屋,忽喇喇的,王利、崔广耀、陈狗儿、陈穗儿、冯兴霸,全来了。
季珠便同她说了近来他们帮忙拾柴换蒸饼的事。
季凤一听,朝她脑袋戳了一指头,“你那时还小,不知道,王麻子偷过咱家胡瓜,你还把他家的人招来,不是招贼呢吗?”
季珠低起脸,不敢吱声。
王利羞的双颊火热,一股脑儿急道:“我不是贼!我可没偷过你家东西,季虎孩才偷过你家蒸饼吃呢!”
季凤遂朝妹妹一细问,方知那日季虎孩摸来灶屋偷吃的事,她性子上来,隔着院墙就骂了两句:
“眼馋肚饱的小鬾鬼!叫我抓了,看我不拿荆条捆了你!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听的隔壁墙根下,也想掺合来拾柴的季虎孩愈发胆怯,他本就怕隔壁的季凤,胜过怕他亲姊,登时跑进堂屋。
矮矮的,和听着骂声出来的金氏撞个对碰。
她一把搂过季虎孩,站至院内,破开嗓道:
“说谁呢,没大没谁呢!究竟谁教出来的畜产,对着伯母这样放肆!”
季凤回道:“谁偷我家蒸饼吃我说谁,自己不教好,教出个小贼来!看哪天被求盗逮去了,我才要发笑呢!”
金氏遂回过神来,是这季虎孩偷吃了她家蒸饼,怪说那日窗子下的柴禾都被踩下来好些呢。
她还以为家里进贼了,里外清点也没少东西,合着是这小鬾鬼馋到二房去了,她气的捞过季虎孩来,直打他屁股。
“哪个叫你去偷她家的?
那有什么好偷的?你这馋死鬼投生的!”
季虎孩被打的吱哇乱扭,好容易挣脱来,往刚出屋来的季富后头闪躲。
季富护住他道:“你打他做甚!哪个小孩不偷摸东西的,
她家若是锁着灶屋,虎孩能偷着吗?好好说几句就行了,做甚动起手来,打坏了祖宗都要怪罪的。”
金氏气的咬牙,为的是自己在二房跟前没了脸,尤其才在田间听说季胥又在盛昌里卖上了蒸饼,她的心就像热火烹油似的。
那可是盛昌里啊,比本固里富得多,那蒸饼该有多好卖,那钱该有多好挣。
偏生这小儿还死乞白赖的,去想二房的蒸饼吃,如何教她不气,扑着又要去打,季虎孩躲,季富拦,季元来劝,乱成锅粥了。
一旁烧火做朝食的季止出来,她身上穿的还是旧年的补丁衣裳,满脑却都是季凤季珠两姊妹,
连她们,都穿上新衣了,听说,还是在陈家扯了半匹布,从头到脚都做的新的,那季凤这两日都穿在身上,一点灰便在门口拍打。
她都看见了,便央金氏给她做新衣,金氏说她这旧的还没穿坏,不给做。
她心里又酸又涩,想了个主意,和金氏道:
“阿母,我也去盛昌里做买卖,就卖咱家的菹菜,卖了钱给你争脸。”
金氏一下对她亲香起来,“我的好阿娇,比你没出息的弟弟强多了,我这就替你拾掇,
我那坛子菹菜够酸够味的,还不把盛昌里那帮人馋的跟你跑?
想她胥女都行,你有何不可以……”
她已经看见那钱大把大把的往自家钱袋子里钻了。
隔壁的季凤他们,这会已是去牛脾山拾柴了,王利也跟着,季凤倒是没再赶他,独对他冷着张脸。
王利越发卖力拾柴,拾了一大捆,比众人都多,分蒸饼时,虽是正好七个,但季凤哪舍得按个给,就一人掰了一半给他们,说道:
“这是肉馅儿的,可香了,我阿姊在盛昌里卖上两钱一个,大家还抢着要呢,我都只舍得给你们分半个。”
她想着,剩下三个,便留着做晡食也好,还能省点粮。
“肉馅儿的?太好了太好了,我爱吃你阿姊做的肉。”冯兴霸眼睛一亮。
陈狗儿兄妹也在咽口水,他们先前吃的都是白玉的,还没尝过这样的,年节方能吃的上的肉,这会子一听说,哪能不馋。
至于王利,故意把眼睛往别处瞅,轮到他时,季凤掰了开,递那小块的给他,“喏。”
可瞥到他背后那大捆的柴禾,罢了,一码归一码,她咬咬牙,递了大块的给他,自己占那小点的。
王利都有些呆住了,半晌才接来,送进嘴里,还省出一半,留着带回去给他妹妹王绵,陈狗儿和陈穗儿亦是,都俭省着吃,没舍得大口塞完,要带给大母尝尝这肉馅儿的。
“我这块给大父尝尝。”
冯兴霸倒是三下五除二往嘴里吃完了,吃的咂摸嘴里的余香,约定道:
“我明日还要来!”
“阿姊!”
恰好季胥也归来了,妹妹们唤道,迎前来,争着接她手里的东西,在伙伴们面前左右黏着她。
只见季凤接过那沉甸甸的柳篮。
里头照样买了肉、五十个鸭蛋回来,季胥如今每日都做皮蛋,为的是日后的买卖。
眼下蒸饼虽卖的多,但每日要费大半斛面粉,四五斤肉,刨除这些本钱,并每日买鸭蛋的钱,能攒个一百钱下来。
但盖房子还是远远不够的,照这样攒下去,待攒齐了,都已经入冬了,她们这破草屋子四处漏风,哪里住的人。
所以她每日都做上一罐皮蛋,过些时日能启开来了,许会添个持续的进项。
季珠则接过一只簇新的木桶,稀罕极了,“是木桶!还有木头味呢。”
“太好了,这木桶使起来可不会漏水了,阿姊,那旧的专门拿来浇菜怎么样?
瞧瞧,多厚实的木头。”季凤见了也欢喜,亦拎过来晃了晃,仔细放到灶屋去了。
她们灶屋添了鬲、甑,连水瓮并水桶也有新的了,更别提那陶盆、酱瓿、盛猪油的陶瓯,这些齐整摆在灶上的物件,一点点填满原本破落的家,瞧着就踏实。
“胥姊!”
“你家添新家当了?”
其余人叫道,围过来瞧了一番,便接着在屋前的空地玩。
见家里头这样热闹,门前还堆着柴,个个手里还有蒸饼,便知是这些小郎小女们,又帮着拾柴了。
季胥笑着应他们,进了灶屋,见釜里还剩三个蒸饼,便同季凤道:“这三个也拿出去分着一道吃了罢。”
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我已经分了他们半个了,剩的留着咱们自己吃。”
季胥想了想,弯腰问道:“凤妹是觉得,这东西珍贵,要咱们留着吃对吗?”
季凤点头,“正是呢!这肉馅儿的蒸饼吃着多好哪,多补哪。”
季胥便明了了,不再强求她分出去,摸摸她的脑袋道:“那就依凤妹。”
孩童们有他们的相处之道,她也不去过多插手,况且季凤如今舍不得分,到底还是家穷,没过过好日子,日后富起来了,她手里东西多了,自然会舍得。
次晨,卖蒸饼的路上,季胥发现后头缀着尾巴。
待走出本固里,季止方跑着前来,对季胥道:“堂姊,我也去盛昌里卖东西,你带带我罢?”
昨儿金氏领着她,端了小半碗菹菜往冯家去,本想卖个好,令鲍予指点一二,谁知那鲍予嫌寒碜,一句话也不多说,气的金氏骂了几句,扯着她走了。
还是她哄着金氏消气,说自己在乡市卖惯了的,没有鲍予指点也能行,今日方能出来,远远跟在季胥后头。
特地等走远了才过来攀谈,若是被金氏瞧见她央着季胥,该戳着指头骂她丢了脸了,但季止不在乎这些,她只想卖东西,赚钱。
季胥实话道:“盛昌里我也刚趟进去,脚跟还没站稳,没法带你。”
季止悻悻笑道:“让我跟着你就成。”
偌大个盛昌里,季止想去哪,想走她走过的那头,也并非她能阻拦的,季胥因点了点头道:
“好,但我丑话说在前,若是你被那些和你卖一类东西的贩夫们轰赶,绝非我一人能拦得了的,你若是看情况不对,便赶紧跑吧。”
两人前后脚进了盛昌里,季胥在前头叫卖蒸饼。
季止便换个词,也学着叫卖,
“菹菜来欸——酸酸的菹菜,好吃欸——”
走不多时,还没开张,季止远远望见一行汹汹而来的汉子,她只当来驱赶她的,浑身都紧绷起来。
在跑与否之间犹豫,却见那三人堵的是季胥,不由的松了口气。
第32章
这为首的,正是卖胡饼的孙吝郎,伙同他来的也没别人,是他家两个成年男丁,往那一立,身高马大向着季胥。
孙吝郎唬着脸喝道:“欸!谁准你来这卖的!赶紧滚!”
说着,他家两个儿郎便将袖子一撸,要来推搡着撵她。
季胥灵活朝人簇后头躲了下,这三五成群的人,都是听到她的叫卖,附近来买蒸饼做朝食的,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季胥躲开那大手,照样的清溜顺条道:
“田坳上的赖家,湖边的倪家,山脚下的赵家……这些人家,个个都在我这儿定了蒸饼,等着我送去做朝食,你说说,谁准我来这卖的?”
听得孙吝郎脸黑如炭,不过短短四天,此女就将买卖做到各家了,念的这几户,像倪家,还是富户,孙吝郎可得罪不起。
旁的里民也帮腔,“就是,我们都等着买蒸饼呢,你白甚么在这赶人家?”
“去去去,莫耽误了我吃朝食。”
“女娘,莫管他,快快与我拣两个蒸饼来。”
“咱们大家伙儿都在这,看哪个敢赶你!”
十里八乡难见的手艺,这女娘愿来盛昌里挨家挨户卖,他们也不用老天拔地去外头买,多便宜的事,自然将季胥拥护起来。
再个,比起他们这群人,孙吝郎那头明显人少势微,他们也无需惧怕,一时帮腔詈骂起来,这里头还有蔡膏环的儿郎,也跟风来买蒸饼的。
“吃了孙吝郎的胡饼,舌头都摸不着羊肉味哟!”
“还卖五个子,你将她赶了,我们上哪吃这两钱的肉饼去!”
七嘴八舌的,将孙吝郎臊得趔趔趄趄逃走了。
“噢!走咯走咯。”
“孙吝郎孙吝郎——羊肉吝啬性窝囊——”
孩童编起顺口溜,举着蒸饼冲着那背影欢呼。
“堂姊,你瞧,他们被吓跑了。”季止靠前来道。
有人便问:“胥女,这是你妹子哪?”
“是的是的,我是她妹妹,来卖菹菜的。”季止忙不迭点头,一面掀开篮子,里头一个陶盆,搁着好些成颗的菹菜。
那霸道的菹菜味顿时蹿出来,有捏了鼻子的,
“不行啊,你这菹菜都走味了。”
季胥闻着,也是酸臭酸臭的,应该是腌菹菜的坛子不洁,或是没封严实的缘故。
坛口须拿一块大石头镇实了,过上半个多月,捞出来时色如金钗、汁水酸美,那才是做成了,拿来就粥,就酒,最为适宜。
季止的菹菜瞧着不金盈,反倒呈现出一种暗沉色。
众人凑前来闻了一鼻子,都散去了,没买。
季止道:“我家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觉得有味啊!分明是正宗的酸味。”
季止接着在这片叫卖,她提着篮子,走家串户的都说这味不好,没人愿费钱去买。
因也没有小贩来赶她走,她却是傍晚丧丧的自己回去了。
话说季胥卖完蒸饼,又绕道去乡市,买些鸭蛋和猪肉,家里面粉消耗快,她还添了两斛面粉。
在乡市上碰见庄氏,这些日子她稳定能卖上四十个,面带喜色,满是劲头,这半日光靠她可就能挣十二钱,想想就和做梦似的。
她卖空了正要家去,见季胥抱着面粉,这便来替,说道:“拿婶儿来扛着,你提这轻的鸭蛋和肉就成。”
这便大力气的,将面粉袋子搂过去,一下就扛在右肩。
“婶儿好力气。”
走大段路还不带歇肩的,季胥每回都得走一截歇一会,见此不由的赞道。
“不过是粗笨力气罢了。”庄氏羞道。
中途时,季胥要替换来,她还不愿,“我做惯了地里的活计,不觉着重,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别折坏了。”
“可别,让婶儿扛一路,叫我这做小辈的怎么过意的去。”季胥说道。
后来庄氏看没剩多少路,便由她抱着回去,自向家去了。
那田头锄草的妇人打趣她:“蕙娘,日日卖蒸饼,累的够呛罢?”
庄蕙娘实诚道:“哪里累了,又不用肩挑力扛的,篮子轻快着,不累人。”
这话说者无心,听者可是酸倒了牙,想这庄蕙娘不过去叫卖一番,就能得三成的利,他们咋就没和季胥卖个好呢?
这活儿不就有自己的份了吗,一时都咬着槽牙可惜,却笑道:
“胥女自己在盛昌里挣大钱,咋不带你去里头卖呀?好歹能教你多挣些利。”
“乡市也可好,我今日卖了四十个咧。”
当初这分成,季胥是摊开说明了的,一斛面粉能做二百个蒸饼,算下来,这白玉蒸饼卖的钱,面粉本钱占了三成,她得三成,胥女那头得四成。
当初吕媪庄蕙娘这对姑媳俱是点头的,想着人家的手艺,又是一大早忙忙累累做好现成的,只管来取,哪还有什么旁的不足,心眼里尽是感激。
因此庄蕙娘这话不假,进了院子,自去西屋织布了,压根没将那些歪话放心上。
见陈家与季胥这样交好,廖氏却是坐不住了,惦记家里大男的亲事,忙忙的自田间归家,拉了丈夫崔大道:
“我看也别等了,我可听说那胥女在盛昌里一日能卖百来个蒸饼,挣的钱可比种田划算多了,
你当那庄蕙娘同她这样要好,心里头不惦记将胥女娶回家去?”
崔大道:“那不能,她家车儿还小,没成丁呢,再等等罢,她家能盖了房,咱再提这门亲。”
“不能再等了,成丁左右也就是明年的事,房子哪是朝夕间的事,你且瞧她连盛昌里都能趟进去,还愁不能给咱家挣钱?
再说,咱家也住的开,要她盖那房做甚,不如省了钱来作旁的用处,
若那庄蕙娘也存了这心思,该抢先我们一头了。”
这话说动了崔大,廖氏换了身新襦裳,重新梳了头,挺着胸脯向季家去了。
“胥女,浇菜哪?真勤恳。”
季胥提着旧木桶自屋后菜畦出来,便见自家草屋前喜盈盈迎前来一个妇人。
廖氏还要来接她手里的空桶,别提多热络了。
“廖伯母可是有事?”季胥没将桶给她,仍是自己提着。
“有事,有事!天大的好事!”却是一旁的金氏抢道。
廖氏才刚先去的大房,她一听,竟是那胥女的好姻缘。
要知道,崔家的田地比她家还多,崔广宗将来又能成个铁匠,如今盐铁官营,那是很吃香的,配她的元女自是还差些,但配这胥女可是绰绰有余。
如今季胥双亲故去,金氏作为季胥的长辈,虽说不往来了,但在这姻亲大事上,廖氏还是率先找的她。
至于金氏,一听能得崔家的媒谢钱,她拾掇拾掇便来了,能把胥女嫁出去,也算拔去眼中钉肉中刺。
她每日在田里听着季胥在盛昌里卖蒸饼多挣钱,那可真不是滋味,想着万一有一日二房也盖起座瓦房,围上一间小院儿?
那她金翠茹和田桂女较真半辈子,分家后好不风光,衣食住行,包括子嗣上,都始终压田桂女一头,临了却被她刚及笄的大女给越过去,那可真是老脸尽丢。
是以,她巴不得季胥赶紧嫁走。
“你廖伯母相中你,给她家大男做新妇。”
金氏喜滋滋的比划,仿佛季胥捡来个天大的便宜,
“哎哟,她家大男,崔广宗呀,
小时候调皮鬼儿,还拆你的丫髻将你惹哭过,你忘啦?
不过人家现在可是个稳稳当当的人了,高高的个儿,臂膀有那么粗,在铁肆做学徒呢,说话就能做个打铁匠了。”
这话一说,令一旁的廖氏脸上有光,得意的掸了掸系在腰上的麻布蔽膝。
季胥道:“想起来了,但我不嫁。”
“什么?不嫁?”
金氏说话时,廖氏一直端架子不言语,正是要敲打一番未过门的新妇,谁知她竟然不嫁,她脸色一下难看。
“是的,不嫁。”季胥重复道。
金氏不禁急了,“那崔广宗到底是本固里的大好儿郎,你竟放着不嫁?”
季胥不卑不亢,“他是大好儿郎,我也是好女娘,不比他矮一头,伯母何故做出我高攀他的姿态?”
金氏被噎了一噎,心道这胥女做了买卖,倒不如以前老实木讷,还是廖氏拿眼角扫了扫她家的简陋草屋,
“你家瓮牖草舍,无有田地,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
嫁到我家,还得给口吃食养着你那两个妹妹,每年需得纳口算钱,如何不是你高攀?”
“既这样,廖伯母选我做新妇图什么?”季胥不慌不忙发问。
“自是你会……”廖氏险些说出心中所图,忙的止住话口。
季胥接了话茬,“自是我会庖厨,能做蒸饼卖钱,问问伯母,崔家新妇挣的银钱,可否由自己拿着做体己?”
“进了我家门,银钱自然要交到公账,一家子嚼用的。”
廖氏对她这种想存体己的心思狠狠皱眉头,这胥女太不老实。
“也就是说,我挣的钱,原本可以只我们三姊妹花,嫁作新妇后,却多出一大家子人来花我的钱,我图什么?”
“自是图有个好夫婿,延绵后嗣。”廖氏听完这番话,已经在掂掇是否要说成这门亲了,这胥女太不识好歹。
她并未反驳,只说:
“我不图这些,二位伯母请回。”
这一番下来,廖氏虽说对她百般不满,但这一拒绝,她被下了脸面,临走脸色黑如釜底,她实在想不通,这胥女竟看不上崔家的亲?
想到什么,她停了停,重新扯起嗓子,
“莫不是真恋着了冯家恽郎?我告诉你,冯家的门户你别肖想,顶多使钱雇你庖厨罢了,人家读书人可瞧不上你这等做庖厨的女娘!”
定是这样,冯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模样斯文,不少女娘心生爱慕。
而这胥女打小与他玩的好,怕也惦记上了。
恽郎?冯恽?季胥连他如今什么模样都没注意过,没搭理这话。
耽误这会子功夫,她早都该做中食了。
可巧凤、珠二人从牛脾山背柴禾回来,季凤听了后头这话,把柴禾一丢,就追着讨骂起来,
“胡吣什么呢!当心嘴里生疮!我阿姊就是神仙也配得上,不过挣了他冯家一日的庖厨钱,你们这群酸妇竟敢跑上家门来说这些子疯话,你等着,我往你家泼粪去!好盖过你们的嘴臭!”
妇人们都知道季凤那嘴利害,泼粪的事她阿母田氏从前确实也做过,到底她们这样有屋有院的没她能豁得出去,也不与季凤口舌争辩,紧着脚步回家去,闭上门,才啐道:
“小小年纪这样的辣货,也不怕嫁不出去……”
第33章
“阿姊不嫁,可是因为我和小珠……”
中食时,季凤听说了始末,明白过来廖氏她们突然来家里,原是想说和阿姊与崔广宗的亲事。
她虽骂那廖氏,这会子心底也有数,崔家有田有屋,崔姓儿郎还算是门不错的亲。
在她的认知里,女娘就是要嫁的,儿郎就是要娶的,若是蹉跎到二十几,成了怨女旷夫,全乡在背地里都要耻笑。
她以为季胥放不下自己和小珠,才不愿嫁。
“阿姊想了想,若是嫁作人妇,要侍奉舅姑,延绵后嗣,成了妻子、儿媳、阿母,身份多重多样,越发被缚住了,倒不如眼下自在,自己挣钱,先把日子过好了。”
好就好在分了家,她是二房的户主,金氏见不得她们好,上赶的要将她嫁出去,那也不能够。
季凤听的瞠目结舌,“可女娘本就是要嫁的呀,家里有儿郎,才能把日子过好。”
连她阿翁季贵,都打心眼里不喜她们三姊妹,嫌弃她们都是女娘,使他在乡里没脸,愧对了祖宗,若非阿母阻止,还欲给小珠取名为南来,谐音男来;
阿母却十分怜爱她们,不过被那些烂了舌头的说三道四时,夜里也会吁叹,要是生了个小子就好了,也不至于分家才分的一间草屋,过的这样清苦。
季胥是真心将她们当作妹妹看待的,听到这话,不由的心疼,眉眼也愈发温柔,
“咱们家没有儿郎,不也在把日子越过越好吗?瞧瞧家里添置的东西,
凤妹是女娘,可是骂的多少小郎都不敢回嘴,你这么小便会牧猪挣钱,会拾柴,会做炊……
在阿姊眼里,你比多少小郎都要厉害,千万勿要轻看自己。”
季凤听的一愣一愣,可细细想来,又觉得是这个理,有些脸红起来,“我没有阿姊说的那样厉害,都是阿姊的手艺才能挣来钱。”
“谁说的,你每日帮我烧火做蒸饼,要是没有你,还有小珠,你们拾回来屋檐下那些柴禾,做
蒸饼哪来的柴?”
她给季凤和季珠两个夹菜,鼓劲道:“所以,靠我们三姊妹,也能将日子越过越好。”
“对!”五岁的季珠听了半懂,只知阿姊厉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里崇拜热切。
季凤脸颊热热的,还是头一遭有人这样夸她,也轻轻点了点头。
一连两日,季止都原样提着篮子归家,一个钱没有。
季元便道:“要这样,还卖什么,不如在家做活。”
季止去卖菹菜,家里那些碎活,少不得要她来做,可把她累够呛。
“不行,我要做买卖,我要挣钱,像胥女那样,”
她丢魂失魄的进屋子,口内嘟囔着,
“是这菹菜不好,换别的来,换别的来卖……”
季元拿着烧火棍追出去,“哎!你魔怔啦?”
“七百一十钱?”
夜里,季凤得知自家攒下七百一十钱,惊的不行。
季胥接连在盛昌里叫卖五日了,刚点了点家里攒钱的竹筒,里头已有七百一十个钱了。
这数离盖房还远着,再有八/九日,她那第一罐鸭蛋也能启开拿去卖了,届时能多攒些。
见季凤嘴里能塞下鸡蛋了,笑道:“正是这数。”
季凤哪摸过这么多钱,借着月影儿便央道:“好阿姊,也让我数一遍罢。”
季胥自是由她去,季凤便将钱倒在床上,数着数着,总是要乐的出声。
黏在季胥怀里的季珠便道:“二姊别笑啦,又要忘记数了。”
“嗳呀,看你打岔,罢了罢了,我再重新数一遍。”季凤美滋滋数着,她定是钱串托生来的,怎的美成这样呢?
“待攒到四千多个数,咱们也盖一座瓦房来住。”
季胥这话,可把季凤喜坏了,直朝她身上一扑,
“咱们姊妹,也能住瓦房?”
“小珠你掐我一把,我没听错罢?”
要知道,自分家以来,瓦房,简直是隔壁大房显弄的资本,而因她们是女娘,大父大母不喜,便只给她们草屋。
偏生是两隔壁,衬得天上地下的寒酸,瓦房,在阿母,在季凤这,简直成了心病,做梦都想住瓦房。
尽管差的还远着,不过到底有了念想,这是从前未有过的,季凤这晚激动的都没怎么睡。
次日晡时时分,季胥在屋后拔了把新出来的嫩蒜苗,拿来做佐料。
她种的那些菜,有两个妹妹勤加伺弄,捉虫浇水拔草,日日不辍,长势极好,绿油油的蒜苗现下便能吃了,像那菘菜、芦菔、芹菜、芸苔,还有后来才种下的冬葵、蔓菁,则还细嫩着,要再过个把月,才有头茬儿。
“胥姊,胥姊?”
陈车儿在屋前唤她,把背上的筐箩卸在屋檐下,抹了抹汗,同她道,
“我得了两筐菰瓜,是窑场的王典计给的,他们甘家的菰秧有好些坏了虫,结出这涩涩的茭瓜,
王典计得了两筐,他老人家不爱这涩牙的东西,都给了我,大母让我分一筐来你家。”
甘家是盛昌里首屈一指的富户,良田连片,山林丰硕,那窑场就是甘家的,这冯家的祖辈,便是甘家放良的家奴,据说他家现在还有家奴数十。
季胥卖蒸饼,远远能瞧见那高门大院,也有那甘家的仆奴,来买过她的蒸饼,这王典计,季胥并未见过,听陈车儿提过,是甘家老仆,窑场管账的。
一道回来的还有凤、珠二妹,方才她们正在陈家顽来着。
季凤拿起这绿壳的茭瓜,叹道:“好好的菰一染上虫,就结不了菰米了,菰米变茭瓜,多可惜哪。”
“是咧,”陈车儿也道,“也就是甘家田多,不在乎这点,换做我们,该多心疼哪。”
其实这时候的菰,也叫做苽,所谓染上虫,是被一种黑粉菌寄生,一旦被寄生后,植株就不再抽穗开花了,也就失去了结子能力,菰的茎会不断膨大,形成似小儿臂的茭瓜,也就是后世的茭白。
但此时的茭白可并不受欢迎,毕竟有它,就结不出菰米。
这时的菰米是六谷之一,《西京杂记》有云:“菰之有米者,长安人谓为雕胡。”
这种菰米,也被称为“雕胡”、“鸡头米”、“鸡头”、“雁头”等等,香滑可口,是西汉百姓们很重要的一种粮食,直到唐宋也还在食用,后来李太白所写的“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里面的“雕胡饭”,便是菰米饭。
不过在季胥所在的后世,水稻丰产,菰米比较少见了,其黑粉菌寄生而形成的茭白,也被专门培育,成为秋天一类受欢迎的蔬菜。
“谢谢车儿,还劳你送来。”季胥道,一面去给车儿把筐箩腾出来。
这在时人眼里,涩口、无滋无味的茭瓜,在她看来,就是一筐嫩茎肥大的茭白,拿来炒肉,再鲜美不过。
陈车儿挠头一笑,一溜烟跑回家去了。
季凤向筐里拿了一颗茭瓜来,剥了壳就嘎吱咬上一口,还递到季胥嘴边,问她吃不吃,
“怪涩的就是,没什么滋味,好在吃个新鲜。”
季胥摇头怕涩,“待会儿炒了来吃。”
季凤道:“茭瓜也能炒?”
本固里也有人家会种菰米,像这坏虫结茭瓜的,都掰来生吃,蒸熟了吃的也有,最多拿水烩一烩,加点盐酱添味。
“当然了,炒出来就米饭,保管让凤妹吃掉两碗。”季胥笑道,捧了些茭瓜来剥。
季凤哪还生吃呀,她把那没动过的一半掰断,留着炒,这“炒”的滋味,可令她难忘了,至于那咬过的半边,也不愿浪费,和季珠两个嚼着吃完了。
剥出来的茭瓜白胖肥嫩,被斜切成片,片又改丝,刀俎笃笃的响着。
季凤觉着在旁边看她阿姊这切菜功夫,都是一种享受,稍不留神,一陶盆的茭瓜细丝就码好了。
季凤见她将茭丝倒入烧沸的水里,不由的问:“阿姊,这不是烩吗?”
季胥翻弄着道:“一会儿便捞起来了,这是焯水,焯过水的茭瓜能去除涩味。”
那瘦肉,也被切成丝,抓腌了一下,釜里热了油,先滑了肉丝,再炒上茭瓜。
片时的功夫,一盘鲜香灵亮的茭瓜炒肉便盛在了竹盘里头,香得季珠颠颠的摆上了碗筷。
季胥特地炒了两家的量,先给陈家送去一盘。
“不过是给你几根茭瓜,倒让你搭进这么好些肉来……”吕媪稀罕的捧着这菜肴,难为情的笑道。
“哪里是几根,一大筐子,够我们好些天的菜了,不知替我省了多少钱。”
季胥想着陈家也有一筐茭瓜,便将这茭瓜炒肉的法子同吕媪细细说了,包括焯水去涩味这步。
吕媪听着虽是点头,但她家哪里舍得为这些茭瓜又是费荤油、又是搭肉的,不过是焯了水,再拿清水,素素的烩一遍罢了。
茭瓜炒肉,吃着味美嫩滑、薄辣鲜香,季凤果真吃了两大碗米饭,还要再添,被季胥拦住了,怕她吃多顶着,夜里不好睡觉。
那还剩大筐的茭瓜,季胥留出些来明后日炒着吃,余的吃不完,放久了要黄了芯子,她便切成片,趁这两日太阳好,拿出去晒成干,收起来留着冬天吃。
第34章
话说陈家得了这盘茭瓜炒肉,却只拨出小点来,给孩子吃个香味。
余的大半多,都用陶盘盛了,妥妥帖帖装在食箪里,让陈车儿拿去孝敬王典计了。
吕媪还咬咬牙,掏了二十个钱,紧紧掖在陈车儿衣襟内里,
“仔细别丢了,到梁酒人家,你就同他说,要那一小瓿的秫酒,把钱给他。”
“哎!我记住了!”陈车儿拎着食箪,跑出去了。
“母,你说能成吗?”庄蕙娘有些忧心。
“不成也能交个好,
没坏处的,多试几次,兴许就成了。”吕媪道。
那王典计年老了,精力不济,有收徒弟的想法。
“总不能叫车儿做一辈子的苦力活,若是王典计愿意教他算账,就再不用肩背力扛的了,日后便能找个轻省活。”
陈车儿先去盛昌里的梁酒人家,沽了小瓿的秫酒,方绕去窑场。
天色昏淡下来,窑场前面的空地,堆着一摞摞陶瓦、青砖。
旁的一矮棚里一听声响,传出利喝:“龟孙!胆敢来偷瓦!”
一个大耳横颐,虎背熊腰的汉子钻出来立在门口,他是甘家仆奴,夜里专留在这看守窑场的。
“贱土兄,是我,车儿。”陈车儿腆着笑过去。
甘贱土见是窑场里专事背砖瓦的佣工,便盘问:“夜黑了,来这做甚!”
“白日里,王典计给我两筐茭瓜,家里头做出点茭瓜菜,特拿来给他老人家尝尝鲜,不能白得他的茭瓜。
我还沽了点酒,贱土兄也吃点罢?”
陈车儿呲牙笑着,卖好道。
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这甘贱土夜里值守是绝不能喝酒的,若是醉了误了事,甘家规矩便要伺候一顿鞭笞。
“这酒我自是吃不得的。”
陈车儿一听,拍拍脑袋,“瞧我,竟忘了,既不能吃酒,便拣些菜来用罢。
我们这窑场,亏的贱土兄劳事辛苦,那些毛贼才不敢近前。”
一面奉承道。
陈车儿心知不卖好这甘贱土,他作为外姓佣工,是没法在下工后进入窑场的。
便进到矮棚,只见里头狭窄,有一张木床,一张食案,甘贱土平日进食的碗筷便摆在那,陈车儿拨了小半碗给他。
甘贱土作为守窑场的低等仆奴,晡食要等甘家主子、及本家伺候的奴仆用完,方轮到他们,如今还没吃呢。
现闻那味,便觉极香,心内也很是熨慰,便不再为难陈车儿,放他进去了。
窑场内里,一个接一个的拱洞,这砖瓦便是在洞内烧制出来的,现如今都是黑漆漆的。
陈车儿穿过洞外的过道,绕到后头那排矮房,窑场做活的,多数是甘家家奴,他们便挤在这排矮房里头。
好些年轻瘦瘦的小郎光着膀,在屋前冲澡,冲出些浆黄浆黄的水,见陈车儿来,都把脸一撇。
“王典计呢?”
没人搭理陈车儿这外头雇的,他们都是本家奴仆,是抱团敌外的。
“屋里算账呢。”有个稍小点的,好心肠道。
王典计是单独一间的,陈车儿叩门进内,只见里头宽敞,一座陶屏风,隔出内外间,外间的架上堆满竹简木牍,因最近秋凉,坐榻已经铺上羊皮褥子了,那张榆木凭几,虽说有些磕了漆,那也是寻常人家摸不着的好东西。
王典计便跪坐在榻上,向着案,执笔在书今日的账。
他穿一身灰旧的襜襦袍子,偶尔搔一搔稀疏的脑袋,弹出些白灰。
“行了行了,放下便走罢。”王典计连头也没抬,打断陈车儿的殷殷之语。
他自知自己年事高了,便放出想收徒的话,近来有好些小子都想学他的算账功夫。
不少外姓佣工都来向他卖好,但他须挑个同为甘家奴仆的为徒儿,方能一辈子孝敬他,哪能让这身本领,落入外人之手?
陈车儿素日是个机灵的,竟也拎不清,因对陈车儿,也没有好脸。
陈车儿也没法,只好搁下酒菜,讪讪走了。
陈家人都只当没指望了,毕竟典计是个吃香的活儿,哪怕身为奴,在主子面前也比旁的有脸,王典计这身本领,也是甘家一个老师傅传给他的,怕是再不能传外人儿了。
吕媪仍是不愿放弃,她道:“也不能指望一次就尽善尽好了,这是人家的看家本领,哪能就这么轻易教给外人。”
可惜陈家,实在穷,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能孝敬日子比他们好百倍的王典计。
这日,吕媪咬咬牙,一大早到乡市划拉了小块瘦肉,并家里头最后剩的新鲜茭瓜拎去季胥家,老脸厚着请她再做些茭瓜菜,毕竟一次、二次,方叫王典计见诚心不是。
这茭瓜炒肉,虽说上回季胥同她讲的仔细,可也不敢贸然动手,做砸了,没的糟蹋这块好肉。
“既是车儿想学徒的事,大母还跟我客气什么,我这会便空着,这就做了来。”
于季胥乃是顺手的事,三两下便做出了,倒把吕媪看的眼花缭乱,
“姑舅大母嘞,做个菜竟这样复杂。”
是日早,陈车儿去上工便把这菜带去窑场了,寻摸个空档,蹭到清点砖瓦的王典计身旁,
“小子又带了点菜来,还是我那姊姊的手艺,典计别嫌弃,朝食好歹拣着用些罢?”
王典计面上不显,却问:“可还是上回那茭瓜菜?”
“正是咧!”陈车儿忙道。
话说这王典计,前些时日吃了这菜,那鲜香薄辣,味美滑口的滋味,搭着秫酒,别提多爽适,这味好的令他咂摸回想。
可又放不下脸向陈车儿开口要,没的让他觉得,一个菜便要收他为徒了,反而教他看轻了自己的本领。
这会子仍是淡淡的,“搁我房内去。”
“哎!”陈车儿脚一踮,便去了。
也不知王典计何时得空来用,陈车儿便将菜放进了案上的漆木食盒里,盖严了,防着鼠虫,这才去窑里背砖。
不多时,矮房外头向内唤了声,
“王典计?”
见无人应答,小仆吱喽喽推了门,环望一圈,拎了那食盒,离了窑场去往甘家宅院了。
这小仆本是东厨的杂役,因这王典计稍有脸面,也不和窑场的人混着吃仆奴餐,他一日同主子一样,能吃三顿,且都有东厨的杂役拎着食盒送往。
甘家宅第,屋宇高大,重檐棂窗,大门上有朱赭白三色彩绘的鸟兽云气,这类避凶驱灾的图案,里头回廊环绕,院中还耸有高高的望楼,专人在楼中站岗,楼下拴着条恶犬,院内奴仆行走,井然有序。
东厨便在院内东向,厨外设有口水井,里头庖丁的,烧火的,洗菜的,向着大陶灶做羹菜的……忙碌不已。
小仆进至东厨,将那食盒往木案上一置,
“拿王典计的朝食。”
“急什么,主子们的还没做好呢。”厨夫说道,又将这小仆使唤去汲水。
过不多久,一个穿着精细,身姿细挑,俨然外头富家女娘打扮的丫鬟进来了,催道:“我们小主人的朝食呢?”
厨夫忙道:“早就备好了,在案上呢,女娘请拿去,
今儿新做的羊逢羹,若是小主人用的好,女娘也替我美言两句。”
那丫鬟拎了便走,待那小仆汲了桶水回来,四下找寻了不禁嘟囔:
“王典计的食盒呢?”
“坏了坏了!”厨夫一下慌叫起来。
“传王典计来。”
不多时,正屋内传出令。
东厨的厨夫战战兢兢回完话,使唤小仆去将王典计唤来,那小仆自觉酿出祸,抖的在道上摔了好几个跟头。
窑场的王典计正寻他食盒呢,忽得了小仆哭哭丧丧的信,一刻不敢多留,同着去了,
一路都在骂那小仆,骂东厨的,“自己要酿祸,也别连累我啊……”
一面小跑着去正屋,要知这甘家幼女,现年七岁,生来就是个残腿的,脾气别扭,极爱摔打东西,但家主夫人无比怜惜,素来宠溺,因而府中奴仆都无不尽心服侍着,生怕在太岁头上动土。
王典计躬着身,轻着脚步进了正屋,眼角暗暗打量地上可有碎瓷片。
里头陈设尽是漆器,食案还是描金的,唯有一只粗糙的陶盘,置于案上,很是突兀。
但这盘子却没被摔的四分五裂,至于上头该有的茭瓜菜,竟就剩点沫子了?
案边,那七岁的甘王女,穿着红缎子的短褂,绿绫的小褶袴,项上挂着只大金锁,眉目生来就爱拧着向人,这会子却是松展的,小嘴吃的通红。
她母
亲白夫人,侧着身,正拿巾子替她拭嘴,声音温柔:
“这茭瓜菜,我的王女用的好,是王典计做的?”
“回夫人,”
王典计登时松了口气,他道,“此乃奴的小徒儿做的,若是小主人喜欢,我再唤小徒儿做些就是。”
“嗯,你令他,中食再做来给我的王女。”白夫人命道。
王典计嗳声应是,出来时,往袖口塞着刚得的赏,乃是枚小银饼。
候在外头听信的厨夫并小仆,见他容光焕发,便知是得了赏,那小仆捏袖拭了拭满脑袋的汗,嘴里直念大罗神仙保佑。
厨夫则是眼热的很,又碍于王典计的老资历,不好向他分赏。
王典计自是不给的,背着手走了。
第35章
“车儿,来。”
王典计回到窑场,朝那满身灰土,弯腰背砖的陈车儿招手。
车儿卸下砖,在檐下拍了拍灰,随王典计进了房内,
王典计问道:“我收你为徒,教你算账的本事,你可愿?”
“愿!愿!”
陈车儿喜溢言表,忙的就要下跪磕头认师。
被王典计兜手拦住,“先别急着跪,你那茭瓜菜,我吃着很是喜欢。”
陈车儿这便道:“师父喜欢,明日我便再送些来。”
王典计摇头,“这样不便,你将那茭瓜菜的做法告知于我,我若是想吃了,自己随时也能做了来,这才便宜。”
“怎么,这都不行?”
王典计见他神色踯躅,冷了脸,将袖一甩。
胥姊确将做法告知了他大母吕媪,大母还在旁看过现做的,回家还说起这有多复杂,陈车儿也听着了,因也能学舌出来,
可这是胥姊的手艺,况且人还是在庖厨这项上谋生的,她告诉自家,是她的好,自己若再要告诉旁人,合该问过她的意见才是。
可陈车儿又不好驳王典计的要求,便索性装作不知,说道:
“我也不甚清楚这茭瓜菜的做法,告诉典计罢,这是我同里的一个阿姊所做,
她从前在宫城里待过,会的多,若是典计想知道,不若我去问问她?”
“既这样,你先别做活了,快些问去罢!
若是甘贱土拦你外出,便说是我说的。”
王典计催道,让他一个时辰务必回来。
这会子季胥正在盛昌里卖蒸饼,手里两个篮子,刚送完昨日预定的人家,仍沿途叫卖着。
“胥姊!”
满头汗的陈车儿跑了来,好容易弯腰喘上气,接着道,
“王典计问我,那茭瓜菜,噢,是茭瓜炒肉的法子!
我想着,这是胥姊的手艺,特来问问你的意见,能告诉他吗?他也想平日里做来吃。”
季胥还当什么大事,她如今也买不着茭瓜,也不做茭瓜炒肉的买卖,告诉王典计也不打紧。
“炒”这种烹饪方式此时虽无,就算被旁人知晓,于她也无碍,手艺是从小到大磨炼出来的,她在庖厨这项挣钱,对自己的功夫有自信。
“当然能,”季胥道,“可是他有收你为徒的意思了?”
提及这陈车儿便咧嘴傻乐,
“是咧,这还多亏了胥姊的这道茭瓜菜,不好,我得赶紧回去了,王典计催得紧。”
陈车儿一溜烟跑远了,方才他在各处找季胥已是费了不少时间,背影远远蹦了三尺高,一面摆手道:
“待我回家了,再谢胥姊!”
季胥也替陈车儿宽了心,他家人可都盼着他能学门算账本领,好挣点轻省钱。
王典计捻须听完这菜的法子,沉吟一会,挥手将陈车儿赶了出去,“你先回去做活。”
陈车儿还想问何时拜师吃茶,又恐太心急不显诚意,惹恼了王典计,便回去窑场背砖了。
此时正值辰时,矮排房的甘家仆奴都去前头窑场上工了,就王典计一人在。
那排房的东南角,有一间矮灶棚,陶炉子上架着口从本家捡来的旧铁釜,旁边堆着些柴草,掉漆的木案上,小陶瓿拥挤在一处,盛着盐、酱、豉一类的调料。
他们那些小仆,有时自己攒了几个钱,会在那灶棚生火羹肉,打打牙祭。
王典计的身份自是无需在这亲自做食,不过今日,他却亲去买了块瘦肉来,又逛到甘家的菰田里,挑挑拣拣的掰了几根茭瓜。
那看田的妇人,奉承道:“典计多掰些吃去哪,那还好多呢!”
她家小子也在窑场上工,可都巴巴想着拜王典计为师,那日特地摘了两筐茭瓜去孝敬他。
不过王典计不爱这,看那陈车儿做事老成,性子机灵,便随口让他背家去了。
说起来,这陈车儿还挺懂事,做了茭瓜菜知道来孝敬他,不然他哪能在夫人面前显脸呢,可惜了,不是甘家这里头的。
王典计回去后,自屋内拿出半瓿荤油来,不多时,窑场后头的矮灶房,升起炊烟,飘出股呛人的糊味,
“咳咳咳……咳咳……”
掩鼻的王典计跑了出来,脸上好些黑灰,袖子挥打开时,连鼻孔都是黑的,
什么缘故?分明是按法子来的,怎么他做出来这样呛鼻,莫不是那陈车儿混说个法子来糊弄他的?
“小子绝没胡说,这绝对是我那阿姊的做法,”
被叫到后排房的陈车儿忙的解释,想了想,道,
“兴许是各人本事不同,像典计,是算账的好手,
我那阿姊,是庖厨好手,法子虽通晓了,但一时不能尽善尽美,典计莫急,多试几回或许便能成了。”
王典计自然也知是这个理,可他哪能不急啊,夫人中食可就点了这道菜,这眼看都到日中时分了。
“你去,把你那阿姊找来,让她现给我做那茭瓜菜来吃。”王典计命道。
陈车儿却是没动,他道:“不成的,我那胥姊,忙着卖蒸饼挣钱,秋凉一天胜似一天的,她急等着钱盖瓦房,不好耽误她做买卖的工夫。”
一说卖蒸饼,王典计便知道是那季姓女娘了,窑场有些小子买过她的蒸饼,喜的什么似的,王典计瞧不上这么个年轻女娘的手艺,哪怕见人多围着,却也从不近前去买。
“没发现你这厮这么牛性呢!”
王典计气道,
“罢!你带路,我亲自去见她!”
近来,季止仍在盛昌里卖吃食,不过不再卖那菹菜了,改换果脯来卖,正是家里后院那棵柰果树,结的柰果,片成瓣,晒成的果脯。
金氏攒着,逢年过节才舍得抓出来给他们吃一点,听季止要拿来卖,起头还不肯,
不过季止跟她保证了,一定卖来钱,这果脯还是金氏定的价,一个钱只能给五片。
“这片的也太薄了。”
“柰果脯,我家多着咧……”
不少人看了便摆手。
盛昌里祖上就富,旧年里栽种服侍大的柰果树远比本固里多,大多人家都有,时令下吃不完的便制果脯。
因而季止叫卖到日中时分,也就才卖出去一份。
远远瞅见季胥,她不由的攥紧了篮子,却见陈车儿,领着一个灰袍老叟,在同季胥说道什么。
田陌旁的男女老少探长身子去瞧,议论着长短,
“那不是甘家窑场的王典计吗?”
“他这两眼安在脑门的典计,也来买咱爱吃的蒸饼?”
“快来瞧了,甘家的,那可是咱们盛昌里一等一的富户了,啧啧……”
“我说女娘,索性你这篮子蒸饼已经卖完了,权当为你这弟弟,做来与我吃,又费你什么事?”
王典计道,自己愿给他们卖好的机会,很该恭敬些应承才是。
季胥言道:“自是不费事,但典计你没说实话,实令我不知该不该做。”
她的菜难不成有瘾,一时半会儿吃不着就抓心挠肝?
必得此时拉她去做,一天也等不及,这道菜,王典计分明另有他用。
这女娘好灵巧的心思,王典计本以为能骗过她,不想被她识穿,
他思忖着,若是夫人日后还指名要吃,少不得再要寻她,也瞒不下去,便道:
“告诉你罢,是我甘家的主子阴差阳错尝了,点名中食要吃。”
季胥想了想,道:“我现在同你去,只一
点,车儿学徒的事,王典计再拿这当香饵来诓骗他,我便不是这样好说话了。”
她算看出来,这王典计是想借这菜在甘家主子面前卖好,才拿收徒来哄陈车儿,问了他做法,怕是人家压根儿就没想收其为徒。
然则这事也没法架着王典计做,倘或他心内不愿,敷衍教些微末,天长日久的,徒弟始终也入不了门,须的他真情实愿方行。
因而季胥也想尽量帮着陈车儿交好这王典计,遂应下了。
王典计老脸一羞,嘟嘟囔囔的甩袖子,“快些走罢。”
遂将季胥引去了窑场的矮灶屋,照说领去甘家的东厨来做,一应炊具齐全,也宽敞好施展。
但王典计不想教东厨的厨夫们瞧见做法,因而特引来这,悄悄的做。
这灶屋虽简陋些,于季胥倒无妨碍,尤其还有一口铁釜,哪有不足的,只是里头残留些焦黑的碳状物。
王典计讪讪笑着,“老身方才做失手了。”
又令陈车儿把这拾掇好。
陈车儿便去外头清洗铁釜。
季胥则在处理那茭瓜,只见她做得精细,连那外层的皮儿都削去了,如此口感要更好。
王典计不禁心有微词,他得知的做法可没有这一步哪!
季胥瞧出来了,坦言道:“告诉典计的法子,确实我先前家常做的,
如今既知王典计要送给甘家那边吃,少不得要尽心替典计做仔细些不是?”
这话听的王典计身舒心慰,捻须点头。
眼瞧着她切片切丝,那手速快的,就好似他眼花看闪了。
再说那火,怎么她烧出来的火,就那么听话呢?就不把铁釜给呛糊呢?
看的王典计是眼花缭乱,却也不得不认,这项上他就是个门外汉。
不多时,这茭瓜炒肉就飘出一股子香味,惹得窑场里忙累的小郎,都伸长脖子去嗅。
“拿这个盛,拿这个盛!”
王典计从他房内拎出来一只雕漆食盒,里头拿出一只彩绘红陶盘,这是甘家主子用的,
因这道菜,他特拿来装的,瞧着体面,陈车儿家那只粗砂陶盘,他都看不上。
“这茄是谁种的?”
季胥瞧见灶棚旁的一畦茄,苗丛里打着紫花,吊着大小茄子。
王典计正乐颠颠装食盒呢,不忘拨出小碗来,留着自个儿晚上就酒吃,闻言道:
“阿小种的罢,蜀地逃难来这卖身的,独他成日里尽爱吃这茄子。”
“车儿你问问,这茄他可愿卖?”季胥道,她看中那油光滑亮的紫茄。
“卖什么哪,你想摘,随便些摘去,他若问,就说我王典计摘的。”王典计道,他还是愿和季胥交个好的。
季胥没搭理他,让陈车儿去问,回来说:“他说愿卖的。”
季胥便摘了两根,比照市价,让陈车儿送五个钱去。
第36章
那阿小正在背瓦,他们这等家奴,给吃给穿,不似那外面雇来的佣工,还按日给钱。
他们是按月发月例,像他一个月才得四十钱,那茄子是他原在家乡便爱吃的,春日里向甘家伺弄菜园子的老媪讨了把茄苗,在这整了小块地种下去,夏令时蒸熟了拌蚁子醢吃,如今是最后一茬儿了,个头要小些,再过一阵子,便不结果了,霜打下来,连苗都该拔去了。
阿小吃了个夏令,末茬儿还能拣几个钱,自是愿意的,得了五钱,喜的掖在鞋里,还让陈车儿谢谢那买茄的。
季胥有了茄,便问王典计:“我这还有一道新鲜吃食,可要做了,一并送去甘家?”
“如此甚好,你速速做来。”王典计一听,喜上心头。
夫人点一道,他知趣儿送去两道,那赏钱还不比早上多?
只见季胥从她随身的篮子里,掏出五个裹着泥巴的圆物,扑来一股子草灰味,她道:
“这个,皮蛋,三钱一个。”
今日清晨,季胥最早做的那罐皮蛋,已经封存了二十日左右,她敲了封罐的黄泥,拣了来卖。
不过,肉饼好卖,黑黢黢的皮蛋却少有问津的。
她切了小块的,劈了竹签来试吃,那敢吃的也少。
况且皮蛋生吃的味道,后世也有许多人接受不了,做成菜,接受度则广泛些。
困于早晨家中没有茄子,暂且做不出这菜拿来盛昌里试吃,因而此番卖出去不过五六个。
如今得了茄,便想做来。
一则眼下就能卖出些,二则倘或甘家人吃着好,不愁长远没市场,于她有挣头的,不然也不会白白问起王典计来。
王典计道:“管它皮蛋肉蛋的,尽管做出好吃食来,我买了。”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十五个钱来给她。
季胥道:“二十钱,五钱是我买茄的钱。”
王典计:……
摸了摸袖口,到底尽数补齐了。
季胥这便动手,只见她把那裹着泥巴,十分磕碜的皮蛋敲碎,剥了开。
乍一见里头的黑乎乎,把王典计嫌弃的直掩鼻后闪,
“我说季蒸饼,你也捡些好蛋来卖,这都坏了多久了?”
“这皮蛋就是这样儿。”
季胥仍剥自己的。
王典计不再近前来,他怕闻着那坏蛋敲开来极臭极臭的气味。
在外瞅着季胥仍在剥,那手碰着那黑不溜秋的蛋,他都在庆幸,幸而先把茭瓜菜做出来了,不然那手,都浸臭了。
如此想着,他紧忙把那食盒拎出来,说道:
“快别做了,这坏黑了的蛋,你敢做,我就是吃了一百个豹子胆了,也不敢拿去王女案头。”
“还有会子才到中食的点,典计钱也花了,索性等我做了,尝些再说好与不好。”季胥道。
王典计直摇头,“我可不尝,坏肚子的东西。”
陈车儿倒是没被唬退,依言在洗那落灰的石臼,他道:“典计,这闻着不臭的。”
王典计仍不信,只在外不肯进来。
只见季胥将那紫茄码在烧紧的铁釜里干炙,直到茄子蔫巴了,外头一层紫衣子变灰变皱,
她才夹出来,将那衣子撕去,撕出大块的,长条的,干净的只留下里头青色的软肉。
同着五颗皮蛋,一并放入石臼里,调上酱料茱萸,便使起石杵来舂。
那蛋和茄混融在一起,连陈车儿都看的有些皱眉头,不由的疑惑:
“胥姊,这还能吃吗?”
“你尝尝?”
季胥舀了一勺给他,陈车儿虽说心里直打鼓,但他想着一直以来季胥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便大着胆子,送进嘴里。
王典计在屋外瞅着,他将那糊碎的,黑青黑青的东西吃进去,都要替他呕出来,这陈车儿平时的机灵呢?可真够笨的。
“嗯!真好吃!说不上来的好滋味!”
陈车儿惊奇不已,还把勺在嘴里溜了一遍。
季胥见状,笑眯眯向外道:“典计也尝尝?”
王典计把头直摇,捧着食盒道:
“我可不吃,这陈车儿的舌头也不知是什么死鱼臭蛙做的,坏黑了的蛋也吃出好来了。”
见日头居中,便向外去甘家宅第送菜了。
陈车儿的机灵劲上来,便追去将他往回扳,
“真是极好的,吃上一口,我都觉着我能就半碗饭,
那茄单吃不觉着,混了这皮蛋独有的滋味,真是香极了。”
王典计被拉进灶屋时,实在没憋住气,嗅了嗅,再嗅了嗅,竟是没有臭味?倒有一股子清鲜的茄味和酱味。
他点着陈车儿道:“若诓我,这辈子也别想做我徒弟。”
陈车儿笑了道:“绝不诓师父。”
王典计浅浅的往嘴里送,忽的一掀眉,满额的褶子挤在一起。
这皮蛋味虽怪,却勾的人想再尝尝,好像有股子松香味。
他把勺子那点,抿的干干净净,还勾过眼前这只碗,
“这剩的,便留给我就酒吃罢。”
季胥特地盛出小碗来给他们尝的,石臼里下剩的,留着送去甘家。
“这菜叫做擂茄皮蛋。”她道。
王典计携两道菜,信着步,向甘家去了。
“方才好香的味,谁在灶棚做什么好东西呢!”
“是了,俺也闻着了。”
中午,窑场的工能歇上小半会,满身灰的甘家仆奴们,一窝蜂的向后排房涌。
季胥正拾掇东西要走了,忽的听见一片闹声,来问缘故。
她解释道:“是我方才帮王典计做了两道菜,他现送往甘家去了。”
一听甘家本家主子竟吃她的手艺,有的便问:
“什么菜,可还有?我也买。”
他们每月攒些钱,也都是沽酒买肉,打了牙祭,像他们一日食两餐,中午也就是歇一会,是没有东西吃的,这会有不少想买点来尝尝。
季胥便趁势留在这,做起皮蛋的生意来,素在窑场备受冷落的陈车儿,也有的找他攀谈起来。
有的便去问那阿小借点茄子,改日还他点粮,还有的就掏上两个钱去买一根,阿小也乐的能有外快钱。
季胥便挨个的,替他们做起来,“擂茄皮蛋简单,你们看我做一遍,日后想自己做来吃也方便。”
她自是希望旁人能学会这法子,这样她的皮蛋也才有人来买,因而教的无不详细。
那些小郎们,有买一个的,手头宽裕有买二个三个的,个个捧着自己的碗,围在灶前屋外伸长脖子候着,灰扑扑的面,眼里头聚着光彩。
“瞧瞧,这皮蛋里头有雪花!倒不是那沤坏了蛋,打开来一滩黑水。”
“我留着晡食做个菜,也好就着饭吃。”
“这味儿,中!”
他们捧碗走时,各有各词。
“去去去,还堵在这做甚!还不快去上工,我告诉夫人给你们一顿好鞭子!”
回来的王典计,打开手,赶鸡鸭似的。
王典计平日里颇照顾他们这些甘家的,背的砖瓦量比外头雇的少,像夏日要烧窑,热的暴汗,就让外头的去干;
冬日烧窑是个好活,便挑甘家的家奴去做。因都对王典计是又敬又畏,一下都鸟兽散尽,上工去了。
王典计便偷着声,向季胥道:“女娘这还剩多少皮蛋?”
“十五个。”季胥数了道。
王典计搔须道:“这些太少了,我指女娘家中,还有多少?”
季胥心中一跳,乃道:“今日就剩这些了,我每日能做五十个,王典计要多少?”
皮蛋是先时,每日买鸭蛋回来做,始自今日方开封,每日能开一罐,有五十的量。
当然,有时在里市或乡市碰不上卖鸭卵子的,买不着便没做。
她今早点了点,家里共有十五罐,她都按先后顺序摆在墙根下了,拿炭笔在黄泥上写了封存日期,以便日后逐一启开来。
季胥想了想,又言明道:“这菜滋味虽好,但不能日日吃,每日贪多对身子不好;
还有,这皮蛋买回来至多能放上两月。”
“大可放心,这些饮食之道,夫人自是懂得滴。”
王典计摇头晃脑的,这擂茄皮蛋,甘家主子们用的极好,他便把这皮蛋好一顿夸,夸的天上人间,滋味仅有,夫人便又赏了他银饼。
想到这,王典计把手一划拉,“女娘家每日每日做的,我全要了。
不过,我既全要了,女娘可不能另做了再卖给旁人,尤其是那些小子,
这皮蛋色如墨玉,内有晶雪,味含松香,那起寻常小子怎有福受的起。”
王典计须得多多买些来,献给夫人,自家自是消不得这么多,但各乡富户之间送礼应酬,正是要这罕见之物,
他此时费些钱买了,夫人这礼送的有面,还不多多的赏钱给他?
因而补道:“这只卖我这一点,咱们间立个文契。”
“不成。”季胥道。
把王典计听的怔住。
第37章
如此虽是笔长远生意,但王典计显见的要借此物的独有性来做文章,倘若日后传出皮蛋乃世间绝无仅有,于她一个乡野女子,独怀此方,绝非益事。
或是价高虚涨,但她签了文契,最终受益的是甘家;
或是惹贼人妒忌,来夺此方,甘家或许会保她,但她也不能将自己的安危全系于他人,反而授人以柄。
她想了想,遂笑道:“我也不好诓骗王典计,此乃我在长安偶然学来的制法,这皮蛋在我们附近乡里虽是个新鲜吃食,
但出了灵水县,往北边的郡县,往徐州、兖州走一走,尤其是长安,便市肆里寻常能见之物了。”
王典计这大半辈子尚未出过县,如此一来,信真了,遂歇了买断的心思,略显失望道:
“那我买你三个月的量。”
虽是长安乃至外地有的,短期内他们这还是新鲜物,王典计欲趁这段时间,好好借此在夫人跟前显弄一番。
季胥道:“至多半个月,我的皮蛋独卖于典计。”
时间太长,情况未可知,半个月则是可控的,这东西没法传的太热太远;二则,她缺钱盖房!
算上今日卖完的钱,家里估摸能有两千钱了,若是日后再有半个月,每日稳当的卖五十枚皮蛋的钱,便有四千二百五十钱,足以出的起瓦钱了。
王典计面有不快,只听季胥仍道:
“我还有一请求,我家中住的尚是草舍,这眼看天气凉了,十分迫切盖上一瓦房,正欲在这窑场买上一千片的瓦,奈何手里头银钱不足,还望典计先将皮蛋的钱先齐全了我,我也好买了瓦回去盖房。”
“我若是不应咧?”王典计道。
季胥捧着手,笑眯眯的,“典计会答应的,这点子钱,于您还不是一弹指的事,
甘家那边今日给您的赏,怕都不止这点,这半月的限,还愁没有大把的进项?”
王典计跳起来二尺高,指她道:“好个季蒸饼!竟比我这算账的典计还会算计人。”
“典计谦逊了。”季胥道。
王典计暗自思忖:此女聪颖,明知我借吃食求主家的好,却也帮我两次,日后少不的再需她的厨艺,倘或开罪她,她不再依来相帮,甘家那头岂不嫌我没本事?
再偏倚了管山田林子的牛典计,那厮仗着自己年轻,不怕忙累,卖命的揽活,更兼得有几分皮相,已是颇得夫人看重。何不趁势卖她这个好?
他遂道:“罢,看你言情也还恳切,我便应了你。”
又道:“买瓦给你九成价罢了!”
他身为窑场典计,这点小惠还是能做主的。
九成价,一千片瓦四千钱,这可意味着能省四百钱,这省下的钱用处极大,她想着,还得请木匠打门窗,买些白垩并石灰抹墙防潮,扯上两丈麻布来糊窗子。
她先前还向吕媪这岁数大的打听了盖房的忌讳俗信,吕媪因道:
“建成那日,你寻屠夫买只羊头回来,羊者,祥也,门上挂羊头,是咱这的风俗,
若是钱还凑手,最好再扯一尺红布回来,上梁那日用的上。”
谁不想这新房祥瑞进门。
原只奔着买瓦来攒钱,真到盖房,算起来哪项都是开销。
不过瓦钱到底是大头,这项上省出一大笔来,这对捉襟见肘的季胥来说,是天大的好事,能掂掇着匀去旁的开支上,自是心喜的告了谢。
王典计领她去窑场前院,看那烧好的陶瓦,成摞的堆在那,有板瓦、筒瓦,这二者上下覆合在屋顶,便能让雨水顺着瓦沟流下来。
此外还有瓦当,瓦当的样式和前两者又不一样,它是半筒状,前头有一圆陶面,面上刻了各式的浮雕,有古老拙朴的葵纹、昂首翘尾的虎纹、灵动飘逸的鹿纹、还有蟾蜍的、饕餮的……
“十里八乡问问,也就我甘家窑场有这些样式,哪里要用瓦不来我们甘家呢?”王典计道。
有句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瓦当便是用来保护房檐上的椽头的,像冯家用的瓦当
,便篆有“马甲天下”的瓦文,高墙大院,打眼过去很势派。
王典计道:“你要一千块的,想必是盖那一堂两内的样式,这样,板瓦与筒瓦照一千的数给你,瓦当你另挑四十个去,怎么也够你了,我也不额外收你的钱。”
今儿得了两回赏,又在夫人跟前显了脸,王典计心情妙哉,大手一挥道,权当卖她个人情了。
季胥这瓦数本没算到瓦当的,瓦当这样美观兼保护椽木的瓦件,价钱是板瓦和筒瓦的三倍到十倍不等,多用在公家的官署、富户的苑囿私宅、更甚是殿宇陵墓,普通人家多半不会这样周全的费钱买来,季胥亦是没买这的打算。
现下能得四十个瓦当,全然是意外之喜,她挑了一番,选了瓦文是“富贵吉昌”字样的,边缘还有一圈水涡纹,瞧着古朴自然,意头也好。
本固里,
各家菜地里,稀稀拉拉的可见农妇浇水淋肥的身影,忽听远道上,有牛车吱吱哟哟的响动。
一时抬了头望去,只见那两辆牛车一前一后,车上成堆码着的,竟是陶瓦!
“这拉的是谁家的瓦哪?”
“你们瞧,那牛车旁领路的,是不是那季家的胥女?”
季胥挎着两只空篮,抬着另只手,正给将车的僦人领路。
这两辆牛车俱是窑场的,专门拉瓦至买主家中。
“是了,是她!估摸得有千数片,怕要好几千钱吧?”
这季胥买的可够多,像那买个几十片补屋顶的,是不会派牛车来送的。
道旁畎田里的乡人都瞧了个仔细。
“快去看,你阿姊买瓦回来了!”
王利跑的喘吁吁,扶着门,向正在灶屋烧水的季凤报信道。
“在哪呢,在哪呢?算日子没这么快呀。”
季凤拉上季珠,就跟着王利跑出去。
她原是烧水预备洗头的,一听信,水都烧热了,头也不顾的洗了,一颗心都要飞出来了。
“还在前头呢!还没过那蜂子坡。”
王利指着道,他们还遇上跑来的陈狗儿兄妹,二人俱是说瞧见了。
“才刚我和兄在山坡上顽,远远的就瞧见了,是两辆牛车。”
“对,后头拉着好多瓦!”
一齐人都沿路跑着去瞧,又有本固里好些孩童,见他们风风火火,也跟过来凑热闹。
一大伙孩子,在蜂子坡和季胥这行牛车迎上了。
季凤喜的嘴角快咧到眉毛了,挨在季胥旁边,不停的问东问西:
“阿姊,这真是咱家的瓦哪?
不是还没这么快吗?这里得有多少?”
季胥都一一答了她,左右牵着两个妹妹,往家去。
王利、陈狗儿、陈穗儿那伙孩童,便新鲜的簇拥在牛车周围,用手去摸索那车架子,一路热闹吆喝着,
“瓦儿来,瓦儿来,瓦儿道上来——”
“瓦儿上梁来,瓦儿上梁来,堂屋大门开——”
嘹昂的童声,引的井边捣衣的妇人们抬起了头,向旁边的金氏笑道:
“你家二房的胥女买瓦咧!”
牛车直喇喇停在草屋门口,两个将车僦人忙着卸瓦。
吸引不少过路的同里乡民,荷锄挑担的,指点着手,说长道短,
“这瓦烧的好,光滑油韧,一看就是甘家窑场的。”
“他家牛喂的可真肥。听说牛都吃豆子呢。”
“连瓦当都齐全了!胥女,那上头啥字哪?”
“卖蒸饼可真挣钱,才多久就买上瓦了?咱们本固里住的起瓦房的,算算都没十户。”
“让一让,往边儿去!”
一人自人丛中挤撞着过,骂骂咧咧,
“没活儿干了,都杵这等布施哪?”
众人一看,原是金氏,她抱着盆,盆里是刚洗完的衣裳,一进隔壁院,便将门摔的雷响,不一会儿便传出她骂孩子的声音。
原是季虎孩也想蹿出去瞧卸瓦的热闹,被金氏逮住,骂起来,
“瞧瞧你这衣裳才换就脏的……成天就知道往外野……”
“谁又招她金大妇了?”
“心里头酸出来的邪火罢咯。”
他们都不去理会,有的摩着手,张了嗓向季胥问道:
“胥女,这你家买了瓦,可挑了日子盖房了?”
盖房可是项大工程,且不说伐木锯梁,上山担土,单就是后头的垛泥打夯、起土墙、上梁檩、盖瓦,绝非一户人家短时间能完成的。
本固里向来是一家盖房,全里的人户出劳力来相帮,两日竣工,这本就是各家互帮的事,也无需东家费什么佣钱,只是给这些帮忙的人,做上一餐还扎实的晡食。
他们有的自家清苦,时下农活清闲,便想帮忙来吃顿有油荤的饭菜;
有的见季胥生意挣钱,也想来卖好做情的,赶明儿也成为下一个陈家;
也有的,因着从前田氏夫妇曾帮过他们盖房,如今自想着要帮回来还这份情的。
问的便有不少。
“是咧,何时动工啊?”
“我们也好腾出工夫相帮哪。”
“你的手艺,大家伙儿可都巴巴等着尝呢!”
说的人哄笑起来。
季胥这头,正在屋檐下和陈家人商量这事呢。
话说吕媪并陈老伯听了信便也来了,陈老伯年轻被征去服了好些年修建城邑的劳役,学到一些,算是盖房的老把式,乡里不少人家盖房,都会请他去选地看址、挑日子破土动工,
讲究的富户还得请巫觋来,用五音和岁时来定房屋的朝向,趋吉避凶。
季胥家自然没条件这样搬弄,一起头有了攒钱盖房的念头,便是托的陈老伯,届时请他来相看,陈老伯二话不说应下了。
如今拇指掐了掐,想了片刻,便道:
“春三月庚辛,夏三月壬癸,秋三月甲乙,冬三月丙丁,依我看,明日十月十二,便是动工的好日子,并不犯这些忌讳,
况且日阳儿也晴,垛泥打夯这些活儿做起来也才便宜,
也不用挪地方,你这处垄上的地势就很好,后有山坡,前有田亩,北高南低,利贾市,正好合了你做买卖。”
“这盖房的事我是抓瞎了,全听陈大父的。”季胥道。
吕媪也道:“越早动工越好,住进去才暖和,你现在这窗子漏风,怕是夜里睡着都生凉。”
这时正听的看热闹的乡人逗趣儿后的哄笑,季胥也笑了笑,便打开嗓门儿道:
“才刚陈大父帮我定了日子,明日动工,有乡亲父老看的上我这粗陋的手艺,愿来相帮,也是我们三姊妹的一大幸事,一定尽心招待。”
“算我一个!”
“还有我!我明日也闲着。”
“还有我小豆子。”
说话的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他阿母抱起他,“尿床的小鬼头,是能伐木还是能背土啊?”
众人又一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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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这些说了能来的,季胥数了数,有六个,又问陈老伯:
“您看这人可够?”
陈老伯摇头道:“还少了些,不算我和你吕大母,至少要有十个,且要多些力大能干的,两日便能竣工,不多拖了你的时间。”
如今这报名的,有的还是尚未成年的丁口,因想吃顿好的,遂报了名来。
吕媪低了嗓门,替她考量道:“那还十岁出头的小子,就别让他们来了,来也做不了多少活儿,没的白白费你供他们的饭。”
“没事,他们有兴头来,能做就做些,也吃不了多少,
还差的四人,我挨家挨户去问问,看可有明后两日空闲的劳力。”季胥道。
“我和你陈大父陪着一道去,明日各家分工,哪家要带哪些家伙什儿的,趁天色还早都先商量好。”
牛车卸了瓦,已是离了去,屋前瞧热闹的人渐也三两
结伴散去,剩凤、珠二妹,还有一些孩童在稀罕那堆成一摞摞的瓦。
“别胡拿乱碰的,弄碎了可得赔我家四个钱!”
季凤守在瓦堆前,眼睛直防着他们那群小郎的手,谁也不能碰。
季胥交待过妹妹去向,便由陈家二老陪同,向着本固里各户人家去了。
“真能干呀,胥女,才回来多久就盖上房了。”
“本该去帮的,偏不凑巧,我家不得闲。”
妇人抱着孩子道,将人送走,回屋后她汉子问:
“方才我忍着没揭你的话,明儿我不是没什么活吗?”
妇人道:“你脑子浆坏啦?她家就三个女娘家,将来咱们盖新房,她们这点气力能帮咱什么?
掘土担土可是个气力活,图她一顿不知好赖的饭,把你累个半死去,不如在家歇着。”
隔壁便是崔家,廖氏说亲被季胥驳了的内情,陈家二老尚不知,率先拾步进至院内了,
季胥也没好再拦回来说这事,虽说心觉希望不大,仍也随了进去。
廖氏纳着鞋,听完来意,抿了线头叹道:
“我家广宗,在县里铁肆学成了呢,现如今,是个打铁匠了,成日里忙的,秋收直到现在也没回来一趟,这说亲的人家哪,门槛都踏破了,我也没法子,只能先替他往外推,你们说说,他哪里有空来帮你家盖房?
我们夫妇俩呢,偏巧明后两日都得去我母家那边吃席去,真是好事儿都赶一趟了。
我那女儿崔思倒是闲的,小女娘家的,在家我都不舍得使唤她拿一下苕帚,别说让她去盖房了。
我家广耀,那才七岁,成日里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狗都嫌,若是不嫌弃,就让他帮去!”
这套托词,季胥和陈家二老哪能听不明白,道了两句叨扰的客套话,便去了。
“呸!下妻养的!盖个房显弄到我眼里来了!
老天保佑,明日下雨刮风,后日下大雨刮大风……”
待他们走后,廖氏独在屋内咒念着。
路过王家草屋时,陈家二老对视一眼,倒是默不作声的,径直略过。
早年王麻子偷过田氏胡瓜的事,他们是知道的,去这家,反寻季胥的晦气,因都抬脚走了。
季胥倒是停了下来,她道:“王麻子是个孬的,记得曹婶儿是个好相与的,不若问问她,可有空闲?”
“也好,他家曹娘的确是个随和人。”吕媪说着,便唤声进至院内。
“曹娘?”
只见院内空地燃着一簇火,曹氏正往里烧些竹筒,火光里发出烞烞啪啪的炸裂声,火苗一闪一闪的影子落在泥墙上。
她回头哄着背上哭闹的王绵,“不怕不怕,山臊被吓跑了。”
吕媪见这阵仗,便问:“是身上热症了?”
相传,西边深山老林里头有个人脸猴身的怪物,高一尺有余,只有一只脚,百姓们都管它叫山臊,要是哪个不留神触犯了他,身上便会一阵阵的犯寒热,都说这山臊惧惮响声,因而曹氏才烧些竹节筒来驱赶。
曹氏背着人轻晃,一面叹道:“是哪,她阿翁正领着阿利去寻些草药了。”
那王绵脸蛋红扑扑的,瞧着可怜见的,吕媪聊了会子,嘱咐她喂些豆水,见她心焦,倒不好再提那盖房的事了。
还是曹氏哄好小女,想起来道:“快进来坐一坐,也不知您二老与胥女是为何事来的?”
听完忙的点头,“有空的!我明后日都去胥女家帮忙,孩子让她阿翁看着。”
她家赋后日子艰难,还欠着债,若能去相帮,在外吃顿饭食,不论好差,总能省点自家口粮,好捱过这个冬。
其实曹氏究竟放不下这热症的小女,想让王麻子去的,张了张口,终将话咽了回去,羞的没提。
走时,恰好王麻子同王利先后进院来,王麻子扛着锄头,一见是他们,把头闷向一边,无有言语。
后头的王利把着篮子,同陈家二老招呼,
经过时,又浅着声叫她:“胥姊。”
“你从哪回来?”季胥家常问道。
王利登时舒出气来,响快不少,“牛脾山挖草根子回来。”
季胥特地看了那篮子,里头是黄芩连翘两味草药,都是清热泻火的,便没再多说什么。
随后去了几户人家,又寻到个汉子空闲愿来,算下来还差两个人。
在冯家周围时,鲍予刚从母家归来,撞个对碰。
一听在找人盖房,遂将他们笑迎进去,一口一个胥妹,一面悄悄的问:
“我可都听了盛昌里的新鲜大事了,快说说,那甘家的王典计寻你做甚?”
季胥也没瞒她,同她说了帮他给甘家做两个菜的事,听的鲍予掩唇惊呼:
“那可是甘家哪,你若是能得他们的好,也不愁将来没有好买卖做了。”
鲍予越发觉着这个妹子认的对,只见门外一抹身影,偷听到这忿然甩身而去,闪过一片裙角。
鲍予撇嘴道:“罢了,甘家在这个家,就像心口的肉里埋了根针似的,说也说不的。”
聊了会子,鲍予同他们去见话事的徐媪,向其道:
“母,胥妹家要盖房,还差两个劳力呢,可巧恽郎经舍那头也带假在家,明后两日,便让他同冯二一道,去帮帮手罢。”
徐媪听说,拉了季胥的手,笑道:“才回来多久,这样能干,只是恽郎还要温书,讲席先生假后还要过问的,只能让家里老二去帮忙了。”
“学业要紧,不好耽误了的,我们再去别处问问。”季胥本就没打算请冯恽的,能有冯二相帮已是很好。
便让留步勿送,同陈家二老出了堂室。
游走半日工夫,天也暗了,只见院中凉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手持一铜卮灯,正看向这头,灯苗后的目光淡淡的。
待外人离了堂屋,徐媪皱眉向鲍予:“怎的唤起妹妹来了?她同富贞才是一辈的,没的乱了辈分,真是胡来。”
鲍予不好言语与季胥投缘的因由,见小叔子持了灯,眼看是要穿堂向书房去,笑盈盈道:
“说起来,胥女与恽郎同岁,我称她妹妹,想来……也没有错,谁知日后咱们两家有无姻亲呢。”
“混说什么呢!”向来和气的徐媪大反应道。
倒把鲍予唬了一跳。
冯恽手中的灯苗轻晃了一下,说:“二嫂言过了。”
便自去书房了。
话说季家大房,
金氏点着季止卖柰果脯得来的两个钱,不爽利道:
“怎的就两个?她季胥卖蒸饼都能盖的起瓦房了,怎的我生出来的就不如她?养也是白养。”
季止叫卖大半日,本就怄了肚子气,被骂的两眼滚下泪来。
原想把王典计寻季胥的事同金氏嚼说嚼说的,现也闷在心里不提了,提了也是讨气,自向西屋躺着哭了会。
擦了擦泪,反插了门,从怀里摸出一枚钱,爬进床底,塞在了老鼠洞里,里头已有五枚。
是她近来卖果脯,每日抠出一个二个攒的,不能抠多了,不然金氏发现余回家的果脯和钱对不上,定将她骂出屎尿来。
“插门做什么!”季元在外拍道。
季止一面系衣来开门,“换烧火的衣裳。”
她有两身秋衣裳,都是捡的季元的,一身有补丁,另身没有,就穿去卖果脯。
季元没顾上起疑,骂骂咧咧进屋子,往床一坐,
“真没见识,一点子瓦就堵着瞧看,谁家没有似的!这样抢着报名。”
季止烧火去了,无人理季元的恼,她干坐也气怨,索性去找崔思了。
回来气顺不少,还同金氏叨咕,季胥去崔家被拒的事。
她道:“且还找呢,连崔家她都寻去,可见没什么人愿帮她。”
金氏在东屋摆弄她那些首饰,一对银耳环、一对薄薄的银手镯,最值钱的,当属那两块足有拇指粗的碎银。
这些都是君姑独与了她的,当初隔壁眼红的份,瞧看这些,她心内顺畅起来。
闻的季元所言,愈发气爽,不由的猜道:
“莫不是人手不足,最后还得寻上咱们家?”
季元点头,“极有可能,方才我回时,见她连王麻子家都进了,那王麻子手脚不干净的,她竟也去请。”
季元急道:“她若来,阿母可千万别答应!”
金氏一件件收起首饰,乐道:“帮她?做梦去罢!待我好好臊她一番才是!”
直至晡食,金氏都分着神,留意那大敞着的院门,直待季胥来,她好显弄一番再狠拒了她,连说辞都在腹内滚过百遭了。
忽听的院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似是鞋响。
一旁的季元耳朵一动,朝金氏道:“来了!”
金氏低声命道:“都使起筷子吃饭,不许抬头。”
“今日怎的突然杀鸡吃?”季止纳闷。
季虎孩大口吃着,腮帮子圆鼓鼓的道:“一定是过除日了!”
金氏瞪向他们,“混说什么?咱家日日都这伙食,吃相斯文点!”
一面拿眼角悄悄的瞥着堂屋门,听的那鞋响愈发近了,心内已是喜的抖起来。
却见一只黄毛狗,探进半个头来,顺着那肉香,还要往内。
“去!谁家狗不看着!看我不逮了卖了去!”
金氏轰起手就往外赶,抄起衣杆直撵出院外,雷响的插上院门。
待她阴了脸,重着步子返回来,季虎孩在内的三个孩,果真吃相斯文极了。
夜里,金氏在床上翻身,也念起了咒:
“老天保佑,明日响雷下雨,下它十天半个月……”
翌日,天气,晴。
季胥照旧鸡鸣时分起来做蒸饼,她自己今日自是没工夫去卖的,这是庄蕙娘的去乡市叫卖的那份。
余的则是给来帮忙的乡亲做朝食的,虽说没有东家管朝食的定数,但昨日她与陈家二老出了冯家,先后又走了几户人家,也没寻着空闲的劳力,人数上是差了一个的。
想来各家也有顾忌,怕日后她这家的女娘们不能下大力气帮自家盖房,索性推脱了。
这也是合理之举,季胥这番好好招待眼下来相帮的人,一是感激,二是想让旁人看见,自家并不是那占便宜的,日后也才好做事。
“庄婶儿,这是给你做去乡市买卖的四十个。”季胥提了篮子,去至冯家院内。
庄蕙娘原说留下来一并帮忙的,因而昨日也没来定数量。
季胥哪里心安理得的受着,陈家二老已是跟着忙前忙后,没的还要再让庄蕙娘丢下挣钱的营生来帮忙,便劝道:
“婶儿安心卖蒸饼去,我这两日没空去卖,好歹还有婶儿帮着挣点呢。”
庄蕙娘也言说不来她,无奈笑了,她君姑吕媪遂道:
“既然都做出来了,你也别墨迹,去乡市做买卖去,卖完早些回来还能帮个半日,胥女家的事,有我先帮衬着。”
庄蕙娘便去了,临走道:“待我下半晌儿回来,再帮着垛泥,好歹快些。”
季胥又向吕媪打听了木匠的事,她家的门窗还没定下来,吕媪听说后,笑道:
“这事我替你虑到了,那寻常的木头牛脾山就能伐来,你若不嫌弃,我家阿大会些木工活儿,他跛了腿,挑担伐木的力气活儿没法做,正好让他在家帮着做些木工,你看可好?”
陈大漯病跛足后,闲时便在家琢磨木工,想着日后熟手了,能给家里捡些家用,门窗他是会打的。
“不过就是不如外头老木匠做的伶俐,但保管结实耐用。”陈大憨厚的道。
“可省了我多少事,这样,合该给的工匠钱,仍按外头的……”
吕媪摆手打断她,道:“快别提工钱,练手的粗笨玩意儿还怕你嫌弃呢,哪里要的了工匠钱,不过让他也同去你家吃一餐晡食,饱饱口福罢了。”
这分明是谦词,季胥哪能不知,瞧着陈家这明显是新木头色的门窗,想来是陈大琢磨做出来的,很是灵巧细致的做工,一点也不粗笨。
待她还要再说,吕媪拉了她,缓了声口道:
“听车儿说,王典计待他,态度倒软了几分,大母知道,这亏的有你告诉那茭瓜菜的法子,又帮着去给王典计庖厨,大母知道你的真心,心里也感激着,所以啊,打门窗这事可不许再跟我厮拧,左右盖房花销大着,还愁你那点钱没处使?”
季胥不禁笑了,索性得了便宜卖乖道:
“既这样,为着陈叔的手艺,我也该备上好饭菜来招待才是!”
说的吕媪并陈大都笑了。
不多时,响应来盖房的妇人汉子们,分别按陈老伯吩咐的,各带了家里有的扁担、筐箩、锄头、铁臿、铁锯、木杵这类的家伙什,来陈家集了人。
季胥篮里还余着二十多个肉馅蒸饼、二十多个白玉蒸饼,每人二个肉馅、二个白玉的递送给他们。
都不敢置信,瞪了眼道:“还管朝食哪?这哪家盖房也没有过呀。”
俱是自家吃朝食,在东家忙到午时就地歇歇,再到晡食吃东家一餐,虽是气力活,剩在人多,能帮替着来的多,不至于累狠了,干一会子也都能在旁歇歇肩,况且,那哪能卖死力去干呀,又不是自家盖房,下半晌虽饿了,但东家的晡食会早些,倒也能捱过去,因也没有哪家会给做朝食的。
“这还是肉馅儿的罢?”
有的见那皮子都浸着肉油,便道。
“听说这肉馅的两钱一个呢,太破费了。”
“活儿还没干就先拿上吃了。”有的接时不好意思道。
季胥一面笑道:“饿了也能垫垫。”
有的在家本就吃个半饱,拿了便先趁热吃一个香香嘴,
“早都听说了,这味真好。”
“你放心,吃了这气力大涨,保管将你家墙夯的结结实实。”
众人不禁笑开。
曹氏也在一旁安静的露出笑意,扯了两片大桑叶子,将蒸饼包好,塞在了怀里。
各自浑身干劲,往牛脾山去了。
依照陈老伯的分工,有的肩扛木头,有的担土回来,这季胥家屋前既堆了瓦,届时还要垛泥,施展不开。
这一根根的黄楩木,便先运到陈家院儿里,由陈大给刨皮处理停当,滑滑溜溜了,再扛去季胥家上梁排檩,照陈老伯的说法,这木头最好要晒干了再做梁,但季胥家这破草屋子不顶风寒,没有这样的时间来晒木头,便这般先用着了。
“快些收回去,稻草垛子不值什么!家里头多着。”吕媪推着季胥递去的六枚钱。
这墙要垛泥再打夯,牛脾山能挖公家的泥,但这垛泥,还得掺了稻壳、稻草碎,如此更结实,还能防潮。
季胥家这阵子舂米攒有些稻壳,但稻草可并无现成的,吕媪也替她虑到了,默不作声就从自家,接连拎了好几捆干稻草去季胥家。
“起头便想着从您家买些,盖房销用大,哪就能白拿的。”
陈家种地要沤灰肥,住着的是草顶屋子,这稻草用处大着,
那头木匠钱省了,季胥说什么也要给这份钱,厮拧有一会,吕媪拗不过,只拿了三钱,说道:
“就算是卖,卖你也不能按市价,给点意思就行了。”
季胥心头一暖,搂了吕媪道:“吕大母待我真好,倒像是我亲生的大母。”
这样腻歪,吕媪哪受得住,点点她鼻尖笑道:“快些撒了手,耽误这会子功夫,我还得去把草剁了呢。
你去找你陈大父,再同他说说你那厕所的事,他昨儿听了,怕是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说起厕所,这是季胥盖房一定要有的,说来惭愧,她们家直到现在,也还没个厕所,用的还是陈家建在路边的旱厕。
现如今,乡里人家建厕所,都不建在自家家里,多建在那路边,矮矮的一间草棚,掘个大方坑,上面搭两块蹲脚的木板,为的是便是让更多过路的、或者本里的人去用,自家便能多得些粪肥,用来沃地,庄稼瓜菜长的更好。
季凤亦是珍惜这点肥,自从家里种菜后,都想拉着季胥,夜里偷摸着去屋后菜地方便,后来回过来,这样行不通,不兑水菜要被烧死了,便可惜的作罢。
这本固里路旁的厕所,倒也并不多,冯家这样的富户,自
是建在自家院内了,他家养猪,因此厕所就建在猪圈斜上方,排泄口下头便是猪圈;
更多人家缺这人力物力去盖造的,便自家用恭桶了事。
季胥是打定主意要造厕所的,恭桶便不费这钱去置办,就在陈家厕所,眼睛绝不往下稍看,迅速的对付了事。
这房子的格局建法,陈老伯看过了,就在这草屋基础上,向东西,再挖出两间内室的地基,草屋的墙敲了,重新打夯,安了木窗,换上瓦顶,形成一堂两内的格局。
至于灶屋,大小倒是足够,就是矮了些,显得逼仄,陈老伯也能解决,将它加高,再改了窗,格局就开阔了。
唯独这厕所,陈老伯仍在屋后那块地丈量,琢磨着。
“胥女,来,你看陈大父琢磨的对不对?”
陈老伯把着一方长木尺,朝她招手。
用手划拉道,“这儿,掘一方八尺长的坑,这坑呢,抹了白垩并石灰来防水,要有三格,两小一大,且里头的小格要留着相通的口子,小的这向,连着厕所这头儿,这样厕所那头用完,带水冲了下来,留在前两个格子,经过些时日,透到这第三个大格子的,就腐熟成水了,也没有什么味儿,在上头揭开石板盖儿,便能舀去旁边浇菜,是不?”
“正是,这便是我说的那化粪池。”
季胥说道,心觉陈老伯不愧是老把式,这就理解透了,她其实也只囫囵知个原理,实操还得靠陈老伯。
“倒也便宜,可这多好的青石臼,就用来做了厕坑了?”
陈老伯指那墙边的青石,这多浪费哪,照他来,就掘个坑搭两块木板了事。
只见那青石被打磨的细腻光滑,条长的圆状,像个盆,可里头有个圆口子,是漏的。
乃前些时日季胥在乡市凑巧得的,那老叟背了来,原是当石臼,卖个三十钱的。
当时要粗糙的多,季胥多添了一倍的价钱,请他打磨光滑,且底部带点前高后低,又在边缘的低处,凿出个圆洞,用作如厕后的下水口,至于那连同池子的管道,季胥准备用家里早先存着的竹兜节,又密又硬。
“阿姊,我和小珠找来了石头!”
季凤喜着喊道,二人自牛脾山回来,各自怀抱一块平整的厚石。
季胥将这两块石,向青石盆两侧一摆,向陈老伯道:
“您瞧,这就是踩脚的。”
如此一来,厕所的材料便齐全了,陈老伯是琢磨明白了,就是替她可惜这多好的青石臼,生生被凿出口子来,惜了惜,自是两手一唾,开始掘土了。
旁边是在挖房屋地基的,还有那从山里担石头回来的,俱是有条理的忙着,这些无需季胥操心。
她自喊上季凤,去乡市买菜了,十余人的晡食是项大工程,须的早早开始齐备。
季凤临走还交待季珠,看着那些瓦,别让猴崽子们碰了摔了。
季珠乖乖应下。
王利在旁拍胸脯,“有我呢。”
“你跑来做甚?防的便是你这猴儿。”走出一段的季凤,回头指他一指。
王利吐舌露个鬼脸,溜去了曹氏身旁。
曹氏正在屋前垛泥,摸出怀中的蒸饼,叫他带家去,留着他们爷仨做晡食,“我今儿在这吃,不用留我的份。”
又吩咐道:“下午晌懂事些,别往这头跑了,尤其晡食的点,别让人觉得你这毛孩子也来蹭吃,知道不?”
王利自是应着。
季珠则同着陈穗儿,向着那瓦,蹲在檐下嫩生生的说小话。
“真好,你家都盖瓦房了。”陈穗儿看着那瓦,艳羡道。
“你家以后也会盖的。”季珠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呀。”
“那你先来住一下我家的好不好?”季珠又道。
“好呀,除日后我到你家来做客,宿在你家,可不能让我二兄来。”
陈穗儿想了想,捂嘴笑道,悄悄的同她咬耳朵,
“告诉你,我兄爱出虚恭,会把你家熏臭的。”
两人都嘻嘻哈哈笑起来。
这头,季胥领着季凤,在窑场见上了王典计,她是按约来送今日五十个皮蛋的。
皮蛋被王典计放至数个漆木匣内,他道:“我当你这季蒸饼忘了这事,正叫悔,没签这半月的文契。”
季胥道:“只因家中盖房,耽搁迟了,答应王典计的实不敢忘。”
把王典计听的笑眯眯,送她出门,见檐下搁了筐菜,自道:
“今早又得了些茭瓜,并这半筐芦菔,嗳哟,没的就爱往我这送,你说说,我就是有十个肚皮也吃不来哪?
你既盖房,少不的要食飨待之,这筐子菜,你便背去做炊罢。”
因他爱吃炖烂的芦菔块,这做来也简便,他随便使唤哪个小子给做了来就行,便捡出来两根芦菔,自留着,余的,都送了季胥,做不费钱的人情。
季胥笑纳道:“那我就谢过王典计了,也就是典计在甘家劳苦功高,有这资历,换做谁,能有这样的体面呢。”
听的王典计飘飘然,亲自送她至窑场外头。
季凤一路都在说那窑场可真大、砖瓦可真多、值好多钱呢,从前只能远远的看那窑烧出来的烟,但凡近些,要被那虎背熊腰的汉子作贼驱赶,如今竟是进出自如,还有甘家典计相送。
“阿姊真有本事,那王典计,我从前听说他可会骂人了,如今对阿姊笑脸相迎的。”
可把季凤稀罕坏了,就等回去学给旁人听了。
二姊妹一面朝盛昌里的里市去,得了茭瓜、芦菔,季胥便在盘算晡食添作什么菜式了。
还需再买肉食,这里市,有比外头乡市贵的,也有比外头便宜的,季胥如今买了瓦,并些零碎的,诸如半石的石灰白垩、二丈的麻布,手头便剩个五百五十钱了,要做两日朝食、晡食,哪能大手大脚的花,自是要货比三家。
“季蒸饼,来这买菜哪?”
路途不少熟客同她招呼,就连里市的蔡膏环,也招呼道。
只见她刚卖出去一份掺了秫米粉的膏环,听季胥说家里盖房,要买鸡宰杀,便亲带她去至一个小贩处,只见前边笼着的家禽,鸡鸭鹅俱是鲜活,嘎嘎叫唤。
蔡膏环笑的油滑,大嗓门儿道:“这我老熟人了,你给最经济的价,不给以后别想吃我家膏环。”
“那这鸡,算你五十钱,我从外头农户家贩来都不只这价。”
“太贵了,你这鸡可都嫩着,四十。”蔡膏环道。
“不成不成,四十五最少了!我这鸡贩来之前都养了小半年的。”
就这样,蔡膏环还逮了他一只肥嘟嘟的,一面向季胥道:
“这只好,掂着重。”
季胥瞧着,这鸡嘴小翅小身大,拿来做白斩鸡最合适不过,况且价也经济,这便付了银钱,
“谢过婶儿了,改天给你送蒸饼吃。”
“谢啥。”
蔡膏环将她手一按,正欲说什么,后头摊子有客在叫,她便匆匆去了。
后又追出来好远,塞了块膏环到季凤手里,季凤原在看季胥的示意,别着手没收。
蔡膏环跑的满头汗,道:“给你妹子香甜个嘴儿。”
季胥唤她接过说谢,季凤依言,一路喜滋滋的拿在手里,吃着软软糯糯的,粘牙的香甜,举着喂给季胥,又留了些,带回去给季珠。
“女娘今日倒早,还是五斤脂肉?”乡市的李屠夫招呼道。
她平日俱是在这如数买肉,回去包肉馅蒸饼。
“十斤脂肉,再来五根肋。”季胥道。
“今日倒不一样了。”李屠夫笑道。
一听是盖房这样的大喜事,季胥又是他的大主顾,便拾过旁的那两根筒子骨,剔的还剩小圈的薄肉,他道:
“这两根筒子骨,给女娘做搭头了,祝你新屋大吉!”
这好些肉、骨头,落入篮子里,季凤把着沉甸甸的,临走不忘小嘴甜道:
“也祝您生意火旺咧!”
李屠夫笑着应好,还言她俩不愧是二姊妹。
“鳣鱼欸——十钱一条
——”
乡市,路旁渔农叫卖着,桶内的鳣鱼鲜亮活泼、游动自如。
季胥将绑了足的鸡放地上,撸起袖子亲去抓两条那灵活的。
季凤见有鸡、有肉有骨,都是大荤,还要买鳣鱼,不由的肉疼道:
“阿姊,这些都很足够了。”
要知道,本固里的人家盖房,能给做一个油荤菜,吃上扎扎实实的白米饭,就已算上乘的,人家也都挑不出错来了。
季胥听出来她俭省的好心,如今手头确实不宽裕,但这不同于上次孩子们分享蒸饼,有关家中和邻里相处的人情世故,她解释道:
“那些来给咱家帮忙的人,都是要下力气的,我们尽量让他们吃好点,他们也有力气,也领咱们的心意,能把房子盖的又快又结实是不是?日后若再开口,人也愿来相帮。”
季凤道:“这些个东西,多费钱哪,都是阿姊挣的辛苦钱,给他们一顿饭食花这样多,朝食还给蒸饼,我都心疼死了。”
季胥若非手脏,真想摸弄她脑袋,便只能笑道:
“没事,手艺在,钱还能再挣,再说,咱们白得些茭瓜和芦菔,省出不少素菜钱来,便再买些鳣鱼,好不好?”
想了想,又道:“阿姊就馋这鳣鱼,划丝去骨,砍成小段,拿来爆炒,滋味好极。”
季凤听的她想吃,总算不再守财,撅了嘴道:“那还是要买了来吃,他们真有口福了。”
“你呀。”季胥便乐了。
同她去称了些佐菜配料,诸如菹菜、怀香花椒饴饧之类的,便回去了,手里还余有三百三十钱。
“你们看,胥女买了好肥一只鸡!”
“瞧瞧,二凤提那肉,得有五六斤罢!还有鳣鱼!”
一路看的本固里的人叹呼不止,有那悔了肠子的,
“早知我就去了,这么大荤大肉的,富户的席面也就如此了。”
走在前头的季凤不由的笔直了腰杆,小脸容光焕发起来。
家里已经在垒墙了,一见买来这样多的荤菜,都在期待那餐晡食。
只见季胥进了灶屋,这就烧水杀鸡,她预备用这只鸡做上一道白斩鸡、一道炒鸡脯子、一道菹菜炒鸡杂。
旁边汉子妇人们忙着打夯垒墙,二个妹妹,就围着在檐下,向着陶盆里被沸水烫过毛的鸡,你一手,我一手的拔鸡毛。
“小珠,你像我这样。”
季凤说道,薅下一把鸡毛来,露出白白的鸡皮。
季珠用嘴衔着那块带给她的膏环,腾了手,也学着拔,把鸡剥的光溜溜,端进灶屋给季胥。
妇人们便道:“这俩小女可真能干哟,不像我家那个,成天里满山坡的野。”
“阿姊,这鸡是怎么个做法?”
季凤剥完自家种的蒜,兴头甚浓的问,这会,鸡、豕、鳣都处理停当。
旁边一张从陈家借来的食案,个个竹盘,备的都是佐菜配料,红的青的,复杂多样,季凤也瞧不明白各有何用。
“做白斩鸡来吃。”
二个妹妹又是一新奇,哪也不去,就在旁观看。
只见季胥将鸡掏去内脏、鸡油,整下釜煮,后又镇一遍凉水,复又放回釜内闷煮,
待到汤汁漂浮着一层黄黄的油,重复镇入凉水中,只见那整鸡呈现出一种金灿灿的紧致,十分饱满圆鼓。
季胥刀工利索,将那鸡剁成块状,往盘中一码,还在上头摆上一根芹菜叶做点缀,淋上她调的蘸汁,一碗外皮黄澄油亮,骨红肉嫩的白斩鸡便做好了。
这菜本就是凉吃的,因而她最先做。
那鸡杂,也不浪费,连着半碗烫熟的鸡血,切成丁子,搭着在小郎那买的二头菹菜,炒上一盘鸡杂碎,酸辣又下饭。
这香味一出,惹的外头肚子都在空叫唤,各自咽了口水,
“这味可真好!”
待到那红煨肉、椒盐肋段、爆炒膳段、茭瓜炒肉的香味一飘出去,更是了不得。
把人馋的,互相都能听见彼此的肚叫,都巴巴望着,赶紧到晡时。
至于那两根筒子骨,季胥早已用它在隔壁灶眼熬汤了,这会咕嘟咕嘟响,算着时辰,把那切成块的芦菔一放,待烂了便成了。
趁这会子,手快的炒了盘素芹,这芹菜是在自家屋后拔的,头茬儿,嫩的很。
灶屋这头将要妥帖了,季胥唤那陶醉的在嗅香味的季凤:
“去吕大母家,借些碗筷来。”
她家的餐具暂时还没置办,就只有三只碗,盘子用的也是竹制的,不过哪怕置办了,今日这样的人数也还是不够的。
本固里人家遇着大喜事做席面,都往各家借些餐具使。
不一会儿,季凤抱着碗筷来了,共有十余副,陶的有、木头碗的也有。
一并帮着拿的,还有吕媪,只见她手里抱有一条木食案,她家陈大跛足后常琢磨木工,家里一些粗糙的木制品是不缺的。
季凤道:“可巧就在半路碰上了。”
吕媪笑道:“猜到你家这些碗盏啊、木案哪还未置办,这么些人肯定是不够的,便从家里匀了来。”
说罢便帮着忙起来,太阳半落,两条食案被并在外头瓦堆旁,案旁铺着陈家借来的苇席,筒骨芦菔汤、白斩鸡、红煨肉、椒盐肋段、爆炒鳣段、菹菜炒鸡杂、茭瓜炒肉、炒素芹、酸辣渍芦菔,渐次端了出去。
“乡亲们,这里备了水,咱们洗洗手,吃饭罢!”
季胥朝新屋那边招呼道,又自去屋后,请陈老伯来吃饭。
众人一听,能吃晡食了?
垛泥的放下铁锹,挑担的搁下扁担筐箩,那夯土墙的,站在四尺左右的夹墙板上,高挥木杵使劲舂墙,闻言,也放下木杵,从那梯子爬下来,说说笑笑来洗手,早都把眼往那食案瞅,惊道:
“这多少大荤哪?胥女破费了!”
只见那鸡,足装了两盘,可见整只鸡都拿来做炊了,那有的小气人家,杀鸡都只肯做一半,还得留一半自家吃;
再说那豕肉,亦是装了两盘,满的都冒尖儿了,可见量大。
“哪里,招待不周。”
大家伙洗完手,魂儿都扑在肉上了,但还是记着乡里礼数,请陈老伯坐上席,又笑对季胥道:“胥女坐这儿!”
季胥忙的客气:“我年小,不拘哪里偏个夹菜的位置便好了。”
“不成不成,东家得坐南座。”
按这的食飨之礼,若客有年长者,北上席便谦让给年长者,东家便退坐在南下席,季胥让了一番,才告了坐。
旁的便按辈分岁数,在东西二席都坐了。
坐不下的年轻小郎们,便从旁的缺口那,夹了菜,到屋檐下去吃,随便哪一蹲,你一嘴我一舌的,他们倒还觉得比与长者同席自在的多,
“这鸡可真香,嫩滑多汁。”
“还有这红煨肉,早都听冯兴霸说它天上人间的,今儿我们也算吃着了!”
席上这头亦是,吃的别提多畅快,这鸡也好,鳣鱼也妙,那鸡杂碎、茭瓜,下饭极了,季胥蒸了一大甑子的白米饭,足让每个都吃了个饱。
季珠和季凤二个小孩,在灶屋吃的,偶尔便挨在季胥旁,由她搛些菜去。
季珠爱羞,都在季胥耳畔,悄悄的说自己想吃哪个,
“阿姊,那个鸡肉好好吃……
想吃渍芦菔……”
席上的妇人们便逗趣儿笑道:“小珠要吃什么?响声说出来,婶母与你夹。”
季珠羞的含起脸,直往季胥身上靠,季胥搂着道:
“婶母是客,已是招待不周,哪
能让您来,我给她夹好了。”
也不多逗季珠,让她吃去,季珠捧着小碗跑走了。
轮到季凤,亦是被逗趣儿着,季凤可不羞,季胥也就笑着看,不去打岔,只见她奉上碗道:
“那就劳婶儿给我夹些那鸡杂碎,我极爱吃这,可下饭了。”
“婶儿也觉着,你阿姊手艺,真是十里八乡再没有比她好的了!”
夸的季凤都不肯走了,就在旁边言说起来,“说明婶儿您这舌头会吃。”
把人逗的一笑。
案上这些菜,都被吃的干净,米饭亦是,没有余的。
天色暗下来时,个个都吃的极为尽兴,互相约定道:
“明日我们天擦亮就到这来,这垒的墙也干了,一早便能上梁排檩,安门窗,盖房瓦,一定帮胥女把这房子完工!”
还有好心的叮嘱季胥:“这瓦可得看好了,别被哪个小贼偷去了。”
渐渐散去,走的回家了。
有邻居问:“胥女家,吃的可好?”
“极好!大荤大肉,样样好吃,就连那素芹菜,都放了荤油咧!”
听的人酸了心,悔恼着,怎的自己就没答应着去呢?
还有一听这样的好饭食,便有想明日去帮的,
“听说少了人手呢,明日我也去。”
被那刚回来的妇人臊道:
“昨儿人胥女并陈家的来请,你三推四阻的,如今想去啦?用不着这么些人了!我们明日早些去,都能给她做完咯!”
那人灰着身,悻悻进屋了。
第39章
陈家二老、陈大夫妻俩也归了家,庄蕙娘道:
“母去歇歇,我去给他们孩子做些莼羹吃。”
只见小兄妹噌的跑出来,陈穗儿拍拍肚道:“我和兄都吃了!”
陈狗儿道:“是凤姊并小珠送来的饭菜。”
原是季胥想着陈家大人都在她家帮忙,不能看顾自家的晡食,况且忙累了一日,哪能再让他们回家还得生火造饭,若是独独叫了陈家兄妹来吃,显得冷了旁人,便让两个妹妹,趁热捧了饭菜送去,那会儿都入席了,因此陈家的是一点也不知的。
吕媪责道:“怎的就接下来了?哪有没去帮忙还同着吃白食的。”
陈狗儿挠挠头,“凤姊说,大母让我们接着来吃的呀。”
陈穗儿指着灶屋道:“这份是大兄的。”
只见那灶上,一只大陶碗,米饭上铺满了各式菜,鸡、肉、肋,俱是他们在那边才吃过的。
连在窑场上工尚未归家的陈车儿都考虑到了,一家子不由的暖了心肠,吕媪又笑又无奈:
“这胥女呐……”
这晚,季凤都没怎么睡,想想,明日这四周的土墙要敲了重新打夯,顶头的茅草,也要换作瓦顶,她就直挺挺的激动,季珠亦是。
季胥倒心态平稳,但她惦记屋外的瓦,便也没睡,听妹妹们窸窣了半宿的话。
索性醒着,不如把蒸饼给做了,便蹬了鞋起来,一开门,土垄上一道原要往里来的黑影,一下受惊,蹿溜远了。
后脚出来的季凤,跳叫起来:“抓贼!抓贼了!”
等季胥到灶下用燧石亮了松明追出屋,土垄远处只一片漆黑了。
周边门户一听有贼,纷纷亮了火光,家里汉子抄着根门闩,出来察看。
连住的稍近的王麻子,也从床上弹起来,抄了竹帚把奔出来,倒不是多好心,实是担心他不露面,旁人该疑心他是那贼了。
“贼在哪?”
“在哪?”
季胥道:“才刚我出门,他朝这条路蹿远了,没瞧见模样,只看到一个黑影,兴许是想来偷瓦的。”
不然夜半在外溜达,见她开门便跑,实在说不通。
“快点点,你家瓦少了没?四钱一片呢。”有人道。
季胥已然察看过,那瓦堆的方正,倒是没缺哪个角,因道:“不少。”
“那就万幸,这狗贼,别教我们逮到,一顿好打。”邻里汉子们挥拳道。
“手脚生疮的褓人,偷我家的瓦!别让我逮着,让十里八乡都看看你这脏心烂肺的模样!”
季凤激烈的詈骂着,主要是冲着隔壁院墙,她觉着是金氏,见不过自家好。
隔壁始终紧闭着院门,更是令季凤生疑,她掰过季胥,垫脚凑耳道:
“定是伯母!不然她早骂着出来了!怕是跑远了还没回来。”
话才落,隔壁金氏便豁啷一下开了门,骂了出来:
“睡的正好搅吵什么!烂了舌头的,拿话向我家,我呸!不看看我家住的什么?还用的着偷瓦?”
季凤听着回应,遂歇了骂,皱着张脸,再琢磨不透是谁来偷了。
“那贼定是个穷疯的,为偷了去卖钱。”
“外头来的也不一定。”
汉子们七嘴八舌,一时论不出罪魁。
住的稍远的陈家老伯,并陈车儿,听着信也来了,各人手里一根大棒子,问了始末,陈老伯道:
“等明日盖好房,我把这事报给乡里,得让求盗知道有这么个偷瓦未遂的贼。”
“你们女娘依旧进屋睡觉去,留我家车儿守在屋外,看守这堆瓦。”
季胥道:“车儿白日还得去窑场上工,不好欠觉,索性我也是准备出来做蒸饼的,并不睡了,能看着的,
那贼人被如此震吓一番,相必也不敢再来了,陈大父和车儿便回去睡觉罢。”
陈老伯想了想,点头道:“若有事,便大喊一嗓子,我陈老汉别的没有,还是有一身胆气对付毛贼的。”
“哎,知道了。”季胥道。
接着谢了那些抄家伙出来的邻里。
渐渐的都散了,才露出站在后头的人,冯恽竟也来了,一盏夜不离手的铜卮灯。
正扭头要走,那灯芯啪嗒一下熄了。
只见那黑影不知道拌哪了,那么大一个,轰的倒了。
季胥举着火把过去,他才爬起来,正摸索那卮灯。
她捡过来看了,是里头灯油烧尽了才灭的,说:“难为你有夜盲还出来。”
说罢拿了那灯,到灶屋挑了点猪油膏子进去,用松明化开了,重新点燃芯子,猪油不比麻油,烧起来有股子黑烟,但也够他这一路了,到底是因自家喊贼才来的。
“拿着照路罢。”举着还给他。
“你究竟想起来和我说话了?”冯恽一时没接。
季胥说:“灯油又该燃尽了,快些回去罢。”
便将卮灯一塞,回屋去做蒸饼了。
又用昨日煮鸡的那汤头,下了两把米,来做粥吃,两脯瘦肉切细,熬入其内,盛出时浇些煎热的鸡油上去,撒些葱碎,唤妹妹来。
“来吃朝食,阿姊煮了鸡粥。”
凤、珠还在外头摸索着,细细清数那瓦,闻声进内,松了松气道:
“可算数清了,是一千片,还好没少。”
“阿姊,你说那贼会是谁呢?”季凤道。
“暂时也想不出来。”
见她们愁眉苦思的,季胥道,
“待房子盖好,门前也就没有惹眼的陶瓦了,阿姊再去置办一把铁锁回来,把灶屋也上了锁,咱们睡觉闩好门,那贼若再来,叫嚷起来四邻都能听见,想来也讨不着好。”
“最好能让求盗逮了去。”季凤忿忿道。
季珠也捏着拳,“关起来!”
后来吃着稠香温热的鸡粥,才暂将不愉快抛忘了。
待这日的季胥并季凤买完菜回来,季珠早在蜂子坡那迎她们,喜的挨过来道:
“墙都垒好啦!”
为着今日要敲墙新起,她们早些时候将房中的物件,诸如那些罐子封的皮蛋、墙上挂的一筒饼酵,并那张睡觉的床,没吃完的粮食,甚至灶屋里的一应炊具,都搬空搁去陈家西屋了,好在家当也不多,陈家能搁的下。
今日这顿晡食,还得借陈家的灶屋来做,到时提了柴禾去,仍用自家的调料。
一回去,果见墙都夯好了,她的钱是不够买上六七石白垩并石灰来抹遍里外的,也就买的起半石,只能顾的上厕所那点地方。
不过汉子们架着梯子,在各处墙壁抹些细腻的泥,也能让其看起来更加光滑。
“胥女,来看看陈大父这厕所做的可好!”陈老伯招手唤道。
只见那间厕所,上头铺瓦,青石盆安在土
坑内,旁侧两块踩脚石,后头连着坑,日后在角落放上一桶水,用完舀去一冲,洁净又方便。
“我的姑舅大母咧,这是厕所?”
“可咋用哪?”
围观的叹为观止。
“胥女,他们长安都使这样的厕所?啧,还没我那方便。”
季胥也跟着笑起来。
那厕所之西,是原先有的浴间,如今也搭上顶了,刮风下雨都能在这洗漱,比先前好的多。
再说那灶屋,加高了墙,原先的坛子口窗,被安做木窗,一进里头,明亮开阔,季胥心欢意足。
日头当空时,
“上梁喽——”
孩童们唱起来,热热闹闹跟着,汉子们抬着梁,梁中央系一只装有稻、黍、稷、粱、麦、菰的红布橐。
这红布是上午季胥在乡市花二十钱扯了小一尺,这处做了上梁布橐,取了好意头,日后拿来裁作鞋面,或是做抱腹,都是有用处的,并不会浪费了。
里头装的六谷,稻谷是自家有的,粱、菰是她找本固里种了的人家,用稻谷换来的,那黍、稷、麦,淮南之地耕种不来,乃在粮肆各买了一升来的。
只见墙上地下的人配合着,将那大梁吊了上去,安在槽口里,吕媪喜念道:
“粮食丰收,上梁大吉——”
后头梁檩渐渐都上妥,便开始拣瓦,下头站了人,拣在筐里,绳索拉上房顶,渐次的铺开来。
她家这房不算大,一个时辰便铺完了。
“安门喽——”
只见四个汉子抬着陈大做好的门扉,向着堂屋大门处去,好些孩童跟着吆喝,热热闹闹的。
那门柱脚下,季胥按着吕媪所说的好意头,左右各放了五枚钱,
吕媪喜道:“脚踏金银,富贵盈门——”
乡里那讲究的富户,会在门下埋银饼,他们则放些铜钱,也取这寓意。
“左门开右门开,左进人丁右进财——”
依着楚越流传至今的古老习俗,门上挂了羊头,是清早在屠夫那买来的,
另悬一把桃枝,用苇索绑着,这是在牛脾山摘的,并不费钱。
随着季胥左右推开两扇楩木门扉,一旁的吕媪好嗓门的道。
“好!好!”
这是最后一步了,众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拍手称好。
尤其凤、珠二妹,小小的身板站在人堆前头,时而和旁的小孩推搡一下,笑的只见糯米牙了。
只见两日前的破草屋子,拔地起来一座瓦房,那土墙结结实实,不再有缝隙,里外还抹了细泥,很是平整,窗子亦不是坛子口了,是糊了麻布的格窗,
一堂两内的格局,外加一间灶屋,虽称不上阔气,到底能为她们遮风挡雨了,季胥心头也百感慰藉。
菜馔先时备好了,案上点了香,季胥依吕媪说的,先请了土神,口中念道:
“缮治宅舍,凿地掘土,功成作毕,解谢土神。”
三姊妹顿首拜了拜,这样的解土仪式为着是祭谢土神,避免祸殃。
这番过后便请众人入座,也都大荤大肉,季胥还在梁酒人处沽了两坛子秫酒回来,众人吃酒用菜,热闹极了。
过路的嗅着酒香,再一看那菜,都感叹这东家可真豪气,一时悔了肠子,当初合该应了来相帮的。
这头酒馔欢饮,说说笑笑,隔壁的金氏将要咬碎一口银牙,她朝那头啐了口,守着院子,不许季虎孩出门露出讨吃相。
季虎孩嗅着那香,魂儿都向肉去了,可又怕挨揍,只得在院里顽瓦狗,瞧着金氏进灶屋,就踮了脚向外。
“去哪?”金氏喝道。
季虎孩两股一战,又蹲着顽瓦狗,嘟囔道:“不去哪呀。”
两日被东家这样尽心招待,众人干劲大,原还以为人手不足,要拖了时间的,没承想下半晌便竣工了,这会子吃完晡食,天都还没黑。
那两个十来岁的干瘦小郎互相商量道:
“你我力小,做活不如旁的大人,我听说,这新屋要有多多的柴,意味着灶火兴旺,不如我们趁天还早,去山里拣些柴禾来,作个好意头?也不辜负了胥女这两日的好饭食。”
他们家穷,本是为了吃顿好的才报名来相帮的,这会子另一个也点头,
“好,咱们多拣些来!”
背石挑土他们不如那成丁的汉子,但拣柴禾还是手快的,一连去了两趟,背回四大捆柴禾来,默默的堆在季胥家屋檐下,瞧着就喜庆。
两人相视一笑,拍拍手走了。
这会子,季胥她们在陈家,送了那些借的碗筷之类的,再将自家那些家当往回搬。
板床自然在摆东屋,那些皮蛋、粮食一类的杂物,便放在了西屋。
只见西屋房梁上缀着麻绳下来,拴着木勾,方便日后挂东西。
东西两间内室,门口都挂着麻布,打帘便能入内,堂屋则是能内闩外锁的门扉。
跛足的陈大送来两条食案,说道:“这是你家那两扇旧门,我给改了改,做出两张食案,你瞧着可好?”
季胥喜道:“好,太好了,家里正缺这食案,陈叔的木工活做的真好。”
家里先前吃饭还是围着陶灶的,没有食案,平素也不好施展,尤其厨前配菜,都没地方搁。
如今这两张矮脚食案,又宽又长,这么一叠,就成两层置物的案台,若要吃饭便搬下一张来,别提多便宜,也省了她再找木匠置办。
陈大憨厚道:“胡乱琢磨罢了。”
各处收拾停妥了,烧了水来洗漱,今日搬东西忙累,三人便洗的热水澡。
那带顶的浴间都把两个妹妹稀罕坏了,水烧烫了,洗的舒舒服服,她们如今,头虱子皆已根除了,且都渐被季胥训练的爱洁,脸和屁股每日都洗,一日不洗都睡不着。
如今季凤喜滋滋的用新巾子浇水,一面道:“有瓦顶的浴间!真好!”
两个妹妹躺着挨在一块说话,兴奋的睡不着,
“这屋子可真大哪。”
“对呀,都空旷了许多。”
“那窗糊了麻布,风可算吹不进来了,一点都不凉。”
“是哪,小珠总算可以不像小猫似的往阿姊身上贴了。”季凤哈上口气,来挠她痒,两人笑闹作一团。
忽地,季凤悄了声道:“嘘,阿姊睡着了。”
只见那外侧的季胥,洗过的黑发拖陈于臂,白肤浴在月光下,阖着眼皮,气息均匀。
妹妹们遂都捂着嘴,静静的躺下了,屋子明明不透风,后来仍旧依偎着一处。
“什么?”
鸡鸣时分,灶屋的窗子透着暗黄的光亮,烧火的季凤一声惊呼。
原是她才刚问季胥,家里如今还剩多少银钱,得知分文不剩,忙的去东屋,数她那的钱。
她这钱原先藏在老鼠洞的,如今家中焕然一新,哪还有老鼠洞,她便藏在了床板底下的缝隙里。
如今季珠还在熟睡着,她窸窸窣窣,将钱袋扣出来,带到灶屋去,数了数,说道:
“好在我这还有二十钱。”
因着昨日买菜沽酒、买羊头,季胥这的钱便花光了,她好心态道:
“今日卖蒸饼还能再挣,得钱了,尽早买把铁锁回来,再给我们仨制身冬衣。”
说到冬衣,这天已是凉津津的,她和季凤都将两身衣裳穿着了。
再过两日就立冬了,这温度若是骤降,她们这身单衣就该冷的打抖了,得尽快做身塞绵的冬衣来。
季凤连连应好,家里有了瓦房,阿姊还预备要买铁锁、制冬衣。
眼下钱虽花净了,但日子满是盼头,就像这灶膛里的火一样,越烧越旺。
第40章
昨日那悬门的羊头,因遭贼一事,季胥怕人惦记,睡前便取了下来,挂进西屋了,如今天气凉爽,不至于走味,这会子正好烹了来。
这羊买来便是褪了毛的,连羊角也锯去了,十钱一斤,照西汉的度量衡,有八斤重。
解开绳索,发现还有些细小的毛,便烧了火来烫干净,用磨利的柴刀剁开,羊脑、口条先取出来。
将那腥鼻子刮洗了,至釜内煮到七八分熟的时候,不忘将口条
捞出来,把裹着的一圈老皮去净。
如此加了姜、椒、葱,接着在釜里慢火清炖。
这陶釜做汤菜还是便宜的,只是炒菜就有些不够火候,日后有钱了,再慢慢的置办铁家当。
“咱家还没吃过羊肉呢,瞧着可真好,阿姊,这得熬多久?”
季凤馋的不行,长这么大头一回闻着自家的羊膻味,从前只见冯家吃过,或是乡里祭祀远远的见过香案上的。
“得熬个把时辰。”季胥道。
这汤头越熬越白,中途又切了根芦菔进去。
这芦菔还是王典计给的,两日也没吃了,现下还有好些。
炖了一个时辰,将那先时取了的羊脑下进去了,这可是精华,不能过早放进去煮老了。
那羊头已是软烂脱骨,闻着一股子乳香。
把季凤馋坏了,咽了口水道:“熬的好像羊乳似的!阿姊,是不是能吃了?”
“还差一步。”季胥笑道。
只见她也不怕烫,捞了那羊头来,皮儿胶肉儿烂的,在一片热气中,将那骨头轻易剔去,肉则片成片,码在碗里。
切上葱花,淋上盐酢,研些椒粉,捞了三五块芦菔,浇上一勺乳白的羊汤,这碗羊肉芦菔便成了。
勾的季凤早咽了半车口水,早早的将食案搬好了,搁在灶旁。
天气变凉了,她们姊妹三人,朝食便在灶屋吃这羊肉芦菔汤,就着灶膛的余热,吃的身上暖和。
“阿姊,这羊肉汤香极了,我还要喝一碗。”季凤好胃口道。
季珠也喝了两碗,把肚子撑的鼓鼓的。
家里头一遭吃羊肉,哪能不开心,季胥也吃饱喝足,依旧去盛昌里卖蒸饼了,家里碗筷有妹妹们抢着洗,是不用她操心的。
她眼下想的还是攒钱,家里房子盖了,若手里有钱,便可以慢慢的添置家当了。
灶屋里有的两张食案,是陈大做了送来的,一尺多高,是时下跪坐着进食用的,照说应该还有垫地的席,但家里也就一张睡觉的苇草席子,也没有余的能铺在地上来用的。
屋内铺不起地砖,也没有坐榻,虽说泥地夯的瓷实滑溜,直接跪坐着地上也难免脏了裤子,夏日衣裳轻薄方便洗,等到冬日就不便了,一人能做出一身厚绵衣就不错了,哪能时常换洗。
季胥想着,席子,不说贵的竹簟坐榻了,起码苇席应该买一张回来,搭着食案用才便宜。
再说铁釜、菜刀木俎、盘盏、柜箧、针黹、冬日取暖的炉子……这些家里都还没有。
不过眼下要紧的还是先置办一把铁锁,都是那贼惹出来的顾虑,新建的灶屋到底惹眼,里头也有不少家当,不论外出还是夜里睡觉,锁着才安心。
还有要紧的,便是御寒的冬衣被褥了。
想了这么多,就一个字,钱啊。
好在肉馅蒸饼的生意还能做,至于皮蛋,还欠着王典计十三天的量,暂时是没有进项的。
所以这趟,篮子里依旧是蒸饼。
惦记着蔡膏环那日给自己讲价买鸡的情,这日去盛昌里时,送了两块蒸饼与她吃,厮拧了一番,蔡膏环才收下。
一旁的孙吝郎笼着袖子,斜斜瞅着她们,在看不到的地方把白眼一翻,嘀咕道:
“什么时候这两人好的合穿一条裤了。”
他如今,胡饼里的羊肉多放了些,有两指甲盖那么多,不过生意还是冷冷清清的,偏生蔡膏环那头客来客往,可把他酸的牙颤。
出了里市,季胥便先向窑场去,给王典计送那五十个皮蛋。
她还从篮里拿出个竹筒,倒出一碗热腾腾的羊肉芦菔,正是朝食留出来的,想着不能白得人家一筐菜蔬。
季胥因道:“还是听车儿说起过,王典计爱吃炖的软烂的芦菔,说话就要立冬了,这是我做的芦菔羊汤,冬宜食羊,王典计若不嫌弃便尝尝。”
车儿哪里凭白的说起这样的话,这两日季胥家里盖房,也没工夫见过车儿,他不曾说过,实是那日见王典计特地拿了两根芦菔出来,留着自个儿吃,他那口牙又不好,猜来的。
闻的此言,王典计那贱硬贱硬的心肠也不禁有些软了,咕哝一嘴道:“车儿倒细致,更难为你这份心了……”
直接上手捻了块叼进嘴里,那恰好的软烂,汁水混着羊肉香,咂了咂嘴,多好的味。
后来她正卖蒸饼时,王典计领一小仆,喘嘘嘘跑来,说道:
“季蒸饼!快与我去,给王女做道朝食。”
季胥承过王典计的情,自是愿相帮,但也得自己这头的事停当了,她这蒸饼还没卖完呢。
王典计急哄哄道:“等不了了,王女昨日染了风寒,食欲不振,这可不正是你的机会?”
实则是王典计的机会,他可不能错过如此争功显弄的时机,这报信的小仆一来,他便来找季胥了。
大手一挥道:“你这下剩的蒸饼,我全买了。”
“不成,这好些是有人家两日前预定的。”
季胥商量道,“不若烦典计给我送去?余的典计再包圆了,我去给甘王女做朝食。”
“好说好说。”
王典计这便拿过她手中的篮子,交由旁边的小仆,“这是通儿,在本家外院伺候的,时常帮着跑腿儿,你将哪家多少数目,都告诉他,他保管帮你送到。”
通儿活泛和季胥打了招呼,细细记下,跑着去了,王典计可惜的摇了摇头。
这通儿在上任主家那被烫坏了眼,连着左脸一大块狰狞的疤,属实是破了相,做典计少不的要与人应酬,若非他这张脸,王典计早将通儿收为徒弟了。
季胥并王典计二人,才回至窑场后排房,那专事给王典计送朝食的小仆便丧着张脸回来了,撇嘴道:
“王典计又是要生鹿肉、又是要兔肉要活鸡的,我没那么大本事要来,牛厨夫把我好一通呛,
说那些好肉都得紧着主子,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典计,哪那么大福气……便只给我这些。”
只见他手中提着半块鸡骨架,上面的肉被取的不剩多少,倒是赘着几块肥鸡油。
那是本家那头的东厨用不上的,小仆将东西往王典计手里一塞,没好气的噔噔噔跑走了。
王典计登时气的跳脚,“我王典计在甘家多少年了?夫人许我和主子一般的伙食,要几样肉自己来烹,如何不行?
他牛厨夫不过仗着自己侄子也做上典计了,胆敢不将我放在眼里,忘了他从前狗腿子似的围着我转的时候了!这些外头聘的,没一个好东西……”
王典计吹胡子瞪眼的,攒着火,要向本家那头去,和牛厨夫詈骂一番。
被季胥及时叫住:“待典计去了那头,耽误多会儿功夫,哪怕将各式的肉取回来,早也错过甘王女吃朝食的点了。
不若就用这块鸡骨架,我看也行,做道鸡粥,暖和开胃,不成问题。”
王典计回过神来,这牛厨夫定是猜到他想做吃食在夫人面前谀奉卖好,故意丢他一块鸡骨架的,
他若是吵闹开来,不仅耽误功夫,夫人知道,也会觉得他倚老卖老,没的更倚重那年轻的牛典计,
想到这,他不由的止住脚步,然这心还是悬着的,因问道:
“这要如何做的出来?”
“我有法子。”季胥道。
王典计半信半疑,然时辰紧促,也无法了,只得由季胥去做。
只见她将灵活的使着铁刀,那鸡骨架翻转几下,剔出半块鸡脯子肉,并些肉片肉丝,细细刨刮成丝,骨头便没入釜中,用以熬汤,浓汤中下米煮粥。
季胥道:“我见窑场守门的甘贱土,棚子顶上会晒些香蕈,王典计去买一小撮来罢。”
窑场临着甘家的山,雨后山头地皮上会冒出一朵朵的香蕈,窑场的小子们便会去捡,烹来吃个新鲜。
甘贱土没法离岗,不过大家伙儿为了进出方便,各自会匀一点来孝敬他,他吃不完的便晒在棚顶上。
“贱土弟,羹什么好东西呢?”
王典计趴在窗外,笑嘻嘻的向着里头。
只见甘贱土在内生了丛火,在炙雀儿,他旁边还靠着一张木弓,平日这附近的鸟雀,少不的要被他射下来烤炙。
“你那个,匀我一
些呗。”
王典计朝他床头案上的一口麻袋努嘴,那破了的边角露出些香蕈干的枯褐色。
甘贱土比出个指头,说道:“一钱一颗。”
“真小气,白长那么大块头……”
王典计不情愿的使了十个钱,拢着五颗蕈干并一撮笋干走时,还在回头抱怨。
甘贱土也不理他,收了钱,自顾自吃炙雀儿。
“还有笋干?”
于季胥倒是意外之喜,想必是春日时晒下的,倒点热水很快便泡发了,再切成碎丁。
这粥已然炸开米花,随着鸡肉、笋丁、蕈丁一放,汤头越熬越浓、越熬越香,最后季胥还将那两块黄澄澄的鸡油给煸出热油,浇在粥里头,滋滋啦啦的香味四溢,临了撒上把葱花,缀绿相宜,又丰富了香味。
王典计在旁暗自咽口水,季胥先盛出一碗给他,
“王典计是吃惯好东西的,先尝尝看,可还能入您的眼?”
王典计还未吃朝食,正等着呢。
这一口下肚,稠软香浓,不知不觉这碗就见了底,咂嘴颔首道:
“味道可以,拿红陶碗盛了,我这就送去本家那头。”
他去房中拿出那漆木食盒和红陶碗来,季胥盛好递与他,王典计先时一碗羊肉芦菔、这会子一碗鸡粥下肚,难得的好心肠,问道:
“若是夫人有赏,你可有何想要的?我自帮你要了来。”
季胥想了想,因道:“家里盖了新房,缺一把铁锁。”
如今盐铁官营,若说食用的盐,还能由一些中小商贾,在缴纳重税的前提下,逢圩就市,车载人挑的来卖;
那铁制品就格外严谨,比如这铁制的锁,若是要自己攒钱去买,得去县里铁肆才有的卖,铁肆是县里专设的点,有官府吏员负责,价贵不说,且不方便,那县城离本固里足有三十里路,家里也没车,为买锁去一趟,得耽误一日卖蒸饼的工夫。
王典计自是清楚这去县城的不便,甘家库房这类铁具倒攒有许多,因而点头,自去了本家。
在内院撞上牛厨夫,登时从鼻孔喘出一道冷哼,牛厨夫把眼往他手中食盒一瞥,笑道:
“王典计又让你那徒儿鼓捣了什么?
要说还是王典计清闲,我那侄儿,为山林田地算账的事都忙不过来了,哪还有功夫在旁的吃食上钻营。”
牛厨夫渐知这王典计,竟将手插到他东厨来了,又是什么茭瓜菜、什么擂茄皮蛋,还给夫人献了许多皮蛋送礼,这一桩桩的,好似他们东厨的人不尽心似的,要一个算账的典计来忙活吃食上的事。
王典计一面朝里,一面道:
“算账能费我多少事?那些生手自是比不得我,我一看便能捋清的账,那些门外汉,少不得要算上一宿呢。”
牛厨夫暗啐一口,忆及当初还是自己大意,误使王典计的餐食到了甘王女那里,才有的后续,便不由的咬碎后槽牙,不过今时还是笑道:
“王典计怕是白费了闲工夫,早起夫人才叫丫鬟来东厨,要我做一碗兔肉芋子羹,给小姐做朝食,眼下已是送去了,我才刚出来呢。”
话音未了,听的门吱嗳一声,一丫鬟捧着原封不动的兔肉芋子羹出来,丧着的脸瞧见王典计,立时唤道:
“王典计带了什么吃食来?小姐没胃口,夫人正欲寻你来呢。”
二人便说着话,入了内。
不多时,王典计面带喜色出了来,丫鬟携钥匙开了库房,取出一只铁簧锁与他。
这铁簧锁,内里利用三片板状的铜片来做开关,钥匙孔形状复杂,能严防了贼人破锁,锁身呈方柱状,做工结实精巧,实乃上乘之物,少说得值三百钱。
比王典计用的还好,一路拿回去,都爱不释手,想着,将自己房门那普通的旧铁锁,取下来与了那季蒸饼,将此铁簧锁留着自用,岂不美哉?
一连两日都在叫卖蒸饼的季胥并不知那头的事,昨日有王典计包圆还不觉着,今日才发觉这项买卖并不似早先火热了,毕竟连日吃蒸饼也有腻味的一日,
况且盛昌里就这么大,一百多户人,如今大家都过了过去那新鲜争抢的劲,朝食预定的数量,也不及原先多了。
一起头能卖一百来个的,渐到今日,就平稳卖出五十来个了,加上庄蕙娘那头挣的,若是刨除每日买鸭蛋,和猪肉为馅的本钱,便只能攒个五十钱的样子。
她找庄蕙娘打听过,若是铁锁,县城铁肆里头最便宜的要一百五十钱一个;
至于她们三姊妹要制冬衣,如今大部分人家冬衣里头塞的是络絮,譬如柳絮芦絮之类的;有钱人便穿皮裘,名贵的有狐裘、豹裘、貂裘,就连相对普通的羊裘、鹿裘,寻常百姓能有一件,都能传上好几代。
绵的也有,是养蚕户卖的丝绵,一斤足足能要上一百钱,乡里富户方置的起。
如今并没有棉花做絮的,木棉西域方有种植,棉布尚且少有,棉絮更是未普及了。
像她这样的成年大女,一身冬复襦,得要三斤绵,一条带裆绔,则要二斤;
妹妹们这样的使女和未使女,做出一身衣绔来,分别得要两斤半左右的绵。
到底绵衣要暖和,季胥还是想给她们做绵衣的,这样一来,便要十斤左右的绵,加上扯一匹布的钱,得上千钱了。
季胥将这笔账一算,不禁忖度起别的买卖来。
一旁卖柰果脯的季止,见季胥这个点还未归家,再一瞅,篮里竟有没卖完的蒸饼,心里不禁好受些,主动和季胥并排走着,问道:
“堂姊,蒸饼未卖完?”
她篮里的果脯虽也没卖完,但遇上个阔气的老妪,倒比先前卖的多,今日挣了有十个钱,她准备自己藏三个,交金氏七个。
“那没卖了的,给个我吃罢?”季止道。
左右也没卖完,季胥从篮内拿来个递与她,“止妹拿去吃罢。”
从天将亮叫卖到日中时分,季止怪饿了才这样问,接来吃了,摇头道:
“还是热的要好吃些。”
自然趁热味道更佳,但凉了也能凑合,季胥自己也在吃着充饥,二人向路走着,忽闻的后头有叫唤:
“胥姊!”
原是在窑场做工,临时追出来的陈车儿,身上还灰尘仆仆的,面上洋溢着笑,将手心一开,
“这是王典计让我送出来给胥姊的。”
只见是把铁簧锁,锁身粗实,锻打的平滑,一点铅都没掺,陈车儿这会子尚能想起王典计那副想给又有些牙疼的模样。
“瞧瞧这锁,十里八乡我还是头回见这等做工扎实的呢!怕是甘家在外头专门找铁匠打的。”
季止紧了紧篮子把手,不由的问道:“无缘无故的,王典计怎的送这样好的东西给我堂姊?”
“王典计说,胥姊帮了他忙,这是谢礼。”
陈车儿道,具体什么忙他也不知,他只知今日王典计喜形于色的,对他也有笑脸,还夸他察人细致。
这铁簧锁,被季胥携了回家,挂在堂屋门上,铁钥有两把,她这一把。
还有一把草绳串了,挂在季凤颈项上,季凤像得了首饰一样开心,瞧着那簇新的大铁锁,喜道:
“前儿才说要买一把锁呢,可巧今日就得了,到底是阿姊有门路,这旧的便用来锁灶屋,看哪个贼人再能来偷了什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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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这日,凤、珠二女,并陈家兄妹、王利、冯兴霸在牛脾山采决明子,各自采回家去,晒干拿来做枕芯的,比木枕睡的要舒服些。
陈穗儿稀罕道:
“咦,小珠也出来了?不是最近家里要留着人看屋子吗?”
季凤背着筐,属她摘的最多,听的这话,不由的道:
“我家有两把锁了,门锁了便不用留人在家了,那新铁锁可大可结实了,你们保准没见过这样的。”
崔广耀今日背着廖氏溜出来混顽了,闻言显弄道:“这有何稀奇的?我大兄现如今可是打铁匠,甭管什么铁锁,他都能打出来。”
王利便问道:“如何不见你家也用这样式的锁?”
崔广耀想了想,说道:“那是我大兄尚未归家,待他归家来
,我同他一说要二凤家这样的,他准能做出来!你们就等着瞧罢!”
“那终究不一样,这锁是王典计送给我阿姊的,王典计你们知道是谁不?是甘家窑场算账的老叟!对我阿姊可客气了。”
这锁的由来,她早缠着季胥跟她说了,如今说起来,浑身都是劲,要知道,她家刚盖新瓦房,伙食做的大方,这事在本固里传个遍,好些孩子都羡慕眼馋着呢,她脸上可光彩着。
王利道:“甘家窑场我知道!烧出来的烟升的特别高!”
季凤忍不住攀谈起来,手上摘决明子的动作不减,夸张道:
“那里头的砖瓦啊,都看不到头,走在里面热烘烘的,怪不得车儿兄说冬日在里头一点都不冷呢,从前我只不信,冬日里哪有不冷的地方呢,自己到了里头,才知他没撒谎。”
冯兴霸将这话听进去,便靠过去求道:“凤姊,也带我去那顽一顽!”
“冯兴霸,你给我过来!”
他冷不防被喝的一战,只见远处是冯富贞并崔思,她们因听说山里有黄蓝花才来的,如今各自挖到两株,准备带回家种出来,来年春日打花了,拿来淘澄胭脂。
冯富贞见自己亲弟弟和季家姊妹混在一处玩耍,便叉了腰,一声叫嚷。
在兴头上的冯兴霸不明他阿姊的眼色,仍兴道:
“我让凤姊领我去甘家窑场顽呢!”
一听甘家,冯富贞顿时暗了脸,冷道:
“一个在咱们家牧猪的使女,跟她混在一处做什么?
还不快过来!那窑场又热又臭,有何好耍的!”
她早都央告了大母,待家中再养猪崽,别再要这季凤来后山头牧猪,大母原夸季凤手脚干净、把猪牧的肥硕,如今却已是应了她这央求。
崔思也攒声一喊:“崔广耀!别以为你躲在树后头我看不见你!我告诉阿母你又跑出来野,看不把你一顿好打!”
廖氏说亲不成恼了,不许崔家孩子同她们一处玩的。
猫起来的崔广耀只好蹭着步子出来,挨着一棵棵的树,低头向崔思去了。
冯富贞便亲自来揪着冯兴霸离去,留下一片骂声。
“狂什么?没我你家能吃上这么好的豕肉吗,能卖的上钱吗……”季凤便在山这头回呛,半点不吃亏。
“牧猪女……”
“冯姓家奴……”
两头对骂了几句,冯富贞到底不敌季凤的利害,扯着弟弟冯兴霸走开了。
崔思则扯了崔广耀,不时往他脑袋戳一指头,渐渐走远了。
剩的人依旧采决明子,季凤骂人也不影响干活,手快的先将筐篓填满,还去拣了堆枯枝来,捆成捆,待会一并背下山去,家里做蒸饼费柴禾,她都是每日进山来捡那枯的掉在地下的干枝。
可惜力小,不然砍了松木背回去,一棵能抵多少枯枝,她时常拍拍那树,仰头这样想。
这头在捡柴,家里季胥在锯柴。
家里盖房后,柴禾多出许多来,一类是那两日伐木作梁,当场砍出来的树叉,凤、珠两个勤快能干,跟的去山里拿草藤捆了,一趟趟蚂蚁挪窝似的背回来了,这些都还是带着绿叶的,不能烧,得成捆的放干枯了。
一类是陈大做木工多出来的,像那刨出来的树皮、做门窗梁檩食案多出来的碎木头,都能做柴禾,老实庄稼汉一点便宜不占,都拣齐了,搬来了季家。
还有一类是拆老房子丢下来的朽木头,不知多少年头,都发黑腐朽了,那会子都说好在及时拆了,不定哪日塌了,不过这些朽木倒都能做柴。
这些东西横七竖八在屋前,显的杂乱,因季胥下半晌回来便在拾掇。
陈大给她做了个榫卯结构的锯木架,两根短木相交,中心处抵一长木,如此便能稳当的放在地下。
只见她搬了根朽木,架上去,按陈大教的法子,用脚踩着,把着铁锯,收紧力道锯着。
这可是个力气活儿,锯歪斜了,放不平整,后面便不好劈柴。
她头一遭干,上辈子她奶奶虽在家打了柴火灶,可柴禾向来在网上买,或是去一趟家具城,买上一卡车的废弃木条回来搁在后院,便能烧小半年,并不用这样从长到短的锯。
等她把这些长木头锯短,木架下成堆的木屑,胳膊早酸的打颤。
因这铁锯是借的陈家的,不好一直占着,便这样拼命的锯完了,不过看着那些短木头,一截截的,心里满是做完活儿的成就感。
先将铁锯还给陈家,见天色不早,劈柴剁柴就等明日再做了,她先忙活晡食。
傍晌凤、珠背着一筐决明子、一捆柴禾归家来,
“阿姊,你把这些木头全都锯完啦!”
季凤见了惊道,“手很酸罢?”
她知道阿姊清瘦,气力不算大的,汲水时都没法用担挑,说硌的骨头疼,只能两只手提一桶回来,今日卖完蒸饼回来锯这么多木头肯定累坏了,便道:
“阿姊歇着,我来做晡食。”
“小珠也帮忙!”
这会子季胥正在灶前洗柴刀,闻言道:
“两个小鬼头回来啦?摘这么多决明子,晒干了能做个好枕头了,帮我烧火罢,今晚要做的你们还不会。”
只见陶盆里切有芦菔丝、芹菜丁,拌了调料,呛起股菜蔬的鲜辣味。
“包点素蒸饼,另外中午还剩些肉馅儿蒸饼未卖完,正好拿来做晡食。”
后来不知听见谁的肚子在叫唤,笑道:
“去洗洗手,晡食马上便好。”
只见季胥已在捏蒸饼的褶子,一个个素蒸饼进了竹甑,蒸出来白胖的,妹妹们都吃的欢喜,季珠饿坏了,捧着芦菔馅的说道:
“好吃,素的也好吃!”
季凤吃着亦是有滋有味,相较肉馅儿的,素的便格外清爽,她问道:
“阿姊,明日要卖这素蒸饼吗?”
这话问在点上,季胥应道:“卖的,和白玉蒸饼一样,卖一钱一个。”
芹菜是自家屋后摘的,芦菔原先王典计给的,价钱她也在乡市打听了,大多在三钱一根,这些用完了日后肯定要买的。
“素馅的定能好卖!”季凤说道,她现下对阿姊的手艺只有赞服了。
庄蕙娘依旧提前要了四十个的量,不过她将半数换成了素馅的,乡市那头也要换换新口味,途中季胥塞给她两个先尝尝,
“婶儿自己尝了,叫卖起来也才有数。”
庄蕙娘犹豫一下,接来吃了,点头道:
“这味好,芦菔的薄辣多汁,芹菜的有些脆爽,嗯,这素馅蒸饼也可以,别有滋味。”
季胥这厢做有五十个肉的,三十个素的,自去了里市叫卖。
“素馅蒸饼来欸——鲜辣脆爽——一钱一个!”
沿途叫卖的嗓音引的季止来问:
“堂姊,肉馅儿的不好卖吗?怎的卖起素馅的来了?”
心内是莫名畅快的,那素馅的才卖一钱,比肉馅儿的便宜,生意反倒越做越差了。
季胥坦言道:“连日卖肉馅儿的,这片人该是吃腻了,做了些新口味,止妹要不要买来尝尝?”
季止捺着心中快意摇头,“我就不买了。”
她的钱得攒着买布料做新衣裳,怎能费在素馅儿的蒸饼上。
遂不前不后的跟着季胥叫卖,“果脯欸——甜滋滋的奈果脯——”
“嗳哟,昨日朝食才吃的肉馅儿蒸饼,今日做了肉米羹来吃,不吃蒸饼了。”
“素馅儿的?我家那小孙儿偏爱吃肉,不爱吃那些素的,今日便不买了。”
只听一老妪说道,又朝后头的季止招手,
“那果脯,近来我看看,得买些正月里来待客。”
因已立冬了,下月便是冬月,再往后便是腊月,立冬后离年关越近,季止这柰果脯反而比前头好卖,些许人会主动来询问,欲买了来做待客的零嘴。
季止心内一阵狂喜,匆匆的步子小跑过去,瞥了眼前头继续向他处叫卖的季胥,低回头,给人拣着二十钱的果脯,
“您买的多,这两块送您了,吃的好再来。”
她想起往日,季胥会送些饼皮被压破的蒸饼给人做搭头,也拣了两块小的果脯做搭头,后又提着篮,紧跟向前了。
甘家屋宇临山
而坐,只听的吱唷的角门响,一个细布衫裙,头梳椎髻,别着银钗的女娘出了来,季止噌的抢前去道:
“女娘买些果脯尝尝新鲜罢!”
她识得这是甘家的丫鬟,从前季胥串过院墙边叫卖肉馅蒸饼时,她们会三两结伴的,嬉笑着出来买,如今定也吃腻了。
那女娘见是再寻常不过的柰果脯,立摆了摆手:“自家有。”
遂向她后头唤道:“季蒸饼!”
这名叫阿耐的丫鬟,不似以往还和季胥嬉呵两句,只见她手捧一高脚红陶盘,似是宅内有事要忙,
唤季胥拣了十个素蒸饼在她盘中,便小心捧着,急着脚步入内了。
却见院中仆从各司其职,有拿着拂子掸尘的,有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的,有那捧着食馔向堂内鱼贯而入的,阿耐便是其一。
这盘素蒸饼被放至食案,上面的高脚盘,已有各式不重样的菜肴,诸如烩菘菜、蒸大薯、烩葫芦、菹韭菜、莼菜稻米羹、水引饼……俱是不见荤腥的素食。
“夫人,这便是外头叫卖素馅儿蒸饼,买了进来。”阿耐说着退至一旁。
白夫人眼神淡淡的看了,依旧是从右至左,拾了筷箸,挨个尝这食案上的菜肴,面上始终淡淡的。
直至咬了口素馅儿蒸饼,外头是寻常蒸饼无有的松软,内里馅料味道甚好,和面皮混在一处,别有风味。
一旁候着的牛厨夫见状,因捧手道:
“夫人觉着这素馅蒸饼滋味好?说来,夫人还尝过此人的手艺,那茭瓜菜、擂茄皮蛋、还有那鸡粥,皆是此人所烹。”
牛厨夫只消朝窑场那头打听一番,便知是素来叫卖蒸饼的女娘,曾多次进出过后排房的灶棚,如今便献言道:
“夫人何不将此人唤来,命她再做道吃食?”
“素馅儿蒸饼——”
季胥依旧沿岔路叫卖,生意不算好,后头的季止正在替人拣果脯,心内洋洋得意。
“季蒸饼!”
却见那还是眼熟的丫鬟,提着裙角,招手向季胥赶去。
随后一手提了季胥的蒸饼篮,一手挽着,边走边道:
“就剩的这些算的了什么,我甘家全要了。若是这道吃食做的夫人满意,好儿多着呢。”
二人言谈着,便从甘家角门入内了,阖关的门绝阻了季止的视线,她不由咬牙板了脸。
孝顺里比起盛昌里这样多为商贾杂贩聚集的富地方,更具地位名望,多住着德高望重的乡绅,譬如负责教化乡民的乡三老“尤公”,便是居于孝顺里,年高德勋,曾由乡民推举当选的乡三老。
乡三老这一职务,虽不似乡啬夫有二百石的食俸,是个县里挂名但无俸的职务,然而地位崇高,能一呼百应,备受尊崇,乡里要推行上头的新政,少不的请此人来进行宣导,连一乡之长的乡啬夫也对其敬仰非常。
此外,孝顺里不似盛昌里有蛮霸的坏名声,一提孝顺里,都夸是个礼序有秩的好地方。
里头办有经舍,冯家的冯恽,便是在此经舍里习文读经,授经的讲席先生,乃是鲁地来的有名大儒,十里八乡不少富户官宦,削尖脑袋想将子孙后代送入孝顺里的经舍,拜在大儒门下。
白夫人便是其中一员。
不过她家甘王女年幼,尚未启蒙,得先送去书舍开蒙,那书舍也在孝顺里,里头书师先生是曾是那大儒的弟子,近年来专办了幼儿的蒙学,亦是为人追捧,若是能得他开蒙,日后入经舍拜大儒许成捷径了。
甘家虽富,但如今讲究“礼闻取于人,不闻取人;礼闻来学,不闻往教”。
那些经学清高之士,是绝不会登门来授学的,哪怕甘家开出极为丰厚的报酬,招徕那书师来家里为小女开蒙,只得到一句“师道不可屈”。
可见难办。
阿耐郁忿道:“以我们王女的天资,早该入了那家书舍蒙学,偏偏先天体残,出行不便才想着先生们登门授学,这一举反倒得罪了先生,哪怕夫人改主意想送王女去书舍,眼下也不收了。”
季胥算是听了个明白,这甘家忙前忙后,是为迎一位孝顺里的老叟,此人在乡里颇具名望,人称“毛公”。
毛公能在蒙学的书师先生那说上话,做个中间调和的介绍人。
季胥步随阿耐来至前堂。
“夫人,这便是那卖蒸饼的季胥,胥女。”阿耐道。
白夫人稍稍打量一番,见此人形容镇定,不是那容易乱阵脚之人,便挥手,命道:
“阿耐,你带她去东厨,做的好我有重谢。”
牛厨夫闻言,心内窃喜,这便抬脚随行而去,一面道:
“女娘对东厨不熟,我一并帮着。”
季胥一时未动身,向白夫人道:“夫人,前些时日我有幸给府上做了些菜食,听说勉强还能入令嫒金口,这多亏有王典计在旁指点,告知一些忌口,这回替府上做炊,还望能将王典计请来,在旁稍加指点,不然我这心里,总是不安,也没个底。”
牛厨夫一闻此言便抢道:“这有何难?我乃是庖厨上的熟手,这毛公之忌口也一清二楚,此公因其妻亡故尚不足一年,还在齐衰之丧中,忌食肉,不饮酒;另外,此公年过六旬,应食三豆。”
《礼记》有记载:“乡饮酒之礼,六十者坐,五十者立侍以听政役,所以明尊长也。六十者三豆,七十者四豆,八十者五豆,九十者六豆,所以明养老也。”
这其中的“豆”,是一种高脚盘的礼器,用以盛放食物器皿,“六十者三豆”,便指给六十岁的人设菜肴三豆。
这些细枝末节,方才一路,阿耐也与季胥细细言说过,季胥是清楚的,但她仍坚持道:
“无需旁人,有王典计在侧,我方能专心做炊。”
窑场内,
王典计正在清点陶井圈,乡中各里多是家家户户出资打一口公用的吃水井,那家资颇丰的富户才会在自家厨前打上一口井,这掘井后放置的陶井圈,他们窑场也做这生意,但俱是依客人的定量来烧,毕竟十里八乡能掘井的富户,在少数。
这厢正清点着,却见一女娘步履匆匆而至,竟是夫人院中服侍的阿耐,王典计忙的堆起笑,一面将手中竹册并毛笔卷收了,
“女娘怎的来我们这灰尘漫天的地方了?别腌臜了你,有事让小子们来吩咐便是了。”
“王典计,您老快换身衣裳,同我去本家。”
阿耐一手掩鼻避灰,瞅着王典计旧袍上的灰尘,忙忙的催道。
王典计换了身槐青袍子来,这还是多年前,他最受倚重时,夫人赏他的一段好料子,十数年过去,这料子早过时了,仍是王典计最爱惜的一身。
他整着袖子出来,笑道:
“可是夫人传我?不知所为何事?”
“夫人宴请孝顺里的毛公,将胥女,哦,就是那季蒸饼,请进院中来做炊了,让你也过去一趟。”阿耐说道。
一语未了,王典计溢着喜色的脸噌的灰下来,抬脚的步子都减慢了,走出窑场好半晌,郁着心肠,捡了话问道:
“夫人怎的冷不丁唤她进院做炊?”
偏生越过他,径直寻上了那季蒸饼,日后若有功,俱是那季蒸饼直接领之了,又哪的有他显弄的份儿。
“这也是可巧的事,胥女在外叫卖素馅儿蒸饼,夫人对牛厨夫的所做素食接连的不大满意,
说起来,还是牛厨夫提了议,劝咱们夫人买些那外头的素馅儿蒸饼来尝尝味道,后来嘛……”阿耐一一都说道了。
王典计在心底暗啐了那牛厨夫一口,好个厮,竟把主意打到他这头来了!
阿耐催他行快些,似笑道:“这胥女作怪的很,偏生做炊还要你这典计在一旁指点,典计说是不是?”
王典计听说,便也有了笑脸,
“女娘莫怪,我虽不精庖厨之道,但每日无不细察主子们的喜好忌口,想来她季蒸饼也是因此缺不得我在场。”
季胥已是在甘家东厨等候了,这东厨,宽敞明亮,一口置于地面的大鼎,且都有鱼鸟纹的浮雕,精致无比。
那船型陶灶,足足有四个
,并作两排,她都能想象着这几个灶同时生火,忙忙碌碌的景象。
其余所用炊具俱为铁制,从横梁上延下来的一排绳索,挂着各式刨好的肉类,兔肉、鱼肉、鸡肉、鸭肉……
那堆了四层的漆木案上,则叠放着各式的新鲜蔬菜,诸如葵、芋、莼菜、菘菜、芦菔、韭……那墙角的篮中,满满的生鸡蛋、鹌鹑蛋。
“还不快快动手,误了毛公日中来赴宴的时辰,你可担待不起!”
牛厨夫一道来的,见她只顾东察西看那些食材,迟迟不动手,便喝声催道。
季胥仍是摇头,油盐不进的模样,“我等王典计在旁,也来得及。”
牛厨夫竖眉瞪眼,喝道:
“你这见识短浅的女娘,可知我们夫人的利害!
什么王典计王典鸭,不过是个算账的老男子!他哪有我懂庖厨之法!”
“咄!你这灶下养的!”
只听的外头一声怒骂,王典计一手戳指着牛厨夫,势头汹汹进来了,
“打量我不知你起什么歪心眼?还不快滚出去!此地有我给季蒸饼做下手,闲杂人等都回避!”
也不知头发都稀疏的王典计,是怎的暴起牛虎之力,竟将那牛厨夫,生生撵出去了,将门一摔。
险些被夹了脚的牛厨夫在外骂嚷着:“好你个王老贼……”
王典计张手靠门,向里道:“季蒸饼,此匹夫你莫管,专心做炊!”
第42章
季胥这便挽了袖,向筐里拣出些圆鼓鼓的红芽芋,洗干净了,放进釜中闷煮,待其筷子能戳透时,捞了来将皮子剥去,拿小石臼舂成泥,掺了大薯粉来揉出面团状,再揪出一个个小剂子。
也无需面杖,径直用手捏展开,裹上韭菜鸡蛋的馅料,毛公服丧,一年忌肉酒,因服丧须得不以轻身伤身为前提,一绝肉荤有损身体,丧期向来能吃蛋类作为滋补。
“这是何物?”王典计落了门闩防着牛厨夫,方问道。
只见季胥将那裹了料的面剂子捏了捏,一个十分均匀,具有三个尖角之物便做妥当了,渐次摆在案上。
“芋饺。”季胥道。
“芋角?怪道称之为角,可不有三个角。”王典计捻须懂了似的晃头道。
季胥想想也是,饺如今尚未出现,此时人们将面皮裹馅之物通常称为“馎饦”。
直到东汉,医圣张仲景首创了“月牙馎饦”,也就是“月牙馄饨”,这和后世的饺子极为形似,食用方法也大似,皆是汤中煮之、或膏油煎之。
到宋朝,出现了“角子”的叫法,进而才演变为后世的“饺子”。
季胥便笑着认同道:“对,芋角。”
沸水中浮起的芋角,被捞至酱汤中,那皮子晶莹,缀着葱花,卖相极好。
季胥依旧给王典计盛出一碗,道:“王典计先尝尝?”
已是借着拈须咽口水的王典计,如今倒也知分寸,推脱起来,说道:
“罢了罢了,夫人急等着,我便端了去,由她亲自尝。”
甘家是有皮蛋的,季胥又做了道凉拌皮蛋,并上那已有的素馅蒸饼,便是三豆之食。
至于白夫人是否将其陈于宴饮的案头,季胥便暂时不能得知了。
她被阿耐带至后院招待,出来遇上在东厨外守着的牛厨夫,对方冷着脸向她。
季胥只当没瞅见,入了后院,阿耐亲热的捧出果子来给季胥吃,给她煎了杯茶,两人坐在亭子里,还没来得及说上一会话,便听门外一片忙声在唤:
“毛公来了!毛公来了!阿耐,快来前堂伺候!”
阿耐从盘中捏了块粔籹给她吃,里边还有好几样炸物,要她自己吃果子喝茶,匆匆走开了。
甘家这粔籹是十分舍得加蜜的,比外头卖的甜的多,要是妹妹们来尝了该爱的不行了。
她因不好甜,吃完这一块,喝了一杯茶来压那股子腻,这茶阿耐加了花椒叶去煎,喝着更添香味。
才放下杯,被吱喽喽的轮毂声引的撤过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圆圆的小脸,戴着金项圈。
中衣外头套着件绢复襦,下穿带裆的绣花绵绔,坐在木轮椅上,左腿处宽大的布绔里,是空荡的。
她虽坐的矮,却要睨着眼,冷冷向季胥道:
“便是你给那什么毛公还是龟公的人做了吃食?”
季胥道:“是我,我叫季胥。”
小女冷道:“没问你姓甚名谁。”
“我可是这府上,仅次于我阿母阿翁,最尊贵的甘王女。
我警告你,日后再不许来我家,做什么吃食给毛公还是龟公!”
甘王女攥拳喝道。
季胥便问道:“你不想去书舍读蒙学?”
“谁说的!我甘王女天不怕地不怕。”甘王女愈发捏紧拳头。
季胥点点头,“嗯,你害怕去书舍。”
这下甘王女彻底涨红一张小脸,恼怒的将腿上尚未吃的梨儿砸过来。
季胥接个正着,“谢了。”
甘王女愈发气道:“那个毛公,挑剔至极,你做的吃食,别妄想他能瞧的上!等着他作赋贬低你罢!”
“不打紧,若是此人当真作赋贬我,那说明他既无气量,又不懂品鉴。”各人口味大有不同,这是难免的,这会子季胥故意这般刀枪不入道。
甘王女噎声好半晌,定论道:“你这人,脸皮真厚。”
“王女脸皮可是薄的。”季胥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瞧的是她羞红的面庞。
午错时分,后院这里理论着。
前堂,白夫人已将毛公恭送至门外,另赠上两笥皮蛋,说道:
“此乃席上所食,还望毛公收下薄礼,以聊表我夫妇之敬意。”
那毛公收了礼,留下句:“书师先生那,我自会理论一番。”
便吟着一首新作的词赋,乘牛车扬长而去了。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这便是毛公所作的《角赋》!称赞那芋角的!”
阿耐从前堂归来,磕磕巴巴学念了一遍,神采欢喜道。
毛公愿在书师先生那理论说情,说明王女入经舍有望,于甘家可是大喜事。
阿耐急扳着季胥去前堂见白夫人,“快走,夫人备了礼要谢你呢。”
一旁的甘王女闻言,反倒垂丧了面色,季胥调回头来,同她说道:
“其实有时候脸皮厚点没什么不好的,谢谢你的梨。”
阿耐笑的感慨道:“瞧瞧我们王女都高兴坏了,快将王女推回房中去,脸都晒红了。”
一通吩咐,便拉着季胥去了前堂,一路都在绘声绘色学那毛公吃着菜馔的模样,
“三豆菜,一点都没剩呢,连那芋角的汤,都喝了好些!”
来至前堂,白夫人正吩咐人从库房拿来两匹鸡鸣布,这布料正是时新的,要县里布肆排队方能买着,且是限量的,也就甘家有门路能买着这么多,她道:
“莲青的这匹,给胥女,女娘家适合这鲜亮的色彩;鼠灰的那匹,便给王典计,这日也辛苦了。”
季胥不及言语,只见王典计喜的一道影子狂奔过去,连连伏地告谢道:
“谢夫人赏!老奴合该尽心尽力才是,哪谈的上什么辛苦,为王女入书舍之事效力,这心里头甜滋滋咧!”
这可是时隔多年,王典计再次收到夫人赏的好料子,如何能不激动?
他改日便要制成袍子穿出来,到牛厨夫牛典计这对叔侄跟前去显弄。
白夫人听他说的这样贴心,也暖了心肠,亲去搀他起来,“多年的老人儿了,比我年纪还大,如何受的起,快快起来。”
季胥接了这匹鸡鸣布,是绵织的,摸着软和舒适,她想着正好用来做冬衣,就不用去另扯料子了。
在白夫人这,她们同样是编户黔首,属于庶民,无须伏地行大礼,季胥便捧手颔首朝白夫人告谢。
白夫人笑着回礼,见她穿的单薄,还是那最粗硬的
苴麻料子,下头还是灯芯草编的草鞋,如今早晚天气渐凉,她的王女都穿夹的了。
便道:“去库里称十斤绵,一并给了胥女。”
出了甘家,季胥捧着布,另手拎了布橐包好的十斤绵,一路上里民频频回头。
王典计回窑场,与她顺道行着,那眼睛,直斜着往季胥那袋绵去瞅,酸溜溜的撇嘴。
季胥笑道:“我能得这些,亏的有王典计在,拦了那牛厨夫,这绵该分王典计一半,咱们同去窑场,将绵分了。”
王典计打结的心肠不由的舒畅些,说道:“我哪瞧的上你这些,甘家年年都给我这样的老人儿做绵衣,可不比你,留着自己做冬衣罢!”
这是实话,他可不缺冬衣穿,不过是夫人没有赏绵给他,心里头不自在而已。
再个,他也知,若非季胥强说要他到场,如今便是牛厨夫挺直了腰杆了,他只有在窑场灰扑扑清点算账的份,想到这,他便啐道:
“这牛厨夫!离间你我,欲学你手艺,当我瞧不出他那歪心眼?”
季胥便笑眯眯道:“典计当真识人明断。”
吹的王典计飘飘然,一点心结也无了,直言道:
“日后夫人那,我少不的要替你美言一番。”
等在岔路口的季止迎了出来,扫了眼季胥手中之物,问道:
“堂姊,你没事罢?忽地被甘家的人唤进去,我都担心你在里头出事。”
王典计抢着显弄道:“能有何事?甘家又不是那等仗财欺人的富户,你堂姊在里头,那可是出尽风头,
做的芋角子,连那孝顺里的毛公吃了,毛公你知道吧?就是那蓄着须,常年穿着一身褣衣,乡里祭祀能见着的老乡绅。”
乡里的祭祀年年在孝顺里举行,由孝顺里的长者德公操持,毛公便在其内。
季止年年去看祭祀,自是知晓,闻的此言,面色便有些挂不住,仍是笑了笑。
王典计继续道:“那毛公,可是专门作了一首《角赋》来称赞你堂姊做的角子,怎么念来着……”
一面拈须,学舌吟了起来,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听的季止铁青着面,尤其听的王典计说:
“瞧瞧,这十斤绵和这匹鸡鸣布,便是我们夫人给的谢礼。”
低头好半晌,复又问那王典计,“王典计可要买些柰果脯去吃?若是觉着好,也替我往甘家那里头介绍介绍,我若得了谢不会忘了您。”
王典计瞅了她的果脯,摇头道:“你这果脯太干了,我牙口不好。”
想了想,又道:“你是季蒸饼的堂妹,我便实告诉你,并非我不替你介绍,实在是甘家果林丰硕,多有各式的果脯,哪里用的着在外头买这样寻常的。”
季止一时不再言语,心内觉着是这王典计的推脱之词。
季胥提了个法子,说道:
“柰果别直接暴晒,蒸厚点,蒸了再晒,重复三遍,外头的皮儿是韧劲的,里头是流心的,吃着口感好些。”
季止暗着神采道:“现说这些有何用!都立冬了,家里头哪还有新鲜的柰果可摘,都过了季了。”
这话便是恼时的气话了,季胥哪知大房何时晒果脯,况且金氏视她们二房,可是话不投机的,季胥哪能巴巴同她说这个,没的讨臊,还让金氏以为自己想坑害她。
这也就是季止,她方多了这句嘴,闻的此言,一概不提了,只道:“我随口一言。”
季止自知失言,可心底里堵着团火,低不下头来言歉,满眼都是那块鲜亮的鸡鸣布,和那软和的绵,她的冬衣,可还都是塞的芦絮,一点也不抗冻。
把着篮子,嘟囔了句:“我还要去卖果脯,不能陪了。”
便跺着脚步,离了季胥这边。
季胥自往乡市去,添置过做买卖要用的食材,便归家去了。
两个妹妹来接,一个捧着布、一个抱着绵,爱不释手的,季凤乍舌道:
“甘家可真阔,这块包绵的布还是细布绣花的呢!比上梁用的那块红布还要好许多,咱家又多一块好料子。”
再展开那鸡鸣布瞧上一瞧,眼睛都挪不开了,“这鸡鸣布多水灵哪,摸着还滑手,我听冯富贞吹嘘说,她叔母给母家阿翁做寿,就有送的这样的料子,
阿姊,你可真有能耐,才说要做冬衣,今日就带回这些好料子,还有这绵,软软的多舒服,要买的话不知得花多少钱呢,几家有这样的钱。”
一旁的季珠拿脸蹭了蹭,“绵好软和,像天上的云儿!”
忍不住撑手去压那放在床上那橐绵。
被季凤拍了开,学着从大人那听来的话,老沉道:
“想来绵和芦絮一样,不能压,压实了就不暖和了。”
季珠便乖乖收了手,只轻轻的摸索着,珍惜极了。
两人跟着季胥到灶屋,季凤憧憬道:
“阿姊,快同我们说说,这都是怎么得来的?”
季胥一面做中食,一面将甘家经历的说了个大概,蹲在灶下烧火的两个妹妹听的津津有味。
尤其季珠,转头便学会背那首《角赋》。
季凤倒是磕磕绊绊,但她急哪,她可等着学给旁人听呢,
“色如……皎月,软……软美如绵,气……气勃郁以缦回……小珠,后头怎么背来着?”
季珠便摇头晃脑,背一遍与她听。
灶屋里余音绕梁,伴着烟火气,一片暖融融。
家中已有足够的绵和布,眼看一天比一天凉,季胥这些时日,卖完东西下半晌回家,将门前那些柴禾劈了垒好在房檐下,便学着在做冬衣——
作者有话说:《角赋》是改自束皙的《饼赋》,原句:“……弱如春绵,白如秋练,气勃郁以扬布,香飞散而远遍,行人失诞于下风,童仆空嚼而斜眄……”
第43章
前些天家里盖新房,往出搬家当去陈家时,在床脚缝里寻的根针,应是当初田氏用完插在里头的,近一年过去,生出些锈,季胥在石头上磨利了,便拿来缝衣。
至于那缝衣的线,她去陈家买了三卷,那会儿庄蕙娘一听她要买线缝衣,便热心肠道:
“你来我家罢,正好我也要给狗儿和穗儿把去年的冬衣改大些,咱们一道做针线活,你不熟手,我还能教教你。”
庄蕙娘近来叫卖蒸饼,嘴皮子也练的利索许多。
闻言,季胥自是欢喜,她只会简单的缝补,若说做一身成衣,还是时下的襦绔样式,那真是无从下手,喜道:
“原也想请教婶儿的,这样可太好了。”
庄蕙娘正在席子上拆衣裳呢,便邀道:
“眼下你的活儿可做完了?若是做完了,便拿了布来,下半晌的功夫能做出一条带裆绔来呢。”
吕媪也帮腔道:“对,拿了来,麻线都绩完了,我也清闲,能帮着你裁布。”
待季胥将布抱了来,这对君姑儿媳倒是迟疑了,把着铁剪,几度都没敢下手。
庄蕙娘咂舌道:“这多好的料子哪,绵纺的细布,摸着多软和,得看好准头,别给剪坏了。”
吕媪则唤道:“蕙娘,快拿剪子给我,我先将指头上的老茧死皮修一修,多好的料子,别勾丝了。”
季胥不禁好笑道:“我的婶儿、大母,哪有这么精贵,就还按原先的来,做成衣裳都是要穿的,剪坏再缝上就是了,勾个丝也不打紧的。”
话虽如此,但她们稀罕这鸡鸣布,尤其问的这是甘家给的,越发仔细,感慨道:
“甘家那都是好东西……”
她们虽对鸡鸣布这类
时新的料子闻所未闻,但都如是道。
“你这儿的针脚要缝密一些,不容易崩坏。”
“这一幅要裁宽一些,对……”
在庄蕙娘和吕媪的指点下,季胥花了五日下半晌的功夫,将姊妹三人的冬衣做了出来,看着成就满满,也算会些针线活儿了,日后做衣缝补也方便。
庄蕙娘瞧着她做的成衣,夸道:“是个有天分的,做的有模有样。”
三姊妹的冬衣,俱是上襦下绔的样式,绵复襦到膝盖的长度,里头缝了内衬,填了厚实的绵絮,绔都是带裆的。
此时也有各种年龄层的细民,习惯穿不带裆的大绔,如厕方便,平时的话,反正上襦足够长,或是腰间再围上一块蔽膝,能遮住下面。
夏日时,有的穷苦人家下半身干脆不穿绔,只穿件到膝盖的襦衣。
吕媪也劝:“给小孩做不带裆的,或是做对胫衣,方便还省料子。”
胫衣只有两条裤腿,是套在小腿上的。
“还是做带裆的好。”
那胫衣虽省料子,时下也多有这样穿的,但想想寒冬北风一刮,风全往腿里灌了,况且还有卫生和安全隐私问题,于是仍和秋衣一样,都做成严严实实的带档绵绔,费不多少布料,要妥帖很多。
吕媪则声道:“多好的料子,你是一点也不俭省着。”
“对了,大母得提醒你,再过几天,就是小雪了,这天儿一下就冷了,家里的冬被少不的,
我看你家还是光板床,就一张草席子,这被褥可得预备起来。”
这话季胥记在心上,置办冬日的被褥,是下一件头等大事。
说起来,这些天生意还行,近来受盛昌里追捧的,是角子。
垂髫小儿口中都能背上三两句《角赋》。
“色如皎月,软美如绵……”
“季角子!给我来一份毛公作赋称赞的角子!”
季胥近来在乡民口中也换了称号,变成季角子了。
她做肉馅、素馅的两类角子,用面粉擀出来的面皮儿,季凤都学会了擀皮,为方便买卖,做的是蒸角。
庄蕙娘也在乡市改成了卖角子这项,这是新鲜罕物,近日她那头能有五十钱的成交额,她也不胜喜幸,按三成利算,一日能挣个十五钱了。
季胥这角子,按份卖,一份有八个,肉馅五钱一份,素馅三钱一份,卖的火热。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拣一份素角子!”
买完角子的,吟着《角赋》,乐呵呵向家去了。
“皮蛋呢?听说白夫人还将此做礼赠与毛公,季角子,从前有一日见你在这卖过皮蛋的,就是那黑黢黢的,像沤坏了似的模样,怎的连日都不卖了?”
“对啊,毛公都能笑纳,咱们也想买来尝尝哪。”
“怎么不卖了?我正悔呢,当初你用签子串了一块要给我尝尝味,我怕吃了拉痢疾,没敢尝,如今可悔呢。”
说起皮蛋,和王典计的半月为限,至这日方过去一半,每日开罐的五十个皮蛋,俱是事先送至窑场那了,照约定,这头自然是不能卖的。
季胥便安抚道:“这制好的皮蛋,俱被甘家买走了,至多再有八日,我便做了来卖!”
“好好,可得先紧着我们盛昌里的老主顾!”
“一定一定。”
这日荤、素角子,各卖了二十份,收了一百六十钱,加上庄蕙娘那头的七成,有三十五钱。
但每日的花销和成本是必有的,譬如皮蛋的,既然有甘家打出去的名声,她自然同往日一般买鸭蛋做了来卖,只这皮蛋要封存二十日才能开罐,所以得提前做出来。
每日仍旧买五十个,成本是五十钱;陶罐倒不必再买了,先前给王典计送了数日皮蛋,已有腾出来的罐子;石灰要上药肆买,药用之物价钱不便宜,做一次要二十钱的量。
另有买肉的三十钱,买蔬菜做素馅的十钱,刨除这些出项,还能攒个八十五钱。
如此连续了五日,加上先前盖完房后头三日卖蒸饼攒的,手里总着攒下个六百钱。
这会子她刚做完姊妹仨的冬衣,听的吕媪说小雪日将要降温,盘算下一步做冬被。
想了想,六百钱,是家里头所有的钱,甘家给的绵已经在冬衣上用完了,若是上外头买绵的话,百钱一斤,能买六斤。
既要做冬被,又要做褥子,自然不够的,少说要十三斤。
吕媪见她捻着针合计,似有难色,因道:
“绵的要是暂时置办不起,买些芦絮来做,
那个不贵,十个钱就能买上三斤,塞厚些,捱一捱,到底还过的去。”
她家便是塞的芦絮,像那些养蚕大户倒还能留出些丝绵给自家做絮,寻常人家未曾种桑养蚕,哪里有那些钱来置办绵的。
季胥点了点头,若攒不齐钱,便这么办。
她上辈子虽没睡过芦花被,但听过春秋时期鞭打芦花的故事,这芦絮塞的并不抵寒,况且如今脑里也深深刻有小时候在芦衾里冻的骨头疼的记忆,妹妹们想必也都是受过冻的。
因此更多还是想要攒钱做绵的。
“角子,色如皎月,软美如绵的角子欸——”
乡市里,
庄蕙娘乍一听这耳熟的叫卖,心下疑惑,待循声一瞧,原是卖粔籹的妇人,她如今也不单单卖粔籹了,还有些形似月牙的角子,和庄蕙娘篮子里的模样大差不差。
不过那马粔籹的手法生疏,压出来的褶子没那么美观,但她创造了一种新吃法——煎角子。
因着她的粔籹便是秫米粉团搦成一圈圈的细丝,用膏油煎之,她见庄蕙娘这些日子的角子卖的红火,便也买了来琢磨,夜里又想着,既然粔籹能煎,那同为面食的角子不也可以?
试了试,便追着这股正劲的风头,立时搬来乡市叫卖了。
“角子——煎角子,酥香味美的煎角子——”
有那新奇的,闻言凑过去,一时撂开庄蕙娘这头,向来好脾气的庄蕙娘,也不禁有些气闷,但也无法。
这东西既然在乡市卖,就不可避免有相仿的出现。从前那白玉蒸饼也有人叫着来卖,不过先后都做不出那松软回弹,俱是硬邦邦的,一直没有仿胜的。
这角子,皮子并非如蒸饼蓬软,想必能仿做出来的便多些。
盛昌里,也出现了各人串走,叫卖角子的身影。
其一便是孙吝郎,也挎着篮,口中悠长的叫卖声。
蔡膏环遥遥指他一指,“你这厮,前儿才说角子不如你的胡饼,如今倒转行了?”
“羊肉多贵哪,尽赔本儿了。”孙吝郎斜身回了一嘴,接着走田串户,叫卖他的。
其二便是季止,在家费好些面粉鼓捣时,金氏便不住的絮叨:
“那白玉蒸饼你都做坏多少了,做出来的和你阿母我做的,一样瓷实,吃一口脖子梗出二里地,别浪费我这精贵精贵的白面,留着除日煎粔籹的,去去去。”
季止哄说道:“那盛昌里的,都抢着买角子,待我做出来,便能压季胥一头,赚大钱给阿母长脸。”
金氏这才按捺着肉疼,将信将疑的松开了那袋白面。
季止便拔了金氏种的芦菔,做了些芦菔馅的素角子来,如今亦是叫卖道:
“角子——毛公吃了拍手叫好的角子——”
也不缀在季胥后头了,偶尔撞上了,便咬了唇将脸一偏。
季胥也不作理会,她并不意外有旁人来卖角子,毕竟如今已有水引馎饦这一吃食,和角子还是有些类似的,角子皮不比蒸饼,无需加饼酵来发酵,用死面便成,能做出来的自然也多。
她照旧叫卖自己的,千人千味,各人做出来的味还是有区别的。
“我说孙吝郎,你这角子,馅儿也忒少了!这皮儿都撑不起来。”
买了孙吝郎的,咬上一口,有那不住回头埋怨的。
孙吝郎回道:“豕肉多贵哪,面粉、柴火,哪样不费钱?白送你要不要?”
人也懒的再与其理论,晦气的甩袖走开了。
也有尝过季止的,摇了摇头,“皮儿厚,味也不好。”
季止撇了撇嘴,将钱一收,走远些嘀咕着:
“我瞧着都一样,她的还能吃出鳖鼋的味儿?”
“还是季角子这里的味好。”
“给我拣两份。”
“我也要,别推我!”
季胥这的角子仍是售空了,她去乡市置办肉蔬时,特地去庄蕙娘那看了看,见马粔籹在叫卖煎角子,还担心庄蕙娘这处的生意。
找着时,庄蕙娘正在拣收空篮子,迎头见她来,说道:
“我都在愁这角子要卖不完了,没承想那些人吃过别家的,又倒身回来买我这儿的,都说别人做不出你这味,这亏的是你的手艺。”
季胥听说,便放下心来,二人同着,说着话回家去了,看的马粔籹冷哼一声,摆弄着摊儿上没卖完的角子。
这日,和王典计的半月之限到了,盛昌里的里民一听叫卖声,便轰的出来,
“季角子,你可算来了!今日总能买着皮蛋了罢?”
近日,甘家将那皮蛋接二连三的送礼,在盛昌里送出稀罕,送出名声来了,季胥这些天尽被追问皮蛋的买卖。
只见季胥将篮子掀开,里头的蛋裹着泥巴,涌出一股子灰草松柏味,可不正是他们这群人最先见过,却万般嫌弃的皮蛋。
如今都争抢要买,
“刘富户家收了甘家一笥皮蛋,在酒宴上大出风头呢!还是三钱一个罢?可不能涨我的价。”
“我买五个!”
“给我来两个尝尝!”
众人你推我搡的,为的这风靡盛昌里的皮蛋,简直要打起来。
季胥见状便唤他们排队,众人立马一个挨一个,排出一条紧凑的队。
季胥很快便将这五十个皮蛋一售而空,有那没买到的,只好等明日。
季止见状,暗自嘀咕道:“黑不溜秋的坏蛋,吃坏肚等着拉痢疾,把肠子拉出来。”
一面扯嗓,叫卖她的素角子,她费了许多面粉,生意又不好,连日剩出好些带回家。
金氏骂骂咧咧的,自家都吃腻了,让她把没卖完的,留着第二日拿回来卖。
金氏的原话是:“天气都这么凉了,还能放坏不成?早上热一热,还能拿去卖,没卖完别再费我的白面做新的。”
因而季止篮里的,还是昨儿下剩的,都有些水囊囊了,众人一瞧,嫌她的不新鲜,愈发不买了。
季胥这头,在与人说着皮蛋回去该怎么烹菜,因她看见,有的剥了壳,咬上一口的表情并不美妙,看来是不能接受空口吃皮蛋的那股味的。
“对,一滴水也不加,把茄子炙的衣子焦黄焦黄的,撕了去,留出里头青白的软肉,和皮蛋放在石臼里头……”
“先抓碎一个皮蛋在米里头,待其熬煮开米花,浓稠成粥时,搁些肉丝进去,再捏进一个皮蛋进去,味道更好……”
她嗓门清冽,口条又清楚,大家都听的明白,各人回家去,做上一道擂茄皮蛋,或是凉拌皮蛋、皮蛋肉粥来吃。
听说甚至还能和肉一起,做一道水引馎饦呢,不过他们暂且没这个手艺了,光听那皮子要如何擀,就复杂的头疼。
这日季胥既卖角子、又卖皮蛋,收获颇丰,回家一数,今日足足有二百三十五钱。
这可是一日下来赚的最多的一次了。
季凤一听这数,喜的从床上蹿起来,又央季胥也给她数一遍。
季胥遂将家里竹筒的钱全倒出来,和今日的并在一处,说道:
“那凤妹帮我数数,家里一共攒了多少银钱了。”
季凤就爱做这活儿,若说她背《角赋》,头天背了隔天就忘,可要是数钱,那数到天亮也不带喘的。
“一,二,三……一千二百八十,一千二百八十!咱家有一千二百八十的钱!”
季凤兴奋道,还欲再数一遍,被季胥拦了,再数可就别睡了,这数和她心里的对的上,她便问道:
“若要买十三斤绵,一匹麻布,还差多少?”
季凤手指点点下巴,眼珠子盯着一个方向,嘴里嘀嘀咕咕的:
“绵一百钱一斤,麻布四百钱一匹,要一千七百钱,嗯……还差四百二!”
如今能卖上皮蛋,再有两日,便能攒齐了,季胥夸道:“算的真好,凤妹定是钱串子托生的。”
三姊妹挠痒笑闹一番,季凤怕痒,瘫着喘气告饶,歪过脑袋向季胥,想起来问:
“阿姊,怎的要买这么多绵?咱们不是有冬衣了吗。”
这冬衣就拿甘家原先包绵的那块绣花布好好包着,宝贝的挂在梁上。
当初造房时,特地从梁上延下来许多绳索,绳索尾端有一木叉,能挂东西,像这好衣裳,家里还没有柜簏来放置,当然得悬起来,不能被老鼠咬坏了。
若说从前季凤最怕冬日,那浑身都冻的打哆嗦,一喘气,下巴都战战兢兢的,手指肿的和芦菔一样,又痒又烂,看见人家有一身芦絮做的冬衣,都艳羡极了。
现可不一样了,她倒隐隐期待小雪那日的大降温,想穿上这好衣裳,浑身暖和的,出去溜达一圈。
季胥翻过来,枕手道:“冬衣是有了,被褥还缺呢,再做上绵鞋,这样才暖和。”
就现在睡觉便有些凉了,她们都拿旧衣裳来盖。
至于那鞋,是灯芯草编的,季胥每日里脚程多,都不知穿坏多少双了,好在季凤跟着田氏学过,会编草鞋,便采了灯芯草来,编出一双双,放在床底下。
妹妹们虽有一双陈年旧麻鞋,补丁不说,都有些挤脚了,冬日该做新的。
“阿姊,那绵多精贵哪,百钱一斤呢,整个本固里,也就冯家还能买的起,拿来做被褥睡觉,多可惜哪。”
在季凤看来,做成衣裳,虽是心疼这费银钱,但能鲜鲜亮亮的穿出去,让人瞅见。
这做成被褥,睡在家里内室,人不能瞧看着,不是白白费这大笔钱?
她说道:“阿姊,不如咱们这垫的褥子,就往苇草席子下头垫些禾草,垫厚实些;
被子就做芦絮的,十个钱能买三斤芦絮,
不,还是我走远些,沿那灵水河边多找找,若能多摘些回来,一个钱也不用花呢,像外头晒的那些决明子一样。”
往年冬日,她们便是这样捱过来的。
“这样不好,睡觉该冻坏了,”
季胥循循说道,
“禾草和芦絮哪里有绵缓和,若是冻出风寒,找药姑寻药吃,那该是白花的银钱了,往日没条件,那是没法子的事,索性咱们现在能攒下钱,就做绵的,睡着暖和,才不冻坏身子,好不好?”
季凤向来听阿姊的,尤其她说的这样真恳,季凤哪能不依,挨过去应好,心头不由的生出期待,这绵塞的被褥,睡起来是什么滋味?
又连卖了两日的皮蛋角子,季胥带着全身家当,一千七百五十钱,去了乡市的布肆。
布肆是个方正的格局,中间木案堆着布匹,麻的、葛的、小部分是绵的,旁边挂着各式成衣,诸如襜褕、夹袍、复襦、短褐……还下身穿的无裆绔、带裆绔、胫衣,若是夏日,这里还有犊鼻裈的。
裙只有一两条,美观大于实用的衣物,要县里的店肆卖的更齐全丰富。
庄蕙娘卖完角子,怕季胥东西多不好拿,陪她一道来的,左瞧右看,捂紧了贴身的钱袋子,啧啧,这些料子成衣可真贵,哪有自己织布来做划算。
这店肆是外乡布料商开的,雇了掌柜的在这坐贾,眼角一扫,见的是两个农女农妇,穿的土气,不冷不热道:
“自便。”
季胥也没瞧见有绵,但听王典计说,乡里这间布肆是卖绵的,他老人家买过,便问道:
“掌柜的,你这有绵吗?”
“有有有!”
掌柜的一下就弹起来了,笑的露出牙根,“女娘要多少?”
一日下来,可也没几个人能问绵的,这绵价高,生意赚头大,他可不就灿烂了。
“十三斤。”
“来来来!里边儿请,一瞧您二位就是富贵相,我说小店怎的亮堂了起来。”
掌柜的躬身请着,将她们引至后头的小库房,只见一排的麻袋,揭开都是一团团的绵。
“我这绵,虽说百钱一斤,但都是从蚕户家里收来的上等好绵,女娘你摸摸,是不是可软乎细腻?”掌柜的殷勤道。
季胥摸着,要比甘家给的稍次些,颜色偏黄,掺有剥茧时留下的蛹壳,但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绵,能保暖就够了。
季胥让掌柜的称了十三斤,又在这买了一匹麻布,陈家的麻都纺完了,没有能卖的了,她这才在肆
里买。
想着,家里剩的那半匹鸡鸣布,鲜亮名贵,留着日后做衣裳。
芯子只要是绵的,这睡觉的床单被罩,外面套用麻布的也耐造、舒适。
买上一匹,足能做两床还有富余,替换着洗用,余的布还能拿来缝三个塞决明子的枕头,那睡了容易后脖子酸的旧木枕便劈了来当柴烧,零碎的布再拿来做些手巾、巾子、抱腹这样的小件,季胥这样盘算着。
掌柜的使唤自家小子去忙过称之事,自己仍在这边攀谈,那能买的起绵的,可是大客户,他笑脸道:
“女娘买绵,若是做绵被绵褥,小店能无偿加工,做完后再过称,绝对足数,不是那偷斤少两的。”
季胥听说,自然欢喜,她可不会缝绵被,问了庄蕙娘,对方也只缝过芦絮的,对这绵的有些没底。
“那麻烦掌柜的了,做一床八斤的绵被,四斤的褥子,余的那一斤,我自己带回去做鞋。”
季胥说罢,又在这看鞋底。
庄蕙娘扯扯她,低了嗓门道:“这鞋底我会纳,我教你,不用费钱在这买做好的,白白的出了工价。”
季胥道:“婶儿教我做鞋面罢,这鞋底,若是纳了来,明日就小雪了,该来不及做了。”
庄蕙娘想想也是,便替她肉疼的,看她用手指比好长短,挑了三双鞋底,俱是粗麻线纳的,鞋底还嵌合了木楦,很厚实,三双一共五十个钱。
掌柜的笑赞道:“女娘眼光真好,这麻履底嵌了木底,耐磨的很,能穿好几年咧!”
十三斤绵、一匹麻布、三双履底,季胥共付了一千七百五十钱,钱袋里一个子也不剩了。
掌柜的呲着牙花儿,嘴都合不拢的点钱,做成笔大生意,忙的使唤小子,送她们回家,也好认个路,临走还亲送出好远,摇手道:
“再来!做好的被褥,明日小子会送至贵府的!您安坐着便行!”
季胥、庄蕙娘,并帮提着包作两布橐绵的小子,一路向本固里去,在岔道口时,季胥遥遥指了指自家在垄上的住所,说道:
“有劳了,就送到这罢,明日将被褥送到那家便行。”
小子记在心内,撤身回去了。
庄蕙娘也朝另向归家去,一面道:“你过会儿拿了布料来我家,我这就教你缝鞋面。”
季胥便跟着陈家婶儿,将三姊妹的鞋面做了出来,缝在买来的鞋底上,用的还是盖房那日盛六谷的那尺红布,也一并与冬衣包好悬在西屋的,眼下翻出来,正好能裁作两个妹妹的鞋面,那颜色鲜亮,妹妹们听说爱的什么似的,巴巴盼着了,有点碎布条季凤还央了季胥,要拿来编头绳。
至于季胥的,她倒不好那赭红,正好还有鸡鸣布的碎料子,是那日做冬衣裁剪出来的,大小做鞋面也合适。
莲青的色,厚厚的绵,保管冻不着脚趾头,颜色也秀气。
季胥还额外用那些零碎的鸡鸣布、红布,缝缝补补拼凑起来,试着做了三双绵手套,布料缝的不比后世的毛线织的,还有伸缩,能贴合着手,她尽量比着大小来裁,做成并指的样式,腕处缝了两根带子来束口。
手套西汉也是有的,这会叫做手衣。
姊妹仨手上冻疮年年复发,有这双手衣,兴许能防治点,不然这双手又肿又痒,实是难受。
第44章
小雪这日,下半日回来,季胥依旧和庄蕙娘一处伴着做针线。
“婶别嫌我,家里还没置办剪子,只能厚着脸来与婶一道做针线,好借一借婶家的剪子了。”
木尺是有的,乃是陈大比量着自家那柄,用竹木做来的,打磨的光溜,划了刻度。
手指套的顶针,便是自己折厚了粗布条来缝的,呈圆圈状,套在右中指上。
至于剪子,铁物官营,这样的铁具必得县里铁肆方有,一是手里银钱不齐,二是三十里路远,不得空去。
连根针都得上那买去,幸而家里找着一枚旧日田氏用过的,为防丢了不见,季胥特砍了小段的竹管做针衣,专来储存细针的。
还编出个竹簸,来来回回的,好放这些针黹物件。
牛脾山那丛被金氏砍光的毛竹,现又蹿出些细竹来了,做针衣并竹簸的那点是有的。
只见她捧着竹篾编的小簸,上面搁着布匹、竹木尺、顶针、针衣、细线,进院时笑道。
“别说这样的话,咱俩一处做,能说说话是多好的事,你今日该缝被面了罢?”庄蕙娘见她来,笑了道,招手要她来席子这处坐,还帮着一道裁布。
依着布肆掌柜的给的尺寸,绵被长八尺半,阔七尺半,裁好两幅布,三向缝合了,留出一向来等套了绵被再锁针线。
那垫的,则多裁出半尺长,四向锁了边便成。
这做起来倒简快,又缝了决明子枕头、姊妹仨用的手巾、洗屁股用的巾子,先时做秋衣时余出来的布只够各做了一块,一块布擦全身,现下有了多余的布,自是要分开,更卫生些。
还给妹妹俩缝了小小的抱腹,贴身穿的,她自己用的两条月事带,这些小物件颇费工夫,自然不是一日做完的,后头有空慢慢做出来的。
眼下只缝好被单枕头家去了,那些碎布头,哪怕指头大小,依旧包好了,悬在梁下,日后能做用处的。
布肆的小郎如约将做好的绵被褥送来了,那会儿正刮北风。
小郎裹着一身旧絮衣,鼻头冻的通红,拉着的驴背上挂着一麻布橐,左右开口,一边被,一边褥,鼓鼓囊囊的。
正好陶鬲里的热水烧开了,季胥给人倒了一碗暖和身子。
她先后将这又厚又软的被褥抱来,掂了掂,是那个重量,因常买肉菜,手里准头是有的,小郎带了杆称来,现称了给她瞧,果真不差,便抱进东屋,套上新缝的被单。
两个妹妹原在屋后侍弄菜畦,听见响声冲了出来。
“二姊,我听见有驴叫!”季珠道。
“可是送被褥的来了?”
“是了!来了来了!”
两人喜的捧手,见手上沾了泥巴,忙忙的去洗个干净,亦步亦趋跟着季胥来瞧。
“这买绵就是不一样,还有大驴给送到家门口。”小郎牵驴掉头时,季凤欢喜道,嘴角咧到眉梢了。
“绵被!绵被!今夜可以睡绵被!”
铺好后,季珠兴奋的拍手。
“可真软和哪,这样软,夜里我都要睡不着了。”
季凤沿着床,摸索着边角,翻翻看看,稀罕好一阵。
季胥见那北风刮的厉害,送被褥的小郎都穿絮衣了,把西屋梁上的布橐取了下来,只见她抖落开一件莲青夹绵的小复襦,是季珠的身量,
“外头天冷了,把冬衣穿上,别冻坏了。”
“今日便能穿啦!”
季珠眼神亮亮的,可见是巴巴盼着这一日的。
季胥笑道:“天冷了当然要穿的。”
“小珠,脱了外头那件脏的,别弄脏了新衣裳。”季凤忙的道,她们如今穿了两身秋衣,里头是新做的,外头套着是旧年的,做活弄脏了也不心疼。
只见一番脱换,季珠穿着新做的襦绔,脚踩双小巧的红绵鞋,扎着小揪儿,脸蛋既是风刮的,也是高兴的,红扑扑的,十分可爱。
凤、胥两人也都穿上了新做的复襦绔与绵鞋。
那手衣,便到下雪珠再戴,依旧收在布橐里。
“阿姊,我们去外头顽一顽!”
季凤低头摸着打量一番,高兴的道。
这身好衣裳穿着,哪能忍住不去外头显一显,才刚盼到了绵被褥来家,又有可以说嘴的了,越发难忍了,几下里魂儿都飞外头了。
“去吧,天黑前回来。”季胥笑的将手一挥。
她们便拉着手,向陈家去找穗儿了。
路上还碰见在用弹弓打雀儿的王利。
王利险些没认她们出来,张嗓问
道:
“哪来一身这么鲜亮的襦衣?”
“哪里有捡不成,自是我阿姊做的,这料子是莲青的鸡鸣布,是豫章来的,当然鲜亮了。”
说起这,季凤满身劲头,脸上无比光彩,
“也就我阿姊舍的拿这么好的料子给我们妹妹做衣裳,夹的还是绵呢。”
“绵?我王将军看看,听说绵衣可暖和了。”王利道。
“看看成,你的手太脏了,不能摸。”季凤先说好道。
陈车儿兄妹正出家门来找她们玩,陈穗儿一见凤、珠二姊妹的衣裳,发出了惊叹:“这衣裳可真好看哪。”
吕媪浇菜归家来,见她们这团小孩,笑道:
“哪来的标致小女?”
崔思远远瞅见了,噌的跑进屋,向缝衣的廖氏道:
“阿母,我这冬衣索性也穿坏了,还补什么,不如扯一段鸡鸣布的料子来,做身新的,体体面面的。”
“什么鸡鸣鸭叫的,你这衣裳去年才做的,崩了线而已,缝缝还跟新的一样,费那钱做甚。”廖氏不予理会。
“鸡鸣布便是县里头才有卖的,我看冯富贞也有一身这料子的靛蓝裙儿,一穿在身上便到处逛,现连季凤她们姊妹都穿了,
阿母,你也扯一段来给我做罢,就要那莲青色的,鲜亮好看,我穿着比她们都标致。”崔思央道。
“季凤她们姊妹都穿了?”
廖氏就听说这一句,搁下针线来院外,那会他们一群小郎小女正排队骑竹马,在梓树下“嘚嘚驾”的喊着,打眼过去最醒目的,可不正是季凤并季珠二个。
廖氏暗啐了一口“小崽子”,重新坐在床头,怎么瞧手里缝的麻布衣裳都灰扑扑的,便应了崔思的要求,一口气道:
“改日托人带个口信给你大兄,让他在县里打听打听,那鸡鸣还是鸭鸣的布,是个什么价,合适便买了来。”
廖氏向来抠搜,崔思只当要被驳回的,一听喜道:“阿母也不必打听,价钱我听冯富贞说过,二千钱一匹,阿母既答应了,托了口信吩咐大兄,腊月底在铁肆结了工钱扯个两丈回来,便很够我的身段了。”
廖氏一听,无言好半晌,托了手里的旧衣道:
“我的女,我看这衣裳,就挺好,也还能穿,缝缝还跟新的一样咧,不费那冤枉钱,那胥女买这布,都是天天早起做饼做角,把脑子做坏了,我们不学她。”
崔思把嘴一撅,忿忿甩身,去找季元了。
季元也正哀求金氏这事,隔着院墙,她瞧那季胥进进出出的,一头青丝梳成椎髻,竹笄别着,那身莲青的料子衬的她愈发的肤白质妍,倒要将她比下去了。
金氏把牙一咬,道:
“罢!改日让你阿翁扯半丈回来,不过啊,可不是现在就给你做衣裳的,
是给你添嫁妆的,体体面面嫁到县里头去,还愁没有什么鸡鸣布穿?”
她让季富在县城给女儿说人家,季富将车的那家富户,素日往来的富户多,倒真让季富寻着一户,在县里有房舍,家资颇丰,不过因着是做生意的市籍,不比他们这样的农家户,说出去地位要低些,但不打紧哪,有钱才能过好日子。
季元一听给扯布,可又不给做衣来穿,不禁丧声道:
“天天说嫁,我倒也想嫁个好人家过好日子,可阿翁也没个准信儿,到底说成没有。”
“快了,快了。”
金氏道,
“我女的姻缘,保管比她胥女的好,她推了崔家的亲,等着蹉跎成怨女罢!将来配个老旷夫!”
季止闩了房门,在屋子里数钱,她也想做新衣,手里倒是抠出四十个钱。
但她哪敢交给金氏,让她去给自己做衣裳,皮都得给她揭下来,所以她还穿着季元的旧冬衣,
但手头有钱,到底更自在,隔三差五她还会买点膏环、粔籹,在外头吃完回来,日子比往日在家灰头土脸的做活要好。
可就是恨自己不如季胥,没能攀上甘家,否则什么鸡鸣布、绵,都是自己的了,也能光明正大拿回来。
“什么?甘家给她的?”
崔思来寻季元解闷,二人同着,来冯家说话。
冯富贞一听说,声都尖起来,问道。
连冯富贞都恼了,季元倒好受些,说道:
“我妹妹在盛昌里做买卖,亲见的,王典计陪她出来,捧着一匹鸡鸣布、十斤绵,还能有假?
要么那小蹄子能穿上那好衣裳。听说,是她帮了甘家的忙。”
冯富贞不由的捏紧了拳,精贵的鸡鸣布、绵,她多多磨一磨大母,也能得一身鸡鸣布做的襦裙,可就是甘家,让她抓心挠肝似的,问道:
“她能帮甘家做甚?”
崔思道:“左右是庖厨上的事。”
话说季凤,带着季珠回家来了,人未现影,嗓门先热热闹闹进灶屋:
“王利指着两棵树要玩比谁攀援的高,我说我这身好衣裳别勾坏了,才不玩这样的,便撇了他们,和小珠跑回来了。”
只见她在复襦外头,又罩了件秋日的旧单襦,方坐下来给季胥烧火,咽了咽口水,问道:
“阿姊,晡食吃水引馎饦?”
她记的,草屋漏雨那日,阿姊也这样使面杖擀过皮子。
季胥点了头道:“做皮蛋瘦肉馅的。”
那皮蛋并不抓太碎,留些颗粒感,肉糜则十分细腻,搅打出劲道。
这样左右盛在陶盆里,筷子在两处一挑,抹在薄皮上,捏出个馎饦,灵活的很。
说起来,光卖皮蛋,她们姊妹仨还未一起吃过呢。
她们有食案了,苇席今日做完买卖,手里有余钱,便也买回来一张。
苇草易得,编的席是最经济的,二十个钱能买一张,虽然不如蒲席柔软,但垫地足够用的,四角捡了石头来镇住,这样就不卷边了。
如今将鞋脱了,围案跪坐来就食,也不会弄脏了这身衣裳。
季珠呼呼吃着,腮帮鼓起来,“阿姊,太好吃了。”
季胥笑着替她擦了擦嘴角,“慢点。”
季凤也舀了进嘴。
皮蛋和瘦肉的滋味中和在一起,配上汤汁,鲜掉眉毛。
想当初,她们住着草屋,吃的糠咽菜,都不知道能不能捱到冬,如今在瓦房里吃着水引馎饦,身上穿的是厚实的绵襦,这心里可踏实了,吃着吃,忽然就对季胥道:
“阿姊,你好厉害。”
“在想什么?忽然夸起我来了。”季胥捏捏她鼻尖。
待到睡觉时,外头刮着北风,呼呼的响,季凤钻进被窝,发出喟叹:
“我的姑舅大母欸……这是睡在云里头了?”
“好软啊,绵被是这样的软。”季珠忍不住滚了滚。
她们只睡惯那芦絮做的被,最初大父大母分家给的那床,还是那有年头的,老一辈就睡过的,那布衾连着芯子,都铁实了,睡在里头凉冰冰的,一夜下来,脚都是寒的,暑夏那会她背去乡市换粮,都只换来一斗谷。
这绵被就不一样了,松软又有重量,浑身都暖烘烘的。
“阿姊,难怪这绵死贵死贵的,怕不是有什么天梯,摘了云掺在里头来做的?”季凤琢磨一番,煞有介事嘀咕道。
季胥笑的打颤,“我的妹妹哪,绵是蚕户抽丝剥茧来的!”
这夜睡的舒舒服服,起来做角子时,北风刀割似的刮,好在有绵衣,穿妥了,鞋一蹬,两手把脸搓热了。
待到在房檐下抽了柴禾,到灶下关起门生起火来时,便要暖和些。
“阿姊,拣柴禾我同小珠去就成了,你起的早,在家补会儿觉养养神。”
下半日,季凤说道
,昨夜那绵被实在太舒服了,早上她都睡迷了,阿姊也不叫她,等她醒来,阿姊早把馅剁好,揉面擀皮,自己一人包了数百个角子,她就烧了烧火。
只见季胥拎了柴刀,还打算一并与她们上牛脾山去。
“不妨事,如今越发夜的早,咱们今日早些睡便是了,
我跟着去,若有合适粗细的枯树,还能砍了来,家里柴禾不够过冬的,要是日后大雪封山了,就不方便拣柴了,趁现在还没下雪,多砍伐拾拣一些回来,起码得堆到窗子那个高度,才够用的。”
现如今,那堆在房檐下的柴禾,还不到小腿高,且还没堆满东西一排,这样怎么够冬日烧用。
家里的买卖费柴禾,肯定堆的越高越好。
季凤闻言才没再拦她,想着明日一定要早点起来帮阿姊,不能再睡迷了。
昨夜刮了一夜的北风,山上肯定吹下来满地的枯枝松毛,庄蕙娘才刚做买卖的回来的路上,便约季胥一道去山上拣柴。
如今正在田埂上等她,只见手拿一捆草绳,一把木齿耙,后头陈狗儿兄妹也在,都和凤、珠二人一样,背着筐篓,正冲她们招手。
“胥姊,凤姊,小珠!”
第45章
牛脾山苍翠相连,远远的,有一行碧青的烟直上云霄。
庄蕙娘道:“你瞧那烟,想是谁家在山头燎炭。”
牛脾山连绵无边,山头众多,横穿了数个郡县,这烟自秋日起便开始有,乃是占有山头的人家,在伐木作炭,或是卖去县里、或是自家过冬烧用。
她们这样没山的人家便到最近的公家山头,去伐薪过冬,烧炭也行,但大规模伐木作炭,去做买卖,影响了旁人伐薪是不被允许的,告到乡里要吃苦役,除非往深处走,去那无主但可能有野兽出没的深山老林。
总之秋冬见到这行燎炭的青烟,乃是常有的。
倒是山下一行牛车很是罕见,几个车夫笼着袖子,醒目的蹲在那。
季凤指着道:“谁家的牛车呢?怎么这样多的停在这里?”
她们这会还只稀奇,待往最近的山里走了,才知缘故。
一老男子挥指着,将他们拦下来,
“欸!这处乔家在伐木燎炭,你们要拣柴,上别处去!”
只见他后头仆从众多,伐木的、劈柴的,一眼望去,已锯出来不少树墩子,有小片空地光秃秃的,而那空地上,用泥现垒出数个底大口小土窑,生了火,那些木头在窑里燎烧,拣出一筐筐的木炭。
她们先时瞧见的烟原是这座山头来的,那木头要不完全燃烧形成炭,因此烟格外浓。
“乔家?哪个乔家?”季胥道。
那老男子细瘦的个儿,尖颌长脖,头戴小帽,一身绵袍质地上乘,闻言脸上有了傲态,
“还有哪个乔家,自是县里来的乔家,去去去,别在此地碍手碍脚的。”
把手一挥来驱赶他们,那处挑了炭筐的仆从要过路了,运去山下候着的牛车那。
季凤口快道:“这处是公家的山头,凭啥不让我们进去拣柴?乔家也不能这样没理,我告诉乡啬夫去!”
其实一说县里来的乔家,季胥便知,是那县里的富户,大房的季富便是在给他家做将车的车夫,常听金氏吹嘘,说这家多么富,还有舅亲是做县丞的。
季胥不及拦住季凤的话口,只见那老男子脸上不以为然,
“乡啬夫?我倒不知乡啬夫还能管我乔家的事,县丞的令,这处山头由田啬夫看守,直到大雪日,进山的一律按擅闯公家山田处置!”
“田啬夫!这帮人你来管管!”说罢嗓子一喊。
后头忙碌处,一猿臂蜂腰的男子转过来,布条裹额,天冷了也只是一身布衣,腰间照旧别着一杆鞭子,是从前在公田见过的。
季珠一下抓紧了阿姊的衣袖,这孩子上回见他鞭挞刑役犯,这会子还是怯怯的,见他已向这处走来,小声叫道:
“阿姊……”
季胥抚她靠着自己,视线里,北风刮的树影摇动,那双眼睛黑沉沉的。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庄蕙娘乍一见此人,如临大敌道。
在后头兜开手,将他们这些人拦向远处去,直走出好远,还抚着心口不安。
“婶儿怎么这样心神不宁?”季胥问道,她还是头回见庄蕙娘这般神色大变。
庄蕙娘先指着山路旁,哄他们孩子道:“那有些松球,你们四个边拣了去,看谁拣的多。”
待孩子都散开些,方低了嗓门,凑耳道:
“那人我识的,他杀过人。”
一行人往更远的山头行去,只听庄蕙娘娓娓道来:
“我母家是隔壁雍乐乡庄氏里的,依稀记得做女娘的时候,有一户人家逃荒到我们那落了户,是一对老夫妻带着个有身孕的女娘,
因是外姓,有些坏心肠的时常挤兑辱骂,砸他家房顶,偷他家东西,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后来这女娘嫁给了本地一户杀猪匠,也是朝打夕骂的,连幼子亦不能免。”
那一年庄蕙娘嫁来了本固里,后头的事便是年节偶回母家,听说来的,因道:
“不过也是个现世报的,我听说,几年前那杀猪匠家遭了贼,争抢中丢了性命,
他家儿郎追出十里地,用一把杀猪刀将那贼人手刃了,
你当他家儿郎是谁?就是方才我们见的,那田啬夫,庄盖邑。”
后来乡里称颂他是孝子,不是血亲却能为父报仇,也正因此举,后又有扛鼎之力,县官听说方荐举他为田啬夫。
不过大部分庄氏里人,背地里都胆怵此人,因那日一身血衣回来,十分骇人。
庄蕙娘听说亦是犯怵,才有匆忙将人拉离那处的举措,说:
“既是派他守山,也只能走远些,去别处拣柴了。”
再想到是乔家占山作炭,季胥因也点首,“只能这样了。”
不过,这一远,就远出十里地了。
山路还崎岖难走,好容易才寻到一块还算平坦的公家山地,也没有砍树的时辰了,只能现拣些枯枝捆了,孩子们则拣松球,天黑前背下山去。
下半日的光景,也就够走一趟。
若是在先时近处的那座山头,足能往返数趟,还能砍了枯树来做柴,不像现在这般,工夫全用在脚程上了。
只能拣回去一点,堆在房檐下,几乎看不出变化,这点根本不够过冬的。
如今刚置办完绵被褥,手里银钱不凑手,因也没起买柴禾的念头,况且山里有的,也没必要花钱买,毕竟不是住在县里。
翌日,她们姊妹和陈家的依旧进山去,乔家一干人仍在造窑燎炭,路过时,只见落了满地的枝条松毛,既有北风刮下来的,也有他们乔家砍去的那些用不上的。
“瞧瞧那铺的一地都是,要我们能就这近处进去拣,该多省事。”季凤巴巴望了一眼,说道。
却见金氏挑了担,自里头出来,两头各一大捆柴,笑盈盈的,同那昨日拦她们的老男子嘻呵道:
“李管事,我走了,得闲来家里坐坐。”
后头跟着季元、季止,俱是背着捆现拣的柴,把脸一别。
就连季虎孩,也背着小捆,屁颠跟在后头,路过她们时,哼的一声,把头一抬。
金氏在前头道:“也不是人人都跟你们阿翁似的,在李管事那说的上话,那些没本事的,只能绕远路去别处了。”
大房几下里来回,不仅柴棚,房檐下都堆满了柴禾。
金氏瞅了瞅隔壁的,墙根那点柴少的可怜,心内不禁得意。
“且让这一老三少得意些日子,待乔家的走了,倒和我比一比,看是哪个拣柴的手快!”季凤指着道,忿忿往远处去了。
拣完柴,将要下山时,眼看天已昏淡,众人加快了脚步。
却见前头的王麻子,将背上柴禾一丢,鬼鬼祟祟蹿进了那近处被乔家占据的山头。
他小儿王利急的跺脚,也不敢大声唤他,怕惊了守山的田啬夫,
“阿翁,别去……”
王麻子道:“不怕,天快黑了,那乔家的仆奴这会子都回县里了,我从这头绕进去,拣些他们砍落的枝条,很快便出来,不会被察觉,你在此地等我,别出声。”
他家穷,这番伐薪不仅为自家烧的,隔三岔五还要走三十里路背去县里卖,挣几个辛苦
钱。
这两日不让进这座山,夫妻俩早都愁坏了。
见王利因他阿翁犯险急的打转,庄蕙娘叹道:“乔家要将山头占到大雪日,这不是绝人活路吗……”
一语未了,只听山林里传来王麻子的惨叫。
王利一声“阿翁”,正欲冲进去,却见王麻子被拧着胳膊,雏鸡般拎着出来,后头田啬夫的身影山一般不可撼动。
方才他刚踏进里头,那田啬夫不知从哪出来将他擒住的,几乎将他膀子折了。
王麻子求饶道:“我不是贼!是山下本固里的,冬日里卖薪为生,一时迷了心窍想进来拣点那地下的枝条……啬夫绕我这一回,若是吃劳役,家里妻小该没法过冬了。”
因听说,若是偷公田粮食的毛贼被田啬夫抓了,要挨打不说,还得被扭送去吃苦役,只是这向来可以进出自如的山林子,怎么也不给他们进了。
王利见此阵仗,想到这些,吓的啼哭起来,口中求说:“不要抓我阿翁……”
只见他背上那大捆柴禾压的他弯了背,面上淌落的泪珠也顾不得揩。
这样的北风天,那件单薄的旧襦是穿小了的,两腿的胫衣露出脚脖子,脚下穿的还是草鞋。
看的庄蕙娘他们这行人停住,同为这样的小人物,不由揪心起来。
“田啬夫这样孔武有力一个人,原是监守公田震吓贼人的,抓贼教贼人吃苦役是应该,可到底这山头并不是乔家的,又哪来占山的道理,您白白的为乔家多出这样份守山的差事,若当他天黑迷了路,放了还省事。”只当为那孩子,季胥试了道,陪着好口气,并不敢,也不想得罪了对方。
庄盖邑脸上没有表情,低了头问道:“她道你迷了路?”
王麻子忙不迭认下,“是是!天黑了没看清道!”
只觉那股力道消失,他被松了开,腿早被吓软了,整个人一下瘫在地上。
“既是天黑迷路,天亮前离开。”
只见他说完,进了那临时搭的草棚里,背着张弓,并一个小布橐,向深山处去了,并不留在此地。
那王麻子吓的没回过神来,庄蕙娘亦是糊涂,“他那话啥意思?”
季胥道:“准我们趁夜进山砍柴的意思。”
“真的?”瘫坐的王麻子这心天上地下的,若能就近伐柴,能少走十里地,就不用愁一日只能背回那点柴了。
于是乎,白天乔家豪奴占山作炭,天黑季胥他们便进山砍柴,错开乔家的视线,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各家丁口齐上阵,砍树、耙松毛,各有分工。
砍树若能有斧子更好下力,但家里没这样的物件,陈家也没置办,她便将柴刀磨的锋利,凑合的用。
一连数日下来,磨出满手的水泡,但趁下雪前储柴要紧,她咬牙用针尖挑了,布条裹了手,依旧趁夜去砍柴。
两个妹妹心疼,要来替,可到底力气弱小,砍出来的口子跟鸟啄的一般,不能耽误了时间,季胥便让她们做些举火把,拾掇枝条的活。
陈、王两家都在,其中又要属季胥年轻女娘身板单弱,那树是砍下来了,运回去成难题,她一点扛不动那长树干,若是在山里将其砍成小段来运,又不知要费多少时辰。
“你只管成棵的砍,我帮你扛回家便是。”王麻子道,其妻曹氏也笑着点头。
至于那田啬夫,他常带弓钻进野兽出没的深山,很少在夜里看见他的身影。
有次黄昏,季胥才去,见他在草棚前用匕首剐野兔,生了丛火来烤炙,她趁伐木的间隙看了看,那兔肉似是没熟,还带血丝,他便送进嘴了。
庄蕙娘远远瞅见越发犯怵,只一味伐木,不敢多瞧。
这些粗长的树,王麻子夫妻俩都帮着扛下山,放至在她们屋前空地了。
“快别说谢,若不是你,只怕他膀子已经折了,又哪还趁夜能伐树扛树的,一家子都要过不下去这个冬了。”
曹氏一面拍了拍身上的碎屑,一面道,是打心眼里的感激,要知道,王麻子从前偷过田氏的胡瓜,虽说后来自家结了胡瓜,她摘了还回去了,但总是理亏的,她知道,这都是孩子玩的好的情分,并不是看他们大人的面。
所以连季胥捧了角子来也不好意思吃。
王麻子倒是想拈来吃,被她板了脸拽走了。
“一,二,三……二十,二十根,
阿姊,咱家这堆了二十根树干!很足够了!”季凤在屋前数了,将手一拍道。
近来阿姊上半夜伐木,睡不多时便又起来做角子,上午还得去盛昌里做买卖挣钱,只有下半日回来能补会觉,她实是担心阿姊身体消受不了,可恨自己力小帮不上,眼下可算将柴砍完了,怎能不欢心。
季胥也感到踏实,家里有这二十根树,并那砍下来的树杈,日后慢慢锯来,劈成柴,足能将房檐下垒满,甚至高过窗子,哪怕大雪封山也不用愁了。
金氏这些日子一觉起来傻眼了,怎么隔壁柴禾越来越多?
第46章
牛脾山脚下,李管事一行人照旧下山来,要回县里去。
连日成车的炭不停往县里运,凭谁家也用不了这样大的量,但乔家有门路销给县廷并县里大户,从中牟利,因而才占山作炭,一时不许旁的里民入内。
季富乃乔家车夫,运炭这样的事他也在的,如今牵停了牛车,同李管事比划道:
“有人在李管事手底下弄鬼儿呢,您还不知道罢?那田啬夫,竟趁夜放人进山伐薪!
我家那口都瞧见了,近些日子,本固里有几户人家,一到黄昏便进山去,趁咱们夜里不在,不知砍走多少木头。”
季富想卖弄殷勤,家里听金氏嘀咕了,趁这会子田啬夫留在山里,不在跟前,便拿来嚼说。
李管事指挥完仆奴搬炭,方道:“这事我知道,不过是他行个方便,赚个酒钱罢了。”
那田啬夫来此地守山,到底是乔家的私事,李管事也不是那不会为人的,先前听田啬夫说起,不过是笑想:他这样一个寡言少语的人,竟也有这样一份世俗的贪心。
季富道:“李管事也不管管?”
“这点子事何来管的。”李管事别他一眼,自上了最前头的牛车,指挥牛车回县城。
这事倒不像季富以为的,竟连句好也没落着,白费口舌,只得缩了脖子去将车了。
话说二房门前堆的木头,季胥借来陈家的铁锯,三个下半日的工夫锯好了,因怕雨淋,先垒在房檐下,日后有空再慢慢劈,
一眼望去,这些木头堆成了凹状,她留出了窗户的口子,并不影响西屋的采光,截面的木纹还给这房子增添了几分朴实的美感。
东屋那侧,则拿来堆那些成捆的枝条,她数了数,足有二十大捆,其中有五捆还是陈家送来的,厮拧一番,说什么也要她留下。
那会吕媪道:“家里托你的手艺才能日日有进项,做角子是费柴的事,你这样单弱的女娘,伐柴是多不容易的事,这些拿去烧,不值什么……”
家里这些柴,起码能用到出正月,拾掇了之后,屋前也重新空旷起来,季胥心满意足的来至西屋。
“阿姊,你在做什么?”
只见她沿着西屋墙根,在数步子,季凤进来好奇道。
“家里柴禾是够了,想攒些粮食过冬。”季胥道。
犹记得农忙时在公田卖蒸饼,同那狱吏攀了几句,听说那平准署来征粮是因关东旱灾,运去那地方平抑粮价的。
只因那会儿忙着攒赋税钱,后来又要盖瓦房,手里也没有余钱来给她做打算,这事便一直搁在心里。
也不知那地方的麦价眼
下如何,楚越之地饭稻羹鱼,麦子、包括面粉,皆系外地来的。
前几日见过田啬夫,又想起这事来,于是有囤粮的打算。
首先要囤的自然是面粉,这与家里的营生相干。
“凤妹来看,这里放个粮架如何?”
家里的稻谷、面粉都是吃用的快见底时才添置,各一口麻袋盛着,简单的挂在梁上也就行了,如今既然有囤粮的盘算,还是得打一个粮架。
季凤听说,连连称好,谁不盼着家里存粮多,日日能吃饱,光想想这心口都踏实。
“这个不难,半日工夫便能做出来。”陈大听说她要做粮架,说道。
只执意不肯收季胥给的工匠钱,在陈家人看来,自家亏的靠着季胥有一份进项,比窑场的苦活儿不知轻省多少,若有能帮的,捎带手就帮了,哪能收钱。
“一码是一码,陈叔都帮我家做了多少木工活了,大到那梁檩、门窗、食案,小到木尺,就连一个木勾,哪样不费心力,我脸皮再厚的也要过意不去了,这钱便收下罢。”
正好陈狗儿在旁边玩泥巴,她便将那二十个钱塞给狗儿,这个数是她在乡市找木匠打听过的工钱,
“就当给孩子买吃的。”
说完抬脚走了,慢点吕媪就要追出来与她厮拧了。
狗儿一手泥巴,一手钱,两眼懵然的看着家里大人。
后来陈大自是使出十二分力,说起来,自他漯病以来琢磨木工,还是头一遭挣上钱,他倒也去过乡市揽活,但脸生,又跛足,一日下来无人问津,这分明是季胥在照顾他这门手艺,因此无不卖力,好像找回从前在窑场的力气。
只见那粮架做出来,四腿,一横架,连接处明榫接合,两腿之间还有横档加固。
如此做了两张,稳当放在地面,中间搭上木棍,便能往上面放粮食了,那架子腿打磨的光滑,又有高度,能防了老鼠偷吃。
季胥看了喜道:“陈叔这活儿可真细。”
西屋安置好粮架,次日回来,季胥便绕去乡市买面粉了,这些日子伐薪储柴并未丢下买卖,手里是攒下些钱的。
她先买了两斛,一共一百二十钱,让掌柜的装在一口麻袋里,放在筐篓中背回去,这样蚂蚁挪窝似的每日往回买。
一次也没法买太多,一是家中无车不好运回去;二是惹眼,若是路旁面甜心苦的人瞧见又该打趣挣了多少钱,要她带着一道卖角子皮蛋了,这些话自打家里盖上瓦房,她听的多了。
就这样背在筐里,谁也瞧不着,反倒省事。
天越发冷,季胥每日依旧背两斛面粉回来,如今窗子糊了麻布,外头过路再看不到屋里的,西屋粮架上的面粉袋口堆的渐多,外人一点不知晓。
大雪那日,本固里的崔大,自乡市回来后,他妻子廖氏一面补衣,一面问道:
“如今稻谷什么价?”
崔大这趟赶早推了独轮车,装了秋收稻谷卖给粮肆,如今进门摘了裹头巾,搓了搓冻僵的手,一面道:
“还是原来的价,粮肆收咱们的一斛三十钱,卖出去四十钱。”
廖氏撇了撇嘴,“一年到头也不涨涨,多卖几个钱也好置办除日的吃食,广宗腊月底从县里回来还得相看人家,成亲又是笔开销,也不知他那铁肆能结多少工钱。”
说到涨价,崔大近前来道:“面粉倒是大涨价,听粮肆掌柜的说,乃是关东今年大旱,那儿的麦地颗粒无收,连带着面粉从六十钱一斛,竟涨到如今的八十钱了!
啧啧,可惜咱这儿的田地也种不来北地的麦子,不然明年就种麦子了。”
廖氏听说,抿了抿穿针线,乐的啐道:
“咄!该!面粉涨价,看那胥女可还做不做那角子,涨啊,再涨高点才好!教她亏本去!”
面粉涨价之事,金氏自也知晓了,她可谓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面粉涨价,这本固里,首当其冲的就是做面食生意最广的季胥,最好令她再也做不了面食,又是盖房,又是做那绵衣裳的,且看她日后如何张狂;
忧的是,自家季止可也在卖角子,虽说没多大赚头,但好歹一日能给她挣回个六钱、七钱的,贴补贴补,都能买一斤肉了,倒比起头卖果脯强点。
想到这,不禁丧了脸,捏着个空袋回家,她原是出去粮肆买白面的。
烧火的季止见状问道:“母怎么没将面粉买回来?我还等着做角子呢。”
那些隔夜角子,后来都发黄,有馊味了,金氏还唆使她去卖,她就偷偷倒了,哄她说跌了一跤,沾上了路边的屎,没法卖了,要做新的,金氏骂骂咧咧的去买面粉了。
“做啥做,那面粉涨到八十钱一斛了,”
金氏比着手指头,
“都够买两斛稻谷了,还买回家来,那不是冤大头么?”
“涨价了?“进灶屋寻吃食的季元听言,不由的拍手称快,“看那胥女可怎么办!该!”
季止顿时灰了心,一屁股哀坐在灶下,“那我可怎么办,我还得卖角子啊,涨什么不好,偏偏涨面粉。”
季元便道:“我看你也别卖了,本儿都回不来,索性留在家,帮着做活儿。”
近来因季止做点买卖,能赚几个子,她闲在家中,少不的被金氏使唤去烧火舂米的,累死人了。
“你就安安心心的,待我嫁去了县城,还愁没有咱家的好日子?
你还小,跟着伺候我几年,待及笄了,我还给你介绍一个富户呢。”季元道。
季止听的发闷,甩手进屋,一面气道:
“天天说嫁富户,当心嫁个贼心汉,要打要骂的,就看盛昌里那些小富户,多少是好伺候的!要嫁你自己嫁,别拉上我!”
“我可是长姊,死丫头怎么跟我说话的!该你面粉涨价,该!该!”
季元在外拍门,扰的大房没有安生。
“哟,庄婶儿?你还不知道罢?面粉涨价啦!得八十钱一斛咯!”
庄蕙娘在菜园子里摘菘菜,旁边过路的,幸灾乐祸同她道,陈家帮着季胥卖东西,背地不少眼热的。
庄蕙娘听说,连菜也顾不的摘了,急匆匆向季胥家去,和她说这事。
“婶儿先别急,你来。”
庄蕙娘被领进西屋。
只见墙梁上挂着有布橐,也有柳篮,里头装着应是杂物,墙根好些陶罐,不知是何。
那北墙边的木架子,她记得是自家那汉子做的粮架,眼下堆着些鼓囊囊的袋口,似有面粉的尘迹。
“一,二,三,四……九,十,十斛?都是面粉?”庄蕙娘惊道。
季胥点头,打从决定要囤粮,一点点攒的,她也不瞒庄蕙娘,说起屯粮念头的来历。
“还是你机灵,这谁能想到囤这些个面粉哪,这样能省了不少本钱。”庄蕙娘道。
季胥却忖着,好一会儿方言语:
“我和婶儿,加起来每日能卖五十多份角子,照这个用量,这些面粉能坚持一个月左右,八十钱的面粉,咬咬牙,少挣些,倒也还能继续卖,但……”
“但什么?”庄蕙娘道。
季胥摇了摇头,没有将心中担忧说出来,届时走一步看一步罢,现在告诉庄蕙娘,不过徒添一人忧心。
庄蕙娘想了想,道:“若是日后你买了那八十钱的面粉,本钱多了,我这儿少给一成,也使得,不能让你一人担着。”
季胥道:“哪就要少婶儿的钱,这些本钱我还受的住,婶儿放心,不到这步的。”
这面粉涨价之事,倒给季胥敲了警钟,如今家中可没能来得及囤下稻谷,素日都是随吃随买,眼看吃的也就剩小半袋子了,她问道:
“婶儿家可有过冬粮?我想着,如今白面涨价,跟关东旱灾有关系,咱们这虽是饭稻羹鱼,不吃麦饭,今年秋收也算是丰年,
可咱们扬州的稻谷也是运往各地的,关东又是全国的
供粮要地,六谷粮价俱是一价带一价的,我猜疑着,稻谷也会受点影响,想囤些过冬稻谷,婶儿家若是不足,要不要也趁如今,稻谷还平价,囤一点?”
虽有平准署平抑粮价,但遇上天灾人祸,平准署也控不住,面粉价钱便是例子,关东那头怕是麦价飞涨了,还是要多做打算。
“我家为着纳口算钱,大半多的粮一过农忙便卖了,如今家里剩的稻谷不多,平日里省着吃,豆子倒还多些。”
庄蕙娘拿不了这主意,她也不大懂这些,便揣着这话,回去同吕媪商量。
吕媪听说,闷头想了半日,她可还有印象,有一年她们这遇上水灾,那时她都还小,地里的稻谷,全被决堤的河水冲毁了,那年粮价飞涨,家家户户过的苦哪,有熬不下去的,便举家逃往粮丰的蜀地,去乞食避难;也有那壮了胆,去抢富户的,总之乱糟糟的,好几年才缓过来。
吕媪点了点头,“囤点也好,咱家的稻谷,都吃不到除日,豆子还多,却也不能日日吃豆粥豆饭,况且也不够捱到明年秋收,好在你如今也能挣上钱,车儿在窑场也有进项,咱们便买些来备着,总比等日后涨价了买贵的好。”
“那母说,咱家买多少好?”庄蕙娘道。
吕媪去屋子里点钱了,出来将钱袋子掖在她手里,
“你瞧着胥女,她买多少,咱们家人口多,但还有点自家种的粮,日后也能掺了豆子省着来煮,便买她的三成之数。”
“哎!”庄蕙娘应了。
第47章
次日,季胥仍继续在盛昌里叫卖,还按原价,肉的五钱一份,素的三钱。
孙吝郎也在叫卖,不过他涨了一个钱,遇上那嫌他卖贵了的,便追着道:
“你上粮肆打听打听,面粉都涨价了!我不过涨你一个钱罢了!”
季止今日也来了,她哄了金氏,说自己识得盛昌里的富户,能买着便宜点的白面,叫金氏将钱给她来买,实则自己垫了十个钱,买了半斛回去做角子。
如今见季胥不涨价,自己也咬咬牙,一点不涨,如此一来,她的生意倒比孙吝郎的好,全卖出去了。
季胥这头凭着经济的价,和独有的好味,连着五十个皮蛋,也卖了个空,正要去乡市寻庄蕙娘汇合时,顶头见一行牛车向盛昌里行进着,将车的车夫,个个裹着帕头,身穿青灰冬袍,为首的那个,是头目,空手在前,贵气许多,那袍子鞋履,俱是比旁人的崭新。
“粮贾来咯!外地的粮贾来咯!”
有孩童大呼小叫着。
“你们是哪儿人?”
“关东的?关东粮贾来咯!”
孩童追着跑,嗓门儿传开来,报信似的。
盛昌里的田地是全乡居首的多,地也肥沃,各家各户纳完赋税,也都还有盈余的能拿来卖,如今见粮贾一行人来了,便有挤上去询价的。
“四十钱!粮肆掌柜的才收我三十钱一斛,倒涨了十个钱!还好先前没便宜卖给粮肆。”
谷贱伤农,对于种庄稼卖粮的人家而言,自然价越贵越好。
对于季胥这样要买粮的来说,如今粮贾收粮都四十钱一斛了,那粮肆这种收粮来卖的店肆,岂不是卖的更贵?
索性叫上庄蕙娘,在盛昌里这处买那些乡民的,省去粮肆这中间的差价,更合算,她脚步匆匆去了乡市。
庄蕙娘也卖完角子,在粮肆门口焦急打转,一见她便迎前来道:
“已是涨了十个钱,得五十钱才能买着一斛的稻谷了,这一眨眼的功夫,竟涨了这么多。”
她方进粮肆询问过了,那掌柜的说,甭管哪个粮肆,就是去县里,也是这价,都是司市师允许统一涨的,可把庄蕙娘急坏了。
她家陈大犯去岁漯病,脚上关节肿的鸡蛋大,一到梅雨日还疼的厉害,先前请药姑治病,却也不见好,落下了跛腿的病根,没法去窑场上工做力气活,家里那点子积蓄还花干净了。
她家七口人,四大口,三小口,今年九月的口算钱要五百多钱。
好在年成好,一亩地能打四斛稻谷,她家七亩半薄田,有六亩种的稻谷,那会子为凑钱缴一家子的口算钱,农忙一收上来稻谷便卖了十六斛,加之缴了田税,后来还吃了些,眼下也就剩了五斛,并六斛的豆子。
一个大人哪怕每日朝、晡两顿吃个半饱,少说也能月食二斛粮谷,何况她家还有四个这样的成年大人,一个半大小子,两个六岁孩子。
这些粮谷肯定是吃不到来年秋收的,家里原先卖的这样多是没法子,原想着勒紧裤腰带,添水煮稀粥俭省着吃。
会到粮肆买粮的,有季胥这样没田地的,或是家里多种桑麻、围塘养鱼,在别项上挣钱蚕户小贩,粮谷种的不足够家里吃的,庄稼人只有往里卖的,少有往出买的时候。
陈家也是好在这两个月家里有了两项收入,日子松泛些,想着粮谷迟早要买的,怕日后涨价,便先买点来放着。
可谁知竟已涨了十钱,足能买一斤的好肉了。
庄蕙娘不由的犯了难,这稻谷还买不买?
“咱们去盛昌里买,他们那有粮贾来收,许多人家都有余粮要卖,不上粮肆去。”
季胥并庄蕙娘,折返回了盛昌里,各家都拉了独轮车出来,将粮贾队伍围的水泄不通,远远就瞅见王典计也在这喧阗闹处,和粮贾的头目有说有聊的。
原是甘家作为田地大户,自是有粮要卖的,牛典计负责山林田地的账,这样清点稻谷、出库算账的事,自然由他负责。
但如今王典计颇得白夫人欢心,便点名让他这老家伙相帮着年轻人,将甘家秋收的囤粮往出卖。
因听说甘家粮多,粮贾队伍亲自登门去收,王典计为抢尽牛典计风头,特带了一帮小子,风风光光来这引路的。
加之乡民跟着凑热闹,对着粮贾队伍问东问西,嘁嘁喳喳把这条道堵的水泄不通,
“小郎,你们在这逗留多少日子?能吃的下多少粮?”
“收完甘家的便去我家罢!我家稻谷菰米都有,没有一点空壳的,都是极好的品相,只管给个好价钱!”
季胥因被堵在外头,一时也与王典计说不上话,便问同在旁边张望的盛昌里人:
“老伯家可是要卖粮?我这正好要买,不若给个好价钱,我们两家做成买卖,也免了在这处挤。”
那老男子闻言道:
“你要多少?我家稻谷可都是上等良田收上来的,得四十五钱一斛。”
一旁庄蕙娘听了这价钱,不禁道:“你卖关东来的粮贾都才四十钱一斛,怎的卖我们还贵了?”
“嫌我这贵?那你上粮肆去买五十钱的。”老男子揣了袖子道。
因才刚听那粮贾的头目同里民们说,只管家里有的都拿来,只要品相好,他们全都收了,便不愁没有销路,见季胥这样的个人想买,干脆坐地抬价了。
一连问了数人,都这样抬价,外地粮贾的到来令各家稻谷变得紧俏起来,让这价钱有底气的高涨。
还是王典计见她被堵在外头,使唤一小仆来问她挤在这处何事。
听的季胥这头正巧也要买粮,王典计拨个空档出来找她,低了嗓门道:
“你要我自给你留着,说出数来,保管比给粮贾还低的价。”
庄蕙娘听言,面带喜色,季胥便将两人事先定好的数目说了说:
“我要二十斛,我婶儿要六斛。”
王典计显弄道:“行,你我的交情,还是给九成的价,瞧我现在忙轰轰的,甘家哪处离的了我呢,你后日再来取,保管替你留着数。”
婶侄两人吃了定心丸,便谢过归家去了。
一路庄蕙娘都捂着心口,激动着,说道:
“多亏了胥女和那王典计能说上话,九成……就是三十六钱一斛,我家买这些省了几十个钱咧!
能做多少用处哪,若是在外头粮肆买,哪能有这个
好价。”
庄蕙娘将这事和吕媪说了,吕媪亦是欣喜,这就将钱点备好,因知都是沾了季胥的光,她道:
“胥女力小,家里又没个能出大力的,若凭她一人一点点背那些粮食,不知要走多少趟,明日我同你翁都去挑粮,帮胥女把那二十斛挑回来,不教她费事。”
说罢姑媳二人便去腾出后日要用的那些扁担挑筐,并麻袋之类的东西了。
崔家一整日都怨声载道的,季胥沿路归家,正好听了去,是廖氏的嗓门儿:
“这狗贼的粮贾!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家里稻谷昨儿便宜卖了,他今日倒颠来了!”
原是粮贾不止一波,在各乡各里,都来了收粮队伍,大肆收购秋收之粮,偏偏崔家将家中口粮以外的粮谷都卖了,换成银钱捏在手里,这一算亏了不少钱。
季胥这路家去,迎面撞见一行牛车拉了些粮食,引车的汉子们操着关东口音。
本固里不比盛昌里富裕,能有许多余粮,多数人家赋税后剥掉层皮,不过剩了些紧巴巴的口粮,少有人家还有卖的。
当然,也有些人家缺钱,见今年谷价好,便一咬牙,把口粮也卖了换钱的。
王家便是这样。
只见王利在草舍前蹦高来招手,“粮贾!粮贾来我家!”
他妹妹王绵不满三岁,也蹒跚来门前,学舌道:“粮贾来!来!”
兄妹俩被北风冻的同样流鼻涕,王利总是捏着袖子往人中一揩,只着这件独衣裳穿久了,那袖口便浆住了一层硬壳。
妹妹那脸蛋红扑扑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季胥。
“在做什么?”季胥过路时问道。
王利高兴道:“听说今年谷价比旧年好,我家要卖稻谷换钱,换些便宜的豆子来吃。”
篱院内,西屋门敞着,只见王麻子夫妻一个张开袋口,一个从木仓里用瓢舀稻谷进麻袋,提至外头等着远处那牛车队伍。
曹氏亦是面有笑意,“难得的好价钱,便干脆都卖了换点钱,吃豆饭也一样的,你打盛昌里回来呀?”
季胥点了点头道:“婶儿家既是卖钱,何不晚些时日?”
“听说那粮贾只在这待两日,错过便再没这样的好价钱了。”
再个,本地粮肆收稻谷可不比他们外地来的,宰价更狠,一点不好都要挑,外地来的要量大,并不挑剔。
因而曹氏才这样忙忙的拾掇出来,如今只等那粮贾路过引进来了。
季胥想了想,同她说了些心里话。
王麻子见才提出去的两袋稻谷又被曹氏拎回来,因问:“怎么又提回来了?”
“先不卖了,”
曹氏道,“胥女说的在理,先观望些时日,日后兴许还会涨。”
冯家这厢,
都有些沉默,冯大两兄弟,一时不知该不该搬了。
冯富贞哼道:“她胥女说会涨便会涨?天下粮仓又不是她家的,信她的做甚!”
原是方才鲍予按徐媪吩咐,去寻那粮贾来自家,可巧走到王麻子家附近寻到的,见那粮贾分明看见招手去了王家,那家人忽又说不卖了,正骂骂咧咧,曹氏在同人告歉。
一问才从他家出来的季胥,方知缘故。
如今学着道:“秋收后有平准署来征公粮,现又有大粮贾大肆的收私粮,若是粮都捏在大粮贾手里,想来粮价免不了还要再涨,现那粮肆都卖到五十钱一斛了。”
“母,咱家也学王麻子家,再观望一番。”又道。
徐媪想了半日,道:“我看也未必涨,一年到头难得的好价,若不抓准时机,待价跌下来,白白错失多少银钱。”
鲍予又问道:“家里头口粮留足了罢?这到明年秋收,日子还长呢。”
“放心,口粮我自是留了,够吃了,这腊月置办吃食年货,正月招待亲戚,明年开春,恽郎在经舍要交一笔束脩,俱是开支,趁有这价,卖了粮也是笔进项。”
“不若再等等,咱不能全信那外地粮贾的,说过了今日就没这价了。兴许还涨呢?进项还多些。”
鲍予劝道,季胥相帮过她,她打心眼里觉着此人靠谱的,很信服那些话。
徐媪拉下脸,“你被胥女灌了迷魂汤了?几次三番为她驳我这君姑的话,这个家终究还是我做主,今日便卖!”
说罢指挥冯大两兄弟继续装袋装车。
话说季胥回了家,两个妹妹自外看邻里卖粮谷的热闹回来,说起哪家哪户卖了多少,得多少钱。
季胥思忖一番,仍去了趟陈家,找吕媪说了如今外地粮贾大肆收粮的事,说道:
“若是粮都捏在大粮贾手里,谷价终是免不了还要再涨,大母,您看要不要给本固里的乡亲们提个醒,先观望一番,别急着卖,许还能涨,
因我看有好些人家缺钱,连口粮都卖了,将来价钱一涨,这样赚头全是粮贾的,苦的还是辛苦种地的乡亲们。”
吕媪颔首道:“你这话在理,只是你我两家,人微言轻的,恐怕去说,也无人信服,得找乡啬夫,若是他的话,大家听着方觉有分量。这样,这是宜早不宜迟,我叫上你陈大父,这就去寻乡啬夫。”
乡啬夫乃一乡之长,居于孝顺里,陈老夫妇引路,领着季胥,一并往孝顺里去了。
说起来,这还是季胥头次踏足此地,孝顺里不比盛昌里富裕,但整体也比本固里条件好。
柳垂河堤,鸡鸭走地,偶尔能见家门前黄发垂髫,一副怡然自得的生活景象。
尤其路过书舍的院子时,书声朗朗,一派祥和。
他们寻上乡啬夫的住处,其妻在院内洒扫,两个孩童偷偷在玩水,听了来意后,其妻隔着矮院墙道:
“夫君不在家,一早便去县里了,这会子应该在乡亭里,你们去那处寻一寻他。”
乡亭离这倒不远,就设在孝顺里附近的乡道口上,亭门高大,两侧连接牛脾山的峭壁,这条乡道蜿蜒曲折,形似蛇,被称作卧蛇谷,是进出牛脾乡唯一的甬道,亭门每日早晚由亭父开阖,起到管理人口进出的作用。
亭门旁围有院落,远远还能望见院内耸立的角楼,近前了,院外砌有一面石墙,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模糊,依稀还能辨清,是秋收后的“赋税通知”。
县官府下来的通告,一般都会在上头张贴,有时是布帛,有时是直接书在石墙上,对于过路的乡民而言,十分醒目。
说明来意后,看门的亭父朝其中一间房屋指了指,“在里面,和亭长说话呢。”
只见院中停了一排牛车,车上堆满鼓囊的袋口,伙计们在卸车辕,将牛牵去后头的牛马厩喂草,季胥向亭父多问了一句:
“这些可都是外地粮贾的车?”
乡亭内还有屋舍、厨、厩,不仅接待办事官吏,也给外出的平民百姓提供付费住宿。
还得做清洁的亭父说道:
“正是咧,待到明日才走,瞧这一地的牛粪。”
乡啬夫梁兆是个中年男子,合中身量,蓄着须,头戴旧巾帻裹发,一身灰旧的右衽长袍,平素似很亲和的模样,听了季胥所言后,说道:
“我知你一片好心,但还是太年轻哪,女娘家见识不够,你可知如今实行平准法?”
所谓平准法,便是一些生活必需品,诸如粮食,都有官府的物价标准,即称为“市平”,若市价低于标准,那便自由买卖;
若市价高于标准,官府会用库存物资来平抑价格。
梁兆拈须道:“今年乃是个丰年,郡县仓廪丰足,若是稻谷之价高于市平,自然开粮仓入市,平抑粮价,若是有贼心商贾卖高价粮,你们只管报到我这,自有司市师来管。”
有些大老粗的陈老伯立时托手急道:“如今已是涨了十
个钱哪,那乡市里的粮肆,稻谷都卖到五十钱一斛了,那面粉就涨的更厉害了,八十钱一斛了。”
“面粉是因关东旱灾,那地方的麦子颗粒无收,官府粮仓一时哪里周济的过来,这才连带着咱们这儿,也涨高了价;
至于本地稻谷,五十钱便是官府的市平价格,如今正好在标准上,我敢保证,过不了这个价!”
梁兆见这年老的竟也被孩子游说着来这,说这些杞人忧天的话,不禁摇头。
“人是关东来的正经粮贾,县里查验过文书的,我去县里便为的这事,不然白白的开亭门放他们进来?谷贱伤农,如今能卖个好价钱,大家喜还来不及的,你这女娘,倒劝我去泼冷水。
你们只当管物价的司市师是吃白饭的?且把心放肚里罢!稻谷的价,绝对不会再涨了!过了这节骨眼甚至往回跌!乡民此时卖粮是最妥当的!”梁兆定论道,将袖一甩,进屋了。
有一点乡啬夫说的对,单凭个人猜疑,他身为一乡之长,也不可能依她之言去说些子虚乌有的话,反而惹的人惶惶不安,想来,寻乡啬夫出面还是不妥的。
季胥也只能做到这了,但愿如乡啬夫所言,粮价不再涨,乡亲此时卖粮,亦能多挣些,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后日一早,粮贾已撤去,盛昌里显的冷清起来,先后来了十来个脸生面孔,他们形容骨立,穿着单薄破烂,大都捧一只木头碗,北风吹的哆哆嗦嗦的,挨家挨户的乞食。
“你们打哪儿来?”
有里民觉着可怜,从自家捧出些朝食吃的米饭,倒在木碗里,一面问道。
“关东一路讨饭来的。”
那年轻小郎用手抓着,大口塞吃着,面多尘土,已经分不清原本的肤色了。
“怪可怜见的,听说你们那闹旱灾,是不是?”里民问道。
讨饭小郎点点头,旁边一个老叟听是外乡口音,拄杖来问他:
“哪里人?怎么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官府没拦你们?”
如今出行都要“传”,各地关卡要查验的,上头要书明来路,去处。
小郎噎的捶捶胸口,说道:“有的地方查的不严,混过来的,也有因关口外聚众闹事放行的;把守严些的,我们便翻山绕远路,就这么来的。
我家那头,粮食都到三百钱一斛了!饿也要饿死了,再待不下去,逃出来还有点活路。”
也有的乍一见生面孔,操着外地口音,有些怨气:
“亭父一大早怎么放他们进来?我家院里晒的都是衣裳,可还怎么走的开,教他们给我顺走去。”
其实他们并非经过亭门,从卧蛇谷进来乡里的,是夜里翻了牛脾山,才一大早进在各里的。
“我家没有余粮,到别家讨去!”
本固里这处,季元方挥手赶走一个难民,便见金氏铁青着一张脸自外回来了。
“稻谷涨价了。”金氏闷头坐了半日,说道。
“什么?又涨了五钱?”
廖氏听崔大说起乡里粮肆的消息,悔的咬碎一口银牙,数落起崔大来,
“你瞧瞧,接二连三的涨,我说让你过两日,等家里攒了鸡蛋,一块拿去卖,你偏说闲着早卖早安生,安生什么?算算亏了多少银钱!”
崔大也是一声不响,坐在床边,抓挠的裹发的帕头都掉了。
“行行好。”
恰好外头有难民在向内乞食,廖氏气的道:
“没粮!别来我家!”
第48章
有个妇人,背着孩子,都立冬了,母子穿着还是单薄的秋衣,里头塞了些干草絮,讨饭到陈家门前。
这会子陈家已经吃完朝食,庄蕙娘依旧卖角子去了,陈车儿在窑场做工,陈大去了地里,家里剩老两口并狗儿兄妹。
吕媪在屋前的苇草席子上晒芦菔,先被唬了一跳,问了母子来历,方问道:
“多少日子没吃饭了?”
妇人道:“两日。”
因陈家朝食的豆粥按量煮的,吃的刚刚好,一点不剩,便问:
“生芦菔你要不要?”
只见那妇人忙的点头,“不拘什么,有口吃的便行了。”
吕媪便从草席上抓了一把刚切成股的生芦菔给她,这是预备晒蔫了来做菹菜的。
妇人捧着木碗走了,吕媪叹道:“可怜见的,家里不知多苦多难才会背井离乡。”
她幼时历经过水患,知道地里没收成只能讨饭的苦。
“不好,胥女去盛昌里卖角子了,二房就剩两个小女在家,万一遇着那乞食的难民,捧点吃食是好心,
可人家见她们就两个小女,保不准没有起坏心眼儿的,我去把她们接了来,再怎么说,这头也有你我两个大人,就是给人家吃食,也不会教惦记上。”
吕媪虑到这一点,和屋内的陈老伯道,说话便向垄上去接人了。
季家二房,
一大清早,季凤把着大高竹帚在扫地。
因西屋里放着十斛面粉,如今涨价了越发精贵,她扫屋前这会子功夫,都将堂屋门锁了,铁钥挂在项上。
“小女,行行好,打发点吃的,我有多少日没吃东西了。”
只见是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屋前的土垄上张望。
季凤把着竹帚道:“我人口七八个,吃也吃穷了,哪还有吃的给你,上别处讨去罢!”
实则灶屋陶釜里还有些留着中午煎来吃的角子,但季凤哪会捧出来,一是心疼自家东西,二是怕遭人惦记,她虽爱说嘴,爱脸上有光彩,但也不是什么都往外抖落,像面粉涨高价的节骨眼儿,自家囤了十斛面粉这事,她嘴比谁都严实。
那男子只不走,因见这家是新建的瓦房,比一路走来见到的草舍好的多,便想磨一磨讨到些来,
“冬葵、豆粥,不拘什么都好,我还有妻儿等着吃,你家中大人呢?怎么不见?”
季凤一下警觉起来,“说了没有就没有!”
一面向屋后去,一面喊道:“阿翁,大兄、二兄!前面来了个讨饭的,我赶他,他只不走,你们快别忙了,来将他轰走!”
那男子一听这家丁口这样多,要来轰赶,两股一战,忙的走了。
其实屋后哪有别人,就一个五岁的小珠,在菜畦那拔野草,蹲着还不比芦菔苗高。
“小珠,快先别拔了。”
季凤也不扫地了,牵了季珠去洗手,竹帚搁在灶屋角落,将灶屋门锁了,又落下堂屋大门的门闩,两姊妹只在东屋里待着,暂不出去。
季凤躲在窗子后头瞧,后又来了两个难民,捧了木碗在门前叫人,她并不出声,让季珠也别应答。
难民见这家始终紧闭着门,便走开了。
“二凤,小珠?”
后来见是吕媪在叫人,季凤方打开门。
“你倒机灵,大母只担心你要是莽莽的给人吃食,让人知道家里就两个小女不安好心,快将门锁了,去大母家和穗儿他们玩罢,你们俩独在这儿我也不放心。”吕媪听说后道。
季凤想了想,道:“若我和妹妹都走了,这两扇门都挂了锁,就都知道这家没人了,我怕他们要偷屋后种的菜。”
自家没有院子,因盖房要赶时辰竣工,向来院子是后来自家里有工夫,慢慢围上的,这会她们家是没有的。
从屋前去屋后一点阻挡没有,不过几步路的事,那两畦菜地,秋日里种的好些菜,每日侍弄到如今,像芹菜、蔓菁、芸苔这好几样都能吃了,若让人偷走去,她哪能不心疼。
因道:“我还是和小珠躲在屋子里,装作家里有人只不出去的样子,也好看着,他们若有敢偷的,我便叫嚷起来,让四邻都听见来抓贼。”
“这样也好,你这样警觉,大母就放心了。”吕媪道。
季胥在盛昌里卖角子,也碰见了难民,有的是青中年男子,有的是妇孺,见着时,便歇了叫卖,低头挽篮如寻常过路的。
“去去去,哪里的讨饭鬼!我这是挣钱的买卖,平白的讨给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哪!”
只见不远的孙吝郎摆袖驱赶了一个难民,脸色难看的很。
因稻谷涨了五钱,他前日急着卖给粮贾亏大了,面粉又贵,他的角子,馅料愈发少了,叫卖的也不如往日响亮。
季止也在卖,有时遇上难民拔腿就跑,跑远了才接着卖。
“才走一个又来了,我家没有剩的稻饭了。”一家院里的妇人来门口道。
看清人变了笑脸道,“是季角子啊,我只当是那些难民来乞食,如今乱糟糟的来了这样多生人,家里都不敢离了人儿了,还好你来了,给我拣两份素角子。”
季胥这样挨家挨户的,问人家要角子、皮蛋与否,终究低调的卖完了。
见里市没有卖鸭蛋的,也不绕道乡市找寻了,就近在里市拣着买了些角子要用的肉蔬,麻布盖着篮子,外头瞧不出什么。
便出了盛昌里,在岔道口等庄蕙娘,两人来时见到那些生面孔,便说好结伴一道回去。
她站那一会儿,便见有一家难民在卧蛇谷对面搭窝棚,用的牛脾山上扯来的树枝草叶,搭的窝棚正对盛昌里入口。
因盛昌里富裕,他们在这处能讨到稻饭,自然就近搭了窝棚来过夜。
这条山谷正好可以躲避北风,先后又有两家将窝棚搭在了这。
见了各处有蹿走的难民,形容可怜,但绝境下难保有坏心的,她惦记家中两个年幼的妹妹,和庄蕙娘一道汇合了,便紧赶回去,庄蕙娘也陪着先去她家。
“阿姊,你回来了!一路还好吧?盛昌里可有难民?”季凤盼到阿姊回来,欣喜来开门。
“还好,那处也有,好在没有遇上什么事,只是担心你们。”季胥揉着季珠贴过在腰间的脑袋。
叮嘱两个妹妹,
“若是大人不在,就闩好门,不必去给人施粮,阿姊回来了,或是陈家大父大母陪同着,再做打算。”
“知道了。”季珠乖巧应道。
“我正是这样做的。”季凤同她说了上午家里头的事。
季胥听说,欣慰不已,格外夸了她。
按事先说好的,今日该去王典计那,将事先要的稻谷钱货两讫。
庄蕙娘归家一趟后,又并陈老夫妇来家里说这事,原本这时候就该挑了空筐出发的,只见老两口空着手。
吕媪一见她便拉她走到灶屋那头,离了孩子们道:
“我听蕙娘说,你们这一路从卧蛇谷走回来,见到不少窝棚,若就这样大白天的挑稻谷回来,打眼的很,我们家人丁多倒能震吓住人,还不打紧,
就是担心你们三个女娘家,若被那些难民,或是本固里一些面甜心苦的人瞅见家里有好些粮食,被惦记上了就麻烦了。”
她幼时因水患经历过乱糟糟的日子,眼下是有饭可讨,难民们便还循规蹈矩,将来无饭可讨了,难免生出祸心,不得不防。
“原同你大父商量,夜黑了再从盛昌里往回挑,可这走来一路的难民窝棚,哪里又躲的过去。”
吕媪一时犯了难,卧蛇谷是盛昌里与本固里的必经之路了。
“幸有大母替我虑到这么多,我方才回来路上也在想这事,记得前些日子因乔家占山,我与婶儿绕远路去别的山头拣柴,那山上远远的还能看见甘家窑场的青烟,当时还指着与婶儿说道,竟然走到盛昌里这头来了。”
“是了!咱们可以走山路,这山头是相连的,虽说远了些,不过既能避开卧蛇谷的难民,夜黑了本固里的人家也都睡下了,这事便谁也不知不觉了。”庄蕙娘经她一提,想起来道。
吕媪道:“难得两全的法子,那咱们等夜黑了,走山路将粮挑回去。”
人定时分,夜色浓时,季胥与陈老夫妇、陈大夫妻,并下工的陈狗儿,准备了火把并挑筐一类的,自家中出发向盛昌里去。
卧蛇谷这条道并不算宽,窝棚里不少双眼睛因火光探出来。
见他们这行人为首的陈老伯一身胆气在前,再瞧那竹筐轻飘飘,是空的,便都缩了回去睡觉了。
甘家窑场前院,
王典计早已在那等着了,两家的稻谷两斛装成一袋,拢共十三口麻袋,事先码放在了前院,方便他们挑了从这处上后山去。
“可还挑的动?用肩窝这块,更好使力,”
吕媪上手来帮,见她实在吃力,因劝道,“还是放着罢,让你陈大父再回来一趟也一样的。”
“还行。”扁担两头的挑筐里各放一袋谷,季胥微蹲了身子,咬牙提气,试着挑了起来。
方才出发前带家伙什时,吕媪给她准备的是背篓,原是说她骨头单薄,让她背一袋就成,季胥没依,说道:
“那十三袋粮,十袋都是我家的,您家的三袋只去两人怎么也够用了,这一大家子都去,连陈叔都去了,我是明白的,是为着帮我省事,哪有我自己还专拣轻省活儿的。”
陈大因腿脚不便,只能用筐篓背一袋,这样季胥、并陈家姑媳各挑两袋,陈老伯并狗儿各挑三袋,其中一袋拿两口麻袋分开装了,扁担两头便一样重的,如此一趟就能将这十三袋稻谷运回去了,不用再多费脚程。
王典计还是头次见陈家这一大家子人,不知人品如何,有意打探一番,但现在也不是磕闲天的时候。
冷眼看着这一家待季胥友善,心内还算满意,然终究还有顾虑:
陈狗儿这小子,偏生是外头聘的,若是收了他做徒,辛辛苦苦教会他,他抬起脚不在窑场这儿做工了,谁还伺候我老?我一个奴籍还能拦的了庶民?
“仔细脚下。”王典计一面想着这些,一面送出去道。
只见一行人,陈老伯打头阵,陈大殿后,渐渐消失在后山里头。
火把的光亮晃动着,几人的扁担吱呀呀响。
走了有二三里路时,前头的陈狗儿道:“胥姊,要不要歇一肩?”
他在窑场做惯了的,不觉得重,反倒担着粮食心里踏实,只怕季胥要累了。
这一路还有七八里,季胥右边肩膀被扁担压的骨头疼,不过想着这些粮食可以将粮架垒满,凭一口气撑住了,若放下来再挑反更泄了力,因道:
“我还能走。”
正走着,树影簌簌一响,一道硕大的黑影自林中蹿出来。
众人只当是什么野兽从深山里跑出来了,一时停住,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待黑影速度慢下来,近前了,借着那片火光,田啬夫的脸显出来,冷硬的五官照样没有表情。
“只当是虎狼,原来是田啬夫。”
吕媪道,自打被放行去趁夜伐柴后,她便觉着这田啬夫是个好吏,就是身上没有人情味,是个不好聊天的。
吕媪客气道:“我们这里走的慢,田啬夫先过罢,我们侧侧身子让一让。”
山路狭小,被他们挑粮挡了,季胥不熟挑担,让的位置不多。
庄盖邑过时,正好碰到她的粮担,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让她肩膀一下撑不住,粮筐豁朗一下滑脱了,倒了下去。
“我来。”
她正要去捡,庄盖邑先弯了腰。
季胥只当是帮她将筐扶起来,却见庄盖邑两袋粮扛上肩,说话便阔步下山了,粮袋在他肩膀看起来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忙活了上半夜,十袋,也就是二十斛稻谷放在了西屋。
凤、珠为等她一直未睡,这会子终于盼到人平安回来总算放下心来,季凤道:“鬲中给阿姊留了洗漱的热水,阿姊洗洗便睡觉罢。”
天气冷,季胥便打湿巾子擦身,解开衣裳发现右肩红了一大片,还磨出了两个水泡,白日里唤季凤拿缝衣针来给她挑了。
季凤跪坐在后,轻轻呼出凉风,视线专注着,一面道:“阿姊,那田啬夫昨夜竟替我们家背回来两袋粮,我先前听小珠说他拿鞭子挞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好心肠。”
这也是季胥没料到的,后半段路她只提着空筐并扁担走的,不然这肩膀再多两个水泡也不定。
想来那田啬夫一惯寡言,又不是多事之人,不至于将他们夜里挑粮的事告诉旁人。
这番家里的稻谷囤足了,足够她们姊妹三个吃到明年入夏了,甭管粮价涨与否,起码这二十斛,三十六钱一斛买来,是绝不亏的,而且,这堆满的粮,心里踏踏实实的。
季珠见了,发出感慨:“阿姊,家里有好多稻
谷!”
季凤更是这里摸摸,那里摁一摁,出屋子一定锁门,牢牢看好自己项上的铁钥。
这日,冯大在院里卸车辕,徐媪听着响,立时从堂屋来问道:
“如何,没有再涨了罢!”
冯大怕气坏老母身子,一时没言语,急的徐媪怒催道:“快说!”
冯大叹气,只得告知:“又涨了五钱,如今稻谷六十钱一斛了。”
徐媪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的,吓的冯大来扶向屋内。
徐媪坐在床头,额头敷着热帕子,眼里灰了大半,哀声出气的,
“又涨了……又涨了……亏了多少银钱,怪我,怪我,若是听信那胥女的,不会让咱家白白亏了这样多钱。”
她家可是连今年秋收的,并去年的存粮,都卖给那外地粮贾了,她话虽说留足了口粮,
可那是鲍予三番驳她,拿话搪塞鲍予的,实则给自家留的都紧巴巴的,她想着,卖的越多,那粮贾还给涨些个钱,再没几日谷价肯定要跌了下来,就是不够再添一点亦是便宜的,如今可好,钱亏了,存粮没了。
“母别担心,终究是卖了一笔银钱的,咱家也还留了些米粮,省俭着吃,不够便买些,到明年秋,收了稻谷、卖了山果,便缓过来了。”
冯大宽慰道。
话虽如此,可徐媪仍是气的捶胸口。
第49章
晡时,
冯家食案上,陈设着白粥,冯富贞食之无味,到底碍着徐媪的身子,没有抱怨,然而心底越发因季胥说中粮价这事而不自在。
冯兴霸则扁了嘴,闹道:“我不要吃粥,说好晡食吃枣糒的!我要吃枣糒!”
这枣糒是实打实的干饭,里头还有枣干,家里倒是有秋日晒的枣儿,可稻谷剩的不足,眼看涨到六十钱一斛,年关家里还有大把的花销,若将稻谷吃完了还得费钱去买贵的,便吩咐鲍予晡食煮点粥吃。
“我要吃枣糒!枣糒!”
冯兴霸爱甜,素日喜食枣糒,今见案上没有,一番闹起来。
搅的徐媪脸色愈发挂不住,好似脸上被谁扇了巴掌。冯大便拉下脸道:
“再闹连粥也不许吃!你瞧瞧那些乞食的难民,哪里又吃的上这些!”
这才喝的冯兴霸不敢闹,埋头吃粥,拣些菜拌着用。
“我的祖宗!你少量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稻谷都涨到六十钱了!”
季家大房,季元量米做晡食时,金氏急着冲进来道。
一面将量筒里的稻米往回倒,盖紧了米瓮。
“这点可怎么吃?”季元不满道。
“多加些水,煮稀一点。”
金氏悔的肠子都青了,家里头二十亩地,赋税后也还有不少余粮,听说那粮贾只待两日,便将余粮一口气卖光了。
那会听说王麻子家听信季胥的,要观望些时日,还笑话这家笨,这也就是外地粮商,他们走了还上哪卖这么好的价?等着悔去罢!
可如今,稻谷涨到这个价,金氏是半点儿也狂不起来了,整日被霜打蔫了似的,连饭食都使唤的季元去做。
“若是吃空了,还得费钱去买那六十钱一斛的,我可没钱。”金氏又往回抓了一把米,说道。
家中不过剩了些嚼吃的口粮,若像往日那般敞开了吃干饭,根本嚼不到来年秋的。
“鸡鸣布不给扯,现连干饭都吃不上了,日子过成啥样了,越过越差。”
崔家,崔思看着面前的米粥、菹菜,埋怨道。
廖氏被这稻谷涨价扰的心火躁盛,她家卖的最早,连粮贾那波都没赶上,亏的最多,这会子便凶了口气,道:
“你这死丫头,有的吃还嫌,让你吃两日糠咽菜,看还多嘴舌不?”
季家二房,季凤在灶屋里头舂米,只见她脚踏舂碓一头,木杵在石臼里珰珰作响。
等米脱了壳,便倒在竹簸上,手上一下下扬动着筛出粃糠。
有些粃糠落在了下头垫的麻袋外头,她都用手盘在一处,捧回糠袋里,一点不浪费。
家里已经攒有半袋糠了,日后若是养鸡鸭能作用处的,况且现在粮价涨到六十钱一斛,连带这些粃糠在她眼里也金贵起来。
筛了一遍后,簸上便剩下白米了,当然会掺着还带壳的稻谷,若要做到将米舂的干净不掺杂,要舂的更久,那会捣出来好多米屑,连着和粃糠被筛下去,这样实在可惜了。
还不如后头细细挑拣一遍。
只见凤、珠二妹跪坐在旁边的苇席子上,盘开竹簸的米粒儿,将些稻子、小石子拣出来,稻子又放回粮袋里,下次再舂。
这米在鬲中闷出来,一揭盖子那米香便令季凤觉得好。
“这样的日子能吃上干饭,可真好,亏的阿姊囤下这些稻谷,不然外头涨成这样可怎么办才好。”
季凤心安道。
“香!”季珠垫了脚尖,把小圆脸挤在白雾里,深深嗅着。
三姊妹将那鬲中的米粒刮的干净,搭着午后掐来炒着吃的嫩菜,一粒不浪费的。
因外头蹿走的生面孔令人不安,凤、珠也不去外头寻伙伴玩闹了,三人早早漱洗过,闩门睡了。
次早,季胥依旧起来做角子,紧闭着门,外头只能瞧见窗口黄光。
家里为买二十斛粮,攒的钱花了大半,如今还剩了七百钱左右,也说不准后头什么景况,万一比现要乱,买卖若做不了,便断了来源。
眼下才冬月初,还有一整个冬日要嚼用,家里还缺许多家当没添置,总有要花钱之处,因此季胥想趁现在还算安生,还做角子卖,能卖多少算多少。
想着盛昌里有难民蹿走,里民出来都少了,生意多少差些,因此少做了些,荤、素总做了三十份,再开了罐皮蛋,挽着篮,用麻布盖严实了,与庄蕙娘两人结伴而去。
“阿姊,路上当心,早些回来。”
凤、珠送她出门,巴巴望着,想到阿姊要走卧蛇谷,这颗心总放不下。
季胥让她们进去闩好门,渐走远了。
因她身上的绵复襦是鸡鸣布,原是甘家给的那匹好料子做的,如今穿来簇新鲜亮,倒分外打眼,可又单这一件绵的能御寒,她便在外头罩了旧日的秋衣绔,粗糙发硬的苴麻料子,穿旧了的,簪发的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笄了,十分朴素。
庄蕙娘穿的原就是半旧的补丁絮衣,并不惹眼,两人走在卧蛇谷,沿路的窝棚里有视线盯来,见是穷家女,便只嘴上念着:
“行行好。”
并不拦上来,吃不饱时走两步都是费力的。
季胥并庄蕙娘只能当未闻,仍走自己的,她们常在这过路,若给了一次,被认熟了脸,日后便不得安生了。
“大老爷给几个钱买口吃的罢!我每日求神仙保佑您长寿无极!”
只见县里乔家的一行牛车经过,仍去牛脾山燎炭的,这年头牛贵,何况还有这样多的牛车。
难民们见是大富户,一股脑儿从窝棚内涌出来,追着牛车走,尤其扒拉着为首李管事的车。
李管事那身显眼的羊皮裘被一只黑手拉着,求情讨要。
“大老爷行行好。”
李管事甩了袖子,喝道:“谁敢再拦!”
他们并不是头下被拦车了,从县城出来,城门口聚集的难民比这处乡里还多,已有过应对。
只见车上的仆从纷纷亮出家伙什儿,这行进山伐木作炭,他们是带了斧头柴刀的。
难民们一时被震吓的后退,并不追着了。
这头季胥与庄蕙娘只顾紧着脚步远离这处,待分别进了盛昌里与乡市,更多的是本地黔首,不像卧蛇谷似的难民聚集,全是生面孔,倒还好些。
季胥仍是一家家的门前去问,十分安静的买卖,卖完又将麻布遮掩好,挽篮去下处。
她熟悉盛昌里的道,只拣些大路、畎亩房舍密集、有鸡鸣狗吠的地方来走,至于那住的太偏僻的人家,便不去了,安全要紧。
“又来了!稻谷贵到六十钱了!哪来的粮食次次讨给你!别处去罢!”
只见有难民在房舍前驻足,捧碗向内,里头传来不满的响应。
稻谷涨价,盛昌里的人户是亏卖了的,偏偏盛昌里这处余粮多,卖给大粮贾也多,亏的钱自然最多,不过他们这处人家有底子,还能撑住罢了。
不过对难民们的情绪,也从原先的同情,越发的排斥忌惮了。
难民们能讨到的饭越来越少,眼神透出渴望和急迫。
“了不得了!
如今盛昌里乱成他们的地盘了!乡啬夫和亭长也不管管!”
只见一细布襦绔,戴银戒子的胖妇人被一小郎缠住讨吃的,哀求拉扯她手中的竹箪,争执中竹箪脱手在地,那小郎捡了滚出来的两个熟鸡蛋,撒腿便跑。
胖妇人骂骂咧咧的捡起竹箪。
季胥这处卖完上半日光景,也还剩了十来个角子,庄蕙娘那头亦是,剩有五六个,她愁道:
“因这些难民在乡市蹿走,乡市比以往冷清多了,想来都情愿在家不出来,这面粉这样精贵,做出来的角子没卖完实是可惜了。”
季胥道:“好在面粉是先时囤的,若能卖出这些倒也还好,剩的带回去自家吃也不会浪费了,明日再少做些便是。”
“只是,”
她望了望那些窝棚,“盛昌里这番卖粮大亏了,也不比先前,能让难民们讨到吃食,这样下去,怕是要乱,小买卖也就越难做了,咱们现在能做一日算一日,多少攒点钱好过年关,熬到粮价降下来。”
庄蕙娘听后,不由的忧心起以后,叹道:“都是关东旱灾闹的。”
正走着说话,三两的难民从各里涌出去,往亭门那处赶,
“快,快走,有富户在乡亭施粥!去晚了可就没有了!”
“乡亭?走走!咱们快去!”
只见窝棚外这一消息告走开,里头窝着攒力气的老弱妇孺都出来了,个个干瘦如柴,虽互相催促要快,但吃的少,行动也并不敏捷,不过是凭着对吃食的急迫渴望往那处赶。
随后还遇上甘家的阿耐,正引着仆从,抬米的、搬釜的、背柴火的,俱也往乡亭去。
季胥问了问,才知原是孝顺里的老乡绅,召集了盛昌里的富户们,在亭门外架了棚屋,每日做粥施给难民,也好教这些人莫在各里乱窜,惹得人心惶惶。
盛昌里的富户属甘家为首,甘家白夫人向来交好孝顺里有名望的乡绅,她女儿入书舍蒙学的事,正是宴请的乡绅毛公,才有后续。
于甘家来说,施粥能得好名声,加之乡绅们有的是县官的座上宾,甘家是乐的给情面的,因而响应了这事,吩咐阿耐来办。
“加上甘家,总有十户富户派了人在亭门外架釜施粥,从今儿起,每日一回,想来你们的买卖也能安生做下去了。”
阿耐道,没工夫多停留,和季胥说上会子话便忙忙的走了。
庄蕙娘听后迎来希望一般,面上的愁云一时散去,道:
“这下可好了。既然每日在那能得粥吃,他们就不是这样乱走乱蹿的,惹的大家忌惮不已,连带买卖难做,以后这日子总算安生了。”
实则季胥并不因此乐观,施粥终究不是长久之相,关键还得看粮价的走向,能否降回来,以及难民的安顿去处如何。
不过她们的买卖,到底托富户们施粥,安生做了些日子,虽赚的比先时少,但时移事迁,季胥也很满足了。
妹妹们就更是了,能吃的上干饭她们就庆幸极了,钱多少不打紧,只盼阿姊平安归家。
连日过去半个多月。
只见乡啬夫梁兆从县廷回来,如今稻谷已然涨到八十钱一斛了,较之最初,翻了一番。
急的他嘴角燎泡,身形憔悴的进了乡亭,近来也不往家里去住了,但凡人见他,就要追问他稻谷涨价之事,他索性避在此地。
不多时,一个乡佐叩门道:
“乡啬夫,外头聚了好些乡民,都闹着问粮价的事。”
想当初,乡啬夫梁兆打包票说这粮价不会再涨,只会在官府定的市平线内,可如今不仅涨,还飞涨了,乡啬夫这脸简直没处搁。
“他们吵着要进来,亭长和亭父都拦不住了。”
乡佐急道,话落,只见一帮乡民涌了来,神色愤慨,金氏冲在最前头,两只眼睛熬的血红,一挤进来便声张道:
“乡啬夫呢?我们要见乡啬夫!八十钱一斛,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对,人呢?出来把粮价飞涨的事情说个清楚。”
“司市师是做什么吃的?粮价飞涨,早都过了市平线,也不管管那些粮肆商贾!”
“那坏了心肝的粮贾!那两日催着我们卖粮,教我们亏了一倍的钱,现在谁还买的起那八十钱一斛的稻谷!亭长当初很不该放那些关东的粮贾进来!他们一定早料到粮价要涨过市平线了!”
金氏想想自家卖出去的粮谷,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沫子。
家里剩的口粮本就不多,今日这粮价翻番,哪敢敞开了吃,连日是水比米多的稀饭,吃的她面黄肌瘦的。
她本是窄长脸,熬尖了下巴,越显的拉长了脸,,划拉手臂大呼小叫的道
季胥和吕媪也来了,他们虽有余粮度日,可粮价飞涨,大家买口粮花的钱多了一倍,自然就少了钱去买旁的吃食,买卖越是难做,怎么会不想知晓粮价之蹊跷,只因人多暂被堵在外头。
周围一片愤慨的闹声,听的里面乡佐在道:
“放他们进来。”
亭父这头大开了院门,他们这些堵在外头的方得以聚在院落中。
从屋内出来的梁兆站在最前面,面向他们,大喊好几声“乡亲父老”,义愤填膺的骂声才歇下来,让梁兆插了话进来:
“我在县廷里打听过了,实在是扬州最大的粮仓因天干物燥走了水,烧个一干二净,加之前阵子粮贾在各郡大肆收购秋粮,咱们这的粮价这才一涨再涨,不过诸位放心,上峰们已经在向周边州郡调用公粮来周济,想必要不了多久,咱们这的粮价便能跌下来了。”
“给个准信儿,到底多久!”
“这都马上腊月了,还能不能让大家安生过个除日!”金氏说道。
“就是,早就说在调粮在调粮,我们这样没耕田的人家哪里等的起,家中都无米做炊了!”
说话之人早就追到乡啬夫家中探听过情况,当初也是这个理由,如今便急了。
梁兆道:“我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只可恨我只是一微末小官,如今这样的大事,也非我能做的了主,不过是听信罢了,
不过诸位乡亲父老们放心,但凡有一点儿音信,我一定尽早通知到诸位。”
众人听说,也不能当真掀翻了这乡亭,否则要被判作寻衅滋事者抓起来吃苦役,不过是勒紧裤腰带,骂骂咧咧散了。
金氏临走指着道:“等着,改日我还来问!”
季胥和吕媪也走开了,吕媪叹道:“竟是粮仓走水,那该是多少粮食哪,造孽啊。”
季胥一时没有声响,在想着什么。
一看亭门外侧吵吵嚷嚷的,是甘家的阿耐带着一帮仆从在拆粥棚,指挥道:
“这个拆了,这铁釜是咱们的,还有这架子,都带回去。”
旁边亦有别的富户在拆自家的施粥棚,如今粮价翻番,盛昌里的富户们也顶不住日日施粥了,他们这批,拆的还算最晚的,有些粥棚早些日子便拆了,纷纷都顶不住这项开支了。
“善人们,怎的都拆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有的难民还捧着木碗在等今日的粥,见都在拆粥棚,不由的心切道。
有富户家的小仆便道:“如今我们灵水县的稻谷都涨到八十钱一斛了,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也不能为积德行善掏空了家底。
你们往别处走走,兴许还有那更富裕的地,朝他们化缘去!”
话虽如此,现今正值寒冬,他们这帮关东来的难民又无官府开具的传,要过各地关卡,只能翻山越岭绕远路,不等走到下个地,也冻死饿死了。
在这待过一阵子,俱知道这牛脾乡的盛昌里还算是富裕的,好容易到这,离了这,又还能找到哪处能乞来吃食的富贵之乡呢?
一时都哀天叫地求了起来,那些粥棚还是拆了。
看着揪
心,可如今被这粮价搅腾的,人人自危,大都是有心帮而无余力了。
说起来,近半月,季胥的角子生意也愈发冷清,粮价带百价,如今肉价也涨,这正经吃食上要花从前两倍的钱,能花用在小吃上的钱也就紧巴了,
别说其他里,就连最富裕的盛昌里,民户生活质量也大不如前,连带影响了季胥的小买卖,近来每日能卖个二十到三十钱,就算顶好的了,
庄蕙娘在乡市那头则更少了,但都还在坚持着,眼下什么都涨价,诸如炼油的脂、缺少不得的盐巴、就连一片菜叶子都比以前贵,日常开销越来越大,多少还能拣点家用。
次日,季胥拎着比往日轻的多的篮子,在盛昌里卖角子,粥棚一拆,各处又多出游荡的难民。
他们不似刚来时,能在许多人家乞的吃食,如今都狠狠心,挥手道:
“家里没粮,别处去!”
如此接连碰壁。
季胥的角子,问二十户能有一户要的,之所以还能来卖,因她的面粉是从前囤的,那时价还经济,还能撑些时日,不用外头买;
肉价贵了一半,荤的便不做了,只拔些屋后种的菜蔬,做些素的来卖。
陈家见菜价也涨,她们的分成季胥却没给减,过意不去,便出了一半的菜,好在这些是地里头种了有的。
至于角子的价钱,涨了一个钱,算下来还有些微薄的赚头。
迎头见蔡膏环推着独轮车,在沙砾路上,铁釜和铲子丁零哐当的,近了显出面上黯了神采。
“蔡婶儿,往哪处去?”季胥问道。
蔡膏环丧声歪气道:“这面粉都涨到百钱一斛了,好些面食的小买卖做不下去了,
那孙吝郎,早都不做了,听说在县里给食肆做帮厨,挣些佣钱,
我这生意也冷冷清清,本儿都捡不来了,索性也收了摊,回家清闲去,这不,马上也腊月了,到处洗刷洗刷,拾掇干净。”
“你生意还好啊?”蔡膏环问道。
季胥摇摇头,只见她篮里也还剩着,说道:“也就这样,家里没地,拣几分嚼用钱。”
蔡膏环瞟了瞟四周,轻了嗓门道:“说起来,多亏你当初叮嘱我一番,家里还留了半数的粮没卖,想来到明年秋,也不用去外头买贵价粮了。”
又道:“如今乡里外人多,乱糟糟的,你一个小女娘当点心,别走偏远了,若有事,只管来家寻我,我家就在松林子那。”
二人在路旁说了会闲话,各自走开,忙去了。
季胥又卖了会儿,最后还剩点,看天色不早,便收拾归家了。
庄蕙娘已在盛昌里路口等她,如今不论谁早谁晚,都约在此地汇合了,结伴着归家,今日却见陈车儿也在那处,离平素下工的时辰还早。
问了问,才知窑场近来生意不如往日,像陈车儿这些外头雇的,都暂时让回家了,就留了甘家的奴籍小郎们在那处做活,也都忙的过来。
陈车儿道:“王典计照顾我,还多留了我在里头半个月,不过近日夫人亲自散了好一批佣工,没法子便让我也家去了。”
“就当歇整了,日后生意景气了,你这样利索勤快的小郎,窑场那头定是抢着雇回去的。”季胥宽慰道。
好在陈车儿也不是那悲态的,一转眼也就笑道:“正是这样呢,胥姊,我帮你提着篮。”
三人结伴着往本固里去。
许是粥棚拆了,各处乞食未果的缘故,一路上,卧蛇谷遇见的难民,那凄寒又渴望的目光,总是会黏在他们身上,好长一段距离。
近来,季胥习惯在绵襦外头罩一件旧衣,从前打了补丁的,扣的严实,看着破烂;
陈车儿又方从窑场出来,灰头土脸的;
庄蕙娘穿着亦是俭朴。到底这行人形容实在不起眼,又有一男二女,并没出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应宝子们的,这章够肥~
第50章
本固里菜地里一片骂声。
“我这才长成的蔓菁,自家还没来得及吃,他给我偷去一半!烂了手脚的豚人!老天也要容不得你!”
只见廖氏刨弄着旁边被踩坏的菜,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一时骂了不停。
“都是卧蛇谷那些难民做的祸!”
一旁菜地的妇人道,他们这片菜地偏远,不比门前屋后的菜畦,离了房舍与人家,夜里便无人看顾,想来就是那些饿疯了的难民来偷了去的。
“谁家日子又是好过的,要偷去偷那些盛昌里的大富户去!跑来偷我家,被我逮了,看不打断他手脚!捆在树下三天三夜!”
那贼只取了蔓菁底下的茎头,留下一地的菜叶子,廖氏简直气疯了,直骂了一下午,拾掇了那些被丢下的菜叶子,带回家烩了吃。
庄蕙娘见状叹道:“真是越发乱了,昨儿也有一家被偷了菜的,告到求盗那去,求盗又哪里管的过来呢……”
因亭门外拆了粥棚,难民流窜,翌日,陈老伯陪了她们去盛昌里,手持一锄头,一路警惕卧蛇谷那些难民,约好日中时再来接她们。
季胥这厢提着篮,正挨家挨户问着,在鲍家附近时,只见门口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
被围着的,乃是鲍老爷,没了往日在寿宴的神气,如今圆脸消瘦,胡子邋遢的,连袍子都未扣好,只顾咬牙切齿的詈骂道:
“杀千刀的贼!我今年做寿才收的一块帻巾,缣帛的好料子,能值百钱,还有我那鸡鸣布的绵袍子,
那么大的一颗玉扳指,全给偷去了,我那多病的妻,一下气的起不来床,说说,这可要我怎么办?”
“可有谁瞧见了那贼人的踪迹?”有看客道。
鲍老爷的邻居们俱是摇首不知,“没瞧见哪。”
“呵,不用猜也知是谁,如今成日里在咱们这晃荡的,不就是卧蛇谷那些难民。”有个邻居道。
便有附和的:“定是他们穷极了,夜里偷了去!”
一说起那些徘徊不走的难民,便少不的有怨气:
“乡啬夫竟也不管管,如今乱糟糟成什么样,我昨儿晒在门前的腊肉就少了一块。”
“我家的衣裳也少了!”
“我家地里的菘菜也被偷了!”
“保不准就是那些难民偷的,趁早该赶了他们才是。”
如此一来,一窝蜂的涌到乡啬夫那,要乡啬夫断案,将难民赶出牛脾乡。
这处散去,四周倏地安静下来,北风卷着地下的枯叶沙沙响,季胥觉着不对劲。
一回身,只见后头一男子盯着她这向,满面尘土,衣衫褴褛,眼神隐隐有疯狂之意,
“女娘,给点你的东西我吃,求你行行好。”
一面求说,一面探手来捉季胥。
季胥早在他起头说话时便拔腿向后跑,只听后头他喊自己的同伴道:
“那女娘是做买卖的,我方才看见她篮里有吃食!”
他们关东来的还不知这处兴起的角子,只见过旁人吃,知道能填肚子,一时有三两个难民缀在季胥后头,步步紧逼的讨要。
偏偏这处的人家都紧闭了院门,方才又散了一波人去寻乡啬夫理论,一时找不到本地乡民庇护。
好在不远就是松林子,季胥远远便在院外喊:“蔡婶儿!”
待蔡膏环闻声开了院门,季胥正好到跟前,“后头有些难民盯上了我,借婶儿家避一避。”
蔡膏环朝她身后张望,只见那三个男子渐渐停住步子,可也不愿离去。
她拉了季胥的手,一面道:
“你可来了,阿大、阿二,你们妹妹来家了,还不出来接一接!”
说话她家两个粗实的儿郎向外来,立身一站,终究将人震吓的离了这处。
蔡膏环拉她进堂屋坐,倒了热水给她喝,唤家里小女捧出柰脯来案上。
说道:“可缓过气来了?依我看,你还是先将买卖放
下,他们这次记住你了,若下回还落单,谁知他们饿疯了要做什么,丢了些吃食事小,伤着了人事大。”
季胥点了头道:“婶儿说的在理,眼下确实不能再卖了,我也像婶儿似的,在家休整一番。”
如今也攒了一千三百钱了,家里囤有粮食、柴禾,屋后有菜,哪怕一段时日没有进项,也可以好好度日了,至于旁的家当,若日后太平了再做打算。
“正是的,你一个女娘家,这样独在外头到底是犯险的事。”蔡膏环道。
又说了会子话,抬头见将要日中时分了,季胥说要走,蔡膏环唤她家两个儿郎送她出盛昌里,那头陈老伯已是等着了。
待庄蕙娘自乡市来了,一行人回家去,篮里俱都剩了角子没卖出去,对视一眼,似都有话要说:
“婶儿,依我看……”
“胥女,要不……”
一开口,话都默契的撞在一处。
“婶儿你先说。”季胥让道。
庄蕙娘道:“要不暂时别卖了,我刚上粮肆打听了一番,如今面粉都涨到一百一十钱一斛了!
那做粔籹来卖的马氏,早都顶不住收摊不卖了,唉,如今粮价涨成这样,也没几个有闲钱来买旁的吃食打牙祭,都勒紧裤腰带过活儿,
咱们的角子卖的也愈发不景气,日日做的比原先少,也说不准就要剩出些来,这白白费了多少白面,
虽说是你从前囤下的,可到底也不能这样浪费了,如今都多贵了哪,这亏的都是你的本钱,婶儿实在过意不去。”
季胥听了,说道:“我和婶儿想到一处去了,也是想着,如今那些难民实在令人不安,暂时先不卖了。”
因生意淡淡的,连素角做的都少,面粉消耗远没有从前快,家里还剩了七斛面粉。
先时面粉没涨到一百一十钱的高价,还有些赚头,若按今时庄蕙娘打听来的面粉价钱,算下来,低买高卖,直接将这面粉卖到粮肆倒省事,做成角子来卖,既费了人力,赚的也并不多,若再将角子涨上一个钱,越发难卖了,倒不如将面粉留着自家吃。
“待日后看行情,若是行情好了,再捡回来卖。”她说道。
庄蕙娘很是认同,“是咧,我也这样想的,这马上也腊月了,便在家做做菹菜,洒扫庭院,置办点腊月和正月里的吃食,哪样都可忙的。”
两人同吕媪商量了,吕媪也道:“在家歇整也好,如今本固里接连有那菜地遭了贼的人家,我都担心你们过卧蛇谷,东西要被人抢去,还是安全要紧。”
回到家,季凤又说了件事,
“上午我和小珠闩了门在东屋,从窗子那看见两个难民,犹犹豫豫的,似想去咱们屋后偷菜,我正要叫嚷起来,他们到底走了。”
屋后的菜畦好在离家近,再个垄上这处各家房舍相隔不远,喊上一嗓子四邻都听见了。
如今大家伙情绪都不好,恨极了偷盗菜蔬的贼,若抓着了只怕要捆在树上打。
因而那些难民只敢朝偏远无人的菜地下手,虽见这家大门紧闭,到底顾忌里头人丁多,犹豫一番走了。
因这事,趁天未黑,季胥还去了趟王麻子家,若说谁家离的近,除了东向毗邻的大房,便是西向几十步之遥的王家了,
若夜里遭了盗,叫嚷起来,不指望大房能冲出人来,陈家又隔着连片的田亩,一时是听不见的,最近的只有王家。
“胥女!快来坐,最近盛昌里的生意可还好?从前多亏你劝我留下那四斛粮,涨到八十钱时我才卖了,添了豆子来吃,还带还清了赋税那会儿欠下冯大家的外债。”曹氏惊喜的将她迎进屋,话着家常,语调温柔,亦是感激的。
家里清贫,也没有好东西能招待的,曹氏使唤王麻子去烧火,炙个大薯给她吃。
季胥只让她别忙,说了来意。
“你放心,但凡有事叫嚷开来,我们夫妻一定带了家伙过去,这是不消多说的。”曹氏做主一口应道,并不问王麻子的意见。
“那我便先谢过婶儿了。”季胥道,这样也算多了一道防,夜里心安些。
是夜睡觉,季胥姊妹又将柴刀并锄头拿进了东屋,放在唾手可得之处,幸而一夜无事。
话说鲍老爷一行人因家中遭窃闹到乡啬夫面前。
乡啬夫梁兆深知是粥棚拆了牵连出来的,领着乡佐,在卧蛇谷盘问了每户难民,自是无果,
不过他也觉着目今的乱象,也不定就是外来人偷的,如今粮价飞涨,各家日子都比从前艰难,保不齐有本乡人在浑水摸鱼。
隔日,乡啬夫在亭门处召开了集会,令乡佐在各里敲锣通知了,让每户派个代表来参加。
季胥并不做买卖了,与陈老夫妇一道去的,这一路不少本固里的熟面孔。
其中廖氏风风火火,家里菜地被偷,她早怄了一肚的气,要向乡啬夫讨说法;金氏也在,猩红一双眼,冲在最前头。
只见亭门旁,乡啬夫梁兆,姿态恭谨,从牛车上搀下一位老叟。
老叟须髯银白,身穿半旧黑袍,手拄鸠杖。
“尤公来了!”
“是尤公他老人家!”
这便是乡三老尤公,年老德硕,为人敬重,人群里躁动一番后,很快安静下来,等尤公说话。
连挥舞膀子,煽动大家向乡啬夫要说法的金氏都暂且停住嘴,廖氏亦憋住肚里的火,不再吵闹。
“大冷天还让诸位出门一趟,实乃老朽的罪过,只是近来乡中乱象频生,让我想起位我幼时的邻居,此人天聪性敏,擅巧工,孝顺里的庙堂、盛昌里的桥……俱是他参与修建的,一日却被刑右手,你们说可叹不可叹?”
“可叹。”众人道。
擅巧工之人被刑右手,可如何手握工具,不禁问道:
“这其中是何缘故?”
乡三老尤公缓缓叙来,原来是此人因眼红一户人家的一件华美的裾衣,趁夜涉险偷盗,被人赃俱获,又牵连出家中好几件赃物,最后右手被刑之,发配做劳役。
尤公说的引人深省,有那埋了首,暗自掩袖擦了擦冷汗的。
其间也有的指控道:“咱们乡里,也出了好几桩偷盗的案!”
“定是他们外来的难民所为,依我看,既查不出贼人是谁,便一齐将他们轰出去了事!”
尤公叹道:“如今正值冬月,他们中有老弱妇孺,若是武断将其轰走,少不的要冻死在外头……他们如今,家家户户都在卧蛇谷搭了窝棚,平日会进牛脾山找些野菜草根果腹。
我会在其中告诫一番,令其日后勿入各里地界,就在卧蛇谷暂且安身,
另外,也会由游徼与田啬夫编出五支青壮队伍,分别在五里巡逻,既防止难民进入各里,也避免有本乡细民浑水摸鱼。”
其实尤公不主张轰走那数十难民,还有一原因,若一味绝了人活路,难免有斗械惨案,闹出人命也未可知。
因道:“甘家富户明日起,每隔一日在亭门口施豆粥,若有余粮的人户,想行善积德者,也可将粮交与游徼,不必声张,游徼队伍自会分发给难民,
这些人,也都是逃难来的苦命人,等县里出了通知,再对他们的去处另作打算。”
“我家地里的菜都少了,白甚么不将他们这些贼轰走?还咱们清净。”
集会散了,仍有嘟嘟囔囔不满这安排的。
“尤公他老人家心肠也忒好了些,敢情偷的不是他家。”
不过也只敢低声埋怨,到底乡里尊崇
尤公,没谁去迕逆,落个不敬尊长的罪名。
廖氏不满这结果,也只能咬牙忍了。
游徼乃是孝顺里人氏,是乡三老尤公的亲戚,也姓尤,人称尤游徼,属于乡里的有秩小官,专事巡徼,捉捕奸盗。
生的燕颔虬须,形貌粗犷,与田啬夫是旧识。
集会散后,他同田啬夫说话,撸起袖子,义愤填膺道:“那劳什子乔家,为占山作炭让县丞将邑兄调去守山,在山上辛苦这阵子,这巡逻的事便交给我,兄歇着便罢。”
因难民聚集拦路,牛车难行,乔家终究不再来牛脾山作炭,庄盖邑这处解放出来,不过公田如今是休耕期,也无须看守,县里便安排他来乡里,参与巡徼之事。
不过上头如何安排,下面照样可以变通的嘛,尤游徼如是想。
50-60
第51章
集会后,各里果有青壮队伍巡逻,手持大棒,日夜轮岗。
强壮的身影现在本固里各处,让人心安,一时没听说谁家菜地遭贼的,连孩童也敢出来跑闹玩耍了。
盛昌里亦是,不过面粉价钱居高不下,季胥依旧在家,做些菹菜并菜脯,存着过季时来吃。
因屋后的菜都一茬接一茬能吃了,长势极快,姊妹仨也吃不了。
除了芸苔能留在地里结杆,到时削了皮,炒着茎杆来吃,照样新鲜的,其余的再留在地里要老过头了。
季胥便拔了一片的蔓菁、芦菔,切成指长,股状,这些是做菹菜用的;做菜脯的,则切片。
用草绳扎紧了三根木头,张开木头,变做三条支爪立住,竹簸便能架在上面,将菜铺在上头晒。
北风天干燥,遇见日阳不足时,也能教风干,不会霉坏了,这也是楚越之地流行在冬月做菹菜的原因。
“凤妹,帮我将架子离柴禾远些。”季胥捧着竹簸道。
季凤知道这是防着柴草里的耗子吃菜,做了道:
“昨儿我抽柴禾便听见底下有耗子叫唤,翻出一个窝来,却又不见耗子,可真讨厌。”
“可不是,上回我脚边蹿出只大耗子来,把我吓一跳……”
它们爱在柴禾堆里做窝,有时你一抽柴禾,它就蹿出来,防不胜防。
“改日看我不一窝端了它们。”季凤是不怕草虫鼠类的。
姊妹说着话,将那些菜逐一晒停妥,这也就是目今有青壮昼夜巡逻,她们的日子便宜许多,再早两日,是不会这样晒在门前的。
腊月初这日,庄蕙娘来寻季胥,手上挎了篮子,一并陪来的还有陈车儿。
她道:“家里膏油没了,这不转眼都腊月了,我让车儿陪着,去乡市买些脂回来炼油。”
再穷苦的人家,腊月也会尽量吃好些,尤其是除夜的一餐晡食,家人团聚,最是丰盛的。
过后正月里还待客,吃食也要还过的去。
因此一年到头俭省,但凡能拿的出这份钱的,都会在这时置办些猪油膏啊、腊肉啊,或是炸些平日不舍得做的吃食,到除日前后享用。
“来问问你,可有要置办的东西?咱们作伴一道去乡市。”
其实季胥想制些腊肉的,虽说肉价涨了一半,但越近年关怕是越贵,此时买来,家里倒还能出的起这份钱,她拼命攒钱也就是想吃穿住行好过些,不到不得已也不会在吃食上俭省。
再个,鲜肉放不住,去买总是不便,日后若是大雪天就更不好出门了,若有腊肉也能给家里添道肉菜,不用独指着屋后这些素菜。
奈何若是用晒肉法,在屋檐下太扎眼,她家也没个院子。
虽说如今有巡逻在,但四邻大都吃不起干饭了,她在屋檐下挂些肉,徒增隐患;
若是熏肉法,那也要在屋前的空旷地,架势一摆,白烟一飘,过路的一传,全里皆知了,时下还是低调过日子好。
一时便不打腊肉的主意了,见陈车儿怀捧布袋,因问道:
“车儿带的是什么?”
“是些稻米和豆子,君姑让我上乡市磨成屑,好留着做些除日的吃食。”庄蕙娘道。
季胥想了想,背了筐篓一道去了,里头装着半斛拿来磨屑的稻米,另带了钱,要买些线和脂回来,并一个盛菹菜的双领甖。
这种甖能在双领间注水,盖子一盖,便隔绝了空气,拿来做菹菜最合适不过。
家里的菜也晒蔫了,回去撒拌了盐,浸入凉水中,盛在甖里盖严实。
等过些时日,观察其变黄时,冲入酢、酱、椒汁,如此静置半个月,取出来是金钗股,酸美脆辣,这菹菜便算成了。
既能佐粥,亦能烹肉,整个冬日随吃随取,方便极了,如若吃少了,还能再往里加些新晒出的蔫干菜,再浸上一甖。
如此盘算着,到了乡市,小贩少了,冷冷清清的,坐贾的店肆依旧开门迎客。
粮肆进出的人,季胥他们到里头后院,只见落地一口大石磨,有大黑驴牵引石辊。
这样大的石磨,大多人家没钱置办,也就年节附近用时,方来粮肆磨屑。
一旁还有一方带有漏斗的湿磨,是用来磨米浆、豆浆之类的,有个妇人正放了盆在漏孔下接米浆。
肆里小子称过二人的谷类,各收了三个钱,便放她们去引驴拉磨,先后磨出了稻米屑与豆屑,小竹帚扫在袋里。
因不久便腊八了,季胥并庄蕙娘还买了些赤豆。
后来买完细线与双领甖,路过肉摊时,可巧顶头撞见王典计,就在李屠夫的肉摊前,手上划拉着,指挥李屠夫给他割一块好肉。
“王典计也来买肉?”季胥向他打招呼。
如今各处有青壮巡逻,卧蛇谷也安排了,但两旁的窝棚还在,难民未散,为稳妥些,他一个老人家,还带了个窑场的年轻小子陪着出来,和陈车儿两人认识,便在一旁勾肩搭背,彼此说起了话:
好小子最近还好啊、窑场的活儿可还多、怪清闲的咧,诸如此类……
这厢王典计见了熟人,露了笑脸道:“你也买肉?我是晒些腊肉就酒吃。”
他这腊肉也简单,就抹上够多的盐巴,暴晒上些时日,片出来够硬的,他两边槽牙掉了两颗,不好吃硬物,因爱那股子干咸味,拿来就着酒吃,倒还有滋味,所以年年也少不了的,只是晒的不多。
季胥听的他要晒腊肉,心下有些想头,笑眯眯道:
“我来帮王典计做腊肉,如何?顺道也让我在窑场做些,带了回去,比在家里好,一点不扎眼。”
那窑场四面高墙,后排房也有一片大空地,施展起来方便,素日里全是一帮小子在那,兼有壮奴把守,就算那烟、味,飘去数里,也无人敢打甘家的主意。
这如何不好,王典计素知季胥的手艺,能得她给自己腊肉,再好不过的,立时应下来,生怕错过。
季胥便放心让李屠夫割肉,挑了三块肥瘦均匀的五花,切的长长一条,并五根肋骨,一块炼油的肥膘,花了二百多个钱,一时虽显的花了笔大钱,但这做好了能长时间储存,慢慢吃,她这趟出来没做买肉的打算,带的钱不足,便赊的账,李屠夫无有不应的,季胥是他的熟客了。
王典计罕道:“肋也能腊?”
说罢,也让李屠夫给他来两根,跟着买准没错处。
季胥问庄蕙娘:“婶儿要不趁今日也买些,咱们去窑场做了来,带回去,也方便。”
庄蕙娘被她说动,咬咬牙,也拣了小块的肉,那肋不比好肉,价依旧贱些,挑了两根,她为买脂来的,钱就不足数了,李屠夫因她是季胥的相识,也让赊了账,说好明日来给。
三家按照各自的肉多少,添了要用的调料,盐酱椒一类,略多了也不打紧,带回家便是,又买了些价贱的羊肠子,待会腊肉用的上,顺顺当当到窑场了。
“得砍些松树枝来。”
王典计听季胥这样说,索性如今窑场功夫清闲,便使唤了小子们一道去附近山上,砍了好几大捆还青绿着的松树枝条来。
有些窝在窑场暖和的墙根角下,看年岁大些的玩角抵,手搭肩,头顶头,你进我退的,蹭起地上的灰尘,看的小子们高声叫好,都懒怠动弹。
“懒骨头们,清闲惯了是罢?连我也叫不动了!”
王典计来赶,方一轰散了,帮着砍松枝去。
扛回来后排房,都问季胥:“做啥好东西?”
他们买过季胥的吃食
,诸如皮蛋之类,如今不景气,季胥也未再做来卖,家中还剩了两罐,未开封留着自家吃的。
也都识得她,只见季胥用枝干,在空地搭出个三角棚,半人高,棚里烧着松树枝,那树枝都还绿着,不似干柴易燃,呛出一股烟,众人都掩鼻道:
“季角子,你早说要烧火,我们给捡些干柴回来就是了,现砍的松枝都没干呢,怎么烧?瞧瞧这烟。”
只见季胥将那处理过的肉块挂了进去,说道:
“就是要这烟来熏。”
一面又在剁肋骨,案板当当的响,抹上她调好的酱料,一节节的,塞进羊肠里,每节留出些空隙,细绳系了,借了王典计一根针,扎了针眼,又挂进隔壁一个三角棚里,同样燃了不旺的火,呛出股白烟。
一时都罕见多怪道:“这是在做什么,肋装进羊肠子里头,能好吃?”
庄蕙娘按照季胥的指示在往里填枝条,陈车儿便道:
“你们可都瞧好罢!她做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季胥问那些小子们:“你们可也要熏些来吃?要用的东西我说给你们,自己买来,我一并就帮着做了,偶尔蒸点来配饭吃,也是道肉菜,方便着。”
窑场小子们将信将疑,有那去房里拿私下里攒出的钱,
“走,买些肋和羊肠子去。”
“万一难吃呢?我们合买一根罢。”
请示过王典计,王典计放了他们,便伙同着去市里买肉了,一窝蜂的回来,有买肉的,有买肋的,量都不多,只为着打个牙祭。
“放心,我们都没声张。背了筐篓去的,都看不着是什么,只当给本家买的东西呢。”
小子们说道,这是季胥吩咐的,别声张说自己在这熏肉。
季胥都帮着处理好,挂进三角棚里去,叫他们记好哪份是自己的。
“这外面的是我的。”
“肥的那小块是我的,我就爱吃肥的,花了我一个月的月钱。”
“这块是我的。”
嘁嘁喳喳的,看着季胥挂上去。
“这份呢?”季胥问道。
手中有小块肉,一根肋的量。
“是甘贱土的。”有人帮着应道。
方才守门的甘贱土,见一窝蜂的往外涌,听说了,便也托人帮他买些回来。
白烟攀升出外头,一股子松香。
后来大半日过去,这股子松香,兼着股隐隐的肉香,油香油香的,惹的盛昌里各家各户深深去嗅。
“谁家做肉哪?这味也太霸道了。”
“是甘家窑场!”
孩童遥指那股白烟。
“不能罢,一伙的小子们,能烹出这么好的味?那不过是烧瓦的青烟罢了。”自有不信的。
“好了吗!”
天色渐暗,窑场内,只见季胥拆了三角棚,那腊肉,现出一股油干油干的肉色,晶亮晶亮的,十分诱人。
至于那腊肋骨,被肠衣紧紧裹着,一节节的,也透出一股子酱色。
“好了。”季胥说道。
逐一将各人的都分去,自己的那份装在筐篓里。
“现在便能吃吗?”有小子问道。
“能呀,不过挂在房梁上,待其风干个三五日,蒸出来,滋味要更佳。”季胥解释道。
猴急的小子们哪能留的住这肉,趁季胥拆棚子分发,收拾灰烬这会子工夫,那先得了的,便挤在矮灶那,蒸了小碗的出来。
按着季胥说的时间,一揭盖,只见那腊肋的肉带点肥,蒸出了油,肠衣都透着一层亮光,一股子咸香肉味扑出来,
也不怕烫,趁热就抓来咬上一口,啧啧,都能听见那肠衣卟的一声,脆脆的裹着肋肉,满口的油香肉香,还有一股子熏出来的松香,别提多美。
“怎么样怎么样?”
“如何?”
旁人见他享受,迫不及待问。
那小子哪还说的出话,一口接一口,吃完了舔手指呢,才得空道:
“好极了!好极了!舌头险些吞下去了。”
季胥也随众人笑了,王典计这厢,看着天色渐暗,便点唤那高个的小子,要他们陪着一道送季胥一行过卧蛇谷。
自盛昌里出卧蛇谷,只见远处火光摇曳,两支巡逻队伍交接,田啬夫冷面长身,形容威武,领人向本固里的方向去。
庄蕙娘瞧见了道:“竟是他巡咱们本固里的夜。”
自有巡夜以来,季胥头次这个点在外头,也才撞见,想到他少有言语,但凡提气一喝,声若巨雷的模样,说道:
“想来我们也可安睡了。”
两路人的火光不远不近,先后入了本固里。
“这是腊肉?”
西屋内,季凤见季胥将肉挂上房梁,喜不自禁问道。
“腊肉和腊肋骨。”季胥拍拍手,扬面看着肉,应道。
两个妹妹听说,都小声惊呼起来,如今俱知不能声张,捂着嘴,眼底因肉而生的欣喜,却是掩不住的。
还是头一年,腊月里自家做了腊肉呢。
从前未分家时,大父大母年底也会划拉一刀肉来晒,除夜饭时蒸来吃,晶莹剔透,不过家里人丁多,她们姊妹又不受待见,能得到一小片,还是阿母顶着大母的白眼夹给她们的。
“再风干些时日,便能吃了。”
听的阿姊说的,凤、珠两个已经在馋那滋味了,油滋滋的,咸香味美,咬上一口,该有多好吃哪,光想想都咽掉半车口水。
崔家,
廖氏在灶屋做晡食,她小儿崔广耀自外头捅完蚂蚁窝,哒哒跑进来,一见是清汤寡水的烩芦菔,问:
“阿母,怎么不羹肉?”
廖氏道:“管你阿翁要他脚后跟那块死肉去。”
他跑去要了,被崔大拿鞋底子赶出来。
这会子的大房,灶膛烧热了膏油,里头炸着一种叫粲果的,是用稻米屑调水来炸的。
只见已有一盘炸好的,金黄金黄,季虎孩偷吃的手被拍了开,金氏道:
“看不剁了去,留着除日吃的。”
季元道:“阿母怎么不像往年,炸些馅肉丸?光粲果有什么吃的。”
金氏道:“肉价都贵成啥样了,也就你阿母我还咬牙费了膏脂来炸粲果儿了。”
往年还得搁些蜜来和面的,今年放不起,就只这样的,不过吃着酥脆,兼有油香,便是极好了,冷眼看了二房,这些时日也就晒晒菜干。
因道:“你瞧瞧隔壁,哪里吃的起这些呢,粮价涨成这样,连一亩三分地都没有,一粒米都得外头买。”
怕是二房嗅了她们这的荤油香,该馋的睡不着咯。
次日,天上飘起雪珠。
“下雪了?”
季珠冷的拢紧衣裳,垫脚抱了柴禾,哒哒向灶屋去。
“瞧!我有什么?”
季虎孩冻出条鼻涕,底下踩了鸡埘,趴在院墙上,扬手冲她,只见抓着把金灿灿的粲果。
说罢脆脆的塞了口,吃的美味,“真好吃,你家没有罢?”
季凤隐约听着了,豁朗打开灶门,季虎孩怯她,将脖子一缩,后头被金氏揪住了耳朵,
“原来是自家养出了耗子!哪个教你偷来吃的?”
揪的季虎孩嗳呦不已,一见对面两姊妹正瞅这处,改了话口道:
“下雪珠了也不躲,冻坏你去,还不进来!”
扯他进屋才打骂他几下,将那一笥粲果放到他够不着的柜子上。
“哼,这便罢了。”季凤见状道,唤季珠赶紧进来。
灶屋内,只见季胥挽了袖子,露出纤细的胳膊,抖动手中竹杓,沥了稠米糊至油釜中,那浮了一层的金黄,可不正是粲果。
这正是用昨日在粮肆磨的稻米屑,用竹簸细筛过一遍来做的。
凤、珠二个巴巴望着,季胥笑道:“馋了吧?那盘子是先头炸的,放凉了可以吃了。”
她们喜的不行,拈来吃了,米香凌脆,微甜酥香,吃完一块还馋,不过想留着除日吃,忍了不动,将手指舔了一遍。
季胥见状道:“那盘子尽管吃了,这里还有留着除日的。”
“都能吃了?”季凤惊道。
其实那盘子她没拣多少,因怕她们一时吃多上火,不过对没吃过好东西的姊妹俩来说,
是很足的了。
这样的零嘴哪能不爱,口中窸窸窣窣,细细吃了起来,不忘喂给季胥吃。
“阿姊,这些怎么用苴叶包着的?”
后头炸出来的,用从前空出来的陶罐盛了,季凤见多出来一包,便问。
季胥道:“入夜了给田啬夫的。”
第52章
那雪一连数日的下,积在地下有一尺厚,季胥她们渐都不出门了,将绵手衣翻出来戴上,每日起来先扫门前雪。
“凤妹、小珠,来堆雪人!”
只见一旁扫帚放着,季胥滚了个大雪球,生动的喊。
“怪冷的。”
季凤一时还不愿来,因刚戴的手衣稀罕着,不舍得摘呢。
才过一会到底孩子心性忍不住,一并来玩,在门前堆了个足有半人高的雪人,草棍做的鼻子眼睛,两边手也不缺。
一阵玩过,后来在灶旁烘鞋子,将手暖了。
隔壁季元见那雪人,也拉季止堆了个,就立在她家院墙边的鸡埘上,雪人露出个脑袋,直盯着她们二房这向。
季凤看不惯,夜里拿竹竿捅了,季元次日一看,啊的一声,
“好你个季二凤!”
又不倦的把雪人脑袋安上了,照样监视着她们这向。
这场雪,令乡三老尤公忧心一片,他拄鸠杖来了卧蛇谷,只见那些窝棚外,各家燃着火堆,难民们挤在一处取暖。
这样大的雪,牛脾山的野菜草根越难挖了,就指着甘家施的豆粥,可那才多少,尤公不忍路有冻死骨,又担心这些人绝境之中作乱。
因问田啬夫道:“盖邑有何对策?”
尤公深知今日景况皆系粮价而来,可州郡调粮周济一直没有准信,谁也不知这粮何时调来,这价钱又何时回落。
田啬夫只说了三个字:
“蜡八祭。”
腊八这日。
乡佐一早敲了各家门,来取祭品。
蜡八祭是一年到头乡里最盛大的祭祀,腊八这一说法如今既兴,便源自年底古老的蜡八祭。
祭八神,迎福泽,里民都盼神明庇佑,从家里捧出果品蔬菜、酒脯牲畜,再穷的便供奉柴禾,总有这份出祭品的心。
连金氏这样爱占便宜的,都自家里捧出升豆子。
季虎孩一直缠着要吃粲果,她道:“迎神明的日子,别教我打你。”
季胥家则供了些菜蔬,季凤忙乎道:“要拔新鲜的,农神见了才欢喜。”
那乡佐道:“胥女随我一道,去孝顺里帮着庖厨。”
因有帮甘家庖厨宴请毛公的经历,加之盛昌里传她好手艺,乡里便要她去相帮祭祀上的厨事。
虽说是打个下手,季凤这脸上也光彩不已,要知道,祭祀是神圣的,她道:
“哪个不盼着去相帮的,那年赵家大母去了一次,带回好些吃食,在田里说嘴好几日也没完呢。”
如今是休耕期,蜡八祭在孝顺里的公田里,扫雪而祭,只见东、南、西、北,各筑一土坛,圆而阔大。
据说,这四方祭坛,皆是卧蛇谷那些难民挑石垒土而筑的,来这劳作,早晚能得两块豆脯。
祭坛中央立一石柱,拴了只待祭的羊在那,有乡民在坛上架高柴,也有在坛下铺席的,那席子是易得的苇草与秸秆编来的,以在神灵前显质朴之质。
季胥收回视线,随乡佐去至乡三老家的东厨,各里祭品送来这处,或庖或羮,忙碌不已。
只见一膳妇梳着溜光的扁髻,手戴臂褠,布裙外系一蔽膝,游走间面带神气,
“我是专做祭祀做老的人了,祭品不比咱们平常的吃食,不能用寻常之味,贵在品种多样,就拿这肉羹汤来说,一粒盐也不能放。”
“周膳妇,这里来了个人,你看着调用。”乡佐道。
周膳妇打量一眼,将她使唤去抬祭器,同去的还有一孝顺里的妇人,
“看你脸生,第一次来帮忙罢?那周膳妇脾气不好,我们只做我们的,别惹恼她,祭祀完了,还能分些祭品回去呢。”
只见开了库房,两人抬出些豆、笾、俎、鼎之类的祭器来,那鼎十分笨重,又唤了两人才合力抬出去。
季胥蹲在井边清洗,天寒地冻的,这可不是个轻省活,两手冻的通红。
“笨手笨脚的,连火也看不住!看将这烧糊了的肉醢作祭,得罪了神明,有你一辈子苦头吃!”
周膳妇指着一小郎的鼻子骂,见季胥捧了一叠豆笾进来,指了道:
“你来烧火。”
季胥便放了祭器过去,见灶膛里头塞满了柴,用火筯抽了一半出来,柴禾重新架好,竹筒吹旺了。
这双冻僵的手凑过去搓一搓,渐渐缓过来。
周膳妇亲自掌勺,只见这火不用她操一点心,什么时候文火,什么时候武火,一句话都不用吩咐。
不由多打量了几眼,只见是杏壳脸,乌黑头发,一身莲青襦衣,白白净净的。
起头见她身量苗条,只当是哪家为得祭品来的女娘,全然不像灶下做活的惯手,便随意打发了。
眼下有季胥烧火,周膳妇在黄昏时分将祭品做了出来,吩咐人捧去祭坛处。
那处早来了乡民,等着看祭祀的热闹。
凤、珠二妹也由陈家的带来了,站在最前头,瞅见捧了肉醢向祭坛去的季胥,指着和旁人道:
“那是我阿姊!”
面上尽是喜色,能做这种为神明奉祭的活儿,可是有福泽的事。
看的一旁的金氏面上不自在,多好的活啊,竟让这小蹄子捞着了,她家季止也卖角子,白甚么没人来找?
冯富贞见了,更是将嘴一撇,
“不就是个灶下厨……”
“吉时已到!进祭——”
只听一乡佐喊道,人丛立时安静下来。
季胥这会子忙完了,也找到妹妹们这处。
只见那活羊,由乡佐牵到祭坛前。
田啬夫那身羊裘倒在腰间,下穿绑腿的褶绔,坦着上身,手持一鸾刀,先刺向活羊右耳,将耳血献祭给神。
人丛中发出欢呼。
血祭后,田啬夫将羊宰杀,那祭祀专门用的粗钝的鸾刀,在他手里仿佛极为锋利,轻易将羊腹割开,取出内脏,盛在专门的俎内,陈在坛上,这便是生肉祭。
“多稻多菰,亦有高廪。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献祭神明。
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尤公发须银白,拄杖高歌祝祷词。
随着四方祭坛的高柴点燃,火光轰的冲天,只见数十个金刚力士冲了出来。
他们以彩绘的木胡头覆面,大雪天坦了上身,腰绑一细腰鼓,鼓声若雷,围着祭坛大开大合,舞姿犹如野兽扑食,尽显粗犷。
“是傩舞!”人群里激动道。
每年腊月祭祀会挑选强健之人跳傩舞,既是迎神明,也是祓灾逐疫。
只见为首那个,身长八尺半,形容精壮,有猛兽之势,手持一把桃枝,随着傩舞队伍一个振臂起跃,在鼎中濯水洒向乡民。
“迎猫神!”
底下喜的拍手称好,这猫神迎来,田鼠便不能作患了。
“猫神将我家耗子都捉光!”
季凤被这桃枝水洒的开心,一脸的喜气。
“迎虎神!”
只见又一圣水洒来,引的欢呼阵阵,盼着老虎吃了下山糟蹋庄稼的野猪。
季胥面上一湿,和胡头里的那双黑眸对视住,有些认出来,为首这个应是田啬夫。
因他虎口还有方才宰杀牲畜的血迹,离得近时,身上似有股血腥之气。
只一瞬间,那傩舞转向另处了。
后又迎了井神、田神、兽神等八神。
“吼!吼!”
“腊鼓鸣!春草生!
土反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勿作!
草木归其泽!”
最后一圈,傩舞气势雄浑,齐声唱咒,将篝火震的激烈晃动,烟雾缭绕,似云雾直达天庭,神明能从此降临。
各人脸上有种神往,神明!神明!
请保佑粮价下降!
直至退去,众人的心都难以平复。
祭祀后,除了相帮祭事的乡民能得祭品,余的那些,一部分,尤公按旧例,送至乡里年过七旬的老者、鳏寡孤独之家;
另部分,分发给了卧蛇谷的难民,雪夜里,冻的哆哆嗦嗦的难民收到布匹,千恩万谢。
季胥这处也与妹妹回至家中,她得到半罐子蜜,一罐周膳妇做的蜗醢,这蜗醢是用蜗牛做的酱。
季凤稀罕的不行,捧着嗅了嗅,
“嗯
,真香,拿来拌米饭或是烩菜都是极好的,小珠你也闻闻。”
那蜜就更是宝贝了,季胥早上走时是泡了赤豆的,这会子拿来煮赤豆粥。
添上一勺蜜,这赤红软糯的豆粥吃起来甜滋滋的,妹妹们必定爱极了。
因着腊八,那房梁上,两个妹妹惦记了数日的腊肉,被季胥取下来,切了一段。
看的季凤眼都直了,她早都向往阿姊熏的腊肉是何滋味,巴巴盼着这日了。
“阿姊,今日烹腊肉吗?”她问道。
这会子正在灶旁烧火,陶釜里头,正煮着赤豆粥,乡里蜡八祭过后,自家会做赤豆粥,额外祭祀先炊婆婆,是他们这的习俗。
阿姊一早起床,便泡了几把赤豆,这会子已是煮出赤红色,浓稠的咕嘟着泡,还放了平日吃不着的蜜。
见还有腊肉,季凤喜道:
“正好还能敬一敬先炊婆婆。”
若是有条件的,腊八还会给先炊婆婆备上酒肉,更显诚意,她们今年有腊肉祭祀,明年必定能灶火兴旺。
季胥点了头,逗趣儿道:“还能解一解凤妹肚里的馋。”
季凤便哼了声,把嘴一撅,不大好意思的蹲下烧火了。
一旁捧着瓦狗取暖的季珠道:“二姊羞羞了。”
季凤挠她痒,一面道:“小珠馋不馋?馋不馋?”
季珠笑着躲闪,认道:“小珠也馋!”
怕她滚在地上脏了衣裳,季凤这才放过她。
只见季胥将那腊肉切的薄薄一片,瘦的部位是种酱赭色,肥的部位晶莹剔透的,好看极了,再将那屋后拔来的蒜苗,洗干净,切成半指长的段,釜底热些膏油,将腊肉片和蒜苗一炒,那呛出的蒜肉香一下四溢开来。
一盘油亮蒜香,青红相宜的蒜苗炒腊肉,便盛了出来。
“真香哪。”季珠深嗅了一口,满脸陶醉道。
不过今日是腊八,菜馔得先祭祀先炊婆婆,《礼记》有云:“灶者,老妇之祭,其神先炊也。”
这里便说灶神是“先炊”。祭祀灶神能给家里带来福祉。
自家祭祀不比乡里,有人力筑土作坛,西汉这时候也还没有线香,倒有一种叫菁茅的香草,烧起来有股香味,不过很名贵,周朝时还是楚地的贡品,向来是天子祭祀才用的,连乡里也不过烧些普通柴禾。
她们便烧不起香草香木,只燃了灶火。
只见季胥将陶灶、炊具收拾整净,再将那肉、一大碗赤豆粥,摆放在灶头。
三姊妹向灶而跪,捧手在胸前,请了先炊婆婆先用,方在心中默念祈愿。
季凤在心中虔诚请道:“先炊婆婆来我家用饭啦,和您老人家再求个事,季蕴,乃是长安的一个老膳妇,是个大善人,您要像保佑我家一样,保佑她福运常在,灶火兴旺。”
如此一番祭祀过后,才在食案上用赤豆粥,吃那蒜苗炒腊肉,心满意恬的。
饶是这门窗紧阖着,可到底屋子不是密不透风的,那股炊烟飘了出去,远的不说,那近处的季家大房,嗅的清清楚楚。
金氏捂着哀鸣的肚子,咽了咽口水,只当是隔壁得来的祭品里头有腊肉,倒不知是她们自家的,向那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继续跪向灶台,捧手念念有词的:
“先炊婆婆您老人家好,我隔壁那户,乃是奸盗小人,愿先炊婆婆灭了她家灶火,让她家灶倒屋塌。”
只见她家灶面,也摆着赤豆粥,赤豆买的少,十分零星,晃荡的能看见碗底,季虎孩嗅着肉香,肚腹空空,饿向金氏道:
“阿母,什么时候吃晡食,我饿了!”
金氏瞪眼示意他莫吵嚷,好在季止及时将他拉走了,金氏便继续道:
“再保佑我家,来年无病无疫,灶火兴旺;
再有一个,如今粮价飞涨,您老人家使点力,保佑保佑这粮价快点下来,家里头干饭都吃不上了,裤头都松了……”
好一通絮叨才起来,季元等着吃赤豆粥呢,闻她之言,撇嘴道:
“阿母好啰嗦,先炊婆婆她老人家哪管这一大摊子的事。”
金氏想了想,咬咬牙,便道:
“您老人家若是嫌烦,只需记着我这最后一个愿。”
……
“希望先炊婆婆保佑这粮价的风波尽快过去,让日子回到从前。”
“愿先炊婆婆保佑粮价莫要再涨了,已是亏的多了……”
“先炊婆婆让我家成富户,让粮价回到从前罢。”
“先炊婆婆,保佑我家能日日吃上干饭。”
季胥家、冯家、崔家、陈家、王家等本固里五十余户人家,都设了赤豆粥,在灶前祭祀请愿。
第53章
“八神显灵啦!先炊婆婆显灵啦!”
这日,本固里的孩童一路跑着喧嚷。
“王利,你大呼小叫的,是怎么了?”季凤叫住来问。
“粮价能降啦!乡亭那都贴了告示了!
哎哟,我也不识字,都听旁人说的,你阿姊不是识字吗?让她看告示去。”
王利兴高采烈道。
季胥听说,便锁了门,同着妹妹们,打算叫陈家的一块去,看看怎么回事。
可巧陈家的吕媪也来了,两厢对碰,她也激动着,
“大早就听见吵嚷,听着倒是大好事,咱们一块去那乡亭看看究竟。”
一路上,又遇着不少同去乡亭的乡民,途径卧蛇谷时,只见两旁一溜的窝棚还在,但里头难民都空了,身穿皂色吏服的小吏们,按照县内指示,在拆除着窝棚。
乡三老尤公也在路旁,他拄着鸠杖,在同身旁的老叟们商量着什么,面前是一些背着布橐,捧着所有家当,听信的难民,看过去,这些俱是老弱妇孺,并不见青壮年。
乡亭告示墙旁,已是聚集了各里乡民,围的水泄不通的,前面那圈传来嗓门:
“这告示写的啥哪?”
“认也认不得,后头可有孝顺里的乡绅?来帮着认认字哪。”
孝顺里办有书舍经舍,那地方能识字的乡绅,比旁处多,其他几里多是大字不识的。
“这有能认字的!”
王利举臂声张道,他也是从前听季凤说的,她阿姊在长安得善人指教,能识的字,就说那些店肆挂的布幌子,上面的字她都认得。
围堵着的听说,让开条缝来,其实季胥是上辈子从小练书法,拿在长安认得了字做借口,蚕头燕尾的八分书她会写,不过此时的汉隶还没有兴起这样式的,要到东汉才成主流,这时候的笔划更为横平竖直,字体也显的扁平。
八分书与其相比,虽说书法风格有所不同,但字还是能认的出来,如今见状,便走向告示旁,看了清楚那布帛写的什么。
“女娘,这写的啥?”快同我们说说。
季胥将上面略显文绉绉的句式,用家常的话说道:
“这里解释了咱们州郡稻谷价钱飞涨,还有关东麦价居高不下的人为原因,
那最大的粮仓其实并未失火,乃是官商勾结,关东的大粮贾收购秋粮操控物价,贪官假借失火无粮,实则扣下万斛稻谷不入市,以至于粮价飞涨过市平,粮贾和那贪官趁机牟利。”
“这些狗贼,杂种!褓人竖子!该拉去砍头!”
听的骂声一片。
“后面呢?女娘你继续说。”
季胥遂道:“如今,廷尉已将粮价案侦破,罪魁粮贾和贪官已被扣拿,官仓的粮食也会分批入市,粮价会渐渐降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可算不用再吃高价粮了!”
“先炊婆婆显灵了!神明显灵了!这都是祭祀的功劳!”
“女娘,卧蛇谷那些少了的难民是怎么回事?”有人问道。
这告示上亦写了,季胥道:
“关东那地方,
粮贾和贪官一并被廷尉处置了,如今官府颁布了令,安排他们这些难民的去处。
家有青壮的,各地遣送回原籍,增授田地,减免明年赋税;
家中只剩老弱妇孺的,便在原地编户,授地盖房,明年赋税亦是减免了。”
“在咱们这编户?可别来我盛昌里,我那肉就被他们偷的。”
有的一听要让难民落户,生出排斥。
尤其鲍老爷,极尽反对,“我的缣帛料子的帻巾,我的好袍子!莫让那些一穷二白的难民进盛昌里!咱们那沙砾路,俱是各家各户出钱铺的,他们白甚么住进来!”
最后,在乡三老和乡啬夫的安排下,两户落在孝顺里,两户落在本固里。
盛昌里排外声音极为强烈,没法落户;
金氏里、廖氏里,本就是人口土地寡少的小里,所聚居人户,又俱是同姓同宗的,也没法安插进外乡异姓人。
最后便剩孝顺里和本固里,孝顺里因有乡三老坐镇,反对声音不大;
本固里本身就多为异姓人家,普遍穷,唯一的富户冯家,祖上出身还不好,对外也傲不起来姿态。
“怎么啥杂七杂八的人就往我们本固里落户。欺负我们本固里窝囊是罢!”
也有嘟嘟囔囔不满的,到底也接受了。
落在本固里那两户难民,乡里划了公家地方给他们。
其中一户住了一个已故老鳏夫的遗居,那是间瓮牖草舍,和当初季家二房的破草屋子差不多,那鳏夫去世后,草舍连着那块地,今年八月份便被编为公有了,如今划给了那户难民,乡里还借了公家的农具、种子给他们使,让他们垦地种菜去;
另一户,倒颇有家产,在崔家附近划了一块地,三五日的功夫,就建出了一座瓦房,请的还是县里的佣工,看的人乍舌。
建成那日,那家妇人带着独女,给住的近的人户送去彩绘了壳的鸡子,大房的金氏白得俩鸡子,怪暖心的,还让妇人常来家坐。
住的最近的廖氏亦是,说这妇人会为人,和她一样的爽利人。
如今,被贪官私自扣下的官仓粮食渐渐入市,稻谷的价在一点一点往下降。
“降到七十钱一斛啦!”
有那刚从粮肆探听回来的喜道。
听的人捧手说阿弥陀佛,祈祷道:
“再降再降,跟从前一样四十钱。”
但这也不是一日就能降下来的,还需要时间,这次粮价风波折腾的大家够呛。
就连最富裕的盛昌里,这年关里,也不如从前那样阔绰了,就拿里市来说,萧条了许多,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小贩,路过都能听到为一二个钱在理论的。
季胥想着,该寻个更大的市场来做买卖。
这日,问两个妹妹:
“想不想去县城逛逛?”
“县城?”
“县城!”
凤、珠两个异口同声。
她们哪里去过县城,不过从旁人那听过,多听崔思说的,因她大兄在县里打铁,便常拿县城如何,在孩童间炫耀,听的人心驰神往,她们自然想去,眼神都亮了。
季胥笑道:“马上要过除日了,我们去县里置办些家当。”
住的是新房,这家当也得一点点添置了新的来,如今日子太平了,也能想这些了。
像切菜的刀,她家用的还是砍柴的柴刀,是该去县里铁肆置办一把专门切菜的铁刀了,
盘盏也无,就三副碗筷,碗是用旧了豁口的,那盘子还是从前拿竹兜节做的。
当然,她最心心念念的还是铁釜,有铁釜炒菜方便,最好再买个炉子,既能取暖,那旧的陶釜还能在上面煮东西。
“小珠和二姊也一起去吗?”季珠神采奕奕问道。
“对呀,咱们一块去办了过路的传,趁着年前去县里好好逛逛。”季胥道。
凤、珠二个喜的一蹦一跳的。
如今出了告示,难民们被谴送回关东原籍、原地落户的落户,卧蛇谷那段路太平了,出门也不必再提着心,有人作伴了。
季胥带好尺籍,锁了门,便领妹妹们向孝顺里去。
这两日雪停了,亭父渐将卧蛇谷的道路清扫出来,不像从前似的积雪深厚。
一去并没有湿了鞋。
之所以来孝顺里,因去县里,遇上稽查严谨时,要出示“传”才让进,当然,如若遇上天灾,无传的难民聚集在关口,也有破例放他们入关避难的时候。
那些自关东远路而来的难民,有时过关,便得了放行,遇上不放行的,只能避开官吏,跋山涉水绕远路。
平日里,乡民外出,俱需要“传”,由本乡的乡啬夫办理。
如今粮价得降,乡啬夫梁兆也不避着人了,这会工夫正在家中,听的其妻说有乡民找,便出了来,迎头见了季胥,不似上次在乡亭那般威风。
说来惭愧,他竟不如一个年轻女娘能料事,后来粮价涨过市平线,他都没敢和乡三老提,说季胥曾寻过他之事,没的臊了一张老脸,如今笑了道:
“胥女?所寻何事?”
季胥道:“想去县市里置办些东西,来寻乡啬夫办我姊妹三个的传。”
时常有人寻来办传外出,乡啬夫梁兆已是从善如流,引她们进了堂屋,一面问道:
“尺籍可带了?”
他得核对出行者赋税是否有拖欠、是否有案件牵连等,若是男子,还得核对此人的徭役是否与出行日子相撞,再上报给县廷等批复。
季胥这户他有印象,当初穷极了,他只当这户要拖欠赋税下狱了,没曾想一看名单,却准时纳齐了。
如今接了季胥递的尺籍来,意思的扫了下,便还给了她,请季胥坐了,自己也向案坐了,沾了笔墨,在木牍上写着,一面盘问她何时去、何时归、为何缘故。
只见他那木牍,已书有不少申办传的乡民姓名,缘由各异,走亲访友的、买办的,一日下来要办不少份的传。
梁兆另起一栏,写道:
“……牛脾乡本固里季胥携妹凤、珠,过灵水县,买办用物,腊月二十往返……”
这封木牍还得移送给县廷,得上头批复,因而,末尾书道:
“壬申年十二月十八日牛脾乡啬夫梁兆谨移,一编敢言之。”
搁了笔道:“这办下来也快的,一日的功夫,明日晡时你来取就成,不耽误你后日出去。”
确实还是很有效率的,季胥谢过方告辞了。
两个妹妹正在院里,和乡啬夫家的女孩儿蹦蹦跳跳的玩闹,她招招手,说回家了,便都跑了来,出了院子和女孩摇手告别。
翌日晡时,季胥取回了那份传,小小的一块竹简,上头所书和乡啬夫一编的陈辞一样。
这日腊月二十,季胥三人大早起来梳洗,两个妹妹分外兴奋,季珠连瞌睡都无,和季凤一块嘁嘁喳喳的,有很多话来说。
自是都穿上了那鸡鸣布做的鲜亮襦绔,凤、珠两个还特地扎了红头绳,季凤道:
“嗳哟,小珠,去县里就别戴臂褠了,快摘了。”
平素她们在乡里玩,俱会两只袖子俱会套上防脏的臂褠,冬裳不似夏衣轻薄好洗,再说,几家能阔的有两身绵衣来换的,她们贴身穿了旧日的秋衣,当作里衣,便勤换里衣和臂褠,要方便的多。
季凤道:“从前听那崔思说,县里的人可干净着,都不戴这臂褠。”
季珠闻言,乖乖摘了,这些小事,季胥俱是依她们自己做主。
天方亮,她们便吃过朝食,向县里出发了,这路程可远着,足有三十里,得走将近两个时辰。
季胥本打算自己去的,想着妹妹常听人说县城如何,便也想带着去见见。
何况,这一说去县城,可都兴头的很,脚下全是劲,走了十来里,竟一点也不说累的,还是季胥说歇一歇,担心她们走出汗,湿了里衣不舒服。
这会日头也出来了,三人坐在石头上,只见远远驶来一辆牛车,上头的妇人笑吟吟向她们:
“这不是季家姊妹吗?去县里哪?我捎你们一段路。”
这便是在本固里新落户、筑新房的妇人,姓肖。
只见肖妇人梳着扁髻,尖长脸,一身厚实的绵襦裙,坐在牛车上,看不大出身量,怀里笼着个小女娘,瘦瘦的,前头将车的是个生面孔的汉子。
她们家那日也收到两个彩绘鸡子,因季凤也对其颇有好感,回道:
“和姊姊妹妹去县里买东西。”
季胥对人也还不熟,便客气道:“肖娘子自便罢,
我们走着去也是一样的。”
她道:“我过县里给我女买身衣裳,这是我在县里头雇的牛车,快坐上来罢,乡亲邻里的,客气甚?”
这牛车停在面前,在等她们上来,季胥仍道:
“不必了,肖娘子您自便。”
肖妇人摇头笑道:“你这女娘,怪生分的,罢罢,那我可走了。”
牛车骨骨碌碌驶远了,季凤惑道:
“阿姊,我们怎么不坐肖娘子那牛车去,她还怪热心邀咱们。”
季胥道:“日后相处熟了,才放心些。”
如今只知她是关东难民,姓肖,有一女,颇有家资,旁的还不知底细,季胥领着妹妹哪能随随便便上人车。
她们便走走歇歇,忽听的季凤手指着道:“县城到了!”
只见一面土夯的巍峨城墙,城门上,书着“灵水县”三个大隶。
墙临河道,门楼那,吊桥被放了下来,架在河渠上,城门前敞开了两排拒马,身穿皂服的门吏,正在核查过路者的传。
后面排着不少人,牵驴的、推独轮车的、挑担的,俱是从各乡赶早来的,或是外地过路的。
“都怪那狗贼粮贾,平时哪查的这么严!稍微瞅一眼就过去了。”队伍后头的埋怨道。
如今因粮贾惹出粮价风波,连进出都严密了,大家伙儿只能老老实实排队。
轮到季胥时,小吏道:“传。”
一面接了来,上下打量了姊妹仨的特征,才归还了放行。
她们从高而空的拱形门洞入内,只见一条足有十来米宽的南北通道现于眼前,这条大路,统统铺了河砾、并些碎瓦炼渣,一眼望去,平平整整看不到头。
道路两旁,还种些青槐树,这个季节光秃秃的,不过打眼过去也很规整,树后头,大多是青砖乌瓦的房舍,穿斗式的房顶,锁纹窗户,有些颇为势派的大宅院,门扉上还是兽首衔着的铜门环。
看的季凤则声连连,“我的姑舅大母,县里这房子,可真阔气哪,这砖得费多少钱。”
“瞧瞧,这还有这么大个排水沟!”
这道路两侧,开掘有两道排水沟,直连通城门地下的涵洞,素日的雨水、废水,便沿此沟排到城外的河里。
三人走走看看,连条水沟,都能把凤、珠二人惊叹不已,这还是两人头一遭出远门,一路走走看看,新奇极了。
因年岁将至,只见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悬挂些驱邪纳福的物件,诸如桃鱼符、桃枝、鬼面一类的。
有一家门前,三五成群的孩童,只见围着一簇火,火上烧着竹节,那竹节烧久了,只听的“嘭”的一声,
“喔——竹爆了——竹爆了——”
一群孩子,连季胥三姊妹都唬了一跳,孩童们却又好玩的喧嚷道。
季胥听着,倒像后世年味里的爆竹声。不过此时没有爆竹,便会烧着竹节,爆出响声来驱邪岁。
“真好玩。”季珠也跟着拍手。
“小郎,我问一下,县市怎么走?”季胥向其中散开的孩童问道。
买卖须得在市里,统一管理,像这样一条大路,是看不见商贩的。
这小郎四五岁的年纪,穿着戴臂褠的短袄,无裆绔,浑身滚的脏兮兮的,人中挂着条冻出来的鼻涕,手里还拿着根竹节要去烧。
吸溜了鼻涕,说道:“就在那边。”
朝大路的尽头方向指了指。
“你要从哪儿进?有三个门呢,最近的就是东市门,南市门和西市门得绕更远的路。”有个年岁大些的听见,走过来说道。
季胥她们沿最近的路走去,季凤扬面向她说:
“原来崔思胡说的,他们县里的也戴臂褠。”
可不是,小孩儿到处玩,哪能不弄脏衣裳的,臂褠能防着些。
说着话,这条南北大道走到了底,西边传出吵嚷的人声。
第54章
只见垣墙围绕出方正的格局,漆门高大,大隶横题“东市门”三个大字。
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看来这就是那最近的市门了。
这市门每日晨夕按时开关,门柱旁还有看守的市门卒,两个抱手,在聊闲天儿。
她们随了人流进去,两个妹妹看呆了眼。
只见里头列肆林立,有酒肆、肉肆、书肆、布革肆、帻肆、食肆、牛肆……甚至住宿的宿肆,应有尽有,南北两侧足足有七排的肆,规模比乡市大的多,店肆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每排列肆之间还有长廊相连,即使雨天来逛,也能不被淋着。
“椒酒、柏酒!买一赠一了!”
“屠苏酒,看看咯!”
这儿元日的习俗,有条件的,会和亲朋聚饮椒柏酒,食胶牙饧,眼下已经腊月了,酒肆也做起促销了。
“阿姊,那有卖胶牙饧的!”
季珠小手指着角落一家小肆道,只见那孩童,正踮着脚,从老媪那接了根小棍子沾着的胶牙饧,伸着舌头舔。
胶牙饧是种麦芽做的饴糖,因吃起来会胶黏牙齿,故而称作胶牙饧。
也就县里有卖的,因麦子价钱高,就小拇指大一块,得卖七个钱。
“阿姊别买,啧啧,金子做的贵成这样,都能买半斤肉了。”季凤一听价钱,扳了季胥到旁边道。
季珠虽馋甜食,一听这样贵,也懂事的不说想吃,只是走时还是有些眼巴巴的。
季胥便道:“来都来了,买一个尝尝,也不枉走了三十里远路。”
说罢做主给她们一人买了一块,她因不好甜的,便给自己买了块豆糕吃。
季凤肉疼这东西贵,吃的越发珍惜,不舍得嚼完了,只慢慢舔着甜味,
“阿姊要不要舔一口?”
举着那口水亮晶晶的胶牙饧来,季胥摇头,让她们自个儿吃去,将钱给了老媪,打听道:
“婆婆你这糕做的真好,在市里有年头了罢?”
“是咧,别看我这店面小,到底是自家的店肆,做了大半辈子了。”因粮价的事,周边都倒了几间店肆,她倒熬过来了。
“跟您老人家打听个事,这店肆若是租的来,大约是何价钱?”
像这县里,俱是一间间的列肆,那小贩、摆摊儿的散户是见不着的,那些市门卒、市吏会驱赶小贩,不许他们在这串走着卖。
须得有店肆,方能坐贾卖货,譬如这家卖饧卖糕的,再偏僻的位置,到底也是家小肆。
而这些店肆的持有者,必须是“市籍”身份,也就是说,拥有市籍的,才能有店,方能坐店经营。
然而,士农工商,这四民,要属市籍身份的商贾地位最低,完全不如普通的编户齐民。
譬如,规定“有市籍不得宦”,是说市籍之人不能为官。
甚至祖父母、父母,三代内有过市籍身份,都不能为官,且一旦入市籍,父承子继,不能变更。
遇上哪里兴土木,修城建陵,官府征调艰苦的劳役,市籍身份的人首当其冲。
且市籍商贾,除了有每年的赋税,做生意要交的市税,有时经过关隘,那货物纳的关税,要比普通人重的多,这便是“重租税以困辱之”。
这些人和农民相比,哪怕有钱,社会地位也要低的多。
当然,这些规定,也衍生出许多对策,譬如有那富贵之
家,自己不入市籍,但要盈利,就会让下人持有那店肆;
又或者,有些编户齐名,会去赁人家的店来做生意,仍维持着自己的原籍。
季胥所想,便是后者,一则,能维持现籍;二则,她哪里买的起一间店肆,也只能想想租赁的法子。
老媪做成桩生意,也就好心情的和她磕闲天儿,
“那近市门的好地段,又宽敞亮堂的,一个月得八、九千钱,像我这样在里头不起眼的,店肆狭小的,约莫二千钱罢,
瞧瞧,那便有一家能赁的,紧闭着门的那家,他家原是开小食肆的,因白面涨价,做不下去了,便说要赁给旁人,直到现在也还没赁成哪。”
季胥全身就一千个钱,赁不起,不过今日她就是来探个环境的,别说赁一间肆的钱,便是所卖之物,也还得斟酌清楚。
毕竟如今,面粉的价钱降的缓慢,还在高位上,若要租肆,算了赁金,成本更多了,面食生意越发不划算了。
边吃边逛着,果不其然,那西向的垣墙,还有一扇“西市门”,进出有人。
“女娘,买些桃鱼符、射鬾,除日挂着,辟邪除凶。”
一形容不起眼的男子,凑到她身旁道。
冷不防的唬了季胥一跳。
“我这处胡头也有,买回家去辟邪,最好不过,你去街上看看,可多人家都挂着咧。”
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个桃木刻的胡头来,牛鼻子,带着獠牙,上面朱、黑、白三色绘着夸张又对称的纹路,和蜡八祭时田啬夫戴的有些相似。
“好巧的手艺,我再看看你的桃鱼符。”季胥接过胡头,有意问道。
那货郎一听有生意做,回头盯了眼市吏的方向,将背篓调过来胸前背,露出里头卖的东西。
季胥便明白了,这市里竟也有货郎偷偷的蹿走散卖,不过要避着那些穿皂服的市吏。
“凤妹和小珠说,哪个好?”季胥左右手,各一胡头、桃鱼符。
两人都指那胡头,“这个可怖。”
季胥便花几个钱,买了个,也不枉得来一重要信息,回去挂在门头还能应景,图个吉利。
将这鬼面獠牙的胡头,顺手朝自己脸上一扣,弯腰嗷呜着,来吓唬季珠。
当真唬的季珠往季凤后头缩,季凤也被唬了一跳,嗔道:
“阿姊你坏!”
季胥方笑着拿下来,露出再无害不过的面。
当啷、当啷!
只听打铁叮叮,季胥三人进了铁肆,入内后,都不禁舒服的喟叹一声暖和。
这间官营的铁肆,宽敞许多,陈列着各式铁具,诸如锄、镰、柴刀、斧头、釜、鬲、甑、针、簧剪、熨斗、烛铗、耳勺、钉子、钩子、刀、火筯……
货架后头,有间储存货物的廛,里头的汉子坦胸露背,挥着铁杵,一下一下敲打通红的热铁,北风天的腊月里,铜色的膀子还淌着汗珠。
听的外间有客问人,一男子停了打铁,自廛间里出来,这卖货的事本不是打铁匠来做的。
那门旁有张小案子,官府设的吏员,专在那卖货,这会子偷闲出去沽酒了,崔广宗方出了来,他刚出师不久,资历浅,便得顾里外两头。
只见一青襦垂髻女娘,娴静的模样,却正掂量一把铁刀,那刀锋的亮,正好映着那烟眉眼梢,一面问道:
“这刀什么价?”
斜侧的身子一面回过来。
崔广宗认了人,一个大笑,“胥女!”
“许久未见了,你还好?”
季胥的视线方从刀那抬起来,隐约认出眼前的人,“崔广宗?”
是了,她想起来,廖氏四处声张过,她家大男崔广宗在县里打铁。
“是我,既是你要买,我向师父他老人家说说情,讨个九成半的价钱给你!”
“也不好让你去讨情,该是什么价还按原样来便是。”
若得了这个便宜,怕是廖氏那里要饶不过了。
季胥又挑了把火筯。
是弯曲扁状的铁条所制,平时烧火用的,夹柴、夹炭都可以,家里如今还没这样东西,都是直接用手或木棍。
簧剪也买了,这样日后缝补衣裳就不用咬线头了,裁布也不用去借陈家的了。
最后当然是记挂着的铁釜,得要三百钱一个,不如后世的轻薄,更厚重,不过也很好了,季胥很满足。
买这些东西,花了七百钱的大头,不过换来实打实的铁具,做事便宜,心里也开心。
“你我还客气什么?”
崔广宗得了廖氏托人带的口信,说是要将胥女说亲与他,想来已经说定了。
这会子以为她这般客气,是面薄的缘故,也不像小时候故意拿话刺挠她了,便给她拿来老铁匠打好的给她挑,原样收了钱。
季胥便领着凤、珠二妹,抱着铁釜,里头盛了菜刀、火筯、簧剪,出了铁肆,向旁处寻了家杂货肆。
所谓杂货肆,便是货物种类繁杂,有蒲草编的席子、装酱的酱瓿、掸尘的拂子、烤火的温炉,还有那杌子、鸠杖、米筲箕、匏瓢、灶帚、厨铲、耳杯等物。
“阿姊,这陶盘真好看。”
季凤看的眼花缭乱,最后视线落在她们要置办的东西上,一面拿了给季胥看。
只见那陶盘古朴厚实,翻了来,盘底还有各式各样的吉祥铭文:
福宜子孙、子孙益昌、富乐未央、日利、日利百万……
价也还实惠,季胥买了四个盘,一个大陶钵,并有三只碗,挑的俱是贴近心意的铭文,在掌柜的那付了一百钱的账。
季凤把着篮子,生怕摔了,这可是她们家簇新簇新的器皿,可宝贝着。
另外,还花五十钱,买了个烤火的温炉,下雪时围炉烤火,再合适不过的。
“掌柜的,您这石磨卖吗?”
只见角落一方小石磨,落了灰尘,上头还堆些杂物,不知置放多久的。
掌柜的忙道:“卖!你给个一百钱,便拾掇去,在我这碍手碍脚的。”
一面将杂物挪开。
“这都缺个口子。”季凤眼尖道。
那石磨应该是凿石或是运输时磕碰过,边缘有缺口,倒不影响使用,就是不美观。
季胥也道:“六十钱,我这就买了给您腾地方。”
掌柜的咬牙道:“你砍的也忒狠了,不过赚你个本钱!”
季胥牵了人佯装要走,掌柜的忙摆手示意她们尽管搬走,
“罢罢,你拿去罢!搁了有大半年了。”
但这石磨,足有百来斤,断断没法走三十里路,背回去的。
她便打听道:“掌柜的,这附近哪有雇牛车的?”
“打这西市门出去,一直向南走,到西城门那儿,僦人可多着呢!”
时下管驱车运人载物的叫“僦人”,付给人家的运费叫做“僦钱”。
季胥听说,便将石磨并炉子、盘盏暂搁在肆里,同妹妹沿路去寻,这县里各区的划分,包括这市,都是方方正正的,因而各条路都是笔直的,倒十分好寻。
只见西城门附近,青槐树下,拴了一排的驴车、牛车,僦人们大都身穿灰袍,笼着袖,在一栋避风的屋墙后,背着身子,跺着脚,说着话。
他们这些牛,大都是租的,驴倒多是自家的,多在抱怨前阵儿粮价涨了,跟着租牛将车的价也涨。
“好在粮价案破了,赶紧跌回从前罢!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说话时口中化出白雾。
“还是你好哪,牛车是自个儿的。”有向旁人拍肩艳羡的。
对方道:“好甚好,我家一具牛车,一年就得多纳出一百二十个算缗钱来,我的心都在滴血。”
“嗳哟,来客啦!罗双娘!来客咯!”
扎堆的僦人们见季胥来,向附近一座小屋子喊道。
僦人接活也是有规矩的,依序来,接客回来的,排到最后头去重新轮,现轮在最前面那架牛车,便是罗双娘租来接活的。
只见罗双娘拍打着怀里啼哭的女孩儿,急急的从屋里出来,客客气气笑问:
“女娘要雇牛车?僦钱嘛,咱们这儿的僦钱,按里算,一里一个钱,看女娘你走多远,若是一车载重超出了二十五斛,再额外加重量钱。”
那石磨加三个人,断超不出这重量,季胥道:
“我们往本固里去。但我有个石磨还在市里,可能得劳您将车赶到市门口,我们一块搬了来。”
后头的汉子且都贼耳听着,便有插话道:
“石磨?罗双娘你一个妇人家搬不动罢!往后稍稍,这趟给我接了。”
本固里可有三十里,远着呢,比排了半日,得个在县里外打转的短活儿强多了。
“去去去!我自能行!”
罗双娘啐道,将哭的流鼻涕的女孩放在车后头,解了缰绳来掉头,热络摆手道,
“女娘快坐,这就去市里取你那石磨,你放心,我
气力可足着,不用你搭手,一点问题没有。”
还将季珠这最小的先抱上车,生怕被截了胡。
搬那石磨时,罗双娘事先推了季胥搭着帮忙托举的手,
“别脏了女娘的衣裳,可看着罢,我一人可也成。”
说罢,咬着一口劲,一下将那石磨抱悬,趋步向外去。
看的掌柜的惊呼:“喝!好生猛一妇人!”
季胥也惊了惊,却见的那石磨稳稳当当放在车后,罗双娘一跃坐着将车,拉了她们,并置办的东西,向本固里去。
车上,那小女仍在哭,季珠悄悄问季凤:
“她怎么坐牛车还哭哪?”
季珠可新奇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坐牛车呢,紧紧把着季胥的腿,生怕载个跟头下去,那车轮毂动起来时,她愈发的雀跃,
“车动了!晃晃的,像在水里!”
一回头见那女孩还在哭,便有了这疑惑。
季凤也纳罕呢,这牛车多舒服哪,只见那女孩三四岁的模样,穿着墩厚,像只胖胖的芦菔一样坐立在那,面上把泪珠儿淌。
她悄悄向季珠咬耳朵,一面盯着,
“许是她阿母打骂了她。”
她小时野的不着家,阿母打她屁股,打重了她也哭的。
“小珠要不要拿手巾给她擦擦泪?”季胥从袖中取了手巾子,递给季珠,一面问道。
季珠有些踌躇,问:“她会不会咬我?”
季凤道:“她是人,又不是小狗。”
季胥道:“二姊说的对。”
向来腼腆的季珠,便大着胆,给那女孩擦泪豆子,不一会儿,新奇道:“她不哭了诶!瞧!”
“她喜欢小珠呢,小珠问她,叫什么名字呀?”季胥道。
季珠学舌道:“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不吭声。前头将车的罗双娘道:“告诉姊姊们哪,叫作豆子,方才非要趴在水瓮那玩水,再湿了衣裳都没的换了,便打了她几下,哭的死去活来,这会子生我气呢,不愿说话。”
第55章
一行颇丰的回到家,那温炉放在了堂屋一张苇席旁,季胥有时在那做针线,指头容易僵,添两根柴禾进去便能烤火,炉子上头搁了用旧的陶釜,里头盛水来烧,并不浪费了底下那膛火,冬日还能喝上暖肠子的热水。
那铁釜,便嵌在了灶眼里,她按船头灶的尺寸买的,正合适。
这灶的一头挨着窗子边的墙,因不好打钉子把新糊的墙弄烂了,便从梁边延下来两条绳索,贴着墙,上下绑住两排的竹棍,这竹棍有两指粗,从中破开,留出缝隙两头绑好。
季胥又削了五个树杈做的木勾,从头向下削,顶头留出外凸的一圈,正好能卡在竹棍的缝里,做一排可移动的勾子。
像竹杓、厨铲、灶帚,这些炊事上的用具,都挂上墙,显的利整。
至于那新买的铁菜刀,正好刀尖向下,卡在那竹缝里。
新的盘盏,便放在南墙边上的木案上,她编了个竹菜罩,倒扣在上面,不让落灰,还能防着虫鼠,要用便掀开菜罩来取。
那方石磨是罗双娘帮着搬进来的,搁在西南墙角,抹干净在肆里落的灰,便和新的一样了。
这不似粮肆里的大磨,要牵驴来拉,不过到小腿高,要用时跪坐在一旁,轮动手臂来旋转磨把即可,日后家里要磨些稻米屑、豆屑的,也就方便多了。
这样一归整,家里东西多了,却也是有序的。
“咱家也有铁釜了!”
“以后切菜不用和柴刀混着用了!”
旧日里那把柴刀,也能回归它原本的用途了,被搁在了门边的墙角。
凤、珠二妹帮着拾掇停妥,瞅着这些家当,掩不住的欢喜。
家里这番置办,回来就剩三十个钱了,得再挣钱才是,季胥心里也有了主意。
这日,孩童们巴巴迎来了的除日。
大清早,本固里家家户户在门上悬了芦苇编的绳索、插了桃枝避鬼祟,又开始忙叨这除夜的吃食。
一年到头,再穷苦的人家,也会在这日做上还过的去菜馔,有条件的沽了酒,一家子团聚吃饮。
季家二房的门扉,也挂着从县里买来的胡头,青面獠牙,看着一股煞气。
她到陈家,陈大将那榫合的木框给她时,吕媪那会在灶屋前,把着釜沿,翻过来铲那釜底积累的黑灰,那院里,还晾晒着好些清洗过的食案、席子、陶鬲……
瞧着好奇,问道:“这木框子作什么用哪?”
只见这些个木框方方正正的,有三尺长,还带着块大小刚好契合的薄板子,是腊月二十那日,自县城买办回来,季胥来托了陈大帮忙做的。
陈大听着描述,也觉古怪,但还是照模照样琢磨了出来。
“陈叔您这木工活做的越发巧了。”季胥拿了不禁道,
要她不费一颗铁钉,却能将木头榫合的如此巧妙,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头一语未了,听的吕媪纳罕她做什么用,笑了道:
“待我将吃食做成了,送来给您尝尝,再和您说。”
吕媪笑道:“倒是卖起关子了,罢罢,若没等到你送来,我家除夜可就不开席了。”
“且等着罢。”
季胥捧了木框,放回自家灶屋,又背了筐篓,上牛脾山去。
季凤惑道:“都除日了,阿姊还去牛脾山做什么?可是要摘些芦苇来编绳索?”
“不是,找些石头,做道吃食来给咱和陈家添道除夜菜。”季胥道。
季凤便也要跟去,“我也帮阿姊。”
二人便留季珠在家看屋子,一同去捡了五块大石回来,俱是扁状的,在井边冲洗干净了,放在筐里背回去,一会要用。
却见季胥抱了那盆泡了一夜的黄豆来,拣去那发黑的,滤干泛黄的水,再添些洁净的清水进去。
如今稻谷价虽说在降,但官仓的稻谷得分批入市,如今整体谷价还在六十多钱,一点点的降;
那面粉就更不用说了,关东旱灾所致麦子颗粒无收,粮价风波过去后,面粉价钱却还是在百钱以上,降的不明显,看来是得等明年关东秋收了,才能缓过来。
所以季胥暂时不打算在面食上打转了,决定做点别的谷类为原料的吃食,这黄豆成了第一选择,时下豆子比稻谷价钱实惠的多,三十钱便能买到一斛。
如今用的这些,便是前些时日,她在乡里粮肆买来的,如今身上就剩下三十个钱了,得尽快将买卖做起来。
“阿姊,是要煮豆粥吗?”
季凤问道,泡了的豆,煮粥要更易熟烂,能省些柴火。
“做豆腐脑儿,做豆腐,吃着别有番滋味。”
只见季胥将苇席挪至西南角,向磨跪坐,并着水和豆,舀进磨盘里,转动磨盘磨了起来。
“豆脯脑儿?豆脯?”
“不是‘干之为脯’的脯,是腐糜的腐。”季胥道。
妹妹说的豆脯,是一种干饼,用豆屑加了糙米屑、甚至粃糠挼团来做的,多是穷人家惯吃的。
凤、珠二人听的云里雾里,纷纷疑惑,只知豆子能磨屑、煮豆饭、做豆屑粥、豆脯,或者听说有加了水磨豆浆的,倒从未听过还有这两样吃食。
都围前来看,季珠连瓦狗都不好玩了,只顾的聚精会神盯着那口石磨。
只见那泡发的豆子,加水后磨出浆来,那沟槽里聚集了一圈绵白的沫子,像那天上的云彩一样,季珠眨巴眨巴眼,看的入神。
渐渐的磨出一大盆的豆浆。
季胥去西屋的布橐里翻出块麻布,是从前缝被褥剩出来的,裁出了五尺长阔,垫在另个盆里。
往
里倒去那盆豆浆,再将麻布整个圆鼓鼓的兜起,扎紧了,挂在一个房梁坠下来的粗木勾子上,摇动着,过滤到底下接着的盆内。
再解开麻布时,是些团块了的碎渣子。
“阿姊,这是不是豆渣?”季珠看了全程,率先琢磨问道。
季胥笑道:“小珠真聪明,是豆渣,炒着也还能吃呢。”
季凤叹道:“乖嘞!豆子加那么些水,能做出豆腐脑儿、豆腐,连豆渣都能吃,太好了,一点没浪费,还多了三个菜!”
今天可是除日,自然是越丰盛越好。
只见季胥将滤过的豆浆倒入釜中,季凤立时抢道:
“我来烧火!我渐渐的最会烧火了。”
季胥便让她来添火,自己在另头,搅动着釜里的豆浆,撇了浮沫,待其真正滚沸过,少量多次的,点入一种色白的水。
季凤问道:“阿姊,这是什么?”
季胥道:“还记得县市里逛时,阿姊带你们进了家药肆,买了些石膏吗?这是石膏兑的水。”
时下,石膏更多被作为一味治寒热惊喘的药,有些术士炼丹,也会用到石膏,因而的药肆能买着。
至于豆腐的诞生,在季胥所在的后世,相传,西汉淮南王刘安,在一次炼丹配药时,不慎将石膏放入黄豆汁中,形成了滑嫩可口的块状物,豆腐就此诞生,这也是后世追溯到的最早,关于豆腐诞生的说法,不过只是流传,并未有文献记载,也无从考证。
最早有记载豆腐的文字,乃是五代十国时期的《清异录》,里面写道:
“日市豆腐数十个,邑人呼豆腐为小宰羊。”
如今季胥所在的西汉,她未曾听过有豆腐的存在,许是淮南王未曾发生炼丹的偶然;亦或是豆腐已然在上层贵族流传,但方子宝贵,并不外泄,她们不曾知晓,也无从得知。
但季胥去过县市不久,可以肯定的是,县里没有这一吃食。
只见豆浆渐渐结凝,引的季珠诧异道:“阿姊,它结块了!”
季胥道:“结块了正好可以吃豆腐脑了。”
她先一片片的舀出来三碗,余下的,向那垫了麻布的木框里舀,再契了木板,石块一压,
“等上半日功夫,这豆腐便成了!至于这豆腐脑儿,正好作朝食吃。”
季珠歪着脑袋,打量了那滑滑嫩嫩的,白如膏油的豆腐脑儿,好奇道:
“阿姊,豆腐脑儿是什么滋味?”
季胥想了想,“甜味的,咸味的都有,要看各人喜好,咱家还有半罐子祭祀得来的蜜,正好能吃甜口的。”
季凤已是跑去西屋拿那罐子宝贝的蜜了,季珠却道:
“咱家不仅有蜜,还有饧!”
只见她将手伸进小布包里,摸摸索索,说来这斜挎的小包,还是季胥之前不做买卖那阵子,闲暇用碎布头给妹妹各缝的一个,她们挎在身上,喜的不行。季珠和穗儿一块顽时,精精神神的,俩人学着季胥做买卖,还装些小石子假装收来的铜钱呢。
“有胶牙饧,也是甜滋滋的!”
有一会子,终于从布袋里掏了出来,那胶牙饧,被舔过又藏在布袋口里,都粘了线头屑了。
季凤捧了蜜罐来,一见嫌弃道:“小珠,你真是个腌臜的!这都多少日了!还没吃了去!”
这还是腊月二十在县里买的,如今都除日,有十来天了。
“胶牙饧好甜,好吃的,我留着慢慢吃的。”
季珠每日睡前怕季胥发现她将饧藏着,嫌腌臜要丢掉她的,都自己把小布袋放好在西屋,不教季胥检查了去。
这块胶牙饧,朝食后,季胥要季珠拣干净线头,又冲了一遍,干干净净的,才给接着吃,这回让吃完了,不能再藏起来。
朝食那豆腐脑儿,白如膏脂,各人碗里都加了蜜。
季珠吃着蜜甜,滑嫩,爱的什么似的,
“加了蜜的好吃!在嘴里滑溜溜的!”
“嗯,好吃!嫩极了!”
季凤更是吃的哧溜哧溜,连连点头。
傍晌,季胥捧了盘香煎豆腐,向陈家去。
只见沿路各家,都在门前燃起了火堆,烧些芦苇、桃枝的,用火光辟邪驱祟,招福纳祥,陈家院前,也有一堆的火。
吕媪这对君姑媳妇、并陈车儿正在灶屋忙活晡食,陈大并陈老伯在各个院子角祭神。
陈狗儿兄妹俩正拿了木棍子去捅那火堆,乍一见季胥捧的吃食,都又惊又喜,
“胥姊,这是什么?”
一面问着,一面跟进院子。
“香煎豆腐。”季胥道。
这豆腐片成三角状,拿油煎的金黄,定了形了,再加了蒜苗,添了盐豉,并半勺蜗牛醢炒出来,那股子香味,勾的陈狗儿兄妹俩围着她,直勾勾盯那香煎豆腐。
“这便是香煎豆腐?”
陈狗儿嗅道,“嗅着真好的味。”
吕媪并庄蕙娘听见响,从灶屋迎出来,吕媪道:
“香煎豆腐?这便是那新鲜吃食?”
只见金黄金黄的,白中缀绿,卖相极好。
“是,劳陈叔给我做那对木框,这儿还有两块没煮的,留给庄婶儿的手艺了,或是做羹,或是膏油煎了吃,都是可以的。”
只见这未烹过的豆腐,雪白似脂玉。
庄蕙娘拿手这样一碰,滑溜溜的,像婴孩皮肤似的娇贵,可把她稀罕坏了,说道:
“这稀奇的吃食,我哪会煮呀。”
“我和婶儿说一说,婶儿准会,一点不难。”
说罢便将这香煎豆腐、和做豆腐羹汤的法子一并告知,临走道:
“若是吃着好,可别忘了告诉我呀。”
这新鲜吃食,得让人知晓合适的烹饪之法,才不埋没了,她也需要多听听反馈。
话说这陈家,除夜多了道香煎豆腐,都百般新奇。
庄蕙娘先给吕媪夹了去,“母,你先尝尝。”
吕媪端量一番,细细的尝了口,连连点头,
“好极了,是有股豆香,我这样牙口不好的老人儿吃着都不费劲,难怪叫豆腐。”
长辈动筷后,陈车儿他们兄妹也先后吃了,“这豆腐吸着汤汁,滋味极好!”
连最后点汤汁都没剩,浇在饭里吃干净了。
话说崔家,
铁肆那头饶了假,崔广宗结了工钱,到屠夫那割了刀好肉,买了两只母鸡,提着回来了。
一路有熟人招呼道:
“广宗回来了哪!个子越发结实了。”
“买这样多东西,结了多少工钱哪?”
“铁肆那可还缺人?将我家小幺带去学徒呀,从小管你叫阿兄的。”
廖氏驱赶道:“去去去,这会子了,还不回去做炊,等着上我家吃除夜饭哪?”
笑吟吟迎着自家大男进院了。
“大兄!可有给我买泥车?”
“大兄!我的布呢!”
崔广耀并崔思,噌的从屋里跑出来,叽叽呱呱的围着。
“都有!都买了。”
进至堂屋,只见崔广宗从布橐里拿出崔广宗索要的泥车,崔思央着要买的鸡鸣布,靛蓝的,虽说尺段不长,做冬襦是不够幅表,但裁了来,好歹能给廖氏和崔思各做件夏日里的短衫。
廖氏抢过来摸索道:“就你惯的他们,尽会乱花钱。”
一面往身上比量,“这颜色怪秀气的,我穿着怕是不合年龄。”
“那阿母那块也给了我,做身短衫和小裙儿,我还小,穿着不怕秀气。”崔思立即道。
廖氏便啐她:“去!贪心的丫头。”
说着话,却见布橐内还鼓鼓的,似是有东西没拿出来。
崔广耀得了泥车还不足兴,虎的便去翻。
被崔广宗一只手捉住提溜开,拣了布橐进衣簏里,“好小子还想翻出什么来?剩的是我一些换洗的衣物。”
除夜,门前燃草,火光闪灼。
崔家烹了肉羹,并些新鲜时蔬,为着崔广宗难得回来,一家子也不吃稀饭了,多下些米,在堂屋围着食案,吃那干饭。
崔大将他酿的稻米酒捧了出来,今年稻米精贵,可没有余粮拿来酿酒,这坛子还是去岁春酿的,总舍不得喝,存到除夜这会子,夫妻俩,并大男,倒上半
碗。
崔思和崔广耀二个还小,并不吃酒,就拣肉吃,崔广耀狼吞虎咽,连话都说不清了:
“大兄,你都不知道,家里好久没买过肉吃了,腊肉都没晒,连胥女家碗里都有腊肉吃,我上次去玩都看见了,我要二凤讨一块给我吃吃,她只不给。”
廖氏一听他又跑去人家里玩,往他胳膊上,拧的他泥鳅似的扭来扭去,一面说道:
“年底粮食和肉价涨的厉害,有几家晒了的?咱家也就今年没晒,以前哪里短了你这馋猫子的?”
提起季家,崔广宗想起来问:“母,你托人带口信说的那亲事,后来有寻胥女说定了?
她腊月来铁肆置办东西,我心里有这事,倒不好问,只见她身子骨瘦弱,买了两只母鸡回来,留着生鸡子,成亲了每日煮了给她补补,这么瘦可怎么生养呢。”
那是农忙过后,他在铁肆打铁,一日来了个老乡,带来廖氏的口信,说是家里商量定,要将胥女说给他做新妇。
后来廖氏再托进城的同乡带口信,说的俱是家中琐碎,倒是再没提过这门亲事了,如今他便问道。
不等廖氏细说,崔思便脱口道:“大兄你快别提这事了,可把阿母怄坏了,她胥女说不嫁大兄你咧!”
说起这,廖氏就来气,夸张的学了季胥当日回绝她的模样,向崔广宗道:
“广宗,近来十里八乡有不少人来问你生辰八字的,母已是在寻觅更合适的女娘家,你也别恋着她了。”
崔广宗青了脸道:“我没有恋着她。”
第56章
这厢,季胥自陈家送完豆腐归来,季凤已是在屋前燃草,她拿棍子捅了捅,火苗蹿了高,季凤一面嘟囔道:
“小鬾鬼们,看见我家这火有多旺吗?来年可莫来我家寻事,烧的你们魂飞魄散。”
听的季胥在唤:“吃除夜饭啦!”
便丢开棍子,应着跑去了。
只见堂屋铺了蒲草席子,上头一张食案,有蒸腊肉、腊肋,底下垫了菘菜,蒸出来的油正好有这清甜的菘菜解腻,香煎豆腐自然也有,并一盘炒豆渣、蔓菁,旁边烧了温炉,一面烤火,一面吃除夜饭,亲香和乐。
“这腊肉好好吃,阿姊你也吃。”
季珠吃的嘴角油滋滋的,不忘给季胥夹。
之前肉价跟着大涨,家里不做买卖之后,少有去乡市买肉吃,久而吃一次这腊肉,都香迷糊了。
“豆腐也好吃,我要吃两碗饭!”季珠豪言道。
“来,给压岁钱啦。”
饭毕,季胥每人给了八个五铢钱,可惜如今纸张罕见,也没有红纸包着,图个好意头。
不过,凤、珠两个妹妹已是又惊又喜,季凤问道:
“什么是压祟钱?”
季胥想了想,说:“就是辟邪除祟,希望你们年长一岁,平平安安的,这也是阿姊从长安学来的花样。”
“原来是这样的,难怪叫压祟钱。”
她们本固里可没有这样的习俗,把二人乐坏了。
季凤立马背了她的小布包来,掏出钱袋子,里头装着她从前牧猪攒的二十个钱,这下又多了八个,喜的嘴都合不拢了;
季珠也背了小包来,铜钱装进去,走起路来,晃晃咯咯的,可比石子的响好听。
正月初一不出门,正月初二,照着乡里习俗,亲朋好友要拜新年了,或是带一捆菘菜、一把芹菜、两根芦菔的都行,本固里各家也拿不起多贵重的礼,不过图个热闹。
季胥手头就剩十四个钱了,没和妹妹们说,若是叫她们知晓,按那懂事俭省的性子,那压岁钱都不会收的。
只是这拜年,十多个钱可不好做事,季胥想了想,正好做些豆腐,一则,新鲜有礼数;二则,若是吃着好,也有了名声。
那十来户帮着给自家盖房的人家,季胥便捧了两块豆腐去,见那方正雪白的吃食,一听的还是豆子做的,把人稀罕坏了,要留季胥吃饭,当下就烹了来吃,
“好好,不比肉差!”
季胥自是不留了,这家过后自己按季胥所说烹了来吃,连连称好。
“瞧你,这样客气,都多久的事了还记着情,来就来,还带东西,这是你做的新鲜吃食?”
“这一块得卖多少钱?太破费了。”
“白白嫩嫩的,真好看,我切些做肉羹行不?”
还有的忙捧出五辛盘来招待,热络的拉着说家常,临走又给掐了把新鲜的冬葵做回礼的。
冯家的徐媪夸她能干,笑盈盈接了下来,案上摆了油炸的果子,留了鲍予在堂屋与她话家常,自己到里间吩咐冯大道:
“你去称一斤枣脯给她做回礼,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冯家的体面。”
“一斤会不会多了些?半斤便很足够了。”毕竟枣脯是晒干了的,并不重秤,时下卖的比豆子贵,粮食亏了钱,冯大倒想俭省点。
见徐媪不改主意,便照做了。
过后做了道莼菜豆腐羹,除了徐媪与冯富贞脸上不自在,一家子吃的美味,鲍予道:
“倒有股小宰羊的味道。”
“豆子做的还能吃出肉味来?”
冯富贞她只倔着不尝,见旁人吃的香,偷偷的咽了口水,仍夹了些苦菜吃,说,
“是咱家太久没吃羊肉,二嫂馋糊涂了罢?”
这话一出,冯大嗽了一声,只见上席的徐媪面色一下不好看了,冯富贞见状遂不再言语。
出了冯家,季胥想着那日新落户的肖妇人,新房建成时,还给自家送来两个鸡子,便有意送两块豆腐与她,但她家一整日,都紧闭着房门,正月里不见人影。
王家穷成那样,哪还有亲戚来走动的,却见的季胥来拜年,
“那日亏的有曹婶儿帮着垛泥。”
“只吃过豆脯,没吃过这样的豆腐,多谢你能想着。”
曹氏接了豆腐千恩万谢,去屋里头,在一筐因缺肥而细小的芦菔里,挑了两根大点的,硬塞给季胥。
季胥知她家艰难,并不肯收,推托还得去陈家,抬脚走了。
王麻子在屋里听着响,见妻子拿来两块豆腐,不由的道:
“又是胥女在长安学来的罢,可惜咱家没这个手艺。”
曹氏掖了掖眼角,重了语气道:“你少起那些歪心思,否则我们娘仨就离了你。”
王麻子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瞧你急的。”
陈家吕媪还给塞了三个鸡子,季胥不肯收,吕媪道:
“你家又没养鸡鸭,腊月进县里置办东西,我看牛车拉回来的,花了不少钱罢?
最近都没进项,怕是小珠二个都想肉吃了,鸡子蒸了羹来吃,或是煎个鸡子饼,也是个荤哪,快别和大母客气。”
季胥便接了,又往孝顺里乡啬夫家去,梁兆的妻子黄氏正在院里编绳索,说道:
“夫君不在家,去好友家吃酒了。”
以为季胥寻乡啬夫有事,季胥笑道:
“我来找婶子拜年的,做了点吃食,正好带了来。”
黄氏面上不禁浮出喜色,搁下编了一半的绳索来迎,
“哟,从未见过这样的吃食。”
“这是豆腐,我过两日想拿去县里头卖,做个营生,婶子替我尝尝,若是婶子说这豆腐吃着好,那我这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嗯,这香煎豆腐不错。”
晡时时分,黄氏做炊,便将豆腐用猪油膏子烹了,又按季胥所言,加了些肉糜进去,归家的乡啬夫梁兆吃了,点头称好,
“连豆腐都有了肉味,极好,胥女这豆腐营生差不了。”
黄氏吃着也念季胥的好,便道:“胥女想拿去县里头卖,我看她还得寻你办每日进出县城的传。”
梁兆道:“这有何难,写个在哪家做佣工的由头,我给她办个半年限的。”
牛脾乡有不少乡民在县里为人佣赁,或是为富户将车,或是为店肆打杂,便要长期往返县城和乡里。
他写明缘由,办了一份长期进出的传,于他、
于乡民都省事。
自然,也有那明面说进县里探亲访友、为人雇佣,实则去县里卖鸡子、瓜菜的,为的是那里头的价钱好。
农人们的时辰气力不值钱,情愿多费些脚程去县里头卖,但农人们是寻常庶民,时下没有入市籍,不能在县里买卖,不说市吏必定要驱赶,就单单进城门那关,守城的小吏一查你的“传”,所写进城缘由是做买卖,却又拿不出市籍,便得拦住不让进。
农人也不傻,便会编出些假名目来进城,梁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都给办了。
县廷那头每日不知要复审多少份传,各乡的乡啬夫一编呈上去,县廷的掾史不过走个形式,都会给批复,办下来的。
盛昌里窑场,
不见哪家正月里盖房的,生意冷冷清清的。
年岁大些的窝在窑炉旁,沽些浊酒来,一面意钱一面吃酒,
“我的大,这钱归我!”
年小的小郎们没什么钱,便聚在一块玩角抵,这个只费力气。
后排房的空地,还有除夜燃草留下的两簇灰烬。
王典计在屋里算账,去年的生意到底不行哪,正叹着,听的外头说:
“胥女来了!”
迎出来道:“哟,稀客!”
“来给王典计拜年了。”季胥约着陈车儿一道来的。
陈车儿给王典计带了自家冬月里晒的菜脯,并一罐子菹芦菔,说了些吉祥话,便跑进窑场,和小子们说三道四去了。
王典计不承想季胥能来给他拜年,他虽是王典计,可也就在盛昌里,仗着甘家家大业大,还能摆架子,出了盛昌里,外人一见是奴籍,哪个不得啐上口。
他这贱硬的老心肠也欣慰着,因问话也都诚心起来:
“你如今什么打算?我看这面粉价钱虽是降了些,却也还要一百钱一斛,里市那些膏环胡饼的面食营生,都不见开张,怕是要到秋,白面才能回到从前那样的好价咯。”
“喏,这就是打算。”季胥顺便奉上携来的豆腐。
“这是何物?砖头似的方正。”王典计道。
“豆腐,没有砖头硬,软的,一捏就碎,您老人家不嫌弃,拿来做羹,或是膏油里撒些盐煎了,抹些酱、葱花来吃,
罢了,您这手艺,还是待会儿我给煎了再走罢。”
“豆腐?豆子做的?”王典计嗅出些豆子味,问道。
季胥点头,“我想着拿去县里卖。”
“县里好,各家又不耕田种地的,到底比盛昌里吃的开,同样的鸡子,到县里卖就得贵上一个钱。”王典计赞同道。
想了想,又道:“可就是太远了,得有三十里路呢,那里头没有市籍做买卖,还得东躲西藏的,若教市吏逮住了,少不得要将你的货物银钱罚没了去。”
“这些我也虑到了,先试试水,若是做的合算,便雇辆牛车往返,再在市里赁一间小肆,也就不用怕市吏来赶了。”
“行,素知你是有成算的,我窑场这儿有辆独轮车,你许是用的上,推着车,到底不用肩挑力抗的,轻省些。”
“不用,窑场来活儿小子们还得推着用呢,再说,我推着车,忒显眼了,那市吏一逮一个准。”
她见那卖桃木雕的货郎,不过就背了个筐,轻装从简的。
“这辆是早年旧弃的,不知在库房里搁了多久的。”
王典计说着,哐哐当当的,从库里推出辆落了灰尘的独轮车,轮毂咯吱咯吱响。
这年头,独轮车也是稀罕物,毕竟那轱辘轴,少不的要铁来锻打。
王典计见季胥推辞,多半是怕他这头不好交差,不禁显弄道:
“告诉你罢,王女入了孝顺里的书舍读蒙学了,夫人欢喜着呢,不就是辆破破烂烂的独轮车,稀罕什么。
显眼倒是……我有个法子,你推了这车,进了县里,便去杏花巷第二家,寻一个姓刘的老媪,花白的头发,高高的颧骨,佝着背走路,
她年轻也是个典计,因和甘家有生意往来,我们交情不浅,你便将这独轮车放在他家,卖多少取多少,卖空了拉回来,岂不方便?”
“也好,当我借您的,日后一定还回来。”
王典计摆摆手,不甚在意这辆破车,说起那刘老媪,兀自感怀起来。
季胥便拉了车,叫了陈车儿,一并回去了。
陈车儿听见那独轮车嗳吱嗳吱的异响,拍了胸脯道:
“拿回去,让我阿翁一修整,保证利索了。”
季胥笑了点头,她也知如今陈大的手工是越发巧了。
这头陈大帮忙修车,吕媪领她进堂屋吃五辛盘、粲果,她正好商量了一番自己卖豆腐的想头。
第57章
吕媪道:“我也猜着,你这豆腐做了,是想拿去卖的,只是没曾想是要去县里卖,县里不比乡下松泛,没有市籍可得被赶的,连家伙什儿都能被罚没了去。”
“还是想试试,那日打听过了,咱们全县有四千户人家,人口数万,县里每日过往的人,带机灵些,防着市吏也还能做。我想着,庄婶也可卖这个拣些嚼用,便在我这拿了豆腐,依旧像从前那样,卖了得三成的钱。
只是刚经历粮价的事,乡市恐怕越来越难做了,婶儿或许可以去盛昌里,那里头没有卖豆类吃食的,想必不会来驱赶,若有那不讲理的,或可寻王典计、松林子那家的蔡膏环帮衬,我提前同他们说一声。”
陈家姑媳听了,又是难为情,又是激动,吕媪拉住她的手道:
“难为你琢磨出新买卖,还顾惜着我们。”
她们原先只当再没了这样好的进项了,那盛昌里虽说因粮价之事大伤筋骨,到底比乡市好的多,里头又是季胥趟开了路的,自家算是捡了个大便宜。
“这有什么难为的,若婶儿在那处卖的好,于我也是有挣头的。”季胥坦言道,真论起来,这豆子比面粉价钱低,陈家这处还是三成的钱不变,她倒更有挣头了。
“对了,我与婶儿画个路线图,婶儿记着要便宜许多,不至于走弯路。”
一面说,从陈家的柴草里折了根草棍儿,在屋前的泥地画起来。
庄蕙娘拍拍昏了的脑袋,“嗳哟,这多的岔路,你是怎么记下的?”
“婶儿要不寻块麻布来,我拿炭笔画了,婶儿随身携带着,多走几遍便熟悉了。”季胥道。
庄蕙娘忙进西屋找麻布去了,吕媪拉了季胥的手,满心满眼的感动,
“你有这样细的心,想来盛昌里那头再出不了岔子了,大母唯独放心不下你那头,若是去县里卖,怕是要走夜路赶早罢?我使唤了你大父,叫他每日替你拉车到县门外头,你也别同我见外。”
“使不得,大父到底年纪大了,都六十了,又是起夜又是拉车走三十里来回的远路,要累坏身子的,前天除日才听他咳嗽,不能叔婶那头孝顺着二老,却叫大父大母为我这小辈累乏的。
大母放心,天儿快擦亮了我才走,如今卧蛇谷太平着,又有游徼队伍巡逻,亭父日夜看着亭门,我不能出什么事,那独轮车本就是为着轻省,王典计借我的,推着不吃力的。”
吕媪仍是担心,“可你到底是个年轻女娘家……”
“大母且看着罢!我能行。”
她说这话,莫名想起罗双娘来。
笑了道:“大母真疼我,只叫陈叔帮我将那独轮车修利索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吕媪拿她没法,说话的工夫,陈大在外头对着车轮毂敲打,叮叮当当一阵,向内道:
“修好了。”
季胥在院内试了试,果真一点异响没有,推动都顺畅许多,
“果真是好了,明日有了它,这三十里就好走些了。”
次日,夜半时分,季胥起来磨豆子、虑豆浆、点豆腐。
中途水瓮见底了,她又抽了火把,提桶去汲水,这时节的田地休耕,大多人家会烧野草灰沃地,淡淡的月光洒在光秃秃的农田里,四阿式井棚的轮廓显的清楚。
北风刮的火把晃动,季胥加快了步子,到井边熟练的甩桶收绳,两个来回将自己的桶倒满,提向家去。
一进去忙的关紧门,挡住外头的冷风。
季凤不一会儿揉着饧眼,也趿拉着鞋响进来了,瓮里扑了把冷水洗面。
季胥刚给她舀了瓢热水,见状则声道:
“要冻坏了,怎么用冷水,快来,这盆里给你接了热水。”
季凤一下从头到脚清醒了,巾子胡乱擦脸,一面道:
“阿姊,我与你一同去县里卖豆腐。”
“不成,太远了。”
季凤早些日,便念叨要同去,这是心疼她,怕她辛苦,可三十里路,对一个这么大点的女娘来说,实在艰难。
季胥想也未想,否决了。
“阿姊,你便让我去罢,过了年,我都九岁了,我会割猪草,牧猪,拾柴,烧火,嘴皮子利索,你曾经还夸我比小郎厉害呢,怎的如今轻看了我?”
“阿姊怎么会轻看了你,只是三十里实在太远了,你还小,再大些罢。”季胥暖心道。
季凤哼了声道:“我可不觉远,阿姊忘了那日逛县市,我可有喊累?
我从前在山里摸野菜牧猪,腿脚利索着,倒是阿姊,那日还说要歇歇肩呢,说了两回。”
提起这,还在脸上画手羞她。
惹的季胥指头戳了一下子她的脑门,“你啊你,真要去?”
季凤眸子灼灼,捣米似的点头,“要去,要去!”
季胥暂依了她,想着累没了她的兴头,也就不再吵着要去了,如此便道:
“先帮阿姊烧火,先快些把豆腐做出来。”
两姊妹在灶屋亮着火把,做出了八十一块豆腐,一桶豆腐脑儿,其中二十块豆腐,是庄蕙娘昨日说好的量,她不敢要多了,先试试水。
这价钱,两家也商量了,庄蕙娘那头卖两钱一块,季胥在县里卖个三钱,多赚个脚程钱。
那八十一块豆腐,正好是一板,她将庄蕙娘那二十块掂出来,放在她家的陶盆里,余的便是她这里的,重新盖好了麻布,放在独轮车一侧。
豆腐脑则一只桶,在独轮车另侧,拿麻绳固定好了。
另带了只垫了巴苴叶的柳篮,篮里盛了舀豆腐脑的竹杓、一撮削好的签子、一把稻草。
另有一竹盘盖着的,刚做好的香煎豆腐,拿来试吃的。
外加两根放在车板上备用的松木,上头沾了松油,照路用的。
冬日天短夜长,直到做完豆腐外头还是一片漆黑,火把到底不明朗,在堂屋装车时,偶尔发出哐当的响。
季珠从东屋揉眼出来,头发狮子狗似的,穿着里衣,黏糊糊道:
“阿姊,我也去。”
这个真不行,太小了,季胥给她披了衣裳,说道:
“阿姊和二姊去县里赚钱的,要是遇见市吏可能还得跑,小珠太小了,以后去玩时带小珠一起,
乖,我们走了,你把门闩好,再睡一会儿,天擦亮了,庄婶儿便会来拿她那豆腐,喏,阿姊放在堂屋了,她在外头叫门,你便拿给她,
醒来穿好衣裳,吃了釜里温着的饭菜,去陈家找穗儿他们玩,中食要自己热一热了,晡食阿姊们就回来了。”
到底是再乖巧不过的,一点也不闹,送着她们出堂屋,便在里头将门闩好了。
季凤又折回窗根底下,向内嘱咐道:
“若是出门,可把屋子锁好了,两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别弄丢了,生火热饭别离了人,别着了屋子。”
“记住了。”里头乖乖应道。
天还大黑着,不见一星亮,那独轮车早先应是要夜间运砖瓦的,前头还焊了个铁环。
眼下季胥可算知晓作何用处的,插火把的,另加季凤手里拿着一根点亮的,车上还放着备用的松木,便能撑到天亮了。
这县城路远,她们要比从前去盛昌里早的多出发,方能趁县里市吏用朝食的点,监管松防,踏实卖上一会,这都是她那日在牛车上,向罗双娘打听来的,她是县内人氏,见的多。
“阿姊,手套戴上。”
季凤从布袋里掏了来,走时季胥叮嘱她戴手套,她特地给季胥拣上的。
“这会子不冷,过会子戴。”
季胥道,外头虽说树影呼啸,冷风阵阵,但刚忙叨完,浑身都热的,也就没顾的停下来戴手套。
独轮车骨骨碌碌响着,漆黑里两簇火光,向外走去。
车响一过崔家院前,
西屋里,便亮了火,廖氏从东屋披了衣裳出来,见是崔广宗,背了布橐向外,哈欠着问道:
“这是去哪儿?不是还有一日假吗?”
“年节里,铁肆活儿多,早一日过去打铁,后几日便轻快些。”崔广宗道。
廖氏一面系着襦裳,“那你等会儿,母给你做两个豆脯,带着路上吃些也好垫肚哪。”
“不用,母进去睡吧,我去了。”崔广宗这便大步出了院子。
廖氏叫也没叫住,哆哆嗦嗦回屋了,她汉子崔大翻身问道:
“广宗走了?”
“可不是,铁肆也累人哪,这天都没亮都就得打铁去,真遭罪。”廖氏埋怨着躺回去。
崔大犹自嘀咕了一嘴:“昨日看他在路边和陈老伯说了会子话,还想问他是什么事呢,这会子就走了。”
“阿姊,后头有人。”
季凤挨着,悄悄和季胥道,只见半里远,亮着火把,映出个高大模糊的人影。
“先别慌,我们自走我们的。”
但她们这里推车,到底行路更慢,明显听到一阵鞋响,人影压过来时,季胥停了独轮车,准备待那人先过去,再作打算,好在前方亮起一片火光,是巡逻队伍,为首是尤游徼,已是渐渐朝这头来。
“是我。”
听的耳熟,方看清眼前的是崔广宗,不知吃什么长的高大,得有八尺。
头戴皂帻,一身半旧的皂襦袄,穿的一身漆黑,简直浑在了夜里,若非近了,谁也认不出这是他。
“你这是,去铁肆?”季胥问道。
崔广宗木着脸,没有言语,只是点点头,看似心情不好。
到底是同乡,又有记忆里的印象,季胥放下心来,继续推了车行进着,尤游徼近前了,盘问过他们去向,便向旁处巡看了。
剩的他们三人,便正好同路向县里去,隔的不远不近,走不多远,崔广宗道:
“你们也太慢了,这车就有这么重?”
季胥道:“你若是赶时辰,可以先走,没事的,不用等我们。”
“究竟还是我来替你罢。”
说罢,便将举了的火把递给她,等她接去。
“不用了,这挺重的,你先走罢。”季胥跟他不熟,因而婉拒道。
“虽说我不如冯三与你要好,到底也是小时一处玩的,这么客气做什么?倒像变了个人。”崔广宗看了她一会,说道。
季胥便松开车把手,找补了一句:“是么,兴许是离家久了,生疏了。”
崔广宗便不言语了,弯腰推了车,身影沉默的向前。
季胥接了火把在后头,牵了季凤,有自己的思虑。
不过季凤的话,很快又勾回她的神思,
“阿姊,卖豆腐挣了钱,你最想干什么?”
“凤妹先说,最想干什么?”季胥道。
季凤畅想了一番,好些想头闪过,道:“我们一起说。”
最后,都异口同声道:“打井。”
不禁相视而笑,因着以卖吃食为营生,便极其费水,像半夜里做豆腐,一瓮水都不够用的,还得去公用的吃水井打水回来。
天黑黑的,举着火把来洒了水,来回得走二里路呢,就提回来一桶水,费事又费力。
更别提平日洗漱了,一旦日阳好,三姊妹洗头洗澡,那水是一趟又一趟的提,季凤是看久了阿姊这样忙累,不禁心疼,便惦记着打水井。
季胥也觉有一口在灶屋前的水井,能便宜许多。
“本固里,除了冯家,还没有第二户有自己的吃水井的呢。”季凤道。
因着打井请人费钱,买陶井圈又贵,那讲究的还得设井栏、井棚,更别提每年立秋日,浚井改水,都是一笔支出,因而
本固里都还是早年里,各家出钱打的一口吃水井,用到今日。
自家也有一口井?季凤光想想,便足了劲头。
“再围上院子,买些鸡鸭来养,每天都能拣鸡鸭子吃,这日子想想就好……”季凤美道。
“都会有的。”
季胥想的还不止这些呢,一路说着话,也不觉脚下累乏了。
出亭门时,向亭内喊了亭父来开门,亭父哈欠连天盘问了去处,便开门放行了。
走到这会,天也擦亮了,在黄土里灭了火把继续向县城去。
季胥腾了手,道:“也不好让你一直替我,你歇歇罢,下剩的路我自己来。”
“这又不累人,打铁比这吃力多了。”崔广宗道。
见季胥一再生分坚持,便撂下车给她,抬脚大步走了。
连季胥包了几块香煎豆腐给她,说:“这一路难为你了,几块豆腐拿着吃罢,不值什么,就是有些凉了。”
他也只把手一挥,说:“我不好豆脯。”
季凤在后头道:“是豆腐不是豆脯!真是个没口福的呆子。”
朦胧中,这条乡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俱是离县里近些的乡出来的乡民,挑担背筐的,露水翠绿的菜,还有那活蹦乱跳的鱼虾,都趁早往县城赶。
还有到的更早的,已是在灵水县南城门排起了队,只见城墙上一小卒在放锁链,那高悬的吊桥缓缓放下来,架在城外的河道上,听的哐当一声,那紧闭的城门缝隙越来越大,能望见城内的河砾大道了。
排队的乡民喜上眉梢,
“城门开咯!”
“城门开了!”
“官爷,我走亲戚,这鱼虾送亲戚的。”
“我在里头一家做佣力,这菜带着自己吃的,您看我的传,都写了。”
只见那些乡民,说着话,都近前了,往门卒手里暗暗塞了什么,门卒便不与理论,摆手放行了。
季胥瞧见,便也从钱袋里掏出两枚钱,攥在手心。
轮到自己时,将竹传并钱递了与对方,门卒便放过了,没有追问她既然传上写的进城缘由是为人庖厨,却又推这一大车东西。
第58章
“谁啊?”
杏花巷第二家,只见是个哆哆嗦嗦,刚从被窝钻出来的中年男子,因叩门声发躁,半边身子挨着门,斜探出来道,
“打搅了,我是盛昌里王典计的相识,来寻刘典计,听闻……”
门砰的又关上了,
“什么典计不典计,不认识!”
“你!阿姊,那我们的车往哪放好?”
这车得放置了,她们提桶挽篮去叫卖,要简便低调的多。
“胥女?”
隔壁闻声出来,一声叫唤。
“罗僦人?”
这妇人正是罗双娘,那日将牛车拉她们回本固里,家里女孩叫作豆子的,这杏花巷背面便是西城门,想来那日她正是拍打着女孩,从这条巷里出来的,原是住这的。
“那刘典计前年便老死了,这间房她家里人卖给了旁人住,一家子搬走了,你寻她做甚?”
听说缘故,罗双娘一拍手道:“你何不放西城门那旮旯角去,那头一整日都有僦人在揽活,同他们说一声,都能相帮看着,丢不了,我那牛车也在那拴着等活呢。
走走走,你脸生,我领你去。”
便热络的引路,抄了近道,从巷里钻去了西城门附近。
只见那青槐树下,拴有牛车,那墙根底下,已是排放着些独轮车,都是进城来的乡民停在那的。
季胥便挨着旁边,将独轮车停放了,去解开那麻绳,季凤在一边卷着。
“罗双娘,这你熟人哪?”
“是咧,帮着照看一眼这车。”罗双娘道。
季胥道:“麻烦了,正好我做些吃食来卖,大家尝尝鲜罢,罗僦人,来,尝尝。”
那香煎豆腐,和自家炒菜吃的又有些微不一样,是拿家里的新铁釜间出来的。
豆腐片成指头厚的薄片,方方正正一块,煎的金黄时,抹了自配的调料,又撒了葱花,如今拿签子,扎了给人尝,再方便不过。
罗双娘尚未吃朝食,欢欢喜喜接了,一面向旁的僦人道:
“吃了胥女的东西,可得帮人家看着车啊!”
“可放心罢,咱这好些牛车,从不离了人儿的,谁走了都会嘱托着。”
僦人们都分到一块,瞧着新奇,除了那绿葱认识,别的一概不识了,只知嗅着有股子霸道的香味,勾的人咽口水。
咬上一口,都猛地称好:“这叫什么?咬着软,吃着香,若是就上一口酒,真绝了。”
“香煎豆腐,便是用这新鲜豆腐做的。”
季胥揭开麻布,只见里头是白嫩,方正的豆腐,厚实的一块,很有分量,引的人来看。
季凤道:“若是刚煎出来,热乎的,更好吃咧。”
“豆腐?怪新鲜的,倒从未听过,这怎么卖?”
“多好的味,怕是不少钱罢?”
“三钱一块。”季胥道。
“那倒可以,给我拿一块,我回家做了吃。”
如今县市里那些老菜梆子,一头都能卖到四五个钱了。
这豆腐有巴掌大,又厚实,买上一块,烩些肉啊,素菜的,那可是一盘新鲜菜,比老菜梆子吃着不知好多少。
“我也拿一块。”
“我也要!”
这便开张了,季胥忙倒出竹筒的水,净过手,给人包豆腐,季凤在旁递东西,收了钱,喜不自胜。
这里卖了些,余的都拣在篮子里,掩上麻布,季凤提着,季胥则提了桶豆腐脑,便在西城走街串巷的叫卖起来。
“豆腐脑儿——豆腐欸——”
“卖鸡子——新鲜鸡卵子——”
同样蹿走的,还有别的乡下人,裹着灰扑扑的厚襦,挎着篮子,那人家,听的卖鸡子,不少披了衣裳,开门来买的。
两姊妹这豆腐脑和豆腐无人问津,可把季凤愁坏了,这大老远的来,可不能卖不出去啊。
“没事,我们再走走。”季胥宽解道。
想了想,又变着花样叫卖:“豆腐脑儿,滑嫩细腻的豆腐脑儿,吃着嘴甜心甜!”
季凤聪明,顿时有了笑意,也学着叫卖:
“豆腐,香煎豆腐!咸香味美的香煎豆腐!来尝尝咯!”
两人一人一句,还能歇个空,配合的极好。
据僦人们说,这西城住的三教九流,屋子鳞次栉比,拥挤狭窄,各家各户门前还有除日挂着的苇索、桃枝。
这日初七,有些干枯了,有一家哐当拉开门,妇人正要去倒尿桶的,顺嘴问道:
“什么是豆腐脑儿?”
“一道甜点心,可以拿来做朝食,您家若是有蜜或是饴饧,可以化了水来,我盛一碗您尝尝,若是觉着好吃再买。”
那妇人一听能尝,忙的退回去,这就用饴饧化了些水,端着碗追来了。
“多盛些,化了有半块饴饧呢。”妇人道。
“好嘞。”
只见季胥从桶里片了一勺勺的,似膏脂滑嫩的东西来,足给她的碗装满了。
那妇人心下欢喜,吃了一口,
“嗯!滑溜溜的,吃着好!”
一碗哪够啊,早知她带个大点的碗来尝了,便问道:
“这豆腐脑儿怎么个卖法?”
“二钱一碗。”
“来一碗!”
有那出门的打算去市里买朝食的见状,也围过来,问道:
“这卖的什么哪?”
“豆腐脑儿,加些蜜水,
饴饧水的,滋味可好了,尝了再买。”
季凤见阿姊在忙,便应道。
不少人便家去拿碗,都先尝了,再说要买,一听,二钱一碗?
那经济呀,若是去市里的食肆打一碗水引饼来做朝食,得要十多钱呢。
“我要一碗!”
“我要两碗!”
都争相来买。
“都有,都有,别挤了我阿姊。”季凤喜滋滋收着钱,还顺带道。
有那远远听说二钱一碗,便从家里拿了个大陶钵来,比脸还大的,
“我要一碗,这是我的碗!”
季胥笑道:“是我这个碗。”
她是自家带了新碗来做量器的,就是吃饭喝水的普通海碗,先打在自家碗里,再倒在对方带的器皿里头。
“喏,小女,两个钱。”
一汉子,打了碗豆腐脑儿,给完钱扭头便走。
季凤一接来便不对,她平日数钱可不是白数的,这铜子明显轻薄,是掺了铅铁的假/币,嚷了起来:
“你回来!钱是假的!”
汉子便住这条巷,刚起床,袍子都是披着不整的,听说立时道:
“哪里是假的?我瞧着真真儿的!”
“大家伙儿看,是真是假。”季凤将手一摊,那枚钱露出来。
众人一瞧,一捻,都道:“的确是假的,小女子好利的眼睛。”
“老四你不厚道?瞧人是小女娘拿假/钱来使!”
七嘴八舌的,那汉子臊了,将碗攥的青筋起来。
季胥忙道:“一个钱而已,都说这条巷住的是好人家,想必谁也不会亏了我们的,郎君一定也是被人坑蒙了去,误收了这假/钱,我从前也上过当呢,不碍事的,换了来便成了。”
那汉子道:“正是这样!一个钱而已!还能短了她的?”
说罢便又摸出个钱来,给了季胥。
季凤还想理论,季胥抚了抚她的后背,季凤一看阿姊的眼神,便懂了,小人难缠、勿惹,遂继续做自己的营生,不与分证。
这会子,市内正中央,耸立的着一座市楼上,悬了面大鼓,有市吏爬上楼,击鼓传声道:
“开市咯!开市咯!”
“市门开——”
那市里东、南、西三扇市门便大开了,外头等着去店肆开张的商贾便涌进来,并些就市买物的百姓,整个市,一下喧腾起来。
其中,混入内的,不乏一些没有市籍的小贩,那卖桃木雕的张货郎便在其中。
只见他背着筐篓,衣裳胖鼓鼓的,游刃有余的,和普通逛市的百姓并无二致,和人聊闲天儿的功夫,便从怀里卖出一把辟邪的桃木短剑。
季胥这厢还在巷子里,豆腐脑儿卖的正火热,忽听的有人喊:
“市吏来了,市吏来了!快跑!”
是那卖鸡子的,如今从巷子里倒回来,跑着路过他们这堆人,还捎带嘴提醒了一句。
季胥和季凤,便也将桶子篮子一提,撒腿就跑,撂话道:
“在此地等我!我一会儿回来!”
还有那给了钱,捧着碗没等到豆腐脑儿的呢,自然哪也不去。
不一会儿,便有一胖一瘦,身穿皂服,系了赭色腰带的两名市吏,自巷口缓缓走过。
县市那头开市了,意味他们也就上值了,在城里各处巡逻,驱赶那些没有市籍做买卖的散户,见这处一簇人,便问:
“可有看见散户叫卖的?”
这簇人,男女老少的,俱已见怪不怪,从善如流摇头,
“没有。”
两名市吏走开后,绕远藏在巷里的季胥两姊妹,方折返回来,接着卖。
那卖鸡子的老伯也继续叫唤:“鸡卵子——”
季胥留了个心眼,这处自己忙着,唤季凤去巷口那头盯梢。
季凤机灵的很,远远见有市吏,镇定的背身走开,等一拐弯,撒腿狂跑来报信。
季胥和那卖鸡子的便匆匆跑去藏了,季凤便提着空桶原地等,她们那豆腐脑儿卖空了,这会子在专在叫卖豆腐了。
如此到日中时分,豆腐剩十来块没卖了,季胥便挽了篮子,轻装简行的,携季凤装作去市里闲逛的模样。
至于那只空木桶,事先放在青槐树下的独轮车上了,僦人们在,也丢不了。
迎头碰见卖木雕的张货郎,对方还朝季胥卖起他那桃木刻的鬼面胡头来,季胥便笑道:
“货郎不记得我了?我年前才买过一个的。”
说罢借用那胡头,朝自己面上比量,张货郎一拍脑门,
“是你哪!”
这才认真打量起来,瞧出那篮子的端倪来,说:
“你这女娘,胆子倒大,前儿才跟我打听,今儿就来了,卖的什么?”
“豆腐,是吃食。”
一面说,揭开篮子,给他瞧了;
一面叉了两块试吃的给他,“张货郎也尝尝。”
“嗯,这豆腐味道可以。”张货郎吃的有滋有味,一口接一口。
季胥向他打听道:“我方才在西城的巷子里卖,倒还顺利,倒不知这市里可有外头方便?”
张货郎做了半日营生,有这口味好的吃食垫肚子,便不吝同季胥言道:
“外头就是东躲西藏,市里也得小心谨慎,但规矩不一样,你往那瞧。”
张货郎指了市里正中央,那座足有三层楼高的市楼,只见上头有两名市吏,正跪坐案旁吃饼饮水。
“在市里卖,倒不必担心那些走来走去的市税吏。”
只见那些从游走的市税吏,尽是进出于店肆,手里有一卷竹简,他们进进出出,都是管收那些店肆的市税的,并不理会散户。
张货郎道:“我们一要防着被市门吏拦,你都混进来了,自是过了这道坎,不用担心了;
再个,便是防着市楼上的市楼吏,他们站的高,能俯察百隧,了解商贾的买卖,专盯市里秩序,
若是见我们散户在这卖,指定下来驱赶缴没家当银两,能不能了事全看他们心情了。”
“赶紧的吧,趁他们用中食是会子空档,松泛许多,我们悄悄的卖。”张货郎说道,便去寻人推销了。
若是说外头走街串巷要叫卖,市里便得安静。
不过好在市里人多热闹,挨肩接踵的,完全不愁没有客量。
季胥便寻那挎了篮子,装了半些菜的妇人来问:
“夫人,今日初七,买些豆腐回家添作一味菜来做羹。”
今日是正月初七,传说女娲创世,在正月一日创造了鸡,二日为狗,三日为猪,四日为羊,五日为牛,六日为马,七日为人,所以正月初七这天是人类的生日,此时也称“人日”,百姓们会在这日,做七种菜为羹,以此来庆生。
这也是今日市里如此热闹,俱因百姓们来这买菜,回去做羹庆祝。
“豆脯?也能做羹?”
妇人问道,她正在琢磨这七种菜为羹,该怎么变出新鲜花样来呢。
“能的,是这样的豆腐,你买回去切成丁子大小,加些菘菜,芦菔,煎鸡子,蕈干,腊肉或鲜肉,临盛出撒些葱花,可不就是七样菜为羹了,这豆腐做的羹汤吃着可清鲜了。”
妇人听着,这人是会做炊的,有条有理的,像是行家,倒免了她琢磨今日初七的菜羹,便道:
“来两块与我。”
季胥也不在一块地方落脚,都是这里问个,换条隧道连廊再问,以免拢了一簇人,引起市楼上的注意。
“嗯,我家老阿母就是不喜豆子煮出来那股子豆腥气,你这豆腐好,洁白无暇,一点豆腥气也无,我拣两块。”
接连问的,都是买了的。
“豆子?我牙口不好,不吃豆子。”
有个老妪听岔了,指着自己没剩几颗的牙,摆手摇头。
“大母,这是豆腐,是软的,您没牙也吃得的。”
季胥道,又细细与她说了,如何做菜羹吃。
那老妪听说,拉着季胥的手絮絮叨叨
的:
“豆腐好啊,豆腐好,你瞧,我两边槽牙掉光了,硬的都吃不动,能嚼的才吃两口,你拣一块与我,我回去做羹吃。”
又解开腰带,从贴身的衣裳里,掖出三个钱,还热乎着。
季胥瞧着,额外拣了块有些碎了边角的,不好再卖的,包在一起,提给她,再去问旁人。
季凤看着篮里所剩无几的豆腐,心底是越发喜幸,这会没吃中食也饿了。
季胥拿了些钱与她,让她去市里小食肆拣些吃的来。
季凤捧了三个胡饼回来,外面撒了胡麻,烤的酥香,里头羊肉馅又足,比孙吝郎的不知好多少,这会子东西全卖完了,吃着口香意足,还留了一个给季珠带回去香个嘴。
季凤道:“还多了四个钱。”
是买胡饼多的,季胥要她收着买零嘴,季凤喜的不行,掖在布包里头了。
正吃着,却见楼上的两名市楼吏下来了,直朝一个卖鱼虾的小贩去,一个缴鱼篓,一个将其押出了市。
那鱼虾贩子叫道:“错抓了!我是来买鱼的!官爷你错抓了!”
看的姊妹俩捏了把汗,自西市门出来。
只见那不起眼的墙根旁,市吏抛了抛钱袋子,掂着够沉,往腰间一塞,命道:
“抓你第二次了,再有三次,可就报给上头了,抓你做苦役去。”
鱼虾小贩作揖打恭,连连应是,那市楼吏这才放他,提着鱼篓子,并里头两条鲜活的大鲫鱼,回市楼上接着站值去。
鱼贩子这头,钱也拿去孝敬了,鱼篓也无了,人一走远,便甩头狠狠啐去:
“一天又白干!难怪说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的!咄!”
忿忿走开了。
看的季凤心惊肉跳,心想,往后自己更得打起精神,替阿姊盯梢。
第59章
这在家的季珠,可也盼着两个姊姊回来呢。
这日独守家中,在屋后菜地里揪了会野草,找穗儿玩了会儿,顶着吕媪给梳的两个丫髻,便回来热中食吃,小小年纪,抱柴、打燧石、引火,有模有样的。
穗儿跟过来还纳闷呢,“还没到晡时呢,你家中午也吃饭?”
季珠点点头,“阿姊说少食多餐,这样对胃好。”
两人便在灶旁烤着火,说小话,“阿姊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你想她啦?”
“我担心她们。”季珠道。
听到鞋响,陈穗儿道:“好像有人来了,是不是你阿姊回来了?”
寻出去一看,是从盛昌里回来的庄蕙娘,她在盛昌里那头的豆腐卖的好。
说起来,这亏的季胥元月给好些人家拜年送了豆腐,吃出些名头来了,她在那卖的二十块,便都卖空了,心下欣喜不已,特来和季胥说的,明日准备要二十五块的量。
这会子见季胥还没回来,独一个小妹在生火造饭,这人都还没灶台高呢,
“去和穗儿玩去,热饭是罢?让婶儿来。”
便撵开了季珠,架柴旺火,不一会儿便将釜里留的饭菜热好了,怕季珠烫着,还给捧了出来。
“吃罢,小心烫。”
只见一碗饭,铺了些豆腐菜、腊肉、腊肋,俱是朝食专门盛出来给季珠中午备着的。
季珠虽是腼腆,到底熟悉陈家人,也记着阿姊素日教的,嫩生嫩气道:
“婶儿、穗儿姊姊也吃。”
这样的人情把庄蕙娘稀罕坏了,笑道:“我们都没那中午吃饭食的习惯,小珠自己吃。”
一面给收拾釜里的残水,拾掇的干干净净。
季珠给穗儿分着吃那腊肋,香极了,两人欢欢喜喜的。
庄蕙娘检查了灶膛里的火星子,便安心由她们两个女孩一处相伴了,自回家去,晚些再来。
下傍晌时,季珠并穗儿出去玩,摘些草来编环。
正好在肖妇人家附近摘尾巴草,她家今日的门倒是敞开着的,家里的女孩,瘦瘦小小的,丫髻应是几日前梳的,都松散耷拉了,远远的望着她们,一身旧絮衣宽大的把人罩住。
大些的陈穗儿招手道:
“你叫什么?来这,我们也编环给你戴,可漂亮了。”
那女孩虽不说话,却想着过来,只见肖妇人自屋里出来,牵了她向里去,笑吟吟道:
“你们玩,我家小幺不会说话,怕生的很。”
编草戴环玩了会儿,穗儿因天气好,家里大母叫她洗头,便回家去了。
季珠自己在家等着等,她想,阿姊她们回来,是不是也要用热水洗漱?
便吭哧吭哧,从瓮里舀水进陶鬲里,拿燧石生出火来,正烧热水呢,便听见独轮车的响,她噌的迎出去,
“阿姊!二姊!你们回来了!”
“对呀,豆腐脑儿和豆腐全卖光了,你瞧,这是什么?”
季凤从怀里掏出个苴叶包了两三层的胡饼,在她眼前晃着。
最里头那层浸油的叶子剥开,季珠蹬着两脚,喜的问道:
“是饼?”
“是胡饼!羊肉馅的,可香了,七钱一个呢,吃罢,我还和那老男子讲价呢,我说我买三个,三个!他耳朵聋,好半日才听清,说三十个都是七钱一个,我就只好咬着牙付钱了……”
季凤和季珠说这日的经历,那张嘴,直到晡食都未歇停。
季胥亦是几下撑不住发笑,晡食她们吃的简单些,就一道羹,因着今儿初七为人日,便也吃的七菜羹,初二拜年得的鸡子还没吃,羹里便有切碎的煎鸡子、茭瓜干、芦菔、腊肉丁子、菘菜、豆腐、并一把碎末芹菜叶子。
季珠还把那胡饼,掰开三份,分给胥、凤二人。
“我和阿姊吃过了,那时刚烤出来,吃着更香。”季凤道。
“再吃小珠的,也香!”季珠道。
季胥咬了口,点头道:“果然,小珠分的更香!”
季凤笑道:“阿姊你就惯她罢!”
崔家亦在吃七菜羹,所用是豆子、稻米、芋、蔓菁、葵、芦菔、菘菜。
吃的崔思是嘴里寡淡,“怎么也不放点肉哪。”
廖氏道:“如今肉价多贵啊,等过些时日降了价,自有吃的时候,瞧你弟弟,吃着就不挑。”
崔广耀吃的呼哧呼哧的,像那槽里放了食的猪儿。
崔思道:“他成日在外头野,饿的吃什么都这样。”
“我看你也该饿上两顿,便不挑东拣西了。”廖氏道。
“市吏来了!市吏来了!”
巷里,季胥提桶便跑,拐了五六个弯躲住了,五六日下来,做这些已是娴熟。
这日,从巷子里叫卖出来,她照旧挎了篮子,里头剩的豆腐,混进了市门。
不过却未像往常那般挨个寻问要豆腐与否,而是停在了一家全市最大的食肆门前。
“阿姊,我们来这做甚?”
这里都是富贵人家派了小仆来买菜馔的地方。
连日跟来市里,季凤也对这地方有了大致了解,因疑惑道。
“这样东奔西跑的不是长远办法,若是能有个长期要豆腐的食肆,那我们便不用躲藏着市吏,跑来跑去的了。”
每日走远路来,还得在巷子里提心吊胆,实在耗费精神,若是能有个托底的大单子,再加上她们在外卖散的,也能快些攒了钱,去租间二千钱租金的小肆,无需整日里东躲西藏的,稳妥些。
如今她们每日能卖个五六十块豆腐,一桶豆腐脑,外加庄蕙娘每日在这拿货卖出去的,加起来能挣二百七十个钱,连着攒了五日,但这离店肆的租金还差些。
“客官,吃点什么?咱们福香食肆的厨夫,可都是会稽郡的名厨,最擅长做肉羹、杂烩大菜。”
店小子穿着酱色旧襦绔,前来迎客。
“我们第一次来,不知都有什么肉羹?”季胥问道。
季凤自进来,便在左右打量,满眼新奇,只见店肆内,食案排列,不少的案前有食客共案合餐,彼此笑谈着。
再往里,上过台阶,有屏风隔出来的雅间,那里头的人更讲究些,俱是分案而食,隐约能看见,都是戴冠穿绫罗的郎君在推杯换盏。
一听季胥的话,眼都亮了,问道:
“阿姊,咱在这吃中食?”
这家福香食肆,可是全市数一数二的大食肆了,格局方正开阔,除了前头这片食客的地,后头还有厨屋,不住的有小子从里头传菜出来,怕是本固里都没谁进过这家食肆呢。
季凤想想便来了兴头,可又隐隐心疼起钱财来,在这肆里吃一餐,怕是要
花不少钱。
“对,正好也该吃中食了,”
季胥听完店小子报菜名,便道,
“来两碗鸡肉瓠瓜稻米羹。”
“好嘞!”店小子跑着去传菜了。
“我们坐那儿。”
只见一张漆木食案,下头铺了竹簟,簟上还有两只软和的蒲团,胥、凤俩姊妹对案跪坐下来。
季凤稀罕的低头,摸了摸那蒲团,同季胥道:
“这垫子好软和!膝盖都舒服着。”
想想那店小子说的价钱,又筋疼道:
“两碗羹八十钱,都够买一只鸡了,太费钱了,阿姊让我去那小食肆里,拣些糕饼垫一垫还经济些。”
“没事,凤妹就踏踏实实的吃,我们辛苦这些日子,也该来这食肆吃一吃好的,再说……”
季胥指了指搁在一旁的篮子,里面还剩些豆腐。
她朝季凤招招手,季凤撑案倾过身子来,她便嘴唇蠕动,耳语着什么。
季凤听了眼眸闪烁,捂嘴重新归坐下来,一点顾虑也无了,安心等她那碗鸡肉瓠瓜稻米羹。
不多时,店小子捧了来,只见那碗,俱是红陶碗,木箸虽说有些掉漆了,但能看的出,是漆木筷。
那鸡肉剁块,瓠瓜切成滚刀状,肉多菜丰,陈在稻米羹上,闻着有一股子清香。
“客官慢用。”
季凤迫不及待舀上一口来吃,口内哈出一口热气,点头道:
“嗯,到底是开食肆的,还挺好吃的,瓠瓜清甜,稻米软糯。”
“不过,”
她低了嗓门儿道,
“鸡肉有些柴,没有阿姊盖新屋那日做的白斩鸡好吃。”
二人相视而笑,低头吃起来,吃完后,季胥仍找原先那位招待她们的小子结账,向他道:
“小郎可否向你们掌柜的传句话,店肆里可要添些豆腐菜?”
“你……”
店小子满眼惊讶,立时向门外市楼方向张望一眼,
“女娘胆子可真大。”
做食肆的消息自然流通,他确有听过,近来坊间好吃豆腐,有说是个散户流窜着在卖,连市吏们都有耳闻,却一直未逮着现行。
没曾想这女娘还敢混进市里,来做他们食肆的生意,若被市吏逮了去,怕是要被狠狠敲上一笔,方能了事。
若非这女娘先头在店里花钱吃了两碗羹,他就要嚷起来了,毕竟他们正经开店肆做生意的,素日最烦就是这些流窜的散户,乱了秩序不说,多少还影响他们正经店肆的生意。
也是时下市籍地位实在低下,官府条文都是对市籍的打压,还有几个胆敢入市籍做营生的,届时钱未赚着,编户民籍的身份还丢了,子孙后代都受影响。
就连他们这福香食肆,虽说许掌柜是市籍,这间食肆便在他名下,但实际的东家,是县里东城的乔姓富户,家主乃是本县县丞的舅亲。
许掌柜的便是乔家门下出身,每年汇总了银钱,交至乔家账房,乔家也会时而派典计来查食肆的账。
季胥说这话时,一面笼着袖,向店小子塞了十个钱。
“罢了,你且等着。”
这钱足抵店小子一日工钱了,不过一句话,他也就走开,向里间去了。
不多时,领一微胖身量,面圆耳大,束髻,穿绵袍的中年男子出来,他低声道:
“女娘这边请。”
引季胥至一清净的廛房,只见里头一篓篓的瓜菜,堆放着一袋袋的粮食,是店肆的廛房,连通走道。
季胥便站至门口,一眼能瞧见外头进出的食客。
听的许掌柜问道:
“豆腐我倒有所耳闻,竟是你个女娘在卖,你就不怕我将你报至市门楼,逮了你去?”
却见这女娘言谈有度,有超脱年龄的坦然,未曾被他这番话唬住,笑道:
“想必贵店不会对食客这么做,再个,掌柜的若真想如此,又何必现身唤我来这,怕是要看看豆腐如何,才是真。”
说罢,便将篮揭开,露出陶盆盛放的豆腐,只见白玉似的,方方正正。
许掌柜只于坊间听说,却还是头遭见,
“豆子做的?”
“正是,三钱一块,是新鲜吃食,福香食肆若能做出豆腐菜,想必能盖过其余食肆的风头,
至于做法,我当年在长安学做豆腐,也懂几道豆腐菜的烹法,可以面授给贵肆的厨夫。”
“你随我来。”
许掌柜引路至后厨,只见那两排陶灶,足有六个火眼,却不见火膛,数个厨夫在忙活着,时而向外喊:
“小釜,武火!”
外头专事添柴的小子便添了柴,吹旺灶膛的火,这小釜的水便咕嘟冒泡。
一旁设有桌案,刀俎,有在庖丁解鸡、解鱼的厨夫,杂役们便帮着收拾内脏、舀水递盘。
一小子向外捧了残羹盘盏而来,哐当当放入盆内,唤道:
“孙吝郎!洗盘盏!”
如厕归来的孙吝郎抱怨着,向大铁鬲内舀了瓢热水,兑在盆内,这才蹲身擦洗着。
厨夫不满道:“那沸水我留着烫鸡的,你倒好,给我舀走了。”
孙吝郎嘟嘟囔囔的:“那不还剩好些吗?够你烫三五只鸡了,冷水哪里洗的干净盘盏。”
“我看你就是嫌水冷,回回舀我热水。”
“费你家柴了?”
两厢拌嘴起来,见许掌柜来了方停息。
季胥在旁候着,只见许掌柜向一头戴小帽,身围蔽膝,手戴臂褠的男子言语些什么。
那男子是资历最老的厨夫,闻言向季胥瞥了眼,声张道:
“我一数十年的老厨夫,用的着一小女娘来教我庖厨之法?还是个卖豆腐的。”
然许掌柜抱着让其一试,肆里又无损失的态度,厨夫也不好言语,重着手脚收拾,腾出个灶眼、一块刀俎与她。
第60章
只见许掌柜同她言语过后,她便将袖子一挽,净过手,从篮子里掂出块豆腐来,
冲洗过后,徒手抓成糜,再剁了块肥瘦相间的肉,打上葱姜水,和豆腐糜搅拌在一处。
厨夫们在旁看着,说道:
“这豆腐原来如此之软。”
“不过如此。”老厨夫道。
可接下来,季胥切豆腐时,都开始怀疑起这豆腐的硬度来。
只见她右手使刀,左手扶豆腐,一刀刀切的快如电闪,木俎发出木鱼般的声响,规律极了。
老厨夫不由的正色起来,这人持刀手势稳健,包括左腿弓,右腿绷,腰板打直的模样,没有下功夫苦练过是做不来的。
只见她停了刀,用清水将豆腐轻轻的一冲,那原本方方正正的豆腐,斜斜躺在木俎上,一片片的,薄如蝉翼,竟见她又切了起来,笃笃笃笃……
看的人是百般疑惑,
“这豆腐到底是软是硬?”
“瞧她切的这样容易,像是块硬物。”
有个小子拿手一戳旁边一块豆腐,
“是软的!”
都知道,这软趴趴的东西,切细丝可比硬物难百倍。
可季胥在釜中用粉勾了鸡骨汤头的芡,将那豆腐用铲子摇散在汤头中,只见那一根根的,比线还细,足可穿针!
再缀以菘菜丝,盛了出来,恍若极细的银鱼在晃悠,万般赏心悦目。
“这豆腐咋切的这么细?这铁刀我觉着可重了。”
有那尚在学徒的小子惊叹不已。
那原先绷着脸的老厨夫,使劲在其脑袋盖上一巴掌,
“瞧瞧人家,比你还小,这刀功,塞过你十倍百倍!”
“师父,您老人家能有这好刀功吗?”学徒小子问道。
老厨夫未言语,对季胥态度已不似前般轻蔑,好问道:
“女娘,这羹汤叫做什么?”
季胥道:“文思豆腐羹,诸位尝尝。”
许掌柜,并老厨夫,一帮小子等人,便拿碗舀了来尝。
只见孙吝郎也挤了进来,使劲捞了一大勺,他在那头旮旯角洗碗可都听着,赶忙来的。
这里一抬头,见是季胥,不禁拉了脸,这文思豆腐羹也不尝了,只向许掌柜道:
“许掌柜,这人的生意可做不得,我和她从前在一处卖东西,她偷工减料,盛昌里可都知道这人品行不端。”
季胥听说,心头无语。
老厨夫道:“不必理会,孙吝郎你这老货,说人家还是说你自己呢?”
众人都知这孙吝郎德行,哄笑起来。
孙吝郎臊个没脸,捧了碗一旁去了。
“这文思豆腐羹,滑嫩鲜口,好吃极了。”
“嗯,这羹可以,倒比咱食肆里的各类羹都要清鲜!”
吃的众人连连沉醉点头,老厨夫虽未反驳,面上却不大自在。
季胥道:“都是贵肆的鸡汤熬的好,有这汤头,方能做出文思豆腐羹来。”
老厨夫面上方有了笑,问道:
“这些豆腐糜,拌了肉糜,是要做什么?”
“再炸一道豆腐丸子。”
只见她擦净釜中水,挖了好些油膏进去,吩咐外头要文火。
那雪白的猪油膏,渐渐化开,只见季胥在豆腐肉糜中,拌上调料,虎口汆出一颗丸子,用铁勺挖了,点入热油里。
那油里次次啦啦的,渐渐浮满丸子,那丸子被炸的金黄时,整个厨里,都飘着一股子香气。
连外头的食客都探着脖子在嗅,向跑堂的小子问道:
“你们食肆今日做什么新菜?这么好的香味,给我上一盘。”
这厢季凤在堂内等阿姊,顺便和原先招待她们的店小子聊闲天儿。
正打听人家每日工钱有多少,听的食客在问,喜幸不已,道:
“像是豆腐丸子的味道!”
阿姊在家也做过来吃,她自是嗅的出来。
那食客便道:“给我上一盘豆腐丸子。”
“我这儿也来一份!”
店小子忙的跑向后厨,只见里头各人,也被这新鲜炸出来的豆腐丸子,馋的喉咙直翻滚,香的哪,魂儿都不守舍了。
许掌柜听说,心内大喜,问季胥:
“女娘,你这还剩了多少豆腐?
本肆全要了,今日新菜,文思豆腐羹、豆腐丸子,免费送给食客品尝!”
于是乎,季胥余的十来块豆腐,俱被做成这两道菜,传至外头食客享用。
“豆腐?我家倒是买过一个女娘家做的豆腐,本以为做出来,味道就很是不错了,没承想,还有这样好的豆腐滋味!”
有一食客吃了,连连道。
“要么说人家是专开食肆的,咱们的庖厨手艺哪能与其相较呢!”
“兄尝尝这豆腐丸子,外头酥脆,里头蓬松,绝妙!绝妙!”
“都说人间美味,不过鲜羔羊,嫩黄口,春鹅秋雏,冬葵温韭。依我看,这豆腐倒不输这些,别有一番滋味!”
雅间里,吃后也褒赞不已,饮酒作赋,甚至以箸击樽,高歌起一首新作的《豆腐歌》来,
“白如玉兮端方正,煎如金错兮气郁扬,食之旦昼兮安能忘?”
后厨内,季胥正好趁这会工夫,在手把手,教厨夫们做这两道菜。
小子们叹道:“这也太为难我们的刀功了!”
老厨夫到底是老把式,虽说第一次接触豆腐这样的软物,但切出丝来,比旁的小子好百倍,稍加练熟了手,日后做文思豆腐羹不成问题。
各人忙响中,孙吝郎捧着洗过的盘盏,挨凑到案旁,手极快的,捏了两个丸子进嘴。
这丸子刚炸出来的,烫的他龇牙咧嘴,可香的也不行,恁是嘶吼着气吃下去。
又眼瞅无人注意,抓了好几个藏于袖中,接着洗碗去。
一旁,许掌柜正和季胥聊豆腐的事,决定日后,每日订五十块豆腐。
要知道,季胥姊妹躲藏着卖上半日功夫,也就能卖五十来块。
现今这食肆一下吃下五十块,还是每日稳固的量。
季胥闻言,不禁面有喜色,问道:
“不知何时送来为妥?”
许掌柜道:“每日辰时,开市的时候送来罢。”
季胥道:“掌柜的您也知道,我是散户,这五十块豆腐数多,定然是带不进市里的,
怕是进门便要被市门吏扣下了,恐怕得劳您这头遣了人,去西城门那头来取。”
福香食肆是有市籍经营的,若是他们的人运送食材,市门吏盘问过,便会放行。
虽说如今市吏只管驱赶散户,并不管那向散户买东西的客人,可这一来,于食肆却也不便。
季胥道:“掌柜的放心,不出五日,我这手头银钱凑手了,在市里赁上间小店肆,便是正经营生了,届时也就亲送至店里头,不必这样私下来取。”
许掌柜想了想,道:
“我们东家在市里便有向外租赁的店肆,我带你去瞧一眼,
若是还满意,你大可赁下来,赁金下个月再给,也不打紧。”
许掌柜亦有顾虑,食肆内已将这豆腐羹菜宣扬一番,明日便要正经添菜做买卖了。
若是季胥这头,在外被逮了,扣了食材,供应有岔子,那于他这头可是大损,不若帮她尽早将租肆之事定下来,方为稳妥。
季凤正和店小子嗑牙,从工钱说到工时,季胥交待她莫乱跑,在此地等她,便随许掌柜去了。
穿走在闹市中,许掌柜状若无意闲聊道:
“女娘既有这等好厨艺,日后可有开食肆的打算?我是做这行老了的,或可帮着参谋。”
“就会做两道豆腐菜,哪里开的了食肆,我是既无那手艺,也无那银钱。”
许掌柜便笑道:“这开大食肆,可不止手艺银钱两样简单,我们福香食肆,可是打通了数间列肆,方有这等规模,莫论这其中所耗钱财,便是寻常市籍人等,又岂有这等能力?”
季胥陪笑应是,道:“张豆腐,李豆腐,一夜思量千百计,明朝依旧卖豆腐。
我们这样的小民,哪里折腾的来,能有卖豆腐这项营生,就是神仙保佑了,又哪还图别的呢。”
许掌柜满意点头,捻须引路了。
所到之处,是间市里最小规模的列肆,大约有九尺宽,十尺深,后头也不带廛房,走两步便到头了。
若是个子高的人,站于门口,展臂便能摸着两头墙壁,大约就能支开个桌案摆摊,卖些小食,要支案留客堂食,是绝无可能的了。
隔壁也多是卖小食的,诸如胡饼、桂花糕、胶牙饧……
赁这样一间小肆,位置虽偏,拢在一簇,却也合适。
“如何?”
许掌柜问道,他手头并非没有大些的列肆来赁,刻意挑了这最小一间带来。
季胥点头道:“我先头正想赁这样一间,太合适不过了,不知价钱如何?”
“女娘既满意,咱俩家日后又有往来,我也诚心说价,每月二千钱。
赁金嘛,按月结,这月过了近半,便并作下月再给。”
这价钱,和季胥先前打听的一致,确实未曾哄抬赁价。
季胥捧手道:“谢过掌柜的,那我们便签上半年期的赁书。”
若想长期固定在市肆内营业,是市籍身份的,得携了市籍文牍;像季胥这样的民籍身份,便得携了赁肆书,向县廷注册登记。
每月须缴纳“市税”,方有了经营权,若是有后排房的肆,住在里头也行。
这市税,是市籍商人、及在市肆坐贾的商人必须缴纳的,季胥这样一间小肆,每月市税在一千钱左右;
除此外,还得纳“交易税”,按成交额的十分之二计证,每月底或月初,会有市吏一家家的来收;
若是大宗交易,得找市吏开买卖契约,买卖双方各一份,这契约又从中剖为左右两半,左券自持,若是要运向外地,右券则在各关隘用于向官府校验放行的,额外缴纳“关隘税”。
不过季胥卖五十块豆腐,自是称不上大宗交易,也无需签买卖契约,像去年底外地粮贾大肆收粮,便是要由官府开契约,运向外地。
谈妥后,季胥、许掌柜两厢便签订了赁书,同去了趟县廷。
许掌柜在里头有关系,当日便登记好了。
季胥便拥有了一间“豆腐肆”,日后再不用东躲西藏了。
“阿姊,我看看,我看看。”
路上,可把季凤高兴坏了,直说要看那赁书和店肆铁钥。
捧了那木牍,稀罕的摸索,
“阿姊,你说
,哪三个字是豆腐肆?”
季胥便指与她瞧,“豆腐肆。”
季凤逐字点过,“豆、腐、肆!太好了,是正经营生了,
日后我进出市里,要大摇大摆的!那些市门吏可拦不了我了。”
季胥笑的揉她脑袋,说道:
“到时候用麻布,缝出块幌子来,上面缝豆腐二字,挂在肆门上,便是招牌了。”
季凤也道:“再把咱家的木案搬一张来,在上面好张罗,给人打豆腐脑儿!”
“对,凤妹说的对,日后也不用夜里便出发了。”
流窜叫卖时,得趁尚未开市,市吏门未当值,紧抓空档卖上些时辰。
如今有市肆,自是不必趁夜出发,只需赶上辰时开市便可,想来天擦亮时再赶路,也使得。
有了豆腐肆,离家里攒钱打井的目标又进了一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归家这路,季凤喜的高歌,
“阿姊,这歌还是你从前夜里睡觉唱给我听过的呢,真好听。”
这是首近代诗歌,季胥当时唱了哄妹妹睡觉的。
“凤妹唱的好听,再唱一遍?”季胥道。
“长亭外……盛昌里到了!”
过了乡亭,季凤遥指前方一条岔路道。
她们打算去盛昌里的里市,买母鸡回去,养在屋后,拣鸡子吃,元月初七那日的七菜羹,里头有切碎的鸡子饼。
鸡子饼,也就是煎鸡蛋,她们姊妹仨都爱,那会便生了养母鸡的想头。
方在县市里问过,价钱高的很,季凤听了当下拉季胥走,说:
“乡里的鸡鸭,到了县里都开始宰人来。”
二人便来盛昌里了,正值黄昏,有那从地里荷锄而归的,迎头碰见了,笑道:
“胥女?许久未见你了,听你那卖豆腐的庄婶儿说,你在县市里做豆腐营生哪?”
一听人家这样说,季凤满脸的光彩,喜道:“是咧,您回家哪,我阿姊开了间豆腐肆,在市里,伯母日后去县城,可以来找我阿姊买豆腐!”
“好好好,你们姊妹出息的,在县里都有店肆啦!”
“胥女,怪想你做的蒸饼角子,日后面粉价降下来,再来我们这儿卖面食呀。”
“一定。”季胥客气道。
“在县里开豆腐肆了?”
半道还遇见蔡膏环,她如今不做膏环营生,刚从菜地里浇水回来,挑着对尿桶,尿桶那股子气味冲鼻,正匆匆往家赶。
一见季胥,也顾不得家去了,跟季胥聊扯起近况来,听说后,惊的不行。
问市肆那赁金如何、税钱如何、人客如何、可有遇见孙吝郎……
“那厮,到哪儿都这副德行。”
啐完孙吝郎,又艳羡道:
“到底你年轻聪明,连县里都敢闯,我还是前年还是哪年,去的县市置办铁釜了,那人多的,可比咱们里市热闹多了!
你姊妹还没吃晡食罢?上我家吃去。”
“不了,还得上里市去买母鸡,再晚该散市了。”
这个点过去,里市也该稀稀拉拉了,然季胥这阵子也没法赶早了去。
蔡膏环把手一拍大腿,“母鸡我家有,去年立秋后,家里头好几只母鸡抱窝,我家君姑干脆孵了窝小雏鸡来饲养,
平日喂稗子、粃糠,时下都肥嘟嘟的,能下鸡卵子了,你要我卖两对与你,保管比那里市鸡贩子的要好。”
说罢,领季胥姊妹家去,她家君姑正在喂母鸡,听的儿媳说有熟人来买,向着屋后的鸡埘抓鸡去了,蔡膏环撸了袖子道:
“母,你给抓两只肥的,我做晡食去,胥女你和妹妹也莫要着急走,留着一块吃。”
季胥忙拉住道:“吃饭下次罢,吃了再回去天该黑了,
我家还有个小妹,还空着肚子等我们呢,蔡婶儿的心意我们领了。”
蔡膏环听说,方不再强留,进屋剪了麻绳,来绑鸡脚。
最后,花了二百钱,在蔡膏环家买了两双肥嘟嘟的母鸡,这价钱,是蔡膏环照顾,县里可没有这样好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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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这两双母鸡,蔡膏环给绑了鸡脚装在麻袋里,袋角剪了透气的口子,这会放在独轮车上,尖喙从那口子里露出来,咯咯叫唤。
“鸡埘都建好了,到家了便放你们出来。”季凤欢喜道。
像冯家的鸡埘便建在后院,一间低矮的封闭小屋,养熟了之后,清早便打开鸡埘,放它们去后山刨草捉虫,夜黑了自己知道钻回鸡埘,这样养出来的鸡肉也紧实。
不过她们家没有山头,是没法散养的,便打算圈养在屋后。
鸡埘是她们姊妹仨,前些日子去牛脾山背了泥巴下来,垛了草屑,砌了三面四尺高的矮墙,上头盖了稻草,外头一扇可抽拉的木板门,是请陈家阿叔做的。
一进家,季凤便给解了麻绳,捉进鸡埘去了。
这样一间密闭的鸡埘,不仅防雨,最重要还能防了黄鼠狼夜里来偷鸡吃。
“我们家也养鸡啦。”季珠见带回两双母鸡,百般欣喜,拿竹碗捧了些清水来喂。
季凤又抓了一把稗子来,这些都是从前舂米,日复一日从里头拣出来的,也舍不得扔,一直攒着,这会将鸡埘的木板抽开些,从底下撒了进去,那碗水也在里头。
“咯咯咯,鸡,吃呀,吃稗子呀。”季珠欢喜的很,蹲在鸡埘前,上身几乎趴在地下,总也瞧不够。
季胥则在堂屋里编竹栅,去岁被金氏砍光的那丛毛竹,又长了出来,前些日子背土砌鸡埘,便也砍了竹子回来。
鸡埘太狭小低矮,肯定不能成日把鸡关在里头,她准备在鸡埘外围,打了木桩,围上一圈竹栅,鸡也能出来走动,又不至于跑到外头去,糟蹋了自家或旁人家的菜地。
“阿姊,你瞧,又收了这好些干豆渣。
早晚喂鸡可不用愁了。”
豆渣是做豆腐挤浆这一步剩下的,虽说自家炒了能做菜吃,也经不住日日吃,丢了肯定舍不得的,就是沤肥,也太奢侈了,便生出养家禽的念头。
这养鸭要蓄水方养的油光水亮,鸭子又容易把地给钻得泥泞不堪;养鹅倒还干净,只是吵叫的厉害,季胥半夜便起,下午回来多少要抽空补会觉,太吵便教没法睡了。
最后,她们决定养鸡。
生豆渣不能直接拿来做鸡食,是在甑子上蒸熟了来的,晒干收起来,喂时再掺些粃糠、稗子的。
季凤捧了竹簸进来,跪坐在她一旁,将这些晒干的豆渣盛收在麻袋口里,里头已有大半袋了。
因这豆腐的关窍是石膏水,豆渣晒在外头倒也不打紧,时下人家做豆浆、豆乳饮子,也会挤出好些豆渣,同样有这样吃不了晒在外头的,季胥在县里见过不少。
因那竹栅还未完工,晡食吃的简单些,用朝食的剩饭,并一颗芸苔菜,一方腊肉,做了腊肉菜饭来。
季胥一时吃了,过后又去编竹栅了。
在屋后,借着西屋的北墙,围了三面高高的竹栅,还用剪子,把那鸡的翅膀剪了。
“这下便飞不出去,成走地鸡了。”
季胥手搭竹栅,看着那双从鸡埘里放出来,在啄豆腐渣的母鸡,很是满足。
那墙根下盛鸡食的食槽,是旧日淘汰下来的几只竹盘做的,周边垒了些石头,用来固定。
季凤亦是笑容满面,道:“阿姊,日后喂鸡的活儿便教给我,保管把这鸡喂的每日生鸡子。”
从前尚未分家时,大父大母偏心伯父,加上阿母那年生了小珠,接连三个女娘,大父大母越发不喜她们。
那会儿大房伯母金氏,怀着季虎孩,都说这怀相是男胎。
大母就将这家里的脏累活,诸如浆洗、刈猪草、做炊,包括这饲鸡养鸭的活儿,全让她们这一房的母女来做了。
季元季止姊妹俩,因有金氏庇护,清闲的多。
阿翁孝字当头,从不多言什么。
倒是阿母,那时没少
向大母吵,不孝的名声越发坏了。
那母鸡,季凤喂的肥嘟嘟的,可大父临终分家时,一根鸡毛也没给她们,全分给了大房。
当时可把她给气的,若非阿翁沉下脸喝住她,都要跑去坟上大骂了。
现在可好,家里也养鸡了,喂的肥与瘦,都是她们的,当然,她自是要尽心尽力喂养好,让她们姊妹每日吃上鸡子饼。
季珠也道:“小珠也要喂!”
“那明日小珠先看我做一遍,学会了便放心让你喂,你说,这鸡明日会不会生鸡子咧?”
季凤满心企盼道,俩妹妹一个垫脚;一个太矮,扒着竹栅缝。
一面看鸡吃食,一面说话。
“会罢,鸡子还能卖钱,穗儿阿姊说,在乡市一个鸡子能卖一个钱。”
“那不成,要卖也该在县里头卖,那里头能卖贵一个钱。”季凤道。
直到季胥唤她们洗漱,方恋恋不舍离了鸡埘。
次早,天方明。
胥、凤二人推了独轮车,放了一桶豆腐脑儿,一百块豆腐,并一块昨日才缝了个起头的布幌子、针线,向灵水县去了。
季胥打算在县市里再买张木案、苇席,设在肆门口,卖豆腐清闲时,也能坐下来歇歇,抽空还能把这“豆腐肆”的布幌子给缝好了,挂在肆门上,远远瞧着就显眼了。
听的后头吱喽喽的轮响,回身一看,乃是冯大将了辆牛车,载了其母徐媪、其女冯富贞。
“徐大母,早,去县里哪?”
季胥向徐媪招呼。
车上的冯富贞冷哼一声,将头一撇,季凤便也将头一扭,板脸不做声。
徐媪搭言笑道:“去县里头置办布匹,听说你在县里头卖豆腐,推这么一车,真是出息了,看来我家得另寻了人来牧猪咯。”
季胥客气了两句,牛车越过她们,走在前头,她便重新推了车走着。
季凤道:“瞧那冯富贞,阿姊做甚对她家那么客气。”
季胥道:“冯富贞孩子心性,徐大母倒是个面慈的,打个招呼也不相干的。”
待辰时左右,入了县门,尚未入市,还推车在河砾道上,只见两个巡逻的市吏直直的向她们来,喝道:
“卖豆腐的!站住!”
“可算叫我们拿住了,谁许你拉这一大车在这儿卖了?
胆子真大!当我们眼盲啊?走,上县廷去。”
说罢,便要缴了她的独轮车,并所有家当,季凤嚷道:
“你们做什么?我们是正经营生,往市里去的!”
“什么正经营生?早听说有人流窜着在西城卖豆腐,你们这车拉的,不是豆腐?”
季胥亦道:“两位官爷可是弄错了?我这有赁书,也在县廷登记过的,你二位瞧瞧。”
一面将昨日办下来的赁书递上,说道:
“这间小肆,赁的还是福香食肆东家的,亏的许掌柜照顾,他们那食肆在我这订了豆腐,正要送去呢,耽误不得。”
二吏检查过,上头的通官印不会有假,听的与富户乔家还有往来,乔家可是县丞的舅亲,县丞可是县里二把手,说话就要升任了。
对视一眼,俱有懊意,捧还了赁书,客气道:
“对不住,还以为你是那流窜卖豆腐的,既是赁了肆,确是正经营生,便去罢,这会子也该开市了。”
胥、凤二人方无碍向市去,待其远了,一市吏怨道:
“你说说,那流窜的哪能来这么晚,还大摇大摆的?合该问清了再发话,都让你别那么冲了。”
这时二人方上值一会子,便碰个硬茬儿,另一市吏也是晦气道:
“都怪那牛车上的小女娘,说后头来个推独轮车卖豆腐的散户,我一听,不就拉了你来逮她了,想着硬点能多敲一笔,谁知人是乔家的关系。”
“胥女,不将独轮车放我们这儿啦?”
路过西城门时,等活儿的僦人们七嘴八舌。
“赁了间肆?好嘛,那可算不用东躲西藏了,赁金不少罢?”僦人听说,羡道。
“这阵子劳大家看车,来,今日豆腐肆开张,请你们吃豆腐脑儿。”
季胥张罗着,给僦人们随身携带的竹筒里,打上一碗豆腐脑儿。
“生意兴隆啊!”僦人一面贺道。
“凤妹,这碗给罗僦人家送去。”
罗双娘家离此地近,季凤穿了巷子,不一会儿便携空碗钻出来了,向季胥道:
“她家豆子可爱吃了,让我谢过阿姊。”
这厢张罗完,方推了车,向市而去。
紧闭的西市门外,候着不少贾人,举目能望见市内高耸的市亭楼,有吏爬上楼,击鼓令市,吆喝道:
“开市咯——开市咯——”
西市门缓缓而开,贾人们涌了进去,奔赴各自列肆。
“门开了!”
季凤手指道,走在其中,别提多恣意了,还能和那市门吏笑笑,心内有底气,并不怕被拦。
她们先向许掌柜那食肆去送了五十块豆腐,方穿隧而过,向豆腐肆去。
那独轮车便停在肆内,木案搬在肆门口,那豆腐脑儿,一板盖了麻布的豆腐,陈于案上。
季胥吆喝起来:
“豆腐欸——”
“羊肉胡饼——”
“胶牙饧,甜甜的胶牙饧!”
左右夹杂着别的叫卖声,季胥这豆腐本就有名头,不多时便有人来买,
“给我来碗豆腐脑儿。”
“女娘今儿在这呢,我说外头怎么等不着你的豆腐,来两块。”
远处,从布肆出来的冯富贞,捧着匹细布,神色怏怏。
她方才央求大母,扯一匹鸡鸣布来做衣裳,就要季家姊妹那鲜亮的青色。
如今粮价可算降在市平线一动不动,五十钱一斛了,但这价钱,于卖了两年粮的她家来说,还是亏了的。
她大母远不如从前大方,方才在肆里还喝她不懂俭省,只愿买这便宜多的细布。
因而冯富贞心头不自在。
瞅见那列买吃食的小肆,有一家格外热闹,人都堵在外头,她向徐媪道:
“大母,我想买些吃食来,费不了几个钱。”
徐媪想了想,拿了十个钱与她,说:
“给兴霸也带点。”
冯富贞拿了钱,向那处热闹去,正欲挤进去,却听的熟悉的嗓音,
“两块豆腐,拿好。”
在缝隙处留神一看,那里头张罗的,那抹青色身影,可不正是季家姊妹。
她们不是散户了?没被逮了去?
不禁咬牙,攥紧了钱,也不去凑这份热闹了,去隔壁买了块胶牙饧吃。
“怎的就买你一人的?”徐媪问道。
“钱不够。”冯富贞不自在道。
“罢了,回去罢,路上吃完了再进门。”
徐媪紧着手里的钱袋子,向市外去。
牛车不便进来,冯大在东市门等她们。
冯富贞郁道:“大母,胥女家不会越过咱家罢?”
徐媪顿了顿,说:“她家无田无山,断断越不过咱家去。”
“可她都开起豆腐肆了。”
冯富贞回指那处道,她家可是本固里唯一的富户,断不能被胥女盖过一头去。
徐媪顺着瞧去,那人可真多,听说一间小肆,赁金最少也在二千钱,半日方道:
“那她家的条件,也比不上,咱们家里有祖辈传下来的宅院,打了井,还有山林田地,出行坐的是牛车,这份家资,岂是她卖豆腐能赶上的?
再说,士农工商,那商贾,可是四民之中的最末流,处处受排挤的,待你小叔日后举明经这一科做上了官,别说胥女了,就是盛昌里那些富户,拍马也赶不上咱们了。”
是日,崔家,廖氏自屋后喂鸡出来,抱怨道:
“这大男真不让人省心,好端端的买两只鸡回来,自家多少日子不舂米了,哪来的东西喂它们,我早说他恋着胥女,幸而没娶回家来,不定还生出多少花钱的事。”
“阿母你发梦呐?人家胥女都在县里正经开上豆腐肆了,越性看不上大兄了。”
刚从冯家玩耍回来的崔思甩门进来,听了这话道。
廖氏忽闻此言,心内不知是何滋味,不敢置信道:
“真在县里头开得起豆腐肆?”
崔思闷闷的,说:
“还能有假,冯富贞去县市亲眼见的。我见她家屋后,连鸡都养了。”
廖氏越发觉着,这季胥家日子好过了,从前连人都不够吃,现在都可养鸡了。
就连她家,因去岁粮价高涨,喂不起鸡鸭,接连拿去卖了,就剩一只留着抱窝的母
鸡,加上大男除日买来的两只,总也就三只,还喂不起,瘦的不长膘。
“咄!烂了嘴的瘟鸡!让你啄!还跑!看我不打死你!”
菜地里,金氏窝着火,摔打着扁担,将那啄菜的鸡撵得扑棱翅膀,落荒而逃。
她摘了那颗满是窟窿眼的菘菜,骂道:
“短命的!养了鸡不喂,尽放出来吃旁人家的菜,喂不起就别养!瞧瞧我这多好的菜!”
“金大妇,消消气,也不知谁家的鸡,上回来我菜园子糟蹋,叫我也撵了一次。”
隔壁菜园的妇人,一面浇水,一面劝道。
金氏朝土垄上那簇新的瓦房一指,
“还能是谁家的,我那二房侄女儿家的,养了四只!
定是喂不起放出来的,再来看我不拿大棒子往死里打。”
“你少胡吣啊!”
这会子值日昳,季凤在井边打水,离那片菜园子不远。
本不作声搭讪金氏的,一听将脏水泼自家来,当下就响了嗓。
“我家的鸡哪有这样嫩的?四只都是母鸡,在屋后圈养着,早晚喂的肥嘟嘟的,还剪了翅膀,哪里就能跑出来吃你家菜了?不信现上我家瞧去,看看那鸡圈可是有鸡在!”
金氏不防井边有人,唬了一跳,闻言,不则声了。
她哪能不知二房那鸡长啥样,早在自家屋后偷偷觑过好几回了,足足四只,喂的还是豆渣、粃糠,季二凤那小蹄子每日都能从鸡埘里拣鸡子出来,还是带点青皮的壳,一拣就是好几个。
连她家,现都只留着两只,因喂养不好,也都没鸡子拣了,她牙都咬碎了。
这会子撵了别家的鸡,故意这么说的。
“你这小女,不是就不是,别那么大火气。”还是一旁那妇人说道。
季凤板了脸,自提了水向家去,哼道:
“冤枉人也休怪火气大,没啐出来就算好的了。”
“瞧瞧这凤女,浑身刺也不怕扎了她自己。”妇人道。
隔得远远的,金氏方啐了口。
第62章
“阿母,我也想去县里头卖豆腐挣钱。”
金氏扛着锄,挂着菜篓子方一进院,在灶屋烧火的季止,便出来向她道。
金氏在柴棚那放锄头,连头也没回,说:
“你会做豆腐?”
“没琢磨出来,但你给我些钱,我也向堂姊要些豆腐来卖,像陈家那样得些分成。”
那庄蕙娘每日天方亮,便来隔壁拣一篮子豆腐,去盛昌里叫卖,就隔着扇院墙,她们早都瞧去了。
虽不知其中具体能分几成钱,但庄蕙娘日日卖,显见的陈狗儿兄妹穿着都比从前体面了,说明稳有赚头的。
想来,当初她就该向季胥去要蒸饼、角子来卖,如今卖豆腐,便亦有她的份了。
一闻此言,金氏拉下脸,
“不成,我金翠茹的女儿,绝不许向她田桂女的女儿低了头去,你阿母我向来就和田桂女争这口气,你别臊了我这张老脸,将来到了地底下,还被她田桂女取笑了去。”
“阿母……”
不管季止如何央求,金氏绝不松口,被扰烦了,道:
“好了,你也少折腾了,前些日子费我那些白面,没挣回来几个钱,安安生生的罢!
待大些,也像你阿姊似的,说个好人家。”
季元的婚事,已是七八成的定数了,是县城一家做食肆赌坊生意的富户,到底是祖辈市籍出身,不懂什么礼数,连问名、纳征的礼数都省了,择了开春后的吉日,抬了彩礼便来迎娶去县里。
金氏独独不满意这点,季元也因此不自在,闷在房中,吉服都懒怠绣。
季富倒看的开,解劝她们母女,说:
“礼数又不当吃不当穿,嫁过去能过好日子就成了,那可是县里富户。”
金氏遂捺下这疙瘩,到底日子富裕就成,也拿话去宽慰季元。
“阿母,听我的!你就让二姊去卖豆腐!”
季虎孩不知哪处玩了泥巴蹿出来,笨着嗓门帮腔道,他只知隔壁二房卖豆腐,常能闻见肉香、煎鸡子饼的香,他也想吃肉和鸡鸭子饼,家里年前攒的鸡蛋,金氏要拿去卖,并不煎给他吃,他回回都馋的流口水。
听的金氏一肚子火,“去去去!毛还没长全的小鬾鬼,就是她胥女求着咱家帮她卖豆腐,咱家都不许卖!”
这会儿,西城门青槐树下,斜风吹着。
“季兄,输了多少?”
僦人问向来人。
那人身穿旧絮袍,把手一挥,“别提了,晦气。”
说罢往墙根一坐,季胥推着卖空的独轮经过,瞅着像是季富。
只听那僦人道:“方才有轮了你的活儿,可惜你人在赌坊,让后头的阿三顶上了。”
季富抬脸正欲理论,一下见是季胥打这路过,遂别着脸,不搭言了。
“胥女,豆腐卖完了?生意这样好,还走甚远路,该雇辆牛车驼你回去才是,不费几个钱。”
只见城门外,停着辆牛车。
车辕上的罗双娘见季胥出来了,帮着来搭把手,问道:
“其他僦人可有向你揽生意?”
季胥说有,“我应付过去了。”
可巧,今日罗双娘进市里买豆腐,季胥便同她说了,日后想雇她的牛车,送她回本固里。
每日走来回的远路,腿酸的不行,索性就花三十个钱,雇辆牛车回去,能轻省些。
其实若是只雇一趟,应该雇早上来接她,更合适些,那时要推满载的独轮车,更费力气。
但如今有夜禁,城门早晚开阖,罗双娘住县里杏花巷,若是待早晨城门开了,方将车出城,来本固里接她,一来一回的,季胥要误了开市的时辰,耽误给食肆送豆腐,也耽误豆腐肆开门做生意,那浪费的还有赁金。
所以,早晨仍季胥自己推车来,打算卖完了,雇车送回去。
因那帮僦人中,鲜有妇人,她与罗双娘最先有的交集,知她心肠好,便想寻她来送。
可到底前阵儿,僦人们都有照看自己的车子,不好只寻一家,不顾着旁人生意,二人商量着,便约好时辰,在城门外等,不从青槐树那处走。
“女娘这也是顾了我的生意,明日我就说给他们听,说我先揽了你的活儿,你是我的私客,
他们也不好再拿话来打趣你,我也能上市门口接你去,省得你走这好一段路出城门。”
罗双娘一面道,一面帮着将那独轮车、木桶之类的家伙什儿,搬至牛车上。
她小女豆子也坐在车上,眼熟季胥,朝她笑呢。
季胥也笑了笑,应道:“也好,明日路过,我也实话说与他们,到底咱们女娘方便些。”
这里往车上拾掇停当,罗双娘发觉少个人,问道:
“你妹妹呢?怎的不见?”
季胥也在车上的草席跪坐下来,应道:
“赁了肆,不用东躲西藏,我一人也忙的来了,前些日子便让她留在家中了,省的跟我长天路远的来回走。”
“吼喽,走,走走,”
罗双娘将牛撵的动作起来,聊道,
“也是,到底年岁还小,若非我家那口子服卫士役去了,家里无人照看豆子,我也不能这样将她带在车上风吹日晒的。”
“豆子很乖。”季胥道。
罗双娘没好气道:“淘的很!”
豆子人中挂着风干的鼻涕,脸颊红扑扑的,衣裳穿的似未剥壳的茭瓜,一层层的,臃肿但暖和,听懂季胥在夸她呢,奶声奶气唤:“姊姊。”
“瞧,那不是胥女吗?都雇上牛车啦?”
待车将至本固里,正值黄昏,那各家院里听见牛车响,凑出头来瞧热闹。
“怪舒服咧!这一路,费多少僦钱哪?”
有妇人捧着碗吃晡食,大剌剌问。
罗双娘热络道:“一里一钱,三十里三十钱,您要有僦活儿,也到西城门青槐树那,找我罗双娘呀。”
听的妇人险摔了碗,乍舌道:“姑舅大母欸,我可没这金屁股,坐不起去。”
“胥女也忒舍得了,三十钱的僦钱,再添点都够买一斛粮了。”
一时都想,早知如此,当初合该趁她刚归家,穷尽时,交好她的,这会子不就能腆颜让人带着卖豆腐了?
如此想着,连碗底的饭都泛着酸味。
“没事,自家做的,让豆子拿着路上吃罢。”
二房屋前,罗双娘厮拧不过,教季胥往豆子手心塞东西。
只见是方方正正一颗,有铢钱大小的吃食,呈现出枯黄色,有一股子香甜气味。
“豆子,快谢谢姊姊,这是什么吃食,嗅着怪香咧。“
季胥道:“猪油饧,我家两个妹妹爱吃的,豆子应该也会喜欢。”
罗双娘一听,又是油,又是饧,想必要费不少银钱,那市里的胶牙饧,可得七个钱方能买到。
一时又谢过,给豆子将其中一颗掖在布袋里,另颗让她吃着,方将车回程。
“猪油饧,好吃,阿母,吃。”
豆子低头翻了好一会,将布袋那颗掏出来,举着给罗双娘。
“快坐下,别摔了。”
罗双娘忙的含了,见她坐回席子,方细细嚼口中的猪油饧。
吃着哏啾,有些粘牙,满口的香甜,似有一股子葱香味,味道好极。
这猪油饧,是季胥昨儿归家后做的,正好在市里买了捆冬甘柘回来,榨柘汁,做了两大陶罐红糖,密封保存着,不管是生理期泡热水喝,还是拿来做甜食,都方便。
这猪油饧,便要用红糖水,拌在筛过的稌米屑里头。
再挖上大勺猪油膏,炸上一把香葱,把酥了葱干捞出来,再炸熟那稌米屑搦的粉团。
放凉了揉光滑,用面杖擀出平整的厚度,再切成一指方正,均匀大小,放在陶罐中储存。
这东西可香,招老鼠,还得用篮子托了,悬在梁绳上。
“阿姊,小珠也想再吃一颗。”
季珠自打季胥拿下那罐猪油饧,便馋巴巴跟着,见她分给豆子时,可稀罕了。
这会儿外人不在,便撒娇要了。
这猪油饧,季胥不好甜,这本就是做给妹妹们的零嘴儿,每日准许她们吃一颗,到底是重油的甜食,吃多不好。
季珠最爱甜,若是不节制,这一罐子,她一日都能吃进肚。
“阿姊,别给她,这小馋猫子白日里都吃了一颗了。”季凤听说,端起严明的态度。
“阿姊……”
季珠抱着季胥大腿,仰脸巴巴望着,“我咬开来分了穗儿一半的。”
季胥哪受的了,心都化了,“既这样,那小珠和凤妹都再吃一颗。”
季珠喜的捧手,来回蹬脚。
季凤见状,画脸羞季珠,说道:“给小馋猫子吃罢。”
季珠吃着那饧,软糯香甜,浑身激灵了,都不觉羞,还忙着道:
“二姊也分了王利的,也再吃一颗。”
说起这,季凤当时本不想分这猪油饧给王利的,这东西多好哪,可一想,阿姊往日领她做营生,并不吝啬送出去的吃食,生意反倒愈发好了。
况且,改日还能再吃两颗,便咬咬牙,忍住那点心疼,拿牙咬了小半颗,一半分给他,一半自己吃,当时他馋的都直咽口水了,一点也不嫌,吃的香极了,后来王利还帮她一块在井边提水来着,把水瓮都注满了。
季胥已是朝季凤口中塞上一颗,笑道:“这是大馋猫子。”
“阿姊你越发坏了。”季凤半边腮鼓着,满口香甜,嗔了道。
季胥挂了篮子,向外跑去,“凤妹一直都是极好的。”
只见那灶屋的大水瓮,满当当的水,连剩的那只旧木桶,都装满了水。
这是季凤白日里,又来回的去井边汲水了,要装满一瓮水,起码得向那吃水井,提了桶,走八、九趟。
“我闲着也没事。”
季凤追了来闹,见季胥在看那水瓮,遂道,
“后来王利见了,还帮我一块提了四五趟。”
季胥知道,这是体贴她呢,这样她下傍晌归家,可以不必去汲水,夜里做豆腐也有水用。
“快了,咱家马上也能打上一口水井了,就在这灶屋前。”季胥指道。
季凤满心盼着,一闻此言,将手一合,喜道:
“自家有井,可就不用去那么远的井那打水吃了。”
季胥亦是这样想,说:“我明儿就去窑场问问,将陶井圈定做起来。”
豆腐肆除去赁金、市租、交易税、还有豆子的本钱,一个月大约能净赚六千五百钱。
如今豆腐肆开了有半个月了,上个月欠许掌柜的赁金,包括这二月份的二千钱赁金,月初亦都交齐备了,市租和交易税那些市吏是月底来收的,并不急。
手头剩有一千五百现钱,是时候将这口井打了,能让家中日子舒服许多。
“别送了,快回去罢。”
天露着白,满载的独轮车,被胥、凤、珠三姊妹合力推过蜂子坡。
季胥催左右帮着推车的妹妹回家去,怕她俩送远了再回来不安全。
“再帮阿姊推一会儿,看着阿姊出本固里,我和小珠再回去,这本固里都是熟人,我们常玩着,没事的。”季凤道。
出了本固里,便是卧蛇谷,只见那谷口立一人,远远像是季元。
近前了,发现是穿着季元旧襦衣的季止,手把着篮子,向来路张望,见了来人,喊道:
“堂姊。”
像是有话憋在心头,拿眼溜湫了季凤,犹豫着向季胥道:
“堂姊是要去县里的豆腐肆?我听说,县里的鸡子能卖到两钱一个,家里攒了些鸡子,能不能放到阿姊的豆腐肆去卖?”
金氏不许她向二房买豆腐来卖,她但凡提这事,便好一顿排揎,家里果脯卖的卖,吃的吃,是一点也无了;
白面吃食又精贵,做不起,没有挣钱的路子,可把季止愁坏了。
她看家里攒了鸡子,要拿去乡市卖,便揽了这活儿来,偷偷在此地等季胥。
若是在县里卖,能多挣出一倍的钱,这样她就能昧下一半来做体己。
不管老一辈关系如何,她们毕竟是堂姊妹,是亲戚,想来低了姿态来,没有不帮的。
“不成,豆腐肆在县廷登记过,只能卖豆类吃食,若是卖旁的,被市吏查着要罚不少钱,不好连小肆都闭店不给开了。”季胥道。
这是当日在县廷做登记,便知的细则,好容易开了间小肆,断不能冒着被罚钱关门的风险,去卖这鸡子。
“就是,不成!绝对不成!”
季凤听的心惊肉跳,那日登记她未去,倒不知里头还有这样的条例,越发看季止碍眼了。
早年因大父大母偏心,她就连带厌了大房,这会子还寻趁上来要帮忙,她都想骂了。
季止道:“我听旁人说,那县市里好些列肆,都会偷摸着卖别的东西,小心些,不会被发现的。”
这是本固里的妇人,在田间地头做活儿闲聊,被她听去的,话里话外,可都蠢蠢欲动,想将自家那瓜啊菜啊,托季胥拿到她那豆腐肆去卖,可比乡市价钱好,可就是碍着和季胥没有亲,关系又不密切似陈家,不好张口。
她们没亲,自己跟季胥有亲哪,季止便将这话听心上了。
季凤当时便火气大,说:
“小心些小心些,我告诉你个好法子,自个儿走上三十里路,去县里流窜着叫卖,小心些!不被市吏逮了,照样能卖出好价钱,你倒讨巧,专寻趁上我家!
往日有香的好的也没见端来给我们吃,
被抓了怎么办?罚钱了怎么办?店肆不给开了怎么办?
光会嘴上说小心些,这里头担风险的可是我阿姊,今日你要塞鸡子来卖,明日他要塞些瓜菜来卖,我阿姊倒被你架上高台了,好大的脸来张这个口。”
一连串的话,听的季止又是臊,又是恼,下巴乱战,总也说不出话来驳,脸一埋向家跑去。
西屋里,季元不想起来受冻,正缩在被窝里眯着眼睡懒觉,听的谁将门推的山响,吵醒了她,正要牢骚。
却见季止重着步子进来,向床一坐,手里篮子的鸡子一个不少,因问:
“不是吵闹着要去卖鸡子,怎的回来了?”
季止咬牙道:“我往后再不叫她什么堂姊了,她也没当我是她的堂妹,这点小忙都不帮。”
这心中无处泻火,光这两句,又将季元听的云里雾里。
季止想着,索□□也未成,也无钱可昧,便将所遇都说了,不过省略了自己想昧钱的念头,不过说,想给家里头多挣些。
“那凤女,我可比她大好几岁,她倒训上我了,跟婶母一样,没大没小的。”季止牢骚道。
季元听说,睡意也无了,捂着肚子在笑,笑的打滚儿。
“你笑什么!我心里不自在,做亲阿姊的,不宽解人,反倒发笑!”季止越发的怄气。
“我笑你蠢笨啊,我和阿母这样聪明,怎会有个这样笨的你,阿母和婶母看不对眼,从子嗣到吃穿住行,斗了大半辈子,
你是阿母的女儿,倒向她们一家子去张口,她们可都是婶母的女儿,和婶母一个鼻孔出气,不怪把你撅回来。”
季元拢着被子,坐起来道。
季止坐了半晌,嘀咕道:
“那从前胥女倒也帮过我,在盛昌里叫卖时,我不熟路,又怕被小贩轰赶,跟她后头叫卖,她并不赶我。”
季元还是刚知此事,说:“那是事小,你于胥女并不妨碍什么,这私卖鸡子,被抓可是大事,你是她们的谁?
好听点是亲戚,难听点是死对头的女儿,做甚为你担险?你当阿母不让你去向二房开口要豆腐卖,就只是拉不下脸?
那是阿母心里有杆秤,知道咱俩家的关系,这事就成不了,到时被那性子泼辣的凤女臊回来,左邻右舍知道,岂不更丢人?
索性这口就一概不张,谁知还有你这悟不透的。”
说着到最后,指头往她额上戳,戳的摇晃。
“等着罢,待我嫁去县里,有那大食肆,想给咱家私卖什么卖不成,早晚把她胥女比下去。”季元道。
说了这会子话,季止心中的怨气也消停了,问说:
“你不怨了?先前不还说不愿嫁。”
因那开肆的市籍赵家,省了问名纳征的礼数,便要来迎娶,季元不自在好一阵子了。
聊上这些,季元抱着膝,露出女娘家的情态来,说:
“我听阿翁说了,赵家日子阔绰,坐牛车,吃羊肉,我嫁过去穿金戴银的,还有丫鬟伺候,
这日子,莫说胥女,连冯家也没过上呢,况且那赵郎,品行好样貌佳,这点礼数,没有也罢。”
季止听的撇嘴,道:“说的有鼻子有眼,天好地好的,连这纳采问名,男女家相看这步都省了,你又没见过,不定啊,外面好,内里穷,那赵郎长得嘴歪眼斜呢!”
季元听她取笑自己,气的要拧她胳膊,道:
“阿翁向来疼我,还能诓了我不成?再说,那赵氏食肆,我们那年去县市里逛,又不是没见过,生意好的很。”
季止躲了开,笑道:“你倒盼的很,我有个法子,不若我央了阿翁,哪日让他带我去县里卖鸡子,阿翁替那乔富户将车,对县里可熟,
我流窜着叫卖,顺道溜去那市里,看一看你的赵郎,是不是样貌佳!免得你嫁错郎咯!”
季元羞红了脸,从床上趿了鞋,急的要来捶她。
两厢追闹着,可巧院门一响,正好季富牵了牛车,进院来,眼下灰青,像是一夜未睡。
第63章
“怎的隔三岔五往家来,东家也不恼?”
灶屋做朝食的金氏,听见响,出了来,有些不快。
还是君舅在世时,使了银钱托关系,方给季富寻着在乔富户家将车的活儿,月钱三百,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封赏钱,主子们不出门,偷闲嗑牙也使得。
素日农忙,还能将车回来给自家运稻谷,比那下苦力的力气活体面多了。
“恼了不要你做了,上哪找这么好一份活儿。”
金氏一面说着,帮着去卸那车辕,好让牛吃草饮水,却见后头这车架子,是陈年的旧木头。
素日里,季富驱回来那架牛车,后头可是红漆木的,日晒时,上头还能架顶盖来遮阳,可比这破车体面,嘀咕道:
“这车破,牛也瘦不拉几的,从前那头壮硕的,大黑鼻子的黄牛呢?”
季富耷拉着脸进门,听的金氏絮絮叨叨的,说:
“你这妇人,话一箩筐,还让不让我安生了?
这车是东家拉货的,我刚从外县,替东家拉了车货回去,赶了一天的夜路,好歹我得歇一歇。”
一面说着,一面倒向东屋床上,响起了鼾。
金氏这头饮牛喂草了,做了朝食,喊他来吃,都未动弹。
直睡到下傍晌,方在灶屋翻橱掀釜寻吃的。
冲外头顽耍跑回来的季止道:
“去,给阿翁下米,烩两个菜来吃。”
“哦,烩个藿菜行不行?”
“素了点,再要个鸡子羹,下米时别掺豆子。”
季止应着,生火去了,按季富说的,床底下拿了两个鸡子,另给蒸了碗鸡子羹,上头淋了荤油,端在食案去堂屋。
那头季富早歪在席子上等着了,呼呼吃起来。
季虎孩也馋那荤油香的鸡子羹,季富挖上两勺子与他吃,剩的都进了自己的肚。
季止进进出出的,把那外头晒的被褥抱进屋,想起来问:
“阿翁,你啥时候去县里,我想坐你的车,去县里头卖鸡子。”
本不想叫家里知道鸡子是县里卖的,该昧不下半数的钱了,但现在被二房撅回来,也没法子,只能问季富带她去,多少昧几个钱,去县里逛逛也好。
季富吃完了,季虎孩正拣过吃空了鸡子羹的碗,勺子刮那碗壁上的蛋沫子吃,季富见状正念道:
“瞧瞧,你阿母在家把日子过成啥样了,我儿连碗鸡子羹都香成这样。”
一听次女的话,将脸拉了下来,重了语气道:
“去什么县里,叫市吏逮了你个小女去,老老实实在乡市上卖,不指望你女娘家挣什么钱,将来跟你阿姊一样,好好嫁了人家去。”
季止被说的喏喏的,小声道:
“我看从前胥女姊妹也在县里头叫卖豆腐,没被抓了,阿翁你熟悉县里的路,告诉我哪里去得哪里去不得,想来不会被逮……”
季富道:“你跟那无父无母的学什么,人家要上天你也要上天,女娘当家,灶倒屋塌。”
金氏从外头来,听个大概,说道:
“她既要去,你便带了她去罢,左右能坐牛车去,也不费脚力,那鸡子还能卖个好价钱。”
季富道:“你个妇人懂什么,若被逮了,敲上一笔,什么鸡子钱都贴进去了,还想卖什么好价?老老实实上乡市卖去,我自要给东家将车呢,哪有功夫管她。”
金氏担心耽搁了季富的正经营生,上月,季富拿回家的钱,已是少了大半,听说是误了工,东家扣
了月钱,到底这将车活儿要紧,遂不帮腔了。
季止只好作罢,不往县里去。
“你要买陶井圈?”
窑场这头,王典计听说,喜笑颜开。
将季胥领向窑炉洞,去看那外县在这定做的陶井圈。
现如今,窑场生意渐好,那外头又开始堆叠砖瓦,先前遣散的佣工,半数都往回雇了,陈车儿便在其中,做烧窑的活儿。
只见那烧出来的陶井圈,呈空心的柱体,四尺高,直径有八尺宽长,通体暗褐色,柱壁厚实,得拿麻绳绑了,穿一扁担,两人扛着两头,方能从窑洞里运到外头。
王典计道:“现和早年不一样了,都流行要打深井,遇上旱天井里也还能渗水,
依我看,给你烧上十个井圈送去,怎么也够了,后日罢,后日烧好了,便差小子与你送去。”
季胥道:“我不大通这些,就依王典计所言,还要再问一句,王典计可有相熟的井人?”
打井是个讲究活儿,掘多深,井圈如何放,还要架井棚,安绞轮,都有专门的井人来做。
本固里那口公用的吃水井,经了好几代人了,也不知当时是哪里寻的井人来挖的,年年立秋都是乡里请人来浚井,陈家对这事也不通,因而季胥来买井圈,顺道打听做活的井人。
王典计犯了难,道:“这我倒不知,甘家的井,打我在时便有了,每年立秋浚井,不过是拿绳索吊了年轻小子下去,若你要寻浚井的,我倒还帮的上,这打井的井人……
或可问问你们本固里,可有近年打过井的,明儿我也替你打听打听,看那外乡来这买井圈的,寻的是哪里的井人。”
季胥自窑场出来,这一路想了想。
倒可以去寻鲍予问上一问,冯家是有吃水井的,依稀记得,还是徐媪手上打的。
实在不行,明日在豆腐肆,向买豆腐的客人打听一嘴。
“定妥啦?花了多少银钱?”
罗双娘在外头等她,车上还载着季胥卖豆腐的家当,见她出来,笑问道。
“一千钱,买了十个井圈。”季胥坐上车,应道。
罗双娘则声道:“虽贵,但值,我家还得上巷口那家买水吃呢,每月都得费不少的水钱,还是有自家的井好。”
“阿姊,井圈定好啦?”
回至家中,季凤惦记来问,听说后,忙的去和季珠说。
季胥自屋后,拔了把新鲜菜,和妹妹吩咐了声去向,便去登冯家门了。
“你家这蔓菁长得真好,圆溜溜胖乎乎的,我家的都遭了虫了,拔出来和老鼠尾巴一样细。”
鲍予捧着她携来的一把蔓菁,引她进堂屋去坐。
“妹妹们草拔得勤,我都没怎么操心,多亏她们了。”
两厢聊着,季胥自然而然问了那打井的事。
鲍予道:“那你来对了,我家这吃水井,正是在我君姑手上打的,水吃着清甜的很,待她回来,我替你问问。
你说你,都给自家打上井了,比多少郎君都出息。”
两人聊了会天方散。
是夜,冯家聚在堂屋用晡食,案上两盘素菜,一盘肉丝烩蔓菁。
现今,冯家也不养成群的猪了,圈里就还剩一头猪,都还比从前养的糙。
冬日里,后山上也没有落地的果儿让猪吃,肉都瘦没了一圈,也不舍得杀,留着将来配种下崽的。
自家食案上的猪肉,还是在李屠夫那买的,肉丝切的都比从前细多了。
冯兴霸馋的一个劲拣那肉丝吃,徐媪见那菜,问道:
“家里哪来的蔓菁?”
鲍予顺势道:“是胥女送来的,听说她家要打井呢,母,咱家的井,当初是寻哪里的井人来打的?也介绍介绍给胥女呀,她今儿寻我问这事。”
一旁的冯富贞听了,变了脸色,说:
“难怪献殷勤送什么蔓菁来呢,平时也没见她送些啥来,打口井还来咱家显弄了。”
鲍予道:“富贞这话难听的很,不过就是问个信儿,人家懂事不空着手来,就是没这菜,母向来看好胥女那样能干的女娘,乡里乡亲的,还能不告诉她不成?”
徐媪道:“好了,你让她去县里杏花巷,寻一个姓李的井人,咱家的井,便是他打的。”
“母……”
冯大一闻此言,想说什么,被徐媪拿话堵住:“吃饭。”
饭毕,鲍予收拾碗筷,冯二跟着相帮去了。
徐媪见状脸色不自在,冯大寻个左右无人的空档,向徐媪问道:
“母,怎的给胥女介绍那李井人?”
想当年,自家在李井人这上过当,此人要价高,功夫不利索,那井水小半年都还是浑黄的,还是另寻了井人,重新整改过,方有现在这口井。
徐媪沉了脸道:
“你弟媳,仗着自己是盛昌里出身的,看不起咱家,去年鲍老爷做寿,在我这支了好几百钱,说要给她阿翁扯块鸡鸣布,
我后来都听说了,她压根没将这钱花在鸡鸣布上,送的是什么寿桃,找胥女能花上几个钱?
一声不吭的昧下咱家几百钱,难怪和胥女是一气的,去年底,卖粮亏了那些,也不见她拿出来贴补家用,她和咱家,不是一条心,倒和那胥女好着。”
这事,是当初粮价波动,几番在乡亭集会,偶听盛昌里的人说起的,当时徐媪正因粮食卖亏的事捶胸自悔,听的这事,心里便生了疙瘩。
如今道:“我这话也没错,当初咱家起头就是找的李井人。她胥女不是能干吗?连井都打上了,让她吃吃咱家吃过的亏,想来她比我们会应付的。”
又命道:“老二不知此事,你也别同他说,他和他媳妇一条裤子的。”
次午,季胥卖完豆腐,从西市门出来,向市门口的罗双娘道:
“罗僦人可知那住在杏花巷的李井人?”
“李井人?”罗双娘闻言,有些诧异。
季胥解释道:“这井圈是定妥了,可井人还没寻上,这不,同乡家里有口清甜的水井,就是寻他打的,
我想着,家里的井也由他来打,可巧这人和您住一条巷子,所以问问,他家具体在哪间?我这就寻了去。”
罗双娘做她的将车生意,哪能不指望她好,何况还是这么个好相处的雇主,那猪油饧都舍得给豆子吃,因说:
“他家在哪儿我倒是知道,可……女娘真要寻他打井?可有好些人家,寻来他家屋前闹事的,说那井水少、水浑,嚷着要退钱呢,光我嫁来这些年,就遇上不少起,女娘怕是听岔了罢?你同乡家的井,还能是这李井人打的?”
听岔是不能的,这还是鲍予亲来与她说的,说是特问过了自家君姑,徐媪拿话诓她?
刚要否认这念头,把着手中的独轮车,她想起件事来,那日被市吏一径拦了,要扣她家当那次,心下觉出蹊跷来。
照说她们甫一进城,半句话都未张口,那市吏,光看这车,如何知晓里头是豆腐?怎就能直截了当来问拿,若说早有人通信,描述了她们一行的模样,倒有可能。
那日在道上,是遇过冯家牛车的,还和徐媪攀扯了几句,后来她们牛车快,先一步入了城。
“女娘?”罗双娘见她沉住半日神,唤道。
季胥也不好与她详说心中所想,便道:
“许是我听岔了,少不得向您打听,这县里可还有别的井人?”
“快看!那行人担的是何物?”
“我见过,那是井圈,十来个呢,本固里谁家打井哪?”
田间,七嘴八舌的。
第64章
只见自卧蛇谷方向,进来一行人,个个年轻力强的小子,两人成行,合力担着陶井圈,压弯了扁担。
“朝这走,我家在那头。”
前头一等在谷口,引路的小女娘,身穿青襦,头绳绑着对丫髻,笑容满面的,可不正是季家二房的季凤。
“凤女,这伙人做甚的?”
待这行人在土垄上走近了,有那路边妇人瞧了这热闹,在自家遥声一问。
“窑场给担井圈来的,我阿姊卖豆腐不在家,嘱咐我在那路口带他们进来呢。”
季凤走在前头,像那昂首的大公鸡,别提多喜幸了。
“你家厉害了,连吃水井都打上了!”
好家伙,那行人,浩浩汤汤路过时,那扁担晃荡的吱呀呀响,可把路旁的人家艳羡坏了。
“啥时候咱家也能打上口水井,就不用去那远的地方汲水了,人多时,那井边捣衣裳都没位置。”
“哪有那钱,那井圈贵的很,请井人还得费不少
钱,你瞅瞅,本固里也就冯家有自家的井,现在,可算出了第二户咯!”
有妇人打着主意,笑呵呵道:“凤女,日后我上你家打水吃哪!咱们两家近,让婶儿少走些路罢,婶儿腿疼。”
季凤年小面皮却不薄,说道:
“婶儿送五百钱来,咱俩家就共用一口井了,这还只是井圈钱,既叫一声婶儿,也不要你出那请井人的钱了,可使得?”
妇人变了脸,说:“罢了,婶儿腿不疼了。”
孩童们吃过朝食,俱在外头顽耍,见这样多井圈,又新奇,又热闹。
两头伴着那运井圈的窑场小子们,唱起了童谣:
“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
“喔,打井咯,打井咯!”
“去看胥女家打井咯!”
唱到最后,哄闹着,也都跟季凤向家去。
“来,吃饧豆子,我阿姊做的,可好吃了。”
季凤从灶屋捧了盘出来,与那些窑场来的,每人抓了一把,这是季胥昨夜准备的吃食,拿来款待今日的帮工们。
只见那饧豆子,外头是一层暗红色的糖霜,是拿红糖炒出来的霜,里头裹着炒得干香的豆子,颗颗分明,吃起来酥脆、香嘴。
“我们就爱来做你家的活儿,都抢着来呢。”
小子们两手捧了,吃着外甜里香,乐呵呵的。
“可不是,有好东西吃,胥女的手艺我们窑场向来清楚的。”
上回来送瓦,有小子回去就说了,胥女待人客气,他们去别的东家送货,别说吃食,连口凉水也喝不上,因而都爱来这。
“我也要!凤姊我也要!”
那伙随来的孩童,见状也馋的要吃,都只知有成亲的大喜事时,会有好吃食散给外头,没想打井也有,都纷纷围前来。
“罢罢!今儿是个好日子,都来沾沾喜气。”
季凤难得大方一回,也与他们抓了小撮。
那孩童吃着香甜,喜的什么似的,一传十的,不多时,本固里大部分孩童都来瞧热闹了,为吃那饧豆子。
“胥姊做的饧豆子好吃!”
伸手向季凤,季凤笑说:
“好在我阿姊做的多,不然合该轰了你们去。”
这一只只黢黑的小手里,还有季虎孩的。
人多,待季凤看清,竖眉一喝:
“季虎孩!”
那季虎孩手里已是趁乱分到一撮,撒腿跑了,藏在自家院门后,小老鼠似的,躲着金氏偷着吃,点头晃脑道:
“饧豆子真甜真香哪。”
“瞧,又来人了。”
只见卧蛇谷那,吕媪引进来一行汉子,有那身上背着捆麻绳的,有抬着绞轮的,担着土筐箕的,足有四人。
“伍井人,这头走,我是胥女的大母,她那送豆腐的活儿耽误不得,这不告了我,让我在路口等你们,帮着带带路。”
吕媪同为首的伍井人说着话。
这伍井人方脸,身量结实,大冬日就穿件薄薄的短褐,一方绛色帕头裹着发,身上扛着大铁锹、凿子等好些打井的家伙什儿。
这是罗双娘给介绍的,也住西城杏花巷,虽说年岁没有李井人大,经验不如其多,但他名声好,干活利索扎实,打过的井没有说不好的。
后头跟着的,都是他寻来的,相熟的佣工,给他做活儿的。
这伍井人,到了后,先探看了地形,向吕媪道:
“得向东家转告一声,她家在土垄上,地势比较高,最好是打深点,保证秋冬雨水少时,这井还能有水,这十个井圈不够,一个露在地表作井栏,十一个埋在地底下,
最好再让东家买两个井圈回来,您放心,我这些人说好的工价还按原样,总的六百钱,保管将这井打得伶伶俐俐。”
晚间,吕媪便将这话转知给季胥,
“我瞧这伍井人是实在人,这井打深了,也没多要价。”
次早,季胥推车去卖豆腐,路过盛昌里,先去了趟窑场,买了两个井圈,当日王典计便加工点烧好,差人送去了。
“哦呦,好深的。”
早间,有那捧了饭碗的邻舍,跑来觑那井,指手画脚。
“可别掉下去了!小心跟她家胥女一样,掉井里磕到脑子,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事稍有年纪的都记得,那会子本固里共用的吃水井在浚井,水都汲干了,要将那光秃秃的井壁洗刷一遍,那浚井的佣工中途因事离了会儿。
那会的季胥四五岁上,失足掉了进去,幸而命大,没摔死,只是救上来啥也记不得了,连自己是谁、家在何处、父母亲人,一概不知,后来田氏慢慢的教她认过,才重新记住。
自那以后,乡里便在井上加了道井栏,防着掉孩童下去。
“光见深,怎么不见挖出来的土哪?”
“凤,我家想架块菜地种芥菜,还想担了你家打井的淤泥回去种菜咧。”
另个瞧热闹的汉子道:“昨儿陈家老伯就担回去了,怕是都菜地都架好了,人两家好着,还轮的着你惦记。”
妇人撇撇嘴,一脸可惜,只见伍井人那行人,已是趁早从县里赶来了,乡民们七嘴八舌,拉东扯西:
“啥时候完工呀?”
“这井多少工钱?”
“井棚你们也包了?”
“还是你们有手艺的好挣钱哪!”
说着,还去拿脚踩一踩那屋前摆了好一片的陶井圈。
季凤蹲在灶屋前,往嘴里扒拉饭,见状喝道:
“叔好多的腿脚!踩坏了怎么办?一百钱一个呢!”
那汉子悻悻一笑,“你这小女,叔替你看看结不结实。”
“看的你人都想站上去了,多重一个人,坏了可得赔!”季凤不饶过的道。
汉子捧着碗,看打井去了,再不踩了。
晡时,一口四阿顶式的井棚,棚下架着木绞轮的井,便立在灶屋前。
季胥回来时,将六百钱结给了伍井人。
因对方俱是汉子,加之天色已晚,他们还得赶在夜禁前回县城,不便留饭。
季胥便趁他们收拾家当时,手脚麻利的,在釜里烙了一叠葱油蛋饼。
近日那四只母鸡喂养的好,连日都能拣四个鸡子,想了想,季胥又多敲两个蛋进去,烙的足够足料,临走塞与每人,
“拿着路上吃罢,这两日我不在家,多有劳累了。”
“东家客气了,这井水现还浑黄着,明日便清澈了,能打上来吃,年年立秋若是要浚井净水,只管来寻我,不收你的钱。”
伍井人接了那热腾腾的饼,心肠暖和道。
领着人去了,咬上口那葱油蛋饼,又暄软,又香,忙活一天也不觉累人。
“我们家有井了!就在灶屋前,才几步路,日后多有便宜了!”
季凤拊手感怀,笑的但见牙,不见眼。
季胥亦是,怎么看那井,怎么欢喜,日后汲水做炊、打水捣衣,就在屋前,也不必远路去田间了。
“这只新桶,就专门用来打水上来。”
她这趟还顺道在县市买回只木桶回来,比素日提水的桶稍小些,专用来下井打水,以免混着外面的桶用,脏了井水。
“阿姊,这是什么字?”
季珠指着井壁外那行汉隶,问道。
窑场烧井圈,因知有一井圈会露于地上,便会烧制出好意头的铭文来,一口好井能用数代人,这好寓意,也能长日相伴。
那时王典计,便说了好些过去篆刻过的铭文,供她挑选,诸如:子孙益昌、长宜后代一类的。
田间那口吃共用的水井,井栏的铭文便是“千秋万世,长宜子孙”。
季胥应道:“永葆平安,富乐未央。”
季珠听说,便蹲至井圈旁,小手扒住外栏,逐字指认,稚声嫩气道:
“永、葆、平、安,富、乐、未、央!”
次日鸡鸣时分,季胥在灶屋点豆腐。
季凤见水瓮就半塔拉水了,立时打水去了,稀罕的很。
只见她转动着木把手,一圈圈的绞上麻绳,带上桶水,两手提了进来,借火光一瞧,说:
“是清的!”
还舀上一瓢,喝了口,“甜!”
季
胥嗔道:“又喝生水。”
她笑了混过去,哗啦啦往瓮中倒水去了,离得近,回来一点不费事,不一会儿就将水瓮注满了。
第65章
田间,
“磨磨蹭蹭的,井里有金子哪?”
廖氏把着扁担,脚边一对空桶,她来汲水回去做炊的,向井边的王麻子说道。
只见这井边,等了不少汲水的妇人汉子。
王麻子把着麻绳,朝井里摇臂甩桶,就拉上来一点水,怨道:
“一到冬日这井就旱,我绳子不够长,借你家绳桶来使。”
总算打满两桶水,轮着下户人家。
“再不下雨,这井都要旱死了。”担水走开的妇人道。
“没水了!”
好容易轮着,廖氏向着井底,只见光秃秃的,都露着井壁泥地了,她不由的嚎了一声。
这井用的人家多,枯水时,井里渗水都赶不上各家用水的。
“白等这会子,上灵水河挑水罢!”
另个妇人牢骚着,没法子,担桶向五里远的灵水河去。
灵水河是条源头支流多的大河,轻易枯不了,本固里年年种稻的灌溉用水,也都是灵水河那掘了堤口,沿着水渠引到各家田里的,家里吃水都在井处挑,都嫌灵水河太远了。
廖氏也嫌,不想往那处去,可家里头又没井,望见土垄上那新架起的井棚,咬紧了后槽牙,哐哐当当挑了空桶。
“本固里的井水用竭了?我当你家离胥女家更近,会去她家挑水呢。”
徐媪给廖氏开了院门,听说来意后笑道。
廖氏道:“我不去她家,就看不得她年纪轻轻那狂样,打她家一点水怕是要与我算钱呢,还是徐姑你为人敦厚,我就爱上你家来。”
徐媪舒坦了心,笑道:“她是做买卖的贾人,自然计较锱铢,乡里乡亲的,我家又是积年的老户了,不过打点水,算什么。”
“你家井也枯了!”
廖氏对井嚎道,又跑空一趟,牢骚怨天怨地,离了冯家。
这田间的公用井,是因人多水少,一时竭了。
冯家的井,冯大来看了看,猜疑道:
“应该是当时没打多深,才埋了八个井圈,咱家又离灵水河远,接连的不下一滴雨,地下不渗水,所以枯了。”
“我上胥女家挑水去,熬过这阵子。”冯二闻言,挑桶向外。
“站住!上灵水河去挑。咱家的井既枯了,她胥女家的想必也枯了,况且她家前两日才打的井,就是有水,那水恐怕也还是浑黄的,定然不能吃的。”徐媪令道。
她听说,那胥女没找她介绍的李井人,而是寻了姓伍的,这会子因向灶屋做炊的鲍予道:
“你上赶着替人家张罗牵线,不过是白忙活,人家寻的是伍井人。”
“哪是白忙活呢,咱家吃那蔓菁烩肉丝,里头的蔓菁是捡来的?”
鲍予道,“这事胥女也寻我说了,那李井人是个赖子,手艺差的,好些人都寻到他家闹事,要退钱,正好让胥女给撞上了,你说,她哪能再寻他?那会儿听的我脸都热了,母吃了人家的蔓菁,怎的给她介绍个这样的?”
徐媪心道季胥这人做事圆滑,倒先和鲍予说了,这样一来她二人便不会生出疙瘩,道:
“年头太久,许是我记岔了姓,你倒和胥女好生说说,教她别怪罪。”
这厢,冯大冯二兄弟俩一齐挑了桶,走田间小路向灵水河去了。
却见季胥家屋前,那口新起的吃水井,排了好些本固里乡民,为首那个邓家媳妇,正从井里绞上桶水,向自家桶里倒。
“亏的胥女有这样的远见,井打的深,这井水还多着咧,省了我们去那五里外的灵水河。”
邓家媳妇喜道,这会儿季胥已然向县里去卖豆腐了。
她临走时,正好碰见邓家媳妇一行人,要往灵水河挑水吃,问了缘故。
因这里头邓家媳妇好几个在内,是当初来帮忙盖过房的,后头拜年也有往来,有的自家做了点果子,还会端来给季胥姊妹尝个鲜,彼此一直有走动,季胥便让他们枯水期这阵子去自家挑,方有这一幕。
“我只当她新打一口井,不愿给咱来挑水吃呢。”
“胥女向来是那有情有义的,乡里乡亲哪会不愿?往后我家打水可就近咯。”
林家媳妇正是那日说腿疼,打趣季凤,要来她家挑水的妇人,被季凤呛回去的。
“枯水期人愿帮咱,待本固里的井来水了,你也有点分寸,别往这儿挤,又没出打井钱。”邓家媳妇道。
捧了碗,在屋前吃朝食的季凤,听说后认同的点头,这也就是枯水期,乡亲情分,要放平时,她可就赶人了。
这伙人等着打水,把着扁担,同季凤聊起家常,问她吃什么菜,伙食有没有肉,怪香咧。
季凤将碗一斜,是那片片腊肉,晶莹剔透的,还搭些菹菜炒肉末,泛着开胃的酸气,几片清炒的菘菜,在晨间的煦阳里,饭粒都像染了油光,百般诱人。
“嗳哟,这伙食真好,怪说闻着香。”
“我阿姊做的,能不香吗?”
季凤笑道,聊至这饭吃完,这处的人,渐渐挑水散了。
灵水河路远,冯家兄弟半日功夫方挑上水归家,途中有人问:
“冯家有水井,也枯了?”
“要说还是她胥女请的井人好,有远见,挖的深,这会儿还有水呢!”
冯大同徐媪说了乡亲们在胥女家挑水的事,徐媪气住一会子,说:“明日驱咱家的那具牛车去灵水河汲水!”
接连数日,公用的水井都供不上大家的用度。
廖氏去灵水河挑了这些日子的水,累的肩酸腿疼,吃朝食时,向丈夫崔大牢骚起来:
“我早说你走路,时常一双眼睛就背在脑后,在自家院里也能把脚扭了,就指望不上!”
原是崔大起夜,在院里滑了一跤,现今一瘸一拐的,也不敢多言,只听廖氏排揎他一顿,又怨起天来:
“这鬼天,还不赶紧下了雨来,吃水浇菜都得往灵水河去挑,早晚累死人了!”
崔大道:“我看左邻右舍,都在胥女家挑水吃,不若咱家也去她那,不过走几步路。”
廖氏虽是有些意动,但丢不起那人,只听崔大道:
“你不好拉下脸去,只管叫思思和广耀提了桶去,他们还是孩子,哪里有那多计较,我看广耀还和他们伙着玩呢。”
是日傍晌,崔广耀提着桶,兴冲冲去了;
崔思把着桶,别别扭扭在后头,廖氏躲在院墙后,低着嗓门儿在叮嘱什么。
崔思不自在道:“知道了。”
一早一晚都有里民在季胥家打水,只见身穿绵襦裙,溜光的扁髻上一根银簪,身段纤细的肖妇人提了桶水,笑吟吟向家去了。
待她走后,这处对着那背影,七嘴八舌的。
“只见这肖妇人自己打扮的倒怪伶俐,自家小女邋里邋遢的。”
“我那日见那哑巴小幺,脑门儿都有虱子在爬,痒的她直挠。”
见崔家兄妹来,有妇人问道:
“广耀来了,能提的动吗?你阿翁阿母呢?”
崔广耀一面道:“他们都在家呢,我能提得动!”
崔思别着脸,说:“阿翁脚扭了,阿母肩膀疼的厉害,挑不了水,这才是我和弟弟来的。”
“你阿翁脚扭了我倒见过,你阿母今朝还浇菜呢,是怕来这臊得慌,使唤你们来的罢!来,桶拿来。”
邓家媳妇道,一面绞木桶,先给他们孩子倒水。
崔思满脸不自在,别着身子,递了桶去。
偏生季凤自灶屋出来,向屋檐下拣柴禾,她愈发不自在了,羞的脸红扑扑的。
其实季凤早听见他们兄妹来了,只因他们大兄崔广宗,帮阿姊推过车去县里,她自不会去借机讽刺什么,抱了柴,仍向灶下烧火去。
井边一簇人话着家常,崔广耀和旁的孩童凑在一块顽泥巴,崔思唤他,方提了提绔
头,跑来提水。
原有的喧阗忽的安静片刻,只见隔壁,季家大房的院门开了,季富担着对空桶向此处来,一时都在心里叨咕。
要知道,季家老一辈心眼是偏的,这季富,身为长子,自小日子就比他兄弟季贵好过,那给县里富户将车的活儿、分家得的房产田地,哪一项不是占尽好处的。
为此二房媳妇田氏没少向长辈吵闹,两房关系早都僵了,绝了往来,本固里人人皆知,这季富怎还有脸来这挑水?
“看什么?我脸上有金子啊?”
季富说道,挤开众人,到井边来绞水。
“你这人,怎的不排队?往后去。”邓家媳妇喝道。
季富道:“这是我侄女儿打的井,我做大伯的,来这打水吃,还需跟你们这群外人似的排队?”
旁人不好再理论,毕竟人姓季,是亲戚,因而忿忿退到后头去,由他先打。
“好大的脸说这种话,哪里来的大伯?人家的大伯都是兄友弟恭的,看顾着小叔子一家,你这大伯遇事不见你人影,现倒来我家耍威风了?也配称是大伯!”
灶屋烧水的季凤,一听季富的话,丢下火筯就出来了。
“这井是我阿姊辛苦赚钱打的,你但凡要点脸,就去灵水河挑水去!”
季富道:“真是没教养,跟长辈吆三喝四,你们这家子女娘,都姓季,什么你的我的,若真论起来,二房没个男丁,这房子、这井,百年后都是季家的!我一个做大伯的,想如何都使得!”
“大伯这是什么话,两家早就分了家,户籍都不在一处,这房子和井,哪怕百年后,也归二房后代,姓的也不是大伯那个季字,你若胡搅蛮缠的,我只好报给游徼,说我家闯了贼人了。”
正值季胥回来,将季富那话听了去,因而说道。
只见她从罗僦人的牛车下来,站至季凤身旁,抚了抚季凤气得乱战的后背。
季凤一下就找着了主心骨,帮腔道:“对!报给游徼。”
旁人见季胥都在和大房划清界限,亦有了分证的余地,七嘴八舌的,指责起季富来,总之要他勿在此处挑水,上灵水河去。
季富见不得势,近又多见她雇得起牛车,开上豆腐肆,不想得罪了去,便道:
“侄女儿,素日我是清白的,你阿母和伯母,她们妇人家吵架,我从未插过嘴啊,若你阿翁在世,我们兄弟俩向来是和气的,
妇人家骂仗,与我们兄弟不相干哪,咱俩家该有亲戚情分啊,不过来你井里挑水吃,计较这么多做甚?”
今日挑水,明日就该得寸进尺要更多了,很合季富能做出来的事,季胥道:
“倒把自己摘的干净,是东西少吃了,房子少住了,还是银钱少用了?伯母还需吵架,你倒什么罪名都不用担,
上有大父大母偏心,他们去世后,又有伯母做坏人,你该得还是得了,
往日吃糠咽菜时、住草舍时,不见你对我们姊妹仨有亲戚情分,现论起亲戚情分?
我们可担不起,没这么重的斤两!”
季富青了脸,指着道:“好个眼里没长辈的小崽子!女娘当家,灶倒屋塌,你……”
一语未了,只见沉了脸的金氏挤开人,手里还掐一把菘菜,想是刚从菜地回来。
她一把夺过自家的桶,将里头已有的水,倒回井里。
季富来不及阻止,惊道:“做甚!我刚绞上来的水!”
金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扁担,担了一对空桶,向自家去了。
因金氏去摘菜前,唤他去灵水河挑水,季富躲懒,便直奔隔壁来,此时只得跟在后头,骂骂咧咧回去了。
不多时,隔壁院传出吵架声,金氏骂季富丢人现眼,季富道:
“我将车累一天了,谁有工夫去那灵水河给你挑水去,寻个近处有什么不好,若非你从前争强好胜的爱显弄,开罪了田氏,也不至于带累了我!”
冯家,也正闹气不堪,鲍予铺着床,见丈夫冯二挑水归来,怨道:
“放着近处胥女家不准去,偏要你去远处的灵水河,母当真不心疼人啊!”
冯二道:“小声些,我算是瞧出来了,母心里头也有气呢。”
鲍予道:“她能有何气?”
冯二道:“咱家井都枯了,胥女家的却没有,每日早晚都有人去挑水,热热闹闹的,多少人都夸她本事、人好,连咱家独一份的风头都有些盖过去了,母能不气吗?”
鲍予不解,“这有何好气,咱家也能去挑水吃,省了多少工夫。”
冯二道:“你不懂,冯家祖先是奴籍,在外多叫人瞧不起,也就本固里,是头一名的富户,素日又还有些待人处事的好名声,受人尊敬,若在这头上,还要次于旁人,母心头可不堵着气。”
鲍予嘀咕:“那会子让她别卖粮食的……”
冯二忙做出噤声的手势,鲍予嗓门低了下去,这事在徐媪那,如今成了逆鳞,一点也碰不得。
鲍予叹气道:“只能盼着,快快下一场雨,让井水丰盈起来。”
第66章
“蕙娘,水浇得可真勤快。”
菜地里,妇人各自忙活,偶尔搭讪道。
“没法子,这茬儿菠菜刚种下去,不浇该活不成了,也不知啥时候才下雨。”
庄蕙娘道,这浇地淋菜的水,大家伙儿都去灵水河挑,早晚吃用做炊的水,方去季胥那,或者公用的那口,渗出来丁点水的吃水井挑。
时下天旱,若连浇地都挤着去那,不多时季胥家那口井也该用枯了,因而都有分寸,只是无比盼着下雨,这样连浇地也可在田间的井里挑水了。
“瞧这日头,又是好几日的大晴天。”旁边妇人道。
这日,季胥卖完豆腐,提了条大鲩鱼回来,足有臂长。
陶井畔的乡亲见了,有打趣道:
“胥女,晡食吃鱼哪?也留婶儿共食一餐饭罢!”
有的臊道:“好个厚脸皮的,吃人家的井水,还要吃人家的鱼。”
说的一哄而笑,季胥也撑不住笑了,应道:“只管来吃。”
凤、珠二妹,因见这么硕大一条鱼,也万般兴奋,都跟进灶屋来,季凤问道:
“阿姊,这鱼要怎么做来吃?”
“做些爆鱼来。”
只见季胥去鳞、去腮、开膛、去内脏黑膜,一气呵成。
那鱼,被剁成一指厚的薄片,泡入葱姜水去腥,又用酱腌了会,片片入油釜,次啦啦炸了。
外头听着这油声,都说这鲩鱼定好吃。
舍得下荤油的,不能不好吃。
此时的鲩鱼,便是后世俗称的草鱼,《本草纲目》有言:“其性舒缓,故曰鲩。俗称草鱼,因其食草也。江闽畜鱼者,以草饲之焉。”
至那鱼被炸至酥脆金黄时,方捞出来,转而浸入酱汁中,这酱汁,是季胥事先调好的,先将桂皮八角香叶炒香了,冲入清水,加些饴饧、浓酱调味,熬煮出来的。
如今刚炸过热油的鱼,没入酱汁中,不禁激发出次次啦啦的爆响,伴着一阵诱人的肉香。
“阿姊,闻着可真香。”
季珠说话都在咽口水。
只见那鱼,愈发呈现出一股子酱色,季胥夹了一块与她,不忘问道:
“洗手了吗?”
季珠头点如捣米,“我和二姊刚才就洗啦。”
凤、珠二人接过一块爆鱼,一口咬去,外酥里嫩,浸透了的酱香,混着肉味吃在嘴里,滋美味香。
“这些给外头来挑水的叔婶分了。”
季胥拣了一盘出来,递给季凤,见她有不舍之意,宽解道:
“瞧,这还剩大半条呢,咱仨也吃不完,放坏了。”
季凤遂照做了,别看她虽筋疼牙疼心疼的,毕竟是好些肉呢,但真分起来时,面上的大方还是会做的不然东西也分了,人情也不落好,这是阿姊教她的,嘴巧道:
“婶儿,尝尝我阿姊做的爆
鱼,家里还有好些呢,你放心吃罢。”
“这怎么好意思,留着你们姊妹就饭吃多好。”
“那么大一条鲩鱼,得五六十钱一条罢?”
“瞧瞧,这颜色可真好看。”
“真香,连骨头都能嚼了。”
七嘴八舌的,各人手里捻了块,俱先翻来覆去瞧看一番,稀罕不已。
有的吃了口,舍不得再吃了,挑了水回去,在院外就喊自家孩子,喜道:
“来,阿母给你个好东西吃。”
有的过后还送来自家摘的大把冬葵来。
“嗳哟,下雨了!”
井旁,不知谁先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雨滴,紧接是第二滴、第三滴,众人都喜幸不已。
“下雨了!可算下雨了!”
“胥女,吃了你这爆鱼,下来一场暴雨,爆鱼暴雨,都好都好!妙啊!”
纷纷拣了木桶扁担,狼狈却喜悦的向家奔去了,各家门前都立着木桶、水瓮,蓄那落下来的雨水。
所谓晴则如刀,雨则如膏,季胥亦是欣喜的,家里虽有水井,但这场雨一下,不仅井里水位能涨高,汲水方便,屋后那畦菜地,明日都不用浇了。
“咱们晡食吃爆鱼面罢!”季胥道。
那面,季胥抻得细如雨丝,煮过后,微黄而劲道,热腾腾的没入酱汤里,三只海碗装着,面上码着爆鱼,烫过的青菜。
三人围坐在堂屋里吃着,面前腾起热烟,外头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着瓦檐。
季珠小小一只,仰头看雨,低头吃面,说道:
“阿姊,暴雨面真好吃,我都吃热了。”
季凤扑哧的笑道:“是爆鱼面!”
这夜的雨直下倒后半夜方住,季胥在灶屋做豆腐,盘算着,年前熏的腊肉与腊肋剩的不多了,今日在县市看看,若有合适的猪后腿,买一整只回来,趁如今还没到梅雨期,做火腿来吃。
“阿姊你听!啥声音?”
季凤正烧火蒸饭,定住叫她听外头的异响,丢下火筯就要去瞧,被季胥叫住,
“小心些。”
待季胥拿了墙根下的柴刀,抽下卡在窗格子里的火把,两人方将门开出条缝。
只见外头雨已住,漆黑中,湿漉的泥腥扑面而来,夹杂着料峭春寒。
火光尽头,一道黑影一闪,向屋后的菜畦去了。
“抓贼!抓贼了!”季凤一时跳脚喊道,嗓门儿足能令四邻听见。
季胥将火沿地面一照,只见灶屋门前一排的印子,却不是人的,而是蹄印。
不一会子,只见邓家父子、刘家男人、王麻子,以及离的稍远的陈家老伯、并其孙陈车儿,后头都来了,或持门闩,或把着锄头柴刀,气势汹汹。
“想是野猪下山了,听声音还在屋后。”
季胥道,独她们姊妹,人单力薄,肯定制服不了野猪,方才瞧清楚地上的蹄印,便暂时躲在了灶屋没出来。
“野猪?”
“是了,瞧这一地的蹄子印。”
“定是冬日深山里头没什么吃的,开春咱们地里的菜都长出来了,他们跑下山偷吃来的。”
“杀千刀的野猪!我家的菘菜才长出来!还有刚种下的春韭!要被它拱坏了!”季凤急道,恨不能操上大棒子挥赶出去。
“这样,咱们操上家伙,若能制服最好;若不能,便将他赶回山里!留在这坏了咱的菜地,指不定还伤了人。”陈老伯道。
“咱这七、八个男丁,还制不住一头猪?断不能由它回深山,逮住了可就开荤了!”
邓家汉子激动道,他形容瘦黑,家中向来缺少油水,尤其年前肉价上涨,越发买不起,听见是野猪,两眼都直了。
王麻子同样的两眼泛光,他听见抓贼,原犯懒,不想管的,是被妻子曹氏从被窝揪起,赶着出来相帮的。
这会儿听说不是贼,乃是野猪,立时精神了,说:
“还磨蹭啥?倒嘴的豕肉跑了上哪说理去?还不赶紧去逮了!”
邓家汉子、王麻子率先冲向屋后,只见那野猪,立于菜畦,正埋头拱蔓菁叶子吃,旁边的菘菜被踩坏了一地。
“呔!看棍!”
王麻子挥舞着冲了上去。
近前了,只见那野猪身躯硕大,背脊竟有一排鬃毛,猪嘴里一弯獠牙,可见是个山里的老货了。
与其一较,越发显得王麻子干瘦似柴,它受了惊,直直朝王麻子方向蹿去,连他手中的木棒也撞脱手了。
幸而赶来的陈老伯拉他一把,避开了那个庞然大物,否则这个势头定教他腿残了!
“你们是昏了头了!光惦记豕肉,不知野猪的威猛了,忘了吴家的阿三?他那腿是怎么瘸的?”陈老伯喝道。
那吴家阿三正是因野猪冬日下山觅食,他去菜地撞见了,躲避不及,被野猪踩伤了。
王麻子方觉后怕,一身的冷汗,那邓家汉子也不冒撞了,一行人跟着陈老伯走。
那野猪蹿一阵,停一阵,说到底,这群人都不是身粗力壮的,家里伙食不好,能有多少肉。
都不再敢逼急了那野猪,怕那尖牙拱伤自己,不过是举起手中的家伙什儿,做出威慑的模样,将其往山里撵,不让他糟蹋了路旁的菜畦。
“野猪!乡亲们!有野猪下山了!仔细你们家的菜地被拱了!”
季胥见状,交待季凤用她的嗓门儿,这样一路喊道。
一时有挂记自家地里的菜的,或是妄想逮住野猪开荤的,总之撵这一路,陆续又来了五六人。
大房的金氏,并季富披了衣裳闻声至院外来瞧,只见远处火把星星点点,金氏道:
“这回人多,你也去,若合力逮住了,咱家也能分一挑肉。”
季富打了个冷哆嗦,缩了脖子道:“野猪年年冬日都下山,有谁能逮住的?
不被它斗伤就算走运的,我可不想跟吴家阿三似的成了瘸子,由他们折腾去,最后猪毛都落不着一根!”
说罢哈欠一扯,睡觉去了,金氏多瞅了两眼,也拢紧衣裳回屋了。
“咱家的菜地不在那个方向,出去做什么?没的让人以为冯家缺肉吃,你安生在家待着便罢。”
徐媪叫住欲往外的冯二。
鲍予要驳,被冯二拉住,他道:“咱们冯家在本固里向来有个仁善的好名声,这回拨了儿子去,成与否,也该教乡亲们见着冯家是出了力的。”
因三郎冯恽是读圣贤书的,将来能否举明经这一科做官,与冯家在乡里的名声好坏息息相关。
冯二可谓劝在点上了,徐媪因道:
“你出去露个脸便回来,不必下工夫。”
这厢,那野猪已被撵到牛脾山脚下。
“胥女,你与妹妹只在后头给我们照火把,千万别往前来,仔细被这畜生伤着了!”陈老伯道。
只见众人围住圈,张开一张渔网兜,自四面八方将其捕住。
“抓紧了!”
“虎神保佑!摁紧了!”
陈老伯老当益壮,手持尖木,朝那猪脖颈刺去。
不料因其挣扎不止,扎偏在前腿上,只听野猪尖唤不已,爆起之力瞬间将渔网挣出个洞来,逃窜出去。
众人忙忙避让,那黑影一下蹿进了黑魆魆的山丛中。
若搁以前,撵进山里便罢了,这回因季胥一路集了这么些人,合力才扎伤了那猪,都不甘心放其跑了。
撵追不放,直至深山外沿,眼睁睁看那畜生钻进深山老林,里头豺狼虎豹这类猛兽出没,打柴都不敢走深了。
何况夜黑山深,他们只能止步于此,不禁丧声泄气的,
“早知这样,还不如在家睡个安稳觉。”
“我家这渔网还破了,回去得补,家里妇人有的牢骚了,这又怎么说?”
“怪我,是我那一尖刺失了准头。”
陈老伯道,
“好在将这畜生撵回山里,也保住了各家的菜,不然由它在外一夜,不知要糟蹋附近多少。”
众人这才好受些,正下山去,却听后头密林里,
“吱哟——”
一声尖锐的哀鸣,黑暗中,树叶窸窣
涌动。
正当众人警剔时,却见是个形容如山的男子,肩扛一头野猪,猪颈处一枚极具准头的箭矢。
第67章
先前那东钻西窜的猛物,在男子肩头,已然奄奄一息。
众人又是惊,此人胆敢只身夜入深山,又是眼热,这野猪竟被他给逮住了,那可是数百斤的荤肉!
“田啬夫手格猛兽,到底比我们这些人加一起还强。”
“我们方才费好大劲,不过白忙活一场。”
“这么大一畜生,您打算怎么着呢?”
里民言语纷纷,一年到头难开两次荤,说不打那肉的主意,那是假的,因都话中有话。
只见田啬夫力举百斤野兽,臂膀肌肉结实,春寒料峭,不过一身单的皂襦,一方抹额青帻,稳步如飞,不似他们,空手走这雨后的山路,都有差点摔个大跟斗的。
“背去肉肆卖了。”
听田啬夫如此道,众人心内灰了下来,他们虽眼馋这肉,但到底是人家才有这本事猎来的。
况且此人虽只是田部的田啬夫,小官末流,却也比他们这样的三尺素身要强,总归监管着千亩公田,春日统计田亩、秋日征收田税,这样的事上都能见过这田啬夫身影,并不敢开罪了去。
禁不住艳羡不已,“这猪少说得有三百斤,能卖上千钱了,啧啧。”
“田啬夫您上那深山,可是常能猎着东西?”
“熊罴豹子狼,可有猎过?”
“竟不怕那些畜生?隔壁廖氏里有个进了深山连尸骨都找不着的。”
众人见他背着弓箭,一路下山,遂问东扯西起来。
田啬夫不过拣一两个回了,这样一个并不多言的人,听他主动提及道:
“这畜生前腿上有伤,是你们扎的?”
王麻子抢道:“正是!我们合力将他捕了,陈老伯用尖木……”
将这过程说的详尽,尤其说他自个儿连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田啬夫面上没有表情,只听他道:
“既如此,这畜生我也不卖了,拿来诸位分了,不教乡亲白出了力。”
“好好!”
“田啬夫真是慷慨能舍之人!”
“去我家分罢!我家就在山脚下!”
“还是来我家,家里有把很利的大铁刀,回去便让家里妇人烧上滚滚的热水,快的很!”
众人面色转喜,手舞足蹈的延请引路,把田啬夫团团围住。
季凤听了,对这肉也有想头,可惜个子矮,只能在外头蹦起三尺高,说:
“田啬夫来我季家二房!我家这会子灶膛里留着火,大鬲中就有热水呢!”
这分豕肉,若是借了谁家的场院,烧了谁家柴禾,理应给这家多分一些,不怪大家争先恐后了。
“去她家,我有能割肉剔骨的匕首。”
视线穿过人丛缝隙,他看住外头安静举着火把的季胥道。
众人一听,说:
“也好,这猪在胥女家发现的,在她家分肉,倒有始有终了!”
再个,他们其中有的前阵子枯水期,在胥女那汲水吃,还吃过人家炸的爆鱼,哪能不领情?这便宜若让别人占,他们兴许还不饶过,若说给胥女,便是情愿的。
说着,便簇拥着向季家二房去,大声喧哗着,热闹喧阗。
“真教猎回来了?”
有闻声披衣出来张望的,见这行浩浩汤汤,满眼艳羡道。
“都是田啬夫的功劳!这会子正要回去分呢!”
“早知这样,我就去了!”
只当这次也只能撵这畜生回山里,断不可能猎住,现见为首的田啬夫背回一头猪,有的肠子都悔青了。
廖氏转头进去,便数落起丈夫崔大来,
“说说你,要扭脚也不挑个好时候,今夜但凡去了的,都有豕肉分!瞧瞧那王麻子威风八面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他猎回来的。”
一时出来不少人,觉也不睡了,跟着去瞅杀猪,在本固里这穷地方,可是难得的热闹事。
回到家,季胥将两条木案搬至院中,田啬夫将肩上的野猪一卸,重重落在案上,嘭的一响。
季胥随后将陶盆抱了出来,放在地下,
“这盆给你接猪血。”
田啬夫点了头,只见他将箭矢抽出来,猪血涓涓的落在盆内。
“这血烫熟了,拿来做羹菜是极其新鲜的。”
季胥说了,又提了一大桶的热水出来,这是烫猪皮用的。
一桶还不够,季凤在灶下紧锣密鼓的添柴烧火,小珠也醒了,帮着抱柴禾。
季胥先后提了三桶滚水去,配合的,用瓢浇在猪身上,顿时腾升起一股泛着腥气的热雾。
其余众人在案旁燃了篝火照明,那野猪的皮毛一下清晰了。
只见田啬夫身手利落,一柄利刃,斜斜的将那灰黑的毛流刮了下来,季胥一瓢水冲了,便露出白白的猪皮。
后又翻过来,刮净另一侧的毛,再开膛破肚,肺、心脏、猪肚,这些脏器一一摘下,丢在另一条案上。
见那匕首小巧,在他手中,却像屠刀,轻易便将肉划开,一道道的撂过去。
那猪后腿,剔的十分好看,是个琵琶状的。
肚膛里的肥膘,更是一手撕了下来,向案一甩。
看的人乍舌,
“好巧的劲儿!”
“听说田啬夫从前跟了父翁,是做杀猪的,难怪有这样的手艺呢!”
田啬夫手上微停,满手血腥,匕刃的寒光在他凌厉如峰的眉棱一闪而逝。
向灶屋方向望了眼,里头季胥正在煮那猪血,麻布糊的格窗,隐隐透着人影。
他重新握紧了匕首,接着割肉。
“这肉你们咋分啊?有多的给我家匀一点呗。”看热闹的眼馋道。
“方才撵猪叫不动你,这会子咋不在屋里躲懒了?我们分肉没你的份!”季凤哼道。
后来肉割好了,这行人都推让功劳最大的田啬夫先挑,田啬夫则让年龄最长的陈老伯挑。
陈老伯托手道:“不敢当,没有田啬夫我们连猪毛都摸不着,田啬夫快别客气,挑罢。”
“对,您就挑罢!”
这点众人倒是有数,虽都有看准的肉,并不争抢。
一时等着田啬夫先选,胥、凤、珠三姊妹也在人丛里,季凤拉了季胥悄悄道:
“阿姊喜好哪块肉?轮到咱们挑哪一个?”
季胥将视线落在那猪后腿上,先前想做火腿的,这刚剔的后腿,形状好,肉质新鲜,做好了越放越有油脂,片下来咸香味美。
不过,她们排在后头,想是轮不上来选这个。
只见田啬夫刀尖点了点其中一条后腿,说:
“这个我要了。”
众人无有不应的,又让年长者陈老伯挑。
陈老伯推辞不过便上前了,并不托大,拣那带脂的好肉,而是要了一刀带骨猪头肉,并一个猪心。
“下个谁……胥女!胥女来挑罢!”
“是了,借的你家地方和家当,还烧了这些柴禾,你来选是应当的,若非你半夜叫上我们,这野猪还摸不着影儿呢,不定糟蹋多少菜地。”
“是了,这野猪踩坏了你家的菜,你先选些好的,也贴补贴补自家。”
季胥推了一番,又谢过,方选了下剩的那条后腿。
季凤见自家挑着了想要的琵琶后腿,眉开眼笑,季胥也开心,同她道:
“可以做火腿了。”
其实这后腿肉,在诸人心内,并不算最好的,他们眼巴巴盯着的,是那块白花花的肥膘,得有十来斤呢!可以炼油膏,家里省着能吃许久;
再就是那肚子上的肥肉,越肥越受青睐,煮出来才有油水。
再下个,便让那渔网被野猪挣坏了的汉子来选,只见他选了一刀肥肉,众人笑道:
“这下回去,可还担心家中妇人念叨?”
后头邓家父子、王麻子等人,渐都选了肉,冯二因来的晚,出力少,是最后选的,剩了个猪耳朵给他,他也是欢喜的。
这行人渐都说说笑笑的
散了,那些瞧热闹的,也说三道四的走开了。
季胥要收拾这处,见案上剩了条后腿,因叫住田啬夫道:
“这肉是留给我的不成?”
“嗯,单这腿我不便卖给肉肆。”
她原是玩笑,不料田啬夫如是道,哪里好意思受,说:
“就是不便卖,带回去烹了也好。”
一语未了,想起从前在牛脾山,简单的炙兔肉,他没炙熟便吃了,遂道:
“我打算拿这后腿做火腿,田啬夫若不嫌弃,我一并帮你做了,可好?”
“我不好豕肉。”
却听田啬夫道,这也稀奇,杀猪匠出身的,不好豕肉。
季胥想是曾经吃腻,不愿再碰的缘故,便说出钱另买这条后腿,田啬夫未曾搭话,而是盯着她拣起来的那些猪鬃毛,问:
“拣这些做什么?”
只见猪脊上那排发硬的鬃毛,都被她拣了,收在簸上,余的那些软毛,则拿竹帚扫了,倒在屋后的菜畦里沤肥。
她道:“猪鬃毛能做牙刷子,刷牙用的,我拣着做来使,比柳条要好。”
这会牙刷子罕见,一般是青铜并猪鬃毛所制,并不普及,季胥以为田啬夫不曾知晓,无实物做了个上下左右刷牙的动作。
田啬夫并不收豕肉钱,只道:
“我要一个你做的牙刷子。”
“好。”
季胥便应了下来,不过是多做一个。
田啬夫离开时,天也未曾见亮,一桶豆腐脑,早在举火把猎猪之前便用石膏水点好了,那三大板豆腐如今也已经压好了。
庄蕙娘那处能卖的二十五块,先拣了出来,下剩一百块出头,留在木板里,并一桶豆腐脑,待天冒亮时推去县里。
趁这会工夫,她将那两条猪后腿给拾掇了,这腿型田啬夫剔的极好,浑圆似琵琶,她也不用再修边角了。
只不住的用盐去揉搓,翻来覆去,让盐渗透进表皮,不忘沿着三叉骨,将血筋里的淤血给挤干净。
再接着搓盐,像玩雪似的,妹妹们也上手来搓,簌簌作响,蹲在盆旁,卖力的很,盼着将来这火腿吃起来是什么样的。
如此搓够了,便叠放在桶内,待她下半日回来,再腌第二道盐,趁着如今气温低,上了盐之后,放在桶内半月左右,再上第三道盐,方能悬在阴凉处风干。
话说大房,
金氏因隔壁分豕肉吵嚷嚷的,她并不睡了,趴在院墙边上听了会子,回去冲季富念叨:
“我早说让你去,她们今夜沾了田啬夫的光!背回那么大一头猪,二房的小蹄子分了一整只腿!
连那穷的卖屁股的王麻子家,都分了一刀肉!得有十来斤!”
季富禁不住念,翻身道:“还让不让人歇觉了?没我外头挣钱,你就是今夜分了肉,还能吃一辈子?”
冯家,
冯二将这猪耳提至家中,徐媪听说冯家排在最后分肉,因道:
“猪耳还提回来作甚,不嫌丢人。”
鲍予倒不嫌,朝食便炙了来吃,也不管徐媪不下筷,自己是打足了牙祭。
第68章
这雨歇歇接接的下了两三日,季胥自县市回来,置办了些家里没有的雨具,像斗笠、蓑衣,买了两身,伞不便做活时使,便只买了一把,搁在家里的。
还给她们姊妹各买了双桐木屐子,蒲麻穿鼻,若忽略底下的前后两道齿,倒跟后世的人字拖很相似。
正因木屐子底下镶有两齿,这时候常在雨天穿了出行,便于行走于泥地,若湿了脏了,冲冲便行,不比绵鞋精贵难打理。
房檐下雨落成绳,下半日,烧了温炉,季胥脱了木屐子,跪坐在苇席上做牙刷子。
这硬的猪鬃毛,她用石灰水泡过,这会放干了,摸着不觉上头有油脂了。
长安的贵族,或用青铜为柄,也有以牛骨象牙为牙刷柄的,她虽没有这样名贵的物件,木头还是易得的。
只见她将长木削扁,形成前方圆,后长条的形状,耐心的,用陈家借来的凿子,凿了七排二十一个小孔,整个拿粗麻布打磨了,方穿针引线,沿着小孔,一撮撮猪鬃毛对折缝上去,收针后拿剪子修剪好,这样一柄牙刷子便好了。
这是个细致活,半日神不过做一把,她也并不急,得空慢慢做着。
“这便是长安人才使的牙刷子?”
先做的这把刷头小些,是给季珠的,她翻来覆去的看不明白,又拿给季凤瞧。
“毛毵毵的,阿姊,这要怎么使?”季凤也不懂,若非阿姊爱洁,她们连嚼柳条这习惯都没有过,哪还见过这样的。
“先加上竹盐。”
季胥一面道,一面将县市里买的小罐竹盐拿出来。
说是竹盐,却是黑黢黢的,像是里头加了草木灰水的缘故,闻着淡淡的竹叶香,更甚有磨了珍珠粉、香料的,那些贵的乍舌,季胥没要那些,拣的最经济的买来使,总之不失清洁之效。
有了牙刷子,便无需用手指沾盐在嘴里摩擦了,只见她用小匙挑了竹盐在刷毛上,
“像这样。”
把住季珠的小手,沿着那小小的糯米牙,轻轻刷拭。
“小珠试试,别使太大力。”
猪鬃毛做的到底不比后世的牙刷柔软舒适,刷大力了要出血,因此叮嘱道。
季珠乖乖龇牙,学着刷了一回,漱干净口还不愿合上,张嘴给她们瞧,
“小珠的牙是不是干净多了?”
“呀,这颗有虫牙!”季凤使坏唬她。
季珠张大嘴,忙忙的来找季胥捉那虫,听季胥笑道:“二姊唬你玩呢。”
才把嘴合上,宝贝的将那牙刷子放在小竹杯里,说:“小珠每日都要好好的刷牙。”
这场雨一下,可算是渡过了枯水期,然这泥路,就难走了。
因雨路打滑,季胥这日都不让凤、珠两个相送到谷口,怕她们湿了鞋,没的换。
自己携了斗笠蓑衣,换上桐木屐子,推车去的,春雨寒凉,起头脚趾头是冻的,不过路远,走上一阵倒不觉着了,待到了豆腐肆,去买上半桶水,将木屐子冲洗干净,回程再穿。
那双绵鞋则装在布袋里,准备到县城的沙砾地再换上,这样卖豆腐时少有走动,也还有绵鞋保暖。
那泥淖的地,连独轮车都难行许多,要费双倍的气力方能推动。
行至卧蛇谷时,那草鞋底湿了泥,越发的滑,哐当一下,车子狠狠一歪,咬牙使出吃奶的力,腕子拧的生疼,方稳住车,要这一车满当东西栽倒了,得白费多少工夫。
她原地缓着手腕,路旁驶过辆牛车,那牛蹄子踏过泥地,拉的车轮骨骨碌碌转着,不一会子就驶没了影,看的人满心艳羡。
她想,自家也该置办一辆牛车来,运货不仅便捷,也能省下她每日雇车的钱,长此以往,合算许多。
最好再买头驴回来拉磨,不然成日里半夜磨豆子,膀子都是酸的,吃朝食都打抖,若有驴,就轻省的多。
不过灶屋肯定轮转不开,若使驴拉磨,势必得将磨盘摆在屋前的空地,又太招眼了,路过的乡亲难免要过来瞅一瞅,指点言说一番,不便她后头用石膏水点豆腐,因还得考虑围个院子。
不禁算了算钱。
先说这牛车,光是一头牛,就得七千钱左右,更别提后头配一具车了。
如今每日卖百块豆腐,一桶豆腐脑,豆腐三钱一块,豆腐脑两钱一碗,一桶能打五十碗左右,一个月能卖出万二千钱左右的总额。
不过,这万二千,还得纳给官府二成的交易税,再刨开二千的店肆赁金、一千的市租、每月二十五斛豆子,也就是七百五十钱的豆钱、雇罗双娘那牛车的九百钱,手里还能余下五千钱左右。
若想买牛、驴,围院,不够,还得攒,最好再想个别的法子,增添来钱的路子。
心内思忖着,一面去推那车,却像被力抵住似的。
一看,底下轮毂陷泥里了,她又换方向试了几次,仍是无果。
眼看要耽误开市时辰,得寻些石块来才是。
只见田啬夫从后头来,短褐皂帻,围着一方粗麻腰带,因着走泥路,下头绑了裤脚,雨天并不穿木屐子,一双布鞋已是踩湿了。
说:“我来。”
一面把住扶手,稍一使力便将车子推出去了。
倒省了季胥寻石子的工夫,她谢了,这便去接手,问道:
“田啬夫也往县城那处去?”
“嗯,去县廷田部。”
未松手将车还与她,说,
“你空着手走罢。”
时辰稍赶,季胥也不去厮拧推诿了,想着过后再沽酒谢他。
“开春了,说话就要播种插秧,田啬夫可是回了公田处当值?牙刷子我在做了,做好了我送到公田给你。”
“嗯。”
季胥又说这天气如何、雨下多久,他都是这副不好聊天的模样,便没有多言烦扰。
于是两厢安静并行着,只有轮毂碾地,和鞋响。
如此无话,到了豆腐肆,换了干燥的绵鞋,方开始摆摊,田啬夫便往另向的县廷去了。
这会儿,凤、珠两个已是悄悄换上木屐子,袖子戴上臂褠,钻进牛脾山了。
昨夜刚下完雨,她们惦记着捡香蕈,来晚了香蕈就该长老了。
这口清鲜,引的不少本固里的人都往这处钻,多数人家口粮都不算富裕,拣回家亦是一道菜。
王麻子家穷,王利比她们还先来了,篮子里已是采了些,攀援在树上,见了她们挥手道:
“嘿,跟我走,我眼尖,一瞅一大片呢。”
季凤不理会:“碍手碍脚的,你自摘你的,不用管我们。”
牵着季珠向别处寻去了。
山里潮湿,地面多有枯枝落叶,那香蕈,便多寄生在腐朽的枯枝树干上,白白的杆,圆圆的伞,现出一种鲜嫩的褐色。
季凤寻到那低处的,便由季珠来采。
季珠人虽小,手却巧,到底拣惯松球的,蹲在那,一颗颗揪了往筐箩里放。
季凤自己则摘那高些的,手脚麻利的很,喜道:
“香蕈做羹可鲜了,还能晒成干,留着日后吃,待阿姊回来,见我们采这么些,还不惊喜极了。”
说着浑身都是干劲。
“凤,你家隔三差五羹肉吃,那肉香飘的全里都能闻见,怎么还和我们抢这一口鲜,你也太贪了。”
来了一行同样进山采蕈的妇人,嘁嘁呱呱的。
路过这处,觑见季凤采了有半筐,那走在前头的林家媳妇将嘴一撇,指指点点道。
季凤道:“婶儿说话好难听,这牛脾山又不是你一家的,凭我家吃肉吃糠的,也能来采蕈子啊。”
旧日,这林家媳妇使唤她家汉子与儿郎,来给家里盖过房,若非看在这点,季凤可不是现今的口气了。
“有这会子停在这说嘴的工夫,都能采上一把蕈子了。”季凤手上不停,一颗颗往筐里丢。
林家媳妇还想就近来采她手边的,结果一看,季凤已是手快采空了,气的走开。
“小珠,别理她,管得真宽,我们继续找。”
季凤说着,又眼尖寻着一簇,也不叫唤,招手让小珠来采。
两人看着越发满的筐箩,笑得欢喜。
装满正要走,只听见吵骂声,循声一看。
其中一个妇人便是方才的林家媳妇,另个则是邓家媳妇,你指手我跺脚的,吵得整片林子都响亮起来。
“这么大座山,你就非抢我手边的,白长一双眼睛做什么的?”
一旁的王利攀在树上,歪出身子来,说道:
“为争一片蕈子吵起来了,林家婶子偏要摘邓家婶子先找着的,邓家婶子不让……”
季凤津津有味看了会子,惦记家中活计,方牵着季珠家去了。
季胥回来,见这么大筐香蕈,果真很是惊喜,夸了又夸,问她们可有弄湿衣裳,可有及时换下来。
季凤一被夸,尾巴要翘上天了,笑道:
“湿了木屐子,一回来就换了绵鞋,还烤了炉子,一点没冻着。”
季胥方放心,有这野生香蕈,她去西屋,将梁上的一刀腊肉取了下来。
家里的火腿还在上盐,还有时日才能吃上,腊肉则是年前用五花肉熏的,风干到如今,外皮干硬泛黄,切出来里头一滴水份也无,油脂将肉浸透了,雪花似一层层,油润十足,香味飘的满灶屋都是。
季胥切出小块,片得薄薄的,切了半头蒜片,一把椒,用来炒香蕈。
青绿点缀,伴着腊肉香,连汤汁都是鲜的,浇在米饭上,鲜滑香口,不知不觉一碗饭就见底了。
“阿姊,好好吃,我还要再吃一碗。”
季珠爱的不行,嘴角沾了饭粒都不知道,只顾大口吃饭了,乖巧极了。
第69章
这日春分,季胥在堂屋铺了苇席,上设桌案,摆上一盘煮鸡子、一盘干炒香豆。
家里陆陆续续迎来些妇人,俱是那日盖房见过的熟面孔。
“胥女,让你妹子把我们叫来,为个甚么事?”
林家媳妇坐在席上,抓了把香豆,往嘴里嚼着。
邓、刘家媳妇,曹氏、庄蕙娘、鲍予也随后围坐过来。
季胥给她们用陶耳杯倒了热水,林家媳妇捏着一瞧,说:
“你家连杯子都置办上啦?他们可没这么多讲究,就着水瓮,拿瓢舀水吃,顶多拿碗饮水。”
季胥道:“不值几个钱,婶子们吃东西,我慢慢说。”
听着,案旁嚼豆子的声响都慢下来。
“你是要把那做豆腐的方子告诉我们哪?”林家媳妇眼都亮了。
邓家媳妇本就和她为蕈子吵了一架,越发不满她打岔,说道:
“是卖豆腐皮,不是豆腐,你听岔了。”
季胥也道:“豆腐皮和豆腐不一样,磨了豆子,生火煮浆,那面上会凝出一层薄薄的膜,拿竹枝轻轻挑了,自然晾干,便是豆腐皮。”
这些步骤并不涉及石膏水点豆腐,豆腐的方子季胥是季胥收入的主要来源,她目下自然不会曝露。
她那豆腐肆,县廷登记了能卖豆类吃食,增添一项豆腐皮,既在范畴内,又能多一进项。
唯独她如今精力不够,夜半起来做豆腐脑和豆腐,时辰刚好,再加别的,恐怕前半夜也不要睡觉了。
“我想找婶子们做豆腐皮,具体我会先做一遍,这并不难,婶儿们看了,便回家做,我每日找婶子们拿货,一钱半一张,可行?”
林家媳妇道:“你买我们的一钱半,自己在县里卖多少?”
季胥道:“不瞒婶儿,我打算卖三钱一张。”
林家媳妇将嘴一撇,“翻了一番,倒会赚钱。”
庄蕙娘道:“你也不瞧县城隔了三十里远,她那间豆腐肆那赁金市租贵的很,卖点东西还要交两成市税,不卖上价能划得来吗?”
林家媳妇道:“你跟着她卖豆腐赚了钱,你家狗儿穗儿都穿上绵鞋了,可不为她说话,
我家可没石磨,置办了石磨少说也得百来钱,
哎,胥女,倒不如这样,你把婶儿也带着卖豆腐,婶儿就和蕙娘一样,也在你这拿货,到乡市卖去。”
在她看来,那豆腐,是眼见的好卖,那劳什子豆腐皮,鬼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你说,万一我石磨置办了来,你又不从我这进豆腐皮了,婶儿不是亏大了?还是跟你卖豆腐,旱涝保收的。”
季胥道:“我一个人做不出更多的豆腐来,因而才与婶儿商量豆腐皮来着。”
林家媳妇道:“你把那豆腐的方子,告了我们哪,我们帮着做。”
季胥摇头,“婶儿,豆腐的方子是我们一家子吃饭的来源,怎么能告诉?豆腐皮亦有赚头,
如今豆价三十钱一斛,一斛豆能出百张豆腐皮,我每日在你们这总的进八十张……”
“总的才八十张!那划到每人手上才多少张?你若是不好卖,那岂不是越进越少?”
林家媳妇摆手打断了她,说:
“我可
不做,什么豆腐皮,又出钱又出力的,几个人会吃,你要真有心,就带我卖豆腐。”
更兼心头膈应才和邓家媳妇吵嘴,彼此都冷了脸,不愿同她一处和和气气的。
一面说,一面向外去了,又退回来,抓了两个鸡子走。
鲍予面上露出为难,说:
“胥妹,我家倒是有旧年置办的石磨,但这事,我还得和君姑商量一番,晚些再来回你。”
说罢亦走了,徐媪听说,当下便否决了,道:
“我冯家还不缺她胥女给这一口肉汤,你和她要好,可见她带着你卖豆腐?什么豆腐皮,倒来寻趁上咱家了。”
鲍予道:“母,我瞧着有赚头,索性我在家也闲着,一天好歹拣个一二十钱,补贴家用。”
徐媪道:“我冯家是短了你吃短了你穿?你跟她一个女娘做劳什子豆腐皮,我冯家可丢不起这人!”
鲍予心里不自在,嘀咕道:“也不看家里伙食差成什么样了,牛车也卖的只剩一辆了,母有心气,也得有那个赚钱的能力。”
徐媪道:“你说什么?老二,来管管你媳妇,都敢顶嘴君姑了!”
冯二连忙来劝,鲍予别着身子,满脸不自在的,甩手进屋了。
季家二房堂屋内,
下剩的邓家、刘家媳妇,庄蕙娘、曹氏,听季胥说完,邓家媳妇点头道:
“说的对,咱可以合买石磨,可不就能省些钱,刘家嫂子,你看,要不咱俩家合买?正好我们住隔壁,走两步的事。”
这两家便达成共识,庄蕙娘道:
“我家里能先出了买石磨的钱,曹妹子手头紧,不若你就出豆子,咱俩家也合作一阵子?”
曹氏心头感激季胥,这样挣钱的营生能把她叫来,可正犯难,家里穷的没米做炊了,哪里还凑得出置办石磨的钱。
豆子是每日的粮食,紧巴一些倒是有的,她连忙应好。
季胥将手一拍,说:“那我们先去伐竹,回来便做。”
“好,走走,咱们抓紧时辰,瞧仔细了,这可是挣钱的营生。”邓家媳妇道。
要知道,从前这心里可艳羡陈家能跟着一处卖豆腐了,眼见陈家日子都一点点好过了。
现又多了豆腐皮,能跟着赚嚼用,可不浑身都在兴头儿上,待赚上钱,让林家悔去!
一行人伐竹削枝,又腾出晾衣架,搬到各家灶屋来,晾豆腐皮。
只见季胥将事先泡了两个时辰的豆子磨出浆,滤出渣来,舀至釜中煮浆,煮开后盛出来,向釜里充入清水,底下仍烧了火。
“这是何物,铁的?”
圆圆的像盘子,可比盘子大多了。
只见季胥拿来个大铁盘,足有两尺宽,置于水上,盘上舀入沸过的豆浆,隔水加热,这水温很重要,用持续的文火便可。
“旁的家伙什儿倒都有了,石磨亦买来了,可这大铁盘,我们各家都没有,是不是还得上县里置办去?”
刘家媳妇道,一时忧心起铁具的价钱来。
季胥道:“婶儿放心,我在铁肆打了三只,如今你们两处作坊,一处拿一只去用便是了。”
她原计划六户人家,两两合作,是以花二百钱打了三只铁盘,想着分发给三处,也算合作之诚。
至于石磨,便由各家凑钱自己置办,她对自己的手艺有自信,绝不至于让大家亏了本钱。
但林家性急,经打井一事,冯家的推诿也在意料之中,她本就依着旧日和鲍予的情分方邀了来的。
如今只成了两处,剩下一只铁盘便自家用,或是和面、或是做托盘,都是大有用处的,不会闲置了去。
“这可是铁做的,瞧这打的多平整,花了不少银钱罢?”
邓家媳妇拿在手里,稀罕的翻看着。
“算婶儿借你的,日后将钱补给你。”
庄蕙娘亦道:“这钱不能由你出。”
曹氏凑不出这铁具钱,虽未言语,但她想着,季胥手艺好,这豆腐皮日后定能卖了钱,她再将钱还与她。
“不值什么,我日后赚回来便是了,婶儿快别客气这些。”季胥道。
只见那隔水加热的铁盘,上头的豆浆已经结出一层薄薄的油膜。
季胥用指腹轻触,感受到其间弹性韧劲,说:
“婶儿,你们看,这豆腐皮便凝成了,手要轻,劲儿要巧,这第一张可是精华。”
众人聚精会神的瞧着,生怕错漏了,只见她用刀尖,沿着盘边,轻轻划过,让豆腐皮脱离粘连。
再伸入细长的竹枝,巧劲一挑,一张呈着浆白色,滴着浆汁的薄膜,便挂在枝条上,架于竹竿梁着。
这两根竹竿串在房梁的两根绳上,并列着,左右距离刚好搭一根枝条。
“婶子们都来试试。”季胥邀道。
“瞧你这手细的,我这手又粗又笨,锄地倒在行,这样的精细活儿,真怕给糟蹋了好东西。”
邓家媳妇被左右推前去,不由笑道。
季胥道:“不妨事的,这不正在练哪,多试几次总行的,婶子们可都是拿得了绣花针的,还怕这些个?”
邓家媳妇方接了竹枝,她屏了息,凝足神,学着方才季胥所做,一挑一挂,不大好意思道:
“有些皱了,不如你做的好。”
季胥宽解道:“已是很好了。”
接着,刘家媳妇、庄蕙娘、曹氏都一一试了,邓家媳妇道:
“到底蕙娘和曹妹子的针黹活儿好,挑出来的豆腐皮都更像样!”
众人都笑了起来,那最先挑的豆腐皮,晾干后,变得轻巧,颜色也呈现出一股子油亮的金钗色,十分有卖相。
庄蕙娘一行人心头有了标准,两处携了铁盘回去了。
各自相商妥当鸡鸣时分去哪家做豆腐皮,如何分工,多早送来给季胥,每处送四十张,此类的细节。
“你要用咱家豆子去做豆腐皮?”
是夜,王家,王麻子听说了,一下从床上挺坐起来。
“亏了怎么办?她胥女卖不出去,咱家那几斛豆子可是粮食,白白浪费了。”
曹氏道:“朝食吃豆粥,晡食吃豆粥,你不吃腻,绵绵和阿利也要吃肉长身体,
我瞧胥女就没有办砸过的买卖,她不计较从前,能带我做,是她大度,你少打岔。”
家里穷得,连除日都没沾荤腥,盖的是陈年被褥,塞的是芦苇,又硬又冷,那日托田啬夫的福,得了十来斤豕肉,自家并不吃,拿去乡市卖了,得留着春日做种粮钱,曹氏倒觉着,再折腾,也不能比现在更差了。
又问道:“你上县里找活儿?可有哪处要你的?”
王利噎了半晌,“作践了这些豆子,喝西北风去。”
叨咕着躺下了。
那些晾干的豆腐皮,季胥正好用作晡食,一盘豆腐皮炒肉,一钵豆腐皮鸡子汤。
这豆腐皮炒肉,鲜香微辣,还搁了新鲜蒜苗,清爽鲜亮,无比下饭。
凤、珠二个都爱将汤汁浇进饭里,豆腐皮和肉片拌在一处,一口吃进去,有菜又有肉,满足至极。
“阿姊,吃惯了豆腐,倒觉着豆腐皮比豆腐还好吃呢!”季凤腮帮子鼓着道。
“豆腐皮做的汤也好喝!明天豆腐皮一定可以好卖!”季珠道。
这汤,是将豆腐皮撕碎了,放入鸡子饼汤中一并煮沸,吃着鲜嫩清香,很是足兴。
翌日傍晌,季家二房屋前,庄蕙娘一行人翘首以待,既期待,又担心。
刘家媳妇来回走步,道:
“也不知那豆腐皮好卖不好卖,明日胥女还要不要八十张了……”
季凤很足的底气,说:
“婶儿你就把心放肚里罢,我阿姊的手艺,不能不好卖。”
“我看未必,这豆腐皮又不是你阿姊做的,豆腐好吃,那豆腐皮干枯枯的,嚼草似的,能有啥滋味?”
林家媳妇路过,也凑来瞧热闹,泼了冷水
道,
她刚卖完一斛豆子回来,卖的是隔壁廖氏里的熟人,不经过粮肆,一径就卖了三十钱,如今从怀里拎出那串钱,显弄道:
“瞧我卖豆子挣的,这钱是稳打稳扎到手里的,我看你们也别瞎折腾,直接卖豆子,保管亏不了!”
她因争蕈子和邓家的骂过架,可盼着她们在此事上能栽个大跟斗。
众人都无心理睬,巴巴举目向来路。
第70章
偏偏林家媳妇又问她们,昨夜几时起的,昨日买磨花了多少钱,豆子费了多少,问的人心内直打鼓,来回走的越发急切。
“胥女怎的还未回来?”邓家媳妇是个急性子。
曹氏倒一向温静,不言不语等着。
庄蕙娘到底比她们先入伙,亦是沉得住气的。
只听季凤眼尖道:“回来了!我阿姊回来了!是罗僦人的车!”
众人一齐迎上去,簇着从车上下来的季胥,问她生意如何,可有卖出去。
季胥不言语,向布袋内掏了半日,掏得人心都焦了,却是掏出一串钱来,笑道:
“这里拢共二百四十钱,是今明两日,八十张豆腐皮的钱,婶儿你们自己分罢!”
“今明两日?意思是今日豆腐皮都卖出去了,明日再接着定?”邓家媳妇问。
话说今日晨间,灵水县市里,豆腐肆传出清冽的叫卖:
“豆腐皮,来尝尝豆腐皮做的豆皮素包!不要钱免费尝了!”
“豆腐皮是什么?不要钱能尝?”
逛市的百姓一听,虽不知豆腐皮是何吃食,却也涌来尝那豆皮素包。
只见季胥在肆前架了陶泥温炉,上头一个旧陶釜,开春了家中这温炉也少有烤火,便带来肆里烧陶釜,豆腐皮要现做的好吃,若从家做了带来,冷了反而没那滋味,因而这两样家当,连柴火都带来了,日后便专放在肆内,来年再给家中置办新的来使。
只见她炒了一颗菘菜,里头压碎两块豆腐进去,加了盐酱调味,清爽简单,再将那豆腐皮对半裁成四块,裹了菘菜豆腐,沾水收边。
釜里化了膏油去煎,直至表皮要焦未焦,现出一股子金黄色时,夹出来给众人尝。
“嗯,这豆腐皮吃着,倒比豆腐还更具豆香。”
“瞧着那薄薄一张,干巴巴的,竟有这等好味道!”
“和豆腐一个价?给我来两张,豆腐也要两块,我亦回去做豆皮素包吃。”
“一样可以做羹吃罢?”
季胥应道:“可以的,做羹汤吃着爽滑清鲜,甚是滋味。”
“给我来三张。”
“我也要我也要。”
肆前一时列起长队,半天下来,那八十张豆腐皮卖了个空。
如今季胥笑道:“不止卖出去了,还卖得好,这不,明日接着进八十张,钱提前给了。”
“阿弥陀佛,这可足足有二百四十钱,每家多少来着?瞧我高兴的连数都不会算了。”
邓家媳妇捧着那串钱,喜上眉梢,嘴角咧到耳后了。
“每家六十钱!”
庄蕙娘喜道,不过每家却只拿了十个钱,另两百钱按她们事先商量好的,塞回给季胥,是两处作坊领的那两只大铁盘的钱,
“说了不能让你出这钱。”
当下将钱仔仔细细分妥当,一时都如同吃了定心丸,越发看好日后这豆腐皮的营生。
“有这钱带回去,看我家汉子还叨咕不,昨日为我买个石磨,啰嗦了我一晚上呢。”刘家媳妇数着钱,亦是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家媳妇本是来瞧热闹的,这会子心里直泛酸水,四家合做八十张豆腐皮,都用不着一斛豆子,却能挣回来百二十钱,分到每人手里足有三十钱,这还只是一天,若两天、三天……
她咬了牙,厚了脸道:
“既这样好赚,那我也愿做啊,我这就去寻冯家,我们两家也弄一家小作坊。”
邓家媳妇道:“昨日溜得倒快,如今晚了!别说冯家愿不愿意,我们四家做的好好的,你现又要加进来,我们不就少挣了,哪有这么美的事!”
一番话呛的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次日,季富又将着一辆旧木架子的,瘦牛拉着的车回来了,沿途本固里的乡亲笑话道:
“东家不要你做了?见天儿看你回家来住。”
季富道:“东家这是体恤我,放我家来,和一家子团聚。”
“说的好听,体恤你怎么教你将一辆这样破的车?林大都说在县里西城门见你等僦活儿呢。”那人道。
“季富骂道:放你老母的屁!他哪只眼见我接私活了?让他出来说说。”
那汉子笑道:“不定是看岔了,不过你既缺钱,合该寻你侄女儿带你做豆腐皮哪,陈、王、邓、刘这四家,可都帮她做豆腐皮呢,一日少说挣三十钱,比你在县里的工钱还高!”
季富听说,是又气,又怒,甫一进院就在骂:
“三十钱算什么,待我捞回本来……”
不防金氏在屋里,见她抱了盆脏衣裳出来,向井边去,便歇了牢骚。
金氏说:“嘀咕什么呢,我怎么听说你在县里接僦活儿?”
季富道:“不过接点私活罢了,瞧他们眼红的,就到处说嘴了。”
金氏道:“别说接私活的钱了,就是上个月的月钱,一个子也没见你拿回家。”
季富道:“早说借给王兄了,他一向同我要好,家里若缺钱,你那些体己少不得拿出来贴补贴补。”
“我有什么体己,收起你那贼心,有出息的就该挣了钱拿回来,反倒惦记我的钱。”
金氏骂骂咧咧去捣衣了。
“若非你不会和二房处关系,这合伙做豆腐皮赚钱的营生怎么也是我大房这门亲戚来做的!”
在季富看来,他一向兄友弟恭的,从未指摘过二房夫妻,更别提他们的女儿。
如今二房连他这大伯也不待见,纯粹是无妄之灾,受金氏牵连。
金氏将这话听去,一下蹿了火,两人吵嚷起来。
都憋足了气,嗓门儿格外大,传到外头去,连住的稍远的王家,都听了去。
王利正陪妹妹顽猜枚,竖耳听了一阵,不外乎在吵谁做的多、谁做的少。
乡里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口角骂仗常有,他也见怪不怪了,继续抓了石子让妹妹猜,
“单还是双?”
“又吵了,季富这阵子回来的勤,吵的也勤。”
王麻子驻足在墙边细细听了两耳朵,接着收被褥去了。
近来春雨连绵,潮湿的很,趁今日太阳足,被褥席子的都晒在院里。
只见院门一开,曹氏归家来了,手提一块好肉,得有两三斤,惊得王麻子瞪圆了眼,
“哪来的肉?”
曹氏笑道:“自是买的,还是天上掉的不成?”
“买的肉?阿母,咱家哪来的钱买得起肉?“
王利牵了王绵近前来,同样的惊诧,口中足能塞下鸡子。
曹氏道:“阿母这两日不是抱了一袋豆子出门,是去你陈叔家,和你庄婶一块做豆腐皮了,那豆腐皮胥女按价买去,又在县里头好卖,可不就有钱买肉了,亏的人家胥女愿意将这法子告诉我们,带着我们一处做。”
说的曹氏暗暗掖了掖温热的眼角,笑道:
“咱家得有一年多没煮过肉了罢?阿母做份炙肉来,给你们解馋。”
“我来烧火!”
王利一听炙肉,肚子直叫唤,家里吃惯了豆粥,菘菜蔓菁葵菜……
都是清水烩的,连荤油都舍不得放,这肉,王利都快忘了是何滋味了,馋得不行。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家,季凤在灶屋里头,手里把着火筯,刚烧火煮饭,站在灶旁问道。
只见季胥将瘦肉剁成糜,调了咸淡,抹在豆腐皮上,一卷,再一段段的,切成两指宽大小,放入油釜中炸得金黄酥香,个个盛在盘中,似金灿灿的铃铛。
她道:“干炸响铃,吹一吹,小心烫。”
一面夹了给季凤尝。
一语刚落,听外头在唤胥姊,她手头正在忙,季凤搁下火筯去开的灶屋门,季珠亦跟过来瞧。
只见王利手捧一豁了口的盘盏,上头铺着肥瘦均匀的炙肉。
一看就是釜里不加一滴水,干炙出来的,瘦的部分呈现出微焦的酱色,肥的部分则透着金色,铺在清脆的菘菜上,十分诱人。
“阿母让我来给你们送炙肉。”
王利咧嘴笑道,心里欢喜极了,往日总是季凤看不过去他犯馋,或是蒸饼角子、或是猪油饧的,匀给他解馋,如今他总算也能分些好吃的给她们了。
“多谢想着,你等着,我将盘子腾给你。”
季凤接了来道,捻了块自己吃,又举着喂给季胥一块,吃着外香里嫩,两人俱是点头赞好。
季胥在里道:“你阿母手艺真好,我做了些干炸响铃,顺道带回去尝尝。”
正好用那空盘子,拣了一盘,让王利带回去。
王利不好意思道:“我是来送东西的,怎么还往回拿呢。”
这干炸响铃,带回王家,王绵爱的不行,直接抓在手里就能吃,久没吃肉,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那个香的啊。
“慢些。”曹氏笑道,将掉出来的肉沫拣回她碗里。
“阿母,吃。”
王绵举着个干炸响铃,到曹氏嘴边。
曹氏吃了,满口的肉香豆香,说道:“这豆腐皮做的菜,竟这样好吃,难怪好卖。”
王利连连点头,都在盛第三碗豆饭了。
话说林家媳妇被呛了回来,肠子都悔青了,想到那串钱,分下来却没自己的份,心头便堵得慌,她左思右想,有了主意。
当日,便从乡市买了方石磨回来,在灶屋鼓捣半日,豆乳是乡市便有卖的饮子,她是见过的,无非是注水磨豆子,煮浆,釜里浆液冷却下来时,会形成一层油膜。
林家媳妇拍手称快,何必胥女教,她自个儿不也琢磨出来了,用竹枝挑了晾干,可不和她们那豆腐皮相差无几?
隔天她就拿到乡市卖去了。
70-80
第71章
话说这乡市,邓、刘两家媳妇早已轮流在这卖豆腐皮,不过自是不能和县城那般,卖上三钱的价,卖个二钱,一日能卖上十块,两家平分这钱,到底也是收入;
庄蕙娘便还是在盛昌里卖;
曹氏便在其余各里走田叫卖,哪怕卖出三五块,多少能拣些钱,这是四家相商的,大头还是靠季胥在县里卖。
不过县市里,亦出现了张家豆腐皮、李家豆腐皮……
毕竟豆腐皮无需点豆腐,只需做豆腐的前道工序,不似豆腐,背地里怎么琢磨都不成形。
这豆腐皮,只要煮过豆浆的,一见上头的油膜,都能琢磨出个大概,见季胥生意好,自是争相来卖。
先前有季胥用试吃卖出了名声,他们连吆喝都省了,有的是偷偷卖的散户,有的则是有肆坐贾的商人,因无县廷登记的买卖资格,亦是偷着卖。
隔壁那卖胶牙饧的老妪,便左右打量了市吏的身影,悄悄问买饧的人:
“要豆腐皮不?我这的便宜,五个钱能买上两块。”
“女娘,少点,算我两钱一块,我看别人家都能卖这个价,怎么你就不行?”
因而季胥摊前不少讲价的,季胥摇头,再低就不划算了。
况且她教的法子,按比例做出来的豆腐皮黄灿灿的,有韧劲,和那掺多了水,发硬发枯的豆腐皮不一样,值得上这个价。
“不少我可走了。”
“真不少?那我上别家买去。”
一时有抬脚走了的,这日关肆门时,季胥的豆腐皮倒还剩了些。
“这可如何是好?”邓家媳妇急着来寻季胥商量道。
今日在乡市,自从林家媳妇也琢磨了来卖,她那豆腐皮再没卖出去过,
“她卖一钱,比我便宜了一半,一听她吆喝,都跑了。”
一见季胥亦未卖完,托手忧道:
“胥女明日要减多少的量?”
季胥道:“不减,还是八十块。”
邓家媳妇惊道:“可你今日都没卖完,少些我们也是能接受的。别顾着我们生意,叫这些豆腐皮积在你手里了。”
“一时又放不坏。”
季胥扳了人坐在苇席上,捧了炒香豆和热水来招待,问道:
“婶儿看旁人的豆腐皮,跟咱们的可一样?”
邓家媳妇回忆一番,摇首道:
“不一样,我看林家媳妇的,皱皱巴巴的,发白,不说味道,光卖相就不如我们的好。”
“那婶儿大可放心,起码我这里,能保证每日跟你们的进量。”
说完,便将明日进豆腐皮的钱,事先给足了数,也好叫人定心。
“婶儿明早还按原样给我送来。”
多日过去,胶牙饧老妪依旧问来人:“买些豆腐皮?”
接连的摆手不要,
“你这豆腐皮,煮出来不正宗,还是胥女家的吃着是那个味。”
季胥这处的生意又好起来,连前些时日积压的豆腐皮都卖空了。
“看来还是得货好!方能持久。”
来家送豆腐皮的邓家媳妇听说了,笑道,她在乡市的生意也恢复如初了,心里的石头可算落地。
近日春耕,农田灌上水,倒映田陌上负笼挑担的身影,这是冯大,因他家有牛犁地,比旁人家要快得多,这都可以开始插秧了,筐笼两头都是绿油油的稻秧苗。
他们楚越这带,有的穷困的,连官府的耕牛都赁不起,还是用最原始的水耕火耨,或是人力拉犁、负笼荷臿,效率低得很。
旁人见冯大筐笼里的绿秧苗,笑道:
“还是你家好啊,那牛耕地多快,一天能犁好几亩地,难怪乡三老集会,都呼吁咱们用牛耕,别弄那水耕火耨,稻子长不好。”
一旁锄地的小郎道:“谁不见牛耕地快,那咱也赁不起那耕牛哪,一到春耕,赁金就涨到大几十钱一日,本固里有几户人家出的起这份钱。”
徐媪手挎饭箪来田间送朝食,将这话听去,心内舒畅,说道:
“怎的不去胥女家夯院墙,她那不是给佣钱?多少能挣些回来,赁头耕牛回来也好。”
小郎道:“如何没去,我两个兄都去了,一天给十五钱呢,比窑场工钱还高。”
原是季胥家要夯院墙,外加搭两间柴棚,因近来春耕,各家自然没有多余的劳力来相帮。
她出佣钱来雇,每日十钱,因白日在豆腐肆,没有工夫做晡时招待,又给加了五钱,添作一餐晡食的钱。
如此一来,各家都争相腾出劳力来挣这份钱,季胥雇了二十来个人,一天就能将院墙和柴棚架好,倒不至于耽误他们春耕,还能挣些回来。
小郎道:“春耕买粮种、赁耕牛哪样不费钱,林家婶子,你说是不?”
林家媳妇卖豆腐皮的事黄了,一闻季胥雇人夯院子,立刻就使唤他家汉子和大男去了,占了两个名额,如今笑道:
“可不是,要不是这地里要烧草埋灰,我都去。”
听的徐媪变了脸,一句话也没有了,径自向自家田头去。
只见林家媳妇又笑话起王麻子来,说:
“你现在也是翻了身了,连牛都赁得起了,还记不记得你早两年,从早到晚的踏长镵,一脚踏下去翻一块土,一日下来不过整出屁大点地方。”
这王麻子家,原也是本固里穷困潦倒的,如今跟胥女做了阵子豆腐皮,眼看日子就好过起来了,林家媳妇想起这事就得悔的咬碎一口牙。
便撺掇道:“哎,我瞧胥女家薤菜种的好,你还偷不偷了?”
说的周围一片田都哄笑起来,说:
“王麻子爱吃胡瓜!那顿好打还记得不?”
臊得王麻子根本不搭讪,甩着鞭子赶牛,曹氏听了这话,叹气的怨了王麻子一眼。
话说季家,一日工夫,那院墙绕着屋后前院,夯了起来,将那两畦菜地也围在了后院。
至于前院,东侧挨着院墙,起了柴棚,和东屋是顶角相接的,并不影响采光,顶上铺芦苇,西开一扇木栅门,对面是灶屋,中间是空地,十分宽敞,平日可以在这晒菜脯、晒被褥席子。
季凤四周转了圈,满足道:
“有了院墙,就不怕别家的鸡偷着来咱家菜地糟蹋了。”
季珠亦是百般兴奋,跑来跑去,东瞧瞧西看看,向季凤道:
“二姊,等有大太阳了,我要去牛脾山拣松球,把柴房堆满!”
季凤笑道:“我们一起去,有柴房可不怕柴禾被雨淋湿了,拣再多回来也使得。”
这各处停妥,该发雇钱了,这会子季胥尚未家来,季凤便照她交待的,去屋里拿出钱袋子来。
院里的乡亲把杵扶锹,正笑容洋溢等着呢,见季凤小小年纪,数钱有模有样的,打趣道:
“凤,数得清吗?拿给婶儿来给你数清爽。”
“瞧瞧,掉地上了!还不仔细捡起来。”
还有那哄人的。
季珠倒是信了,忙的低头,左右巡看,却见地上一个铜子也无,惹得叔婶们哄笑起来。
季珠把脸羞红,埋在季凤背后头。
季凤一点没信他们的顽话,笑道:
“怎么数不清,十五钱,婶儿点点,当面点清楚呀。”
“是了,一点错没有。”
妇人在手心搓开清点,笑了点头,掖进怀里了。
有那林家汉子,领了又排前来,她当下竖起眉道:
“叔还要赖我个孩子不成?”
“哪里,同你顽呢。”林家汉子笑笑走开了。
到底季凤素日爱数钱,那眼睛又利,不会给多,亦不会给少了,阿姊交与她这样一项活儿,心头可自豪着,挨个的分发着佣钱。
这钱一领,各人都面有喜色,有的接了钱,好奇问道:
“这柴棚,怎的前院一间,灶屋后头还有一间?”
她们从前新起的瓦房,是一堂两内的格局,灶屋便在西南角,与西屋顶角相连,因而灶屋之北,是一块空地的,如今这空地杭起了一间芦苇顶的矮棚,西向的木栅门,众人都以为这间也是柴房。
季凤笑道:“灶屋后头这间不是做柴棚的,是牛厩!”
这个方位做牛厩,甭管南风天、北风天,都不会返来牲畜味。
“牛厩?”一时都满目惊讶。
“女娘,是要买牛?”
县市里,牛肆前,一身量微宽的男子凑至季胥跟前,笼手含肩的,穿着带夹襦衣,下是长至脚腕的大袴,裹着发的帻巾状似圆丘。
季胥正是来买牛的,有了豆腐皮这项收入,手头的钱已经足数了,家里这才夯院、盖牛厩。
“我见过女娘,是那豆腐肆的贾人罢?我还买过你家豆腐咧,我是灵水县这带相牛的,交与我,保管给女娘您相一头好牛,不病不疫,强健有力。”
“相牛?”
季胥只知如今与匈奴战事频繁,马匹需求高,兼有达官贵族的乘马需求,北地有诸多官府所设的牧场,养马业繁荣,为此还催生了相马业,便是专人相看马匹。
她们这县,多用牛畜挽力运输,十分罕见马匹,自然连间马肆也没有,牛肆是有的,不曾想竟还有相牛人?
“正是正是,不知女娘买牛有何作用?”
如今牛是极为重要的牲畜,用处之多,譬如有用于军运的“官牛”,丧葬用的“奠牛”,赏功用的“犒牛”,祷祝用的“求牛”,飨宾用的“膳馐之牛”,祭祀用的“享牛”。
不过大部分寻常百姓,还是拿来做挽力、运输、包括做耕牛,见季胥是做买卖的,因问道:
“可是要拉车运东西?交与我,不仅相头好牛,还包办牛车名籍,只要这个数。”
他捋了袖子,比了个五,
“五十钱。”
如今,耕牛要有“牛籍”,拉车的牛亦要有籍,便是“牛车名籍”,将来八月份官府算民为户,牛与车都算家赀,得录在户籍里头,要额外纳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
这样的“牛车名籍”,得上县廷去办,倘若你驱车外出,遇上官吏察看,“牛车名籍”是一件必须要拿的出来的东西,证明你的牛车来路明正,否则官吏轻易便扣下了,有人代办,倒是便利,季胥因问道:
“牛车名籍多久能办下来?”
相牛人悄悄道:“实告诉女娘,我里头有亲戚,今日便能给办下来,若自己去,不等上三五日不能了的,
你想想,那牛关在县廷的牛厩,乱糟糟的,三五日不得瘦上一圈?谁知会不会染上什么病,还得交过夜费,不划算。”
“成,那就仰仗郎君了。”
季胥点头道,两人一道进了牛肆挑牛。
第72章
本固里,
凤、珠二人同在谷口,巴巴望向来路,这心都要激动坏了。
跟来一群半大孩童,这买牛车,放在全乡也是稀罕事呀,没有不爱热闹的。
若非春耕地里忙,那些大人都得站成排,挤着来看。
直等到日头西斜,路旁的狗尾巴草被崔广耀用棍子打倒一大片,他道:
“怎么还没回来?怕是钱不够,没买成罢!”
季凤道:“买牛车你当是买颗菘菜呀,当然得挑仔细了,我听阿姊说,还得办牛车名籍,可复杂了,不定是在县廷绊住了脚。”
崔思撇嘴道:“胡说,我只听过编户民籍的,没听说牛车还要名籍的。”
自枯水期去季家打水吃,廖氏已是不拦他们兄妹和季家姊妹一处玩耍了,不过廖氏自己越发避着季胥走道了。
“就是,胡说!”
“哦!她是东瓜做碓嘴,话里捣出水!”
“瞎说八道!”
有旁的孩童跟着起哄。
季凤道:“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哼,且等着瞧罢!我阿姊的话比真金还真。”
只见季虎孩见这处孩童扎堆儿,也背着在田里犁地的金氏,鬼鬼祟祟窜了来瞧热闹,说:
“哼,我家早就有牛车了!”
崔广耀道:“少说大话了,压根儿都不是你家的,是县里乔富户的。”
季虎孩说:“在我家就是我家的!”
众人懒得睬他,不知谁先叫嚷道:
“来了!来了!是牛车!”
只见季胥将了辆高大的牛车,那牛毛色亮泽,结实壮硕,拉着车轮吱喽喽转,不一会儿就来到跟前。
一伙孩子欢呼着,一簇而上。
“阿姊!这牛车真叫买回来了!你真厉害。”
季凤满面笑道,话里话外尽是兴奋。
这牛并车办妥当,拢共花了九千钱,日后可算不用人力推车走远路了,家里又添个大家伙儿,季胥心内亦是开心。
她上辈子会骑马,对驭牛也算有些基础,因在县里,请相牛的指点她一番,便领会到松紧缰绳的窍门,上手了赶车了。
这车虽不是带盖的漆木轺车,但也是实打实的白杨木做的,车辕前端有一根曲状的车轭,两端分别缚住两根车辕,中间套在牛脊背上,坐在车前牵动牛绳便能驱车前行,后头露天的车板运货倒便宜。
不是大户人家注重出行之仪,也不会去置办轺车,这样的便足以寻常百姓日常使用了。
从前的独轮车,她已擦干净,才刚顺路还给窑场了,沽了两坛春醴谢王典计。
现今车上只拉着些空木桶、木板之类的,位置还多着,季胥笑道:
“来,坐上来一道回去。”
一拉凤、珠二个,一下便上来了。
“我也要坐!我也要坐!”
“我也要我也要!别挤我!”
下剩的孩童哪里坐过牛车,大些的扒着车,自个儿一溜烟爬上来,小的便张手蹬脚向季胥央道:
“胥姊,我也想坐!牛车威风!”
只见季凤赶的这头来,那头扒拉上一个
,
“去去去,这刚买的新车呢,嗳哟,瞧你们这手爪子脚丫子脏的,可得赔钱来。”
一时竟是不能震吓住他们了,便道:
“阿姊,快将车走,别由这群小崽子们胡闹。”
季胥笑道:“他们跟着也不好走,让他们上来罢,坐这一段路,不过可得抓稳了。”
“好!”
后头响亮应道,竟都你拉我拽的,帮着上来了。
季凤一时只得作罢,见车上人多,特问起件事来,说:
“阿姊,可是有办好牛车名籍?”
季胥便从布袋里掏了与她,她捧了来,来回的摸索。
只见那名籍是片木牍,上头盖了官印,其上一串汉隶墨书道:
“拉车牛一匹,黑犉,左斩,齿三岁,絜七尺九寸。”
因不识字,是季胥念给她们听的,季珠逐字指着,学舌念了一遍,说:
“阿姊,这牛三岁?比小珠还小呢!才和绵绵一样大。”
季凤道:“看清了罢,牛车是有名籍的,是谁东瓜做了碓嘴,浑说了?”
其他孩童见此,这才乖乖闭嘴,崔思也不与分证了,她坐了遭牛车,年岁大些,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滋有味的。
有孩童问:“胥姊,左斩是什么意思?”
季胥道:“是它左耳有个做标记的小缺口。”
牛尚是牛犊时,牧牛人为做标记,会在耳上剪小口子,或是在腹部割毛、或是割角,这些特征,都会记录在牛车名籍上。
“黑犉”,亦是外貌描述,是指这是头黄毛黑唇的黄牛,至于“七尺九寸”,便是这牛由县廷的吏员量测出的大小了。
“你们可快来瞧瞧,胥女这是添个大家伙儿啊!”
田间地头,有人远远望见了驶过蜂子坡而来的牛车,一下和左右传开了。
土垄两旁吆喝不停,问季胥花了多少钱、哪处买的、啧啧说这牛瞧着就壮实,是那极好的力牛。
有的招手顽话道:“胥女,来来,往我田间来,正好给我犁几亩地。”
季胥一一笑应了:“你家儿郎们能干的很,哪里还用的上我这牛了。”
一时都仰头笑起来。
“怪说盖一间牛厩,眨眼工夫,就将牛车买回来了!我的乖女,快把鼻涕擦擦,牛车坐着舒服不?”
有妇人见自家小女亦坐在那牛车上吹风,一时笑了指着让旁人看,大嗓门儿问道。
那小女扒着车沿,面向田间,头遭坐牛车满心欢喜,袖子揩了鼻涕说:
“舒服极了!阿母,我们家何时也买牛车?”
妇人将手一摆,笑说:“要你阿翁挣大钱去!”
那王利,原在田间插秧的,一瞅见牛车,也顾不得王麻子喊了,就着水渠浇了水洗手,光着脚丫就向牛车奔去了。
“踩上来看我不捶你,刚下了地,满腿泥呢!”
季凤见他近前,顿时喝声道。
只见王利扶着车尾一跃坐上来,脚悬在空中,咧嘴向后笑道:
“我这样坐着行罢?”
季凤方才作罢,由他去,不多时,只听哪个孩子惊呼道:
“牛粪!”
季凤忙的扒拉开人去瞧,一面道:
“阿姊快停下,我铲了好肥土。”
却见林家媳妇早已眼疾手快,大铁锹一铲,向自家田里去了。
听了远处闹哄哄的,冯富贞直起身来,捶了捶发酸的背。
去年卖粮亏了许多,年后家里又刚交完她小叔的束脩,大母越发俭省了,连插秧的佣工也不雇来用了,都是一家子丁口,并帮忙的亲戚们齐上阵。
用徐媪的话来说:“累这三五日,过后灌水捉虫又用不着你们这些孩子。”
如今见季胥又是雇人夯院墙,又是买牛车的,旁人概与她有说有笑,倒抢尽他们冯家风头,心里不自在,说:
“不就一辆牛车,好稀罕,谁家没有似的。”
“大母也真是,雇俩佣工能花几个钱,瞧我这身衣裳脏的,手脚都泡肿了。”
又是累,又是气,一时怨道,不禁红了眼圈。
“累了?去坐了歇会儿,这亩地剩了也不多,我一人就能插完。”
鲍予将她这气话听了去,说道。
一旁的妇人见冯富贞坐在田埂上,直揪那草根子,说道:
“我说徐姑,你家近百亩的田,今年怎的不雇人来相帮了?瞧把你家富贞给累的。”
徐媪正来送田间送晡食,因见那土垄上的热闹,正拉下张脸,闻言笑道:
“有什么累的,我做女娘时采莲采桑,上山打柴,回来还得种两亩地,也不觉累,她就是日子太好过了,合该吃些苦。”
一点不提家里在俭省的事,招呼亲戚们都来吃饭饮水。
食的春韭烩肉,那肉都切成沫了,日子哪里好过了,偏还这样说,冯富贞越发怄了肚子气,怨道:
“大母先前还说,胥女到底不能越过咱家去,如今人家夯院墙、盖牛厩,一雇就是十数人,还买得起牛车,威风凛凛的,哪里没叫越过去……”
被徐媪拉下脸剜了眼,声音方往低了去。
周边那片田也请了亲戚来相帮,田埂聚一簇在吃饭,说三道四的,也不避讳:
“我看胥女家有这势头,造房子、打井、夯院墙、又是买牛,那豆腐肆是真好的营生,倒是要赶上冯家了。”
“是咧,那豆腐肆才开多久,连牛车都有了,倒是冯家,越发穷了,瞧着都不雇我们做活了。”
听的徐媪沉了张脸,偏生人还向着这头大剌剌的问:
“徐姑,可巧你家老三不是成年未娶,我看配人胥女,倒不算埋没了他。”
徐媪连笑意都没了一丝,重着语气道:
“浑说什么?我家三郎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合该娶大户小姐,怎能配个贾人。”
“又非市籍女子,到底是跟咱一样的编户民籍,还会赚钱,有何不好?”那妇人嘀咕道。
“混迹市井,钻营牟利的女娘,跟那些市籍之人没什么两样,这种人断不能进我家门。”徐媪道。
鲍予想驳什么,被冯二扯住袖子,便低头吃饭了,摇了摇头,只同冯二怨道:
“家里多少银钱都用在三郎身上了,束脩、买笔墨砚、买书简,因着读书要穿好的、用好的,
一年到头什么活儿不干,也就去年农忙沾了沾手,就这样母还说累着了他,春耕都只要他在家温书,也不见有个一官半职的荐举,什么时候是个头。”
冯二直扯她,示意她住声,被徐媪听见又该一通训。
在徐媪看来,冯三有官相,如今学经诵文,都在为将来荐举为官做铺垫,届时一人得道,全家鸡犬升天,是以徐媪素日待人和气,分外注重名声。
“季虎孩!”
只听的金氏一声震喝,撸了袖子从那牛车上揪下一个小兔崽子来。
原是季虎孩趁乱也混了上来,光为这处人多好玩,乐呵呵坐在后头,学着崔广耀摇头晃脑的。
不防被金氏逮下来,提着耳朵向家去,一路嗳哟叫唤,
“嗳哟……做什么揪我,我与广耀兄玩的,没和二凤、小珠她们三个说话……”
“嗳哟好疼啊,我分明没和她们说话。”季虎孩吃疼叫起来。
田里耕地的乡民见状,指指点点。
金氏面上过不去,不禁打了季虎孩两下,说:
“我几时让你别和她们说话了!那牛车人多,挤下来跌你一跤,看你喊疼不,还不回家去!”
季虎孩知道自己不能和二房的说话,可他觉着自己又没说,现下被打,嗷嗷哭起来,说:
“你就是让我别和二房的说话,你说了!”
一哭大家伙都看过来,金氏扯了他走的越发快了。
季胥将着车,看了那场闹剧,说道:
“早知一起头将他赶下去了,省的这两下打。”
季凤冲那头抬了下巴道:“谁叫他贪玩坐上来,讨打也是自己的事,该!”
说着话,车停进了院子,新夯实的院墙,乍一进来,视野不能直达外头,倒令季胥不习惯,围着转了圈,又将新买的铁锁安在院门上。
季凤跃下车来,已是在轰人了,
“坐好一段路,也该过瘾了,快快回家去,想像季虎孩那样等你们阿母来打呀?”
方恋恋不舍下来,咭咭呱呱的:
“你家牛车真舒服。”
“摇得我都打哈欠了。”
“这牛可真壮,我们这么些人都能拉的动呢。”
说起牛,季凤便去背了筐箩,兴致勃勃向季胥道:
“阿姊,我想趁太阳没下山,去找些狗尾草和苜蓿来喂牛!”
季珠正在抚摸那黄牛的皮毛,夸它温驯,闻言扭过头道:
“小珠也
去!”
季胥一面卸车轭与车辕,一面叮嘱道:
“别走远了。”
凤、珠二人应了,跑出去了,下剩的孩童也都陆续走开,有的跟着要去找狗尾草,有的家去了。
季胥将牛牵进牛厩,喂豆渣饮水安置,合门落闩。
至于那车,东西搬下来,则拉进隔壁的柴棚去了,收拾一番,院里又重新空旷齐整起来,时而传出哞哞的牛叫声,屋后的母鸡在打咯哒。
季胥一看,里头四个鸡子,个个拳大,便拣了出来,存在西屋的陶罐里,里头已是有十来个了,都是这阵子拾的鸡子,没吃了存起来的。
如今家里有五斛白面,六斛稻谷,一坛子仲冬腌的菹菜,两只火腿,有五斤腊肉腊肋,一罐新鲜鸡子,两袋子去岁晒的菜脯,诸如茭瓜脯、蕈脯、芦菔脯、蔓菁脯、菘菜脯……
还有屋后两畦新鲜菜蔬,随吃随摘,很是方便,平日只需在市里捎回点鲜肉鱼蟹来,便足矣。
今日她便买了两根肋回来,家里头有黄豆酱、饴饧、香料、蕈干,正好做道黄焖排骨来吃。
只见她将排骨斩段焯水,桂皮一类的料炒香了,放入排骨,适量盐豆酱饴饧,并些泡发了,切成薄片的蕈干,冲入水。
底下文火煮着,待排骨软烂,轻易脱骨时,再撒上一把滚刀切的青椒,并些菘菜、豆腐皮,釜里汤汁咕嘟咕嘟响。
香味飘至外头,凤、珠二人连筐也不及摘,跑来灶屋,深深嗅着,肚子已经开始叫唤了。
季胥笑道:“洗洗手,吃饭罢。”
“好!”
二人忙的照做了,摆碗的、放筷的,配合的默契十足。
连吃都是,概连话都顾不上说了,满口的香呢。
第73章
季胥陆陆续续用空档,将猪鬃毛的牙刷子做出来了,这日春分,她携其中一把,来至公田。
只见这处亦在春耕,举目望去,皆是赭裳的在刑之人,犁地碎土、负臿踏攙,各有所忙。
田啬夫自田边小屋弯腰出来,见她在来路上,因出来相引。
两人站在屋外的田埂上,季胥道:
“这便是做好的牙刷子。”
田啬夫拿在手中把量,只见木柄打磨的光滑,猪鬃毛干燥,不见原有的油脂,翻过来,背面能瞧见针线缝合的细致的纹路。
“搭着竹盐使用,洁牙的效用最好。”季胥道,将她买来的一罐竹盐一并递上。
“多谢。”
田啬夫道,平静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喜好与否。
中途又有两个田部的佐吏先后来寻他问田耕的事,季胥在旁边等了会子,知他是不好聊天的,因也不多留,寻个空档,便道:
“你忙,我也不扰了,家里还有事先回了。”
“你留一下。”
田啬夫道,打发了那佐吏,步前来道,
“近来县里贼人出没,已有孩童失踪,你出入仔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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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你乱跑!叫你乱跑!买把菜的功夫跑这来了!”
妇人挎着菜篮,寻的满头大汗,却见自家小儿郎杵在一间小肆前,叼着手指,在馋里头的胶牙饧。
只见这小儿郎头顶两形似羊角的髻,还是穿无裆裈的年纪。
妇人又是急,又是气,一把扯的他栽个跟斗,下手就往屁股上打。
“馋死鬼投生的,让你乱跑!”
打的人吱哇乱叫,赶市的路人见了,围着指指点点,口里都念打、该打、打了才长记性。
“你母打你可是叫你别再乱跑了,这县里两户人家丢了孩子了,剐千刀的贼人,到现在县廷还没将人拿住呢。”
“叫贼人略卖去,不是做奴隶就是做倡优,一辈子都杳无音讯了,你哭都没处哭。”
季胥的豆腐肆就在隔壁,亦将这厢的景观看了去,近日县里两起孩童失踪案,传的沸沸扬扬。
关于贼人,众说纷纭,有说是彪形大汉,有说是苗条妇人,也有说是年迈的老媪,不过有一点经过县廷查访可以肯定,他们是被贼人略卖而失踪的。
季胥卖完豆腐,拾掇停妥家当,放在白杨木的板车上,拉着去到都亭。
自亭门口入内时,那告示栏一张布帛被钉住四角,悬赏两个大字分外醒目:
若有能将略卖小男小女之贼人抓捕归案者,县廷赏银百两;若有提供线索者,赏银五十两。
面前聚着一簇百姓,指着那告示叽叽呱呱的。
“胥女,来取牛车啊?”
这都亭看门的亭父已是眼熟季胥,见她来而招呼道。
季胥笑了点头,市里概不允许停放牛车,因牛粪一旦打扫不及时,容易影响市里容貌卫生。
因一进市门,市吏便会拦了牛车不让进,因而大部分贾人都将车卸下来,手推进市。
至于这牛,则拴在都亭的牛厩里,每日出个十钱的草料水钱。
这都亭能住宿,南来北往的人多,多数从厢房出来,操着还是外地口音,季胥绕到后头的牛厩去。
将镌有数字的木牌交给厩啬夫,厩啬夫便让她进去牵牛套车了。
季胥套好车轭缰绳,将了车,离了县城往家去。
如今多了豆腐皮的进项,她算了算,刨除每月嚼用,大约能攒八千钱,换算成银子,有八两左右。
如此正想着攒钱之事,只见远远一个点,待车驶近了,见是个两岁左右的小女。
头扎两个小角,衣裤俱是细布裁的,只是弄得全是尘土,想必是跌了跤,正哭天抹泪的喊阿翁阿母。
“呜呜呜呜……阿母,在哪里……”
季胥慢了车,下来询问道:
“女孩,你家住哪儿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那小女只是嚎哭,漫无目的的沿路走,却并不理睬她。
这是段临近牛脾乡亭门的土路,见前后无人,又时至日宴。
因将近日城内孩童失踪的事听在心内,季胥从篮子里拿出块干荷叶包着的截饼,追上那小女,拿手里的吃食哄道:
“不哭的话,阿姊给截饼吃,这饼入口即碎,可香了。”
到底年幼嘴馋,闻的此言暂时止住了哭声,季胥便将截饼递与她。
只见她双手捧着,足有她的脸大,满面泪痕的,低头咬着,哆哆窣窣的,大约觉着香,紧接咬下第二口、第三口……
这截饼是季胥在县市里一家新开的小肆买的,据那贾人说,是用纯牛乳和蜜溲面,再进炉子烤出来的,吃着入口即碎、脆如凌雪,不少人排队等着买。
季胥听着又是牛乳又是蜜,想必家里两个妹妹爱吃,便待人少时,买了一斤来。
见她吃着香,季胥便拿帕子给擦了擦泪,寻空问她叫什么、几岁了、家住哪。
“昭昭年二岁。”
前两个问题她一下便答出来,甚至还会比出两根手指,想来家里大人也是时常过问的,只是家住哪因年岁太小还答不上来。
季胥想着她既然从乡亭出来的,说明与她是同乡,便按里渐次问道:
“金氏里?廖氏里?盛昌里?孝顺里?”
显见的,说孝顺里时这名唤昭昭的小女抬了下头。
季胥便将她抱到车上,将车进了孝顺里,一回到熟悉的地方,小女明显眼都亮了,手里的截饼吃完了也不再哭。
季胥便问一扛锄归家的农人:“老伯,这小女您可识得是哪家的?我在外头碰见,都走出乡亭外了。”
“昭昭?这是书师家的小女。”
对方辨后,一面给季胥指路,一面道,
“沿着这条大路一直走,看见一座带院落的屋舍,那便是书馆,外头你都能听见书声,门口多有停些牛车,是来接小男小女归家的翁母,那教书的杨书师家,就在那书馆隔壁。”
沿路而至,所见景观果真如是,那书馆光看外头还只道寻常,但里头传出来的朗朗书声,顿添了几分雅致,让人觉着神圣起来。
“宦学讽诵《孝经》《论》,《春秋》《尚书》律令文。
治礼掌故砥砺身,智能通达多见闻。
名显绝殊异等伦,相擢推举黑白分,迹行上究为贵人……”
季胥听出来,这里头童声整齐诵读的乃是《急就篇》,韵律朗朗上口,此时多作为蒙学教材,帮孩童识字认字。
汉代书法家诸如张芝、钟繇等都写过这书。
季胥练书法时也多有描摹,因而对《急就篇》很熟悉,这读的几句有劝学的意思,在说读书的好处。
只见外头等下学的身影里,有个女娘向她摇手招呼。
“阿耐!”
是甘家白夫人左右侍奉的丫鬟,季胥曾与其有交集,因而认出来应道。
阿耐旁边停着辆套了牛的轺车,将车的小厮与她一道来接甘王女下学的,
她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缘故后,心惊肉跳道:
“半大点的小女,现下可不能乱跑,听说那县里丢了孩子呢,你瞧瞧这,都是来接下学的,平日没有这么多人,我们夫人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能教王女在外头离了人。”
她对此地熟,听说是书师的小女,忙给季胥指了路。
季胥谢过道:“那我就先带她过去了,免得家里着急。”
两厢别后,到了书馆隔壁的一座屋舍,只见门口栽着棵桃树,时节下洋洋洒洒抽出粉花苞。
这下无需季胥多言,车上的昭昭自己便指着那屋子道:
“昭昭家!”
扭头一朝后看,又喜出望外唤道,
“阿母!”
只见那是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垂丧着脸,拿袖子揩泪,旁边跟着的小僮满脸焦急的张望,只见他拍了拍那妇人,欣喜指了指。
妇人举目望见自家门前的景观,急着脚步而来,一把抱过车上的小女,又是急,又是气,直问她跑哪去了。
原是昭昭独自在家午睡,醒后找阿母,便越走越远,待妇人和小僮买菜回来不见人,急的各处喊叫,生怕被贼人掠走了。
这会小女失而复得,妇人的心总算落地,对季胥千恩万谢,
“恩人,这叫我如何谢,留下用晡食罢,我这就杀鸡羹饭,款待恩人。”
说罢便热络的拉季胥进屋舍,季胥道:
“夫人客气了,我不过顺路将她送回来,家中还有妹妹等候,就不多留了。”
一番推诿后,季胥便将车往回走了。
彼时隔壁书馆正值下学,小女小男们一窝蜂的涌出来,衣裳各式,大都扎着总角,随侍的书童们拎着书箧,跟一群长腿的芦菔似的,十分墩实可爱。
一眼便望出哪辆牛车是自家的,奔了过去,兴致勃勃说着今日学了什么书、写了什么字,好不热闹。
他们这些小女小男,也不过七、八岁上下,正是启蒙的年龄。
像附近乡里有的人家还算富裕,可家中祖辈或经商或务农,并无学识,没法子给孩子启蒙,便送来这处书馆读蒙学。
如今独尊儒术,继承孔子“有教无类”的思想,学生没有性别、身份的限制,甭管家中是做何营生,是男是女都可来书馆读书启蒙。
不过小男启蒙后,可以继续在孝顺里的经舍拜师,学五经之一,学有所成大概率会被荐举为官,可以相擢推举,前途无量,因而不少寒门乡绅将家中小男送来启蒙;
小女也有,但时下女子不入仕途,启蒙后学经也不过丰富学识见闻,少有像甘家这样财大气粗的,找门路也要将小女送来启蒙,因而一眼望去,小女明显少的多,能见的,脸上是同样的雀跃。
季胥见状,不禁想起方才他们诵读的“治礼掌故砥砺身,智能通达多见闻”。
心中有了一念想,如今家里衣食住行的要紧大事都办妥了,可两个妹妹的将来呢?
她虽识字,但白日在县里,分不出工夫来细细教她们识字习文,既来了这,就绝不能看着她们俩稀里糊涂的长大,及笄再随便应了来提亲的媒人。
她想着,如今豆腐肆每月能挣上钱,手头也宽松,正好将她们送来书馆启蒙。
也不图将来为官做宰,起码能“智能通达多见闻”,将来遇事自己有成算,不会被蒙骗了去。
第74章
如此想着,将车走远了。
桃树屋舍前,妇人心有余悸,抱着小女目送那辆牛车。
渐渐的,那牛车淹入车群,辨不清了,她猛然嗐了声,说:
“瞧我,光顾着庆幸,竟忘了问恩人尊名、家住何处,日后也好报答呀。”
“怎么只顾站在门口吹风,也不进去?”
只见从隔壁书馆出来一中年男子,瘦高身量,蓄有长须。
一路走来,蒙学生们忙着作揖打恭,有模有样的,尊敬唤他为“杨书师”。
时下所谓“书师”,便是给学生们启蒙教书的老师,教学场所便称作“书馆”,这位杨书师是乡里宿儒,十数年教学严谨有方,多有人家将孩童送来他的书馆启蒙。
荆钗布裙的妇人是这杨书师之妻庾氏,闻言道:
“还不是你小女,我出门买菜,她一个人本事的很,都跑到乡亭那头去了,把我急的四处找,你在讲书又不好打搅你,这多亏遇上好人,给送家来了,要是遇上那贼人,真是想也不敢想……”
闻得此言,杨书师后背湿了一片,他人到中年,就这一个小女,素日疼爱极了,如今也不由沉下脸来,训了几句,吓得昭昭直往庾氏怀里钻。
庾氏便开脱道:“也怪我,想着她没那么快醒来,一时没锁屋子。
只是劳人家送来,我竟糊涂了,没有多问几句人尊名、家住哪里,白白承人家这么大一个恩情。”
一时又问昭昭,那阿姊叫什么。
昭昭连话都说不齐全,哪里知晓,只说:
“截饼。”
庾氏因笑道:“那阿姊给你吃截饼了?”
杨书师宽慰道:“想必她是问路寻来的,改日我打听一番,打听着了咱们备上礼,阖家登门致谢。”
不待打听出下落,很快他们便见着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此时,本固里的土垄上,一帮半大孩童喧天的热闹,在玩“掷塼”。
只见黄泥掺了水,捏成鞋履大小的方状,远远立着,这便是“塼”。
相去三十步,树枝划了界限,孩童手里个个拿着形状各异的泥巴,先后对着目标投掷,掷中塼的便判胜。
只见王利一手的泥,他捏了个饼似的大泥团,奋力一掷,泥团却离塼还有数尺远。
“喔,没中,没中!”
孩童起哄道,崔广耀挤出来说:“该我了!”
他抛着手里圆鼓鼓的泥团,满脸自信,摇臂一掷,咻的一声,
“中了!我赢了!”
他率先大呼小叫起来,不仅击中了,还将那立着的“塼”给击倒了。
季凤捏了个月牙状的泥团,正待掷呢,没想崔广耀先判赢了。
她跑过去,捡起崔广耀的泥团,剥开一瞧,里头是拳头大的石头,便说:
“他玩赖,包了好大一颗石头!”
“这不算,判你不中,后边轮着去!”
“玩赖,你好意思,羞羞脸!”
顿时有孩童向着崔广耀咭呱的嘲叫起来。
“他们可真吵,哎,你们小声点呀,我们家该睡觉了!”
柳树底下,陈穗儿并季珠二个,正蹲在那,在玩小儿戏。
只见她们面前摆着些草棍、木片、石子,木片上盛着草和泥巴,是她们家刚“吃”过的饭菜。
小儿戏里,陈穗儿扮阿翁,季珠扮阿母,只见季珠还抱着个蒲草扎的蒲人,是她们家的“小女”。
陈穗儿道:“把孩子都吵醒了,像我们似的安安静静些才好,珠娘你说是不是?”
季珠点头道:“是的呀,外面这样吵闹,是不是难民要来了?我们家该囤些粮食才是。”
两个女孩模仿大人般,说天扯地,时而忧心忡忡,时而絮絮叨叨。
见天色将暗,方挥别了,各自走开归家去。
因玩的尽兴,凤、珠二人进灶屋舀水洗手时都满脸通红,她们如今养的脸颊都有肉了,不像从前的干瘦如柴。
季胥也爱看她们这样生机勃勃从外面回来,只听她们嘁嘁喳喳说自己玩了什么,又是掷塼,又是小儿戏,魂儿还在外头呢。
“什么?读蒙学?”
直至饭间,听季胥说送她们去书馆读蒙学的事,两人眼睛瞪圆如铃铛一般,异口同声道。
“对呀,就在孝顺里的书馆。”
季胥道,经她观察,季珠爱识字背诗赋,譬如井栏那句“永葆平安,富乐未央”的铭文,教过后她便认会了。
还有从前毛公所作那首《角赋》,“色如皎月,软美
如绵,气勃郁以缦回,香飞散而远偏。行人失诞于下风,僮仆空嚼而斜眄……”
她亦是跟着读一遍,便朗朗上口了,可见是有天赋的;
而季凤,酷爱数钱,若能通习算术,也算术业有专攻了。
季凤听了,又是向往,又是踌躇起来,说:
“都说女娘读书无用,他们儿郎读书习文是为做官的,我们读书为什么?”
季胥点了点她的脑袋道:
“听谁说的这些糊涂话,能学会识字算术,日后倘若出门在外,用处大着呢,不说远的,就说盛昌里的甘家,他家小女便在书馆读蒙学,无用人家可会千方百计送进去?安生歇家里岂不省事,小珠说是不是?”
季珠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季胥知道这小的好说,便又向季凤道:
“凤妹学会算术,日后数钱,自己做生意,都不在话下。”
听的季凤眼生光亮,想了想,不禁挂记着家里,说:
“若我和小妹都去了,家里该没人拾柴禾、割牛草,哦,还有喂鸡、烧水……”
一数起来更是放不下了,说:
“还是让小珠去,家里离不了人。”
到底年幼失恃怙,跟个小大人似的,虑到的多。
这些季胥已有打算,道:
“这些不用凤妹操心,家里日后便买柴禾也使得,左不过费些钱,却也省事,家里豆腐肆能挣上钱;
至于牛草,不割便是,这牛白日在都亭吃饱了,早晚喂些豆渣,我再寻本固里看哪家有草料卖的,买些回来囤着,隔三差五给它换着吃;
那四只鸡,早上喂了,将食槽添满了,留给它们一整日慢慢啄,傍晌回来再喂一道,这样也使得;烧水这样的活计,也是傍晚的事了,与去书馆不相干的。”
又一一解了季凤的担忧,笑问道:
“凤妹只说想不想去,旁的有阿姊呢。”
“想。”季凤红着脸嗫嚅道。
“嗳哟,蚊子似的,听不见。”季胥故意闹她,俯身将耳凑去。
“想!”季凤便大着嗓门向她耳朵。
季胥转而问季珠,“小珠呢?”
季珠点头,乖声道:“想!”
季凤笑道:“她自是想的,从前我们在牛脾山翻野菜走远了,还到过那书馆附近呢,里头的学生捧着书卷摇头晃脑,把她看得眼都直了,一路都跟着背呢。”
季珠说着便摇头晃脑起来,学舌背道: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将人逗得捧腹,季胥同时也庆幸,这个年岁送去启蒙,正值合适,没有蹉跎了她对诗的好记性。
既已说定去书馆启蒙,那笔墨简砚的用具自然得置办起来。
索性家里也有牛车,隔日,季胥便带她们一道去县里。
两个小家伙喜不自禁,穿起那水绿的鸡鸣布绵衣,连缝制的小包也斜斜挎上了,将素日攒的铜钱全装里头,一骨碌爬上了牛车。
吹着小风,季凤一路和这个叔那个婶招呼不断。
“二凤和小珠也跟去卖豆腐呐?能把五铢钱数的清爽吗?”
季凤笑道:“阿姊带我们去县里书肆买笔墨呢。”
一时便听说,因她们姊妹要去书馆启蒙的缘故,季凤这张嘴,是藏不住这样的好事的,旁人便打趣道:
“你们季家二房,也要出个女大儒了?”
眼下正值春耕,这事上半日在田间地头一传,各家各户都晓得了,少不得言三语四一番。
只见田里,廖氏抽鞭赶着赁来的牛,牵引着一种碎土工具“耢”,自己站在上边,左右还放置了两笼石头来增大压力,听说了,撇嘴道:
“送去启蒙能费几个钱,胥女开豆腐肆挣上这么些钱,早该送去了,我要是她,还等到这会子,早送我女儿去了。”
旁人知这廖春月爱说大话的,可巧她家女儿崔思挎着竹箪,来给田间的母翁亲戚们送朝食,便打趣道:
“思女,你母合计要送你去书馆启蒙呢!”
听的崔思云里雾里,廖氏喝停了牛,自木耢上下来,一面招呼亲戚家人来用朝食,一面道:
“别听他们浑说,女娘家去启蒙这不是有钱烧的慌?将来还能为官做宰?倒不如在家学学针黹、架釜造饭的。”
崔思便知,又是她母吹嘘了,搁下竹箪,自田埂跑去季家大房的田里,找季元说话了。
她倒不眼馋去启什么蒙,全本固里也没有这样的事,唯一的读书人还是冯家老三恽郎。
季元那里正骂道:“这季二凤,不过这么点小事就昭告天下,生怕谁被蒙在鼓里,待我嫁了,手里使了钱,也让弟妹去念书启蒙去!”
听的金氏欢喜一阵,好阿娇的念叨,说起嫁人之事,她向一旁牵牛犁地的季富道:
“待春耕忙完了,我也想带孩子们去趟县城,元女的嫁妆箱子还差不少东西,得赶紧添置了。”
只见季富赶了一头骨头嶙峋的黄牛,别家都到碎土、灌水摩面的顺序了,他家连地都尚未犁完。
皆因他迟了两日归家,金氏托人给他带口信催他,他那头道是东家活多,绊住了脚,要迟些,如今道:
“你知道县里是什么境况?就带孩子们去,出了两起孩童失踪的案子,你这样带这些孩子去,仔细不留神被贼人拐走了!我可没弟媳那工夫,东找西找的。”
金氏被噎了噎,想想也是,季虎孩是最难看管的,除非拿根绳拴在腰带上,才不乱跑,便道:
“既这样,我一人去,你哪日回县城,将车驼了我一道去。”
季富道:“我不往县城去,春耕完了要去邻县拉药材,大后日晚上便走,你也甭去县里采办了,那县市远,东西又贵,便在乡市挑拣一番,还能缺什么不成?”
这话听的金氏默不作声,心里越发起疑了。
第75章
崔思这里见季元在气头上,季止又向来闷闷的,她搭讪不上,便再走远些,去冯家田里寻冯富贞了。
冯家近百亩地都犁完了,铁犁粗笨,挨着田埂的边角有些没犁到的,只见鲍氏手持一铁杴,脚下一踩,在翻撬那边角的土。
冯富贞便使着一柄木耰,去敲碎那翻起来的,大块的泥土。
崔思原以为冯富贞会生气,毕竟她越发看不顺眼季家二房,偏又在传她家姊妹要去启蒙,便道:
“启蒙算不得什么,咱本固里正经的读书人还是你三叔。”
一面举目望了望,远远的,冯恽正在插秧。
闻的徐媪唤他,直起身来,只见身量清俊,鼠灰的褐衣上沾了些泥点子。
徐媪要他搁下活,回去温书,怕累坏了他,他说不差这会子,仍旧低头插秧了。
看的崔思两颊微红。
听一旁的冯富贞道:“我三叔自是本固里唯一的读书人,你以为那书馆凭谁想去启蒙都能收?
到底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书馆,就只一个书师,我三叔当初想去启蒙,一直说学生满了都未收,
后来还是寻了一个卸甲归田的老先生,去人家家里给启蒙的,到了十二岁,因说天赋好,才在隔壁经舍拜读下来,一直到如今。
那季二凤将话说广了,到时吃了书馆的闭门羹,我可等着看笑话!”
鲍氏听了叹道:“你们这些小女娘,就不能和和气气一处玩吗?
成天斗鸡似的,将来嫁了人可没有这样的好时候了。”
话说季胥,到了县市,将豆腐肆开了张,一应豆腐、豆腐皮之类的在木案上陈列齐整。
季凤在这混身都是劲头,道:
“坐牛车可真舒服,这腿儿一点都不酸。”
“阿姊,我想带小珠到这市里逛逛。”期间客人少了,便向季胥道。
季胥正挥着拂子赶飞虫,这春日一来,天气稍热,蝇虫便多了起来,闻言道:
“剩的这点东西卖完了,阿姊带你们去逛,县里报了两起贼人略卖童子的案
了,
你们还小,万万不能离了我的视线,不然下次再不带你俩来了。”
事关重大,她特将话说重,凤、珠两个又是知事的,听说便想起阿姊数年前被略卖走的事情来,哪里还会乱跑乱逛,安生的待在豆腐肆。
中午,对面小食肆家的小郎送了三碗索饼来,
“季阿姊,你要的索饼,老样子,烫的肉片!”
季胥来做买卖,常吃对面的索饼,是对夫妻开的,滋味好价钱也经济。
那小郎熟门熟路,将索饼放在她那木案上,问她两个妹妹怎么来了,闲磕牙时对面他母唤他收碗筷,便跑开了。
只见那索饼,是薄面饼切成细条,如白练那般浮在汤中,另还烫了菘菜、肉片在里头,缀着点点绿绿的葱花。
这会子没什么客,三人就着木案,跪坐吃起来。
“难怪我瞧对面生意不错,这索饼吃着好。”
这一上午到如今也饿了,季凤吃的香,一面道,最后吃的只剩些汤。
季珠到底小些,吃不了这大海碗的索饼,还剩些便搁下筷子说吃饱了。
季凤觉得可惜了了,挪过来拣着吃两口,胃里也顶着了,顿了顿,打出一道嗝。
季胥见状道:“别撑坏了,这也不剩什么了。”
说着便将那碗拿开来。
季凤道:“这里头肉片我吃了它,放着可惜,这不占肚子的。”
季珠闻言也拣起木箸,两人一道将肉片吃干净了。
过会子小郎来收走碗筷,她这处再卖上半个时辰,也收摊闭肆了,领着去逛市。
可把凤、珠二人兴奋坏了,走在列隧里,指着左右店肆咭咭呱呱的,
“阿姊,那是不是书肆!”
只见那肆里,左右架上满是简牍,这时候纸张少见,简牍俱是竹子或木头制成的,有串联成册的竹简,卷成一卷卷的;也有单片的木牍,一尺长阔,成摞叠放着。
两个妹妹进至书肆内,既是稀罕,又是欢喜,两眼瞪直了。
“那些便是书卷?怪道说读书人脑子要伶俐,这么些书可怎么记得下来。”季凤讷讷乍舌。
“买些小童启蒙用的笔墨笘砚。”季胥向掌柜的道。
后来挑了四只兔毫笔,两块梅花纹墨锭,两方圆砚台,百张薄薄的笘。
笘是一种木制的空白简牍,是小童用来书写的,肯定不及纸张轻薄方便,但如今也只有这个。
“女娘,该买个书箧回去,瞧我家书箧,乃是杉木做的,有两层呢,一层放用具,一层还能放食笥,方便着。”
只见掌柜的拿来展示,乃是长条方形的木箧,上头镶着把手,前面有块木挡板,往上一抽,便露出里头两层的空间来。
季胥见那些启蒙的小童,有些亦是提着这书箧的,便买了两个。
想起在书馆外听到的书声,另买了两份启蒙习字用的《急就篇》,是成卷的竹卷,如今书籍珍贵,外头还套着布袋子。
“对了还该买两张书案,两只蒲团,”
如此在家便也有学习环境了。
想了想,改口道,“三只蒲团。”
蒲团垫着跪坐时要舒服些,她日常跪坐也须垫一垫,不然再几年膝盖该受不住了。
走出门时,季凤一副惊掉下巴的模样,回头望着那家书肆道:
“不该叫书肆,该叫销金肆才对,这一进去,才站多会儿,一千五百钱便没了,吓人的很。”
季胥笑了摸她后脑道:“挣钱可不就是为了越过越好,钱花了再挣就是,不值什么。”
这一应物件不好随身携拿,便暂存在书肆了,与掌柜说好走时再拿,如今拉着手,转过一弯,进了家竹肆。
“阿姊,咱来这做什么?”季凤道。
“听甘家的阿耐说,书馆那会给供个小炉子烧釜,自己带了柴去,中午便能在那热饭了,
阿姊往后早上顺道驼了你们去书馆,下午来接下学,中午你们便在那吃,
我买两个食笥,给你们盛干粮或饭菜或是饼啊的。”
只见食笥一尺长,半尺阔的模样,竹子编的细密,盖子扣上,用绳绑着便不会倾洒出来,当然,干粮或饼之类的能直接放,那饭菜,恐怕还得里头再搁两只碗。
后又买了一匹水绿细布,方前前后后搬了这些东西上板车,拉去都亭,自厩里解了牛,套上车辕,赶着家去了。
都亭门墙上那悬赏五十两的告示,依旧在那张贴着。
“我猜这会子你也该来了,瞧,都给你好好留着。”
李屠夫笑道,自案长俎下阴凉的桶里拎起一刀宽长的豕肉来。
她和李屠夫熟络,买肉都习惯来这,
只见这肉肥瘦兼宜,是一早出发时,季胥让李屠夫留给她的,若事先买好,带着晒来晒去该不新鲜了,便说好晚些来取。
“用具可置办停妥了?行,我不耽误你工夫了,再过会子他们书馆下学,你该登门去拜访那杨书师了罢?”
季胥取了肉,一面笑应着将车走了。
后头冯富贞死死把着篮子,见那牛车后头的书案等物,俱是读书上的,她家只三叔有这些物件,撇了嘴忿忿道:
“真当那书馆什么阿猫阿狗都收?”
“走了,富贞。“
徐媪点清了钱,唤道。
她们祖孙俩是出来乡市卖荇菜的。
冯富贞扭过身道:“大母,三叔这会子也快下学了,咱们去经舍那接了他,一道作伴回去罢?”
冯恽拜读学经的经舍,较那间启蒙的书馆,不过半里脚程,这头都能听见那头的诵书声。
她倒要亲自去看那胥女的笑话,看她是如何吃闭门羹的,如此想着,连卖荇菜的不自在都少些了。
此时轮毂吱喽的牛车上,远远的,见到那座瓦舍,门前车辆乌压压一地。
季凤不由的拍打衣裳,转身给季珠拍打干净,抻顺了衣角,问道:
“小珠可还记得怎么打招呼?”
季珠便要恭恭敬敬站起来,被按住道:“仔细摔你一跤,掉下车去,便坐着说给我听听。”
季珠嗓音脆生生,像那刚结的柰果被咬上一口,乖巧道:
“杨书师安,小女子季珠,年六,望能拜入贵门。”
季凤笑道:“就是这样,待会子可不能发怯。”
她是爆竹一般明快的,季珠性子要内敛些,因而季胥在家中事先教过了。
“大母,经舍还要一会子方散,那处人多,咱们去那跟人说会话,索性也能看着这头。”冯富贞指着那头的书馆道。
徐媪自知那书馆是给孩童启蒙的,早起在田间听说了季家姊妹的事,一时见着书馆门口她们自牛车下来的身影,哪能不知孙女那点肠子,但她也端着看笑话的心思,便去了。
这处大人多,一时听说徐媪之子在隔壁学经,都道:
“了不得,也不知你家是怎么拜在那大儒门下的?”
徐媪笑道:“全凭他天赋罢了。”
只见院门开了,孩童涌出来,后头杨书师也一手书卷,向外来,见了自家屋前桃树下候着的季胥,却是大为惊喜,一面向内唤:
“庾娘!你瞧谁来了?赶紧杀鸡羹肉!”
一面引了她们向院内去,一时院门被小僮阖上,阻绝了冯富贞又急又气的目光。
忿道:“她季胥是杨书师什么人?也值当杀鸡羹肉?”
料想的闭门羹未出现,竟还被客客气气请进门,冯富贞气的板了脸,一旁的徐媪亦是没了心情与旁人攀谈。
“大母,凤、珠两个女娘家不会真能去启蒙罢?”
冯富贞问道,其实她心里头也是想的,倘或连她们都去了,那她这念头便更甚了。
“经舍散了,咱往那头等你小叔去。”徐媪道,这话便岔开了。
第76章
只见经舍弟子们陆续出来人,有的是尚在总角的小儿,有的是束发戴冠的郎君,有的是须髯飘飘的老男子,年纪不等,但都是男儿郎,不见钗裙身影。
左右张望不见冯恽,徐媪拉了个学生问道:“这位郎君,可有见我家恽郎?”
那人作了一揖道:“回老妇人,方才堂上,经师先生考论图纬,堂内学生无一人能解算出来,后来是堂外的恽弟将题解了出来,这会子,先生找他单独考校,怕是要他做升堂生了呢。”
“升堂生?”徐媪又惊又喜。
如今这位经学大儒,门下学生二百余人,一堂根本坐不下,便采用次相授业的法子,先选些器重的学生,约莫三十来个,升堂面授经学要义,再由这些学生,教给旁的学生,以此传递授业。
他们家恽郎排在后头,入学三年有余了,时常一天下来,连先生的面也见不着。
如今可算能做升堂生了,所谓升堂生,便是能亲见先生下帏讲诵,面授学识的学生,是得先生赏识器重的,方有这般待遇。
徐媪这心,可谓是地下天上的,激动不已,捧手道:
“如此,离你小叔入长安太学、做博士弟子、甚至做官,便不远了!”
冯富贞确是不吱声,心里想着这要费多少银钱,家里为供小叔,已是别处俭省了。
祖孙二人在外候了有个把时辰,冯恽方出来,只见高瘦一个,略低着头,布巾束发,青布的夹絮禅衣。
徐媪立时上去问:“我的恽郎,如何?先生可有准你做升堂生?”
冯恽点头道:“准了,明日我便不用在外伺候了,可入堂内听学。”
听的徐媪口内直念神仙保佑。
可巧那头杨书师一家亲送季胥姊妹出门来,正叮嘱些明日入学事项,徐媪听了犹自道:
“女娘家家,就是启蒙了,也拜不了大儒,做不上长安太学的博士子弟!”
冯恽顺望去,只见是季胥并其妹,听说了其事由,道:
“识些字,并没坏处。”
冯富贞听了总算神采道:“小叔这样说?那我也想去启蒙。”
徐媪有些变了脸,说道:“你如今说话都十三了,不是那书馆会收的年纪了。”
冯富贞顿生不悦,冯恽道:“富贞若想学,小叔暇时可在家教你。”
徐媪倒是劝阻了一番,怕耽误了冯恽自己的进益,冯恽仍道:
“不妨事,我每日睡前空出半个时辰。”
冯富贞一心在季胥那头,只见她们将了牛车驶远了,心头烦闷,她小叔待人没有好脾性,从前就会教胥女,在地上拿草棍写了,教胥女认字,她那会儿还小,也跟了一道,因认了隔日就忘,没少挨小叔的骂。
这会儿只听冯恽道:“只是我既教了你,你必得学出个结果来。”
心内不禁犯怵,说:
“算了,如此也没什么意思了。”
“阿姊,书案摆在哪里好?”
自那杨书师处归了家,季凤喜难自抑,一人搬了一张书案,四条木腿向外张,挺着肚子问道。
季胥亦是替她们开心,一面拴牛,一面道:
“放东屋窗子后头吧,那处明亮。”
“哎!”
季凤照做了,季珠也捧了蒲团,跟在后头。
两孩子在兴头儿上,爆出不少气力来,后有季胥加入,不多时就拾掇停妥了。
只见东屋窗后,两张书案并列,案上置着笔墨笘砚、书卷,季胥还拿半截竹筒,插了两支梨花,这一隅布置的颇有些读书气氛。
至于季胥给自己买的蒲团,她搁在堂屋的木案旁了,连同那匹水绿细布,一并在案上。
她用一小簸,拣了针衣、绵线、木尺、簧剪、顶针一类的,跪坐于案旁,张开细布比量起来。
这膝下软和的,就是比直接跪坐在苇席舒服。
“阿姊,裁布要做什么呢?我帮你缠线。”
季凤说着也围前来,将那线挂在季珠两只手上,自己牵着线头,缠绕了起来。
季胥道:“这都春耕了,中午日头一起来,身上的绵襦穿不住了,是时候给咱们做两身春裳来换着穿了。”
“春裳?还是两身?”
季凤睁圆了眼,又惊又喜,小女娘自是爱新衣的。
季胥笑道:“这水绿的做一身,去年还剩的半匹莲青的鸡鸣布,也拿来做一身,这样你与小珠去书馆,穿着也鲜亮些。”
“阿姊可真好!”季凤喜道。
铛铛铛……
只见书馆院中草木葳蕤,廊檐下悬着一面青铜编钟,杨书师手持一小木槌敲击着,原本在院里的小男小女们便哗啦啦涌进堂内,在各自的案前跪坐下来。
一排窗格子全用木棍顶着,里头光线明亮,能望见外头摇曳的梨树,书案有五列,每列七个学生。
季珠个头矮小,被杨书师安排在第一排的位置;季凤高些,坐在中间位置。
里头多数是家底殷实的富户之子,随身伺候的小僮便在外头等候,廊檐下坐了一排,各自守着小主人的书箧,交头接耳说些悄悄话。
“将《急就篇》这一书卷展开,今日我们学‘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这一句。”
杨书师的声音飘到外头。
直至青铜编钟再次珰珰作响,小僮们方散了,有的向外去,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现送来的中食,尚且温着;
有的小主人家里是外乡或外县的,离的远,小僮便涌去东南角的灶房,去拿那的炉子热饭菜,热好送去堂内,终归不用主子们自己动手。
“你便是胥女的妹妹,叫凤女的罢?前儿便听她说要送你们来书馆,怎么身边也不买个小僮伺候?”
凤、珠二人捧了食笥,正向灶房去,迎头撞见阿耐,只见她手里一份食盒,是来给甘王女送中食的,甘王女腿脚不便,这会子仍坐在堂内。
见二人不识她,便道:“我是甘家叫阿耐的,与你们阿姊是旧相识,你们是要去热饭菜罢?
快别忙了,我这带了现成的,左右我们王女也吃不完,分些给你们。”
季凤道:“谢过阿耐姊,只是阿姊给我们备了,不吃可惜了,生炉子这些我都会,不麻烦的。”
说罢仍牵了季珠向灶房去了,里头已有小僮在用炉子烧水。
水沸了,只见他从布袋口里倒出些糒在碗里。
这糒,是煮熟的饭粒,在太阳下暴晒过,出门在外便于保存。
又往糒上铺些葵菜干、鸡肉脯子,再将那沸水倒碗里头,堪堪没过糒菜,倒扣一只碗泡上一会子,待那水被吸尽了便能吃了。
小僮问:“你们是哪家的?怪眼生的,认不出来。”
季凤道:“本固里季家的,今日才来,你是哪家的?”
这炉子空出来了,她便跪坐下来,往里头添了柴禾。
这柴禾都是各人自家带的,放在外头屋檐下,各人用各人的。
季胥给她们带的这捆,都是劈成小小细细的好木头,烧炉子很是方便。
“我同我家小主人自曲阿县来的,在盛昌里赁的房子。”
这小僮瞧着十来岁的模样,细布衣袴,很齐整的打扮,本家是有些家底的。
“曲阿县?听说远着呢,怎么上这儿来念书馆了?”季凤道。
那炉子上的小釜已经烧敛了水,她自食笥里拿出一小瓿的猪油膏子,用竹片刮了些,化在釜里,拿来煎那凉了的饼。
“最近的书馆便是杨书师这处了,哪有旁的,还有更远处来的呢,你以后便见着了。”小僮道。
听的此言,季凤愈发回味过阿姊送她们来这启蒙的良苦用心了。
“你这是什么饼?怪香的。”
小僮闻了道,伸长脖子朝釜里张望。
里头次啦啦响,那饼翻了面,只见煎的金黄,听的季凤道:
“葱花肉饼。”
小僮咽了咽口水,他那糒菜泡好了,端着走时还不住的回头张望。
待两笥饼煎完,凤、珠二人返至堂内。
一浑身缣帛襦袴,戴了金项圈,胖实到小肚腩显出来小郎指着她们笑道:
“你们姊妹竟自己做这些?是白读了书的,难道没听过君子远庖厨?”
只见他那案上,是自家仆奴送来的热食,尽是些大荤大肉。
那些胖小郎的玩伴也都笑起来,气的季凤咬了牙,她印象里阿姊教过她们这句话的,偏偏她不擅记这些文绉绉的。
只听旁边响起季珠气鼓鼓的嗓音:
“孟子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我阿姊说,这是说君子仁心。”
季凤后头的倒想起来了,呛道:
“孟子说君子远庖厨,是不忍杀生的仁心,你们却单拿里头一句话来笑我们,到底是谁白读了书的?
我看你们也算不得君子,充其量算个尚在襁褓中,须得人伺候的褓人竖子罢了!”
说的个个涨红了脸,他们尚在启蒙,哪知孔孟之言,不过哪里听来一句罢了。
尤其那个胖小郎,读了四五年的启蒙,今年都十一了,仍在这里,毫无进益,却听一刚入书馆的小女子背出了孟子之言,臊的一时没了原先的神气。
第77章
凤、珠两个向案坐了,一人捧一个饼吃了起来。
香味引的众人伸长脖子向这处,一小僮过来道:
“女郎,用这些鸡脯与菜脯,换你一个饼给我家小主人吃,行不?”
只见是方才在灶房烧水泡糒菜的小僮,塞过一份用巾子包着的干脯,一面问道。
那鸡脯子就是干嚼也是极方便的,菜脯能带回去煮,季凤便应了,
“成,我与你换。”
小僮欢天喜地接了来,只见他小主人是个七八岁的小郎,异地求学,吃惯了泡水的干糒,哪有食欲可言。
这会子捧了肉饼一吃,面上登时现出神采,见自己的小僮馋的直咽口水,撕了小块给他,主仆二人吃的四周都飘满葱香、肉香。
甘王女与他位置近,一旁摆饭的阿耐嗅见,道:
“王女可想吃那饼?奴婢也拿咱家的饭菜去换一个来?”
因见甘王女食欲欠佳,才这样问的,只见甘王女板着小脸,说:
“我不吃她胥女一家做的东西。”
阿耐知她这是犯性子,因排斥来蒙学,便不待见促成这事的季胥一家了,这也是自打宴请毛公后,甘家没有再寻季胥庖厨的缘由,便出在甘王女身上了。
一时又有三两个要与凤、珠姊妹换的,季凤见他们东西好,自己不吃亏,便酌情应了。
那名唤张广的胖小郎,一时抹不开脸来说话,在远处咽了不知多少口水。
傍晌归家,季凤的手巾里,包了有鸡脯、菜脯、甚至还有两小块牛脯。
时下的牛多金贵哪,仅次于马匹的重要性了,就连富户也多拿来挽力载物,不会轻易杀吃了的。
他们牛脾乡的乡市,最多见有屠夫卖羊肉鹿肉的,还从未见过生牛肉呢。
“带回去给阿姊尝尝,她一定喜欢。”季凤道。
“嗯!”季珠小脑袋点了点。
姊妹二人俱没舍得吃,小心包好,等了季胥来接,带回家才珍重的打开来,献宝似的给季胥。
季胥抵不住妹妹们的热情,细细尝了一块牛脯,干香耐嚼,正在想明日给妹妹准备什么做中食,一下倒有了主意。
只见她去西屋舀了两瓢面粉来,添水溲面。
季凤见那面团抻得有禾草那么细,只当晡食要吃阿姊做的水引饼,阿姊做的水引饼,不似其他人家的,那面抻出来不是片片的,而是缕缕细长的。
却又见季胥拿了一把筷子,上一根,下一根横在那些条状的面之间,并拢着给压成了卷曲的形状,再放到烧热的油釜里头炸?
“阿姊,这不是在做水引饼吗?怎么还要炸?”
只见那卷曲的面饼炸的微微泛黄,定了形,季胥捞了出来道:
“是水引饼,不过这样炸过一道,你和小珠即使在书馆也能吃上了。”
“真的?这要怎么样吃?”
季凤新奇不已,这水引饼有汤水,若早上做好带去书馆,中午吃时早已泡胀了,因书馆里也没谁会带这类汤汤水水的面食。
“再等等,凤妹带回来的那些肉脯、菜脯,正好能用上。”
只见季胥先后炸了有十来块面饼,又将那牛脯之类的切成丁子,从西屋墙角的那口双领甖里,捞了一头金盈的菹菜来,切成丝,盛在小竹筒里;
另拿一竹筒,盛了用怀香、花椒、桂皮、晒干的豆豉、盐研出来的粉屑。
待到次早,额外煎了两个鸡子饼,拿巴苴叶包了,放了两个大海碗到她们姊妹的书箧里,交待道:
“将那面饼、肉脯菜脯、鸡子饼,并那些菹菜粉末,一并用沸水泡了,再添一匙的猪油膏子,便能吃了。”
季凤点头记住,这听起来东西多,实则方便的很,只需用水泡即可。
待到日中时分,一股子霸道的酸香味绕梁不散,引的书馆的同袍纷纷围前来。
只见凤、珠二人的案前,各一碗金灿灿的吃食。
“这是水引饼?”
“胡说,水引饼没这样细的。”
“汤上那个鸡子饼我倒认得。”
“季凤,这到底是何物?”
一时七嘴八舌的。
季凤道:“这是菹菜肉脯面。”
姊妹二人已是迫不及待,拾筷吃了起来。
只见那面条哧溜哧溜的进嘴,香味越发散开了,小郎小女们都在咽口水,回去看见自己的糒干硬饼,越发失了胃口。
昨日那小僮依旧来问,想买一份她这吃的,
“我出二十个钱,可行?”
“我也买!”
就连昨日那个拿君子远庖厨来笑话人的胖小郎张广,也撑不住来说道。
话说季胥,近日照常往返豆腐肆,想着妹妹如今已经送去读蒙学了,家里也有带院、院中有水井的瓦房,
前阵子也置办了一个竹框皮革的衣簏,一顶松木做的柜子,放在睡觉的东屋,用来放些布匹、衣裳、鞋底。
如今天气和暖了,她们盖的是薄一点的春被了,是前些日子新做的,厚的那床晒打过后,收进了柜子里头。
因办这些大件,家里的钱又花的干净,不过家里连妹妹进书馆这样的大事都办妥了。
季胥盘算着,家里也围了院子、搭了柴棚,可以做个架子,将石磨抬高,放到柴棚里头,买头驴来拉磨使,这样便不会日日累的两条胳膊酸痛了,柴棚也能让驴施展开,院子则能挡住外头的视线。
驴应该是家里最后一个大件了,买回家,往后便可以开始攒钱了,留作后用,将来若有哪处要花大钱,也该拿的出来。
可巧季凤跟她说同袍要买面的事,
“阿姊,你没见他们,嗅到那香味都挪不动道了。”
季胥听了一喜,“二十钱一份,这生意可做。”
不过自是不能用牛脯了,该换些经济的豕脯、鸡脯肉;
至于菜脯,自家冬日有晒,像菘菜、葵、葱、芦菔、蔓菁,她都晒了,拣菘、葵、葱,这三样菜脯来用;
面粉家里还有从前囤的,用现成的来做便行;
鸡子饼每份仍煎一个,家里母鸡生的不够用,她便上乡市买一钱一个的;
菹菜还有满满一甖,若用完了,再从后院摘了菜浸上便是,开春刚种了些菜籽,时令的菜蔬总是不断的。
若用完家里剩的五斛面粉,季胥算了算,总的能做二百份,若都能卖出去,可攒下四千钱了。
“你和那些同袍说,每日一早,到书馆门口来买,那会儿我送你们去书
馆,卖了再去豆腐肆。”季胥道。
若让季凤带进去卖给同袍,一是不好耽误季凤正经读书识字的工夫;
二是不便携,如今哪来塑料袋包装,得拿苴叶分别包了带去,又多又零碎,妹妹的书箧装不下,她用篮子分门别类盛好,放在牛车上,卖一份面饼,各拣一包给人家,倒还便宜;
三是若学生在书馆买卖,恐惹杨书师这样的读书人不喜。
“好!”
季凤欢天喜地应道,家里又多了能挣钱的买卖,哪能不喜的。
后日,果有许多学生使唤小僮来买那菹菜肉脯面,中午泡来,吃上一口,能升仙的表情。
“真筋道!酸爽薄辣!比水引饼好吃百倍!”
“明日我还要买!”
各人吃的见了碗底,意犹未尽道。
尤其那胖小郎张广,一人买了两份来吃,仍不足兴,道:
“明日再多买些!”
“这是奴婢在早上在外头买的,一泡即能吃的菹菜肉脯面,王女可要尝尝看?”
阿耐捧了来道,甘王女还是使性子不吃,仍吃自家送的,阿耐便自个儿拣来吃,那霸道的香味早勾的她犯馋了,一会子便吃了了,连汁都不剩。
用完中食,因窝着不动弹恐积住食,阿耐照旧推了甘王女去外头散散,有的孩子在讲堂内小憩,有的好玩些,则在院里玩击壤。
击壤与掷塼有些类似,都是孩童爱玩的投掷游戏,简单上手快,立住一形似鞋履底子的木片,在三十步之外,用木制的手壤击掷,击中则胜。
“喔!该我了!”
小郎小女们分成两队,看哪队胜筹多,热闹极了,凤、珠也在其内。
季珠并不擅玩这样的游戏,她更好玩扮阿翁阿母的小儿戏,不过她刚来书馆,不熟这处,加之本就内敛爱羞,要粘着季凤,便一块玩了。
这会子轮到季凤上场,只见她威风八面,抛了抛手壤,站至线后,
“你们可都瞧好了!在本固里我玩掷塼可是出了名的!”
说罢将手壤一掷,只见那木条飞镖似的旋了出去,咻的击中了三十步开外的木壤,甚至击倒了。
“二筹!是二筹!”
同阵营的伙伴拍手称好,齐声欢呼起来,声势登时比对方高了一截。
季凤因这手好准头的投掷,一下变的受欢迎起来,好些小女拉过她说话,问她哪里人、认得多少字、喜好吃什么。
倒将粘着二姊的季珠给挤到外边去了,她张望一会,乖乖坐在檐下的石阶上,阿耐刚好推了甘王女散到这处,因外头起一阵风,她折回去给王女拿披风了。
剩甘王女坐在原地,她望了远处的热闹,眼神里有些波动。
一旁的季珠好奇又悄悄的的看那带圆轮的物件,竟能供人垂放双腿,坐在上头、推着游走,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真稀奇,和小车子似的,木柄上还镂了好看的云纹,一时看住了。
直到甘王女忿忿扭头来,斥道:
“看什么看!”
把她吓的登时转开头,像小鸮鸟似的呆呆正立住。
脑瓜里思索她为何生气,是不是自己看的久冒犯了,该说些什么话来和解,心内反复几下,像吹了气又泄了气的羊皮囊,总是没张开嘴,默默的低下了头。
季凤那头被围住,应付女郎们的热情,不忘左右睃巡妹妹何在,见她站在檐下,照手叫她,
“小珠!来二姊这儿,再过一会儿该你掷了。”
“哦,来了。”季珠要乖乖跑向她,想到自己走开了,檐下便只剩那一个孤零零的人了。
究竟记得第一次坐牛车时,阿姊教她拿手巾给女孩擦泪、问人家叫什么,因顿住足,鼓足勇气,把心口的羊皮囊吹胀,学着向她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呀,要不要一处玩击壤?”
却见那女孩越发愤红了双颊,仿佛受到极大的侮辱,胸口高低起伏着。
“她玩不了!”
“没看她所坐轮椅吗?出行都要奴婢推着,残腿之人怎么玩?”
季珠话语一落,那团孩童响亮的话语,仿佛一记耳光扇在甘王女脸上,只见她揪住一边空荡荡的绔腿,几乎将布料攥烂了,咬牙道:
“闭嘴!谁许你们同我说话了!你们这群豚人!”
然这处读蒙学的孩童,大多都是十里八乡富庶之家的子女,比起甘家,过之者甚至不少,因都不怵她的话,越发嘁嘁喳喳说:
“她这人就是这样,总是凶巴巴的骂人,我们自己玩,不要理她。”
方才季珠站在她右侧,并未注意到她在布料下残缺的左腿部分,这会子大家言说开来,方知这带轮的物件叫做轮椅,是给残腿之人坐的,一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急的犯了口吃,
“你、你你别生气,我我……”
“腿残怎么了?击壤用的是手,又不是腿,照样能玩。”
只听季凤的嗓门独一道,盖过其余的七嘴八舌,绕到后头推她过来,甘王女从未有外人推她轮椅,还碾下了两阶石阶,一面死死把住扶手,一面叫道:
“松手!我要让我阿母把你们都捆起来!”
一时推到线后,季凤方松手,递了手壤给她,“正好他们队少了一人,你来了才公平,要不要加进去,跟我比一比?”
“可是她这样腿残的来我们队,怎么玩?照样不公平。”
“那我们队还有季珠这个不会玩的小人儿呢。”
这头有人道,因听季凤说:
“说我妹妹干什么。”才没有多嘴。
甘王女被视线团住,攥住手壤一时没有言语。
季凤道:“你就大胆掷,你腿残了,没掷好也不怪你,多练练就会了。”
甘王女听说了越发剜她一眼,抬手一掷,只见那手壤竟然颇有力道,落在远远的位置。
“在界内,是半筹!”
虽说没有击中或碰倒立住的木壤,但到底落在木壤周围的五尺界内,因也是得分的,那队一时都叫唤开来,他们的比分本就落后季凤队伍,眼下得了甘王女这样一个能得分的,如同宝贝一般,再不多嘴了,
“早说你会玩呀!”
“你怎么坐着还能掷这么远?”
“借你轮椅给我坐坐,我也要坐着掷!”
一时竟有合力将她抬起来到一旁的,一女孩坐上去掷了,手壤却弱弱的落在近处,都哄笑起来,甘王女脸上也少见的露出笑意。
手挽披风,躲在柱后的阿耐见此景况,欣慰不已,她家王女头次在书馆见孩童们玩击壤,默不作声的撇开目光,回家却也设了木壤来击掷,起头只能掷在脚边位置,时日越长,距离越远,渐渐能掷在界内了。
这样的游戏能锻炼臂力,夫人也为此高兴,阿耐见她练的好,常常试探问她,要不要推她去与同袍们一道玩,每回都遭了拒,一日归家,甘王女甚至耍性子,命人将那些木壤与手壤全烧干净了。
好不容易练远的距离,只当再没有投掷的机会,阿耐没想到,还能亲见那块手壤,在人丛中间,离的最近,掷向最远。
次日,阿耐又买了份菹菜肉脯面来泡,想着甘王女若还是使性子不要,自己仍拣来吃了。
没承想甘王女竟吃了,胃口还好的很,一点不剩,可把阿耐看呆了,末了她那小主人还拭嘴道:
“你泡的很好,这独是你的功劳。”
“你都吃完了?我阿姊做的面好吃罢?”季凤见她碗底空空,因问道。
阿耐只当要听到些刺耳的话,不承想甘王女顿了顿,竟点了头。
季凤一下就笑了,“今日还玩不玩?”
甘王女又点了头。
“走咯!”季凤便推了她,一个蹭溜出去,季珠在后头开心的跟着。
“慢点!”阿耐忙道。
第78章
这日,畅快的玩了两刻时辰,小郎小女们面上红扑扑的,进了讲堂在各自案前跪坐了,彼此还有说不尽的话,直至杨书师手持书卷进来,堂内方雅雀无闻。
“前些日子我们学了五脏六腑,今日一起学《急就篇》中
‘尻髋脊偻腰背吕,股脚膝膑胫为柱’这一句。
伸出你们的手,绕到背后,中间是不是有一脊骨?此脊最末端便为“尻”,两髋属于尻……”
因值日昳,暖春融融,方才在外头玩闹不及小憩的孩子,这会子在杨书师悠悠荡荡的语调中,托腮打起了盹儿。
季凤的脑袋也一下下的,犹如鸡啄米,直到下巴脱了手方清醒过来,掐了掐自个儿的大腿。
她倒不是累困的,因她读蒙学,阿姊总是不许她起来烧火做豆腐了,要她睡足觉养好精神,她担心阿姊独自一人累坏不肯依,阿姊说不过将就几日,很快将驴买回来,便轻松多了。
就这样,阿姊还常问她们读书累不累,换着法儿给她们带吃食,她道:
“坐牛车去坐牛车回,不过是在讲堂内坐住半日工夫,不用下力气,哪里就要累了,竟像去享福的。”
季凤这是实话,从前打猪草背柴禾,满山找野菜,吃不饱穿不暖那才累呢,不过就算那样,也没说半道打盹儿的,她做活儿向来手快麻利,怎么听两句杨书师念的古文,就盹着了?一时又掐了大腿肉,疼的龇牙咧嘴的,清醒不少。
杨书师见底下睡倒大片,以木击案,发出贯耳的响亮,那些孩子被震吓了,忙的抬直身子,手捧书卷,摇头晃脑,稀里糊涂读上两句,吱吱啊啊的乱不成样。
把杨书师气着了,不过他注意到,前排的一个小女郎,叫季珠的,从头到尾都精神奕奕,脆生生的嗓门都读对了,那练在木笘上的“尻”、“髋”、“脊”、“偻”、“腰”、“背”、“吕”……这些大隶,都端端正正,像模像样的。
总算有点欣慰之色,因点道:
“你来领着大家诵读,从‘肠胃腹肝肺心主’,到今日学的,先单个字的读一遍,再连字成句的读三遍。”
季珠原本依照杨书师所言,练了字,因堂内大家的嗓门混在一处,吵嚷嚷的,她也不怕羞,便也摇头晃脑在读新学的两句。
一被点名,周遭倏地落下一片静,等着她来领头,季珠这心口砰砰直跳,连拿书卷的手都有点打抖了,好在起头单个字的读,音节短,并未露怯。
不过等到成句的领诵时,就撑不住了,
“肠胃胃、腹、腹……”
后头季凤听了,便知妹妹是因心急心紧犯了口吃。
这毛病在熟人跟前一点不会有,唯逢有些境况,话说不利索,上次因妹妹生气对着胖张广流利背出孟子之言,季凤只当读书上的事不会口吃了,不承想还是犯了,一时心切不已。
听的这样磕绊,众人哄笑起来。
季珠越发在“腹”字上绊住了。
众人又笑起来,还有大胆学舌的,被杨书师击案喝止:“肃静!”
“圣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为师令季珠为首诵读,是想你们效仿其长处,当作谦恭之态,何故哂笑!”
“小珠,芦菔菘菜!”
季凤正急的团团转,若非杨书师在,她早骂那些烂了舌头来发笑的,因季珠受委屈,正回头找寻她的目光,她得以用口型道。
这是阿姊在家教的,若是有不得不说话,心内慌乱之时,只当自己面对的是地里长的芦菔菘菜。
“小珠想想,菜畦里那些芦菔、菘菜不会说话,小珠每日帮它们捉虫浇水,念叨一两句话时,是不是很自在?”
想起阿姊的话,于是乎,满堂的学生,在季珠眼中,幻化作一头头的绿菘菜、白芦菔,连杨书师也成了一头最大的菘菜,全讲堂只剩季凤这样的亲近之人,还有新认识的甘王女。
季珠的书声一下流利起来,
“肠胃腹肝肺心主,脾肾五脏膍齊乳。”
满堂齐整跟读一句,她再嫩生生的领诵道:
“尻髋脊偻腰背吕,股脚膝膑胫为柱。”
书声朗朗之中,杨书师满意的捻须点头。
木槌击钟下学后,不少小女子围上来,问季珠是怎样识得那些字的,央她告诉法子,
“若明日默写不出来,杨书师打手板子可疼了,瞧我这手,上次的青还在呢。”
“小珠,你就行行好,告诉我们罢。”
“对呀,告诉我们罢,你要什么,只说出来,我买给你。”
倒把季珠问住了,挠头苦思,黏住站过来的季凤,心口方平复下来,小声道:“我也不知,书师教了我便能记住,我喜欢那些字。”
“你可哄我们罢,定是不肯将好法子告诉我们。”
“就是呀,只知喜欢人喜欢玩具的,还有喜欢字的?莫不是喜欢写字的毛笔?我有一只狼毫的,你若告诉了法子,我送你可好?”
围住七嘴八舌的,越发难住了季珠,什么狼毫她都不懂,总答不上来,扯扯季凤的袖子,央道:“二姊,你帮小珠说。”
季凤挥手赶道:“我妹妹读文认字,那是天赋!岂是人人都有的,我听了那些《急就篇》哪、圣人云的,直要犯困,今日背隔日忘,她能长长久久的记在心里,这便是天赋!”
说起妹妹这些,季凤这脸都扬起来了,可也光彩着。
“小珠,你再给他们背背那关关啾啾,淑女不淑女的。”
季凤笑道,这还是当初上山打柴摸野菜,路过书馆,一时听了的,后来季珠总也没忘,能念叨出来。
“二姊,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季珠扯住她的袖子道。
一时都笑了,季凤自己也笑翻了。
这处人总算散了,后头位置的甘王女一直未走,这会子方插空道:“季凤、季珠,你们上哪去?”
“原该回家的,我阿姊今日要去乡市买头驴,带我们一道去,想必已在外头等了。”季凤自己的书箧早拾掇好了,一面麻利的收拾季珠的,一面道。
“买驴?这样的事交给仆奴去做便罢了。”甘王女道。
“我们家没你家那样阔绰,没有奴隶,再说,我这手生来就是做活的,若真有什么奴隶帮着做这做那,心里倒不踏实了。”季凤道。
甘王女想了想,说:“这样的话我不曾听过,买驴这样的事我也未见过,阿耐,你推我与她们一处,我必得跟去看看。”
阿耐心知,甘王女一直不肯离堂,是舍不得,她长这么大,还是头遭有玩伴,总是好奇人家的所有,不舍早早归家。
便做主应了,差了旁的小子先回甘家与白夫人报信。
季胥与阿耐相熟,听其说了缘故,没有不应的,多久不见后头轮椅上的甘王女,因道:“你还好呀?”
甘王女别脸向他处,两颊微热,催道:“阿耐,别顾着磕牙了,若好了便赶紧走罢。”
“阿姊,你们见过?这是我们一处玩的甘王女,也想去瞧瞧买驴的热闹,她也吃过你做的菹菜肉脯面,全吃干净了,说你做的好吃呢。”季凤已经爬上了牛车,趴在上头添嘴道。
因季胥促成她来书馆的事,甘王女从前总是别扭着她,闻言一下臊了到脖颈,
“谁说了。”
季凤口快道:“我问你,你点头了,那也是说,自己说的话还想不认?”
“我不与你争口舌之利。”
“说不过我咯。”
“好你个季二凤!”甘王女急的自己转动轮毂,扳在车旁捶了她两下,两厢闹作一处。
阿耐与季胥看了好笑,因见她们玩的好,季胥道:“王女可要坐上来?”
后来甘王女是卸了轮椅,被季胥并阿耐合力抬上板车的,她们女孩三个并排躺在板车上,左右将甘王女夹在中间,抬手指向沿路,咭咭呱呱不停。
“这样的车我不曾坐过,能躺着看天,倒比轺车有趣。”甘王女道。
后见季胥为一头驴讲价,一时看住了,只见季胥最终以三千五百钱,买下一头黑驴。这钱是近来卖菹菜肉脯面,并豆腐肆那头攒下的。
驴车到底不会用来长途挽力运输,连城内都相对少见,多在乡下转悠,驼些农作物、拉磨,不似牛车,是不需要名籍的,不过算民时,会做为家赀畜产记录在户籍里,要纳相应的算缗钱。
不用去
县廷登记,钱货两讫倒也方便,将它拴在车辕上,跟着走回去。
那架子请陈大做的,四根木桩打进柴棚的地下,中间交纵两根榫卯结构的横梁,原在灶屋角落的石磨,被陈老伯抬至架上,如此套上驴,牵引缰绳,便能拉动磨盘了,比人力转动要轻省百倍。
次日后半夜,季胥正在引驴拉磨,见季凤仍起来了,说:“瞧,这样多便宜,快回去睡,这处阿姊能忙的来。”
季凤习惯这个点起身,并不睡了,说:“我心里放不下阿姊,阿姊天天忙累,又是能缺觉的?那书馆竟是享清福的,一点不做活倒让我浑身不是劲,阿姊便让我帮帮你罢,我并不困,他们晌午都小憩,我还有兴头玩击壤呢。”
一时提了半桶浆去灶屋过滤了,后又帮着烧火。
和季胥说起白日里她们学了什么、玩了什么、季珠被杨书师点名领诵的事,不过没提自己打盹儿的事,担心阿姊赶她去睡觉,只说自己记不住字文,总是忘浑了。
季胥搅动了釜内的浆,听的心肠暖和,万事开头难,劝她莫急,慢慢来,知她更好与数钱相关的算术,因问:
“凤妹的九九术可能背下来?”
提起这个,季凤颇有神采,杨书师教九九术时,她倒没打过盹儿,
“能!二半而一,一二而二,二二而四……三八廿四,四八卅二,五八四十……九九八十一!”
拴在柴棚的大黑驴吟哦两声,灶屋里头融开一片热雾,有说有笑。
辰时,季胥在豆腐肆开张,如今家中驴也置办了,往后便打算攒住钱了,留作后用。
第79章
才摆开豆腐,只见市内闹哄哄的,一胖脸妇人,领着县廷的官差属吏,穿市而过,路过季胥的豆腐肆门前,直奔隧尾而去,逮住了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尖颌雀嘴,龅牙外露,麻褐草履并不干净,外人看来形容猥琐。
偏偏牵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那小女约莫三四岁,两个丫髻极为可爱,身上穿的胖胖的,干干净净,一看是家里细养的,正举着胶牙饧,时而舔上一口,乖乖被那男子牵着走。
男子正与卖菜翁讲价,不防被扑来的官吏摁在地下,推搡中小女孩的胶牙饧掉在地下被踩坏了,不禁抽搭起来。
“做甚抓我!放开我!”
男子挣扎不已,一时引的市内的行人驻足瞧热闹,伸手指指点点的。
引路的胖脸妇人扳过那泣哭的女孩来怀里哄,一面指着地下道:
“贼人定是他!这女孩原哭着不肯走的,这贼人买了块胶牙饧哄她,把人牵走了,幸而我留神瞧见了,让我汉子悄悄跟着,自己跑去告官,这才能逮住他!”
“杀千刀的贼!该拉去受刑!五马分尸!”
“坏了良心的!竟敢略卖孩儿!”
行人义愤填膺,往他头上吐唾沫。
“我不贼人!那是我的女儿!冤枉啊!”男子不住的喊冤,只是没人信,哪个疑犯被捕不得叫嚣自己是清白的,你一声我一语,骂声高过男子。
“你就是贼!你看你猥猥琐琐,哪来这么粉团似的女儿?拐了好人家的女孩说是自己的,我呸!”妇人的丈夫也指着道,丢一把石粒砸他。
又有跟着拣那填路的河砾用来砸人泄愤的,皆因这贼略卖孩童,一直未归案,近来家里孩子都看的紧紧的,不敢放外边玩,生怕丢了。
“住手,人我们带回去讯问,只等定罪发落。”若非领头拿人的令史喝住他们,能上来撕那男子,令史说罢将手一挥,命官吏们回县廷。
汉子拉住令史,搓搓手道:“大人,我们夫妇提供了贼人的线索,您看,告示上悬赏的五十两银,何时能给我们?”
“待讯问出结果,少不了你的,走!”令史摆手道。
官吏将那男子一把提起,押向外,却见那女孩从头到尾一面哭,一面喊:
“不要抓我阿翁!坏人!”
“好阿娇,不怕,贼人被逮去了,快别哭了,告诉婶子,你家是哪的?”妇人只当女孩是吓坏了,蹲下来给她掖泪,问道。
可任凭妇人怎么哄也不行,见他们押人走,越发声嘶力竭的跟过去,令史命一并带回县廷听讯。
“怕是带出来养久了的,连亲生阿翁都忘了,只能认贼作父了。”
“骨肉分离,这些人可真该死。”
行人指着背影骂道,久久方散。
季胥的豆腐肆就在不远处,见了这事,心有余悸,因闭肆晚了些,快鞭往书馆赶,有贼人在外,她断不敢让妹妹们独自归家。
从前的季胥,十二岁被略卖离家,为奴三年,遇上圣上的免良诏方能脱离奴籍归家,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了。
因近来都是早晚接送,赶到书馆,好在妹妹们也乖,也从不往外跑,收拾好书箧,只在堂内等她来接。
“阿姊慢些将车,仔细路上的石头绊了轮毂,我和妹妹在这不会丢的。”
虽说如今阿姊成年了,可四年前的事历历在目,凤、珠两个见她晚了,哪能不挂心的,这会子见到阿姊,开心的拥上来,季凤尤其叮嘱道。
“肆里今日纳交易税,耽搁了,我担心你们等不及,自己跑回家了,紧赶回来。”季胥一手搂一个,放下心,向外道。
“我与小珠将阿姊的话记在心里,不会胡乱出去书馆的,方才在玩猜枚,时辰一下就过了,倒是阿姊,在外头要小心生人。”季凤虑道。
季珠也点首认同,仰头向她道:“阿姊小心。”
“阿姊也将凤妹和小珠的话记在心里,在外头会留神注意的。”
季胥道,携她们辞别杨书师,归家了。
翌日,豆腐肆周边卖吃食的小贾们聊了起来,
“昨日闹那出,竟是错抓了,冤枉了好人。”
季胥住城外,不比他们消息灵通,因只留神细听。
“可不是,听说当真是父女二人,报上籍贯姓名,令史在籍簿上一查,户籍明明白白写着,这二人就是咱们灵水县辖内某个乡里的,进城来买办的,人刚到市里,小女早起困觉,闹性子哭了,这才不肯走。”
“他自己那个样,女儿倒是养的白白净净。”
“可不是,凭谁看也不像一家人。”
“听说今早又有人往县廷那去告发,指着自己的邻居说这个可疑、那个像贼,竟都不是那略卖童男童女的贼人。”
隔壁卖糕饧的老媪道:“不过是都亭那的悬赏告示出了,他们为得五十两白银的赏钱罢了,那贼人有那么容易被逮了?除非哪个撞见他现行,倒有这可能。”
“到底财帛动人心哪!正是这样,县廷又加了道告示,若有刻意诬告他人的,罚作半月苦役。”
对面汤饼家的汉子笑道:“近来我的运气不错,想是能发一笔赏银的财!”
众人都笑话他尚未睡醒,他自己也笑,一面向客道:
“夫人要什么样的汤饼?”
只见那夫人生的圆盘脸,茄紫的襦裙,并不起眼的身段样貌,说话时很会笑,便显的和善,
“来一碗豕肉的,我一会来取。”
说着将她的竹箪留下,转身别处去了。
季胥正笑了给人拣完豆腐,一抬脸,笑意不禁凝固住,四肢的血几乎不受控制涌向头顶,整个身子僵在原地。
四年前春夏之际,
十二岁的季胥,一身打补丁的春衫罩住单弱的身量,坐在田埂上,手里转着草叶。
她听说县城因郡国征收粮税,进进出出的男女佣工背粮去百里外的查收处,因而把守并不严苛,无传也能进,便动了心思,想进县寻活计。
年前分家不久,她阿翁就去了,家里少个劳力,她心疼阿母,若她也能去背粮、或是哪家店肆要她打杂,就能贴补一份家用了。
“你这样小的使女,又有哪家愿雇你?我劝你歇了这心思,别乱跑。”冯恽听说她的心思,说
道。
他总比旁的孩子爱洁,怕脏了衣裳,不愿坐在田梗上,这会子站着说话,低头向她。
季胥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势必是要去的,冯恽气的来回走,
“你总是倔,怎么那年磕了脑袋什么都忘,却不忘改性子呢?”
他一屁股坐下来,道:
“我和你一道去。”
“你也缺钱使?”
她听说经舍大儒愿收他为弟子,授经传业,徐家大母欢天喜地替他张罗行头,三日后便要去孝顺里入学了。
想必冯家短了谁的,都不会短他这唯一的读书人的,冯家授官入仕的希望,全压在他身上了。
“你不是要去孝顺里的经舍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总之你去哪,我也去哪儿。”
冯恽道,有些比谁更倔的意味。
季胥打小熟知他的性情,笑了道:“那两日后,我在蜂子坡那等你。”
冯富贞蹲在一旁捅蚁窝,正起劲,鼻涕淌了也不顾擦。
冯恽阴着脸令她,“今日我与胥女说的,若你敢和大母学舌。”
她睁圆眼,立时摇首,“我绝不学舌。”
这小叔在家总是冷言少语,没个笑脸,她一惯怕的。
季家胥姊倒和气温融,很能克他,小女孩都爱跟在她后头玩,这会子拿了她的小手巾,替她擦了鼻水,说:
“你别唬她,天不早了,该回家了。”
冯富贞临走道:“胥姊,明日再来找你玩!”
次日,倒没找着人。
田氏去地里锄草了,家里就凤、珠两个。
季珠刚学会走,在门前蹒跚,跌了一跤正哭。
季凤正坐在门槛上,抱住她拍打来哄,一面吐了唾沫给她揉额头的包,说:
“我阿姊出门了。”
“去哪处了?”
冯富贞道,她不爱和凤、珠这样淌鼻涕,脏兮兮的小女玩,爱和大些的,会梳头的女孩玩。
“她没说,只说出去半日。”
凤、珠才刚也闹了想去,被季胥拿“乖乖在家,给你们带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
冯恽见冯富贞返至家中,因问缘故,冯富贞老实道:
“胥姊不在家,出去了,说给凤、珠两个带胶牙饧呢。”
一语刚落,便见冯恽变了脸色,胶牙饧,是县里方有的甜食。
季胥这会已独自在县城了,正跟一个妇人走。
那城门口人来人往的背粮佣工,以成年男丁居多,别说女娘,就连妇人也少见。
半个时辰前,管事的摆手赶走了她,说:
“瞧你这小身板,我这些人一趟可得背三四斛,你能背的动?别杵这碍手碍脚的。”
“婶子,还有多远?”
半个时辰前,季胥被管事的驱离后,又去了趟县市,一家家的询问那些列肆可有要人做活的,都嫌她年小,不肯雇。
正丧气的往回走时,遇上了这妇人,说她的主家要一个烧火丫头,问她会不会烧火,一个月能得二百的月钱,赏钱另算,说完又打量她一眼,有些嫌她还是个使女,太小的意思。
季胥听了一喜,忙说会的,又说了些自己虽是使女但肯卖力做活的好话,妇人勉为其难带她去了。
只见那引路的妇人椎髻布裙,合中身量,回头时腮边一颗痦子,笑起来很亲切可亲,说:
“快了,就在前头,你若做的好,我和主家说,长年累月的雇你。”
片刻之后,到了巷子口,妇人指向前方道:
“就是那家了。“
季胥正欲言谢,只觉一阵刺鼻,眼前黑了过去,闭眼前,那妇人仍旧一副笑意,和蔼的望着她。
和眼前这张笑脸渐渐重合,仿佛鬾鬼的面容一点点重现在面前,令人手脚冰凉,浑身像注铅一般沉重不已。
第80章
“女娘,这豆腐怎么卖?”
妇人带笑问道,近四年过去,腮边的痦子不见了。
千思万绪过了心境,周遭物穰人稠,片时她回过神来,自然道:
“三钱一块。”
“给我拣两块,早听人家说你这的豆腐出名。“
妇人笑道,比起季胥内心的惊涛骇浪,她仿佛不再记得眼前的季胥,这不过是妇人寻常简单的一日,似是买了菜蔬,便该回去做炊。
季胥给她拣豆腐时,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可是妇人一再的笑,总令她想起当年在船仓的那份潮湿闷热的记忆,她令汉子捆打那些吵嚷的孩子,也是这般笑吟吟的。
“你们可识得刚才那妇人?她是本地人氏?”季胥问道。
胶牙饧老妪摇头道:“瞧着脸生,长的倒还周正可人,许是哪个大富之家的仆妇。”
对面卖汤饼的汉子亦说头回见,问:
“你打听她做什么?“
眼瞧那抹茄紫的背影在列隧里越走越远,将要没入人海里了,她抓起自个儿的钱袋,说:
“方才买豆腐落了钱袋在这儿。”
说罢让对面的夫妇帮她照看下店肆,抬步向那背影去了,视线紧盯,距离不远不近,缀在后头。
话说昨日,县廷这处,
一行人携嫌犯入内,令史姓乔,正是城内乔富户家的大男,与县丞是舅亲,正因这层关系,他比县廷内所有属官胥吏,都要早知道一则消息——举孝廉,以博士弟子身份,送诣太常。
此乃地方向中央贡士,每年一举,面向广大吏民,他们会稽郡负责此事的举主为会稽郡守,全郡举孝廉二人,各县,包括灵水县在内分到一个名额,先由县举向郡,再由郡守评选其中之二。
今年的两个孝廉,将以博士弟子身份,送往长安太学,诣见太常。
在五经博士之一门下学习,学有所成者授职,郡文书都是稍次的,甚至能做中郎官,天子近侍,因此不少吏、民,都将察举入选博士弟子这一名额,视为发迹的机会。
连乔令史这样的富庶之子也眼馋这个位置,他虽说有个做县丞的舅舅,但这举孝廉,和举廉吏又不一样,前者他那品秩六百石的县丞舅舅并无资格做举主,就算来日升迁为一千石的县令,也无资格做举主,需得二千石的郡守才能做举主,他舅舅只能通过举廉吏,让他补迁为一个小小二百石的令史,乔冲并不满足于此。
这日,他与三五好友饮酒作乐,其友人道:
“贼人略卖孩童,民愤久积矣,若令史能破获此案,民心所向,会稽郡守岂不赏识?”
是了,他那舅舅马上升迁为县令,能做主将本县的名额给他,待到郡国那一关,可就鞭长莫及了。
正因此对略卖小儿女的案子百般上心,一听哪里告发,便去逮人了。
“带进暗室讯问!”
也不顾那形容猥琐的男子喊冤叫屈,将他的小女儿拉扯开,一把关上门,留他的亲信在外头恐吓那女孩,令她将嘴闭上。
县廷内分曹设官、分职治事,譬如有功曹、户曹、奏曹、法曹、贼曹、兵曹等等。
户曹掌管民户、祭祀、农桑,田部与乡部从署户曹,因春耕之事户曹各部议事方散,各部啬夫自堂内出来,见到那令史一行逮了疑犯入暗室,议论纷纷,
“怕是又要动用笞掠之刑了。”
所谓笞掠,便是对犯人进行拷打,这是合法的,正常程序是先对犯人进行讯问,将其供词记录在爰书上,前后对比,若发现其口供有谎言纰漏,疑犯一味的狡辩不认,方能进行拷打,拷打这一程序,也得合法记录在爰书上,将来由县令、县丞听审时,以作参考。
可这乔令史,酷爱动用私刑,但凡抓了人,也不走讯问流程,先打一通,再来问,且他的拷打,并不记录在爰书上,上峰们无从得知,况且他还有个县丞舅舅。
“想来这疑犯,就算不是,也得给打服了,最后认罪画押。”
近来这乔令史经手颇多案子,不顾程序,上来便动用私刑,倒是破获了不少大案,民心正盛。
这略卖案若也经他手抓住供认不讳的贼人,想必举孝廉的名额必
属于他了,有这样的履历,就是举到会稽郡守那,与各县的孝廉放一处,也是有资质较量的。
话说这灵水县丞姓潘,乃是豫章郡人氏,灵水县令即将升任为豫章二千石太守,任命文书已经下了,县令这位置空出来,县令已向上修书一封,荐举由潘县丞补上,想来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潘县丞来日做了县令,他外甥乔冲的位置便越发稳固了,因一百二十石的髳长道:
“要我看,吏民之贤者,当属乔令史,博士弟子非他莫属。”
一众附声认同的,有的虽不认同乔令史的贤能,但因他与潘县丞的亲戚关系,不禁言语卖好,以作攀附。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拳棍之声,夹杂着男子的哀痛苦哼,那女孩哭的涕泗交加,在外拍门唤她阿翁,被乔令史的亲信强行扯去前厅。
“阿翁!别打我阿翁!”
女孩软住双腿不肯从,是被拖走的,原本干净的衣裳滚了一地泥,脸蛋也不再白净。
看的人不忍心,发叹道:“这样就算得上贤能?若我说,今年合该是由衡入选。”
说话的是乡部的乡啬夫梁兆,他是牛脾乡的,庄盖邑字由衡,因粮价风波,从前多有交集,况且也听说过庄盖邑不少的事,因道,
“上回多亏的他和乡三老说了蜡八祭这一法子,所谓民贫则生奸邪,由衡这招广收祭品而济难民,我们牛脾乡这才不像周边似的,斗械抢劫,安稳度过了。”
说到田啬夫庄盖邑,也有听说他的传言的,为父杀贼,心怀民生,确实是孝子廉吏,当得这一名额。
“我听说,由衡猎了猪,不贪钱利,尽数分给了乡民,这段佳话可都传到我们雍乐乡了!”
“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这些要求,由衡哪一条不符合?”
乡部的尤游徼帮腔道,他与田啬夫是旧相识了,只叹他兄弟不好交际,否则孝廉之名必将更为人所夸谈。
“田啬夫,你的字好,便由你来替我记录爰书。”
只见那暗室的门开了,乔令史不知何时出来的,抖落宽袖,十分神气的指使道,里头的人痛哼已不如先时响亮,难怪他一派得意,想来将要问出利好他的罪词来了。
“好个乔令史,吾兄与你品秩相同,岂是你能使唤的?”尤游徼啐道,撸起袖子亮拳头,当真要去打那乔令史。
不说乔令史的亲信相护,近处的田啬夫便抬手将他拦下了,只见他面无表情,侧过脸,附耳吩咐了尤游徼什么。
尤游徼方冷静下来,向外去了,临走狠瞪了乔令史一眼。
乔令史只当是那田啬夫胆怵了,不由笑道:
“我如何不知你我平秩,只是贼曹不比田部清闲,近来案子多,忙的很,拨不出人手,只能劳烦田啬夫了,谁叫全县廷,再找不出第二个有你字好的呢。”
二人品秩虽同为二百石,但在乔令史看来,成日在乡里与农田打交道的田啬夫,是毫无前程的微末之流,他并不放在眼里。
可这庄盖邑,身为田啬夫,渐渐的竟有了孝子廉吏的名声,县廷不少人觉着这举孝廉的名额该给庄盖邑,暗中私语他多亏有个县丞舅舅,方能与其较量,乔令史再不能忍的。
田啬夫进至讯问室内,只见那男子躺在地下呻吟,却看不出皮外伤,这是乔令史畜养的打手,一套拳法下来,打的人吃痛叫苦,油皮不破一点。
他向案而坐,一旁的乔令史问道:
“姓名,籍贯,因何略卖童男童女!”
那男子开始还虚弱道:“官爷,小人冤枉,我乃灵水县黄乡人,进县里来买办用物的……”
“胡说!你分明是外地口音,来人!严刑拷打!”乔令史向两个打手使一眼色。
男子的哀嚎声越发弱了,“我们一家三口,是去年青州来投奔好友的,后来落户在灵水县,有传,有尺籍,皆在我娘子那,她人就在……”
先前这男子进来一路,早将这些话托出数遍了,在乔令史听来,外地来的,携有一女,与略卖案发生的时间也对的上,这罪名安在他身上正合适,他这行浩浩汤汤抓人,众人看在眼里,案子一举破获方能大快人心,真相并不要紧。
见他嘴硬,只令再打。
“令史,恐怕闹出人命,不好交代。”乔家门下亲信躬身道。
“给我打!此人不受诘问,满口胡言,不打他也不说实话了!”乔令史不听劝。
那两个打手只得加重拳法,一拳拳的落在人身上。
满室拳头到肉的闷声,乔令史暗暗察看一旁田啬夫的神色,只见他始终执笔记录爰书。
其实这爰书,乔令史自然不会用这份,届时造份假的,强令疑犯画押便是了,之所以要田啬夫相帮,不过想羞辱他一番,再看看他,当真心怀民生?
都打成这样了,依旧不为所动,连替疑犯求饶的只言片语都不曾有,不过是个冷血沉默之人罢了,也不知怎么就得了那些好名声。
思忖之际,忽一亲信闯进来道:“不好了令史大人,此人的妻子在县廷外,要咱们放人。”
“她夫婿是略卖案的疑犯,何来放人之说。”
乔令史的意思,是令其在外将人唬住,无非将事情说严重些,再使些银两,恩威并用,这样的愚民也就不敢再闹了。
“不仅她一人,还有好些瞧热闹的县民,都说错抓了,要县廷放人。”
“多少个?”
“得有二十来个。”
乔令史坐不住了,人多口舌多,他的廉吏之名,万不能毁在这个节骨眼上,思量一番,无奈叫放人了。
但这男子被打的起不来身,断不能这时候送外头去,得先遣散那帮人。
因在外对人说:“此人虽不是疑犯,但提供了紧要线索,还需配合县廷办案。”
又当众拿了五十两银给那哭天抹泪要见丈夫的妻子,众人见那妇人捧了钱财,原本的同情,变成了艳羡,甚至有些变味的嫉妒。
“真是五十两!那人提供了什么线索?”
“你这妇人快别哭了,得了五十两银子,够你家嚼用几年了,谁有你的运道呢。”
“倒白白让我陪你来一遭。”
原是这尤游徼,离了乔令史的视线,如田啬夫所言,在户曹查阅到了那男子的民籍册子,得了如今的住址,寻去家中告知其妻,又让其先在县市哭一番,可怜见的,惹得人心不忍,便聚了这一撮人在县廷外闹着要放人。
那妇人拭了泪,谢了众人,又散了一两银子,给他们去酒肆打酒吃。
众人心里方好受些,渐渐散了。
妇人又额外拨出二两银子,给那报信的尤游徼。
尤游徼拒道:“你家汉子出来,使钱的地方多着!”
说到这,妇人不禁又抹泪起来,知道这是挨了打,要钱医治,可他们在本地并无宗亲,能得这样一帮县民来帮腔造势,皆因这游徼指点,旁的,又有哪处说理的呢。
不一会儿见抬了人出来,只剩蚊蚋般的呻吟了,一时哭的更甚,搬上板车,拉去寻药姑了。
话说次日,季胥眼看那贼妇从西市门出去,在青槐树下,招手叫了个僦人,拉她走了。
外头不如市里人多好遮掩,再跟去恐惹她注意,一时警觉了,或者令她想起自己从前被她略卖过,招来报复,倒不好了。
因此止步在市门后,并未犯险再跟,远远的,记住了那替她将车的僦人的模样。
她从前还是散户卖豆腐时,常将独轮车放在那,有时会舀豆腐脑给那些僦人吃,因是认识他们的,这个乃是叫祥伯的。
届时这贼妇人的去向,可向祥伯打听。
至于捕贼,当务之急得去一趟县廷,将此人告发,由县廷将其逮住归案。
她这样一个独身的女娘,还是不再涉险为妥。
80-90
第81章
怕那贼妇一时不知去向,季胥并不多耽搁,当下去到县廷。
那看门的小吏将她拦住问道:“做什么的!”
季胥道:“回官爷,我来
告发略卖案的贼人。”
门吏见怪不怪道:“你可想好了,若经查是你为了得赏银,蓄意诬陷旁人,拉你做苦役去!”
季胥道:“亲身所历,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你想仔细了,这略卖案的贼人一经抓获可是死罪,若你胆敢以死罪诬告旁人,将充作半个月以上的城旦舂。”
所谓城旦舂,便是一种劳役刑罚,量刑定期限,男犯人筑城、女犯人舂米,极为艰苦。
因近来诸多人为赏银来告发,乔令史命他们将话说严重,以此杜绝门庭若市的景况,今日来的,听他这样说,都退堂鼓返回了。
这女娘倒不改主意,仍旧坚持要告发,说:“怕是要快些,不让人走远了。”
门吏懒洋洋的将她领进县廷,只见堂内的匾额书道:明镜高悬。
指着门檐下道:“在这等,会有人叫你。”
季胥等了一刻,不见来人,叫住一个进出的小吏问了,只说让她等,还是收到她暗暗塞去的十个钱,方说替她问问。
贼曹门外,乔家门下的亲信听了小吏传话,入内向乔令史汇报了。
乔令史因错抓了人,这两日见的又尽是为钱财来浑说的,这样大费周折,不如寻觅个替罪的,因道:
“随意问问,打发她走。”
又等了一刻时辰,方有贼曹的文书不耐烦的出来,唤她问话,循例问她姓名籍贯。
季胥言说之前,再度确认了一遍,“那贼人不会知道我所说这些罢?”
她担心遭贼妇的朋党报复,方才在外先和门吏确认过,如今得到的回答一样,
“你的信息贼人自是无从知晓。”
季胥便如实道来,从四年前自己被略卖、经手哪些,再到今日撞见那贼妇,以及贼妇的行动轨迹。
那文书原本漫不经心的,越听,越有神采,与四年前未破的悬案有牵连?更为一桩大案了,因道:
“你细细将那妇人的样貌道来,只要她进出灵水县,办过传,有过记录在册,便跑不了。”
遂据她所述,一笔笔将模样描好,举起来,只见是个圆盘脸,柳眉长眼,颊畔噙笑,很是温和的一个妇人。
“四年前她嘴角边的痦子,极可能是为掩人耳目易容来的,不过,有这些特征,也足以找着了。”
文书沾沾自喜,要将这线索捧给乔令史,又道,
“行了,你回去罢,待我们核查一番,若此人真是贼妇,会有胥吏知会你的,五十两赏银少不了你的。”
季胥于是回豆腐肆了,想来,若家中能有五十两这样的大钱进项,遇到突发的大变故,也能有兜底的底气了,外加每日挣的,日子将安心许多。
如此等了两日,仍无音讯。
“那贼人还未归案,你家孩子可得看紧了。”
周边的小贾说起这事,还和从前一样的话。
下半日,季胥闭肆后,来至县廷询问进展,可巧撞见那日的文书外出归来。
那人一见季胥,不及她开口,却态度大变,说:
“你胆敢再来!那吴妇人清清白白的人家,你诬告其死罪,其心何居!”
那吴妇人改变了四年前的季胥原本平静的生活轨迹,自己却正常的过日子,市里买汤饼豆腐,她怎会错认,这可是切齿的恨,闻言因道:
“哪怕她不是年初略卖孩童的罪魁,那也是四年前悬案的贼人,我所说并无半句虚言。”
文书道:“证据何在、证人何在!官府依法讯问,她并非贼人,若非乔令史廉心待民,早该将你充作城旦舂了!”
说罢不给季胥再问的机会,挥手道:
“来人!将其轰走!再看见她便关起来!”
两旁的门吏便要来赶。
季胥自知这其中出了岔子,旧事久远,她没有证据证人是事实。
但妇人已经现身,又有样貌绘图,若能将其抓捕,依照如今的讯问、笞掠程序,没有几个不招实情的,最后竟定论为她是清白人?
她也不强撑在这,与那文书理论了,不等门吏来赶,识时务的离去了。
不过先去了趟西城门的青槐树那,问了僦人们祥伯的去向。
等了会子,只见祥伯送完客人返至此处,叙过话,她说道:
“大前日上半日,见祥伯拉了一个紫衣裳的妇人,她在我这买豆腐落了钱袋子,那会儿忙着也没工夫追去寻她,这会子亲送去与她,这钱袋子沉甸甸的,搁我这也不踏实。
祥伯拉了她上哪去的?”
祥伯吃过她的豆腐脑,很愿意相帮的,想了一会道:
“这人我也有印象,她在大富户乔家角门旁下的车。”
季胥去都亭取牛车这一路,想住半日神。
一阵风卷过,都亭墙上有些破旧的告示飘动着,上面几个大隶“提供线索,悬赏五十两银”。
妇人在乔家角门下车,难不成与乔家有牵连?真如小贾们说的,是乔家这样大户人家的仆妇?
可她这些日子,就遇上这一次,实在不像长期买菜的仆妇;若不是,那这妇人到底与乔家有什么干系。
要知道,乔家的舅亲是县丞,将要迁任县令,心里正琢磨这些事。
不禁意抬眼,却见房舍方向,门扉旁依着个妇人,踩着门槛,把玩着手巾,笑吟吟看着她,不知多久了。
正是那贼妇!
若说早两日买豆腐,她尚未认出自己,这会子,季胥可以肯定,她眼神里分明有别的意味!
“健郎,从前的小宰羊长大了呢。”
她身子一拧,回身向内道,这处都亭的房舍,是供旅人住宿的,里头的男人不知应了什么。
季胥忙的撤身向牛厩去,匆匆撞着一人,额头在人结实的手臂上吃痛一下,看清对方反倒心内安定,
“田啬夫?可是要回公田处?你我一道方便吗?”
只见她素襦垂髻,面上少有的慌色,脸色甚至隐隐发白。
田啬夫同为来都亭解牛的,手中缰绳在握,向她后边抬了眼,来路只有过往的牛车,并无异常,道:
“你怎么了?”
他从来不好话闲天的,季胥只当他只有简断的回答,听他问,不知怎的松了口气,说道:
“这里不好说话,回去路上,我细细与你说。”
“好。”田啬夫道。
“你我同乘一车,说话方便些。”
季胥道,此时男女大防并不严重,共乘也不妨事。
只见田啬夫应了,替她将牛并车,分别拴在自己车车辕旁、车轴后头,欲扶她上去,季胥坐惯了的,并不用扶,只在原地道:
“不好让贼人瞧见你我一处。”
一则恐连累田啬夫;二则我明敌暗,本就令人惶惶了,若田啬夫也曝露在其视野里,更加不安了。
于是先后出了都亭,走远些,见后头无人尾随,季胥方坐在车前。
田啬夫一旁将车,身子高大的落影将她这边罩住,回程只剩些轮毂碌碌声,伴随季胥水一般的话音,将事情来龙去脉流展开。
“阿姊,你脸色不好,是怎么了?”
书馆下学后,季凤牵了季珠出来,甫一见她,便瞧出不对劲来,心切道。
只见阿姊后头,牛车旁,田啬夫竟立身在那,不过从他的神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季珠气鼓鼓指着他道:“是你欺负了我阿姊?”
这孩子光记得从前田啬夫鞭笞人的坏印象了。
待田啬夫视线一转,不禁像受惊的小耗子战了一下,努力撑住,不朝阿姊身后躲,小手一指,
“是你!”
“没有这样的事,阿姊与他一道回来的。”
季胥不禁好笑,心绪轻松些,拉了她道。
一行回到本固里家中,暂未将这事告知妹妹,否则她们难免整日挂心,只拣了件豆腐撞坏了几块的小事来解释。
见田啬夫有话要说,卸了车,先让妹妹进屋练会儿字,自己则在井旁汲水饮牛,绞上来一桶满满的水。
田啬夫替她提在手上,倒进地
下的牛桶里,两头牛先后的把头伸进桶里。
两厢安静下来,他垂下视线,一次性说了很多话:
“吴妇人那处我来查,没结果之前,你出行不便再独身一人,田部有佐吏早晚送春耕册子往返县乡,你不介意,或可一处。”
“已经帮我许多,不好再麻烦了,我也知道独身不安全,待会儿我就上本固里和盛昌里问问,近来可有要去县城买办的,我驼他们来回,他们也省了脚程,我亦得了作伴的,岂不两厢便宜的事。”
季胥道,田啬夫听说了,认可这主意。
送走他后,季胥便照做了。
果真有人应,一听能乘牛车往返三十里,不知多开心,
“我还未坐过牛车呢!”
“听说一里路一个僦钱,谁舍得那些,如今倒能沾沾胥女的光了。”
哪日要去的,都事先与季胥说了,到这日便提前在路口等,回程便在城门口等,二个里加起来人户多,每日每日都有进城的,并未断过。
第82章
这福香食肆是乔家的产业,掌柜的看着并无异常,每日仍订她五十块的豆腐。
不过因那吴妇人在乔家下的车,季胥不再自个儿去送了,每日使七个钱,令一个在城内等活儿的小子去送。
包括有两家富户,每日要的十块豆腐,原先尽是季胥送家去,如今都让那小子做了,这活儿轻松,那小子也乐意做。
妹妹们大半日都在书馆,不会外出,下学归家了,乖乖听季胥说的,外头贼人未获,也并不独自的出去玩。
偶尔去陈家遛遛,也都是两家大人陪同。
这日傍晌,天色渐暗,乔家角门已有仆从在掌灯,远处的巷子黑洞洞的,庄盖邑的皂褐青帻将他匿在暗处,凤眼的锋芒盯住那扇门。
只听吱喽喽一声门开,一仆从掌灯明路。
出来的是乔家的舅亲,潘县丞,尖颌秃额的面相,穿着低调,左右张望一眼,弯腰上了角门旁的轺车。
不多时,一妇人出来了,布襦银簪,身段轻轻的上了僦人的牛车,在夜禁之前,出了城,向僻静的乡路驶去。
小半个时辰后,妇人指着前面的一片竹林道:
“就在那处停。”
只见竹林旁,另有一辆牛车等候,车上的男子中等年纪,形容粗犷。
妇人上了他的车,冤家讨债鬼的打情骂俏了几句,牛车向路而驶了。
夜黑了,乡路安静,这个点路上的牛车都突兀起来。
后头一男子的牛车,不知何时缀在后头的,出城时她竟未察觉,现今警觉起来,和将车的男子道:
“健郎,后头那车不对劲,怕是姓潘的找来跟踪的。”
于是吴健将车勒停,一时不走了,警惕的扶住车上的大刀。
只见后头那牛车上,男子形容俊逸,未有心虚之色,径直的从旁驶过,越过他们,向前而去了。
到了前头的亭门处,雍乐乡守门的亭父替他将门打开,熟络的问道:
“盖邑回来啦,近来春耕,田部可还忙?你二叔前儿问起你的去向呢。”
吴氏表兄妹远远的见了,方卸下疑心,吴粱道:
“原来是这处的乡里人,你快将车进了乡亭,与那姓潘的周旋一遭,我该好好的洗一洗。”
住在县市里的宿肆不安全,这偏远处的雍乐乡乡亭,成了他们这阵子的落脚处,每日出住宿钱。
亭父放了他们入房舍,后头厨舍的小子送了热水进去。
一番水声后,吴粱自隔间出来,猛的被人从后头抱住,吴健狎睨的在她肩膀嗅了口,吃味的说:
“姓潘的老货可是碰你了?”
妇人回身在他胸口捶了下,“你还问这些,若非你的买卖亏了那些钱,我也不必重新涉险了。”
四年前,吴粱做贩卖人口的事,那时的潘县丞还只是灵水县小小的县文书,分职在户曹,日常接触各乡递交上来的传。
机缘巧合下,两人苟且在一起,潘县丞替她伪造出行的传;她则凭借自己亲和的气质,在各处略卖男女,出了县,漕船运往北地,自有接头的。
那时候,奴隶比牛值钱的多,一个奴值万钱,他们因此大赚一笔,原本的潘文书,也用那钱打点了上峰,晋升之路通畅,一年内成了潘县丞。
吴粱做这勾当,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四年前便离了灵水县,携钱财投奔她远在青州的表兄吴健。
吴健本身是怀刀挟弹,四处游荡的奸轨,不是正经人,两人如同沟渠里的蛆虫,臭味相投,这些年一处生活。
“那老货可有松口?”吴健问道。
因他听信兄弟的说辞,将钱财尽数投在了一笔香料生意上,结果长路运送的途中出了岔子,全赔尽了,这才游说吴粱来找姓潘的要钱,递上从前的暗号,约在乔家会面。
吴粱的手在他胸膛抚摸,两指从他衣襟里捻出份布帛包着的木牍,笑道:
“有这份假传,他能不应?”
当初,那潘文书行事谨慎至极,她要离开灵水县去往青州时,定令她当着面,将两人分账的竹卷都烧毁了,包括那些经他手办下的假传,一并烧毁,否则不放行。
吴粱留了个心眼,偷偷的藏下一份,正是她手中拿的。
数年过去,木头已经泛黄了,不过当初潘文书盖下的,他的吏员方印仍在,牍上所书文字依旧可辨,出行的缘由写着:
携女投奔亲人。
另描述了吴粱与其女儿的样貌,圆脸、柳眉长眼、右嘴角生有痦子,女儿的则是十岁出头,形容单弱。
不过所谓的母女关系,自然是潘文书伪造的,那女儿原是她拐来的。
现想想,正是那走了大运,免奴为良的小宰羊,眼中一狠道:
“小蹄子竟敢告我。”
若非她手中捏有潘县丞罪证,哪能囫囵个出了县廷,好端端在这,一时泣道:
“健郎还不快些了结了她。”
提起这事,吴健不禁咬牙,“我跟了这些日子,她竟没有落单的时候,牛车上总有作伴的,市内人多,越没有下手的时机了。”
“她的家人呢?总要替我出这口气。”
“你当牛脾乡那么好进的?”
那小宰羊告发时,在文书那留下的姓名、籍贯等信息,吴粱倒是要到了,只是如今进出乡里要过亭门,他这样外来的,看门的亭父并不放行。
还是扮作客商,先住在了乡亭,趁亭父不备,溜进了牛脾乡,找到季胥家中,只是房门落锁,并无一人。
况他这样一个脸生的进到本固里,惹得人人侧目、奔走相告。
若非他及时退出,一个被称作陈老伯的便引了一众人要打上来。
见她不依,吴健又说了:
“待你要来钱,我豁了出去,也替你出这口恶气,到时候咱们也不待在这处,远走高飞。”
“这钱姓潘的不敢不给,否则我交到督邮那去,告他个以权谋私,官儿也别做了。”吴粱倚在他怀中道。
想来也是,这潘县丞任满三年,正值升迁的节骨眼,二千石郡守照例派遣督邮来此行使监察之职,查校县丞历任时的上计、案件等等,若无差错,方可正式升迁为县令;
若这节骨眼上,被人告发他曾贪污受贿,与贼人同流合污,那这升迁之事便泡汤了。
吴健心有得意
,道:
“区区二千两银,他潘县丞,不,该称作潘县令了,还能拿不出来?”
说罢捉住胸口那只手,往床榻带,一番云雨。
话说庄盖邑见那对贼人路线是向雍乐乡去的,便现了踪迹,顺势回了庄氏里。
这处瓦舍是庄屠夫的旧居,生母病逝,养父庄屠夫为贼所杀,家中冷清不堪。
庄盖邑简单的将西屋掸尘扫拭一番,并不脱鞋,和衣枕臂的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外头响起轻轻叩门的声音。
乃是这家二叔在问,听着声音小心翼翼的,
“盖邑,你可用过饭了,上二叔家用饭罢?”
“不必了。”
庄盖邑这会露出本色,是没有人情味的。
庄二反倒大松口气,返回家中,向其妻道:
“他不来,咱们吃。”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床上,庄二辗转反侧,惹得妻子疑问:
“你是怎么了?但凡他回来,你就这般寝食难安的。”
“唉,睡罢。”
庄二叹道,并未吐露心迹。
当年,他兄长觊觎荆氏的貌美,将她娶回来,据说那荆家落难前,还算是个寒门之家,她这样的女娘也曾在家中读过些经书的。
不过这在乡野之地并非幸事,尤其全里人都姓庄的小地方,作为外姓人,他那屠夫兄长,未成婚之前,也调戏过荆氏。
后来因她阿翁病重,最后的依仗也无了,方能娶回来,总又嫌上了,打骂常有,说她不过为在乡里得个庇护方嫁他、带个累赘竟还摆脸色。
连带还小的庄盖邑也受他拳脚,时常鼻青脸肿的,没有一块好肉。
说起来,他那兄长,因做杀猪的活儿,进项颇丰,一吃酒,家里打骂妻儿,外头便爱吹嘘,大话说自己银钱家产多少、妻子如何高攀不上,诸如此类。
这样的话多了,便引的贼人来偷盗,争抢财物中丧了性命。
可他那杀猪匠兄长,身长七尺,因常年杀猪,体粗力强,虽说吃醉了酒,也不至于被一个比他瘦小的毛贼割喉毙命。
倒是那时的庄盖邑,已有十余岁,如同初成的狼獒一般。
后来,又有他举鼎成名,怀有怪力的说法。
这些年,庄二心觉蹊跷,一旦深想,汗毛耸了大片。
偏偏庄盖邑是孝子、廉吏,名声越发的好了。
这日,督邮府,
潘县丞自府中出来,衣裳还留有与督邮的推杯换盏的酒气,来时带的两个美人儿,尽数被笑纳了。
这会子面有喜色,同身旁的亲信道:
“我当他李督邮是什么廉政高洁之人,也难过美人关哪,你去知会吴粱,令她明日来取二千两。”
说这话时,胸有成竹之态,
“另外……”
附耳吩咐了什么,那亲信听的满脸得意,点头躬身去办了。
督邮府前这幕,落入巷中暗处双眼的深色中。
第83章
次日,天沉沉的,吴粱照样的竹林旁下了牛车,上了僦人的车辆。
这潘县丞备好了二千两,要她带上四年前的假传,约在城郊的山坡下做交换。
吴粱自是不肯的,潘县丞手里有府兵,倘若她带了罪证前往,必定人财两空,有去无回的。
所以她想了个法子,拿到钱后,令潘县丞安排一个人手,送他们兄妹前往津渡口,临了上船,她方将假传交给潘县丞的人,潘县丞倒应了她的法子。
“若我黄昏时分还未回来,必是那姓潘的使诈,健郎一定将东西递给督邮府,要他下马。”
吴粱走时嘱托道。
牛车向城郊驶去,轮毂吱喽喽的,吴粱这会儿已经在想日后的好日子了。
直到见牛车所行方向相反,方将视线停在那僦人身上。
这僦人是她在事先青槐树下找的,约好每日在竹林那接送她。
只见他今日戴了顶斗笠,压的很低,一时教人看不清脸,起疑道:
“你这人,连城郊的路也不认得了?”
那人毫不理会,一味的将车赶路,吴粱见前后已然荒无人烟,心内又气,又骇道:
“姓潘的派你来的?可别忘了,我手里的东西!”
吴健送了她,心情颇好,在附近的乡市沽了酒买了肉脯,方回了乡亭的亭舍。
一开门却变了脸色,只见里头被翻的大乱,他们的布橐尽数被抖落开来。
口内咒骂一声潘老贼,知道此地不能再待,也不顾那些行李,便要出门离去。
只是才一返身,肩膀被后头一股巨力钳制住,他只能迅速的拔刀相向。
两人交手,只见对方并无兵器,唯有的便是腰间一根长鞭,随手抄了一张木案,便挡了他几下的挥刀,力大如虎,震的他虎口发麻。
最后竟被一脚踹出三丈远。
后背撞了床架子,连带胸口剧痛不已,生生的吐出一口血沫子。
他这会工夫方看清斗笠下那张脸,不禁睁大了眼,
“是你!”
此人青帻皂褐,形容精干,正是那日缀在他们后头,被亭父称作盖邑的。
“你是潘县丞的人?”
他手捂胸口,本以为自己游荡多年,武力上乘,不承想落败在一个年轻人手下,心有不甘的问道,气息已经不畅了。
那人仿佛未听见似的,一点言语也无,捡起他脱手的那柄大刀,刀锋一侧,缓步向他来,如同野兽捕猎时,视线紧盯。
一时他好像嗅到来自阴间地府的森气。
大喊道:“好个潘老贼,竟敢算计我!小子!你方才也翻遍了这间房,告诉你,假传不在这,我将其放在安全之地了!
你若杀了我,你家主子的东西势必递交给督邮府,连你这样的鹰犬爪牙也脱不了干系!”
这话自然是他说来诓人的,那份假传,从前的确埋在某处,但因近日那潘县丞松口愿给钱,他们已是挖出来了,此刻就在他衣襟内。
好在那人的刀锋停住了,吴健只当他听信了。
却见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布橐,向他脚边一丢,里边竟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吴粱灰白的脸面向他,仿佛还能看见生前的惊恐。
“表妹!啊!”
吴健一时气血上涌,大吼一声,暴起一身力,向那刽子手杀去。
一道血当场溅了半周,花了床架子上挂的青纱帐。
城郊,
潘县丞举目向来路。
这山道两旁,埋伏了十余个府兵,只等吴粱现身,来个瓮中捉鳖。
这毒妇胆敢胁迫他,这样的祸害,不得不锄,因问:
“督邮府附近的人手可安排齐全了?”
亲信道:“禀县丞,都妥当了。”
他此举敢捉捕吴粱,正因那李督邮笑纳了美人儿,放开此事不管了,他全无后顾之忧。
这里拿了吴粱,她的同伙见她未归,必定去督邮府递交罪证,不过是自投罗网。
因此气定神闲,捻须只待来人。
过了约定的时间,久不见人,莫非那吴妇识破了他的埋伏,一时不敢来了?
思忖间,只听左右指向来路道:
“来了具牛车!”
潘县丞吩咐下去,要府兵听令拿人。
可那牛蹄子渐渐的近了,原地踢踏时,他们看清了,那牛车上并无妇人,只有个将车的僦人。
将斗笠摘了,现出一张略显眼熟的面孔,像在哪处见过。
不过潘县丞可没工夫细想,手指道:
“定是那贼妇的同伙!拿住!拿住!”
府兵们自山林冲出来,敌手却是形容高大,体格如狼似虎,满身血腥的男子。
他们戳着刀剑小心上前,一番试探的模样。
那人竟主动将车上一柄带血的大刀向地下,哐啷一掷。
府兵们才大胆向前,他也不反抗,任由府兵将其押至潘县丞跟前,轻易便挣开了。
潘县丞只当他欲行不轨,高喊左右护驾,却见那男子解下腰间两个黑布橐,向地一扔,男女两颗人头骨碌碌的滚落。
男子面生,可那妇人,不正是曾找他要钱的吴粱。
慌乱的潘县丞这才镇静,还是一旁亲信提醒道:
“县丞,他是咱们县廷田部的人,田啬夫,叫庄盖邑的,当初还是您举廉吏,将他补任为田部啬夫,看守公田的。”
“田啬夫?”
这田啬夫一职,毫不起眼,连潘县丞自己也不记得何时顺手做过这样的事了,一时不解对方目的,仍颔首道,
“我想起来了。”
庄盖邑道:“幸蒙县丞提拔,无以为报,唯有为县丞排忧……”
县廷,
潘县丞绕案走步,心有忖思,只见那案旁的炉子,那份陈旧的假传烧出灰烟,渐渐的化作灰烬了,这还是那田啬夫在城郊时交给他的。
门扉忽地一声雷响,乔令史急哄哄的闯进来,问道:
“舅舅何故将举孝廉的名额给了那田啬夫?外甥为之奔忙久矣!竟落得一场空。”
“你的事明年再论,也不迟,我见这田啬夫武力高强,手格贼人,又衷心于我,实乃可造之材,若能送诣太常,将来必定为我所用,我常与你说,任人唯忠,这样的人,实在是难得啊!”
最后放声笑道,为自己得了臂膀,早已命人摆酒陈飨,宴请田啬夫,
“你也留下,一道饮酒欢谈!”
乔令史不从,他道:“你的贤能在其之下,舅舅即使将你举去郡守处,势必入不了郡守青眼,舅舅无奈选他,何尝不是为了你的将来,你应该明白舅舅这份苦心。”
说的乔令史松了口,一并留宴了。
三月春,
山上的鼠麴草长的茂盛,叶片像鼠身,白毛蒙茸,打的花骨朵黄如曲色。
季胥三姊妹下半日在家,和陈、王、邓三家女眷孩童,结伴去了牛脾山采鼠麴草。
因用手指掐嫩芯,指头都绿了,采回来满满一大筐,搁在檐下。
季凤拿起一捧细细的嗅,“真有一股鼠耳味,臭臭的,小珠你闻闻臭不臭?”
季珠也点头,“臭!”
“做来的龙舌,吃起来却不觉着,真是绝了。”
季凤嘀咕道,听的季胥笑了,唐代有诗云“深挑乍见牛唇液,细掐徐闻鼠耳香”。
这鼠麴草可是好东西,能化痰止咳,清热解毒,正因此,楚越这带,每逢三月,便回用鼠麴草做一种叫作龙舌的吃食,一家人吃了,以预防换季的节气病疫。
这种吃食,还是从前田氏在时,季胥学到的,一直记在心里。
只见她舀了面粉来添水溲面,妹妹们则蹲在井旁,拣干净那筐鼠麴草,用清水洗过两遍,一人一边抬着木桶来灶屋,
“阿姊,洗好啦。”
“上面的枯草叶子都拣了,我还捉了叶上两只虫,喂给母鸡吃了。”季凤道。
两个妹妹干活总是很有劲头的,这会子站在灶边,盼着好吃的。
这龙舌,记忆里,阿母给做过,不过那时候家里穷,连磨的面粉都是麦屑粗糙的,更舍不得放蜜了,那样的她们也爱吃极了。
如今,季胥添了蜜去溲面。
这蜜,还是从前蜡八祭得的,偶尔会化水吃,剩的不多了,季胥全加进面里了。
那鼠麴草,焯了水,捏成一个个青绿的团,加进面团里一块揉。
“阿姊,正好有一釜水,我去把鸡喂了。”
季凤是勤俭持家的,从不糟蹋东西,这水况且还费柴禾烧了,呈现浓郁的绿色,她道,
“拿这水来拌豆渣和秕糠,也让咱家的鸡防一防时气病。”
季胥应好,剩的一半,季凤又提去饮牛饮驴了,一滴没浪费。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凤回来,只见那鬲中的赤豆已经煮好了,她还以为要吃赤豆粥的,却见阿姊用竹箕沥干了,倒在洗干净的石臼里,用舂碓去捣。
“做赤豆沙,今年阿姊做些不一样的龙舌。”季胥道。
“赤豆沙?”
凤、珠从未听过,新奇的凑过来。
只见那赤豆很快被捣成糊状,季胥又在铁府中添了膏油,一半赤豆糊,一半赤豆粒,混在一处炒制,还添了红糖增添甜味,末尾不忘来一小匙的盐提味。
“难怪叫赤豆沙,真和沙砾似的。”季凤见了炒好的,说道。
季胥还做了肉松,是用从前煨过的肉脯,细细刨打来的,和豆沙分别包在鼠麴草面团里,放在甑子上蒸。
热气正郁,只听外头有人问:
“胥女在家否?”
这样的话听着耳熟,三人出去,只见是乡啬夫梁兆,领了尤游徼登门。
“里面坐。”
季胥招呼人进了堂屋,倒了水,正好龙舌蒸好了,拣了一盘子来案上招待。
“我们这趟来,有喜事告诉你,四年前将你略卖的贼妇吴粱,已经归案了!据说是田啬夫拿住的。”
季胥听了一喜,因道:“好在归案了,我也不用再悬心了,田啬夫可还好?近日不曾见他。”
尤游徼道:“好,邑兄这会在潘县丞府上,因你告发有功,县廷赏银五十两。”
说罢推过一包布橐,里头全是实实在在的银饼,总有十个。
妹妹们正好进来,一时看的眼都直了。
“那贼妇有朋党,奸诈狡猾,这里多是田啬夫的功劳,这些劳您转交给他。”
说罢分了五个银饼出来。
尤游徼像是事先得过示意的,先手摁下了,道:
“邑兄因此被潘县丞举向会稽郡,你提供的线索是关键,这钱,他让你安心收下。”
尤游徼说话时,梁兆口中闲着,见那盘中的龙舌绿油油的,捻了个来吃。
一口咬去,里头竟有馅料,似有赤豆的细腻香甜,不禁夸道:
“这龙舌吃着很不一样。”
季胥笑道:“这是赤豆沙的陷,还有肉松馅的,乡啬夫和游徼尝尝,别客气。”
在别人家本不好多吃的,但乡啬夫先前吃了实在可口,忍不住又吃了个肉松的,点头称好。
尤游徼见状,也尝了两个。
他那糙舌头,还是第一次吃这样细腻的吃食,也不拘礼,那盘子剩的全被他风卷残云了,看的乡啬夫瞠目结舌。
送他们出门时,季胥用苴叶给他们各包了一些,另多出来一包,她道:
“这是给田啬夫的,劳游徼捎给他。”
尤游徼道:“可有要带的话?”
季胥想了想,“就说,我谢着他的情。”
第84章
“乡啬夫和游徼饭否?”
“来找胥女说事呐?”
“什么事这样重要?二位亲自登门。”
因一具牛车停在二房院门外,十分打眼,过路的乡民见乡啬夫并尤游徼自院内出来,不住的问东问西。
听说是贼人归案落网之事,情绪高涨,
“抓住了?”
“何时的事?”
“这么说各家的猴崽子们,可以不用整日拴在家中了?一天天的,上房揭瓦要反了,总也看不住。”
“抓住的是四年前的贼人,如今县里那起略卖案仍未破获,各家的孩子还是要看紧些。”
乡啬夫道,他待会儿也会将此事张贴在乡亭,广而告之。
众人吁叹不已,又问:
“怎的乡啬夫单单去胥女家说这事?”
乡啬夫看了眼相送的季胥,方才得她相嘱,勿要将自家得了赏银的事告诉旁人。
他也知道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何况田啬夫同样的嘱托过他,因借口道:
“她家是四年前的苦主,这样相关的大事,我自亲来告诉她了。”
众人听着在理,“四年前可也有告示说赏银五十两,案子破了,也不知谁得了赏银。”
“四年前的告示还能做数?官府才不认账。”
七嘴八舌的,渐渐散了。
晚些时候,庄盖邑自县丞府应酬完,回到了公田。
田垄上的草舍便是他简单安身的地方,周围的秧苗刚插下去,还没成熟,也不用日夜守在这。
尤游徼说:“这地方不好睡觉的,邑兄随我回家住。”
他是来送那份龙舌的,果在这处寻着人。
这草舍狭小,摆一张床就不剩地方了,收拾的倒是干净,窗台那还有支竹筒,倒插着带毛的木柄,笔不似笔,拂子不似拂子的。
他拿来打量道:“这是何物?”
“牙刷子。”
庄盖邑夺回来,搁回竹筒,身上穿的短衫皂绔,刚从河边洗澡回来,水珠还留在臂膀上,陈年的旧伤长出嫩肉,显的鲜红狰狞。
“我习惯住这了,东西可送去了?”
尤游徼知道劝不动他,点头道:
“我做事邑兄放心,尽数送到了,这是那胥女做的,特让我带给你的,我先前在
她家吃了,味道是真好。”
说罢将那包绿油油的龙舌打开,见庄盖邑看住,因道:
“邑兄不认识?龙舌,我们这春日有吃这个防病的习俗。”
庄盖邑只见过庄氏里的人家吃这个,自己未尝过。
他骨骼粗、手掌大,那龙舌经他拿着仿佛小了一圈,一口就塞了一个,点了点头,紧接两个、三个,这包有八个,全给吃完了。
话说季家二房,
季胥送走二人,返身至堂内。
只见那放有银饼的木案,凤、珠二妹,花猫子头一次见着如此硕大的鱼,左右护法似的,一人一边跪坐着,扒着案沿,视线紧盯,半步不离的守着。
见她回来,嘁嘁喳喳的问起缘故,才知季胥前些日子遇见了那贼人,难免心惊肉跳。
季凤拉着她,见胳膊腿都好,方安心,口里念着神仙保佑。
“凤妹放心,她归案了,阿姊不能有什么事,咱家还得了这笔钱。”
季胥道,这可是五十两,豆腐肆一年到头也赚不来这些钱。
“好些钱,可放哪里呢?”
季凤先是呆,后是大喜,对着银饼摸不够,最后又愁道,在屋子里东找西看,觉着放哪都不踏实,悬心吊胆的,怕丢了,怕被偷了。
“放这!”
最后季胥指着西屋墙角,那口浸菹菜的双领罌道。
“菹菜罌?”
季珠一时以为阿姊要将钱藏进罌内,还在想,那不是和菹菜混在一处了。
却见季胥一点点的,将笨重的双领罌挪开,用锄头掘了个一尺深的洞,再将布橐包好的银饼藏里头,用土重新掩好,再挪回双领罌。
“这样好,任谁也想不到,不起眼的菹菜下面会有银饼,小珠,我们在外头玩,也千万别说给旁人。”
季凤道。
季珠乖乖应好。
今日在豆腐肆挣的散钱,季胥仍旧用钱袋装着,藏在衣柜的被子里了,这些日常嚼用足够。
至于埋起来的五十两,换算下,能买五具牛车,或者十四头驴,八百三十只鸡。
若是买稻谷,足足能买一千斛;买豆子的话,能买到千六百斛。这样的粮食,足够乡里普通的五口之家吃七年,若是她们姊妹仨,能吃上十五年,可见是多大一笔财富。
这就是她们姊妹日后的底气了,遇上大事挖出来应急,若是将来开更大的店肆,也能用作本金,季胥这心,又踏实不少。
这处拾掇完,她们捧了龙舌来吃,软糯香甜,略有一丝丝鼠麴草的清苦。
“这包明日去书馆,给你们同袍分着吃。”
季胥给她们各包了一份,两个妹妹在书馆人缘好,也时常带些同袍分的肉脯回来,季胥想着不能光吃人家的,因此准备了。
凤、珠二人得了,放在各自的书箧里,这可是她们自己做主的东西,就像平日攒下的钱一样,一时开心不已。
季凤素日惯会持家,可也不是那爱占便宜的性子,已经在想,要分给哪些人了。
“这龙舌真好吃,外头没有这样的卖,是你阿姊做的?”
“你阿姊手艺真好,我家的厨夫就做不出来。”
次日,书馆的学生吃了,连连说好。
一圈分下来,姊妹二人又得了好些肉脯,兔肉、鹿肉的都有,这些都是肚子饿时,可以随手拿来吃的。
像阿姊做买卖,忙的时候不便吃东西,嚼一块这个正好,季凤拣了那些碎的进嘴里,大块的都用手巾好好的收着了。
下半日归家,牛车慢慢的走在田陇上。
遇着一群孩童,肩荷锄头,唱着歌谣,成群结队的向牛脾山去。
见牛车来了,驻在路边相让,小雏鸭似的挤在一处,日头下眯着眼笑,格外朴实。
“那是二凤、小珠她们!”崔广耀道。
“要叫她们吗?”
她们二人近日读蒙学,又因怕吴粱兄妹报复,有阵子没出门了,面皮都养白了不少。
坐在牛车上,扎着对红头绳,短襦都是细布的,袖口也没有风干的鼻涕,手上扶着书箧。
在他们看来,就和那富户家养的女娘一样,一时都有些生疏了,或是怯了,并未吱声打招呼。
还是季凤瞧见他们,趴在车沿问道:“往哪里去?”
“去牛脾山挖野笋!”王利道。
“阿姊,我和妹妹能去吗?”季凤问。
牛脾山不远,路旁又有侍弄菜园子的乡民,这群孩童人多能作伴,季胥便放了她们。
凤、珠二人回去换了身补丁的旧襦,弄脏了也不心疼的,扛了锄头赶上他们。
孩子们正在原地等她们呢,见姊妹二人这样,又觉着可亲起来,话匣子打开了,问她们蒙学学了什么、先生可有打骂学生,还夸她们方才的衣裳好看。
到了那片毛竹附近,各自散开找笋。
这片的笋但凡冒尖,便有进山打柴的人挖了回家,因此地面是看不到有笋尖的,都还藏在地里头,得靠眼力找。
季凤眼尖,先找着一块隐隐有裂开之势的地面,一锄下去,果有褐中带绿的笋尖。
“这么快就找着了?”
“摘果子挖野菜,你的手还是最快的。”
季止见状,越发将眼睛在地面巡视,她倒不信了,还比不上季凤在书馆读圣贤书的,果让她找着一个,就是小点,但有些还空着手呢。
季胥在家饮牛驴,这牛和驴,平时喂豆渣,偶尔搀些买来的草料,毛色光滑,可见是养的好的。
又到鸡埘里,拣了四个鸡子,因不做菹菜肉脯面卖了,鸡子又有富余的了,攒在陶罐里,数了数,有二十个。
她到菜地里,割了一把春韭,来炒鸡蛋,又到西屋墙角,拣了些芋头,准备做芋羹。
这芋头是去岁买的,那时买了半麻袋,倒在架子上通风存储,现在也还能吃。
做好时,日头也落山了,余晖烧红了山头,季胥去牛脾山唤妹妹来家吃饭。
一路上,有不少在院门口大喊自家孩子回家用饭的。
“成天在外头,心都野了,哪日被贼人掳了你去!”
大人冲疯跑回来的孩子念叨,关上院门还能听见。
季胥是个心静的,或说心淡的,偏偏最爱这样的景象,热热闹闹的,生活在这时候有了实感,路上招呼不断,
“胥女,上哪去?”
“可有吃晡食了?”
她都应了,到了牛脾山,有些孩子已经抱着笋下来了,一路应着大人的叫唤,
“来了来了!”
“胥姊,二凤还在挖呢,她运气好,一找就找着颗大的,这会子还没挖出来呢。”王利跑下来道,手中抱着颗小的。
季止瞅见她,别了脸没有言语,走开了。
远处季元在唤她,她出嫁的日子定了,就在四月,寒食节后,近日不怎么出门,在家做针黹活儿。
季胥听说了,找去毛竹那,一时睁大了眼。
季凤为挖竹笋刨出来个大坑,她是坐在坑里的,远远的只能看到她的脑袋了,季珠则在旁边用木棍戳,卖力的很。
“阿姊,快来看!这笋都快有小珠高了,王利他们说我挖到了笋的祖宗!”
季胥也还是头次见这样粗大的,因她坐在坑里,又是好笑,说:
“让阿姊来,挖了咱们回去吃饭。”
说罢接过锄头来替,挖了一会子,可算见到根须毛了,这就是到头了,用锄头撬了下来,一根完好的大笋抬在坑边,足有大腿粗,手臂长。
又在大坑里刨到三颗小些的,这些还没来得及冒头,肉眼是不可能找到的,这是坑挖大了才能找着的缘故。
最后一大三小的笋,满载而归了。
这笋吃新鲜的最好,她也不嫌麻烦,现剥了壳,切出小截,用来炒火腿。
这火腿正是田啬夫猎猪那次,用两条后腿做的,有日子了,片出来,只见肉红脂亮,呈雪花状。
炒笋也不加多了调料,以免抢味,吃的就是一个鲜。
“这春笋火腿好吃极了,又鲜又下饭。”
季凤把菜盖在饭上,吃了两碗,不防
打了个饱嗝儿。
“小珠第一次吃火腿!好吃的!”
季珠吃的两眼亮亮的,才知这火腿是这样的滋味,咸香味美。
好些笋,足够她们明日吃上两餐新鲜的,剩的那些,便片成片,晒成笋脯来储存。
第85章
寒食节禁烟火三日后,便是清明。
此时的清明还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标志着春季中期,气温回暖,百姓们会有一些向大自然的春祭活动,保佑草虫退散、春耕顺利。
但还未形成向祖先祭祀、扫墓踏青这样的习俗。
只因田氏正是去年清明节气这日,在沔水翻了漕船,丢了性命的。
季胥便沽了春酒,买了枣脯、桑葚等果品,篮子盛好,用锄头串了负在肩上,携两个妹妹去祭奠田氏,顺便将坟修整一番。
当初沔水翻船,连尸首也未捞着的消息,是官府传回来的。
陈家的便找了邻里,那会是邓家的有一副热心肠应了,便是如今也帮着买豆腐皮的那家,两家帮着成了孤儿的妹妹们,在坟山给收拾了一块地,立了个衣冠冢。
说是田氏这样才不会成了孤魂野鬼,她的魂儿还能找回来,看看她的女孩,而妹妹们日后也能有个祭奠阿母的去处。
坟山也是牛脾山的一座小山头,因其树木稀疏,乡里的死了人都往这处立坟,故叫作坟山。
一路走去,能看见馒头似的坟包,有的长草了,有的还是新土。
季凤走在前头,手拿柴刀斩了那些绊腿的杂草荆棘,季珠在中间过路,季胥肩荷锄头在后。
两个妹妹都是熟门熟路的,因从前思念阿母,常来坟山。
后来季胥回来了,又时常的过来,告诉阿母家里挣了钱、越过越好的喜讯,顺便会收拾坟包上的草,因此这坟并不是久不打理的模样。
只是前阵子姊妹为了安全未曾外出,应上草盛的雨水节气,冒出些长到脚踝的草,这样的根扎的不深,拿锄头锄了,很快就能收拾出来。
季胥从底下往上锄,将那草丢到一旁,渐渐整理出泥地面。
季凤在前面摆果品,只见那木头的碑上,刻写着“季家妇,田氏之墓”。
“阿母,家来看看了,阿姊如今可出息了,开了豆腐肆,家里不仅养鸡,连牛、驴都有了,瓦房小院儿,连井都打上啦,
悄悄的告诉阿母,前阵子我们没来看你,是因从前略卖阿姊的贼人现身了,不过,她可算被官府捉拿归案了。”
说起这事,季凤是切齿含恨的,正因此贼人,阿姊才离家为奴,受苦受难,阿母到死都未能见一见她找了两年多的大女,
“听说,她的头颅被割了下来,阿母在那边,可以安息了。”
“对了阿母,阿姊送我与妹妹去开蒙了,阿姊说这样便能智能通达,书馆的杨先生,夸小珠的字写的好,说她天分好呢。”
说了又低头向季珠,“小珠,来了这会子,你也和阿母说说话呀。”
季珠总是含着脸摇头,只是季胥看的见,她眼圈红红的,便道:
“小珠给阿母背几句新学的古文罢?”
季珠点点头,嗓音稚嫩的背起了《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
季凤侧着头,面有骄傲的看着妹妹背古文,一旁锄草的季胥,也停了下来,倚锄欣慰的看着这幕。
只是地下葬着亲人,总有遗憾,心想,要是田氏还在就好了。
从坟山往家去时,遇着了巡逻的尤游徼。
“游徼巡逻哪。”季胥招呼道。
只见尤游徼带着个脸生的青年男子,介绍道:
“这是咱们乡继任我的新游徼,姓张的,孝顺里人氏。”
季胥与那新任的游徼打过招呼,因问:
“尤游徼高升了?”
说起这事,尤鲁豪情壮志的,道:
“我卸任了,邑兄即要举孝廉去往吴县,诣见郡守,我必追随他的,我们兄弟此去,势必闯出番天地!”
吴县是会稽郡的治所,郡守常居吴县,田啬夫此去,成则为博士弟子,不成则退回原处当差,尤鲁这一卸任,足见是极其信服他兄长的。
季胥听说了笑道:“那我先祝你们兄弟二人龙腾虎跃了。”
归家便张罗了些吃食,都是干粮,烙的胡麻饼,有二十张,还煮了二十个鸡子,分别用两块麻布包好,提去了公田处。
草舍不见人,等了一会子,田啬夫肩荷铁臿,挖完灌渠回来了。
她站的田陇,脚边就有哗哗的水音,是河水流入灌渠,灌溉稻田的声音,她道:
“听说你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吴县了,这些干粮你们带着路上吃,时间不够,只做了些胡麻饼,蒸的鸡子。”
灵水县离吴县有五百多里,她问过尤游徼,他们此番为公务出行,一路能换骑邮舍的下等马匹,日行百余里,估计三日工夫能到。
途中会有亭舍或邮舍接待过夜,但白日赶路期间的吃喝,都得自给自足。
因此她备了这些分量,时间急,不追求味美,只能以填肚子为主。
“多谢,这样的足够了。”
庄盖邑与尤鲁两个没有这样周到细致的心,不过路上哪里有卖粱饭的,打打尖,若遇不上吃食的买卖,便空着肚子,晚上到亭舍再吃喝。
有这些,倒不必空肚子了,他们两个大男人饭量大,这些必能吃了的。
“你再站一会儿。”
庄盖邑说罢进了草舍,返身出来时,干粮放好了,手中拿着一块黄褐色的布帛,
“这是大汉的舆图,你拿着,或可用的上。”
庄盖邑此番远行,县廷是备了舆图的,他夜里挑了卮灯,照着绘了一份,这份给她。
季胥喜欢的接了,只见她展开来,两眼有神采,
“这样的舆图,市里的书肆可是买不着的,多谢你了。”
因家里两个读蒙学的,她倒也想去书肆买些舆图、地理志的木札什么的,给两个妹妹看看,让她们知道自家在哪、国家多大、再说说外头的景貌给她们听。
不过县里最多能买着会稽郡的舆图,再大范围的就没有了,毕竟大多百姓守着土地,去趟县里便是出远门了,若遇着官府征调劳役,那也用不着自己查看舆图,因此这些多是作为藏书,大家士族传阅的。
季胥得了,可比得了宝贝,指着灵水县的标志道:
“我们如今在这儿。”
庄盖邑低了视线看去,只见她指尖轻移,是五百余里的距离,说:
“你将去这儿,吴县,若能得郡守举孝廉,将去到这儿。”
这次换指了更遥远的地方,都城长安,舆图上短短一段,是三千里远,只听她道:
“我先预祝你成为博士弟子,官拜中郎将!”
这次离开,庄盖邑送她出公田,沉默的影子落在她肩上,她想起件事,问道:
“乔家,与吴粱兄妹那对贼人,有何干系?因我家与乔家,有生意往来,我赁了他家一间小肆,也卖他们家豆腐,这心里总是不安。”
她记得吴粱曾在乔家角门下车,告发后竟被囫囵放出来,因此担心乔家与其有牵连,事后却不曾听田啬夫说起。
庄盖邑道:“不曾有干系,不过是障眼法,受她行贿的官员已被处置了,你还能照旧做他家的买卖。”
未提起潘县丞并乔家,和那吴粱的牵扯。
季胥单纯只是从前的苦主,潘、乔二者的刀尖不会指向她,反而知道内情越多,越难在潘县丞,此时该称为潘县令的辖区内讨生活。
将来有他落马的一日,再详说也不迟。
次日,季胥姊妹自外归来,亭门大开,看门的亭父见了她们道:
“车后头那个小女娘,是本固里的凤女罢?
方才有邮人来,送了一封你的信牍,正好我拿给你。”
只见这时候的信,是书写在木牍上的,上面再盖一块被称之为“检”的木头。
这两
块木头之间的齿牙是相同的,外圈会有绳索沿着齿槽,将它们捆缚住。
再封上泥,泥上盖印,一旦被拆开偷看,是有痕迹可查的,这样便起到了类似后世信封的作用。
“信牍?还是给我的?亭父可是弄错了?”
季凤一时摸不着头脑,她从未出过县,会有谁给她写信牍,她并不认识这样的人。
季胥也同样的不解,暂先替她接来,问道:
“亭父可知这信牍是打哪邮来的?”
亭父道:“远着咧,我听那陈邮人说,是幽州来的。
还有这包东西,是跟这信牍一并来的。”
只见一块不起眼的麻布包着,解开来,是两身苎麻襦衣,料子虽次,但比着身量,竟都是凤、珠二人的尺寸。
季胥拿来,日头下对着针脚细细打量,竟分外眼熟,像是田氏的针线!因她的收线很特殊,当初还教过季胥,她所以记得。
心内陡然一阵激跳,手上还摸到个细小的疙瘩,是有东西缝在衣服里头。
“阿姊,里头有东西!”
季凤拿着另件,也在袖口那处的夹层摸着了小疙瘩。
她们忙的回了家,也不及卸车饮牛了。
先用剪子,挑开襦衣的线头,只见抠出来的,竟是两粒指节大小的碎银子!
那封信牍的绳索也绞了,信上写道:
阿母身在外,一切安好,来日寻得阿姊,归家团聚,愿凤、珠强饭自爱。
第86章
有这两身衣裳的针线,加之这信牍,足以确认田氏的确还活着,还十分惦念家中两个女。
像银子直接邮来,路上经手众多,难免被人据为己有,但这两身粗麻衣裳,就很不起眼了,邮人们看不上这样的,将碎银缝在夹层,真的珍爱这衣裳的,才会拿住细细的看,自然能摸出里头碎银子的疙瘩,为将这大约一两银钱送至女儿手中,可见用心。
“阿母还活着!”
“神仙保佑!阿母还活着!”
两个妹妹抱头哭了一番,弄的季胥也湿了眼角,她道:
“现在要紧的,是给阿母去一封信,让她知晓我已归家,也可不必逗留在外,早些回来,咱们一家子团聚。”
她上辈子是个孤儿,本以为自己喊不出“阿母”这称呼,可话到嘴边,竟分外自然,像是种本能,实在奇怪。
“阿姊说的对,幸而阿姊会写字,也不用去外头寻代笔的先生,我这就去拿笔墨来。”
季凤掖了掖眼角,去东屋捧了笔墨,并一张她们练字的木笘来。
季胥拿着木笘,与那信牍对比了,因道:
“这信牍是有齿槽的,上面还得盖一块防偷看的检,恐怕自家的木笘不能用,想来得买他们那专门邮信的信牍,我明日到邮舍问一问。”
如今十里至三十里不等,设一处邮,主要负责传递官府文书,百姓若使钱,也能邮信,军事要地还设有“警事邮”。
负责行路跋涉,传递文书的,便是邮人。
离本固里最近的邮,在三十里外,这会去太晚了。
次日,季胥闭肆一日,腾出工夫,一早将车,问路找到邮舍。
只见那邮周围有零星十来座屋舍,门前屋后的稻田也插满秧,风一吹泛起绿涟漪。
妇人在田间劳作,她们多是邮人的亲眷,被称作邮户的,邮户的田宅是官府所分划,比一般百姓待遇好,是免收田租与刍稿税的。
邮人在外传递文书,她们则在家耕地织布。
邮户家的孩童们在田头跑闹,手拿网兜,要网住那红翅膀的蜻蛉。
见外人驾牛车来,好奇的停住,歪着脑袋打量,有个胆大的问:
“你打哪儿来?来做什么的?”
他们皆与妹妹年纪相仿,季胥觉得亲切,道:
“本固里来的,寻陈邮人,想往幽州邮信的。”
田氏的那信牍,并未留地址,她也只知是幽州来的,若想回信,还得找陈邮人,打听这信的详细来处。
“陈邮人?他家就在那,我带你去!”孩童们热心肠的,手指一座房舍道。
邮舍前方,设有木头架起三层高的角楼,有小吏在上头戍守,见人来,因也低头问:“做什么的?”
季胥说了来意,便放她过了。
刚到陈邮人家门前,只听屋前的鸡埘发出一阵咯咯哒的尖叫。
有一只鸡甚至扑腾着翅膀飞出来,屁股上的毛少了大块,里头的鸡还在惊叫。
“不好,想是进黄鼠狼了!”
季胥见那鸡埘的门漏了个缝,因猜道,家里的鸡埘也遭过黄鼠狼,那会儿姊妹们听见鸡的惨叫,忙的拿大棒子去,将那畜生打走了。
季胥跳下牛车,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将那鸡埘的木顶搬开,果见一只通体黄毛,身子矮长的黄鼠狼,正要咬鸡脖子!
虽是怕鼠类,但也看不过养的鸡被咬死,一扫帚拍去,将那黄鼠狼摁在角落,那鸡呼啦啦的从顶上逃窜出来。
孩子们也围过来要打杀,陈邮人的妻子方氏听着孩子报信,急从菜地回来,篮子一撂。
只见她俯在鸡埘上,见那黄鼠狼被扫帚摁住,徒手一捉,嘴里骂道:
“杀千刀的,前儿咬死我两只嫩雏鸡,今儿又来了!”
将它关在笼里,留着晡食宰了。
“好孩子,多谢你帮忙。”
她对季胥道,问了她的来意,一面招呼人,一面道:
“夫君去送你们灵水县的文书了,得半日工夫,你进屋里等。
我们这处的邮,不比那些置,还能骑马送文书,都是脚上的功夫,接到文书就得送去,滞留半日罚金一两,谁出的起这个钱。”
方氏所说的“置”,也是类似于传递文书的驿站,不过负责的是加急的文书,因此有马匹甚至车辆。
这处的邮人只能步行跋涉,一日走两百里也是有的。
季胥听说了,感慨道:“我昨儿收到一封陈邮人送的信牍,不想竟是这样不容易,他在外头,婶儿倒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
方氏心里受用,捧出自家做的龙舌给她吃,同她说话。
日中时分,可算等到陈邮人。
有他妻子帮忙言说,他连水也不顾喝,先帮季胥查了手中的竹札,说:
“是幽州蓟县广德里的邮舍发出来的。”
季胥道:“地址可有具体到某家某户,或是某处乡亭的暂居处?”
陈邮人道:“这处地址是邮人可获的,再具体便没有了,你那信牍里竟没写?”
这正是纳闷之处了,信里言语简便,不曾提到这些。
“我朝蓟县广德里邮信,收信者写我阿母田桂女,她能收着吗?”
陈邮人道:“她若住在广德里,也能收着,若她在别处,怕是不能。”
季胥还是想试试,于是在这处买了成套的信牍,笔墨她自家里带了,借了陈邮人家的木案,一笔一划的写:
阿母毋恙,胥甚思念……
信中写明她如今已安全归家,家中近况,以及姊妹们盼母归家的心情。
信牍不过一尺长,最后的字越写越小,挤在一处,要说的话总也未尽,却也不得不停笔了,将检盖在信牍上,用绳索捆好,交给陈邮人去封泥印邮章。
陈邮人道:“女娘这笔字倒很大气,我送文书这么多年,头回见这种样式。”
季胥笑了笑,不好说这字是八分书,只道:
“偶然学的。”
“此地距幽州三千里,邮钱按二里一钱算,是千五百;那信牍百钱一封,总的是千六百。”
一封信就是一两多银,难怪这时候普通百姓邮信少,幸而家里有进项,也有存款,还是能出的起的。
陈邮人道:“很快的,二十日左右,便能送到广德里。”
听他说快,季胥不禁怀念后世电子通讯,微信、电话,再远也能分分钟联络上,那才真叫快速又便捷哪。
清明节气后,季家大房一派热闹之情。
金氏成日下地,都昂首挺胸,大公鸡似的,
“我家元女,许的是县城做生意的赵家,赵家你们知道不?那是做食肆赌坊,两样营生的!”
二房也有给季胥说亲的媒人,杀猪的、卖履的,都是正当年轻的儿郎,不过皆被季胥做主回绝了。
金氏知道了,在菜园子说起齐女两袒的笑话,
“我看这胥女,也像齐女似的,嫌东家丑、西家贫,只想在东家吃饭,西家住宿!”
说的旁人笑了。
“哪有这样好的事。”
和她要好的妇人酸溜溜道:“还是你家元女嫁的好哪!”
金氏脸上有光彩,说:“几个有我元女模样标致?她胥女这么
挑,等成了怨女,就是旁人挑她咯!”
正说在劲头上,张嘴大笑着,不防什么东西泼进了嘴。
一看,竟是田垄上的季凤,拿浇菜的瓢盛水来泼她们,谁知那瓢有没有拌过尿的!
一时惊叫起来,“好个小崽子,看我不拿了你!”
金氏嘴里一股味,连呸两声,指着骂道。
“你来!季凤一点不怕的,待我阿母回来了,我告诉她,看她不撕了你们的嘴!”
听的人只不信,金氏道:“你发昏啦?田桂女的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季凤哼道:“前儿才收到她从幽州来的信,好好活着呢!嘴里再不干净,我阿母回来有你们好看的!”
金氏两个听了,都不敢惹了,若说季凤是泼辣,田桂女就是疯辣,没几个有她豁的出去的,孝道名声不顾,连君姑君舅也敢顶嘴,再说这股孤身寻女的劲,谁也没她疯的。
金氏这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一时又想,回来正好,让她看看自家元女嫁的多好,气她一气。
这日,金氏拿自己的体己钱,买了半扇猪肉,宰鸡沽酒,将季元的婚礼办的风光又喜庆,大半个本固里的人家都去吃酒了。
临到送亲出门,却不肯了,搬了木案,拦在院门口,叉腰骂道:
“赵郎呢?迎亲竟就打发个仆妇来!告诉他,我们不嫁了!”
那仆妇后头一顶小轿,两个抬轿的小厮,连吹打鼓钹的队伍也无。
就是再穷的人家,娶妻嫁女也讲究风光二字,何况赵家,问名纳吉省了,当他们商贾人家不懂,迎亲还这样简单,分明是欺负人!嫁过去日后有的气受。
那仆妇也是有脸面的,闻言抬起轿子竟要走,季富忙的来劝,说了些好话,将她哄进院里吃酒了。
自己拉了金氏到东屋说话,“看看你闹的,将人赶走了咱们的元女成了什么?她成了本固里的笑话了。
女婿因店肆生意绊住了,不能来,元女能嫁去已是咱家高攀,你还有脸说齐女两袒的故事,我看你才是那个齐女,心贪的很!要这要那的。”
因婚礼到这地步,架住了,金氏怨骂一番,不得含泪将季元送上了轿。
酒席未散,金氏进进出出的忙,不小心踢到一个搁在西屋的聘礼箱子,竟轻飘飘的出去二尺远。
她心内不妙,忙的拆开,一个接一个,全都是空的。
“季富!”
她也顾不得夫为妻纲了,当着外人的面,破口大骂,
“你个杀千刀的!连自己女儿的婚事也骗着我,聘礼呢!”
她原打算这聘礼收拾出来,一并搁到女儿的嫁妆里,可赵家省了纳吉下聘的步骤,聘礼直到方才,和轿子一块来的,这都是一开始埋下的祸!
尽是些空箱子,难怪拖到今日才送来!
季元上轿有两刻时辰了,季富便拉她到东屋说了实话,
“因我在赌坊误了事,东家早不要我做了,我那牛车,是赁来拉活的……”
院里正热闹,东屋门雷响的开了,只见金氏一阵风向外去,季富在后头叫:
“你现在去像什么话,出门这会儿工夫早都追不上了!”
季元身上是阿母陪她绣的吉服,坐在花轿里,闻不见鼓钹,只有冷清,这心里又是忐忑,又是不安。
外头的仆妇道:“新妇进了我赵家门,该恭谨些,正妻下个月便……”
她正猜疑,隐隐闻得阿母的声音:
“阿元!”
她掀开轿帘探出去,金氏这一路,也不知怎么赶上的。
跑到轿前拦住时,满头大汗,前胸后背都是汗印子,好一阵喘不上气。
“你这妇人,要做甚!”仆妇指责道。
“阿元下来,我们不嫁了。”
金氏一把揭开轿帘,拉了她出来。
“阿母!这到底怎么了?”
季元只管跟着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金氏道:“你阿翁把我们骗了!他欠了赵家赌坊二十两,要将你卖给他家做偏妻,什么正妻都是哄你我的!”
“你站住!你家不给人,那把银子给我!”仆妇与小厮来拉拽。
金氏与他们推搡道:“谁欠的找谁要去,我女儿没进你家门,没入户籍,再拦我就告游徼了!”
说罢暴起蛮力,将他们推开,拉了季元跑开。
季富等在本固里入口,没想金氏能劫住人回来,一时连脸色都变了,一句话不说,只来夺人。
季元被吓的没忍住哭,几下都不肯从,一直未松开金氏的手,
“阿母!阿母救我!”
金氏想起田桂女,若她的性子,会怎么做?下一瞬,尖叫的和他扭打起来,指甲直往他脸上、眼睛上招呼。
本就跑松了发髻,狼狈不已,这会子更像个疯妇了。
季富一时竟不敌,掩袖躲避,叫唤道:
“泼妇,敢对夫婿动手!我要休了你!泼妇!”
正乱作一团,季止跑来,发慌道:
“虎孩不见了!”
她们二房与大房不和,没去吃酒。
姊妹仨人正在算田氏若收着信,或是启程归家,或是先回一封信,再有二十日就能见着信了,若直接回来则再晚些日子。
只听外头一片声,是乡佐敲锣在催人去乡亭集合,每家一个不能少,问了缘故,乡佐道:
“贼人作案,季富的小儿子丢了。”
第87章
乡亭前,乡佐清点了本固里各家人数,向乡啬夫道:
“唯独少了肖妇母女。”
“是她!这毒妇!”
季富激动道,
“我季家就这一个男娃,是我们夫妇的命啊!”
衣裳方才被金氏撕破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露着胳膊腿,瘫坐在地上不住的叫唤。
这肖妇人是去岁落户在本固里的难民,为人大方,常给邻居送点鸡子、菜蔬,左邻右舍都赞她会为人。
金氏也爱占这样的便宜,常与她往来,那日,肖妇人在她家院中,还逗季虎孩玩,夸道:
“这孩子虎头虎脑的,真让人喜欢。”
因她给自家小幺买了膏环、截饼这样的零嘴,见季虎孩在外头玩,都会招招手,给他点吃,季虎孩也亲近她,时常肖婶婶、肖婶婶的,叫的很亲热。
肖妇人的日子比本固里大多数人家都好过,众人只当她逃难前家资颇丰,现想想,一个妇人带着女儿,从关东到会稽千里远,周围难民环伺,竟守住了钱财,很不可思议。
“定是混进难民中,来掩人耳目的!”有乡民道。
金氏倒没有大喊大叫,接连的打击,令她怔住了。
季元还穿着嫁衣,在旁边抹泪,季止也怕的哭了。
今日大房嫁女,是邀了肖妇人来吃酒的,家中忙碌,也没谁顾的上季虎孩,金氏一早拿吃食哄住他,让他一边玩去,别闹腾。
后来夫妻俩双双追出门,剩了季止在家忙活,客人渐渐的散了,她才有工夫找季虎孩吃饭,门前屋后没找见,这才慌了。
“你这讨债女!”
季富从地上蹦起来,一个巴掌掴在季止脸上,“连弟弟也看不住!白养你这么大!”
他这一下来的迅猛,众人惊呼,反应过来连忙拦住相劝,
“有话好好说,这个也是你的女儿,再打坏了。”
季止脸上肿了指背厚,捂脸低泣,心内也很自责,不敢回嘴。
“生男如狼,生女如鼠!怎么丢的不是你!找不回虎孩,你往后也别进我家门了!”
季富指着骂道,脸上暴起青筋,冲动的又要打人。
众人嘴里哎的一声,只能再拦,却见呆住的金氏回了神,朝季富身上撕打,
“是你!把女儿送给赵家做偏妻,在家一味的哄我!才有今日嫁女的事!否则虎孩也不会丢了!”
季富还手叫骂道:“疯妇,疯妇!你成日里将贼人招至家中,才酿成今日大祸!”
两厢扭打起来,头发乱成鸡窝了。
众人一听这里头如此多事,又见他们夫妻对打,不朝孩子动粗,便撒开了手,嘴里劝劝,不再拦了,由他们打到天亮去。
还是乡啬夫梁兆见状,厉声喝止道:
“住手!金大妇你当众殴打丈夫,可知犯了弃市之罪!夫虽不贤,妻不可以不顺,念你失子之痛,罢手便不做入案。
再有你季富!夫为妻纲,不说以身作则,反倒与自家妇人扭打,还不快快撂开手!”
并两个乡佐,总算将人拉开了,道:
“我去县廷递交此案,若那贼妇未出县,还设防能拦住,你们散去乡野山林再仔细的找找,那孩子也有可能自己跑出去玩,一时未归。”
“季虎孩——”
“虎孩——”
直到半夜,火把惹的狗吠不绝,全里大人也未能找着失踪的季虎孩,肖妇人家也人去屋空,渐都认定了,被那肖妇人掳走了。
“那肖妇人从前还邀我们上她的牛车,要驼我们去县里,想想真是后怕,还好阿姊带了我们情愿走着去。”季凤拍着胸脯,心有余悸道。
“她要给小珠枣脯吃,小珠没要。”
季珠想起这事道,这肖妇人惯会为人的,见季珠并陈穗儿在她家附近摘柳条,拿吃的给她们。
季珠本就怯生,加之季胥教的不能要生人的东西,便摇头没去接。
季凤捧住她两边道:“真的?真是万幸,谁知她那枣脯有没有下药的,吃了定将你迷晕过去。”
一时又悔道:“我先时还接了她两个彩绘鸡子,只当她热心,真是不该,这贼妇当时不定打什么主意呢。”
隔壁季虎孩,活生生的人,先前她们还口中骂心里怨,这会子人没了,谁也不想是这样的局面。
又过了几日,季胥惦记幽州的回信,去了趟邮舍打听,无功而返了。
陈邮人道:“许是她得了信,一径返程了,没有邮信给你,毕竟两地这样远,邮一道信,所费银钱不少,你再等等,她不定就到家了呢。”
五月,俗称恶月,有诸多禁忌,忌晒被褥草席,忌盖房屋。
季胥在布肆买了赤、黄、蓝、青、紫这五样细线,结股辫成环,系在姊妹三人手腕上。
“这是长命缕,五月戴着辟恶纳福的。”季胥道。
“一定保佑阿母平安回来。”季凤道。
五月五,各家门前挂艾。
季胥也打算从山间拔了野艾回来,扎成人形,悬在自家门前,以禳除毒气。
因书馆暂时休馆了,两个妹妹近日也在家,伴她一并去采艾草了。
背了一筐,从山里归家这路,只见王麻子家也在挂艾草,王利人不高,逞能要站在木案上蹦高来挂。
其母曹氏嗔道:“还不住手,仔细摔疼了!”
路过崔家屋前时,烟囱里飘出股粽叶糯米香,崔广宗自铁肆归家,手提一小坛的菖蒲酒。
廖氏在院门口迎,给他掸了掸肩上的尘土,问道:“可累着了?家里包了粽子,鬲上煮着呢,阿母拣一个你吃。”
又向内喊:“思思!广耀!瞧瞧谁回来团聚了!”
崔广耀并崔思先后冲出来,一左一右围着,
“大兄你回来啦!”
“阿母不准我们吃粽子,说要等你呢!”崔思道。
廖氏拍她脑袋一下,笑道:“死丫头又编排你阿母,我不许你吃,方才还偷吃一个呢。”
她们在后面过路,看了不禁心生向往,季凤闷闷的叹道:
“阿母怎的还未归来,按陈邮人说的日子,也该到家了。”
从前也想,可逝者已矣,那种想念是藏在心底的,自打知道阿母还活着,扎根骨髓的思念一夜发了芽,长成擎天树木,一阵风刮过,她们便也孤零零,要想阿母了。
季珠越发黏住季胥,小脸在她腹部轻蹭,安静的不说话。
季虎孩未能找回来,贼妇不见踪影,大房近来乱哄哄的,院前杂草二尺高,还是一日季元并季止两姊妹,拿镰刀收拾整净的。
家里两个大人不问事,一个懒懒的躺在床上呻.吟,一个总在院里詈骂女儿,左邻右舍都能听见。
季止不敢顶撞,只能闷声收拾家里。
季富在家也并不消停,偷偷的翻金氏的嫁妆箱笼,偷她的体己钱。
金氏未曾睡死听着了,翻身起来骂,又拉又拽,被一道窝心脚踹的伏在床头动弹不得,捂着心口喘气。
季富得了那钱袋子,去了赵家赌坊一回,想捞回本来,他在那哭道:
“你们评评理,我给大女寻的赵家儿郎,虽是偏妻,可俗话说宁做富家妾不做贫家妻,女儿进了赵家门穿金戴银有何不好?
那婆娘一味与我作对,开罪了赵家,亲事也做不成了,名声也坏了,来日配个伙夫,还能更好?”
说的赌坊的男子同情与他,道:“妇人家见识短浅,难缠啊!”
直到五月下旬,两个多月过去,仍不见音信,不见田氏归家,季胥不免想的多。
幽州离长安路远,当初田氏从沔水上长安寻女,为何最后会在幽州?
此间不回信,是因地址不详,未曾收到她的去信,还是收到了,苦于钱不凑手,出不起邮钱,没法回信,也凑不起归家的盘缠?
又或是在回来的路上出了岔子?
这些猜测,无奈相隔三千里,都没法得到验证,再等也不是办法。
为此,季胥做了决定,去一趟幽州寻母。
她搬开西屋墙角的菹菜罌,将地里的十块银饼挖了出来。
当初这五十两,也是打算急用的,如今所遇之事,正是急切。
她拿了五块出来,余的五块,重新埋回了地里。
待到晡食时,与妹妹们说了这打算,“两个多月了,阿姊想往幽州蓟县去,找找阿母,家里那五十两银,阿姊启了一半出来作用处。”
季凤道:“好,去一趟,我们一块将阿母寻回来。”
季胥道:“幽州路远,你与小珠还是在家等我,我走时托陈家照看,你们自己也注意,不要独身外出,别跟陌生人走。”
这一路远去,带两个孩子总归不便,况且也不知道会遇着什么,还是家里好,临走托付给陈家,再安全不过了。
一说这样的话季凤急了,“正是远,我才要陪阿姊一道去,阿姊路上想打会儿盹儿,也有我帮着看行李呀,阿姊,你便让我陪你罢,
小珠还小,留家里读蒙学,别落了功课,只她一个,咱们也好将她托付给陈家一阵子,陈家大父大母和叔婶惯疼她的。”
四年前,阿姊出门,她被给买胶牙饧这样的话哄住了,结果阿姊丢了,若她不那么馋,执意闹着要跟去,是不是阿姊就不会被贼人略卖了?
去年阿母临走也说很快回来,让她看好妹妹,可是迎来的却是天人永隔的消息。
她这会子怕了,不敢再让阿姊就这样离开自己,她也要跟去,要保护阿姊!
季珠道:“小珠不要去别人家,小珠也要陪阿姊去,书馆暂休了,小珠不用读蒙学。”
书馆暂休,是因杨书师得了老母病重的信,他启程回齐鲁老家,床前尽孝了。
若其母过身,再因其父早年已过世,他将在鲁地为母服三年期的齐衰之丧。
因此书馆最晚可能三年后方能重新开馆,这本就是儒生私人办学,的确存在
许多不定因素,这时候平民百姓读书难呐。
“小珠也能做事,不要和阿姊、二姊分开。”季珠央求道,生怕被丢下,眼圈已有泪在打转。
二个形容可怜,季胥不禁动容,想了半日,道:
“好!咱们姊妹不分开,一起去。不过,这次远行,得做足准备。”
“好!”凤、珠二妹异口同声。
首先,是家中得托付好,才无后顾之忧,既然妹妹们同去,那家中还剩两样要紧的:
一是这房子并驴、鸡这些牲畜;二是县市里豆腐肆的买卖。
“幽州?这一去远啊,真是想定了?”
陈家与她们往来亲密,田氏还活着这件事,吕媪是头个知道的,因田氏未归,这阵子也替她们着急,如今听说要亲自动身去寻,担心不已。
“总要去一趟方知究竟,只是要厚了脸,将家里托付给大母了。”
她又说了家里牲畜每日吃多少草料,在哪处买来,事先放了钱在吕媪这处。
“这驴,大母家里赶集驼东西若用的着,尽管从厩里牵出来使,就当自家的用。”
“你放心,家里房舍牲畜我们必定给你看好,不少一样,若有用的上的,大母也不与你客气。”吕媪道。
听她这样说,季胥反而宽心些,毕竟来回三千里,至少要麻烦陈家两个月之久。
吕媪替她虑到了,问:“你这一去,豆腐肆什么打算,暂时关门不做了?”
季胥道:“不关,照样的做,我将豆腐的法子说与大母,这阵子得劳您一家做豆腐了。”
这豆腐肆若照常开着,每月她能赚八千钱的利润,背后还关乎陈、王、邓、刘四家的营生,一家关,五家吃西北风。
她考虑后,有两个法子,一是买奴隶,可奴隶一时挑不到来路正经的反而招祸,况且奴隶也需要主人监管,也不是短期就能尽善尽美的;
二是连店肆并方子,托付给陈家,豆腐肆赚的钱,刨除成本,按三成利分给陈家,且签一份保密契书。
来找吕媪,便是商量第二种法子,吕媪听说后道:
“听你说的很周到,只一点,县里的豆腐肆是你的大买卖,不同在乡里散卖,帮着打点不过出份人力,三成利给我家,你就少赚许多了,
这一去幽州,多有用钱之处,俗话说穷家富路,我们占二成,便很足够了,再多这心里反而不安了。”
自家日子因跟着胥女做小买卖越过越好,如今陈狗儿也拜了师,和王典计学算账了,这全凭胥女与王典计交好,总帮着说好话的缘故。
现在人家出远门,不过是搭把手,哪好要三成利,最后商量定的二成。
契书是季胥拟的,因陈家无人能识字,她便请的乡啬夫这第三方念给陈家听,并做见证,两家摁上了手印,这事当日便办妥了。
季胥教了她与庄蕙娘点豆腐,姑媳二人上手很快,次日的豆腐便是季胥教她们做的,嫩滑方正,卖相极佳。
季胥道:“我一直放心不下这店肆,见了大母和婶儿做出来的豆腐,这心里的石头可就落地咯。”
逗得姑媳二人发笑,又和她们交待了家里用具在何处,豆渣如何喂牲畜,待定好日子出门,临走将房门钥匙给陈家,便能放心远行了。
家里是托付了,还得想想出行的细则,路线得规划好。
她将舆图拿来,去了趟陈邮人家,向他打听此去幽州,走哪条道方便。
因还在五月,给他家两个孩子带了两条五彩长命缕,另提了二十个粽子去。
其妻子方氏瞧着心里欢喜,热情道:
“怪客气的,里面坐,今日没有文书送,他在地里打桩呢,我这就去叫他回来。”
陈邮人回来洗了把脸,拿那份舆图看了看。
到底是经手文书多,往来路线看的多,对各地的邮舍分布有数,怎么走他再熟悉不过的,想了想道:
“若要我说,你先走陆路到吴县,再一路北上彭城,到了彭城,则坐漕船走泗水,向西到荥阳,再走邯郸广阳道北上幽州,你所要去的燕国都邑蓟县,正在这条道上。
我说的这些都是大路,陆路有驰道相伴,渡口的漕船来往多,到底安全些。”
季胥将陈邮人说的这几站,在舆图上比对了,记在心里,问道:
“我看大多都是陆路,我们驾自家的牛车去,可使得?这样还能省一笔雇车的钱,也能多拉点东西,不然光靠人力背不来多少。”
陈邮人笑道:“自然使得,你有自家的牛车,倒还便宜不少,可有办牛车名籍?”
听她说办了,因道:“那这车出远门不成问题。”
“阿姊,你回来啦,路线可有定了?”
家中,季凤迎来相问。
季胥道:“定了,方才还找乡啬夫办了咱们姊妹仨的传,只是咱们要出郡县,去处远在幽州,县廷办不下来,要递交给郡守审核,得七八日才能办好,正好趁这日子,好好的备行李。”
一面道,一面盘开竹簸上晒的饭粒,指甲一掐,已经晒硬芯了。
季凤道:“日头好,早上煮的那鬲米,倒出来都晒干了。”
煮过后的饭暴晒脱水,便成了一种叫“糒”的干粮,热水一泡就能吃,出行生火不便时,用凉水泡久些,也能泡软了来充饥。
第88章
糒一共晒了十升,她另炸了十块面饼,不好炸多了,春夏之际水汽重,没吃了容易返潮。
除此外,带了二十升舂好的稻米,这些都是主食。
还买了一个温火的小炉,并个两只手掌能圈住的小铁釜来用,倘若路上方便捡点柴生火,也能吃上现做的,因此打火的燔石,姊妹仨的碗筷,一并带了。
主食与简便的炊具有了,还缺容易保存的菜,便将家里能拔的菜都拔了,有春韭、菘菜、葵菜,趁日头好,都晒成了菜脯,并春日攒的蕈脯、笋脯,收在布袋口里,吃的时候用水先泡发。
蔬菜有了,她在家里转了圈,将西屋梁上的两只大火腿取了下来,包好了一并带上,腊肉是吃完了的,这火腿是家里唯一的,容易携带的肉类了,才只吃了一次,只有点皮外伤。
“阿姊,要不要再带几个鸡子?”季凤道,便把家里剩的鸡子,一半煮了,一半新鲜,都包好算在行李里了。
这些已有的吃食,肯定没法带够三千里的量,不过应急时吃一吃,边走,还可以在集市买了新鲜的来补给。
听陈邮人说,有的乡亭附近因过路客商多,自发形成了亭市,乡下不比县城夜禁严苛,夜里甚至还能买着东西,若遇上了,便适当买些吃的用的。
这吃的有了,还得准备穿的,时值五月末,楚越这边早晚有些凉,到中午日头盛,穿件单的都嫌热。
幽州在北方,她们所去的蓟县,她在舆图上看了,上辈子文科生苦背的地图竟然派上了用场。
脑中对比一番,大概是后世北京的纬度,比她们这的气温要低个几度,不过最快也得六月才能到,那会儿都有暑气了。
因此季胥给妹妹们备了两身单的襦衣,换洗的小裤自是不在话下。
至于她自己的,原有的不穿了,去了布肆,同掌柜的道:
“想给我同
胞兄长买两身成衣,他与我身量一致,掌柜的看看可有合适的尺寸?我试了若合身,也好买给兄长。”
少时,她从布肆的里间出来,只见铜镜里一身男子打扮。
粗布的短褐,下穿带裆裤,足腕到膝下斜斜的扎着白布条做的行縢,这样轻动也变的轻捷。
至于头发,也不挽女娘常见的椎髻了,她全都束扎起来,用一块帕头包住头顶,形成个牛心的模样。
她特意在褐衣里头穿了件高领的中衣,遮住半个脖子,看着像是喉结也被遮住了。
再说身高,此时男子身高常见在七尺二到七尺三之间,她身长七尺二寸,并不突兀。说话时再将声线压低些,也就与外头的男子相差无几了。
最后买了两身褐衣,出行在外,男子装扮要方便些。
此外,想着早晚温差大,还备了床绵被。
另想到这车东西,万一下雨,得有遮盖防水的,便买了张大油布。
这油布还有另一作用,她在牛车的四角固定了四根空心竹节,里头插上小一圈的竹棍,将油布支起来扎好,便成了一个简易的帐篷。
不过这是没法子的情况下应急的,她们还是尽力找驿站、逆旅、乡亭落脚,要安全稳妥些,毕竟现在可不是后世的钢筋水泥世界,不说贼人,就是山里的虎狼熊罴,出门都是要提防的。
另还备了照明的松明,雨天的斗笠、蓑衣、木屐子。
并些日常的小物件,不在话下。
总的包了三个大布橐,两个小布橐,码放在牛车上。
最要紧的五个银饼,季胥衣襟内放了一个,裤腿里缝死了两个最后用,另两个分别塞在布橐的深处了。
袖口就放了些钱袋子装的五铢钱,总有五百个,这不比银子,五百个很重了,相当于在超市买了板鸡蛋,并将它们全塞袖子里的重量。
凤、珠身上则各放了五十个给她们应急的,说好了,若有走散的情况,妹妹们原地等候,季胥去找。
行囊渐渐置办妥当,八日过去,正好她们出行的“传”也办下来了,期间田氏仍无音信,她们便按原计划,在六月初二这日出行。
鸡后鸣九分,天边蒙蒙的清灰,本固里好几家来送。
“路上当心,找到阿母尽早回来。”
陈家的大母给她们备了饵饼,是用米粉揉水做的,拿着还热乎,塞在她们车上,
“拿着路上吃。”
还有曹氏给塞的鸡子,邓家的豆脯,刘家的菘菜……
“够了够了。”
季胥接也接不过来,抱个满怀,一眨眼的工夫,牛车多了好些吃食。
几家亲热的,并些瞧热闹的邻居,乌泱泱的人,直送出谷口。
“这打扮真像个小子,怪俊俏的,慢些走,仔细路上的石头颠坏了你的车。”他们在后头道。
陈穗儿不舍季珠,一直在车旁拉着她的小手跟着走,说:
“以后谁还陪我玩小儿戏呢。”
只见甘家的轺车正要进来,甘王女自车上下来,拉着季凤说了好些话,两个小女娘依依惜别,交换了袖中的手巾。
“我等着你回来。”甘王女道。
“我回来咱们去摘菱芡。”季凤道,“你腿脚不便还出来,快回去罢,仔细招了露水腿疼。”
阿耐陪着来的,给备了肉脯,并五升的糗粮,这也是种干粮,一件件的交代道:
“肉脯是王典计他老人家的,这糗粮是我做的,拿稻米、菰米、胡麻、枣脯磨成屑,炙熟了的,你拿水拌一拌就能吃。”
“好了好了,你们那处也该了了,我这里还要祭祖神呢。”
祖神,是这时候的路神,百姓出行前都会祭一祭,以葆路途平安。
只见王典计在路边设了小土坛,上头燃火,催着季胥来拜了,自己沿着坛边,向地下祭酒,嘴里嘀嘀咕咕的:
“今既出行,道路开张。风伯雨师,酒道中央……”
牛车吱吱呀呀渐渐走远了,旭日初升,季胥回头再看,远处送行的人只能看清个黑点了。
“阿姊,小珠,你们瞧,前面那路竟宽成那样!”
她们从乡里颠簸的小路走了几十里,只见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现在眼前,两旁的山,硬生生的被堑开了,山中多出一条道来。
“什么人修的?连山也能劈开!”季凤惊道。
“这是驰道,只有朝廷才能主张修缮,倾注了诸多的人力。”
走惯了坑坑洼洼的小路,这驰道在季胥眼里也是条“高速公路”了,毕竟有三十米宽呢,分成三股道,还修的平坦。
不过,这中央三丈,也就是最中间那股道,并非普通百姓能走车穿行的,乃是君王车驾的专有道路,也叫做“天子道”。
普通吏民走两侧,若擅自行走“天子道”,车具要被缴收。
对季胥来说,能走两侧的旁道也是好的,这比小路不知好多少,对没有减震的牛车来说,不颠簸就是对屁股和腰椎最大的友好,她一挥鞭,将牛车赶上旁道。
日头西晒,还能借这山头躲躲阴,真好。
不紧不慢的赶路,偶然看见奔走各地传递文书的车辆马匹,穿梭在道上,凤、珠新奇不已。
“瞧那枣红的大马!在乡里可是见不着的,难怪修驰道,用处竟这样大。”
季珠好奇道:“我们的传,也是这样传递着办好的?”
季胥笑了说是,便见她恍然大悟,像是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作体系一样,小脑袋瓜里不知在想什么。
黄昏时分,她们走了有百十里路,如期到了陈邮人所说的驿站。
这驿站是比邮舍更高级别的邮书迎送之站,邮舍的邮人是步递,这驿站的驿卒是马递。
院里还能看见驿卒翻身下马,大步进了舍内,后头有厩夫牵了马去饮喂。
除了这些公职人员,驿站也接待外出的百姓,按客舍好次收钱。
季胥跳下车,牵牛入内,凤、珠两个头回来这样的地方,在车上探头张望。
“这就是驿站了。”
“干净的。”
她们说道。
“站住!”
只听望楼上一声喝,一小吏探着身子,手指她们道,
“今日驿站不接外客!”
季胥道:“不知是何缘故,我们一行赶路至此,再向前要三十里外方有落脚的邮舍,天黑前恐怕赶不到了。”
那小吏高高在上道:“明儿督邮大人要下榻驿站,你瞧这里外才叫扫的多干净,要你住进来岂不污秽了?”
“我们走时定将所经之地扫干净,不教费事。”
小吏说罢便挥手驱赶她们,任季胥说软话商量也不松口。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我们身上又没泥点子,哪就污秽了?他是督邮的王八小儿么,这样奉承,住都不让住了。”
走出院门,季凤一阵骂,望了望天色道,
“阿姊,太阳落山了,咱们还往前走吗?”
季胥环望一周,道:“不走了,这处墙角避风,借着驿站的人气,咱们扎油布,在这留夜。”
说话便干,四角立杆,姊妹仨人合力,将油布牵开,个高的季胥负责在高处四角扎麻绳,个矮的季凤则在低处扎,季珠负责帮忙递东西。
三人配合着,只见牛车上,一个四方的帐篷很快扎好了。
季凤拍手道:“还是阿姊有主意,王八小儿,不让我们进,还就没有住的地方了!”
朝那望楼方向叉腰咄了口。
季珠也学她,小脚一跺,咄了口。
季胥将小温炉和铁釜拿出来,为赶路,她们路上吃的熟鸡子,并些用凉水拌开的干粮糊糊。
这会子趁天色未暗,做点热食来吃,只听此啦啦一声,黄澄澄的鸡蛋打入小釜中,煎的外焦里嫩,水一冲汤色变得乳白。
她们带了个小木桶,半路遇上小河溪流,灌上半桶做补给,这会儿正好用的上。
面饼在里头煮松,舀些事先配好的料,烫上三颗刘家给的菘菜。
三人捧着碗,满足的吃了起来,只见远处夕阳正好,边吃边赏,一时心情都好了。
那小吏在望楼上,只觉一股霸道的香味窜上来,嗅了几下,肚子哀鸣不已。
他探身望去,只见东院墙旁,那被他驱赶的小郎,带着两个妹妹,对着夕阳正吃晡食,有说有笑的,竟一点不愁苦。
可怜他馋的直嘬牙,只能咬了口手中干巴无味的馕饼。
第89章
驿站院墙外,接连的来了两户人家,俱是赶路到此地,被小吏拦下不让进驿站的。
一户赶驴车,一户赶牛车,见季胥现在墙角扎下帐篷,都有
从众结伴的心理,也在她牛车旁停住。
不过他们没有季胥这样的油布,准备在车上露天的睡一夜,其中一户人家,还问季胥讨了点生水喝,瞧着面善,一问是携女儿投奔亲戚的,可惜不与她们同路,否则还能结伴而行。
妹妹们当着外人的面,都管她喊“阿兄”。
“阿兄,这釜和碗筷擦洗好了。”
“阿兄,被子铺好了。”季凤道。
姊妹仨钻进帐篷内,拣了个装衣裳的软和的布橐做枕头,躺下睡了。
隔壁晚到的两户人家,打点了肚子,也渐渐的安静下来,蜷缩在车板上,伴着星辰睡着了。
次早鸡鸣后,季胥拆了帐篷的油布,湿了一手的露水,隔壁的人家道:
“还是小郎你这油布备的好,昨儿夜里起一阵风,怪冷的,早上又降露,瞧瞧我们头发都湿了。”
季胥道:“这两日的确露水重,等过会儿太阳起了又热的厉害。”
她这油布到时候还需摊在车上晒晒干,这会子简单吃了剩的熟鸡子,打点过后,赶路向吴县了。
好在后头一路的驿站,都是接待外客的,她们在第五日隅中时分,太阳正盛的时候,赶到了距离灵水县五百里的吴县地界。
这一路走来,水道纵横,见了杨柳依依,莲花正盛的扬湖,那会儿还早,渔人乘一叶小舟,在湖心起网收鱼,推撵上两桶活鱼,赶着进城卖最早的集市。
沿路可见盐户拿着官府分发的瓦盆罐子等工具,在门前煮盐晒盐,不过这盐并不是私人的,也不能私自买卖,官府会统一来盐户家采收,按盆给价钱。
“吴县到了!
吴县到了!”
季凤指着远处的西城门阊门,激动的道。
只见那城上盘楼巍峨,飞阁相连,城墙如巨龙蜿蜒,护城河底下仿佛卧着巨龙的半个身子,太阳底下折出鳞片的粼粼波光,直晃人眼睛!
吴县作为会稽郡的治所,光城区就有近五十里,城中又套有小城,规模比灵水县大的多。
她们自门洞入内,仿佛小游鱼入了汪洋。
只见里头行人流水,列肆招牌,目不暇接,鱼虾、梓木、江陵木、铜器、锡器、丹砂,应有尽有。
难怪明代有诗写“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吴地阊门的繁华,早在西汉就可见一斑,虽说不及后世的姑苏城车水马龙,长灯繁华,但在乡里待久了,也有种来到大都邑的震撼。
她就还算镇定的,凤、珠两个妹妹眼都看直了,口中的惊呼就未曾断过。
“连驿站也比我们这一路住过的要气派。”
季凤道,她们在驿站卸了车辕,将牛拴在厩中,自己背了大包小包的橐囊,跟着引路的小吏,上至二楼的客舍。
不少外地客商也在驿站落脚,口音各异。
吸引季胥注意的,是一队车队,总有十人,都是汉子,他们在楼下吃酒说话。
听话口,是从乌伤来的,前往长安赴役的戍卒,下一站也是彭城。
他们这车队,以其中一个押车的车父为尊。
季胥望了眼,那汉子形容高大,言谈间一股豪气,唯独吃了酒,抚摸着袖口细密的针脚,说:
“此行唯一放不下的,是家中的老母。”
“我的姑舅大母咧,吴县的驿站住一晚就得六百钱,倒比一路住的翻了两三番,不过房间是大点。”
才在下面给了房钱,季凤娴熟的放了行李,一面铺床,一面道。
季胥将窗户打开,只见外头过往热闹,肚子咕噜噜的饿了,她道:
“你们在屋里闩上门,我下去将那茄子给做了,咱们中午吃茄盒。”
这茄子还是昨日在过路的乡市买的补给,天气热,再不吃要放坏了。
她寻至驿站的厨房,给管事的厨啬夫塞了二十个钱,借了他们这的一口大灶来使。
如今还是中午,吃中食的人家到底在少数,厨房并不忙,厨啬夫得了钱,便不为难,给她用了。
她到隔壁市内,找肉肆买了块肉,泡发点自家带的韭脯,茄子切成半开口的圆状,喂进剁碎的肉沫,在面糊里裹一圈,再在韭菜里沾一圈,下热油里炸,那声音和下雨一样好听。
一阵香飘来,勾的人陶醉不已,站在灶边的厨佐,咽了有半车口水。
他本是被叫来这,看着季胥,别教她偷了厨房的东西。
却见这小郎,调料、刀俎,都带全了,除了柴禾,一点没碰厨房原有的,她用过的那口灶,也都亲自在收拾。
甚至还递一块炸好的给他。
“小郎,你尝尝我这茄盒,好吃的。”
厨佐欢喜的接了来吃,那茄子外酥里嫩,兼有股子韭香,内里的肉嫩而不柴,一口险些连舌头都吞了,话多了起来,
“瞧你年纪与我相仿,竟有这等厨艺。”
季胥一面收拾,一面道:“我也是爱做这些,自小学的,我问一问,这驿站的客商,多是哪来的?”
“南来北往的都有,大多是东边买、西边卖,走南闯北的贩贾。”
厨佐吃完一个,爱的连手指的油都嘬了一遍,眼角不住的瞄那碗里剩的。
季胥又递一个给他,打听道:“我听说咱们吴县的铜器、细葛布出了名的,想来那些贩贾也贩卖这两样了?”
厨佐道:“卖的,我见过这样的贩贾,小郎也想做?你有车船?”
季胥道:“不过一辆赶路的牛车。”
“那不成,人家有车队漕船,还得□□押送,你这样独的一辆牛车,不成事的。”
季胥不过想挣点沿途的盘缠,这住宿嚼用是笔大开销,到了幽州还不知是何境况,万一滞留的时日长,这五个银饼就不够用了,是以,季胥顺道想挣点钱。
她们下一站是彭城,处在获水与泗水交汇处,水陆交通发达,属于经济繁华的交通枢纽,她若能顺道带些吴县的货物去那,不愁脱不了手。
只是,银饼变成货物,路上就惹眼了,香饽饽似的容易招惦记,若特特雇打手护送,这点东西不值那个本钱;
若能和车父那行赴役的戍卒一道同行,再好不过了。
“去去,我们一行十人,行装从简,只为赶路,岂有工夫与你一道,误了役期你可担待不起!”
如今服役,是按县逐车编组,每车十人,送往服役地点,车父是这十人之间的领头羊,他为人正派,也不收季胥的钱,将门一关,不愿与她一道。
过会子,车父与通行戍卒在楼下吃酒,只见一厨佐给他们端来一盘圆溜金黄的吃食,他道:
“站住!我们可没点这个!”
厨佐道:“这是一个小郎送的,他说与你有缘,送你们就酒吃。”
“何来的缘?”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你们的牵挂是一样的。”厨佐按交代的道。
车父本想驳的,一闻此言,便默住了,问道:
“那小郎呢?”
季胥候在厨房听信,那厨佐说的话,是她的最后一试,不成便罢。
只见厨佐欢天喜地的领了车父来。
那横面虬髯,人高马大的车父,在她肩膀一拍,朗声道:
“弟何不早说,此行幽州三千里是为寻母,我范昌,生平最敬服孝心至诚之人!明日鸡鸣后,你只管跟我们十人走,这一路到彭城,护你周全!”
客舍内,凤、珠二人吃着茄盒,神
采陶醉。
“出门在外,还能吃到阿姊的手艺,真是天底下一大幸事!”季凤道,手背给季珠揩了揩嘴角的油点子。
季珠手捧一个,也吃的欢喜,问道:“阿姊去哪儿了?”
一个时辰后,只见季胥背了个沉甸甸的大布囊回来了,丁零当啷的,揭开一看,竟是铜镜。
个个打磨的光滑锃亮,做工精细,背面还有独特的镜铭。
“会稽吴县制,用之大吉,宜贵人。”
到底蒙学不是白读的,季珠挨个的捧了,顺当的念出了背后的铭文。
“总有五十个!”季凤则数了道。
这铜镜正是季胥准备运到彭城的货物,虽说比细葛布重,但她打听了,车父那行,十人乘一辆牛车,她们此行的重量,加上铜镜也不抵那十个汉子,倒不会因负重多于他们,而耽误人家的进程。
细葛布虽更轻,但彭城也盛产葛类,恐怕两厢差价不大,最后便进的铜镜,花了十两银。
话说大房,
季富在屋里翻箱倒柜,他还欠了赵家赌坊大笔钱,脸也厚了,并不避着躺在床上的金氏,大剌剌的将屋内翻乱,一脚踢开个衣簏,道:
“母在世的时候,给你的那对耳环、银戒子呢?”
金氏前儿挨的窝心脚还没缓过来,说话还疼的岔气,她冷冷道:
“那是因我生了男丁,母给我的。”
季富道:“什么你的我的,我为这个家赚钱时,可有分你的我的?没我这一家子早喝西北风了,那些首饰还能留到这会子,快快拿给我,把债还了。”
金氏强撑心火道:“年前百价飞涨,你有多少日子没往家中拿钱了,真当孩子吃西北风就能长?那首饰我早当了,你要也没有。”
季富是不信的,他心内有一笔账,家里有田有地,不至于穷到金氏当首饰的地步,不过是死守着不肯给罢了。
他接连的不着家,这日回来,容光焕发,站在檐下,对扫院子的季止道:
“阿翁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季止一点也欢喜不来,不过是哪家的妾,她不想嫁人,因道:
“我今年才十三,不到许人家的年纪。”
季富道:“阿翁哪能不知,给你寻的盛昌里的赖家,家中卖鱼贩虾的,日子好过,你到他家做几年养媳,到了岁数再成亲。”
季止的脸一下白了,她从前在盛昌里叫卖,知道那家。
儿子生下来就是不好的,十岁上了还不会认人,说话还淌口水,人都管他叫赖傻儿,季止卖东西都躲着他家走,因那赖傻儿爱拿石头扔人。
季止听说,扫帚也拿不住了,掉下来砸了她的脚,也还呆呆的。
是季元冲出来道:“阿翁怎么忍心让女儿配个赖傻儿!”
季富见她更没好气,说:“若非你阿母搅合了你的婚事,也不到这田地,阿翁丢了活儿,又欠了债,也难呐,你们也该替阿翁想想。”
季元道:“家里还有二十亩地,还有房舍可卖!”
季富一听将她喝止:“胡说!祖宗基业怎么能动!”
季富也怕人家指指点点,夜里再送季止去赖家,季止哭了一日,找金氏求情,可金氏近日总懒懒的不理人,季元去说也不见回应。
夜深后,季富果来西屋拍门叫人,她们吓的不敢开,季止道:
“阿姊,我们逃吧。”
季元没有说话,姊妹双双向外望,只见窗外夜色如漆,深不见底,一时逃到哪去呢。
那老旧的门闩,经季富踹了几脚就断了,他一把推开来拦的季元,拽了小的那个向外走。
季止抱住门框,喊道:“阿母,救我!救我!唔……”
嘴被堵上,兜头一个麻袋套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整个人腾空了。
却听的一声闷响,又轰的掉在地下,忙的扯开麻袋,头发凌乱的布在脸上。
一眼望去,只见金氏手里一根带血的门闩,胸膛起伏。
季富昏死在地下,口中细微呻吟。
第90章
待季富迷迷糊糊的有点意识,只觉金氏在他眼前动来动去,他一动,才觉身上被她以麻绳死死的捆缚了,有气无力的骂道:
“你敢谋害亲夫,我要告到乡啬夫,告到县廷,治你弃市之罪……”
被金氏以一团脏抹布堵死了嘴,又昏死过去。
“他日后当真告阿母,可怎么拦得住,又不能一直捆着他。”季元道。
金氏搂住身子打颤的季止,摸了摸她的脸腮,扶过她的头,重新将丫髻梳篦了,目向窗外的黑夜,像是狠了心,道:
“这处没法待了,他迟早将你们一个二个全卖了,我们离了这,去投奔你们的姨母,沿道找一找你们的弟弟。”
“是了,县廷说那贼妇携了弟弟向北去了,这一路正好打听打听,只是姨母家远在邯郸,咱们的盘缠打哪来……”
姨母家远,逢年过节也走不起亲戚,季元从出生至今,也只是听说过这个姨母,未曾亲见,偏偏季富将家里的钱都翻去赌了,恐怕母女仨,都凑不出一百钱。
只见金氏,来至院内的鸡埘旁,里头原有的两只鸡,早被季富捉去卖了,里头只剩了鸡屎和鸡毛。
金氏将手伸进去,在角落扒拉一番,抠出块布巾,解了上头的结疙瘩,里头正是季富朝她要的银耳环与戒子。
君姑在世,原还有留给她碎银子的,只是先时她不防,被季富翻找出来赌没了,只藏住了这仅剩的。
“好在没让阿翁翻了去,咱们有盘缠了。”
借着月光见了银闪闪的首饰,季止庆幸道。
金氏道:“这点哪里够的,加起来不足二两的。”
这首饰请工匠打时就用不起多少银,打成的极其简薄,这会擎在手心,都不成原先的形了。
“我有!”
只见季止返身进至西屋,从床底下的老鼠洞掏出个钱袋,倒出来一堆五铢钱,有五十个。
这都是从前她做小买卖,背着金氏,每日抠出来一点攒下的。
金氏给她头上戳了下,骂道:“死丫头竟敢背着我藏私房钱,我不说盘缠不够你也不拿出来了,放你那丢了可惜了,都拿给我管。”
说罢也不客气,将那钱都搂过来收着了。
季止在一旁垂手站着,瞧着眼巴巴的,身上的肉疼。
又听金氏道:“这些还不足,听说办传要些时日,趁这日子,将家里那二十亩地卖了。”
次日早,季富仍塞了嘴捆在西屋,金氏携二女,去乡啬夫那办理了前往邯郸的传,外出缘由是寻子、投靠亲戚。
只是家里二十亩地,本就不算上等良田,只能算中等,加之卖的急,只卖了十八两。
外人见她卖地,也有疑心的,只是听说她丢了孩子,才变卖家产以找寻,倒也谅她这份急切的心。
也有问:“你家季富呢?几日不见他了,卖田这样的大事他竟不来?”
金氏诌道:“县里找了份车夫的活计,并不回家住了。”
众人便信服了。
待到七日后,一乡亲拿着金氏临走托付的钥匙,将大房门解开,不防被吓了一跳。
季富躺在地下,瘦了一圈,屎溺一地,见人来在地下蛄蛹,身上的骚臭味熏的人掩鼻直退。
那乡亲忍住恶心,替他将那团堵口的抹布抽出来,只听他道:
“报官……我要报官……”
那毒妇,每日只给他吃个豆脯,怕他尿多,连水也给的有限,这会子他的喉咙哑的连话也说不全。
话说季胥一行。
因和车父一队相伴,安全的行路千里,途径寿春、合肥等地,到了彭城附近。
三千余里路,已经走了将近一半了,实在是件可喜之事。
彭城附近水道交纵,陆路不能通行,她们便改乘船只进城地界。
只见津渡停有许多渔翁打扮的百姓,有的撑竹筏。
有的则撑木罂缻,季胥没见过这样的,多看了两眼。
只见是一种底下连着空心的水葫芦,上面缚块木板,利用水葫芦的浮力,能容纳三四人的小舟。
篙人在津渡口以摆渡谋生,进城一趟按人头算钱,素日大人十钱,小孩五钱。
季胥姊妹仨,加一辆牛车,一只独筏坐不下,那掌篙的老翁道:
“这样,小郎你雇我们两家的,我们中间搭木板,固定在木罂缻两头,结驷而行,足能载重你一家。”
“好。”
季胥便雇了两只木罂缻,结驷并渡,妹妹们将布橐或抱或背,坐在中间。
因这牛没渡过河,怕它发狂,季胥按老翁教的,用一块巾子蒙住了它的眼,跟在一旁稳住它。
车父那行戍卒,则雇了三只竹筏结驷,连人带牛车,也渡水进城了。
凤、珠两个在水上东瞧西望,满眼新奇。
只见那彭城依水而建,水道直通城内,她们竟是坐在木罂缻上,一路划进城的。
连那城门吏查看她们的传,也是坐在舟上,将木楫打横过来接递的。
城内水浮陆行,水上唱棹,岸上转毂,士女商贾,苎衣绮服,行路杂沓,看的人眼花缭乱。
“嚯!瞧那大家伙!”季凤惊呼道。
“那是楼船。”撑篙的老翁笑道。
只见一艘足有四层楼高的楼船举帆入内,那白帆尖,远远看着几乎剐蹭到城门洞的拱顶,待走近了,只见船板上倡优啁戏作乐,依稀可见船内公子哥把酒言欢的身影。
跟那楼船一比,季胥她们乘的木罂缻就和蚂蚁似的。
“神仙菩萨,这些人也太会享福了,把船都做成楼宇了。”季凤看的乍舌,连连惊呼。
她抱着个大包袱,脚底还夹着一个,连日赶路面多尘土,多日未洗的头也结绺了,心想,也不知那楼船坐起来啥滋味?
“粱饭,卖粱饭!”
两岸店肆叫卖连连,水上的小筏也有揽客的小买卖,
“荷花,刚采的荷花花诶!”
“鲂鱼,新鲜的大鲂鱼!”
“桃滥水,小郎,买二升桃滥水,生津又解渴。”
季胥她们上岸时,岸畔一小贾在卖桃滥水,筐内盛的新鲜大桃子,旁边立着个木石制的舂碓,桃子放进去舂压,汁水流在竹筒内,还给加些麦芽糖。
季胥想,这不是鲜榨桃汁吗?
于是道:“来十三筒。”
车父那十人,在她们后头也将要靠岸了,这一行多亏能和他们结伴,少了许多悬心的事。
“范兄,喝点桃滥水解解渴。”季胥和车父范昌道。
“好!此去一别,你我兄弟不知何时再见,咱们以此代酒,喝一个!”
范昌道,他这一路,多亏和季胥同行,五脏庙倒是享福了,因道:
“日后过乌伤县,定到城北寻我范昌!我带你炙肥羊、吃美酒!”
两厢就此别过了,季胥她们姊妹,一面喝着甜滋滋的桃滥水,一面找寻能落脚的逆旅。
“真好喝。”
季珠坐在牛车上,捧住竹筒,咕噜噜喝的一滴不剩,把嘴一舔,这竹筒晃了晃,也舍不得丢。
这一路,她们啥都舍不得扔,啥破烂都捡,别说干树枝了,就是路上看到坨晒干的牛粪马粪都想捡来烧,实在是有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要用的时候没有,便格外棘手。
像用破的袋口、漏水的竹筒,都舍不得扔了,袋口到了驿站缝补缝补还能用,漏水的竹筒还能盛饭,这次车父他们人多,就用着了。
季珠嘀咕道:“这个很好,可以拿来当杯子。”
塞进了布橐里,准备到了逆旅,涮涮干净。
“走走,去看泗水求鼎!”
“听说周鼎出泗水了!快去看!”
正寻到间逆旅的招牌,一时人流涌动,竟将路堵住不能过,成群的都向泗水桥上赶。
季胥举目望去,只见桥上力士黑压压一地,合力从泗水中牵挽一绳索。
“一、二、三!拉!”
“一、二、三!拉!”
口号如雷,隔着河岸都能听见。
皂服官吏又牵来一批官马、官牛,套上绳索,随口号举鞭,向一个方向驱赶。
那平静的泗水河面,竟隆隆作响,一个古老的大鼎,其中一角被绳索起吊出水面了!
然而,因其太重,生生将绳索坠断。
桥上合力的兵民,呼啦啦仰倒大片,那鼎落回水中时掀起巨浪,打湿了岸边一圈人,足见庞大。
“是龙尾!”
“水中有龙!我看见龙尾了!”
“是龙尾拍断的绳索!”
人群中嚷道,一传十,十传百,百姓都信服不已,转头都称看见了。
季凤将眼揉了又揉,“龙在哪儿?我怎么没瞧见,阿兄,小珠,你们瞧见了没?”
季胥并未看见,她是觉着因鼎过重而断的绳索。
季珠亦是摇头,“没瞧见呀,就是好大一道浪。”
“那浪里的龙尾,你们竟没瞅见?”河道旁的百姓道。
季凤对着水面,将眼瞪的铃铛一般,“真是奇了,人人都能看见,我竟看不见?今儿非要看见了。”
眼看乌云压日,天一下暗了,像是有场大雨要下。
“换铁索,速换铁索!”桥上主事的官员命道。
泗水岸畔百姓议论纷纷,已有雨滴湿了面庞,一时也不肯走,个个以袖掩头也要瞧这热闹。
就连水中那座楼船,也停住了,船舱里一排的公子哥,探身出来,指着落鼎那处交谈。
“这雨不知下多久,水位高了,可就不好捞鼎了。”
“得趁早捞出来。”
时人对鼎是迷信的,相传,禹铸九鼎,象征天下九州,春秋时期,周王室衰落,诸侯强国都想将九鼎占为己有,直到秦灭东周,九鼎也在争抢中遗失了,有流传说这九鼎便沉入在彭城泗水河下。
《秦始皇本纪》有载:“始皇还,过彭城,斋戒祷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想想,始皇泗水求鼎而不得,如今的泗水,眼看能将鼎吊出水,人心自然振奋,连彭城令也匆匆下马,赶来了桥上指挥。
因雨渐大了,季胥她们先进了逆旅。
这逆旅不同驿站,是私人商贾开的,掌柜的也站在门口看的津津有味,一个小子在店里引客,帮她卸了车,牵牛入厩。
季胥要了间靠泗水的房,一推窗,就能看见桥上的景况。
凤、珠二妹看他们捞鼎,看迷了。
“阿姊,那店小郎说的那样真,莫非这泗水里,真有龙?”
季凤撑窗望道。
方才进来一路,店小子和她们说了彭城代代相传的,当年始皇泗水求鼎的事:
“要说那次,也和这次一般,鼎都起一半了,鼎内却有一龙头伸出来,将绳索咬断了,可惜那鼎又沉入水中,再不能寻了。”才刚那店小郎说的绘声绘色。
“也不知这次能不能将鼎捞上来。”季珠道。
季胥道:“我是不信水中有龙的,捞不捞上来暂且不论,只是泗水岸边人越多,咱们的五十枚铜镜,越好转手了。”
“这倒好,我竟忘了这层!”季凤回过头来,开心道。
90-100
第91章
她们走了十几日路,途中虽在小驿站、乡亭过夜,但到底是接待公办官员为主的地方,地方小人手不足,并不给百姓提供洗漱的热水。
车父那行汉子,途中便钻进小溪里光着膀子搓洗,还邀请季胥也下水。
她只能诌说怕凉,那群汉子为此还笑话她,大男人竟怕凉。
于是这一路到彭城的逆旅,身上尘土累累,季胥入住的头一件事,找店小子要了热水。
很快两个小子便抬了个冒着热气的大浴桶上来,姊妹仨脱了衣裳钻进去,彼此将身上的泥搓了一遍,连头也用瓢浇着洗了。
起来时,那水都是浑黄的,奢侈一把,又费钱要了第二道水,洗的清清爽爽出来。
“感觉自己身上轻了两斤。”季凤感慨道。
“阿姊抱一抱你看轻了没?”
季胥将她抱住捉弄一番,坐在窗畔的榻上,用帕子给她们绞发。
半干了又换季凤给她绞,如今天气热,再对着窗吹一吹,很快也干了。
只见烟雨朦胧,那泗水中,已是换成铁索来捞鼎,汉子们牵着铁索一头,泅入水底。
只是雨势渐大,好几个沉浮,竟未将铁索系在鼎上,岸上驻足的百姓急的指指点点。
季胥重新以帕头裹发,胸口束紧布条,换上男子的装束,交代过妹妹勿出客舍。
便背了那袋吴县来的铜镜,掌伞向外去了,因雨地湿漉,她脚下的布鞋也换成了木屐,走起路来笃笃作响。
“看一看,吴地来的铜镜,贵人,要买铜镜不?我这镜子,可照万物,照之大吉。”
“你说这镜子可照万物,若能照见水底的龙,我便买你的。”
岸上的絺服贵人道。
他们都是听说龙腾出水,拍断系鼎的绳索,四面八方涌来泗水岸畔看热闹的。
“听说真龙身长十余丈,上可腾云驾雾,下可潜海万里,我这镜子不过巴掌大,恐怕不能容纳其真身,不过,这镜子却能照出其当真来过的证据。”
季胥说的神乎其神,左右百姓,连那贵人都屏气听住了。
“什么证据?”
“你快说。”
“快说!”
“才刚好端端的,天就变异了,可不正是黄龙在呼风唤雨,瞧这雨,下到这会子还没停呢,落在我这镜子上的,是什么?”
她将铜镜一擎,上面倒映的可不正是雨珠。
“是了,这雨还在下,说明水底的龙还在。”
百姓附和道,其实季胥这么说,不过是好听,让人觉着久等也不是白费的。
他们这心情好了,自己的铜镜也就能卖出去了,左右果真都来买她的铜镜。
岸畔一驾马车内,隐隐传出一声嗤笑,季胥抬头见了,那车,四面皂盖,两侧车幡是朱色的,如今六百石的官员,才能将左侧车幡漆成朱色。
那驾马车,左右车幡竟都漆成朱色,得是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了,还有那车轮毂,也都是朱漆,一看里头就是大贵人。
季胥出门这些日子,已经学会看车辨人了,这人得罪不起,她只当没听见那声笑,又沿河叫卖一阵子。
“吴地的铜镜,大吉大利的铜镜!”
这河畔是有河市的,岸畔流连的百姓成百上千,大约都被那捞鼎引住了。
连市吏也不例外,市楼上攀住一串小吏,向河心斜斜的望着身子,一时也无人来驱赶季胥,否则她这样外地来的,没入市籍,绝对是不给卖的。
季胥便抓住这会功夫,卖力的推销铜镜。
“这铜镜可爱,真是吴地来的?”
不少拿住把玩打量的,很快都转手卖出去了。
她这铜镜总的进价是十两,卖五百钱一个,也就是半贯钱。
买去的多是富家士女,有的给她银,有的则给金,也有拿半贯五铢钱给她的。
如今官府承认的法定货币,分黄金、铜这二等。
其中黄金为上币;铜钱,也就是如今流通的五铢钱,为下币;银子这时候还不是法定货币,但在市场上也有流通,百姓并不排斥。
金子多铸成边缘厚、中心内凹的圆形饼状,一金则是一斤金,这时候一斤为十六两,平常花销用不上“一金”,所以通常会剪碎了,以便使用。
普通人家少有能直接接触到完整的金饼的,使用碎金、碎银、铜钱诸多。
因这铜镜卖的是富家子弟,季胥特地带了个铜质的秤钱衡,来称重所收的碎金碎银的重量。
按这会的换算比例,一两银值一千钱,一两金值四两银。
季胥向路人打听了附近的“子钱家”,是专事放贷的富商大贾,把手中收来的这些钱,换成了方便携带的银子,一共二十五两,另给了八百钱的水钱。
算下来,这趟运铜镜到彭城,挣了十四两二百钱,加上身上剩的盘缠,总的能有三十两左右。
来时带了二十五两,如今不少反多了,心里一下踏实不少。
季胥觉着,下一站到荥阳,还能接着做顺道的买卖,不过从彭城到荥阳,得走水路了。
她得到津渡口打听打听近日出发去荥阳的船,顺路带什么货,到市内转转再做决定。
“走不了!你瞧这雨大的!看天色还有下的日子,我们这船小,遭不住!你上楼船官署问问,看有没有能走的官船!”
大雨里,一个身披蓑衣,忙着下船锚的船夫向季胥道。
他们这样的私家船,多是一些行商贩贾运送货物的,船小,载重也小,抵挡不了风雨,因都停在渡口不走了。
还有的因雨下的大,临时停靠在彭城的,津渡口一排商船,问了几家都摆手不走。
这个老船夫心肠好,看季胥身上淋湿了,给她指了别的路。
季胥谢过人家,问路找到了楼船官署。
这是专事造船漕运的官署,一般设在江海河道之处,由官府出资建造,多为楼船,载重万斛,比普通商船大的多。
地方的粮食、漆器、金银器、丝织品等等,都通过官府的楼船,运至长安,以供给宫廷贵族,当然,这些地方上的手工业,包括楼船官,都归九卿之一的少府掌管。
季胥问了,也说不走,要等雨停。
“也不知这雨啥时候停,多住一日都是钱啊!”
出来时听见一旁在怨天,季胥也是这样想,逆旅的客房住一日就得六百钱到二两银子不等。
倒也有小驿站或是小客舍的大通铺,十几人混住在一块,几十钱一日。
不过不到不得已,季胥还是不想住那样的,人多手杂,她总要要外出采办打听,两个妹妹留在大通铺怎么放心的下,就是包袱也不好看顾。
因此住的六百钱的小单间,要滞留也没办法,天气因素避免不了,好在刚刚才挣了钱。
季胥到河市逛了圈,这处的鱼货丰富,名贵的有鲐鱼、鮆鱼、鲰鱼、鲍鱼。
不过她全身银钱加起来,也不够买两条的,难怪说“鲐鮆千斤,鲰千石,鲍千钩,可比千乘之家”,能养几千斤的这些鱼,都可富比诸侯了。
也有相对便宜的鲤鱼、鲫鱼、鲂鱼,但新鲜鱼货一路下来,哪能活到荥阳,所以她打算买些晾好的鱼干,带到荥阳转手,不过这几日滞留在这,也不急着买,临走再买。
回逆旅时,店小子见了她道:
“小郎何不将你那牛牵去泗水桥上,听说官府在征用力牛捞鼎,去一趟就给百钱呢,若捞上来,能摸一摸那周鼎,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季胥见外头雨大,淋坏了家里的力牛她倒心疼,再说桥上人多,踩踏挤坏了人更得不偿失,因也未去。
“阿姊真厉害,真都教卖出去了。”季凤见她空手而归,欢喜道,又给她翻件干里衣让换上,只见她们仨方才洗澡换过的衣裳,都让季凤给搓洗了,牵绳晾在窗口那。
“我们一直在窗边找阿姊呢。”季珠道,她们还小,跟出去怕丢了,再个要看行李,便留在旅店等她回来。
要了三份的鲜鳜藕白羹作晡食,姊妹仨吃饱喝足,关好门窗,伴着窗外的雨音,睡了个好觉。
外头阴雨连绵,连着住到第四日,她趁这几日功夫,重新买了补给,便和妹妹待在房间看外头捞鼎。
一面补季珠衣裳上的破洞,是教树枝划破的,这会子不买新的,路上穿太好反遭惦记,就这样补一补还能穿。
“阿姊,你瞧,倒像是大房的伯母!”季凤道。
只见楼下的河砾道上,金氏淋的雨打鸡一般,袖子掩住头,朝她两个女儿招手催促。
季元、季止身上背着大包袱,刚从一竹筏下来,头发淋的贴住脸颊,挨在一处左瞧右看,避着车马,跟金氏前后脚进了这间逆旅。
“你们这分明是店大欺客!不得了了,住一日七百钱,怎么不上街上抢!”金
氏一听,在案前叫道。
“歇歇接接下了四五日的雨,如今都是这个价,你去津渡口看看,停的都是商船,各处都挤满了人,也就我家店大,还有一间空房,你要不愿住,大可上别处去问问。”店小子气道。
第92章
金氏舍不得钱,拉上两个女儿骂骂咧咧走开了,沿路找到一家小驿站。
驿吏收了她们三人九十钱,也不引路,将手一指,“走到底,最头上那间房。”
院内泥淖不堪,混着牛厩的粪味,伴着泥腥,气味浑浊。
走到头,那间房连地上也坐满了抱着包袱的行人,足足得有十几二十人,有的打盹儿,有的望着门外不知何时放晴的雨天,也有的看了两眼她们。
季元一时不肯进去,“里头还有男子,可怎么住人呢。”
金氏已是挤到最里头,那是泥砌的一个大通铺,从东墙抵到西墙,铺上坐住不少人。
金氏让人家让让,给角落腾出点位置,招手催她俩进去。
季元拧着眉,不得已进了气味混杂的里头,金氏稍微的用巾子掸了掸铺上的灰,不过上头的包浆也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坐在外头,隔住旁边的汉子,让两个女儿到时候睡靠墙的那侧,说道:
“人是多了点,可省了多少钱,我说那逆旅店大欺客,出了他家还住不成了?”
季元道:“阿母这一路也太俭省了,那逆旅,咱又不是住不起,不是还有银……”
季止用力碰了下她,暗示她收住嘴,一看周围已有几双视线向她们看了,一时不再多言。
母女仨轮流去茅房,将身上的湿衣换了下来,嚼了点干粮打点肚子,两个小女娘先睡下了。
后来天色渐晚,金氏也撑不住,将包袱抱在怀里,侧着睡着了。
季胥她们离家前,便听说大房的金氏在卖那二十亩地,现在这处遇见母女仨,想必田已经卖出去了。
“也不知那季虎孩在何处?”季凤嘀咕了一句,同样也想,阿母现在何处,那处是不是也在下雨。
这雨到次日也不见停,金氏在河沿问那些列肆,可要做活儿的雇工,挣点钱也好贴补滞留在彭城的住宿钱,只是都不要她这样临时的。
她听说泗水桥上在捞鼎,因水位上涨,连着捞了这些日子,还没出水,官府出钱召集四方力士。
金氏走到这附近,也想去碰碰运气。
“周鼎出水了!”
“周鼎出水了!”
只听河畔那处的百姓奔走相告,那表情却如临大敌,金氏倒觉奇了,连她这乡野妇人也知道,周鼎出水象征祥瑞,拉住一人问缘故。
那人道:“鼎上为八字篆文:龙生九子,幼子为赝。”
“前儿水里现身的,定是龙的第九子螭吻,能作浪降雨的那个,想必是不想令这鼎出世,那日才拍断绳索!”
“难怪下了这些日子的雨,此乃螭吻现身了啊!”
没成想鼎上铭文不曾告示祥瑞,是这样一句话,百姓们都怕那水中螭吻报复,一时散开了。
彭城令好容易将这周鼎捞出来,原本想运至长安,献给君王,却被鼎上八字铭文给震住了,当今圣上正是先帝的幼子,幼子为赝,幼子为赝……口内念一遍,浑身冷汗。
偏偏泗水有周鼎现世的消息,数日前就八百里加急传至长安了,他若不将鼎献上,圣上发问,若献上,恐招雷霆之怒,一时不知作何打算。
金氏败兴返回驿站,门口被一冒撞的小子迎面撞在胸口,那小子也不停,闷头向外。
“嗳呦,没长眼的小兔崽子!”揉着骂道。
“抓贼,阿母!那贼偷了我们的包袱!”
追出来的季止远远的指道,地上苔滑,差点跌了一跤。
“要你们做什么用,连个包袱也看不住!”
金氏一听,骂骂咧咧的追着跑出去。
季胥正在河岸边买鱼干,因着周鼎上那句不详的铭文,泗水里的鱼货都滞销了,不少百姓嫌晦气,一时不买这日几日捞上来的新鲜鱼货。
到底鱼干经的住放,价钱降的不多,但也是这些日子的最低价了,季胥用十两银,买了十大袋口的小鱼干,不能令雨淋湿了,是放在牛车上,用油布盖住,拉回逆旅的。
这雨下的越发诡谲,狂风大作,雷声隆隆的,街上百姓见这天色,越发传言说这场雨是螭吻在作怪,如今周鼎出水,那句铭文现世,螭吻动怒了。
“抓贼了!抓住那偷包袱的小贼子!”
只听前方叫喊,一年轻小子,怀抱一只酱色包袱,人群里泥鳅似的乱钻,浑身淋的狼狈,格外显眼。
众人都喝声喊打喊拿,他从空档里浑钻出来,一下冲到季胥牛车前了。
这牛跟着走了这么远的路,颇通人性,加上被那小贼一惊,蹬了蹄子向他顶去。
那小贼吓的一滚,被街上的百姓围住不让走。
“青天白日你敢偷东西!”
“拿他去官府!”
只见人群里冲出个妇人,连鞋也跑掉了,两脚脏泥,她一个巴掌打的那小子一个趔趄,一把夺过那包袱,
“小杂种,看我不剁了你的手脚!”
那苦主竟是金氏,不过季胥也没功夫多留了,她车上的鱼干就是有油布盖着防水,也是有限的,得尽快回逆旅卸下来,便向人借过,从边上走开了,不知后来怎么个处置。
好在次日老天放晴了。
“总算晴了,谁有那些钱再住下去。”
季凤抱着包袱道,她们驾牛车从逆旅去了附近的津渡口,背后靠着袋鱼干,颠簸中还能闻到一股子鱼香味。
总算要离开彭城,向荥阳去了,三人心情都跟着这天气明媚了。
“不成,你们整车的东西,还有头牛,我这船装不下。”
问了渡口的商船,为首的贩长都称带不了。
他们这样的小商船,大多是小行贩合伙买的,自己的货物就堆了满仓,最多带些轻装从简的浪人,顺道挣个船钱,季胥这样的,给钱也塞不下,没法带。
季胥也虑到了后路,便改问官府的楼船。
楼船载她们这车人与货,是不成问题的,大船路上还稳当些。
不过船钱要贵一倍,按人头,每里两个钱,彭城到荥阳八百里,姊妹仨人的船钱一共是四千八百钱;
牲畜每里一个钱,季胥将牛牵到了牲畜的船仓内,里头还有一笼笼的活鸡、活鸭,甚至还有活鹿、活麂子,都是运往长安,供给宫廷官府的;
至于那十袋鱼干,按重量计钱,每斛半个钱,每里算一个钱,这十袋有五斛,总的花了二千钱运费。
好在季胥事先打听过,这十袋鱼干总值未超过万钱,还不算大宗交易,加上她是编户民籍,没有额外收三成津税,这样也省了些成本。
贩来的鱼干,是季胥跟一个楼船卒,搬进货仓的。
这座楼船本身是官府为运送江淮之粮,供给京师所造的,总共有三层,如今还不到粮食丰收的季节,这趟运的是各色货物,只见里头有各式料子、丝绵、丝线,还有吃的虾油、桂油、桐油、黄酒、稻酒、米酒,桂圆、柿饼、梅子等各色果脯,还有繁多的杂货,胭脂、松香、丹砂、泥车、铜灯、石膏、鱼膘、牛皮、席子,数不胜数。
季胥这点东西,放上去就是冰山一角,楼船卒给她一块编号的小木片,下船就靠这个取货了。
这里金氏母女三人,这行去邯郸也途径荥阳,不过所乘的是行贩的商船,远不足官府楼船势派。
却见季胥她们上了楼船,季元那份傲气的心性,令她很不是滋味。
季止看出来了,说:
“这商船也挺好的,总比走路强,若是走着去荥阳,必得翻山绕远路,一个月也到不了的。”
金氏虽说咬紧了槽牙,但这会也不得不认,她们的日子,的的确确被二房的给越过去了。
这趟逃出来,因担心季富告官,所以雇了牛车赶路,这盘缠一下去的快,好在顺利出了会稽郡,到了楚地的彭城,想是季富告官也捉不住她们了,这会哪还能费钱坐楼船,这也就是水路没法子,不然还是走路最省钱。
季元也知道阻且难,不自在的道:“这样的船,乱糟糟的,仔细又被偷了包袱。”
“死丫头,你的嘴闭上,再无人能偷的。”金氏在她额上戳道,捂紧了失而复得的包袱。
“快点快点!要行船了!”船头的贩长催促道。
金氏她们紧行着登了船,人和货物挤在船舱内,连个平整躺下的地方也没有,只能蜷坐着,度过在泗水上行船的两日。
这边,季胥姊妹仨,大包小包的侯在渡口一旁,等那行絺服贵人自轺车下来,并后头呼啦啦一众仆府兵,接接连连登上了楼船顶上两层,方轮到她们这些落脚在底层船仓的普通百姓。
季胥心态也好,心想府兵多,这官船的安全性又增加了。
凤、珠二个乐都乐不过来了,她们还是第一次坐楼船呢。
“那日进彭城看见一座那么大的楼船,没想到今日就坐上了。”
季凤喜滋滋的,背后一个大包袱,依稀还能看出包袱内大火腿的琵琶状,有一节棍子似的擎在肩膀斜上方。
“这里真大呀。”
季珠也背着个小包袱,看都看不过来了,满眼的新奇。
只见那船桅高的好像能碰到天上的云彩,阿姊说那大爪子是船锚,足足有五六个,船上还有巨木为梁,她张手都抱不住。
进了船仓内,她们住的是大通铺,小小一间,
里头已有三个女娘在铺自己的床。
季凤惊叹不已:“船上竟能睡觉!阿姊,这楼船造的可真好,咱们这一路也享福了。”
将包袱摘下放上去,迫不及待的坐在上头,左瞧右看,开心不已。
第93章
两日后,这趟前往京师的楼船,暂时停靠在荥阳渡头。
“荥阳到了!荥阳到了!”
楼船卒在舱外一路边跑边叫。
只见窗外日头西斜,岸上屋舍鳞次栉比,各家晡食的青烟直上,季胥她们忙的背好包袱,先牵牛套车。
季凤领着季珠在岸畔等候,季胥与楼船卒渐渐的将那十袋鱼干搬出来,叠在车上,便算正是踏足荥阳了!
这意味着已经行路过半了,再有千二百里,就能到幽州了!
因荥阳不似在彭城,能趁岸上看捞鼎,将铜镜叫卖出去,季胥初来乍到,没有县廷的手续,一时是卖不成东西的。
她找了个驵侩,类似后世的牙商、中介,将东西交给他,他们是本地人,路子多,卖了从中抽两层利。
那驵侩嚼了嚼这鱼干便知,“彭城来的,成,放我这,今日便替你卖了。”
倒也顺利,刨除运费、驵侩的抽成,她还能挣个三两银子,好在鱼干买来比平日价钱低,不然这趟贩运就不合算了,虽说不如铜镜挣的多,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她们找逆旅休整一番,次早便要走邯郸广阳道北上,向最后一站,蓟县出发。
“你们要走邯郸广阳道?到邯郸那段路闹虎患,有老虎伤人!连官府派的弓弩手,都没能将其捕获,你们这样去,不是成了老虎的盘中餐嘛!”
素日出发前,季胥都会向人打听路况,这回却听说邯郸广阳道的南段驿道,因山林草泽茂盛,有老虎成群,啮伤行人。
“连驿卒的快马都能被老虎咬断脖子,你们这牛,还能跑过老虎?”
“这么说,咱们只能绕路了?”
季凤夜里听说虎患的事,问道。
季胥道:“只能多走百里路,绕过那段驿道。”
就算□□相护,也不能保证一定安全,她们又没有一辆越野车能穿行虎群,这样去,就是人再多,也是肉包铁,难以抵挡猛虎,因此绕路是最安全的。
“这也不妨事,都走这么远到这里了,不过是多个百里路,咱们定能走过去!”
走远路消磨人,季胥倒有个好心态。
“得亏阿姊事先打听了,远点就远点,咱们仨平平安安的找到阿母,就是最好的了。”季凤道,离蓟县越近,这心内的盼头越大了。
一连数日,大日阳指着地下晒。
季胥她们坐在车上,头戴一圈绿叶编草帽,晒的眼睛都眯成缝了。
凤、珠两个瓦黑瓦黑的,像哪处挖煤刚出来,季胥遗传了田氏,晒不黑,就是一味的发红。
前头拉车的黄牛也不忘编了绿草帽戴上,不过这会日头当中,都晒蔫了。
“吼,吼,走。”
这牛在原地尥蹶子,不管怎么勒缰绳都不愿走了。
“它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季珠探着身子摸摸它,说,“阿姊,它身上好烫啊。”
季胥这会儿也发现了,不仅身上烫,口中还湿答答的流口水,按上辈子在马术俱乐部接触马匹的经验,这应该是中暑了。
三伏天,人坐在车上都受不住晒,何况拉车赶路的牛,这黄牛性情温顺,一路都只顾埋头行路,这会一定是难受的不行了,才停在这。
“凤妹、小珠,你们先下来。”
季胥道,一面卸了车轭,将牛背上的负担减轻,牛和人一样,中暑严重不及时缓解是要性命的,一面道,
“黄牛中暑了,我牵它去树荫下缓缓。”
它好像听的懂人话似的,跟着季胥走到路边那棵大梓树下,卧在阴凉处。
凤珠两个及时跳下车,合力将车并行李也拉过来了。
季胥提了车上的木桶,里头水剩的不多了,都倒在一爿竖着破开的竹筒内,喂给了黄牛。
季珠还抽了把草料,“牛,吃呀,吃点东西。”
不过这牛不吃,只是卧伏在那,肚子里咕哧咕哧作响。
“凤妹,你带了小珠在这处等我,我去找点水来。”
季胥吩咐道,好在向着山里走不多远,有条涓涓细流的水音,听见了立马大步奔去,提了一桶回去,浇在黄牛的身上,给它降温。
如此往复两趟,牛的体温降下来些,只是肚子里还有咕哧咕哧的杂音,也没力气站起来。
这时候不禁想,要是有一瓶藿香正气水给它灌进去就好了。
只能试着在山谷溪水边找一种解毒下气的野草,名叫水苏的,绿叶尖长,这个季节应该打了小紫花,果真让她找到两株,在溪水畔边不起眼的位置,还找到两株鹿藿,都用石头砸碎了,硬塞进了牛嘴里,剩的一些,敷在它牛角旁边。
“听着没有杂音了!”季珠贴在牛肚子上听了道。
这就意味起效用了,且它嘴里也不淌口水了。
“牛,牛,你要好起来。”
季胥不禁松一口气,又去提了桶水来,最后浇湿在它身上,还采了三株水苏和鹿藿备着,日后或许用的上。
她们从隅中时分,一时缓到晡时,再喂黄牛吃草,已经知道吃了。
“能吃东西就好,这是见好了。”季凤道,草料给的格外大方。
这牛跟着她们这路,确确实实受罪了,走了一千多里,比原先在家里瘦了一圈。
她们姊妹也片了点火腿,夹在馕饼里吃了果腹,继续赶路了,再耽误就该在荒郊野外过夜了,不说夜里会遇见什么不正经的人,就是两边的山,也让人担心会不会有野兽作祸,所以再不能缓了。
好在这黄牛,一牵它就起来了,像是知道该赶路了。
不过这时候暑气还阵阵扑面,季胥也不赶再令它拉车,让季珠牵了它走。
自己把住两头车辕,拉车行路,季凤在后头帮忙推。
路上耽搁半日工夫,是没法赶到原本的驿站过夜了,太阳完全落山之前,行路到一人家附近。
只见门前的三四亩麦田,剩了光秃秃的麦茬在余晖下毛毵毵的。
茅屋前一对老夫妇在忙碌,割下来的麦穗晒在空地上。
老叟拉着一碌碡,那是两个短轴,中间一个有重量的圆辊,靠人拖着在麦穗上滚动碾压,籽粒便从穗上脱落下来。
凤、珠自幼长在江淮以南,没见过这样的麦田,更未见
过这样工具,她们那都是用掼桶掼打稻子的,一时看住了。
“老伯,这是在做什么?”季凤问道。
老叟没个言语,是一旁的老媪道:“拖碌碡压麦子咧。”
只见那老媪,则手持一竹竿,竹竿上有一可转动的圆轴,轴上编了四根三尺长的木条,随着扬手起落,那木条摔打在麦穗上,籽粒也脱落下来,见季胥她们一行外人,稀罕的停住了。
听季凤问她手里的是什么,笑道:“连枷,打麦子用的。”
听着口音陌生,又问:“你们打哪来?”
“会稽来的,要往幽州去寻阿母,这是我阿兄,那是我妹妹。”
老妇人一听,咂舌说远,“没到过那地。”
她家老汉是个闷的,一日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这会子难得的有人说说话,又问她们:
“这牛怎么了,竟不拉车。”
季凤同她唠起来,季胥一时停住了,望了望天色,日头马上落山了,言语间听这对老夫妇是个和善的,因厚了脸问道能不能借宿一晚。
那老叟板着脸不大乐意,老媪倒是个心肠软的,“可怜见的,走了这样远的路,住下来罢。”
能有个落脚地,季胥她们都很开心,其实季胥想好了,若是老夫妇不便收留她们,便在他家旁边,扎油布作帐篷过夜,挨着人气到底安全些,能得收留,自是最好的。
这家有三间房,老媪不顾老叟的脸色,给她们收拾了西屋,说:
“也不知叫个什么名,瞧着和我家三郎一般年纪。”
凤、珠二个在院内搬行李,季凤跟着给老妇人搭把手,道:
“老妇人叫我胥郎便成,外面两个是二凤与小珠。”
聊了才知,这家有三个儿郎,大郎战死沙场,二郎被狼吃了,三郎服役,至今未归。
“一年的役,去年这时候役期就满限了,总也没个音信,不知在外头怎么了。”老媪说起这事掖了掖眼角。
季胥道:
“老妇人家的三郎叫什么名?我在外头若见了他,叫他赶紧回家,家中亲人惦记。”
老媪捧住手千恩万谢的,将三郎叫什么、什么模样,告诉了她。
“什么人都往家里带,晡食也别叫吃了。”
老叟背了那碌碡搁在墙角,语气冲道。
老媪道:“知道了,这就给你做,他就那样,胥郎你莫理会他,我去做麦饭,你们兄妹一道吃。”
季胥忙说不用,“我们出来,是备了干粮的,方才吃过了,不用做我们的,我给您帮忙烧火倒是,这样住进来,实在叨扰了。”
她也理解老伯的排斥,对陌生人怀有防备心是肯定的,何况还是住进家,这是老媪心肠好,加之想到了自己的三郎,收留她们过夜,她心下很感激。
老媪不听,去下米了,想着三郎在家时很能吃,家中刚收了麦子,下了有五升米。
季胥便在灶下给她烧火,凤珠两个也不闲着,帮着老叟在外面抱麦杆、收麦子。
老叟不顾老妇人喊吃饭,向外去了,再回来竟拎了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是早上下的那网?正好煮了给小娃娃们吃,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老妇人将这鱼也烧了,再盛上满满的麦饭,招呼她们姊妹吃,她们将这一路的事说给他们听,老妇人听的几下撑不住笑了。
次早走时,季胥在席子下面压了二百个钱,住驿站也要钱,且没有这样的人情和暖,她们套上车,继续上路了,走一阵缓一阵,这牛也没有再中暑。
七月上旬,见到了连片的麦田,路旁一块石碑上刻着“蓟县”二字,彼此都欢喜不已,终于到了!
第94章
蓟县,属于燕国的都邑,这里地处河水之北,商品荟萃,有来自渤海的紫紶、鱼、盐;有北海的走马吠犬、羽翮、皮革;也有碣石的牛羊、旃裘、筋角,可以说是北方的货物集散地。
广德里是蓟县一个百户小里,靠近涿郡,地方比较偏,少有外人踏足。
这里的百姓常年菽麦混作,此时正值刈麦的季节,田间地头身影忙碌。
汉子大多头裹巾帕,穿一条犊鼻裈,像是后世的三角宽松短裤,坦着上半身,妇人则身穿麻襦,负笼挑麦,串走在田间。
只见道上来了三个生面孔,一大男,二小女,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尘土覆面,看着怪脏的,唯独眼睛还亮堂,扭着身子在看周边环境。
所乘的牛车吱吱呀呀的,听着快散架了。
乡人接连的盘问他们,一听口音果真不是本地人,
“会稽?那是吴地吧,可真够远的。”
“为了找阿母走了三千多里,小郎孝心可叹啊!”
如今很讲孝道,“不孝”这两个字,在此时不只是德行问题,更是一项可被父母状告,受到官府判决的重罪,要受弃市的死刑,可见孝道之重。
大家听说季胥她们远行千里只为寻母,心内不禁敬服。
原先有的汉子,乍一见外人进来,都捏紧了镰刀扁担,一副戒备的模样。
听说她们的来意,变得满面客气,听了季胥打听的事,应道:
“田桂女?我们广德里没有这个人。”
“别说今年二三月份没这个人,就是我在这大半辈子了,也没听说哪个姓田的,我们这地儿没有姓田的。”
季凤听说阿母不在广德里,心内灰了大半,“信是从这寄的,人还能在哪儿呢……”
脸上也没有原先的神采了。
“我们想找这广德里附近的邮舍,不知在何处?”季胥改问道。
“就在北边。”
“你沿着这道向北走,有一座很显眼的望楼。”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热心肠的给她们指路,直到牛车走了,还在说个不停,
“可怜见的,就这牛车,也不知走了多久。”
半日工夫,季胥幽州三千里寻母的事,在广德里传遍了。
季胥她们找到邮舍,那望楼的邮卒盘问了来意,放她们进去了。
里头有邮人当值,听季胥说了那封信,在架子上翻找一通,
“会稽来的,会稽……找着了,这儿呢,我们广德里没有田桂女这个人,你这信便一直搁置在邮舍,也送不成。”
那信牍还是原封不动的,正是季胥给田氏回的那封,难怪不见音信,这信就没到田氏的手中。
“阿兄,这可怎么办?”季凤问道,信没寄到,人也不在,幽州之大,燕国之大,还能上哪找去。
“您看看这封信。”
季胥自包袱内找出原先田氏寄的那封家书,检木上的印泥都还在,
“这里可能查到这信当初是由谁寄来的?”
邮人拿着打量一番,“的的确确是我们的印,我找找。”
果真教他找着二月份登记的册子,“不是田桂女,乃是王业,王业寄的。”
王业?
“我想起来了!”邮人一拍脑袋,“这信还是我给他代笔的,他不会字,将你信上的话念与我听的。”
就是那句:阿母身在外,一切安好,来日寻得阿姊,归家团聚,愿凤、珠强饭自爱。
“那王业可是本地人氏?”季胥问道,若能找着这个王业,顺势应该就能打听出田氏下落了。
“不是,广德里不曾有王姓,他应是哪家的奴婢,很好辨认,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中壮个头,黑发,椭面,
最最醒目的是,脸上没有鼻子,应是曾经受过劓刑,罚为奴婢的,我当时要看眼他的户名籍,他也没有。”
正因这样,邮人才猜这人是奴婢。
奴婢并不是编户齐民,没有户籍,属于主人的私有财产,附属在主家的户籍上,属于家訾那栏,是没有自己的户籍的。
奴婢替主家,或给自己远方的家人寄信也常有,那人给了足够的邮钱,他便给办了。
季胥她们在广德里附近的乡亭住了一夜,借着饮牛的空档,她和旁边牛厩内做清洁的亭父磕了会儿闲牙。
顺口和亭父打听了王业这人,若他在乡亭留过宿,亭父或许会有印象。
亭父摇头道:“受过劓刑?没见过这样的,不过二月份的时候来了两个涿郡的官兵,也在打听一个受过劓刑的男子,模样倒与你说的也吻合,不过那家打听的不叫王业,叫汪业,听说是涿郡郡守家的逃奴。”
季胥想了想,问道:“隔壁涿郡郡守,不知姓什么?”
亭父道:“姓汪,汪郡守。”
季胥想,这汪业与王业,应该就是同一人了,若他是汪郡守家的逃奴,倒说的通,许多奴婢会冠以主人的姓,这汪业逃亡在外,也许用回了本姓,也许随意化了个王姓。
只是田氏与他什么关系,为何将信牍与两身衣裳交由他来寄,这一切,可能得去一趟涿郡,方能找到答案。
次早便启程去了隔壁的涿郡,早听说涿郡铁矿多,这会亲见了才觉震撼。
只见光秃秃的黑灰矿山,连绵起伏,山脚下不少的冶铁炉与熔炉,占地二三十亩,炉顶浓烟滚滚,落在人脸上仿佛能搓出炭黑的颗粒。
一些劳力在熔炉旁蚂蚁似的攻山取矿、运矿、烧炉,他们有的是刑徒,有的是铁官徒,也有的是放流的罪犯。铁官在一旁监工,不时的催人加快。
这是官府官营的铁业,汪郡守的府邸在治所涿
县。
她们一路进城,还看到不少荒废的小作坊,这些都是从前一些富贾拿来冶铁、或是改铸铁具的。
不过自从盐铁官营后,这些私营作坊就不让开了,大一点的,像刚才见到的矿山边的大熔炉,被官府收为官有,重新的利用起来;
小点的作坊就经年的闲置了,如今枯叶萧条,有些孩童在里头钻来钻去的躲迷藏。
路过都亭,只见上头张贴的告示已经斑驳,不过还是能辨出上头所书:
逃奴汪业,曾受劓刑,中壮,肤黑,黑发,椭面,目击者上报县廷。
下附一张汪业的画像。
和邮人描述的王业是吻合的,她正坐在车上详看,却见一亭吏出来,将榜上的这张告示揭了下来,她忙的问:
“官爷为何揭了它?可是这逃奴已经有下落了?”
“早抓回去了。”亭吏道。
这么说,王业的下落是有了,郡守府,既然被抓回,应该去郡守府打听一番。
只是问路找到那,也只能绕着那高门大院干瞪眼,一个能说话的人影也见不着。
但凡靠近大门,那威风的门吏便抄起棍棒来驱赶她们,
“做什么的!寻人上大街上去!我们这没有你要寻的人!还不快滚!”
别说门前的台阶了,就是连门口的石狮子都靠近不了。
将她们赶了,对着轺车下来的贵人点头恭身,客客气气的相迎。
气的季凤叉腰骂道:“瞧他们那副嘴脸,这里外都说汪郡守廉政爱民,门下吏竟这样拜高踩低的,我呸!”
她们一时打探不着郡守府的消息,只能暂时在逆旅住下来,好在之前两站挣了点盘缠,关了房门数了数,还能有二十五两。
“咱们在涿县没有房舍田亩、没有买卖,得尽快打听着阿母的下落,不然就坐吃山空了。”
季凤道,这逆旅住一日可不便宜,还得留出找着阿母后回程的盘缠,她都想去附近找点活干了,成日在旅店里,闲不住。
季胥哪放她出去,令季珠教她认认字,她们包袱里是带了书卷的,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季胥将车时会教两个妹妹认字,不过季珠记的牢,季凤隔天就忘了,这会让她们温书消磨一番。
自己去了郡守府附近,她发现这郡守府进出有序,天不亮会有专门送菜蔬鲜肉的、倒夜香的,黄昏会有收垃圾并弃灰的。
不过都止步在角门旁,里头的奴婢拿了进去,或拎出来。
她看这两日,除了些衣着华美的达官贵人,没有旁的外人进府。
这日稍有不同,侧门套了马车,车夫驭车候在角门旁,一个穿金戴银,打扮体面,身形强健的仆妇上了马车。
季胥一路跟到了东市,这里不仅货物琳琅,还有各地来的奴隶。
那些人牙子将那健妇左右拥簇,笑脸迎道:
“赖夫人,您好久没来了,我这新到一批健奴,个个都不生病,买回去就能做活。”
“赖夫人来我这看看。”
“来我这儿!别挤我。”
那赖夫人满脸神气,将手一指,挑了五六个手脚齐全的奴隶。
只见那些奴隶被缚住手脚,和牛羊关在一个笼里,被点到的,人牙子便将他们牵出来,赖夫人拍拍他们的脸,掰开嘴看看牙齿舌头,好的就留下了。
那笼里还关着个小女子,才五六岁的模样,虱子在她脑袋上乱爬,干瘦的和柴杆一般。
人牙子指着她道:“这个半价卖给赖夫人,留着做点杂碎活儿也好,手脚都还利索,从小养的认主,日后打骂了也不逃。”
赖夫人掐了她胳膊一把,发现不会叫,因道:
“你敢糊弄我,这分明是个哑货,再少一千钱,我就买你的。”
那人牙子忙说不敢,又应承了赖夫人的杀价,将那小女解开镣铐,交给赖夫人带回去。
一个健康的大奴值万钱以上,这年幼的哑女则卖不上这个价,这里在算总钱。
季胥瞧着那小女孩有些眼熟,竟像是从前落户在本固里,那贼妇肖妇人的“女儿”小幺。
看来这小幺果真是那贼妇的障眼法,不定哪里掠的旁人的女儿,她向左右笼子看了看,并未找见季虎孩。
第95章
季胥自东市回逆旅,挽了椎髻,换回了女娘装束。
季凤一时好奇,她道:“那王业被抓回了郡守府,消息不好打听,恐怕得进了府里才能见着此人,正是要想个进府的好法子。”
她这趟回来,还从一老农那买了五十个新鲜鸡子,准备借逆旅的厨房一用。
时值晌午,楼下没什么人,店小子在案前打盹儿,听见楼梯响,习以为常的道:“胥郎今日又要做什么好吃的?”
待看清了面前经过的人,两眼睁圆,“胥……胥……你是女娘?”
季胥也不再刻意压低声音了,笑道:
“出门在外,为了行路方便,我煮些鸡子,待会儿小郎来尝尝。”
住在这的两日,她常借厨房使,已经熟悉了,先将鸡子煮熟了,用一柄小匙敲上一圈,再用五钱盐,一撮粗茶叶。
这茶叶也是她在东市买的,贩贾叫卖“巴蜀茶叶、巴蜀茶叶”,卖的极其贵,她只挑了些本地的粗茶,茶梗比较老的,省些本钱,另还配了一钱香料。
这样慢火煮半个时辰,汁水成了浓酱色,再泡到下午。
话说那店小子,是尝过季胥的手艺的,常给她行方便,往常一闻香味就过去了,因才知她是女娘,也不好凑近去。
况且他想:煮鸡子?也不是啥没吃过的好东西。
一时也未放在心上,直到季胥挽了篮子,傍晌去东市之前,给他手边搁了两个。
他一瞧,竟都是碎壳的,那壳子不知被什么浸成浓酱色。
他轻易剥开,只见里头碎似琥珀的纹路,咬上一口。
香!说不上来的香味!
煮鸡子竟能有这么好的味道?
话说季胥,又来了东市,时值晡时,市里人车如流,她便机灵的混迹其中,卖鸡子,三钱一个。
当然还和从前散户卖豆腐那样,得避着巡逻的市吏。
一是为挣点盘缠;二是为打听郡守府的消息,这也是现在最重要的。
“夫人,尝尝茶鸡子。”她问道。
因刚才发现直接说煮鸡子,多数人连看也不看,若说茶鸡子,倒觉新鲜。
这时候煎茶品茗的在少数,普通百姓用不起茶叶,也不懂煎茶的门道,一听茶鸡子,卖三钱一个也还能接受,便买来尝尝。
“茶鸡子?”
那常与郡守府赖夫人做生意的人牙子听了,也觉稀奇,因道,
“拿一个我尝尝。”
手里先瞧了一圈,一吃,这个味格外喜欢,因问:
“哪里的煮法?听你说话不像涿郡的。”
季胥道:“这是我自个琢磨的法子,卖些拣点家用,只是我们这样的小买卖,到底比不上您的大生意。”
人牙子吃了一个,季胥还送她一个,顺带的夸她有富贵相。
她指着那栏中的牛、羊、奴隶道:“这片我是做久了的。”
“是咧,我看着,郡守家的生意也您也能做,那赖夫人来这也是有说有笑的,那郡守府什么地方,我日日都想着,能在那里头找个活
计,也就不用愁钱了。”
人牙子道:“那是,不过我劝你,照样卖你的茶鸡子便罢,那郡守府可不是人人都能进的,你是长安来的梳头娘子?还是西域来的胡厨?
没有那看家本领,别想进郡守府,那些人人都能做的活儿,她们来我这买些大奴回去,岂不便宜?”
说到最后,又拉住季胥,上下打量道:“白白净净的,模样倒好,你若真缺钱使,卖给我,我给个好价钱,保管将你送进郡守府!不定被他家儿郎看上,纳你做下妻呢。”
季胥只觉像是有条毒蛇对着她在吐舌信子,鸡皮疙瘩瞬间起了层,她将手抽回道:
“不到这地步的。”
“瞧你,脸都变了,只要我给你找个好主家,为奴为婢不打紧的,如今有律法,主家也不能擅杀奴婢,否则告官要发落主家的。”
再怎么说也不能为了进郡守府,把编户身份丢了,虽说主人不能擅杀奴婢,按律法,若奴婢犯错,须得报给官府,由官府定罪方可杀,这叫“谒杀”。
否则就是擅杀,擅杀奴婢是要问罪的,历史上也有汉朝官员擅杀奴婢,被弹劾的。
但倘若主家就是二千石高官,谒杀不过是个摆设的流程,还有太多缘由可以解释一个奴婢的死亡了。
说到底,奴婢就是主人的私有财产,其地位与待遇,要看这人在主家跟前得脸与否。
得脸就是赖夫人,反之,什么下场全凭主家积不积德了。
季胥是绝不可能为奴的,劝人为奴,天打雷劈,也不与她虚与委蛇了,边卖边去别处打探消息。
一个卖酒翁吃了她的鸡子,道:
“郡守府原有个很会做羊的胡厨,从前常来我这儿沽酒,上个月来了最后一回,说是不在这做,要回长安的老主顾家了,
听说那赖夫人,也爱吃他做的羊胃呢,你若是会做羊,倒能像那胡厨似的,被郡守府雇了去,那月钱比一般人都高!”
这日的茶鸡子卖空了,除去姊妹们吃的、打听消息送的,季胥得了一百三十钱。
这钱虽不抵一日房钱,但总比没有好,多少贴补些。
出来前,原想着,家里豆腐肆就是个后盾,每月还能有进项,若实在捉襟见肘了,便按当初说好的,去信,让陈家托了本县服役的戍卒车队,托那相识靠谱的,带银子到北边。
然而从吴县到彭城,中途经过寿春时,就见了有王豆腐、李豆腐,多家卖豆腐的。
也许淮南王真的在炼丹时意外发明了豆腐,寿春的豆腐肆尤其多,合肥也有,并不是什么独家秘方,看来传到她们的家乡,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豆腐肆并不是个长久的后盾,因此季凤这一路格外的省钱,她也该想想别的挣钱法子,同时还得兼顾打听田氏下落。
“阿姊买的什么回来?看着不像肉,滑溜溜的。”
逆旅院中,季凤在喂牛,见季胥提了串东西回来,闻着很重的腥气。
“是羊胃。”
还并些香料,她道,
“做长安的羊胃脯,这样吃食在长安可受欢迎了。”
虽说她常拿长安做幌子,这次的的确确没胡诌。
羊胃,也就是后世管叫羊肚的,在此时也很受百姓喜欢,甚至还有卖胃脯出名的浊氏一家。
季胥在宫里为奴时,也见过太官命人烀羊胃,连贵人们也好吃这些,那时她在灶边烧火,馋的直叫肚子叫唤,只能在下值后拔些芦菔苗煮了果腹。
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就能煮来,她还记着宫里太官的法子。
先用汤将羊胃烀烂了,烂羊胃,烂羊胃,羊胃脯的别称就是这么来的,再用椒末、生姜涂抹,到太阳下晒的干燥,羊胃脯便成了。
她将这法子改进了,先用大棒骨熬了汤,将这羊胃分解开。
羊有四个胃,俗称瘤胃、网胃、瓣胃、皱胃,她买的还带着段食信,口感比较硬,难嚼一点。
这四胃翻开来洗,瘤胃里头毛茸茸的,这个部分肉薄且偏老,口感脆,后世有名的爆肚,肚板儿和肚领就来自这个胃;
其中有一道肉峰得额外剔出来,这道肉肥,去了皮雪白的,便成肚仁儿,十分鲜嫩可贵;
与瘤胃相连的是网胃,也叫蜂窝胃,里头的是网状的,提起来像个葫芦似的;
瓣胃里头一瓣瓣的,切出来比较薄,吃着脆嫩。
这些部分不一样,汤里烀的时长也不一样,有些嚼不烂的瘤胃部分,就是烀再久也是这个口感,就是要吃这个劲道,生吞的感觉,还有的部分要保留脆感,尤其那金贵的肚仁儿,烀老了可惜了。
调料也自己配的,收尾则按太官的做法,那味道闻着,令人陶醉。
“好吃,这肚仁脆的,吃着还弹牙呢。”
季凤尝了称好,季胥自己也吃了解馋,也算告慰了从前在宫中的她。
次日,季胥提了篮,在郡守府角门附近晃荡。
“烂羊胃,长安来的烂羊胃,吃了赛似活神仙,吃了家道富昌!”
编起顺口溜叫卖,那赖夫人这日出门采办,听说了招手叫她,
“小女子过来,我瞧瞧那羊胃。”
“夫人要哪个部位?”季胥道。
赖夫人吃了多年的羊胃,觉得奇了,“羊胃还分部位?”
“自是有的,这部位不一样口感也各异,您尝尝这个,我管它叫羊蘑菇头,这个口感虽老些,但越嚼越香,若有口酒,就着吃再合适不过的。”
季胥说道。
赖夫人拈着吃了,眼睛一亮,这和她从前吃的都不一样,的确越嚼越香,
“还有什么部位?”
“羊肚板、羊葫芦、羊食信、羊肚仁、羊蘑菇、羊肚领、羊散丹、羊百叶,夫人再尝尝这带点脆的羊肚仁。”季胥道。
赖夫人尝了果如她所言,瞧她口齿清楚,人也白净可人,因问:
“从前没见过你,听你说话不是本地人?卖这羊胃多少日子了?”
季胥道:“夫人好耳力,我是吴地人,过去在长安宫城里跟太官学过,不仅会做羊胃,羊的多种吃法,我都会做,家中还开了店肆,只是在乡里得罪了人,不得已背井离乡,卖羊胃脯为生,才落脚在涿郡,卖的日子倒不长。”
她真假混着说,这赖夫人也不知底细,不好一来就说了自己的实情。
那赖夫人听说是长安跟太官学的手艺,还是个缺钱的,府中的胡厨空缺已久,因道:
“你既会做羊,何不到郡太守府中来做厨,我许你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月钱。”
第96章
“真是去郡守府做活?我与小珠也能去?”
逆旅中,季凤不敢信,她常与那店小子磕闲天,要说满涿郡,要数汪郡守家最是个好去处,听说那里雇钱多,且当家的汪郡守怀有仁恕之心。
汪家,汪郡守齿序为长,还有个弟弟,汪守玉,据说是个斗鸡走犬,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子,如今沉迷炼丹,醉心得道升仙。
这汪郡守为官清廉,庄稼青黄不接时,常以俸禄接济百姓,弟弟却是个吞金兽,为炼丹广伐林木,攻山池,修道观。
照说如今官府鼓励分家,汪守玉也成年了,汪郡守早该撇下弟弟自立门户了,只是兄弟二人自幼丧父,汪郡守疼爱幼弟,定下规矩,
兄弟二人,分家不分室,分家不分财,因此他们兄弟二人虽不在同个户籍上,但还和以前一样,同住府内,兄友弟恭的美名盛传在外。
有这样的好东家,做活的青年没有不巴望着进郡守府的。
“能去,我们姊妹仨能在里头同吃同住。”季胥道,这是她提的,这样能省了赁房钱。
赖夫人应了,先与她签了一个月的雇工契约,若做的好,再长期雇她。
月钱一两银,包吃住,还能带家属,要紧是如今没有田氏的消息,唯一的线索王业在郡守府,不知能否顺利通过他打听出田氏的下落,若因此滞留涿郡,能留在郡守府做厨,也有了稳定的住处与进项,吃喝不愁了。
是日傍晚,郡守府的侧门牵进一头牛,送入后院的牛厩,并一辆快散架的车入了仓库。
凤、珠二人背着大包袱,跟在季胥后头,走过一段朱漆雕梁的游廊。
只见旁侧小桥流水,水上有小僮撑篙,采的莲蓬放了半爿小舟,见她们三个生面孔进来,也是探头探脑的打量。
那湖泊的尽头依着山林,一眼望不到头,水上结有亭榭,有一亭阁张幕垂帘,应是这家的主人在里头纳凉,外有十余个奴婢伺候,轮流传餐,内里雅音相伴。
季凤竖着耳朵听了,听不懂,叮叮咚咚水音似的。
那引路的青奴道:“水阁上是府里二爷,他可不像大爷好脾性,别巴巴的往他跟前凑。”
后头这话尤其向着季胥说。
季胥应了,她只想找份活做,尽早打听了田氏的消息,一家团聚。
凤、珠二人初来乍到,满心好奇,也记得规规矩矩的,不敢造次了。
直到蹬过门槛进来后院下人房,想着这儿应是住处了,才忍不住左瞧右看。
这后排房是给奴婢住的,只见院中牵绳,晒了不少衣物,有些年幼的奴婢这会儿在里头追逐打闹。
见青奴进来,忙的停住,背着双手靠住墙,只翻眼瞅着季胥她们,嘀嘀咕咕的。
引她们进来的正是大奴,名叫青的,进府有十来年了,她认了赖夫人做义母,现在二爷院内伺弄花草,能出入主人左右,比旁人都神气,见她们乱糟糟的,教训道:
“牛羊可都喂了就在这闹?我告诉赖夫人定将你们这群小鬼都打发了!”
说的一轰而散了,青推开一间房,里头陈设都有些落灰了,
“这是从前那胡厨住的,你们住这,明日起当差。”
因季胥是外头雇的,有手艺傍身,可以不用与下人混着住,连一双妹妹也带进来。
青奴虽不住这偏僻下人院,但也还得和二爷院中三个三等奴婢住一间,没个单独的屋子,况她向来不喜和外头雇的来往,冷冷的撂下话,便离了这处。
她走了倒便宜,凤、珠两个一路稀罕极了,这会儿释放了天性,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惊呼。
只见这屋子,炕上留有张木案,旧席子也留下来了,不过上头有些经年的污垢,还被老鼠咬了个大洞,季胥不打算要了,拣到一旁待会儿丢了。
那木案是漆木的,虽说掉漆了,洗洗干净倒还能用。
炕尾设有韦笥,是个羊皮大箱子,里外都完好,拿来放衣物正好。
从前那胡厨应该生的高大,那墙上一些木钉都在高处,季胥根本够不着,踩着那张木案,方将木钉拔了重新钉在顺手的位置。
整个屋子,连角落都扫拭的干干净净,再铺上自己新买的苇席、竹枕,包袱解了,衣物收拾进韦笥里,一些招老鼠的肉脯,则挂在墙上,也算有间落脚的小屋子了。
“阿姊,这炕和咱们的床很不一样,竟是砖砌的。”
季凤对这从未见过的炕分外稀罕,横着在上面滚了圈,
“比咱们的床大的多呢。”
季胥道:“听说幽州的冬日比咱们那还要冷,炕烧热了,夜里睡觉才不冻着。”
“冬日还能烧?”
季凤与季珠绕着炕四周,仔仔细细的摸索了一番。
青走后,她们收拾屋子的工夫,那些小仆僮又钻出来了,扒在她们窗外向里觑,啁啁啾啾的说话。
见季胥出来,一下顺着墙根溜走了。
一男一女都还是孩子模样,季胥叫住道:“拿肉脯你们吃。”
“我叫雀,他叫斗夫,我喂牛羊,他是倒夜香的。”
听说给吃,两人都慢慢吞吞的,你看我,我看你的,调头回来了,捧手接了鸡肉脯,舔着嘴唇有了笑意。
女孩指着自己和那小子道。
还教给季胥,她收拾出来的那堆垃圾丢在哪处,厨房在哪,里头是怎么分派的。
因这家人不是日日都吃羊,赖夫人还给她安排了东小厨的活。
问了叫雀的女孩,才知府内的厨房在东边,分东大厨、东小厨,大厨是做主子们的一日三餐的,有专门的厨妇负责,若府中宴饮要吃羊,季胥便像从前的胡厨似的,在大厨房生火做羊;
东小厨专做下人们的一日两餐,下人又分主子院中伺候的一至三等奴婢,以及外院做粗活的粗使奴婢、杂役。
季胥除去做羊,还得做下人们吃的饭食,不过那一至三等的奴婢,包括赖夫人在内的饭食,也还轮不着她这个刚进府的人来做,她做的是粗使下人们的。
“这活儿原是青奴的,她的义母赖夫人,和内院的管事能说上话,将她调去了二爷院里头当差。”雀悄悄的道。
这烧火做炊的粗活就没人干了,正好被赖夫人派给了季胥。
她不觉得麻烦,能多接触些人也好,以便寻找寄信的王业。
不过府里的食材每日从城外的田庄泽林运进来,先紧着主子们挑,再是体面的奴婢,最后剩的,才轮到那些做粗活的最末等奴婢。
只能是有什么剩的,吃什么。
这日就剩了些没人要的,腥气的猪腰,并半筐便宜的菘菜。
“又是这些,这腰子,尤其别做了,腥的很,猪皮还能和菘菜烩了吃。”
浆洗的孙老妇道,季胥没来时,都是她兼顾这处,糊弄着做一点吃的。
季胥在厨房转了,到底是郡守府,基本的调料是不缺的,连膏油也有大半盆,比外头一些穷人吃的好,起码能沾点油荤。
季胥道:“只吃菘菜未免太素了,我试着将猪腰子做了,若吃着还可口,也能多一道菜呀。“
其实能看的出,这猪应是今日现杀,腰子很新鲜,只是没处理好会有股腥气。
她将其一片为二,剔除骚腥味源处的腰骚,改刀成片状的腰花,用调料腌透了,重以姜丝去腥,再到油里一爆,添上她在路上做的椒油。
这是用了香料并花椒胡麻,慢慢的在猪油膏里熬出来的一小罐,路上不便生火时,常常拿来拌干粮、卷饼吃。
用季凤的话来说,这个椒油就是蘸鞋底都好吃,加一勺进去调味,是灵魂。
只见一盘鲜亮灵俐的爆炒腰花就好了,菘菜便照孙老妇说的,和白粱烩了,主食吃水烩白粱饭,还能佐以腰花。
“这腰花真不错!我从前只觉着腥气,现吃着一点也不觉得,又弹又嫩,鲜辣下饭!”孙老妇胃口大增,夸道。
雀和斗夫两个,狼吞虎咽的扒饭,他们还小,素日就是有好东西也轮不着他们。
青奴当差的时候,手艺不算好,她一心想去二爷院中,对粗使下人的饭食并不上心,常常一锅乱烩,也不管荤素、腥臭,杂役们碍于府里管买办的赖夫人是她义母,也不敢抱怨什么。
雀、斗夫两个还是头回吃到这样好吃的荤食,一时连话都顾不上说了,添了一碗又一碗的水粱饭。
“是不是少了人?”
季胥向檐下蹲着吃饭的杂役里寻看了一圈,前几日在东市,见赖夫人买了五六个大奴进府,这会并不见他们,也不见那王业。
孙老妇道:“外院做粗活的人全在这儿了,还少了谁?”
季胥道:“怎么没有个叫业的。”
“我们外院没有这个人,许是在内院,他是你相识的?”
“倒不是,偶然在告示上看过,说是做了逃奴被抓回来了,因他受过劓刑,画像上很特殊,便记住了。”
季胥道,又状似不安的问,“孙婆婆,是不是府中因他犯事,将他鼻子给割了?”
孙老妇是郡守家积年的老仆了,手指关节因浆洗肿的蒜子大,她道:
“这不可能,郡守向来宽厚,定下家规,有错处了罚月钱,连鞭笞也不曾有,更别说极刑了,我听说,他还向君王谏言,废除肉刑咧,你说的那人,定是进府前受的刑。”
第97章
因外院没有王业这号人,另有种可能在内院,只是季胥这两日只在外院的东厨做下人饭,上头也没说要吃羊,她一时接触不着内院的人。
七月七,乞巧节这日,她们这小厨房也得到两筐果子。
一筐看着又红又大,但咬下去酸极了的李子,还有一筐半烂半好的卢桔。
季胥将些实在烂的不成样的都拣出来,由彘拿去喂猪了,彘就是从前的哑巴小幺,被卖到了这里,跟着个老奴做喂猪的活儿,因她说不了话,旁人也不知她的旧名字,便管她叫“彘”。
“彘,这些是喂猪的。”
余的她仍旧盛在筐内,绳索吊着湃在井水中,到晡食拿出来给大家吃。
这李子太酸了,卢桔倒甜,撕了皮一口咬去,黄澄澄的汁水。
很快那些好的都被
大奴们拣走了,彘挤不过那些大的,总是等到人散了才走出来,吃点剩的水粱饭,在筐里那堆烂果儿里翻拣。
“拿着,这有好的。”
季胥从柜子里抓出一把,有三四个。
这里吃饭,但凡晚点什么菜都不剩了,季胥大暑天刚做完饭菜,一时热的没胃口,通常要缓缓再吃,便会提前将自己那份盛出来。
这卢桔她也留了六七个,李子太酸了本就无人哄抢,便没拿,这会分了彘一些,连今日做的苦菜炒鸡蛋、鸡杂碎,也都夹了一半给她。
想着日后干脆连她那份也盛出来好了,这小小一个,跟季珠一般大,实在令人可怜。
彘的碗不知谁给她的,还是个豁口的,她捧了到墙根的大石板那跪坐着吃。
“太阳才指着这处晒,石头上都是暑气,仔细拉肚子,到荫下来。”
季胥指着井边的大榕树叫她。
她便听话的捧着碗过来了。凤、珠两个先时和大家伙一块吃了的,这会子正在井畔帮着刷碗洗铁釜,见她来了,都叫她小幺。
“小幺,你怎么到的这处?”
“可是那肖妇人将你掳来的,季虎孩那小兔崽子没与你一道到幽州?”
季凤扭头问道,手上功夫不停。
彘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张手比划两下,可惜她们都看不懂。
季凤道:“你还是吃饭罢。”
彘吃饭倒是斯斯文文的,那卢桔,她也会吃的,手里慢慢的撕皮,黄果肉包进嘴里,也知道吐核。
方才那倒夜香的斗夫,直接咬一口还被核磕疼了牙呢。
凤、珠两个也是头次吃,还把那黑核留着了,想着来日带回家里种出来,就种在后院,甜滋滋的吃着多好,她们那都没人种呢。
太阳落山了,起了阵风,头顶的树叶飒飒作响,汗湿了的背上也凉快了。
季胥在井边把晡食吃了,跪坐着在洗菖蒲根,这是他们杂役在湖边清的水杂草,一大筐一大筐的,背到隔壁的畜栏里喂牲畜的。
季胥见了,找他们要些根茎,这东西也不值当什么,他们爱吃季胥做的饭,直接给了大筐,还说若不够下次再采给她。
这菖蒲根又肥又大,和生姜似的,不过味道一点也不好,又老又坚,连牛也不吃这根茎的,何况人了。
季胥打算拿来腌,做成菖蒲菹来吃,她也是初次尝试,不知能不能成。
墙角有一口粗陶坛子,那应是原先小厨房拿来菹菜使的,经久无人料理,都沤成臭水了,她洗了五六道,又在沸水里煮了一道,方收拾出来。
把风干拌盐的菖蒲根塞进去,日后再冲以佐料。
这里做着,凤、珠将一把菖蒲草挽出个鼓瘩,在空中踢着玩。
“小幺也来踢。”
小幺捧着吃空的碗在旁边看,季凤向她道。
那草团在空中踢向她,小幺瞪大了眼,倒是想踢,不过一脚踢歪了,还在地上坐个大屁墩。
“摔疼没?起来我看看。”
季胥就在她旁边洗菖蒲根,将她扯起来问,见她摇头,便让她和妹妹们接着玩了。
不过才没多久,看管猪厩的大奴就来催她去喂猪了。
季珠亲近和自己一般大的女孩,也想跟去看看,她们在这住的几日,除了下人院,还能去周边的牲畜栏走走逛逛,最远能到后院那片果林,并不冲撞了这府中的贵人,反正不远,季胥由她去了。
季凤扳住她,悄悄叮嘱道:
“也不要与她挨太近了,头虱子传给你仔细痒痒,阿姊好容易才给我们治好的。”
季珠说记住了跑去了,两人还拉住了手。
季胥这里腌了满满一坛子菖蒲根,和季凤在扫拾地下的根须残叶,只听对面大厨房一阵吵嚷。
“赖夫人的义女就金贵了?就成了主子了?开口就要黄杏、荔支,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听这口嗓门,就知道是大厨房的邹管事。
今日乞巧节的果品,有的是汪家山泽现采的,有的是外地来的。
那荔支,据说是南海来的,乃是君王赏赐的节礼,拢共就半筐,都先送到大厨房了,邹管事看的比金子还紧,谁也不许偷拿偷吃的。
“我是为二爷院中置办果案祈福的,你自个儿偷偷吃往家里拿不知多少了,如今反倒来限我的!”
青奴急红了眼道。
季凤凑耳听了一阵,悄悄和季胥磕牙:
“都是二爷造的祸,他弄了个果案比试,看谁置办的果案结网多。那邹管事的亲生女儿,也在二爷院里做事,比那青奴位份高,做的是端茶递水的活儿,只是呐,生的不如青奴标致,两人都想进二爷院里做偏妻,暗暗较劲呢。”
季胥听的乍舌,一是因这事,二是因季凤说的这样细致,
“你从哪儿听来的?”
季凤挠头笑道:“大厨房的杂役告诉我的。”
她住到这,没事就到处串串,和人磕闲牙,问问人家的月钱,哪处人手缺不缺。
因季胥是赖夫人招徕进府的,那邹管事顺带的冷眼她们,不过她手底下的杂役早把她的家底闲聊给季凤听了。
“可惜也问不着内院的事。”
季凤道,她也想打听打听内院可否有王业这人,不过杂役们哪里知晓。
内院那些奴婢,包括青奴,都高人一等,又不爱搭理她们厨房做粗活的。
“看不将你舌头拔了去!我何时吃了这荔支!拢共就这半筐,就着主子吃还不够呢,我可没你的胆量,张口闭口要黄杏荔支。”
“你女儿的荔支哪来的?不是你给的?”
“二爷指名要她置案结网,你们这些不过是赛个乐呵,真当自己能祈得牛郎织女的福?况你来晚了,果品都被领走了,你要果儿,去小厨房找他们杂役吃剩的罢!”
说的一阵哄笑。
青奴抹着泪跑出来了,撞进季胥这里,翻了一通只见有酸李子烂卢桔,气的直想和赖夫人告状。
可赖夫人管的是奴隶买办,果品的事并不归她管,且在府中的义女多,她不是个掐尖的。
能去二爷院中浇花弄草,本就几番求的赖夫人,这会子再因果品的事扰她清净,恐惹她厌烦。
只能生生把这口气往肚里咽,两眼抽泪往外走。
“既是比谁结网多,好果没有,用次果也不妨事,反而更易结网呢。”
青奴回身来,见井边的女子布裙竹笄,腰间系一方青布蔽膝,把着扫帚,一看就是厨房做粗活的。
一时也不信,只当她宽解自己,多认了两眼,问道:
“你是那日我领进来,府中做羊的厨人?灶下厨说这样的话,是没见过乞巧的果案了。”
季胥道:“见过的,我从前在宫里时,宫人们也在乞巧节用彩线穿针,在月下设果案,向织女星神祈福、求姻缘,
她们没有多好的果子,可一夜过去,那蜘蛛结的网,倒比妃子宫中的果案还多呢。”
蜘蛛在果品上结了网,乃是织女星神降临的启示,结网越多,越是祥瑞之事。
“真的?”
青奴不敢信,她只见大家一味的装扮果案,是果品越好,结网越多,不想还有这样的事。
“现在也没有好果了,不如让我用这剩的果子试试,若能
像那些宫人似的,得蜘蛛结网,也是幸事一件了。”
“罢了,将果案置上,总比没有好。”
万一有这运气呢。
青奴想道,回院将案搬来,这案是被挑剩的,磕了漆的,只见季胥将那酸李洗出来,在上面摆成两个倒锥形,倒锥之间离有一掌宽,很适合蜘蛛结网。
这酸李堆里头,看不到的地方,她放了五六个卢桔,乃是削了那烂处,大多就剩半个的,这样热的天,放一晚肯定招那些小飞虫。
另在旁边放了一把蕨菜,表皮毛茸茸的,最招小虫攀爬了。
“这蕨菜放了多不成样子。”
这是杂役吃的东西,太寒酸了,这样捧了回去,必招那些姊妹的嘲笑,青奴想将她拿下来。
“我在家乡采蕨菜时,那山间的沟壑,就这样的野蕨菜,时常的有蜘蛛在上面结网。”季胥道。
青奴是这府外田奴的家生子,自小被送进府中来服侍,不知外面如何,还是头次听说,一时也住手不拿了,
“罢了,试试看,若真能结了网,我在二爷跟前露了脸,必不会忘了你。”
第98章
这日用过早饭,一个内务管事手下的小丫头,到下人院叫季胥去库房领份例。
“什么是份例?”
季凤泼了洗碗水问道。
“份例就是你应当得的东西,从前的胡厨,每月除了月钱,还能有十斤柴禾,两斤肉,十个鸡子,三两皂荚,春冬各做的两身衣裳,
你阿姊也是这个数,若能长久的留下来,内务管事下个月便给她补做夏日的衣裳了,比我身上这样的要好呢。”
小丫头牵起衣角,那是身粗布的料子。
季胥是外头雇的,月钱一两,能比较上二爷院中的二等丫头了,就是成日烟熏火燎的,不如内院的丫头们体面。
还有十天半月见不了主子一面,赏赐自然也不如内院的多。
不过这衣裳,按份例还是细布的。
“细布的?难怪说这家的郡守老爷为人感服,细布衣裳也给做,听说这府里上上下下近百号人呢,得费多少钱啊。”
季凤越觉得这郡守府来的对。
小丫头道:“这有什么,二爷院里的大丫头们,头上还戴金簪子呢,二爷待人大方,连你们会稽来的越布,也随手赏人,你们做久了就知道了。”
季凤听的愣住了,会稽越布的名气她当然听说过,紫花、净白、元色、青花、茄花、方格、斜纹的,在她们当地都没有,乃到吴县,她才亲见过,可贵了。
季胥将份例如数领回来,柴禾都给换成散钱了,肉是两斤猪肉,肥瘦相间,中午在小厨房做红烧肉吃。
用了多少柴禾、盐油酱,便丢几个钱到公账的荷包里。
那些杂役们,素日要烧水、开个小灶的,用了小厨房的东西,也都得将钱给她,她是不给打欠条的。
初接手这小厨房,这厨房和库房的账就对不上,厨房倒欠了库房十两银子,俱是每月不到月底就用度不足,朝库房赊柴、赊米,累积欠下的。
连前几任小厨房管事的画押都还在,抵赖不得。
这账只能日后俭省点用度,慢慢平,因此一根柴、一颗盐,外用了都得添在公账上。
这皂荚来的正好,午后,季胥在院里晒的两桶水也温热了,有了皂荚便能洗头了。
季胥将一只桶倒扣过来,盆搁在桶上,叫妹妹们先后对着陶盆将头低下,给她们洗头。
自己也篦洗了一遍,在树荫下绞头发。
那还剩了半桶水,小幺先前来寻季珠玩,那会儿蹲在旁边看她洗头,蹲了会儿被谁叫去搬东西了,如今才回来。
季胥叫她:“你过来,我也给你把头发梳洗梳洗。”
她那头发活像一篷杂草,早在肖妇人处,就见有虱子在脑门爬,不知多久没洗了。
季胥竟给捋下三四个缠住头发的苍耳子,给她剪掉一些实在梳不开的疙瘩,又用了一个蛋清,才能梳到头。
头皮上许多的小血痂,有虱子咬的,有自己挠破的,季胥避开伤处,拿细篦子给篦了三四道,捏死好些虱子。
凤、珠两个围着在她脑袋翻找,凤说:“看着倒是没有了。”
季胥便掰开皂荚,打出泡沫给她洗干净。
季凤问:“你的份例呢?猪厩的大奴收着你的份例,也不给你洗洗头,成日只听她找你干活了,看看,都脏成啥样了。”
“哪来这么大盆的豆酱。”
正好那看管猪厩的大奴回了下人院,见季凤去树下泼洗头水,问道。
“有意思了,我听说你拿着彘的份例,她的头怎么脏成这样,她每月的柴禾和皂荚呢?昧人家东西,也好意思!”
季凤指着她发问,让她把东西交出来。
“我不过是替她收着。”
那大奴扭扭捏捏的进屋里,手里一把皂荚,五个柴禾钱,
“她才来,就这点。”
季凤劈手夺过,还给了小幺。
小幺刚洗完头,头发被季胥用巾子包住擦拭,拿住了东西和季珠在院里玩了一会子,头发也干了。
走时举手在季胥面前,还是那把皂荚和钱。
“给我?”季胥道。
她的脸刚才洗干净的,太瘦了显得眼睛圆溜溜的,点了点头,比了个吃饭的动作,又把两只手在脑袋上抓了抓空气,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再次把东西往她面前举。
倒把季胥看糊涂了,季凤也道:“这小哑巴比划什么呢。”
“她说,阿姊给她东西吃,还给她洗头,她想谢谢阿姊,要将这东西给阿姊。”
季珠在旁边道,小幺听了猛的点头,仿佛在说就是这个意思。
季胥想了想,她这么小,在府里也没个倚仗,这东西带回屋子不定又被哪个给偷了,因道:
“那我替你收好,日后我们洗头时,还叫你来洗。”
又叫住她道:“明早你来这,我给你梳头。”
小幺点头答应了,蹦蹦跳跳的走了。
日头再落下去些,青奴满面喜色的来了下人院,另跟了个小丫头来,捧着东西,一路喊道:
“胥女,胥女。”
惹的对面大厨房那邹管事探头探脑的打量。
只见青奴手里一段好布料,一看就是上好工匠织的,她和季胥道:
“上上下下二十张果案,我的果案是唯一结了网的,二爷停在我案前看住好一会儿,说我倒比旁人有巧思,赏了不少东西,
我听说这幅茄花越布,是你老家会稽来的,便拿来送你,你皮肤白,做成衣裳能穿的住。”
青奴才刚在院中风光了一回,分了点给要好的姊妹,这茄花越布虽好,但不衬她肤色,便拿来给季胥了。
“还有两碗冰酥酪,喝着最解暑的。”
端来时,只见那乳白的酥酪里,碎冰叮当撞碗,上头搁了杏仁、胡桃碎,三伏天看着就令人口齿生津。
“老天爷啊,这大暑天的还能有不化的冰!”
季凤见了惊乍道。
这样的语气,青奴受用极了,扬面道:
“府中设有冰窖,自是能储冰不化了,这点吃的才用多少,二爷的屋里,一个冰鉴一日就能用掉百升的冰,里头凉气拂面,舒服极了。”
其实她也只听一等丫头说过,她这样的浇花弄草三等丫头,是没资格进主人屋子的,不过爱听季凤那啧啧的惊叹。
那邹管事直往这头瞅,季胥请她到屋里说话,一面用小碗将冰酥酪分了。
两个妹妹围着木案,季珠摸了摸碗沿。
“真凉啊。”
又将冰凉的手去贴季凤的脸颊,“二姊,是不是很舒服?”
“真舒服。”
只见季凤也稀罕极了,就着碗边啜了小口,又甜又凉,兼有股乳香,好喝到两眼冒光。
季胥捧了让青奴也吃,青奴说她吃了来的,并未要,那跟来的小丫头得了小碗,坐在压门石上,津津有味的吃着。
季胥道:“大暑天的吃冰,谁敢想呢,也就郡守府有这样好的主子,哪个想不开,还做逃奴呢。”
最后的感叹令青奴听奇了心,问道:“什么逃奴?”
季胥便说在外看见郡守府抓逃奴的告示,
“好像是叫……业,还是个受了劓刑,被郡守府收容的。”
“他是你们外院的?”青奴坐下来聊道。
季胥道:“外院倒没听说过,必是内院的罢。”
青奴肯定道:“不可能,内院没有这个人,你说他受了劓刑,这样显眼的人我不可能不知道。”
“那倒奇了,我看的真真的,官府的告示错了?”
青奴道:“若说内院还有我不知道的人,就剩炼丹楼了。”
炼丹讲究火候温度,不仅被下雨天晴这样的天气影响,连烧炉之人体内的阴阳之气,也干系到丹药成色,因此是府中的禁地
,只有被选中专门在楼内服侍的人,方能进出其中。
“不过那里是极好的去处,多少丫头小子都望着呢,绝不可能做逃奴,定是你看错了,将什么王府李府看成了郡守府。””
青奴在这处聊了会天,走时见那邹管事正拉了她恼丧的女儿进屋,腰板不禁挺直了。
回去还挑了两件上好的首饰,一盏冰镇的荔支,拿去孝敬赖夫人。
赖夫人才从外头回来,青奴剥了荔支仁往她嘴里送,体贴的给她捶肩捏腿,说今日如何的争光了。
不过自是没提这果案是季胥的主意,想起了这个人,因问道:
“义母,炼丹楼中有叫业的逃奴?”
因二爷孤心在丹药修仙之道上,几近痴狂,炼丹楼的奴婢,做的好的,得了二爷欢心,有一等被放了良籍,配人家,赏田赐地;也有多数一等不愿离府的,因此里头位置总也没空出来,青奴就盼着进炼丹楼,能时常伴着二爷。
因此巴不得有逃奴,自己好能补缺。
赖夫人睁开那双三角眼,“谁教你打听这样的事?”
青奴听着不对,忙的伏地道:“听小丫头们说嘴,说是外头有这样的告示,我一时奇怪,才多嘴了。”
“炼丹楼的奴婢,吃穿用度相当于半个主子,会有做了逃奴的?究竟是她们进不了楼,混说罢了。”赖夫人重新阖眼道。
“我说也是。”青奴又问,“义母,我何时能进楼呢……”
赖夫人只让她等。
第99章
季胥这处,摸着那幅茄花越布,家乡产的越布,一时想住了神。
王业竟也不在内院,那就剩青奴口中的炼丹楼了。
那日初进府,只见远远的一座攥尖式高楼,楼上有凉台,在府中的西北向,自烟囱腾升起一股浓浓的烟雾,似与浮云比高。
现想来,应该就是那炼丹楼,依着山林的僻静清幽处,素日少有人经过。
只是杂役们说起那炼丹楼伺候的奴婢,个个都心神向往。
季胥也只是偶尔听说,一直未能见过楼里的人,那是片未知之地,也是王业可能在的地方。
季胥这样一个后厨的人,贸然靠近那处,未免也太扎眼了,被人问起反倒不好解释。
也只能先在小厨房,安安生生的,先保住这份活,要是头个月被揪住错处,东家不要她做了,再想进府就难了,更别提靠近炼丹楼。
不过她也不全然拘在小厨房这片地,这日八月十四,已经立秋了。
因下了一夜的暴雨,下人院中满地的落叶,厨房门前的榕树像是招了雷,一大串的枝桠倒挂下来。
季胥怕砸了人,找库房借了梯子,拿柴刀在斩那藕断丝连的部分。
外院的一个黄管事派了小子来叫人,“雀,斗夫,你们都来园子,帮着收拾残花败叶。”
季胥便也去向那黄管事请示去拾掇园子,因道:
“想拣些地下没人要的菖蒲根,酿菖蒲酒,来日酿成了,给黄管事送一坛来。”
黄管事捻须应了,叮嘱她们:“园中常有贵人游逛,别混跑混颠,冲撞了人。”
她代这行小孩应了,凤、珠,连小幺也跟着去了。
她们第一次来园子里,就像放笼的鸟儿一样,出来逛逛心情都好了。
只见里头翠嶂连绵,珠叶青绿,池水上蜻蛉低飞,闻着一股花香草香。
“这园子可真大,都是些叫不上来名的花。”季凤一面拣枯枝,一面逛道。
那骤雨打落了满地黄花,瞧着都是上好的菊花,枝头上的不能摘,地下的就没人管了,本来也就要收拾干净的。
季胥如获至宝,拣些好的、大朵的,放在篮子里。
见一丫头脚边拔了堆野草,都是不要的,她也拣来,这草叶子厚长,有些绒毛,一看就是野生菲草,能拿回小厨房蒸饭或做羹。
这园子离二爷院子近,她们收拾到这附近,里头嬉笑阵阵,丫头追着跑出来。
只见青奴额上点着朱砂,被一丫头拿着沾了朱砂水的笔追着,要在她脸上画花猫。
这日八月十四,朱砂水点额,称为“天灸”,意味可以祛病除疾。
不过朱砂既能入药又能作绘,也就主子院中方从库房领来用,她们小厨房是没有份例的,杂役们更是碰不着朱砂了。
青奴见了她们,夺过笔来,在她们那些小孩额头上也点了一点红。
惹得凤、珠她们彼此笑着对看,像是额上点了花似的喜欢,小幺更是两眼巴巴的盼着了。
“来,你也有。”
青奴给小幺点了,还给季胥额头来上一下,甚至想往她脸上画,季胥忙的躲了。
见她们手里抱的枯枝,因问:“是下雨了叫你们收拾园子?这与小厨房又不相干的,你何必做这些。”
季胥道:“是我自己要做的,园子落了一地东西,不少能用的上的。”
青奴往她篮里一瞅,稀奇道:“拣这些野草破花做什么?”
“这是菲草,回去做羹汤吃,菊花我看着都还好,丢了可惜了,带回去做菊花酒,来日请你吃呀。”季胥道。
只听里头有人在叫:“二爷要出门了。”
季胥她们忙的散了,并不堵在这处。
后来走到炼丹楼附近,季胥手里忙活着,不着痕迹的打量那处,只见楼外围有仞墙,将视线堵的死死的。
“这片杂草多,我们一并拔了罢。”
她叫住雀、斗夫,又在这片地上磨蹭了一会子。
终听的院门吱喽喽一响,一个身穿绿衣的武婢出来,腰间配剑,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院门开的那下,季胥往里瞅了眼,只见院内大片青石板的空地,再就是楼台前高筑的石阶,更多的也不是离这么远能看的见的。
后又来了两个杂役,瞧着是大厨房的面孔,抬了一个大饭箪,也只是在外头叫门。
里头一个紫衣武婢来开了,领着两个白衣奴婢将饭食抬了进去,并不放人进院。
季胥一个在小厨房给杂役们做菜的厨人,进炼丹楼可想机会渺茫,只能慢慢的等机会了。
这日,青奴亲自来传话道:“二爷今日中食吃炙羊,要貊炙的,就在炼丹楼摆饭,别误了时辰。”
这还是季胥第一次在府中做羊,好坏就在此一举了。
“阿姊,貊炙是怎么个炙法?从未听过,这可怎么做?”
能不能留在府中,就看羊做的好不好了,方才一直怕露了怯,等青奴走了,季凤才问道。
印象里阿姊用过“炒”的法子,可“貊炙”,却从未做过。
“貊炙是西域的炙法,将整只羊放在火上炙,再用刀片着吃,阿姊在宫中见过厨房这样的炙法。”
不止在宫里,后世也有,就是烤全羊,不过各地腌料和烤制的细节会有些出入,上辈子她跟一个土耳其大厨学的法子,乃是先将佐料按摩腌制,再用锡纸包裹放入大烤箱中,不过这里并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互相结合,用原始的炭火烤制,总归也是熟手的。
“放心,阿姊做的出来。“
她先到到羊圈里,挑了只嫩羔羊,与雀合伙将其逮来厨房,又到库房支了铁纤和支架,并炉子、木炭、盘子等。
从前的胡厨应该支过这些,库房的管事从善如流将东西给了她。
时辰临近,青奴领了两个丫头
来取,在院外就闻到一股勾人的香味,只见那羊炙的色如金砂,季胥在上头刷了层熬制的香油,看上去泛着股蜜色的光泽,在炭火上一翻,香气扑鼻。
青奴想,这么整只羔羊,二爷用不完,肯定赏给丫头们了,只可惜今日在炼丹楼摆饭,她这样的楼外人是进不去的,因也吃不着二爷的赏。
季胥道:“你们连架子炭火一道抬了去,隔一刻钟翻个面,这要现片的才好吃,片出来拿这里头的盘子,现用丝绢擦干了装。”
只见那是库房取来的云纹漆圆盘,事先在温水里泡着。
青奴道:“你倒比从前的胡厨讲究的多。”
然她只带了两个丫头来,人手就不足了,季胥虽有空帮把手,但青奴在二爷的事上最是小性,因道:
“你们两人抬羊,青提炉子,恐得再叫一丫头来,与你们一道将这盘子送过去。”
这样正和青奴的意,后来到了炼丹楼,青奴在外叫门,里头的紫衣武婢自己不沾手,指挥楼里人来抬。
青奴又将刚才季胥说的,和这紫衣武婢交代一遍。
对方不理不睬的。
青奴心里不自在,脸上仍陪着笑脸道:“这位阿姊,只怕你们配剑弄武的,做不来这样的事,不如让我随身进去伺候。“
紫衣武婢道:“炼丹楼自有伺候的人,你一个三等丫头,连端茶递水都不配,还配伺候主子用膳?”
一番话臊的青奴双脸飞红,掩袖奔走了。
后来她来送赏钱,也闷闷的。
季胥这羊做的好,得了一贯钱的赏钱,她捋下百来个子,塞给青奴,陪了几句好话哄她。
青奴不稀罕她的,只将心事叹道:“我这样的三等丫头,也不知何时能与楼内的丫头平起平坐。”
“那炼丹楼就好成那样?进出森严,还不如外头自在。”季胥道。
“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
青奴眼前浮现出二爷的英容昳貌,自进府起,那人的身影就成了她心底的月亮,只盼能日日相伴,她如何不想着那处呢。
她这样说,季胥就猜到大半了,据说这家的二爷痴心问道,有时在炼丹楼一闭就是数月不出,因道:
“里头那奴婢侍从都是怎么进去的,你只照着他们那样学,也许就成了。”
“旁的我不知晓,只知从前赖夫人挑过一批忠心的丫头小子进去伺候,不过他们不如佩剑武婢的位份高,不能进出,我也无从打听里头的情况。“
只能求赖夫人那处,只是结果不尽人意。
季胥将这话听在心里,赖夫人竟有这样的份量,令她想起那批和小幺一起买进府,却不见身影的壮奴,难不成被送进了炼丹楼?
这日秋分了,天气转凉,赖夫人的偏头疼犯了,丫头说小厨房的胥女来问候她,她想起来这人,揉额让打发她。
小丫头道:“天气凉了,她做了羊胃脯孝敬您,还烫了一壶自己酿的菖蒲酒来。”
赖夫人心有所动,着了风凉头疼,正该吃壶热酒,搭着一盘子烂羊胃,因道:
“让她进来。”
另吩咐小丫头将她的抹额找来给她戴上。
只见季胥听信进来了,在旁跪坐下来,从食盒里拣出还热乎的酒菜,搁在案上,
“是我的不是,早该来谢过赖夫人的,只是一直未能做羊,怕辜负了夫人的抬爱,昨儿做羊得了赏,这不,特来望候您老人家,
才听小丫头说您头疼,要不我给您揉揉?从前在家,大母也犯头疼,我给她揉了能好些。”
这是说的她前世的奶奶,见赖夫人颔首,便识趣的挪到后头,指尖力道柔软温和,几下后赖夫人发出舒服的喟叹。
“抹额取来了。”小丫头在旁道。
“我来替您戴上。”
季胥取来,只见是方绛紫青绪云纹抹额,往赖夫人头上一比量,正欲系上。
对着那沿边收线处的针脚,不由的一怔,这是田氏的针线。
第100章
借着戴抹额这会子,季胥不动声色的察看,那针线的落法,包括结尾收线的方式,的确是田氏从前教过她的。
虽说天下之大,针线上有巧合也不无可能。
但她追田氏的消息,到这涿郡,找王业到这郡守府,偏巧又在郡守府的管事夫人身上看到这样的针线活。
从赖夫人屋子出来,心里怎么也放不下了。
直回到下人院,还为这事想住神,季凤刚从外头颠进来,嗓门比人还先进门:
“阿姊,瞧我在大厨房得了什么,多好的虾子,不过从田庄送来路上才死的,他们竟就看不上了,都拣出来不要了,我问一个丫头讨来的,掂着有三四斤呢,咦,阿姊发呆在想什么?”
季胥一时未告诉她这事,恐是巧合落得一场空,因道:
“不过是想晡食该做些什么来吃,可巧能将这虾子用油爆香了来吃。”
只见坐了会儿,在炕上的大箱子里将那幅茄花越布翻找出来。
还是乞巧节过后,青奴因果案结网得了赏,给她的那幅。
她因在厨房做炊,穿不上好料子,便一直未动,这会子倒有想法了。
这日,捧着布来到西市,找了个有名的绣匠,请她裁作衣裳。
“天气凉了,裁件褂子,夫人年纪穿的,这两边,绣上稻穗儿和游鱼,用上好的丝线。”
季胥的针线也就缝衣裳还成,并没有绣活儿的功夫,她道:
“因是送人的,不好全不沾手,一点不成心意,这缝合收线的功夫,便让我自己来罢。”
因此绣匠将越布裁好幅段,绣好她要的花样,便交由她自己来缝制了。
“好灵巧的鱼儿,在稻穗下活了过来似的,这是府里哪个丫头帮忙做的?”
季凤见她在炕上,对窗做针线,牵起一角打量,摸索上头的绣纹,
“就是这腰口大的很,不是阿姊的尺寸呀。”
季胥道:“送给赖夫人的,花样特地找西市的绣匠绣的。”
“上次才提了羊胃脯与菖蒲酒孝敬她,阿姊还给她做褂子,她好大的福气。”季凤吃味的道。
季胥捏了捏她的鼻尖,“若能成事,凤妹可该开心了,说这褂子送的值了。”
这日九九重阳日,府内广布菊花,满地的黄白。
郡守在园中设重九宴会,大厨房忙的脚不沾地,园中丝竹管弦,热闹喧阗。
赖夫人这日过节,未曾外出买办。
住所的两间屋子,伺候的两个小丫头都偷偷的去外头瞧热闹了,一时冷冷清清。
她歪在榻上,想吃锺茶也叫不来人。
“死丫头又钻哪躲懒了,回来看不揭了你们的皮!”
“赖夫人别动,我将茶煎来。”
“是谁在外头?”
赖夫人坐住问道。
“小厨房做羊的胥女。”
只见纱窗外纤影轻俯,似是在拨弄茶炉子。
“你不在小厨房和丫头们热闹热闹玩耍,怎么想着来我这处了?”
外头炉子弹星点火星子,声音温婉叙来,“我给您老做了件褂子,赶着今日重阳送来,进来正好听见叫人。”
只见她做活利索,很快便将茶煎好,一道身影过门,端了进来,赖夫人喝下肚,滋润了午后的秋燥。
“你倒想着我,比我身边的两个丫头强,这是越布吧?”
“是,这样的好料子,我命小福薄不敢穿,在上面绣了稻穗游鱼,送给您老,讨个年年稻有余的好兆头。”
赖夫人试了竟很合身,这茄花的料子又不轻佻,看着也喜欢,因道:
“好,好,绣活儿也好。”
只当这胥女是有事相求,不曾想她在这坐了陪她聊天解闷,后来见天晚就起身走了,并未说事,当真是重阳日来孝敬自己的,反而品出她的真心来。
这褂子也越发喜爱了,次日便穿在身上,进进出出。
季胥见了,知道这事成了一半。
倘若那抹额是出自田氏之手,那
又是用旧了的,想必也有时日了,不知田氏还是否接触到赖夫人。
若能,那越布是会稽所产,饭稻羹鱼的是扬州,最重要的收针线法是田氏教给女儿的。
但愿田氏见了,能看出这是她的女儿,她的家人从扬州会稽来了郡守府的本意。
天气渐冷了,季胥她们晚上得烧炕才能睡觉,好在季凤也有份例的柴禾。
皆因季胥这阵子常去陪赖夫人说些窝心话,赖夫人将凤、珠也给安排在了小厨房做杂役,想当于给季胥打下手。
素日两个妹妹本就心疼她,不说也要替着做活,现每月还能各得三百的月钱,另有些冬衣柴禾皂荚的份例,真是比什么都开心。
“早都想找份活儿贴补家用,只是各处都说不要人,到底是阿姊有本事,竟将我和小珠都安顿在小厨房做事了,这样还能一处作伴,再没比这更好的。”
两人凑在一块商量,这得了月钱,该藏在哪处好呢?
话说季胥剩的二十两盘缠,老法子挖洞藏了,就在门柱脚下的位置,上面铺回一层旧土,踩上两日一点不显眼了。
至于那后来挣的月钱,就放在炕上的大箱子里了,那上面挂了把铁簧锁,也不至于被谁轻易翻了去。
最后,两个妹妹决定藏在褥子下的炕洞里头。
这可是她们第一次挣月钱,领月钱那日,两个都将小包背上,早早的和小幺在库房门前排队,领了钱回来,还跟着一个大丫头去西市买糖葫芦吃。
天气冷,冻的个个小脸通红,却是笑容满面的,回来还给季胥带了串,插在窗檐上,等她回来吃。
“阿姊应该是去了赖夫人那儿。”季凤道。
季胥正在这处,她虽常来,有些话倒不敢直接打听,赖夫人不似青奴那样心大。
她口中虽常和季胥怨天怨地,可是个口风严紧的,一点不说炼丹楼和外头的事。
只说如今天短夜长,睡不好觉,膝盖又疼了,类似这样老人家的抱怨。
季胥总是替她宽解,亲自给她安寝,
“我在帐边挂了香袋,里头是晒干的菊花并些安神用的香片,许能好睡些。”
这日自她头上解下块包头巾,掖好被子,放下床帐,一时对着铜灯,心内激动无比,这是田氏的针法!
况且这包头巾簇新簇新的,从前未见赖夫人用过,应是新得的,这说明田氏还在,甚至能接触到赖夫人!
且这料子所用是好的,想来田氏并非拮据窘迫的境况。
只见包头巾上绣的蔓草纹,蔓草,蔓蔓而生,向来有祥瑞平安之意,这是在告诉她,自己平安无事?
“真的?!”
季凤提前烧热炕等她回来,糖葫芦还在外头插着,这会子季胥吃着,外头糖衣脆凌如雪,咬下去酸甜可口,心里总算踏实了。
季凤听说,几乎惊叫起来,差点吵醒睡着的季珠。
半晌才捂住要跳出来的心口,低了嗓门道:
“只是阿母平安无事,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呢?”
这也是季胥所想,赖夫人素日奔走在外,偶也进炼丹楼,不知田氏是在楼内,还是在外头的某处。
“总之应该有个身不由己的因由。”她道。
炼丹楼内,武婢监守,季胥是进不去的。
不过她跟过一次赖夫人出府门,那赖夫人自角门而出,所乘牛拉的轺车,速度倒不快,她走路也能悄悄的混在在人丛里跟上。
只是见人往城外去,一到城门外头人少视野旷达,就无处躲藏了。
惹的赖夫人生疑,从前所做尽白费力气了,因此退回了府中,对门上小子就说自己去西市买线了,也无人怀疑。
她是外雇的厨人,出门本就不似奴婢受限。
只是这样一来,却不知田氏到底在何处,两人如何才能会面,田氏绣的那幅蔓草纹的包头巾,她也看不出别的信息。
这日给赖夫人做了方厚实的蔽膝,此时的蔽膝,既在腰上有围裙的作用,天冷亦能保暖膝盖,就和这名字一样。
“是兔子毛的,围住不受风,暖和多了。”季胥道。
赖夫人这心肠越发的动容了,她在这郡守府做老了的,膝下无子无女,因道:
“收了再多义女,也不如你这一个可心,前儿我才说膝盖疼,你就记住了,做了这蔽膝来,不大不小正正好,上头花样也别致。”
只见那上面绣的一双双荔枝,这时荔枝称荔支、离枝。
这是问田氏,她们这离了枝头的果儿,盼见阿母,但愿田氏能给些示意。
只是这幅花样,许久未见回信,像是田氏并不想让她们知道似的。
直到冬至前后,她照旧的服侍赖夫人安寝,拾掇了架上的厚绵襦,那袖口掉出方手巾。
看针脚的确是田氏的针线,只是绣着意味不明的蒜子。
“胥,你对着头蒜子瞧什么呢?”
雀从牛厩过来,稀奇道。
季胥手中一头风干的蒜子,不得不说,燕地所产的蒜比老家的要大的多,蒜瓣分明,白嫩肥大,这地方吃蒜也更多,从前在灵水县,大多都不知蒜为何物。
她问道:“你们见这蒜子,会想到什么?”
雀想了想,咽口水道:“想到你做的蒜泥白肉,薄薄的白肉,蘸着蒜泥酱汁,吃上一口,那滋味我现在仍不能忘,可是晡食又要做来吃了?”
斗夫则道:“还有蒜爆泥鳅!那日我连蒜子都吃的干干净净,也不知何时能清理泥塘,再挖上一篓泥鳅来。”
季胥听了这些吃食,心想田氏总不能在让她们仨女儿强饭健体吧?
100-110
第101章
这日下了一夜的雪,白茫茫的有半尺厚,季凤裹的胖实,戴着绵手衣,把着大高扫帚扫院子。
她现在是觉得这郡守府哪也好,还给发绵做的冬衣,虽说是粗布的,到底冻不着了。
她们的炕上也铺了皂面白沿的褥子与绵被,炕里烧热乎了,炉子上的小铁壶盛了水,一夜过去,那热水正好用来洗脸。
地下设张漆木榻,旁边一张梅花式的凭几,这一套都是赖夫人前日来她们这,觉得寒酸,给的一套自己用旧了的。
季凤稀罕的很,她们的小屋子又多了处能跪坐的地方,这榻比席子还好,不用接触地面,还是漆木雕纹的,那凭几就更是精致了,只见擦的锃亮,上摆着有些干巴了的馍,是朝食没吃了的,留着中午到炉子上热了,就着麦屑粥吃一顿。
这是季胥走时交代她们的,晡食她再回来小厨房做。
她这日套了牛车,出城去了。
只见身穿绵衣,一块包头巾将自己的脸和脑袋遮的严实,留出双眼睛看路,在风雪中驾车来到城北。
那荒废的炼铁炉,被雪遮了一层,天气太冷了,连小孩都不在里头钻着玩闹了。
连绵的黑矿山,仍能看见移动的劳力,个个身上负笼,背着冒尖的铁矿,脸上被劲风吹的没有表情,嘴抿紧,眯着眼,向冒着浓烟的熔炉缓缓前进。
一颗矿石掉了下来,只见漆黑一个,大如蒜子,骨碌碌滚到季胥的脚边,季胥拣了来,总算对田氏绣的蒜子有解了。
事情还得追溯到赖夫人从外头回来,到她们下人院来说话,季胥请她炕上坐,又捧了风干栗子与枣脯来招待。
因把地下那鞋不小心踢开了,她顺手给拣一拣,却见那鞋底漆黑如炭,泥中带着黑屑。
那日天晴,未有雨雪,照说不该踩成这样。
她顿时想到初进城那日,见到的那些矿山,现看那地面,白雪落在地下,被踩踏的黑乎乎的,她自己的鞋底亦是,一层黑屑。
“什么人!谁让你来这的!”
那配刀的铁官,形容魁梧,指着她喝问。
这片矿山与熔炉前,围住比人还高的木栏,木栏顶端削的尖锐,轻易攀爬不得。
连那通行的门口,也设有拒马拦路,门旁望楼高筑。
季胥不过是站在
拒马外头,竟也遭到喝止,因道:
“我是外地来的,没见过这样黑乎乎的山,怪新奇的,一时看住了。”
铁官道:“这是矿山,冶铁场所不容靠近!”
“官爷莫怪,我这就走。”
季胥说话就驾车走了,一面从头到尾数了数,这矿山大小十余座,劳力数不胜数。
若田氏在里头,不知具体在哪一座山里。
回去时,雪越发大了,这牛车跟她们走了三千多里,本就一路修修补补,一副要散不散架的样子,这会在雪里打滑,十分难行。
她到附近的都亭躲雪,只见这处住宿的旅人也不多,那厨房却忙的热火朝天。
季胥借了铁具在修她的牛车,见他们厨房后门抬出一个个的大竹筐,里头都是热腾腾的饭菜,装了好几大车,向外去了。
正好亭父在她边上扫牛厩,她便问道:
“亭父,那好几大车的饭菜,都是往哪送的?”
亭父朝城外昂头道:“还能是哪,城北那矿山,附近七八处乡亭、都亭,都给那处供饭,我们这还算负责的小矿山呢,不算多。”
“这还是小矿山?这样多的饭菜,足够百号人吃罢。”季胥道,一面敲着有些松的铁轮毂,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那没有这么多人,小矿山不过五六十号人,这饭菜多,皆是郡守爱民如子,不忍那些劳力做苦活儿还吃不饱,这才命各处厨啬夫,加量的做,不能克扣饭菜钱。”亭父说道,话中有敬服之意。
季胥听了,觉得这人倒不似矿山的铁官难说话,便道:
“亭父可认识里头的劳力?我向你打听个人。”
亭父道:“那些劳力多是刑徒,我怎会识得,且那矿山又不是谁都能进的,就是那些送饭菜的厨啬夫,也不过送到门口罢了,你要打听人,我们这处不清楚的,得问问那铁官。”
季胥想到那冷面铁官,这口注定不好开的。
田氏这样隐晦的传递出她在矿山,可她没犯罪,怎么成了刑徒,被发落到矿山?
况且赖夫人一个郡守府的家奴,有何因由进出矿山,还有从前那些被赖夫人买来却不见踪影的健奴,她隐隐觉着,可能是被送到矿山了,那铁官看守严谨,这里头恐怕有猫腻。
她直喇喇的开口问田氏下落,反倒惹人警觉,只怕田氏在里头不好过。
因也未曾开口,就是赖夫人那处,也只能旁敲侧击的,那日问道:
“夫人这包头巾上的蔓草绣的真好,是府中哪个丫头的针线活儿?我也向她讨教讨教,日后给夫人做双鞋也拿的出手呀。”
却未能探听到想要的,只听赖夫人道:
“不是府里丫头的手艺,外头人孝敬的,也不知是谁做的,你有这孝心,逢年过节给我做了羊胃脯吃,便也足矣。”
她倒不好再问了。
据她观察,赖夫人出府归来,会有一卷竹簿自袖中取出,锁在炕边的箱箧里,不过那钥匙随身携带,就连服侍她的小丫头也摸不着。
年关了,府中宴饮越发的多,听说多有慕名来求丹药的。
季胥隔三岔五的要做羊,羊大羹、烂羊胃、羊腊,等等吃法。
她在宫中做粗活,舂米、烧火,包括在厨房处理羊下水,因也见过太官给做这些大菜。
说来也奇,当时的季胥才十二岁左右,并不会厨艺,可见了那太官做的西汉大菜,竟也能记下来,仿佛有这份天赋似的。
至今她脑子里都能想起步骤,能原样的做出来。
这日冬至,府中照旧设宴,郡守大人做东,要吃羌煮羊肉。
羌,是西北少数民族,羌煮,便是从西北传来的煮法。
置一炉子,内烧炭火,上头架一口小铜釜,取羊上脑和羊腿肉,片成薄片,肥瘦相间的雪花纹理,到铜釜的滚水里烫了来吃,口感鲜嫩,有的还爱吃新鲜的涮羊脑。
这羌煮羊肉的吃法,和后世的涮羊肉极为相似,算的上鼻祖了。
季胥便给添了几碟蘸料,有胡麻酱、韭花酱、豆腐乳、虾油、香油,俱是她平日自己做的,也能一羊多吃了。
找阿母重要,但这份厨房做羊的活儿也得保住不是,是以她使出十二分精神来做,又逐一的告知的来取膳的丫头,这酱如何调配。
“胥,郡守大人说这羊肉做的好,命你去前厅领赏。”
前厅伺候的丫头到小厨房来叫人。
季胥跟去,只见厅内分案席地而坐,最上首便是这涿郡的郡守老爷,面蓄长须,两颧微高,在席上与人敬酒。
“喝,齐兄,今夜醉到蓬莱,问候神仙!”
“来人啊,将丹药呈上来!”
郡守老爷命道,这丹药借着酒兴吃下去,浑身发热,更为畅快,宾客脸上露出享受之态。
那西侧席坐的便是这家二爷,只见他宽衣博带,头戴术士的峨冠,手持耳杯歪在席上,玉面微红,一副醉态。
小厮捧了一丸丹药到他身侧时,他捏玩了片刻才吃了下去,指着才进来的季胥道:
“你来,伺候我用膳。”
一语才落,季胥分明感觉到他身后的两个大丫头面有不善,她捧手躬身道:
“我才从厨房出来,身上油腥重,只怕污了二爷。”
实则来主子面前领赏,传话丫头便让换过衣裳,以求整洁体面,不脏了主子的眼,话说成这样,那二爷还是不改口。
她只能默默的移了过去,在左侧跪坐下来,给他倒酒涮肉,照他的指示蘸酱。
只是这人并不吃,竟将身子倒在她身上,呼吸很重。
外表看似狎昵,季胥的角度,分明看见他将手指插进喉咙。
紧接,当着众人的面吐了出来,席子全是酒液,并那才吃的丹药。
“你会不会伺候!”
身后的大丫头发问道,见她将肉蘸了胡麻酱,又道,
“二爷不能吃胡麻。”
呼啦啦的人将呼吸急促的二爷搀回院中,这样一来,季胥的赏也没了,晦气的退出来。
宴也渐要散了,赖夫人正在厅外候着,散宴了说话要陪客进炼丹楼选丹药,只是方才没忍住喝了盅酒,打湿了袖子,叫住她道:
“你到我屋里,将箱上那件绛紫衣裳给我取来。”
季胥去了,那衣裳一取,袖口里头掉出串钥匙,她不禁看向那口带锁的樟木箱箧,素日赖夫人带回来的那卷竹簿,便锁在内里.
赖夫人,衣裳取来了。”
季胥捧住跑来的,那赖夫人神态严肃,速速到侧室更换了,便随郡守老爷,陪客入了炼丹楼,中途摸了摸袖口的钥匙,依旧还在。
季胥送完衣裳回到下人院,心情转好,她悄悄的同季凤道:
“明日将厚衣裳穿上,别声张,咱们也许可以见着阿母了。”
第102章
城北黑矿山,简易的窝棚像鸡埘一样拥挤在一处,上面铺的苇草被积雪覆盖,窝棚前挂着些破烂的巾子,地下堆着陶盆、脏衣、筐笼、镐头。
再往里,是一地的脏鞋,内里冰凉的大炕上,竖着挤睡了二十来个人,盖着的布衾早已黑到辨不清原本的颜色。
人也是,个个面多黑屑,不知多久未洗了,显得眼珠白的突兀。
这是田桂女在这座矿山的第二个年头了,那年在沔水翻了漕船,她扳着一块浮板,命大的活了下来,只是身上盘缠尽失,只能沿路讨饭,一面找活计挣钱。
没成想进了家黑店,也是后来回想才知,这店肆专对那些独身漂浮在外的浪人下手,讹你偷了东西,要将你送官发落,实际上就是将人卖做奴隶。
田桂女便被卖来了这座矿山,做了攻山取矿、背矿的矿奴。
只见她裹了件抽线飞絮的缊袍,冲皲裂的手指头哈了口气,到窝棚门口敲了敲悬住的铁块,叮叮叮的。
里面大炕的人便陆陆续续的起来,背负筐笼和铁镐,下矿上工。
这些人缩着身子减少和冷气的接触,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们中间,有一等因违律犯罪,被判作刑徒,罚到这处做苦力的;也有一等,因家穷自主的卖身为奴,被买到这里的,成了矿奴的;
还有一等,和田桂女遭遇相似,原是编户民籍,属于庶民,被贼人强行略卖为矿奴的,这一等人,起头到这封闭的矿山,也哀天叫地的喊冤。
然而这里四面筑墙,望楼有郡兵站岗,矿周围有郡兵巡逻,矿山内外,还有铁官监工。
那冷面铁官从不理会他们的冤屈,每日对他们只有挖矿的指标,动作磨蹭了要受鞭笞,没做完连馍也没的吃,折腾个十天半月,人就渐渐的消停老实了。
田桂女敲钟后,自己也在
最后负笼下矿了。
这座黑矿山与翠嶂相连,隔壁那座高山,并无矿脉,是再普通不过的山,重阳那日还有四民在登高踏青,指着下面这座黑矿山交谈。
季胥她们姊妹仨,这日就登上了半山腰,冲着矿山张望。
季胥的心都提了起来,她能找到这处,皆因用那把钥匙开了赖夫人的箱箧,里头那竹簿,竟是账册。
一看才知,这赖夫人偷偷的运铁矿出来卖钱。
其中有笔账记道:城北黑矿山,桂奴,二两。
她看到这“桂”字,心下激动,将竹簿原样的放好,这日方试着找来簿上写的这座矿山,只是铁官驱赶,靠近不了,只能攀登隔壁的山脉,从高处眺望。
“那是阿母!”
只见那背影肩负竹笼,手持铁镐,向漆黑的山洞口去,隔着山谷的距离,人影看起来就豆子似的大小,还有遮遮掩掩的树杈,也不知季凤是怎么一眼认准的。
“是!是阿母!”季珠也道。
季胥和田氏多年未见了,看住认了认,凭着记忆道:“瘦了很多。”
三姊妹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终于见到了阿母,忧的是阿母被拘在这矿山成了矿奴,不知怎么才能出来。
她们的鞋踩湿了,也没察觉,只在这看住了。
“桂奴,朝食来了!”
那抬了饭筐的郡兵,叫的正是田桂女。
她到这座矿山一年多,靠着挖矿利索,表现老实,成了矿奴中的小管事,这里发馍了、那里送水了,郡兵先知会她,由她组织发给底下的矿奴。
只见她又敲击了那铁块,矿奴们聚集过来,这次脚步明显更快。
朝食是一个馍,半碗白粱粥,这个天气送来都是又冰又坚的,没啥口感可言。
可若是不吃,就没了,得饿到晡时才能吃着下一顿,因此都狼吞虎咽。
田桂女逐个发完了,运气好,只见筐内还多了个馍,她悄悄的塞在了自己怀里,留着中午打点肚子,或是塞给旁人卖个人情。
这正是她一改刚来这撒泼闹事的做派,卖力挖矿,争做管事的缘故。
隔三岔五能贪点吃喝;最要紧的是,还能和把守的郡兵、甚至据说是外头那郡守府的赖夫人说上话。
这里的矿奴、刑徒被严密看守,吃喝拉撒都在矿山,禁止外出,连管事也不例外,能与外头的民籍官兵说上几句话是很难得的。
她踱到一个尖腮郡兵附近,悄声问道:
“赖夫人那可有松口了?那矿洞里我已存住十笼黑蒜子了,只等她点头,夜里便能往外运。”
他们将铁矿石称作黑蒜子,赖夫人几十年管着买办矿奴的事,当初田氏也是经她手,送到这四面黑山的。
这赖夫人虽是家奴,但也从矿山里捞肥水,她买通了个别把守的郡兵,并各山矿奴的管事,趁夜便运矿出山,由她偷偷的卖到黑市,这大小几十座矿山,恐怕不少条线都被她买通了。
田氏这小管事,当初也是其中一员,不过她是矿奴,利益线上最低等的一层,只能跟着分点汤沫子喝。
上半年她给家里女孩寄去的二两银子,两身衣裳,正是这样攒出来的。
后来还将业奴,偷偷的藏在矿笼里,瞒着上下,转交给了郡兵,随着矿石被运到外头,助他逃出了矿山。
他也承诺自己,出了涿郡,便找邮舍帮她寄信和衣裳给家中,田氏盼见女儿,可也深知这里遥远凶险,并未要业奴在信中说的多详细,恐她们担惊受怕。
邮信的主要目的,还是藏钱给两个小女儿,她走时以为自己不能耽误太久,不想误落此地,家中留的钱财哪里够撑到此时,只怕两个要饿死了,只盼着乡里接济,季凤也能讨到饭食度日,撑到她将钱寄回去,一时也悔恨莫及,当初入了贼人的黑店。
隔日上工,业奴出逃的事败露。挖矿的田氏、私自运矿的郡兵、包括卖矿的赖夫人,都心知肚明这人是怎么逃的,但都不敢声张,只能偷偷聚在一处彼此盘问。
田氏在团伙中扯谎说自己不知何时教他躲在矿笼里的,说的真切,扮作不知情的模样。
矿奴出逃的事瞒不住上面,郡守命府兵捉拿逃奴,眼看追查下来,要扯出赖夫人运矿卖钱的事,不知赖夫人怎么周旋瞒下的,后来就将田氏这座黑矿山的外运线给斩断了,相当于赖夫人不要她这座山头的肥水了。
不久那业奴被捕了回来,听说刚出了涿郡,在蓟县被捕的,被笞以百鞭,凭着田氏跟那铁官求情才保住性命,被发落到最深最黑的矿洞挖矿了。
她也为看守不力,讨了数十鞭笞,半月在炕上起不来身,幸而管事的身份还没旁落。
这阵子又是送包头巾、又是送帕子,俱是用从前攒的肥水钱,托郡兵在外买的针线布料,打点过铁官偷懒时缝的。有钱还是能买来东西的,只要不是与外头通信出逃,有的郡兵贪财,收了钱便给办。
起因是她见那赖夫人的褂子,竟像是她教给大女儿的针线法,加上那稻穗儿、游鱼,甚至那会稽名产的越布,可不都是扬州来的,虽说巧合成这样,一时也不敢信女儿在赖夫人附近。
后来试着缝了块包头巾送给赖夫人,竟得到了回应,又是喜又是惊,这出去矿山的念头越发强烈了。
正好借着送赖夫人东西,也说说好话求情,若这条运矿线重新运转起来,也算是与外头的交流,她也好伺机出逃。
二则也能攒点钱。在这黑心的矿山做矿奴,一日两餐饭少的可怜,更是一个子的月钱都没有的,每日两眼一睁只能挖矿,还有被塌方压死的风险,她得为自己打算,为将来和女儿团聚打算,能捞就捞点。
这个姓周的郡兵可不也想着捞肥水,只是他也受这田氏的牵连,巴结不上了,因道:
“她老人家在雪地里跌了一跤,多少日子都没来了,我就是想探口风,也见不着人哪。”
这里季胥她们只能看到人影的挪动,根本听不到在说什么,后来见田氏吃完馍,负笼下矿洞了,她们便下山,赶着晡食前回府了。
还未走到下人院,就见雀迎出来道:
“胥,大喜事!二爷令你去他院中服侍,才刚他院里的大丫头莼来传话了,让你回来就收拾东西去二爷院子,连今日的晡食也不用做了。”
“那咱们小厨房的饭食谁做?”
“还和从前一样,孙婆婆先做着。”雀道。
斗夫耷拉着鼻涕,极为不舍,“你走了,我们再也吃不着好东西了。”
孙老妇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能
去二爷院里是多少丫头盼着的,这是大好事,小厨房有我,饿不着你们。”
“饿不着,但难吃呀。”斗夫说完惹得孙老妇给他脑门儿一弹嘣。
“定是那日我阿姊的羌煮羊肉做的好的缘故。”
季凤觉着孙婆婆的话说的很对,素日在府中,内院伺候的丫头们,别提多神气,现在阿姊也能去内院当差,她真是比谁都开心,脸上光采极了,
“就是不知那里头的丫头好不好相处。”
“对了阿姊,”季凤扳过她,悄悄道,“有这样好的差事,日后是不是能求二爷恩典,将阿母放良?”
季胥何尝不想,只是她今日上午,分明看那些矿奴不过分了一个馍,而都亭送到矿山的饭食远不止这点量,说明矿山明面上的人数,与实际是有出入的。
再联想到赖夫人往矿山送健奴,包括她阿母在内,这些被隐匿的矿奴,究竟采矿为谁?
只怕是能操纵这些矿山的郡守老爷,这郡守大人清誉在外,说来谁又敢信呢,连她也只是斗胆猜测,并无实据。
那逃奴业,被大肆追捕,想来就是矿山出逃的,可见进去的矿奴,出来有多难,这个恩典,只怕难以讨要。
第103章
季胥收拾过后来至二爷院中,只见青石筑阶,上面是一斗两升式的栾形斗拱,筒板瓦铺就的歇山顶,朱漆细雕的正门。
小子给她开了门,院中游廊曲折,芭苴海棠,翠竹绕阶,光滑一色的鹅卵石沿着花圃漫成小径,径两旁栽种着一些她叫不上名来的花,应是从碳火培育的温室里拿出来的,隆冬竟开的花黄满地。
青奴对着花圃锄草松土,见她来了,将脸别开,一路又见到两三个丫头,扫院子的,在廊下喂鸟雀的,都对她不理也不睬。
只有莼迎出来道:“你来啦,我带你看看你住的屋子。”
“不知怎么称呼阿姊。”
“我比你大几岁,你叫我的号,或是叫莼姊也行。”
她是这院中最年长的丫头,伺候二爷最久的,据说二爷屋里的箱笼钥匙,皆由她看管。
只见她打扮也不似旁的丫头简便,大襟宽袖的青莲复襦,银红的曲裾,这曲裾是由一种叫深衣的礼服演变来的样式,行路会稍受影响,步子不能迈的太开。
莼不愧是大丫头,莲步轻移,曲裾轻曳,十分好看。
穿过后廊,最边上的耳房便是丫头们的住处,莼领她进了其中一间。
到里头只觉有一股好闻的暖香,像是什么香粉,这里睡的也不是下人院的大土炕,而是床榻。
只见那床有三张,都是漆木雕花的,其中一张还是荷花样式,上挂着青油帐,设的丝绵大被,漆彩枕,床边一个三足熏笼,莼指着这个位置道:
“这是荷睡的,你应当见过的,她是大厨房邹管事的女儿。”
季胥也听青提过,荷也是大丫头,二爷屋里伺候的,虽说不如莼伺候的久,但做的也是端茶递水的轻省活儿,时常能见到主子,青和她不对付,说起都牙根痒痒。
“这是青睡的。”
莼指着对面一张床道。
只见两人各占一半,所有东西中间像是有道楚河汉界,而这中间,靠墙的位置,有张新添的空床铺。
“你睡这,被褥枕头、薰笼这些都才从库房新领的,住着还缺什么只管跟我说。”
季胥谢过道:“不知我在哪出当差?”
莼道:“二爷还没吩咐,你暂且住下候着,有去处了我说给你听。”
“哎,那我等着了,只是这月钱该怎么算?”
“二爷院里的一到三等丫头,月钱分别在一两半、一两、七百钱,额外有赏钱另算,你的去处未定,还按原先在小厨房的月钱先领着。”
这感情好,相当于带薪休假了,季胥将人送出去,自己收拾床铺,暂时未派差,她也清闲,这日去了赖夫人处看望,听说她在雪地里跌了跤。
话说这赖夫人,自矿山出来,在雪地里将腿跌折了,在屋里休养。
这日歪在榻上,使唤小丫头剥桂圆给她吃,这风干桂圆乃是交州产的,在燕地是稀罕物,肉多核小,吃着甜滋滋的,补气养血,她这一辈的管事夫人,旁人少有她这份体面。
面前吃出了一堆的核,又叫外间的小丫头:
“去大厨房催催,怎么还没送来。”
她听说今日府中开栏宰牛,便叫大厨房送碗牛苦羹给她吃,再将那牛心,给她做份牛心炙,她就爱吃这些下水。
小丫头跑着去,半晌,扭股着身子,磨磨蹭蹭的进来,说:
“邹管事说,没有这样大的牛,年关里要做牛腊,牛脯,还要送到宴上做羹菜……我说,赖夫人吃的又要不了你多少,她只不给,将我轰了出来。”
赖夫人骂道:“老贱妇,这一箩筐的话哄谁,究竟是不想给罢了,扶我起来,我要她好看!”
小丫头拿了她的拐棍来,两个一左一右搀她下榻。
在赖夫人看来,她管着矿奴的采买,贵客也能陪,炼丹楼也能进,还拿不住一个厨房的管事?
这就要去与其理论,还没搀出门,只见呼啦啦来了一行人,为首是风韵犹存的曲夫人。
不同赖夫人这“夫人”称呼是下人们对她年高位重的奉承,这曲夫人,乃是郡守老爷的一房姬妾,她弟弟是郡守老爷身边的管事,一直想插手矿山的事。
这曲夫人一来,将左右摈退了,剩她对赖夫人道:
“年关下求丹问道的宾客多,老爷体恤你年事已高,身子骨又不便,吩咐曲管事接替你的位置,我特地将他带来了,您老人家别心疼,尽管将事情都交付给他,他还年轻,就怕没个历练。”
说罢将曲管事叫进来,接手对牌。
这对牌是竹片做的,两爿一对,相当于一份主子的手令,平时到库房支取银子,外出置办东西,都得出示对牌。
这对牌跟着赖夫人几十年,有了它方能神气傲人,自腰间取下来,就和剜走她一块肉一样,理论道:
“我这腿也不妨事,拄拐还能走动,并不影响主子的正事,况且我这几十年累惯了的,何至于就要歇着了。”
然这对牌还是被收走了,赖夫人隐隐猜测,是自己私自卖矿的事被觉察了,恐怕上面查账便是早有警觉了,偏又撞上业奴出逃的事,只怕坐定了她捞钱的罪名。
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嘀咕,主子没捅破,她哪敢问。
被夺对牌的消息无胫而走,大厨房别说牛苦羹、牛心炙了,中食的饭菜,甚至就一点素的不能再素的苦菜,一碗凉了的麦饭。
“大厨房说咱们去晚了,饭菜就剩这些了。”小丫头碰壁回来道。
“素日都是这个点取,也不见她敢拿这样的剩饭剩菜给我!老贱妇!待我翻起身来,她女儿也别想好过!”
赖夫人恨的牙根痒痒,原要去理论的,只是这对牌一失,她还哪来的体面,这邹管事的女儿荷在二爷院中做事,她义女青与她不对付,往日邹管事碍着赖夫人权重只能恭敬些,现在真面目显露了。
赖夫人去了也是碰钉子,后又求见郡守老爷未果,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咒骂罢了。
一连数日,大厨房给的都是残羹冷炙,赖夫人还得自己贴钱出来给厨房,卖个好,方能吃的好些。
再或使钱给门上的小奴到外头买来给她吃,不过这中间少不了被昧去大半的钱,吃到嘴里也发苦,身子骨总不见好。
她那些义女见她失势,个个跑的飞快。
青奴还算来看了她一回,说了会话,旁敲侧击的问她还能不能在炼丹楼说上话,送她进楼服侍,见赖夫人没这能力了,稍坐坐就走了。
原先伺候她的两个小丫头,当日就被调到别处当差了,这屋子从没这么冷清过,赖夫人躺在床上长吁短叹,一日比一日消瘦。
“赖夫人可在屋里?我炖了东瓜青鸭汤,您尝尝看可不可口。”
季胥进来吓了一跳,才三四日不见,人瘦了一圈。
她也听季凤说了赖夫人被取走对牌的事,还因饭菜的事和邹管事吵过架,季凤看了,都学给她听了。
令人感慨时移势易,这便到东市买了只青首鸭,慢火炖了一上午的汤,提来望候她。
只见这屋子,原有的琉璃屏风、官窑花瓶、奇石榻、海棠凭几、熏炉,这些名贵的摆件用具,尽数被库房收走了,一下变得空旷。
素日进出求办事的、巴结的,要将门槛踏破了,这会子门前连个脚印也无。
连日无人扫拭,那雪积了有一尺厚,还有麻雀在上面走动。
“你在二爷院里还好?亏你还来瞧我,
只是我这心里一片苦,也吃不下,你带回去吃罢,在我这也是放坏了。”
“不吃东西可不成,这腿怎么长好,日后怎么走路。”季胥道。
“我这样还要走什么路,出去也让人说三道四。”
“嘴长在他们身上,好坏都是说出来的,照我看,年关事多,您老就当躲个闲,身子骨养好了反而是好事一件,我带了酸李脯来,先吃了这个开胃,便能喝下汤了。”
这酸李脯是从前小厨房那筐没人吃的酸李制成的,她往里渍了饴糖,晒成脯,吃着酸甜可口,生津开胃。
给赖夫人嘴里含了一颗,她酸的牙颤,直咽口水,那鸭汤也能拾勺喝了。
季胥趁她喝汤时,将门前的雪铲了,扫出条干净的道来。
“你扫它做什么,我一日也难出去一次,你仔细湿了鞋。”赖夫人道。
“这雪积着不好过路,就是走不远,在门前晒晒太阳也好呀。”
门前扫完,季胥用拂子将屋内掸拭了一遍,又将那脏衣,抱去洗了,晒在屋前的太阳底下,进进出出的拾掇。
眼看这屋子有了人气,虽说看着不及从前华贵,可也简朴整洁,阳光沿着门边漫进来。
赖夫人这积郁的心肠,竟也随着这日阳敞亮了些,捧着汤碗,连东瓜都吃了两块。
“好孩子,冻坏了,你也坐过来暖暖手。”
赖夫人这屋子一进来冷的慌,季胥方才在隔壁那间找到个旧炉子,木炭也有从前未用了的,这会将炉子生起来,提到床边。
还将那床边凉透了手笼,夹了木炭进去,包上布巾,放在赖夫人怀里。
赖夫人将她那双冻红了的手也捉来放到手笼上暖和,两厢对坐,说起了体己话,
“你在二爷院中伺候,是多少丫头羡慕不来的,里头恩赏多、外人看着体面,只是你记得,少问多做,别学她们,总想进炼丹楼,那不是什么好去处,也别学他们吃丹药健体。”
第104章
季胥自赖夫人处出来,又到下人院和妹妹们玩了会儿。
两个妹妹背着外人,都在说阿母的事,季凤道:
“我和孙婆婆打听了,她说府中的奴婢若要赎身,得出市价的十倍身价银子,
我问她,如今大奴小奴的市价在多少,她说大奴值两万,小奴值一万,
不知阿母在那矿山中,是不是也是这价钱,,十倍呀,阿姊,你说咱们可怎么凑这笔身价银子。”
田氏是大奴,十倍的话就得二十万钱了,合银二百两。
若能给的起这一大笔钱,一般的府邸是肯定会放人的,不过田氏是被拘在矿山中,不知奴籍归属在矿山,还是郡守府,更甚是黑户。
她猜测是后者,因那矿山严防矿奴进出、外人靠近,送的饭食数目也对不上人数。
如今的奴婢作为私有财产,每年郡、县、道为户上计,各家的奴婢都需登记在户籍上,官府留有备案,哪怕一头牛、一只羊、一具车也得登记,这是缴纳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的依据,奴婢越多,要缴的算缗钱越高。
若矿山那些矿奴是隐匿人口,不作登记造册的话,不仅能为自己所攻山凿矿,还能省下巨额的财产税。
田氏如果真是隐匿的黑户,这正是季胥觉得不好直接开口求主子放人的缘故。
不过就算能放良,她们也没有二百两的身价银子,眼下最多只有二十五两。
所以季胥想,进二爷院中伺候也好,一边攒钱;一边弄清田氏究竟是不是郡守府隐匿在矿山的黑户,找寻赎身的机会。
事关阿母,这些盘算季胥也和妹妹们说了,额外叮嘱她们事以密成,先别说漏了嘴。
妹妹们虽不知这其中弯绕,但那日见田氏在那矿山里消瘦不已,隐隐也谙事态的严重,从不在外人面前提起来幽州是为找田氏,只道她们仨是得罪了乡里豪绅,背井离乡的。
季胥回到二爷院中,只见院内已经掌灯了,丫头们忙了起来,热水巾子、汤婆子漱盂,捧着进出东厢房,阵仗大的很。
“二爷在宴上吃醉了,你到厨房做碗血馅来解酒。”
莼出来对季胥吩咐道,又叫住一个小毛丫头,带她去厨房。
这二爷的院中也有厨房,素日丫头们会在这开小灶,或是主子不想用大厨房的饭菜,也让小院厨房生火另做。
“这儿也没有生血,小丫,你叫什么名字,替我去大厨房找邹管事要碗生血来,最好要牛血,没有的话猪血也成,待我做好了,也给你盛一碗。”
这厨房设在院中东南角,陶灶、釜鬲、刀俎、铲瓢帚簇,菜蔬齐备,只缺这碗生血,季胥便对那小丫头道。
小丫头本就是院中来往的使役,听说还能有血馅吃,高兴的去了,端回来满满一大碗牛血,
“邹管事说,不够再去取。”
这血馅,顾名思义,主要是用血做食材,在里头下酸酢、酱豉增味,烹熟来解酒,吃起来口感偏酸。
只见季胥又将黄豆芽掐头去尾,另洗了颗菘菜芯,下入釜中和血馅一块煮熟。
“从没见过血馅里加这两样的。”
跑腿回来的茁见了,稀奇道。
“豆芽也能解酒,加在里头,吃着比纯粹的血馅滋味要好。”
只见季胥将胡椒研成粉,添在其中去腥增味,另加了点芥菜挤出来的绿汁水,烧熟后给茁盛了一碗。
茁先闻了闻,倒没有原先牛血的腥气了,小抿了口,出奇的酸香可口,咕噜几下就见了碗底,身上热乎乎的,真想再来一碗呀。
“莼,血馅做好了。”
季胥捧着云纹漆平盘,上盛一碗血馅,在房门外道。
据她观察,二爷这院中丫头之间,阶级也森严,院里洒扫来往的丫头要更低一等,不能进主子的屋,否则被屋里伺候的大丫头讽刺想攀高枝儿都是轻的,更甚拧你的肉,将你骂哭。
季胥见过,可不想冒撞的进去。
只见是荇出来的,那日冬至宴上见过的,打扮的艳色夺人,翻眼瞅了那血馅道:
“这里头加的是什么?谁让你加这些东西进去的?”
“是黄芽菜和菘菜芯,都是解酒之物,荇可以先尝尝,觉着好再给二爷用。”
“二爷从不吃这样的血馅,你拿回去重新做来。”荇指使道,尝也不尝。
“你何苦作孽为难人家,二爷被酒烧的心慌,还不端进来给他服下。”
莼在内里搭着毡帘催促道,荇便不情不愿的端去了。
次日,莼面有喜幸的来告诉她:
“你的去处定了,二爷昨儿吃了血馅,酒醒了才吩咐的,让你到里屋当差,贴身伺候。”
贴身伺候的有莼、荷、荇这三个大丫头,现莫名多了小厨房来的季胥,旁人没有不眼热的。
“就因她血馅做的好?还是羊肉做的好?”
一时在背后嘀嘀咕咕。
曲夫人得到消息,还派人赏赐给她一副丹药,这丹药呈朱红色,是炼丹楼出来的,据说有强心健体的功效,外头贵客求也求不来的,寻常丫头没有这等福气,季胥与荷一个房间,见她吃过,青没有这样的恩赏,见了总是面有不忿。
待人走后,她将丹药在手心翻看,又到鼻尖嗅了嗅,并盒子塞在枕头底下了。
“你穿的未免太素净了,这是我的衣裳,年节下曲夫人赏的,一次也没穿过的。”
季胥的新衣裳还得等库房管事给她量尺裁布,做好起码得三两日功夫了,莼道,
“便先穿我这身,鲜亮些,出了院子教旁人看了,才不丢了二爷的脸面。”
只见是身藕色夹袄,下服松绿布裳,脚上蹬的这鞋已经是季胥最体面的一双了,从前用鸡鸣布裁的鞋面,内里塞的也是绵,做粗活的时候还舍不得穿来着,在莼看来还是太寒酸了。
不过掩在裙脚下也不起眼,便罢了,对着她脸上脑后打量道:
“你就这支竹笄?”
只见莼梳着高髻,髻上别三簪,两耳坠铛,两手有臂钏。
两厢一对比,季胥只以一竹笄挽着低髻,素的不能再素了,好在白白净净的,面目清秀,双目如水,腮若凝荔,有些不着雕饰的可人之处。
季胥道:“才来不久,没攒几个下钱,首饰置办不起,这竹笄虽不起眼,用着却也方便的。”
“到底关系主子的脸面,你这样出去,旁人以为二爷屋里人受苛待了,不过你才来,做久了,这些簪子啊玉钏啊,也都有了。”
莼从头上摸下根簪子来,左右摘了两枚耳铛,先后替她别上,牵住点头道:
“这样才像话。”
说罢,领她进二爷屋中了。
“伺候主子可不能毛手毛脚的,先看会我们做的,日后自有你亲自服侍的时候。”
季胥一一应了,她穿带裆裤习惯了,还是头次穿这样多布幅的下裳,一路都不大习惯。
伺候人到底比庖厨繁琐,不过就为成了一等丫头,能多半贯的月钱,也是喜事一桩,回去告诉两个妹妹,她们必定开心的。
进了屋中,只见墀地如洗,两盏青玉五枝灯,灯台繁盛,白天也广点烛火,屋中虽大,却并不昏暗。
那短足矮榻,季胥只在宫中听说,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榻,比地下高出一阶,占了半室,榻下有鞋,榻上铺绛色云纹锦布,设黄梨木几案,上有一盏水禽衔鱼铜灯,并些狼毫松墨,未展开的竹卷。
案边铺貂皮坐褥,那槅子上,有各色漆盒宝瓶,还有各异的玄铁青铜之物,诸如铁车、铜雀,都是巴掌大小别致的摆件。
见到这些,季胥就想起孙婆婆说的,在盐铁并未收归官有的时候,汪家祖上独有一门祖传的冶铁术,祖辈正因攻山开矿,铸冶铜铁器,远销各族,成了涿郡巨富,涿郡一带的矿山,都是汪家的,那时的汪家,家赀巨万,奴婢成千,可谓是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记得当时季凤听的大为震撼,问孙婆婆:我以为汪家如今就大富大贵了,祖上竟比现在还要风光?
孙婆婆是府中的老人了,这些都是代代津津乐道的事,因道:是咧,比现在风光十倍不止,只是矿山收官,祖辈的冶铁术也渐渐的流失了。
那槅子接着内室,这里荇将帘子勾住,荷捧了洗漱的热水巾帕、竹盐漱盂入内。
那二爷才醒,一身微散的曲领中衣,散发跣足的坐在床边,对着水洗漱了。
莼又给他束发戴冠,穿衣系带,荷捧东西,荇在旁递给,总有忙的。
季胥看着,真正领会到衣来伸手这四个字,听惯了季凤说,自己也不由感慨一句:真会享福。
看住时,不防和二爷的视线对上了,便捧手低下脸,听他在问莼:
“她戴的簪子和耳坠子,我见你戴过。”
莼道:“二爷记性好,是我才见她太素了,不好在外头丢了咱们院的体面,便做主给她戴上了。”
二爷道:“你开了匣子,再挑两件好的给自己,旧的给她便是。”
荇、荷两人眼中都有慕羡意,莼这里谢了,让外头摆早膳,过后开了匣子,挑了金爵钗,并一对玉髓耳铛,戴出去广受称赞。
“你叫什么?”二爷用膳时想起来问她。
季胥才当差第一日,便得了簪与耳坠子,这簪是孔雀蛇纹的铜簪,巧工细做,耳坠素些,却是银的,两样加一起,估摸能抵她两个月的月钱。
她心里换算了,不由的心情明朗,听见问话道:
“季胥。”
第105章
“哪个胥?”二爷道。
“君子乐胥,受天之祐的胥。”
“你读过书?这是诗学里头的话。”
“是家乡书馆的书师先生好心为我解字示意的,我不曾读过,这名字是阿母取的,我们那有首歌谣,门前一棵枣,岁岁不知老,家有女阿娇,乐胥乐胥怀中抱。”
其实前者是她前世奶奶给取名字的由来,后者是田氏取名的由来,正好都是同个字,所盼也一样。
“既有这样的歌谣,合该叫阿娇才是。”二爷道。
“也叫的,不过阿娇是爱称了,我们那阿母都会管女儿叫阿娇,若将大名也取成这样的,那我阿母寻我,喊一声阿娇,大街上的小女娘都得回头说:我在这呢。”
说的莼、荇都笑了,连高冷的荷也没撑住。
荇笑了,后知后觉又将脸一板,莼道:
“你们那怪有意思的。”
二爷又问她是哪里人氏,家中都还有谁,父母可还健在。
季胥一一的应了,只是说起阿母,有一点没有照实说,仍说的是田氏在沔水翻了漕船的事。
二爷看了她一眼,将膳案上的一碟栗粉桂花糕赏给了她。
他只用了些鸡熬黍子羹,糕点一块也没吃过的,瞧着应当是大厨房专事糕点的厨夫做的,光白可爱,软而不泥。
都说安邑千树枣,燕秦千树栗,燕地的栗子最出名的,栗粉糕也只是听过未曾吃过,因谢过领了下来。
二爷早膳用毕,去了炼丹楼,要下半日方出来。
二爷走了,那些收拾屋子的丫头们得以进来,掸尘擦拭,剪烛添灯。
她们这些大丫头得空吃上朝食,季胥吃过后,和莼说了去向,将那栗粉桂花糕带回了下人院。
凤、珠两个正在井边洗碗,孙婆婆心疼她们,给掺了热水,见了季胥来开心不已,
“阿姊!”
“阿姊!”
雀、斗夫两人也围过来瞧看。
“胥,你这样的打扮,真好看,当真有些大丫头的样子了。”雀道。
下人院住的奴婢也都探出脑袋来瞧。
“这是什么?是二爷屋里的?”
斗夫对着那栗粉桂花糕咽口水。
季胥给凤、珠两个吃了,也不忘分些给雀、斗夫,还留了两块给孙婆婆和小幺。
“真好吃!二爷赏的东西真是极好的,胥到底是是心里有我们的,这样好的东西还能想着我们。”雀吃了道。
凤、珠两个也爱的不行,一点掉到衣服上的渣都要拣起来吃了。
季胥帮着两个妹妹将碗洗完,看了看家中的吃用,尤其是烧炕的柴禾还有多少,不多耽误便回去了。
荷和荇叫人扶住梯子,在门上贴门神,只见左右分别是神荼、郁垒二神,因是二爷先前用丹砂画的,她们便不假手于人,顶着冻将门画贴了。
“胥,我们一块做做针线活儿。”
莼在暖阁里道,面前小簸里有一双没缝完的锦袜,看着很大一只,
“这是二爷的。”
二爷贴身的东西,向来是莼亲自经手,诸如叠被铺床,缝袜纳鞋,
“绣匠虽比我有能耐,可二爷穿惯了我做的,少不得我讨累罢了。”她道。
季胥帮着缠线,旁的也没有能插上手的,闲坐无聊,就将自己的手巾拿出来用竹片绷住,拙笨的手艺在上面绣东西。
莼看了道:“亏的只叫你缠线,没让你沾手二爷的东西。”
“我这手针线,也就够做点自己用的了。”季胥笑道。
近来季胥在这里屋伺候,可谓是钱多事少,莼看管箱笼、针线,荷管端茶递水,荇伺候笔墨。
那些粗活有专门的丫头做,二爷又有大半日在炼丹楼,隔三岔五有宴饮,通常带莼、荇、荷这三者去宴厅随伺。
她只在屋里留意薰笼的银炭,提前将二爷回来要换的衣袍熏好,将茶炉子添水拨火,烧热了,也就无事可忙了。
不过她也没闲着,将自己那没绣完的手巾拿来,到暖阁做针线,又接接连连的给两个妹妹做了抱腹、小亵裤、袜子。
这里炭火足,隆冬腊月手指也不僵,就是两个妹妹,在小厨房做杂役,她有些放心不下,怕冻坏了。
好在也不用她给二爷守夜,每日下值了,就能回下人院和妹妹们说说话,看看她们好不好,还能睡在一处,一早再赶来院里服侍二爷起床洗漱便是。
暖阁门口,一个小丫头探头探脑的。
“茁,怎么了?外头冷,你进来说话。”季胥见她似有话说。
茁扭着手道:“今日是我生辰,我听外面杂役们说你从前在小厨房手艺极好的,那日吃的那碗血馅我就知道了,我给你些钱,能不能给我做两道菜?我请要好的丫头们吃,过个生辰,从前也不算白吃了人家的。”
茁是院中来往跑腿的使役,算不上三等丫头,月钱是最低的,都贴补给涿郡的家中了。
若是莼那些大丫头,生辰不用多说的,大厨房的邹管事自会备上酒菜送来孝敬,她这等跑腿的粗使丫头,就是给个七八十钱,邹管事也看不上,不给做。
“这有何难的。”
季胥应承了,这院中就有东厨,原想挣几个
钱也好,后来听说她只有八十个钱,也不要她的钱了,让她拿这钱,去大厨房看能换点什么肉和菜蔬来。
“也许没有多好的,但要新鲜的,再换一升的面粉。”
茁换了片猪肝,并些剩了的匏瓜、芦菔回来,面粉也是有的。
季胥见了这样的食材,又让茁到下人院,找凤要一碗她从前做的菖蒲菹来,也不要她的钱。
和茁要好的两个丫头都跟前跟后的忙,她们约好过生辰的,本以为这点钱找不到厨人给做羹菜了,没成想季胥这样在屋里伺候的丫头,还愿意下厨。
只见季胥将菜做了出来,那猪肝配着菖蒲菹,滑且味美,匏瓜清鲜可口,再有一碗汤面。
这时候是有寿日食面的习俗的,不过这面通常是面片汤饼,还没见过这样全须全尾只有一根在碗中,细长而不断的。
“这是长寿面。”
季胥道。
茁稀罕的问:“长寿面?怎么来的说法?”
“面长,命长,可不是长寿面?”
说的这东厨的丫头们都笑了,就地置席案,又拉着季胥也坐下来一道吃。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来日我们也凑钱给你过。”
季胥见天色还早,喜欢和她们这样可爱的小女子相处,便坐下了,她们可不都稀罕她这个远道而来的会稽人氏,一面吃,一面问道:
“吴地的土俗风情是怎样的?只听说你们那儿暖和,雨水总是下个没完,从未去过呢,哎,胥,同我们讲讲你们那的事呀。”
季胥想了想,道:“还真有这样一桩事,就说,有个汉人到吴地会见朋友,这吴人朋友设笋羹来招待他。
汉人问说:这是何物?如此鲜美。吴人朋友说,这是我们这儿的笋呀,见他还是不解,便解释道:笋呀,长成后就是竹了。
汉人点点头,大为理解,回家后也煮了来吃,却气的大呼:吴人诡道,欺我如此!决定再不和这朋友往来了。”
“为何呀?”
“就是,为什么?”
茁她们都迫不及待的追问。
季胥道:“他想,笋既是竹,干脆将竹席煮了来吃!却怎么也咬不动,可不觉着受骗,要绝交了。”
茁捂肚子笑道:“哈哈哈哈竹席怎么能吃呢。”
“这人可真是死脑筋。”
“我虽未吃过笋,也知竹席不能吃呀。”
另两个丫头笑道。
“二爷回来了,还有工夫说笑话呢。”
这里正热闹,忽听外面一片声响,只见二爷后头的荇板着脸。
这行才从宴上回来,路过东厨,二爷停住了,她们这些搀扶的丫头只当他吃醉了再不好走,正要叫辇来抬,却听里头在讲笑话。
荇离二爷近,听二爷鼻息里似有哼哼的笑意,一时气不过,向内喊道。
茁她们这些小丫头,一下跟雨天里的鹌鹑似的缩住了,不敢顶嘴。
“二爷回来了。”
只见他的冠嫌累赘,半道上取下来在荇的手中,褒衣佩环,玉带广博的站在那里。
季胥忙的穿鞋出来,接过那捧冠的碎活,跟着这行进屋服侍了,榻上换的木屐子都备好了,她在后头将这行换下靴履摆好,又捧了莼手里摘下的白玉勾首,并那封腰带,依次的放好。
因这屋内,缣白长袍熏着的,茶炉子上也有热水给倒来漱口,荇也没处说嘴,只能两眼瞪她。
季胥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看见,垂手在一旁。
待她们服侍完沐浴更衣,二爷躺下了,床畔的蜀锦帐子莼也打下来了,眼见的没处使人了,便轻着脚步向外,准备下值了。
“膏饡会做吗?”帐中道。
这屋内四个丫头只季胥会庖厨,退到一半,一时都看过来,季胥想了想道:
“会。”
“今晚胥守夜。”帐中又道。
季胥明显察觉周围有些视线如烧如灼了,她硬着头皮退出去,将膏饡做了来。
所谓膏,就是油膏;饡,即以羹汤浇饭。
这膏饡,乃用膏油将稻米煎过一遍,加以酸菹,起到解酒的效用。
因说她守夜,莼她们都回房睡了,这里屋内,窗边有张矮足榻,素日守夜的丫头就在那睡。
打起半扇帘子,给二爷服下,记着这些日子自己在旁边看来学来的,倒茶给他漱了口,将帘放下,这漱盂、平盘碗盏都收拾到外间。
从柜子里将被褥抱来,铺在榻上,将两面的青玉五枝灯都盖灭了。
手里留一盏拈灯,照着地下,到榻上躺下了,再吹灭了,两眼落下一片黑。
第106章
季胥并不认床,到哪都能轻易睡着,她梦见了田氏,她们母女时隔多年,终于见面了,但她却情怯了。
尽管下意识总将田氏认作阿母,身体也渴望她的触摸。
可这女儿,究竟是被她换了芯子,这几乎成了她的心病,一下就醒了,反复的转身,睡不踏实了。
正好二爷在要茶吃,
“莼,倒茶来。”
他睡迷了还是怎的,叫错了人,季胥用燔石并一个铁条这样一打,便将一小块的布帛引出明火,随之点亮了手边的拈灯。
披了夹袄,提灯去外间的炉子上给他倒热茶。
二爷自帐中歪着半边身子出来,将茶喝了,也将人认清了,漱了口道:
“是你,什么时辰了?”
“人定了。”
外间有个三蹄足的青铜漏壶,柱身上面刻有昼夜百刻,壶里头盛水,从底下云母片处滴出来,那浮针便会指在相应的刻度,很精巧的玩意。
季胥才刚去倒茶,正好照着看了眼。
“很晚了,二爷接着睡罢。”
她打下帐子,才躺下没多久,又听他说要解手。
这时候的茅厕离厢房远,再个外头天寒地冻,不便出去,这屋里是备有虎子的。
莼是个细致的人,走时都交待过季胥二爷夜里习惯。
这会子季胥将虎子捧了来,其实是青铜夜壶,叫虎子是因做成了老虎伏地的形态。
只见那虎背上有一把手,内里中空,老虎昂首张口,造型满分,正好供主人解手。
如果是在后世的博物馆里看见这样的西汉虎子,季胥一定会感慨做工之精良,形态之优美,可现在,她作为提着虎子伺候的守夜丫头,只想发一句月钱难挣的叹!
拈灯挂在床头,昏昏的光亮,她歪头将视
线看住那灯,听见二爷说:
“你抬这样高,我怎么用呢。”
只得找个好角度跪坐下来,供这真会享福的二爷坐在床上把虎子给用了,最后放回角落,明日会有专门的粗使丫头提去倒了洗刷干净。
她这会还没觉出守夜的难来,等到再躺下,没阖眼多久,只听帐中道:
“胥,我冷了。”
“可是炭火不足了。”
季胥说着,爬起来用火筯拨了拨温炉里的银炭,这是她隔一阵子就得醒来添的,这会子里头烧得正旺。
她又到外间,灌了个汤婆子给他掖在被子里,这是床丝锦大被,下铺狐狸毛的褥子,怎么也不该冷了。
二爷仍说:
“冷。”
要不是看他打寒噤,季胥只当他捉弄人来着。
“我再给二爷添床被子。”
说罢开了柜子抱来给他盖上,那灯光并不明亮,还是能看出二爷脸色发白,掖被子时碰到的手是冰凉的,这实在不像正常人的体温。
盖了两床被子也不见他暖和,帐中直发出辗转的低哼声。
莼并未交待二爷夜里会冷成这样,季胥不知做何处理,道:
“二爷等等,我将莼叫来。”
“夜深了,不用声张。”帐中喃喃了两遍,声音因寒噤低的几乎听不见。
季胥这会只当他还有这样体恤下人的一面,退了回来,再置了个温炉,这屋子虽大,炭也不能一味的多烧,里头的人要受不住的。
“二爷好些没?”
她将帐揭开,只见内里二爷眉心紧蹙,满头的冷汗。
她拿手巾给擦了擦,见他唇色白了,心里有些不安。
若这人在她守夜的时候出了事,她知情不报,问罪下来她担待不起,因道:
“二爷难受成这样,还是请个医官来。”
一语刚落,她的手被攥住了。
二爷冷的牙齿咯吱作响,说不上制止的话,只这攥住了不让走,甚至连头也枕过来,将其腿压住。
一时像贴着块暖玉,倒好受些,哪怕季胥读懂他的意思口头应承下来,他也并不放开了,将手盘住了她的腰,脸贴在她腹部。
季胥这么僵坐在床边,只觉身上的人像畏寒动物似的冷的痉挛了,她推不动,指着外头哄说道:
“我不叫医官,就去那,再给二爷灌个汤婆子,那个极暖和的。”
也未见松手,只能这样由他束住,后来实在撑不住睡着了。
待脖子发麻的醒来时,二爷仍这姿势枕在她腿上,不过是仰面向她的。
拈灯早已燃尽了,帐子透进来朦胧的天光,二爷眼睛倒还像夜色一样黑。
看样子是好了,因他眼睛看住自己,能说上话来,
“曲夫人赏的丹药你可吃了?”
季胥对这话一时没转过弯来,顿了会道:
“一时舍不得吃。”
二爷也不知信没信,总之哧的一声轻笑,她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
“二爷可醒了?”
只听外间荇在问,应是要进来伺候起床了,她忙的将帐子一打,噌一下退出了帐中。
二爷不防她有这个起势,半个身子被带的伏在床边。
荇将这幕看去,一早上都面有忿色,朝食的工夫,背着季胥和莼告状道:
“你是没瞧见,昨夜睡到一处去了,糟蹋了两床被子,两床,二爷换下来的亵衣摸着还是阴湿的。”
见季胥吃完进来暖阁了,脸一扭,脚一跺出去了,莼倒还是那副和气的笑样子,与她一块做针黹。
片时后,只听外头库房管事在叫人,莼出去接待,说是找季胥。
“不知什么事?”
“二爷才吩咐有赏。”
管事道,只见那一匹铺绒湘妃色绣锦,光泽十足,
“这是襄邑来的铺绒绣锦,俗话说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襄邑乃是锦绣之乡,闻名天下,库中妃色的只这一匹了,还是花卉流云纹的,二爷命赏了胥。”
莼来向她道喜:
“定是你昨夜服侍的好,一早就来赏了,我服侍这样久,也不曾得了襄邑的绣锦呀,依我看,你比我能讨二爷欢心。”
“不过是凑巧罢了。”
季胥想是昨儿二爷受冷,她恰好在旁服侍的缘故,也算是运气好,那样的情况没叫人,还没出什么事,想是因此得了这么大个赏赐。
莼只当她羞了,笑道:“哪日教二爷收作房里人,这样的东西更多了。”
季胥知道她这是想歪了,又不好说二爷昨夜受冷的境况,他昨夜那样了都不让声张叫医官,这会她也不好说开了,只当得了这份大赏,守口如瓶罢了。
“阿姊,我都听说了,你得了二爷的赏赐,是旁人都没有的襄邑绣锦!”
才回下人院,季凤神采照人,她到底还小,没想到莼那一层,只有阿姊做事好,得了大赏的光彩。
那绣锦织的繁复美丽,细腻光滑,季凤都不敢上手摸,怕给勾丝了。
季胥道:“谁的嘴这么快,就让你这小鬼头知道了?”
“茁方才来大厨房取饭菜,她说给我听的,还有襄邑俗……俗……”
“襄邑俗织锦,钝妇无不巧。”季珠记的清楚道。
“是是,是这句话!可见多好的东西了。”
季胥也珍爱的很,这料子能值不少钱,她有府里做的袄裳够穿了。
为着田氏将来赎身做准备,她将这料子,完整的拿到西市,走了三四家布肆打听价钱,在出价最高的一家,卖了五十两。
将银饼小心装了,塞在袖洞里准备带回去,在门柱下挖埋了。
回府路上,只见都亭前围住不少人,对着一张告示指指点点,她身上钱财多,也不好去人堆里挤挤搡搡的,掉了一个银饼多心疼。
问一个才从那过来的男子:
“郎君,那上头写的什么,这样多的人。”
“燕国要设围场,办狩猎,招徕咱们郡的能人勇士,上那比试去!赏金丰厚。”
燕国毗邻涿郡,都张榜到这来了,说起来,季胥也是去过燕国的,当初到了幽州,落脚的地方便是燕国都邑蓟县,后来追着消息来了涿郡。
不过她既不能拉弓射箭,也不会舞刀弄剑,这赏金再丰厚,她也无缘了,捂紧袖子自角门进府了,依旧的背着人埋妥当了。
书房这里,
只见这处满满大墙的古卷木牍,榻案上一盏青釉瓷瓶,盛了几枝含苞的红梅,一副丹青在手侧,那骨节修长的大手捏着一物。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二爷嘀咕什么呢。”
荷刚好送茶进来,稀奇的问道,只见二爷对着一块手巾,念念有词,荷听不懂。
但她瞧那手巾,是再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上面绣的非花非树,倒是汉隶的字样,她虽看不懂字,但知道那针黹女红做的很笨拙。
一下有些眼熟,像是胥过去在暖阁绣的。
“我也还未读懂。”
二爷道。
“胥呢?”
又问。
“她告了半日假,去西市置办年关下两个妹妹的吃穿用度了。”
年关在即,季胥这趟出去卖绣锦,顺道带回的东西颇丰,有燕地的风干栗子、安邑的大红枣脯、西域的羊肉干、脆如凌雪的羊乳截饼,并百斤的柴禾与木炭,过年了嘛,总该吃点好的。
除夜,也叫宿岁这日,府中张灯结彩,金彩流光,犹如白昼。
家宴散后,二爷吃醉了在里屋歇下了,放她们守岁去。
莼做主在暖阁另起了筵席,也不用叫大厨房传菜,季胥就能将各色下酒菜做出来。
她们也不学贵人们分案而食了,炕上将食案首尾相接,摆上酒菜、果品。
丫头们也不大精通那些雅兴,就玩猜枚意钱。
季胥运气好,玩了小会儿,赢了半贯钱,这下不让走了。
荇道:“快拉住她!哪个准她回去陪妹妹守岁了,赢了我的钱休想走!”
季胥强不过,又坐住玩了会儿,手气大好,将荇输的也不拦她了,气道:
“你走罢,我除日算是白忙了一日,替你挣赏钱呢!”
她得的赏钱全输光了。
季胥走时还卖乖道:“还有哪个阿姊妹妹想留我的?”
被赶的趿了鞋钻出暖阁,捧着两贯钱,笑的不行,见二爷披了身玉白衣袍站在房门那,
“二爷何时醒的?仔细伤了风又说冷了。”
将钱小心的放在庭前的青石上,先给他将衣袍的衽领交叠,绕过前襟,捏好了。
她已经熟悉做这些琐事了,这位二爷冻着,夜里说冷,要煎药吃茶的,苦的还是她们打工的丫头,故而事无巨细的,在他腰上将博带系好。
二爷低头看住一会儿,问:“我见她们今日都穿新衣,就你还这身旧的,从前我赏你的那匹绣锦呢?”
第107章
虽未知二爷为何将她一个做羊的厨人要来屋里伺候,但来了这,赏赐的确多过从前,光这匹绣锦就卖了五十两。
不过也不会直说是将主子的赏赐给卖了,因道:
“二爷赏的可不都是好料子,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绣锦,我好生收着了,舍不得裁衣服。”
说的二爷信了,他道:“不值当什么,伺候的好再赏你便是,合该穿新亮些。”
“谢二爷,就这身青袄,也是年下库房才给做的,新着呢。”
季胥道,让他去暖阁坐坐,和她们意钱猜枚,自己重新捧了赢来的两贯钱回下人院了。
虽说府里各处点了灯笼,但下人院到底偏僻不堪,只在门口挂了两盏库房落灰的朱红灯笼添添喜气。
周围黑漆漆的,远不及主子院中灯烛绚烂。
小厨房里点了盏烧膏油的铜卮灯,窗口透着昏黄的淡光,孙婆婆带着凤、珠、小幺、雀、斗夫,这五个孩子围着炉子烤火。
炉上一圈的开口栗子、大红枣脯,还有糯米做的餈糕,烤的衣子金黄,微微的裂开时,一口咬去最好,内里还是糯软的。
孙婆婆拿火筯给他们孩子一人拣了一个,又拣了栗子来剥,不过老眼昏花的,老手还不灵敏,半日也没撕开一个。
只见季凤用槽牙咬开一个,向灯几下撕了皮,递给孙婆婆吃。
几个孩子簇成团,吃着素日吃不着的东西,咭咭呱呱说些有的没的。
“我得了十个赏钱呢。”
斗夫神气道,他们这些杂役小僮,上头给赏钱也是层层盘剥下来,能有到手的就不错了。
季凤道:“我们小厨房没有赏钱下来,不过我阿姊那定是有的,也不知她今日还能不能回来和咱们一道守岁。”
一语才落,只见季胥提了盏拈灯进来,青袄上沾了才下的雪珠。
那拈灯一看就是二爷院里的物件,是雁衔鱼的青铜样式,最精巧的是上设琉璃灯壁,行路在外可不被风吹灭了烛火,走时二爷拿给她的,让她照着脚下的路。
“说曹操曹操到。”季胥笑了道。
季凤问:“曹操是谁?我们说的明明是阿姊,进来的也是我阿姊。”
“有这么个人,哎呀,外头好冷呀。”
说着将拈灯挂墙上,搓着手心坐下来,将手平放在炉眼上。
“外头下雪了?”
话一岔,季凤也不纠结曹操是谁了,才看清她身上的雪珠,一面给她掸,一面道,
“阿姊,孙婆婆的这餈糕哏啾香甜,你快尝一个。”
“孙婆婆做别的都难吃,只这餈糕可口非常,你们说奇不奇?”
斗夫说完,孙婆婆给他脑门一个弹瓜嘣,
“小兔崽子又欠打了。”
说到吃,雀问:“胥,主子们的宿岁宴上,吃的都是什么哪?”
“我没去宴上伺候,没有亲见,才刚和她们意钱,听说山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在案上了,大羹就有麂子,鲐鲍羹也是有的。”
出院随宴伺候,季胥还没去过,是莼、荇、荷三个去的,莼还带回来几个炙鸡腿,方才在暖阁的筵席上小丫头们抢着吃了。
听的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那是啥好滋味,吃着风干栗子,也乐乐呵呵的。
后来孩子们又缠着要听故事,孙婆婆讲了个赵大夫捕狼的故事,他们听的不足兴,闹季胥也讲一个,
“阿姊,讲一个我们听听。”
“胥,你就讲一个嘛。”
季胥想了想,讲了个从前在宫中,那些太官说来吓唬小宫人的故事。
“正好也要正月了,我讲一个应景的。”
他们点头如捣蒜,都聚精会神的听着。
“说是有一种姑获鸟,每到正月夜才便出来,发出姑获、姑获……的声音,听着十分瘆人。王乡绅家的小儿最是贪玩的,天黑了也不着家,这日,一家子等啊等,也不见小儿归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揪着条大狗出去找,只见大狗对着树下狂吠,走近一看,那是一件带血点的衣裳,正是那王小儿的,四周不见人,只有姑获……姑获……的叫声,
你们当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姑获鸟,是鬼鸟,喜欢偷人家的小孩去养,会在小孩的衣裳上用血点做标记,夜里见他独身在外头,便将他叼走了。”
孙婆婆拿话吓唬道:“夜里哪个还爱往外跑的,教鬼鸟叼了去。”
“小珠夜里不去外面乱跑的。”
小幺也猛猛的摇手。
斗夫最顽皮的,听的心里打战,偏偏雀指着他衣上的一个油印子道:
“这是不是鬼鸟标记的血点!”
吓的斗夫汗毛倒竖,正好这木头门被风吹的晃晃悠悠的,像是姑获、姑获……的叫声。
正值这时,那门轰的开了,一阵劲风将卮灯扑灭了,斗夫吱哇乱叫起来:
“鬼鸟来了!鬼鸟来了!鬼鸟来叼小孩儿了!”
“鬼叫什么呢!”
只见门口是荇在那,她掌着的灯笼是有油布防风雪的,这会照进来道,
“讨打不讨打?仔细惊了二爷的驾!”
“是人啊,不是鬼鸟。”斗夫揉揉眼,认清了便不敢再鬼叫起来了。
又听说二爷,“二爷?”
斗夫他们还从未见过真人,纳罕的向外张望了一眼。
只见外头黑压压的人,为首的二爷身披白狐狸毛的大氅,丫头莼给他擎伞遮雪,在夜色下很好辨,不敢造次了,纷纷将脑袋缩回来。
“谁叫我们笨手笨脚的,不配给二爷守夜,满屋子只有胥,心灵又手巧,最会侍奉二爷过夜的。”
荇没好气的道,“二爷来请你,还不赶紧回去,再冻坏了他。”
季胥心觉有异,打工的又不好理论说不去,若这二爷因来找她冻坏了,满屋子平添出多少照顾病人的琐事,季胥要被抱怨个没完了。
是以简单交代两个妹妹几句,穿上鞋提了灯出来了。
季凤半夜自顾自的道:“我今日见这样的阵仗,才知阿姊这贴身丫头看着风光,也是累人的,哪有半夜还将人叫走的呢,今日又不该阿姊当值。”
季珠听了道:“二爷坏,阿姊好。”
话说季胥自从除日,一日不落的守了半个月的夜,这是二爷的吩咐,日后守夜只让季胥来做,荇这阵子一脸的不自在,莼倒不多言什么。
因除日二爷亲自来请,下人们都说,季胥得二爷看重,要越过莼这个大丫头的地位了。
“她是外头雇的,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要她贴身服侍呢,要说她做羊做的好,也应让她在东厨当差才是,一定是二爷早早的看上了她,等着罢,来日要将她收作姬妾了。”
季胥也听过这样的话,不过守夜越多,也只有她清楚,二爷犯寒症越频繁。
要她守夜,分明是不想教其他人知道这事,只是这其中具体的缘故,她也无从得知。
这日,晡食饭毕,莼捧了丹药来书房侍奉,季胥看了,和曲夫人赏赐给她的略有相似。
不过这个成色更深,呈深赭色,不知里头用什么炼的。
记得上次在年关宴席上,二爷和酒吐出来的,就长这样,这是她第二次见了。
二爷视线在竹卷上,道:“放下出去罢,胥留下伺候。”
莼修养再好,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落寞,低着头退出去了。
“我不吃,你背着人丢了。”
半晌,看书的二爷道,这屋里再没别人了,只能是对季胥吩咐的。
她近来连书房也得跟着侍奉,研墨润笔,可谓是工作量大增,这会儿应了下来,将丹药先藏在袖中。
这日雪停了,借着二爷去炼丹楼的空档,季胥向莼支了半日假。
“你去罢,这些日子着实累了,好好歇歇。”莼道。
季胥其实是想出城,远远的看眼田氏这个冬还好不好。
她先到东市将牛车大修了一番,那泗水捞鼎的消息,在涿郡的大街小巷也传的沸沸扬扬了。
季胥在车肆里就听见不少。
“象征九州的周鼎出水了,就在始皇当年求鼎的泗水河畔,那铭文竟是幼子为赝!”
“当今陛下就是先帝幼子,据说当年在宫城里,陛下的生母婕妤夫人曾怀胎十四个月,你们说说,谁家小儿是十四个月生出来的
“你是说,陛下不是先帝亲生?”
“呸呸呸,我可没说。”
那人左右探看一眼,不再多言了,不过话虽不曾明说,心里的嘀咕是止不住的。
季胥听了一耳朵,并不参与这样的话,仍套了车出城去,却在城门口,被城门吏拦了下来。
“官爷,我虽是外籍人氏,但也是正经办了传,也有雇佣文契的,你瞧,契上写了,我在萍水巷的郡守府家做事。”
“近来有流言散布,外来人暂居涿郡的,都得找街弹之室出具凭证,方可通行,你既是郡守府家做事的,那找主人家写明,籍贯姓名年岁样貌、所雇何事、所雇期限,另写明并非私传流言者,盖上主家私印,再到萍水巷的街弹之室,盖上半通官印,方可通行。”
街弹之室类似于后世的派出所,管着方圆数里的治安,季胥没想到,如今出行这样麻烦。
别说要街弹之室的官印,就说还得找主家盖私印这点,便得想个好由头,好在二爷面前说。
第108章
这日正月十五,这时候还没有元宵节这一说,但也是个重要的日子,郡守大人在城郊设祭坛,组织百姓祭祀蚕神,以佑桑蚕农事。
郡守府的大厨房做了豆糜,送至各院,茁还去库房领了些今日刚到的杨树枝来,搬了梯子,和另个杂役将其插在门上。
“起风了!”
只见杨树枝随风指向东南方向,像是上天的示意,莼她们便在院中的东南方,设案做祭,案上设肉羹、果品,最重要的是一碗豆糜,用来祭祀蚕神。
蚕神喜高处,因此莼道:“谁不怕高的,去屋顶做祭,快来个人呀!”
“我可不去,去年差点给我摔下来。”
荇道,这房顶不比门,要用长梯才能攀上去,二爷的院子又建的高大,房顶自然高。
荷本来就好静,也不愿去。
“磨磨叽叽的,若非我怕高就去了。”莼道,
“胥,你怕不怕?我们给你扶住梯子。”
因二爷很信神仙,这些祭祀的活,总之要她们的手来做,因也不好叫杂役来攀上爬下的。
“我是不怕的。”
季胥道,只见那梯子架住正屋房檐,季胥端着个漆平盘,盘上设豆糜肉羹,一节节的攀上了屋顶。
高处风也大,只见她上穿藕色夹袄,下服七幅布帛缝制成的松绿细褶裳,裳腰系结,踩上筒瓦时,风中衣袂飘飘,神貌辉辉,当真有些仙人之资了。
“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只听她声音好听的念了迎神驱鼠的祷词,方顺着梯子爬下来。
那豆糜并肉羹留在房顶上祭神了,明日才取下来。
二爷正好从炼丹楼回来,白袍高冠的术士打扮,面色显得疲惫,见这里在迎蚕神,打起了精神,在下面看,眼神里有些变化,仿佛房顶上有桑蚕神仙降临。
是夜,院中又迎紫姑。
传说紫姑是一户人家的小妾,被家中正妻嫉妒,时常的使唤她做清厕除秽这样的事,久而久之,她在正月十五这日气愤而死。
后来人们便于正月十五,在厕旁迎紫姑。
季胥手捧一个妇女模样,衣衫破败的,象征紫姑的桃木雕。
厕附近都安静下来,莼对着那块空气请道:
“紫姑,你夫婿不在,曹夫人也在母家未归,你可以出来了。”
只见两旁丫头捧了果品酒菜,等着供奉紫姑,厕旁除了烛火晃动,雪珠簌簌,并无动静。
每家能不能迎到紫姑,请其占卜家事,也看运气的,丫头们不由的都看向季胥手中的桃木雕像。
中间的二爷也在等着,他昨夜犯寒症,早上脸色便不大好,今日去炼丹楼已是勉强,不过楼中的赤衣武婢来请,也还是去了。
只听莼又向着那团烛火下,以瓢浇水,洗道相迎,请道:
“瓢瓢姑姑瓢瓢神,正月请正月灵,我家请你别无事,我家请你问家事。”
正好烛火闪了下,季胥顺势道:“雕像重了。”
“是紫姑来了!”
“二爷,是紫姑请来了!”荇对着二爷道。
这手中雕像沉重,便意味紫姑降临了,二爷神情有了变化,他对季胥手中的雕像道:
“紫姑受苦了。”
对着这样一个传说有先知能力的神仙,却不问她未来诸事,对众人命道:“设案迎祀紫姑。”
季胥将雕像设于案上,丫头们齐刷刷的摆上酒品,二爷在案下,对着紫姑雕像拜了,又敬了酒。
莼劝道:“心意也尽了,二爷快进屋罢,外头冷成这样,再冻出个好歹来。”
他一走,丫头们接连的拜在紫姑跟前,跟紫姑诉说女儿家的心事,多是问卜姻缘的。
季胥对神佛是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恭敬态度,但这次没去拜,她手里雕像压根没有变重。
那会收到莼给她一个眼色,默契的那样说了,谁让这二爷信神仙,不请来怕是一直在雪地里站着了。
是夜,给二爷铺床时,趁着今日请神,他心情好,说了自己要出城,被城门吏拦下的事。
榻上看书的二爷道:“出城做什么?”
季胥也想好了借口,说:“我听说城外有个司空观,里头供奉着四季神,想去拜拜,求一求四季顺遂。”
二爷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好在是说:
“我给你写文书凭证。”
季胥这就给研墨,按照城门吏说的,二爷在木牍上简言写了,戳上了他的私印,次日季胥又顺利的在萍水巷附近的街弹之室盖了半通官印,这样一来,得以被放行出城。
可是好容易攀上半山腰,站了半日,也未曾看见田氏的身影,那个敲击铁块令众人起床吃饭的矿奴,变成了一个陌生男子,田氏不在那些矿奴之中。
季胥不安的回了府中,青在房中对她发作道:
“亏我从前将烦难说给你听,你不说帮我,如今反倒是你抢我的去处。”
这会季胥只当她说的是自己贴身伺候二爷的事,自打她来,同一个屋里,青一直冷着脸。
因道:“我若想在郡守府做事,主子要安排去处,岂是我能左右的,我对二爷没有他想,不过是服侍好他,多挣些钱罢了,来日总要出府的。”
“说的好听,二爷都要你进炼丹楼服侍了!”青道。
后来出了屋子,院内丫头对她多有恭维。
“胥,你能进炼丹楼啦,真羡慕你啊。”
“莼服侍二爷这么久了,也不能进楼呢,你是独一份的。”
“想什么心事呢?连二爷叫你也不应。”
晚膳时,荷将她扯了扯,
“今日出城拜神仙,将魂儿留在司空观了?”
季胥捧手道:“实是在苦恼一件事,我原只是个灶下厨,粗手笨脚的,恐怕不能随侍二爷进炼丹楼。”
此话一出,莼、荷、荇三人都跃跃欲试,二爷道:
“你都能将紫姑请来哄我,还有什么是不能的。”
这话一出,莼悄悄的看了眼季胥,低头不言了。
二爷意思是次日仍要季胥跟去炼丹楼服侍,主意不改。
一方面是因没见到田氏而不安,一方面是赖夫人从前劝诫的话犹在耳边。
炼丹楼于季胥,许是弄清始末的地方,又像是龙潭虎穴,进了难免越陷越深了,来日脱身离府反而更难了。
一早,荇她们三个大丫头捧了热水漱盂等物进内伺候洗漱时,见她还躺在榻上。
荇没好气的道:
“知道自己要进炼丹楼了,就托大了?也不看看二爷都醒了,你还死睡呢!”
天光朦胧,二爷这会子已经坐在床边了,也盯住了那榻上隆起的被团,不知在想什么。
“看我不将这懒骨头揪起来,哟,脸怎么烫成这样。”
荇见她一动不动的,过去将她被子一掀,却摸到她双颊滚热,将她摇醒了,见她迷迷糊糊的睁了眼,说道:
“亏你还是个伺候人的,自己病了怎么也不知道呢?”
“不能在这躺着了,过了病气给二爷,荷,扶她回自己房中歇息。”
莼说着一道来搀扶,只见季胥身子都软绵绵没什么劲,夹袄还是荇给披上的,下榻也只是将鞋趿拉着走。
少时,二爷命人将医官请来了,医官切脉捻须道:
“脉象紧绷,舌红苔黄,此乃内火燥热,近日可有受风寒?”
荷道:“她昨儿出城了,回来鞋袜都湿透了,许是那下冻着
了。”
“是了,外感风寒,内火淤心,才会这样的寒热反复,精神不爽,过后还会大吐,我开一剂龙胆汤,七日煎之服用,将汗发出来,再加静心修养,不可劳累,便能见好了。”医官道。
“医官留步,到花厅吃盏茶,我们二爷回来了还有话要问。”
荷留了医官,后来二爷自炼丹楼回来,医官在他面前回了话。
“二爷要来这处。”
听着是莼的声音,她先来了这处,命青、荷二人将东西拾掇好,又打发人将屋子掸扫一番。
季胥只觉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后来抬进来个烧炭的温炉到屋中间,炉边再搬进来一张玉石榻,抱来锦褥铺上,另设了凭几。
这榻和床之间,尤其还隔了道屏风。
莼指挥着她们摆放,说道:
“别过了病气给二爷。”
布置好,莼跟在二爷后头进来了。
“你只管躺着。”
见屏风后的影子折腾着要起来,二爷道,莼伺候他在榻上坐了。
“龙胆汤可服下了?”
听二爷这样问,莼道:“才刚让小丫头子煎给她吃了,你感觉怎么样?”
后头又隔着屏风问季胥。
季胥道:“喝下去身上热热的,似在发汗,只是骨头还是懒懒的,怕是不好伺候二爷了。”
莼道:“哪里就缺你这个人了,好生将养着,外头有我们呢。”
二爷令道:“龙胆汤味苦,你去屋里,将那碟梅子蜜饯拿来给她,吃药时压一压。”
莼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了一下,依言去了,这一走,屋子里就剩二爷和季胥了。
能看见二爷站起来的影子,在那用火筯给拨了拨炭,反倒弄熄了。
这屋子更冷了,季胥只能越发的缩紧在被子里,道:
“你又不会,放下罢。”
二爷低头默住片刻,说道:“病好了,你依旧躲不过。”
季胥听说,便知他猜着了,自己寒热交加,皆因昨夜到雪地里冻了一回,只当他睡熟了并不省事的。
不过这会儿仍旧强着不去,说:“我听说炼丹楼里头规矩多,不愿去那样的地方,二爷何不另选其人。”
“若我说,里头有你想见的人呢?”二爷道——
作者有话说:以后就改成22点更新了,宝宝们晚安。
第109章
这日,季胥病好了,坐在门前晒太阳,路过的小丫头见了她,都恭恭敬敬的,颇有些从前见了莼的感觉。
“二爷出门了。”
只听荇在里屋向外道。
季胥连忙起身迎上去,跟着二爷轿辇,向炼丹楼去。
“就好了?”辇上的二爷道。
“好了。”季胥道。
“你的病好的倒快。”二爷意味不明的道。
炼丹楼门开了,里头武婢锐利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视,走到大殿门口时,季胥有种踏进去,就和这二爷深度捆绑的预感。
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田氏若在里头,凭她只怕胳膊拧不过郡守府这条大腿,是救不出来的,搭上二爷这条船,或许还有搭救的希望,她深吸口气,进了殿中。
只见内里漆柱高耸,上绘伏羲九头蛇身,蛇身对应着九座炼丹炉鼎,那炉鼎比人还高,外壁为圆状,由三足擎立,不似如今大多的鼎为青铜所制,这是玄铁锻造的。
那些白衣奴婢行走在各炉之间,都是外头不曾见过的面孔,炉上烟雾腾升,行走其中,有种置身九重天,云雾缭绕的感觉。
不过季胥注意到,这烟是白色的,从前在外头看,那炼丹楼一行黑烟直冲云霄。
正猜疑这黑烟的出处,已经跟二爷来至一个内室,只见满墙的槅子,一奴婢正往屉中放置新炼出来的丹药。
季胥看着和从前曲夫人赏赐给她的一样,二爷挥退了这人,来至里间。
只见他旋转了墙上隐藏的开关,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轰隆隆向两侧而开,一个黑洞洞的甬道赫然在眼前,走深了,两侧是有火烛映路的。
季胥随着二爷,沿石阶越走越深,直到她能听见梆梆作响的清脆声,这声音是铁肆常有的。
越往下,那热烘烘的空气扑在脸上,也和铁肆很相像。
远远见出口明显有更明亮的火光,她钻了出去,才知自己所处半空,这里是凿出来的一个平台。
而下面,和铁肆见过的小型坩埚炉不一样。
有矿奴自底下甬道负矿笼进来,另有一行背炭的,接接连连的倒在一个圆形的高炉旁。
炉旁又有奴隶将这些矿石打碎,铲着浇向一面成人字形的铁网筛上,过筛留下小块的矿石。
这些矿石和煤屑、并黑土混合成炼料,由两个矿奴将其抬着,沿梯攀上了高炉顶端,一趟一趟的装进了炉内。
只见那高炉,用红色耐火砖砌造,高有二丈,广有二丈六尺,外壁有楼梯,上下的矿奴在装料,足有二十来个矿奴围着劳作,方能令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运转起来。
而这样的高炉,有四座。
其中一座高炉脚下,四五个健奴光着膀子,在地面合力推拉鼓风箱,炉内红闪闪的火光,映着最近处的面庞。
只见那人肤色黑亮,面上不见鼻翼,只有两个圆洞,那是曾在都亭画像上见过的逃奴业,季胥默默的认了出来。
一眼望去,高炉的南面,有一道深于地面的长形炉道,红彤彤的铁水顺着这炉道自内流出来,这条炉道后面,又有负责锻打的、淬火的,一时数不过来的奴隶,这分明是藏匿于地下的冶铁处。
至于那锻打出来的铁器,也并非锄头镰刀这样的农具,放眼望去,竟都是精光湛湛的刀或剑。
“二爷,玄武炉今日铁水出的缓慢,恐怕赶不上锻造这批刀剑的数目了。”
只见顺着石阶来圆台上的,乃是曲夫人的弟弟曲管事,他看了眼旁边的季胥,说话也并不防她。
季胥跟着他们下去了,一面在这些面多粉尘,面目黝黑的矿奴中睃巡田氏的身影,一面安静的听二爷和曲管事说话。
才知痴迷神仙的二爷精通冶铁术,倒不像外头流传的,汪家祖辈的冶铁术已经失传了。
只见他检查一番,道是风箱出了问题,
“炉内高大,风箱残败,风力羸弱,内里受热不均,容
易炸炉,吩咐玄武炉停工,修缮后方能运作。”
曲管事忙安排人去请专门的木匠修缮了,不过却未令玄武炉停工,这青龙、朱雀、玄武、玄武四座高炉,日夜不停的运作,矿奴分作两班,尽为了赶制剑戟,哪能说停就停的,二爷在这些事上严谨过头了。
于是只嘴上应道:“是,是。”
去了一会儿来回话说:“已经让停了。”
“将桂找来。”二爷道。
曲管事是郡守老爷的人,这会子并不意外,甚至躬身应道:
“奴婢这就将桂奴找来,胥也好和阿母叙一叙相思之情。”
季胥心下骇异,一时看向二爷,二爷面色寻常道:
“从你进我院中起,我那兄长就令人查清了你的来历。”
季胥便了然了,她那套得罪豪绅背井离乡的说辞,只能哄住府中下人,而对于掌管一郡的郡守,要看她登记在案的传,简直太轻易了,她的传上所书的远行幽州的缘由,便是寻母。
而田氏作为矿奴的来历,想必他们也是有记录的,只要权力足够,两厢这样一对比,不难发现她们是母女。
“桂,过来。”
曲管事来至某条昏暗的甬道,指着一个背铁矿的妇女招手。
话说田氏在外头黑矿山好好的,原还想等着赖夫人的回信,再偷偷的运矿卖钱,等来的却是代替赖夫人的曲管事,年底某日还被调到这不见天日的地底下来了,连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比外头矿山看守还严密百倍。
田氏在这见到了业,不过他们一个背矿,一个打铁,并无说话的机会,她猜兴许是上头发现了她私自挖矿,甚至偷运矿奴出去的事,故而将她发落来这的。
她暗暗的观察了,这曲管事也是这里头的话事人,因此素日对他多有殷勤奉承,这会连忙卸了背笼过去,
“曲管事何事吩咐?”
只见曲管事将她领着上了石阶,田氏在这这么久,总是在洞内弯腰驼背,还是第一次站这么高,能将这地下冶铁的景况收入眼底,心下不禁生出再难出去见到女儿的悲感。
到了半壁的洞室内,乍一见人,扑过去涕泪一把的哭嚎:
“是我的胥,我的阿娇……杀千刀的贼啊!让我母女多少年未能相见。”
把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拉住看了又看,“高了,也瘦了,一日吃多少饭?”
弄的季胥也抛下两行泪,说:“阿母才是瘦了,在这折磨人的鬼地方折磨,阿母受苦了。”
说到这鬼地方,田氏警觉起来,掖了掖泪,觑了眼后头那明显贵人装束的二爷,拉过她悄悄问:
“阿母只担心你们姊妹要没米作炊了,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如何来的这处?”
季胥将自己在宫中三年,田氏不在的这两年,发生的事,删繁挑简的说了,又问了田氏如何被拘在这处的。
这里母女俩正说家事,忽听轰的一声雷响,脚下的地都震了震,不仅她们母女,就连榻上的二爷也起身向外面那高台去。
只见一座高炉炸作七八份,四周的地塌陷了数尺深,沸腾的铁水和流星一样四处飞溅,有的落在人身上,地面那些矿奴吓的四下惊走。
然而脚上戴了镣铐,并不能疾行,加之有铁官鞭挞在他们身上,喝令道:
“安静!安静!奔走者挞五十鞭!”
地下的骚动渐渐的止住,地上两个矿奴的痛吟也显现的越发凄惨,只见他们身上被铁水灼中,一个在脸,一个在身上,痛的在地上打滚。
“二爷!玄武炉炸了!”
曲管事上来时,二爷已经在下楼了,早在那高炉爆炸时变了脸色,知他阳奉阴违,指着他骂:
“豚人!你究竟是个驴脑袋!炉内冷热不均,炼料久悬而不下,中心烧空了,悬料跌进沸腾的铁水中,如何不炸!”
曲管事丧着脸说难处:
“老爷的令,若这批东西制不出来,奴婢只能提着项上人头去见,这才片刻不敢停。”
见二爷亲自去,忙的跟上劝阻,“二爷别过去,当心被铁水溅上。”
只是不被理会,二爷置身残炉附近,命人散开,离玄武炉五丈远,自己留下小心的处理那残炉。
“你也走,别过来。”对季胥道。
田氏这会也看的心惊肉跳,她进来地底下背矿,还是头遭遇上高炉爆炸,听二爷这样说,忙的拉了季胥,离的远远的。
那两个被烫的矿奴也被搬离了还有可能再次炸裂的残炉,到了角落,已经有好心的矿奴在往他们伤处冲凉水了。
只是地底下凉水稀少,他们有一个当时离玄武炉最近,是最前面推拉风箱的,爆炸之前玄武炉发出了一阵像鼓点一样的声音,然而他还是躲避不及,被烫了脸,连着眼睛、鼻子,已经血肉模糊了。
叫声也微弱下来,这凉水都不往他身上冲了,紧着另个身上轻伤的。
他们在炉边劳作,难免会有被铁星子烫伤的时候,不过拿凉水冲洗,能过则过。
二爷处理停妥残炉,气依旧不顺,看了这幕道:
“这人须送上去用药。”
曲管事道:“他已是不行了,二爷也知道规矩的,没有矿奴下了这里,还能活着上地面的道理。”
让医官下来就更不现实了,这些只是卑贱的矿奴,不值得医治,再者此地是隐人耳目的存在,不可能轻易让外人下来。
见二爷面有冷色,曲管事道:“求二爷别为难我们底下做事的。”
二爷冷脸连道两声好,拂袖去了,不顾劝阻进了郡廷的公事处。
第110章
郡守老爷正在内里公务,见二爷来了,让外人出去,
“守玉来了,跟你的人呢?怎么也不伺候换身衣裳。”
二爷的衣袍还是收拾残炉时弄脏的,他不理会这话,说道:
“玄武炉炸了。”
“这事我也知道了,”
才刚打发走的人,便是急报此事的,“玄武炉废了,又要耽误多少日子,守玉想想,如何尽快将新炉造好,方能不误大事。”
二爷对他这话厌烦道:“玄武炉炸毁,祸及两名矿奴,私矿更是祸及矿奴数百,此皆你我之罪。”
郡守老爷道:“弟之言差矣,想当年,你才十岁,就在祖先的零星残卷中研得冶铁术,甚至日益精进,采用高炉,比起官营的坩埚冶铁事半功倍,这正是我们兄弟裂土封王,光复祖宗基业的大好时机!这些人,本就是贱奴,生来是供养我们的,你我何罪之有?”
说到这,又问:“每日的丹药,那新得的胥女,可有伺候你吃了?我听说,近来都是她给你守夜。”
他这兄弟,素日爱研古书残卷,鼓捣机巧,那炼丹楼,前身便是郡守老爷给兄弟建造的巧工楼,冶铁术研成那日,郡守老爷兴奋不已,在祠堂祖宗面前拜了又拜。
后来,他这兄弟又迷上了神仙,时常的炼丹,求仙请神,倒将那冶炼巧工的钻研之心放下了,不过那时候,地底下的四座高炉已经建成了,郡守老爷心中早有宏图大业。
“那胥女虽好,倒底你身上有寒症,皆靠丹药调理,切记不可纵欲无度,坏了根本。”
“兄长不必连我房中事也过问。”二爷讽道。
季胥近日都跟了二爷进炼丹楼服侍,她不通炼丹与冶铁之事,跟进去无非看着二爷何时要更衣了,何时渴了,做些添茶倒水的散碎活儿,这些事其实换哪个丫头来做也行。
可二爷就是要她形影不离的跟着,守夜也是她,让人觉得他离不了她似的。
府里有流言,说是她已经被二爷收作房中人了。
虽没有挑明,没有妾夫人的头衔,但都认为有了男女之实了,这其中估计少不了荇将误会的那幕各处和人夸张的说嘴。
这样一来,府中下人待她越发的恭敬了,
连季胥的月钱,库房都按照妾夫人的份例,涨成了每月二两。
季胥也懒得解释了,这层误会,无非是将她与二爷捆绑的更深了,于她也有暂时的好处,月钱份例自不用说的,还有则是轻易能在库房支取所需的东西。
不知为何,那日二爷自郡廷回来后,郡守老爷便令医官来给二爷切脉。
过后莼便呈了深赭色丹药来,请二爷服用,且不亲眼看到他吃下去,便伏地不起,
“二爷,这其中一味龙衔草,乃是老爷重金求来的,炼成丹药每日不能断服,求二爷不要再捉弄奴婢们,背着不肯吃了,这寒症久而入骨,可是要命的。”
莼说到这,荇用眼神狠狠的剜了季胥一眼,怨她纵容二爷不服丹药。
“胥服侍二爷日子短,不懂分寸,二爷切勿自己作贱了自己的身子哪!”莼求道。
后来二爷默住很长一
段时间,终于在声声的“求二爷”之中,服用了。
连日夜里当真未再犯寒症,于季胥守夜倒轻松不少,不用再给他添炭加被,来回的忙活了。
长夜深深,二爷在帐中不曾入眠,直叫了好几声的胥。
季胥在外间听见,打起毡帘问:“可是又觉得冷了?”
内间已经吹灯了,黑不隆咚的,只听帐中道:“不冷,是问你在做什么,怎么还不睡?”
“在捣药煎药呢,二爷可还记得前日来了个老医官给你切脉,我请他开了一张治烫伤的方子,找库房配齐了药。”
“你病了?”
她听见黑暗里掀帐的声音,不过看不清,依旧扶着毡帘道:
“不是我,二爷还记得那日烫了脸的矿奴?他也是个命硬的,夜里都说他不行了,铁官们就给丢到一边等着一早收尸了,谁知竟还能喘气,我拿着这药给他内服外敷了,两日下来倒有些见好了,看样子能活。”
她近日随二爷进炼丹楼服侍,二爷投身修检各处,她便顺势做了这事。
黑暗中二爷道:“我只当他活不成了。”
她将毡帘钩住,跪坐下来接着碾药了,
“能活,他迷迷糊糊时,一直在叫阿母,许是心里有念头,教他强撑过来了,昨日和我说,好在他还有一只眼睛能看见,若能活着出去,要给眼花的阿母穿一辈子的针线。”
二爷听的不说话了,季胥只当他要睡了,正欲将毡帘放下来。
“别放下帘来。”二爷又道。
“这里点着烛火,不晃眼睛?”季胥道。
“无妨。”
季胥便如他所言了,继而坐下来将药调成糊,又设炉煎药,明日一早便要下丹楼,是没工夫做这些的,只能趁夜做了,救人一命,也是行善积德的事了。
这里毡帘半斜,烛火黄澄澄的,她影子温柔沉默,有条理的做完这些才去睡了。
“胥的念头是什么?”
才知他一时竟还未眠,季胥躺在榻上想了想道:
“和阿母,妹妹们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再开一间食肆,宾来客往,热热闹闹的。”
因得二爷看重,季胥在府中畅通无阻了,然而仅限府内,别说出城了,她现在连府门也出不去。
看门的杂役道:“这是老爷的吩咐,外头流言四起,乱糟糟的,你一个女娘家,还是在家好好的服侍二爷。”
就连妹妹们得了月钱,想去西市买个糖人吃,也是被拦住的,不过因季胥大丫头的身份,杂役们也道:
“要买什么吩咐便是,我们去买来。”
连妹妹的糖人也给送到手上,只是不能擅自外出。
据季胥观察,二爷的行迹总在炼丹楼、宴厅与院中,也是受限的,一日忽然想买西市某家的丹砂作画,是吩咐的莼,像是知道如今季胥也出不了府,
“要最里头那家书肆,他们卖的是江南的丹砂,着色好,不褪色。”
莼吩咐跑腿的杂役去,回来说没买着。
“那家都多少年不卖丹砂了,库房里有长安的上品丹砂,二爷用着,也是极好的。”莼道。
这日,季胥去下人院看望妹妹回来,听见丫头们在传:
“燕王设围场,办春猎,下帖邀请了二爷并郡守老爷,赴往燕国狩猎,听说贵人们猎得猎物,心情一好,那赏钱流水似的赏给下人们,不知咱们院的二爷,会带谁去呢。”
“素日有这样的事,都是莼她们三个大丫头跟去的,今年可不一定咯。”
见季胥进来了,忙忙的散开了。
屋内,案上陈有一件库房管事送来的新衣裳,料子极好的,并有一枝金爵钗,一对明月珰。
莼、荇、荷进出,都不由自主的看上一眼。
荇背着人还翻看了,只见是刺绣长袖襦裳,悄悄的在自己身上比试了,见那腰身明显细些,一时变了脸色,将钗和耳珰也取了下来。
季胥正好进来,荇瞪了她一眼,脚一跺走了,午膳时,二爷说了这事,让季胥明日随行去。
“此行燕国路远,恐怕她一人忙不过来。”莼道。
“人多反而扰了独处的雅兴。”
莼将二爷这话听了,顿时羞的脸上飞红,不再辨了。
季胥有种预感,这次出行,并非狩猎那么简单,因她在炼丹楼地底下,看见那刀剑成箱成箱的往外运,二爷心情却分外的好,仿佛盼着这场狩猎似的。
次日,季胥身服长袖襦裳,将那金爵钗,明月珰戴上,伴随二爷前往燕国。
郡守府这行队伍庞大,宝马香车,皂盖朱幡,整条街乌压压的,道旁看热闹的百姓们指指点点。
只见为首是府兵开路,中间是贵人们的宝车,后头是辎重车,车箱上盖着黑布,走过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季胥所乘的朱幡马车,二千石官员才有的配置,从前见都少见,更别说坐了,刚上来还怪新鲜,为着二爷出行,里头铺锦褥,设凭几引枕,梅花香炉,陶炉煎茶,这行走的是平而坦的驰道,倒不怕颠簸。
出了城,只见道旁积雪消融,草长莺飞,生机勃勃。
燕国毗邻匈奴,土地贫瘠,这阵子天气恶劣,到了那一路都在下雨,中途还陷了辎重车,耽误不少时辰。
日落时分,他们行至燕国文安县一处苑囿,好在这会雨停了,一路进苑来,这里不似偏远处贫瘠荒芜,四处可见人力广开园面的痕迹。
里头采土筑山,那人工穿凿的山,竟也多阪峭,颇有二崤的险峻了,更有深林绝涧,十分的自然。
从苑囿外行车进来,见到了不少的奇禽飞兽,甚至狐狼老虎熊罴也是有的,不过是被关在笼内。
听李侍中说,明日会将其放入深山中,由各路的能人力士对其狩猎,争夺赏金。
值得一提的是,这李侍中,照说是燕王的侍从,按礼制本不该称侍中的,侍中乃官从少府,护卫天子,是天子近臣,方称作侍中,燕王身边的侍从竟称侍中,这是将天子仪制用上了。
110-120
第111章
只见郡守老爷与这李侍中相谈甚欢,显然不是第一次见。
这里,李侍中带他们游览了这座苑囿,将他们引至庑殿正堂内入座了,这里酒宴齐备,且有先到的一些贵人。
季胥见其中不少的熟面孔,是去过郡守府求丹药的,这会见了涿郡的郡守老爷,在一处作揖谈笑。
内侍陆陆续续的又引来了不少贵人,连中山哀王之子、齐孝王之孙也来了。
最后,面虬髯须,体格威猛的燕王在中大夫的陪同下进来了,各处献酬的官员宗室子安静下来,看向上座的燕王。
燕王令众人饮酒享乐,筵席中间有抚琴、击鼓的侍女。
季胥在二爷身侧斟酒布菜,酒宴过半,燕王方将奴婢侍从等人挥退了。
季胥也是退至堂外的其中一人,只见廊下有刀斧手把持,将其守的密不透风,一只蚊子也靠近不得。
季胥等在外头,听不到里头的声音,直到夜黑了,才见身沾酒气的二爷出来,随他一道在苑囿客房住下了。
二爷让她今夜别乱跑,季胥初来乍到的哪能,何况外头还电闪雷鸣,眼看有场暴雨,她早早的睡下了。
铜漏壶的水音被雨声盖住,夜色深深,她被一阵急遽的脚步给吵醒了,是门
外木地板被踩踏的声音。
砰砰砰!
有人在猛然砸门,将她唬了一跳。
“别开门。”二爷道,声音从帐中传来。
片刻工夫,檐下又有飒沓的脚步,像是人数众多,气势浩大,且身穿甲胄,步子要沉重的多。
“站住!”外头此起彼伏的喝令。
“燕王谋逆!燕王谋逆!”
那人像是胡乱逃窜到这处的,呼喊戛然而止,一道血光溅在门上。
“苑中遭贼,扰了二爷清净。”
二爷将门半开,为首的甲兵抱拳道,雨腥并血腥被风吹进来,季胥在他后面,看见那被拖走的人,是先前见过的,这苑囿的苑啬夫,不知何时知道了燕王的阴谋。
次早,苑囿中鼓声雷雷,笼子里的老虎躁动的游走,对着来人怒吼,那熊罴也在发怒,拍打铁笼。
看的季胥快速的抬脚走了过去,随二爷沿着池岸小桥,来至池水中心的重檐楼阁,昨夜宴饮的贵人们,大多都在楼阁上,观看狩猎。
只见楼下空地狩猎的勇士集结,每日都有成百上千之人,身着燕国士卒的服制,像是一种方便骑射的胡服,这些人有的是各地看到告示,为赏金而来的民众;也有的是亡命徒、逃奴,来此处谋求一个容身之处。
燕王一声令下,那些野兽被放入山中,燕王道:
“参与围猎者,皆为我燕国士卒,猎得虎狼者,赐百金!”
半日工夫,眼看这些狩猎者不过猎到些兔子、花鹿,不曾有猛禽,齐孝王之孙道:
“听说京中去年出了个手格猛虎的博士弟子,哪怕是熊罴,亦能空手搏之,如今虽称牧平侯,封邑仅仅五百户,不过一小乡罢了,燕王何不将这样的骁勇之才收入麾下?”
这庄姓的牧平侯,去年在一众博士弟子中考绩卓于常人。
京中受学的博士弟子,出路大多是文官,考学上等的可任中郎官,天子近臣,肥差,稍次些的可补文学掌故,在九卿之一的太常手底下做事,起码是京官,也是好差;
中等的则任郡国文学,这是地方上的官职,做的是地方官学的教育工作,也还行;
还有最下等的,任职县文学的,算是考学成绩排末流的去处了;
更有一等是考学未通过的,只能“留级”,再读一年,这样的人在长安太学里也不少,留级好几年的也有。
这牧平侯攻读《春秋》,因其勇猛擅斗,精于骑射,被任为骑郎官,常常随侍皇帝狩猎,手格猛兽,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才知这骑郎官原是青州牧平侯之子,这牧平侯,在推恩令之后,侯国越分越小,封邑只剩下五百户了,堪比一小乡,在老牧平侯带领百姓们收麦子时,被盗贼袭城,老牧平侯死于盗贼之手,其妻一家逃了出来,这侯国也就不复存在了。
皇帝命人查实这骑郎官身份之后,复他牧平侯之位,并道:
“父承子继,这是你应得的。”
不过这些宗室子弟封邑万户,自然瞧不上牧平侯这五百户,堪比一个小乡的封邑了。
燕王如何不曾听说这位骑郎将的威猛之名,甚至暗中以金银珠宝送往其封邑,不过财帛也不曾动摇那牧平侯的心,燕王并未将其招徕至帐下。
如今道:“此子不过如此,取我弓箭来,本王亲自猎得虎豹归来!”
燕王亲下猎场,贵人们也挽弓驾马,纷纷上阵了,二爷也在车上更换了轻装易行的胡服马靴。
郡守老爷的意思是要他别下猎场,“你又不擅骑射,当心让那黑熊给踩断了骨头。”
“燕王兴致高,我不好独坐在此,只在浅处,只有些鹿麂兔鸡的地方猎一猎,尽一尽相陪之情也就罢了。”
季胥也将长袖大裳换成简便的胡服,低垂的椎髻改成了脑后的圆髻,随二爷入了猎场,同行的还有郡守老爷派的六个府兵,让寸步不离跟着看顾二爷安危。
“二爷,不能再往那处去了。”
二爷实在是不擅射箭,半日工夫连根兔毛也没摸着,下马追着只野兔到了崖壁上。
只见下头河水湍急,是接连暴雨的缘故,这崖壁也苔滑难行,一个不留神要跌入水中,府兵们制止道。
二爷道:“哪个让你们出声的?空手而归,爷的脸面何存?胥,你手脚轻,去那头将它的去路堵住。”
季胥渐次的扳着树干,稳稳过去时,分明是被二爷暗暗的拌了一脚,向下滑去,不由的拉了近处的二爷。
但二爷显然不如树木,一碰就倒。
而在府兵们看来,两人像是错过时没站稳,咕咚的栽在了河水之中。
他们忙的解腰带向水中抛去,也不及他们拽住,眼看被湍流卷远了。
“废物!”
楼阁中,郡守老爷听说这事,摔盏动怒,燕王知道了,当即派人沿河打捞,只是徒劳而返。
暗室中,燕王背着人道:“令弟莫不是刻意逃走的?”
“不可能,他身患寒症,一日不能断药,我加了药中龙衔草的用量,压制其寒症,也加重了他对龙衔草的瘾性,他若断药三日,寒气入体必定活不成了。”
山谷之间的河道上,因昨夜电闪雷鸣,不少大树摧折,倒伏在河岸旁。
季胥好在抱住了一颗粗树,带着水性不好的二爷,一点点挪上了岸。
因这河岸附近不安全,那些士卒很可能会沿岸捕捞,他们一路向茂林走,一边掩盖草木留下的踪迹,找到一处隐僻的山洞。
只见洞在陡处,朝向苑外,洞前杂草丛生,那洞口极狭,仅容身量苗条之人侧身通过,好在二爷形容清瘦,也挤着进来了,在里面将杂草掩上,二人暂时在这落了脚。
此时天色也暗了,季胥在附近抱了些还算干燥的枯枝败叶来洞里。
“借二爷外衣一用。”
只见她用衣服挂在洞内缝隙上,绛色绒锦面料厚实,能起遮光作用。
她从衣襟内掏出油布包着的火折子,搓干一把枯草,将火堆生了起来。
起头因木头有雨水留下的水分,白烟呛人,烧起来就好多了,有烟钻出去飘高了也不打紧,这会天都黑透了,没谁瞧的见。
火堆驱散了二人身上的寒气,季胥还将自己外衣脱下来,支在一旁烘烤。
那油布里还包有三个馕饼,一支金爵钗,她将囊饼掰了分给二爷吃。
二爷道:“你准备的齐全。”
早在二爷昨夜问她会不会泅水时,就觉得不对劲了,不过也不能大剌剌的收拾个包袱出来,只能简单带点,不惹眼的藏在衣襟内。
身上的中衣渐渐的烘干了,她道:“二爷也该告诉我,这么做的缘由了。”
二爷道:“燕王联同宗室子欲反,十日狩猎操练之后,齐孝王之孙将返回齐地起兵,他们计划先刺杀青州刺史。”
这是初到那日在筵席上的密谋。太子死后,燕王成了长子,心系皇位,先帝传位于幼子,燕王一直心有不甘,他借着当年婕妤怀胎十四个月的传言,四处散播当今皇帝并非先帝亲生的流言,去年泗水所出的周鼎,不过是燕王委他仿古鼎所制,那铭文自然是刻意为之,借此煽动民心,为造反做名正言顺的准备。
“二爷是想去青州报信?”
“正是。”
季胥深知,二爷并无实权,要想救出阿母,只有扳倒郡守,解放私矿山,想了想道:
“这苑囿有士卒把手,我们如今虽是脱离了郡守的视线,可要出苑囿,竟也只有一条路了,泅水?只是如今水流湍急,我水性再好,也没有把握。”
二爷点头认可道:“两日后,水会缓的。”
季胥见他时常观天象,因也信这说法,两日后,河岸捕捞的士卒不见他们,应该也撤走了,正是泅水出苑的时机。
这夜,二爷意外的犯了寒症,只见他面白如纸,战战的冒冷汗,甚至抽搐,比从前哪一次都要严重。
二爷失算长叹道:“兄长,是他……”
他自以为断药也能硬撑过去,就和素日季胥给他守夜那样,不曾想兄长防他至此。
季胥自
油布里翻出个小瓶,倒出粒赭红的丹药,喂他吃了。
这还是之前他让自己背着人处理了,她偷偷留下的,想着出去了,到药肆查查这里头的成分,弄清那炼丹楼每日来人求丹的玄虚,这次出涿郡也带在了身上,没成想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兴许是寒症加重了,一粒不见效,她喂了两粒,总算有些见好了。
第112章
夜里,山洞外不时有狼嚎虎啸,阴森诡谲。
季胥将洞口用大石抵上,两人靠着三个馕饼,从树叶上汲取的露水,度过了两日。
河水果真平缓下来,且河岸旁捕捞的士卒也撤去了,像是背后之人接受了他们被激流卷走的事实。
不过白天各处的狩猎仍在继续,他们只能趁夜出去,泅水避开了望楼岗哨的视线,出了苑囿的高墙。
这苑囿地处文安县城郊,出来时,浑身湿透了,也顾不上烤火,只能先拼命的远离了苑囿。
天将亮时到了一处乡亭,这里有集市,他们将身上穿的胡服当了一两钱,换了两身半旧不新的襜褕。
季胥的发髻早在出了苑囿就换成了男子的束发,且以巾帕裹头,所买的襜褕亦是男子的样式。
“你们穿成这样,也不像胡人哪,打哪儿来的?可是要去那文安县的苑囿?”
小贾人见他们来时身着胡服,他见过类似装束的胡人在这集市游荡,说是要往那苑囿去狩猎得赏金,因问道。
季胥看了眼二爷,道:“是了,我们兄弟去那苑囿狩猎争夺赏金的,只可惜不敌里头威猛高大之人,落败出来了,这不,那里头发的这两身衣裳倒还好,当了换作旧衣来穿,余的也好做回乡的盘缠。”
说的这贾人信服了,将这当作了寻常事,给他们典当了胡服。
这样二人台的衣着便似寻常百姓了,只是燕国到青州也有六七百里,此事虽急,可又不能以真实目的为缘由,向沿途官员索要快马传信,毕竟不知对方信不信得过,若转头向燕王告密,再想脱身比登天还难了,是以只能亲力亲为。
季胥用那支三两重的金爵钗,和一个真正的胡人换了两匹上等快马。
去青州宜早不宜迟,若他们比齐孝王之孙还要晚到,黄花菜也凉了,因此买牛车是不行的,摇摇晃晃的没有七八日到不了,咬咬牙,将这还没捂热的金爵钗,换了日行二百里的快马来。
之所以日行二百里,是因马要歇息,倘若他们能换驾沿途驿站的快马,八百里加急,昼夜不停,日行四百里也不再话下,问题是没有这样的条件。
“怎么换了两匹马?”
等着的二爷见她和那高鼻深目的胡人比划手势,叽叽呱呱说了一通,牵了两匹大高的黑马过来。
只见她跨上马背,“你我各一骑,要快的多。”
她是会骑马的,只是如今的马镫还不如后世完善,有布马镫、木头马镫、木芯包铜皮的,季胥这匹马是布条马镫,不如铁制的方便,得找一下才能踩着跨上马背,不过骑上马就好多了。
“只可惜二爷那冠遗失在河里了,不然能换到更好的马。”
不过这二爷到底是公子哥,身上还有值钱的小物件,随便一件也够普通人嚼用好几年了。
那身胡服的腰带是以一蟠虺纹玉带钩所系,腰佩玉绞丝环佩,这两样牢系的物件并未被水冲走,起头去当胡服,便被季胥取下来贴身放着了。
好玉比金子还惹眼,玉带钩和那玉环佩,一看便是贵族的身份象征,倘或拿去当,恐惹人生疑,到底还在燕国地界,因也收着未曾动用。
“你会骑马是最好不过的。”
二爷道,见她不仅会骑,且不是歪歪扭扭的花架子,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水平。
季胥胡诌道:“在家乡时给一乡绅家养过马,每日到山坡上遛马,也背着人偷偷的骑,竟也渐渐的会了。”
不知二爷信没信,二人向青州去了。
出燕国地界要经过一关卡,他们二人各持有一份原籍为青州的传,镇定自若的出示给士卒看了。
那士卒见上头官印也有,照着描述上下打量了一番,便放他们过了。
季胥这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要知道,这传是二爷伪造的,记得有一日在府中,他差使莼去买丹砂,便为了制假印,伪造传书,因他素日爱好丹青,也无人怀疑这丹砂的用处。
他们出了燕国,除了中途饮马,日夜兼程的赶往青州。
次日半夜,便到了青州地界,只见地下一硕大的碑石上刻着“平原郡”三个大隶。
此地如其名,位于河水冲积形成的平原,地势平坦。
月色下天地融为一体,一眼望不见人家,只一广袤的河道横亘在面前,河水如素练玉带似的平静。
河边孤零零的支有一草棚,棚前的水中系有一只木筏子,那老伯出来对河撒尿。
只见他们的马蹄声渐渐的停在河边,其中一个形容如玉的男子下马来,问道:
“老人家,可否能撑你那木筏子,将我们兄弟渡过河去?胥,给他些钱。”
艄公老伯将他们打量道:“夜深了,得要两倍的钱,你们二人,加上那马,少说要一百钱。”
“胥,将钱给老人家。”
这一百钱是典当胡服用的仅剩的盘缠了,季胥看了他一眼,将钱袋子倒空了,给那艄公。
实在穷了,只能试着将那对玉钩带给当了,这会离了燕国,到了青州,被发现的风险也小了,可平原郡离青州治所齐郡也还有数百里路呢,马儿得吃草饮水,人也得吃饭。
那艄公得了钱,由他们牵马上筏,撑篙向对岸去了。
河流在夜里黑幽幽的,延绵在黑夜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季胥总觉着那艄公的视线时不时的停留在他们身上。
到了河心上,仿佛变了张面孔,只见他以手做哨,在嘴边打出个啸鸣。
两侧水声哗哗作响,火把能照亮的范围内,竟是五六张木筏或木罂缻。
上载形容野蛮的男子,近二十人,个个盯他们如同案板上待宰的肥肉一样。
“那马够肥!黑的那匹我要了!”
其中一个为首的横脸男子道。
说话就将木筏接近了停在河心中的他们,二爷被这群野蛮人的冒犯变了脸色,斥道:“究竟是何人!你们可知爷是谁?”
横脸男子仰天大笑道:“俺们以天为被,以河为褥,此河乃俺家,竖子闯了俺家门,将钱财留下,还考虑放你们一条生路。”
“荒唐,此河水天然所成,竟就成你家的了?”二爷道。
那帮人手持尖锐锋利之物,多是农具改造而来的,诸如耙子、镰刀,少数三两个能有一把大刀的。
他们听见这话笑的更厉害了,“都看看,跟咱们齐鲁的儒生们说话像不像?”
“哈哈哈哈!”
笑着就要将他们捉住来搜身,季胥贴身藏的玉带钩和环佩是仅存的值钱之物,且到了青州齐郡能证明二爷身份之物了,忙的作揖道:
“诸位好汉,我们兄弟实在可怜,我被那黑心贼人骗作奴隶三年,这兄长抛家舍业的寻了我,一路逃到此地,想去齐郡投靠亲戚,
我们实在身无长物,也就这两匹马,是偷的那主人家的,赠与好汉们,只求能放我们兄弟一条生路。”
那些人看她身为男子,形容单弱如柳,身着旧衣,面有尘土,倒真像是被主人家搓磨的奴隶。
为首的横脸男子有些被说动了,遂道:
“也罢,你们将那身衣服脱了留下,中衣也不能剩,放你们光膀子上岸去!”
底下人也有争抢的说要那半旧不新的襜褕,要鞋要袜的,这是要将他们搜刮干净。
“混账!”
见他们磨叽,还有要亲自动手来扒衣服的,挡在季胥身前的二爷气的骂道。
后头的季胥拽了他,咕咚跳进了身后寒浸浸的河水里,使出小时候在吴地,夏季给盛昌里的富户们采菱芡的功夫,像条游鱼似的钻进河底。
那时候田氏也在,坐在小舟上,靠采这个拣些家用,经常被她从哪头钻出来唬了一跳。
包头的巾帕浮了在水面,青散在水中,尘土涤去后是张白白净净的面容。
筏上的汉子们指着叫喊道:“是个女娘!老大,不能放走了她!”
他们咕咚咕咚,接连的扑下水来追,这些人常年混迹于河道,水性极好。
这里季胥还要带着个水性差劲,不时呛水的二爷,眼看要被追上,季胥强撑住一口气向前游,在力竭沉水之前,看见岸上隐隐有火光闪动。
再醒来,是在一榻上,只见这是某处居室,玄色为漆,陈设单调,槅子内有些竹卷,但大多是空的。
四处洁净无尘,墙上那五石大弓寒光湛湛,分外的眼熟,季胥坐了起来。
一身服布裳的奴婢捧盒进来了,
“女娘醒了,喝碗姜汤祛寒。”
季胥捧了一时未喝,嗓子呛了水说话还有些沙哑:
“不知这是哪里?”
那女子道:“这是平原郡牧平县,不过现在该称牧平侯国了,我们这儿的百姓们常年被水贼所扰,好在年轻的牧平侯回来了,他昨夜带兵民剿拿水贼,正好救了你们兄妹二人,将你带回了他的府邸。”
季胥想起来,在燕国苑囿时,那些宗室子曾提起过的,封邑五百户,堪比一乡的骑郎官牧平侯,这人不在狩猎之行,想必不是燕王一伙的。
第113章
堂内,二爷换了干燥的衣裳,将此行青州齐郡的目的告知了牧平侯,这牧平侯虽为侯爵,却身着皂布裳,行伍之气浓重,所虑却敏捷,问他泗水出周鼎,是否燕王所为。
这里正对坐谈事,房檐下的尤鲁道:
“兄,胥女醒了。”
二爷问道:“我妹妹的名讳,牧平侯如何得知?”
牧平侯道:“我也长于吴地,与她是旧相识。”
二爷听了大喜,“此行托付给牧平侯,我心安也。”
此人不为燕王的金银珠宝所动,不现身于苑囿之中,足见高义,现有了这一亲近的关系,二爷便也放心请他相送去齐郡寻青州刺史了,毕竟这一路,是否还有水贼也说不准。
牧平侯面上没有表情,见他喜幸,冷了面色向外去,尤鲁还站在房檐下。
游廊那,婢女正引了季胥向这处来,只见她素衣博带,多有消瘦,隔着草木远远的看见了人,有讶异之色。
“你怎么在这处?”
季胥本想称田啬夫的,转念一想,他当时举孝廉去了吴县,持久未归,想必是作为博士子弟送谒西京太常了,一年过去,也不知如今迁任在何处,也许做了这平原郡的郡文学,不好再称旧职了。
那形容可爱的奴婢芽道:“这就是我同女娘说的牧平侯呀,皇帝下旨复了他的侯爵,才回封邑不久,过后仍要回西京就职的。”
芽想起昨日半夜牧平侯将此女抱回来的景象,两人身上都湿透了,这女子身上的湿衣裳是她给换的,牧平侯在廊下,隔着门,先后的问了她三遍,这女娘可还好。
直到医工来看过说并无大碍,只是久而神经紧绷,劳累的昏睡了。
芽就觉着这人非比寻常,眼珠子悄悄的在他们身上滴溜溜的一转,安安静静的退到一旁。
见后头那白衣郎君抬脚向这边来,还将人拦下了。
游廊下,季胥袖中的手捧住道:
“这事我在燕国也听说过,原来你就是那手格熊罴的骑郎官,博士弟子能做郎官的,都是考绩卓越之人。”
总觉着自己说话时被他看住了,带着不可名状的侵略性,好一会才见他将视线挪至草木上,说:
“怎么去了燕国?”
季胥道:“为着寻我阿母。”
她将自己的事都说了,包括去燕国的起因经历,只是将黑矿山、燕王谋逆、此行青州报信的事省略了。
究竟这事关系重大,不是私事,做梦都防着自己说这样的梦话泄了密,一时斟酌着能否告知他。
“又怎么到的青州?”
听他这样刨根问底,季胥的视线从他手臂旁边,看了眼庭中的二爷。
二爷在与尤鲁说话,视线也看向这处,对上了似在问:怎么?
牧平侯将这切看在眼底,说:“我已派人密信与青州刺史,你我隅中启程,去往齐郡。”
季胥听了,便知二爷已将此行目的告诉了他,他这里看了她一眼,抬脚走了。
二爷那处过来道:“怎么了?”
季胥问他:“二爷都说了?”
二爷道:“我听兄长说,燕王曾以珠宝数车,意欲笼络牧平侯而不能,便知此人足以托付,此行恐怕贼寇截道,有他相助,必定能成事。”
季胥点了点头,听说隅中启程,这就将发髻高束,又将自己那身已经烘干了的襜褕换来,膝下到足腕斜斜的绑了行縢,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她这会有种离念头越来越近的干劲。
后来又想,该怎么和牧平侯解释自己会骑马的事。
毕竟在家乡给富户养马纯属胡诌,他们乡里,连县城也少见有马匹,这套说辞恐怕哄不了他,再拿别的来支吾,二爷又在这处,是先听了她原先的理由的。
这里正为难,好在牧平侯只在她翻身上马时看了眼,没有多问。
一行人袈马向齐郡去,有牧平侯在,他们也能在沿途的驿站换马而乘了,无需耽搁,当夜便抵达了齐郡的刺史府。
季胥下马时,两条腿在鞍上磨的火辣辣的疼,她看二爷也受不住这样昼夜兼程的策马飞驰,脸色都发白了,恐怕将要犯寒症,一时将他扶住了,也好撑到和青州刺史说正事。
“二爷还好?”
二爷点了点头。
这里刺史府门上的奴婢将牧平侯的名帖,并二爷的白玉环佩呈了进去,不多时就将他们引进府中了。
青州刺史等候已久,听二爷说了黑矿山冶铁,密谋造反之事,叹道:
“如今和当年何其相似,先帝之言果真应验了。”
当年先帝病重之际,燕王便上书请求宿卫长安,以备不虞,先帝大怒,斩其来使,以“藏匿亡命之徒,违反汉律”的罪名,削了燕王三个县邑,感慨道:生子应置于齐鲁之地,以感化其礼义;放在燕赵之地,果生争权之心。
而今燕王散布先帝幼子为赝的流言,一面暗自冶炼兵器,借狩猎名义召集各地流浪亡命徒,一面遣中大夫上书长安,请求为先帝立庙,这一请求遭到皇帝拒绝,他于是勾结了宗室子,密谋造反。
青州刺史将此事八百里加急上书长安,又与牧平侯商议对策,刺史与牧平侯同为青州人,皆治学《春秋》,听说他的事迹,对这样一个封邑五百户的小侯心有赞赏。
后半夜,他们在刺史府安置了,奴婢将他们延至厢房。
季胥才刚听着,他们是要在齐孝王之孙从燕国回封邑的必经之路埋伏。
由牧平侯率领刺史府仅有的百数府兵,先将其扣拿下,等侯京中发落,这里牧平侯趁夜去清点人马了。
季胥这心里的大石总算落地了,能将齐孝王之孙的刺杀阴谋遏止,也算是事成第一步了。
跟着二爷向西边最里头那间厢房而去,忽听的后面道:
“你还跟着他做什么?”
是走到院门口的牧平侯停住了,回身看了跟在二爷后头的季胥,面色晦暗。
隔着月色如洗的庭院,一时安静下来,庭内的蟋蟀虫鸣,似在提醒着,夜已深了。
“女娘的房间在这边,请随我来。”
这里送了牧平侯的奴婢回身来请,他们的房间一东一西。
季胥想了想,从怀里将小瓷瓶掏了出来给他,这是他夜里犯寒症吃的丹药,便要抬脚向东边去。
被面色隐有苍白的二爷拽住了衣袖,
“你今夜不守着我了?”
“我身上冷。”
燕国的十日狩猎已毕,汪郡守率领人马回了涿郡。
这里郡守府提前得了消息,已经挂了白了,灵前不少人家来送祭礼,丧幡下莼
、荇、荷哭红了眼。
她们虽都是郡守老爷院中挑来给二爷服侍的,二爷的诸事都得回禀了老爷,可常年相伴着,乍一听二爷死了,心头如同被戳了一刀,尤其莼、荇,哭的哀天动地。
因说季胥是与二爷一同去的,素日二爷喜爱她,莼做主求曲夫人也给她办了丧事。
不过停灵不在这间收拾出来的大堂室,而在一间小偏房内,这里要显得冷清许多。
凤、珠二人披麻戴孝的在棺材前啜泣,赖夫人一瘸一拐的来了,气道:
“究竟是不听我的,不听我的啊!丢了性命,这可怎么好!”
停灵七日后便发丧了,二爷葬在了汪家祖坟里,季胥到底没名份,那盛了旧衣裳的棺材,葬在了祖坟外的小土丘里。
丧事过后,大厨房的邹管事便带了杂役来下人院,指使将凤、珠二人赶出这屋子,说话就将她们的被褥、箱笼,翻的一团乱。
“你们干什么!挨千刀的,你们要干什么!”
季凤扑过去厮打那些人,被推的摔个跟斗。
邹管事叉了腰,脸上横肉一抖一抖道:“这间屋子,本是胡厨住的,因胥女来府中做羊,才给了她住,她去了二爷院中伺候,早也该收回来了,不过因她在二爷跟前得脸,才由着你们两个小杂种白住,现在她死了,自然要收回来了!”
这邹管事,素日做炊不如季胥得脸,后来她女儿荷在二爷跟前又不如季胥体面,因此怀恨在心。
这会子将整间房都翻乱了,没找着银钱,心里犯嘀咕,先将那对还好的木榻与凭几,还有季胥的一身绵衣给昧走了,屋子也给挂锁了。
“你们哪来福分独住一间,和那些杂役,住通铺去。”
孙婆婆、雀、斗夫帮着捡那散落在院中的被褥、衣裳。
“造孽啊……”
凤、珠二人,搬到了一间大通铺,小幺早先就住在这里,帮着搬东西,爬上炕去扯住褥子帮忙铺好,比划手势安慰她们。
凤、珠原先在小厨房做杂役的,那会儿不过看在季胥的面上,给安排的清闲差事。
如今那邹管事到曲夫人面前嘀咕了一通,将她们给派去洗溺桶和虎子了。
河边这里臭烘烘的,丫头们见了她们都绕道走,就连到手的钱,也要被层层盘剥,这个月才三十个子。
季凤气不过,和库房那发月钱的丫头理论,人家翻眼道:
“别和我说,你们的月钱是邹管事领回去的。”
其实她也抽了一部分,邹管事抽的更狠,还拿话讽刺来理论的季凤:
“一个洗溺桶的丫头,真当自己是鸡窝里的金凤凰?待不下去离了这里呀!你是编户齐民,还跟咱们奴籍抢饭吃?”
说罢捏着鼻子笑话她们,季凤跳起脚来,骂她老贱妇。
不过也不曾离了这郡守府,悄悄的到从前那胡厨的屋子看了,门柱下没有动过的痕迹,里头的七十五两银饼还在。
第114章
半夜里,下人院各处熟睡时,邹管事偷偷摸摸的钻来了胡厨的屋子。
她料定季胥在二爷跟前伺候,是有一笔钱财的。
就说她从前得的那匹襄邑铺绒绣锦,既不见她做新衣裳穿,她那日也不曾在箱笼里头找着那料子,定是拿去卖了换钱,这样的好料子,少说值得五十两银子。
因此提了盏铜卮灯四处翻看,在砖炕上敲敲打打,各处松动的砖头搬开来看了,连老鼠洞也没放过。
“小蹄子将钱藏哪儿了。”
她没找着钱,将主意打在凤、珠二人身上,待她们好了一阵,给她们蒸饼吃。
要知道,小厨房的厨子换成了她的人,得她示意,并不给这两个小的留饭吃,她们在水边洗了溺桶来的晚,只能刮些梁饭粒子,吃些残羹菜渣。
季凤见这蒸饼刚从热气腾腾的甑子里取出来,是干净的,掰了和妹妹一人一半,啃了来吃,翻眼瞅着这老贱妇,心里嘀咕她在打什么主意。
“我做的蒸饼好吃罢?”
邹管事看着她们,笑呵呵的道,心里嫌她们臭,只让她们站在外头吃。
季珠心里默默的道:没有我阿姊做的好吃。
想念阿姊了,鼻子一酸,这蒸饼吃着也有了咸味。
“瞧瞧,吃个蒸饼就这样喜欢,倒还哭了,唉,你们在府里无亲无故的,又这样小,不如做我的干女儿,旁人也不敢欺负了去呀。”
从怀里摸出一串钱来在她们眼前晃了晃,
“你看,这是你们的月钱,我替你们要回来了。”
季凤伸手去拿,她却收了回去,依旧和气的道:
“我替你们收着,待你们大了要出府嫁人家了,给你们做嫁妆,素日你们阿姊攒的钱呢,统统都放在我这儿,别叫那些没良心的大丫头昧了去。”
季凤将手一指,冲她道:“老贱妇,昧我们的月钱反倒说的好听,什么干女儿我呸!天下黑了良心的都得称你老大!”
邹管事见她不好哄骗,气的面目丑陋,要将那蒸饼抢回来,季凤手快的全塞嘴里了,当着面咽进了肚里。
她又脱下鞋来要打,季凤拉着妹妹,泥鳅似的钻远了。
“小兔崽子!嗳呦!”
邹管事使劲扑个空,反倒将自己拌倒了,摔了个狗啃泥。
周围小丫头有扑哧发笑的,她气的越发要打要杀了,追着凤珠两个不放。
“杀人了!邹管事要杀人了!”
她们跑出了下人院,季凤一路喊救命。
邹管事脸上的横肉汗津津的,总也追不上,反倒让人指指点点的看了笑话,说她为老不尊,欺负小孩,照着那背影啐了口,心有不甘的回去了。
“不好了,凤,你快上来。”
这日,两姊妹在河边洗尿桶,旁边还有一堆铜虎子,太阳一晒,熏天的臭气,大家都绕道走。
这处也没别人,荇在岸上,帕子掩着鼻子,招手叫她们。
二爷去了,她与莼、荷都被调回了老爷院中伺候,到了新地方,自然不比从前风光了,对才上来的凤道:
“你们俩还是快离了这处罢,我听荷说,她阿母邹管事说动了曲夫人,要逼你们卖身到这府中,为奴为婢。”
“我与妹妹不愿意做奴婢,她想怎样,还要杀我们吗?”
季凤看了眼背后仍蹲在水边洗刷的妹妹道。
荇道:“何必杀你们,逼良为奴的事,只有郡守府不想做,没有做不到的,强将你们摁了卖身手印,想必那身价银子邹管事也可以昧了不给你们,你们还能上哪去告她?如今老爷事忙,并不管这些,府中内务皆由曲夫人料理的。”
她到底年长许多,懂的也多些,
“我是为奴婢的,还是在吃穿都比小户人家体面的郡守府,夜里也时常想起家乡,奈何我家里实在是没人了,都死绝了,不然哪个放着编户齐民不做,来伺候人呢,
你们好好想想,若实在无去处了,便卖身在这处罢,只是你们偏又得罪了邹管事,那是心眼儿比针鼻还小的妇人……”
荇说着走了,她还得回院里看管茶炉子,不能长久的离了人。
“二姊,那些尿桶不洗了吗?”
季珠被她牵起来上岸,问道,没洗完那管事的老妇人不给她们朝食吃。
“哪还管的上这些,我们不能再待这处了。”
季凤脚下忙忙的拉着她走,她心里是不觉着阿姊在河水中丧命了的,小时候,阿姊在吴地时,水性是极好的。
季凤尤其记得,阿姊进炼丹楼后,悄悄的和她说,有希望救阿母了,陪二爷出府前往燕国狩猎前,还和他说起过,知不知道这府中有狗洞,像是隐隐有预感,会回不来。
季凤心里相信,阿姊也许还活着,之所以洗尿桶也要留在这,是想守着地底下的银钱,再有,她们姊妹三个说好的,若有一日走散了,要在原地等候阿姊找回来。
“那老不死的要祸害我们,只能先离了这处。”
“不在河边洗虎子,跑回来躲懒,洗不完要你们好看!”
说话的是同样做这脏累活的老妇人,她原本是刷铜虎子的,素日被人嫌腌臜的,自打凤珠两个派到她那处洗尿桶,她仗着老资历,摇身一变自称管事了,那些虎子也丢给她们姊妹清洗,自己在大树底下和人磕闲牙。
见凤珠两个走这过,指着她们唠叨。
“瞧这大太阳,总要让人喝口水罢!”
“你看,就这叫凤的最会回嘴,外头雇的不老实,难怪邹管事不喜她。”
老妇和旁边的老奴说三道四,直到凤珠两个走远了。
时值晌午,下人院里没什么人,季凤进去收拾了包袱,被褥都没有动,只收拾了衣裳鞋袜,藏在烧炕的洞眼里。
如今开春渐暖了,这炕是不烧了的。
至于从前阿姊在时,她们照常得的月钱,攒到千钱时,早由阿姊在库房换成了银子,一并埋
在胡厨那屋子的门柱底下了,并之前来幽州的二十两盘缠、卖绣锦的五十两,还有阿姊得的赏赐、月钱,拢共的数目是七十五两。
那处是动不得的,只收拾了最近得的六十个月钱,掖在包袱最里面。
空着手,假意的到角门转了转,和看门的小厮说要去买糖吃。
那小厮许是得了示意,将她们赶回去了,说:
“要出门先回禀了曲夫人。”
也不像从前季胥在时,狗腿似的帮着跑去买了。
凤、珠于是依旧回河边去了,待到夜深人静时,钻狗洞走。
下傍晌,小厨房早早的给杂役们分过晡食,小幺喂完了猪,背着大彘奴悄悄的来看她们,还给她们带了麦屑饼。
她才刚得了这个小的,一路藏在怀里,比划着季珠能看懂的手势道:
小厨房不剩什么吃的了。
后来也帮着她们刷尿桶,刷完了太阳也落山了,余晖黄澄澄的对着河水,她们坐在岸上,将这麦屑饼分了来吃。
季珠把手在小幺毛绒绒的脑袋上抚摸,心里有些不舍,
“小幺,我给你梳头,好不好?”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夜半时分,大彘奴迷迷糊糊的起夜,撒尿回来对着里头空了的三个铺位,叫嚷开来,
“彘不见了!凤、珠两个将彘拐跑了!”
她管小幺叫彘,旧日被季凤说过她昧彘的钱,心里不自在,如今不准彘与她们姊妹来往,且彘的月钱依旧叫她扣着了。
下人院点了灯,为首的邹管事本要逼她们两个为奴,好拿捏的,盘问这间屋子的人,
“那两个将这府中的彘拐走了,有知情的,趁曲夫人动怒前,自己先交代清楚了!”
指名问雀、问孙婆婆:“素日你两个与她们走的近,她们溜走了,你们竟不知一点儿?”
雀和孙婆婆都说不知。
“她们成日在河边,我们很少见了人,那老寡妇自己该洗的虎子也要她们洗,不定是那些虎子没刷完,怕着不敢回来?”雀道。
孙婆婆也说:“是了是了……”
大彘奴哼了道:“才刚我睡的迷迷糊糊的,听见东边畜栏那有犬吠声。”
邹管事立刻率人追去,这两人,可值得二两的身价银子,再有她们背地里不知藏哪的银子,断不肯这样放走了。
遣人禀了曲夫人说是她们两个拐了府里的小奴,逃走了,曲夫人也命她追回来。
这里,凤、珠、小幺三个各自身上都背着包袱,也不敢点灯,只借着晦暗的月色,拼了命的向东跑去。
只见这东院墙角落,杂草丛生,掩着个一尺多宽的狗洞,这狗洞还是从前阿姊带着她们收拾院子那次发现的,并不用了,是拿些碎砖头堵上的。
这会子,季凤忙的拿脚踹那洞口的砖头,好在并未浇筑,几下就松了。
“有人来了!”
季珠指着远处亮起的火把,眼看越来越近了。
季凤清出了洞口,先将三个的包袱摘下来塞了出去,再让小幺从狗洞爬了出去。
邹管事那群人越发的近了,借着火光照见了她们,
“在那儿呢!别让她们跑了!”
“在那儿!抓住她们!”
“小珠,快!”
小珠身量小,春日穿的单薄,灵活的钻了出去。
只是季凤过了年已经十岁了,骨架大了不少,这洞口只有一尺多宽,将她卡住了。
“嗳呦!”
她使劲的钻,眼看那头的火光越来越近,叫喊都扑在耳边了。
“二姊,快呀!”
季珠、小幺两个在外边使出吃奶的劲来拉她,脸都憋红了,季凤自己也蹬脚使力,总算将上半身扭股了出来。
那头邹管事拽住她一只脚,她坐在地上使命的蹬,对着邹管事的脸来了一下,总算挣脱了出来。
邹管事手里只剩一只臭烘烘的鞋,偏她身宽体胖,就连这里最瘦的一个仆妇,到底是成年女子,也没法钻出去,反倒卡住动弹不得。
邹管事一把拽开她,命道:
“开了角门,追出去!”
这里正绕路向临街的角门去,一个拐弯,慌慌张张一个小子撞在她身上,她疼的揉道:
“哪个不长眼的!”
“是门上的小子。”旁边认出来的道。
那小子抱头鼠窜,叫喊道:
“不得了了!外头来了好些官兵!不知穿的哪路人马的衣服,要撞门闯进来了!快禀告老爷去!”
邹管事照脸打那小子一个嘴巴子,“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咱们这儿可是郡守府,还能翻了天了?”
第115章
话说在青州齐郡报信的季胥一行,皇帝收到青州刺史的上奏,令有司彻查,九卿之一的廷尉作为此案主审,由骑郎官牧平侯护送其去往燕国。
季胥与二爷也随士卒队伍返回幽州,在这之前,牧平侯已经在半路设伏,将齐孝王之孙、中山哀王之子扣拿住,这两人暂时秘密押在青州牢狱,听候朝廷发落。
到了幽州涿郡城外,他们这行人假装是齐孝王之孙的人马,在城外递话说刺杀得手,将城门骗开了。
牧平侯率人将城门兵卒扣下,廷尉捧出圣旨宣读,将郡守府团团围住了,破门而入,查抄府中上下,惹的鸡飞狗跳的。
邹管事才将那小子打了个跟斗,拿话训斥他,便见角门处闯进来一行气势汹汹的甲兵,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将他们膀子扭住了,邹管事别着身子叫喊道:
“什么人!什么人!竟敢擅闯郡守府!”
“奉皇命查抄郡守府,一个也不能放走了!”
凤、珠她们这里刚从狗洞脱身出来,听到里头邹管事不放过她们,原要拼了命的跑的,被那一地的火光,地动山摇的靴子响给唬住了,像耗子一样向着墙根底下乱钻。
那些穿盔甲的士卒戳着枪戟来拦她们,
“狗洞里钻出来三个小奴隶!”
“哪里跑!”
“逮住了!”
“住手。”
一声令下,季凤才觉着身边那些锋利的刀枪收了回去,她顺着那声音瞅了一眼,只见大高马背上,一个身负铠甲之人勒着缰绳,脸如刀削,强悍雄勇。
顺着他,很快被旁边马上的胡服身影吸引住视线,只见那是个形容清瘦的女娘,张望见她们,也是激动不已,翻身下马来相认。
“阿姊!”
“凤妹!小珠!”
姊妹三人抱在一处,哭哭啼啼了一会儿。
这里廷尉与牧平侯一行兵卒进府查抄了,院墙外把手的密不透风,有收拾包袱要逃出来的奴婢,尽甲兵被赶了回去,既不能进,也不能出。
后来要查抄炼丹楼并地下私矿,二爷这个知情者被请进去了,季胥她们远远的等在外头。
接接连连的,押出来一批又一批束住双手的奴婢,那邹管事也在其中,大约是不老实,身上滚的都是泥印子,没了先前耀武扬威的势头。
在看见季胥时,见鬼似的瞪圆了眼,向那甲兵道:
“抓她们!她们四人也是郡守府做事的!”
那甲兵不予理会,强押她走了。
这些人暂时扣在牢里,要看讯问后,身上沾没沾上郡守府参与谋逆的事,有则量刑,无则拉出去卖给下家。
郡守老爷被押往大牢时,连外衣也没系,像是在睡梦中被拿住的,跟在后面抬出来一箱箱的地契文书、金银珠宝。
等郡守府的人财抄空了,天光都朦朦亮了,道旁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黑压压一地人,
“说是有郡守老爷藏匿矿奴、私自采矿冶铁!”
“瞧,那些都是簇新簇新的刀剑!”
炼丹楼也渐渐的抄出来东西,先是兵器、铁矿,再是那些黑不溜秋,瘦不拉几的矿奴们,眯着眼睛,像畏光动物似的缩着走路。
百姓们都伸长脖子来看,唏嘘不已,郡廷哪里容纳得下这好些矿奴,只能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城外的司空观。
“是阿母!”
凤、珠两个都认出来,其中一个身着败衣,满脸污垢的是
田氏。
田氏要往她们这处来厮认,那甲兵见她管季胥喊女儿,收了拦人的手,对季胥道:
“女娘先将人领去说话,过后仍要送到司空观去讯问回话。”
这里田氏暂时被放了出来,抱着三个女儿哭天喊地。
“长大了,也白净不少。”
摸着才见的凤、珠二人道。
“才多少日子不见,你又瘦了不少。”这是说的季胥,她随军风尘仆仆赶来涿郡,面上也多有尘土,心里惦记她们,吃也不踏实,消瘦不少。
季胥掖了掖眼角,依着阿母只道没有。
田氏和女儿们亲热,见旁边一个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瞅着自己,问那是谁家的小孩儿。
“季珠道:“她是小幺。”
傍晌在河边分别时,季珠给小幺梳头,问她:你家里是哪儿的?
小幺将手打开很长,又向下按了按,季珠道:是长安?
小幺便点了点头,浑然不知她们打算走了,仍比划道明日还来这里找她们玩。
季凤担心她们走了,小幺独身在这受欺负,咬咬牙,做主连她也带上了。
如今季胥道:“小幺愿不愿跟我们走?”
小幺点了点头。
于是母女温存了,她们便陪同田氏去了城外的司空观,那里挤满了私矿的矿奴,厢房设了讯问室,按号进去在官员面前回话。
田氏交代了自己曾里应外合,偷卖铁矿牟利之事,甲兵在赖夫人住处是查到了分利账簿的,和田氏主动交代的数目对的上,前前后后拢共得了五两银子。
念矿奴们遭遇可怜,主查此案的廷尉命属官们从轻发落,对那些民籍被逼为奴者,给予每日七钱的补偿,这些钱都从郡守府查抄的钱财里头出了。
因田氏在此处被困了两年,这补偿的钱正好和她牟利的数目相抵了,她是没有得到这份钱的,好在也没有追究她的过错,恢复了她的民籍。
只是旁人能领钱,田氏见了眼热的很。
“能平平安安的出来,还愁没有挣钱的时候?恢复了民籍,这就极好的了。”季胥道,她原一心所想的就是一家人平安团聚,如今心里是踏踏实实的。
那受过劓刑的业奴,就是曾经做逃奴被追回的那个,他领了一两半银子。
因他没有鼻子,季胥多认了两眼,问他:
“你本姓是王?排行老三,家住邯郸广阳道附近,门前有三四亩的麦田?”
她说的是行幽州途中借宿的一对老夫妇家,那家的大郎战死沙场,二郎被狼吃了,她答应老妇,若见了三郎,告诉他家里老阿翁老阿母很惦记他。
王业脸上有些动容,“你怎么知道的?”
听季胥说了,两眼滚下泪来,沾湿了手心的碎银子。
“婶子这处可问完话了?”
尤鲁在司空观下马来问道,他自从追随庄盖邑出了会稽,一路到西京,稳健不少。
“若问完了,便随我到城中安置了。”
第116章
季胥她们跟着尤鲁,到城中一处驿站安置了。
这里进进出出的办事官员,皆是为着谋逆案调派的人手,白日在郡廷里头办案,夜里宿在驿站。
“光是奴婢就有二三百,且费人手审问呢。”
尤鲁将她们领至厢房,路上道,那些审完的,身上干净的,已经让拉到西市去卖了。
西市挨着驿站,能看见那栏里一串人,人牙子吆喝道:
“郡守府的健奴!便宜卖了!”
因郡守府被抄家闹得沸沸扬扬,多是不敢买,怕牵连上的,围在那看热闹的居多,人牙子道:
“这些都是审完的,身上不沾事的,你就放心买回去!”
那素日神气的邹管事便在栅栏中,如今垂头丧脑的,让人挑挑拣拣,她女儿荷依偎着她,二爷要托青州刺史保下她的,不过她不肯留下,陪着邹管事,只求能与阿母被卖到一处,仍旧母女相伴。
见季胥看住那些奴婢,尤鲁道:“你让我打听的那个赖夫人,倒是审理完了,不过她从前做的矿奴采买,身上沾了案子,一时倒还卖不得,恐怕案子结束要充作城旦舂。”
就连季胥姊妹仨并小幺,后来也在官员面前回过话,虽说郡守府的户籍上,小幺是作为奴婢记录在册的,但她是被略卖来的,这里头又涉及到肖妇人那桩还未破获的略卖案。
这小幺记得家在长安,旁的倒也比划不出来了,因先复了她的民籍,暂由季胥带着。
据尤鲁说,牧平侯在涿郡与燕国两地奔波,那燕王已经被看守起来了,待呈上其谋逆的罪证,等候旨意发落。
“这是兄长给你寻的药膏。”
尤鲁送她们自郡廷问完话回驿站厢房时,从怀里掏来个鱼雁纹的青铜小盒。
季胥打开来,里头膏体如玉,扑鼻一股清凉之气。
“连日的快马加鞭,恐怕你受不住,这药膏可涂于痛处,这是兄说的。”
尤鲁这大老粗羞着张脸将话传完,飞快的跑走了。
长久的驾马赶路,季胥这两条腿都是充血似的胀疼,这持握缰绳的手心也是,比平时厚了一圈,抓握时有明显的肿胀感,还有些磨破了。
田氏、两个妹妹相认时就问她的手怎么了,原也打算去买点药来搽的,只是她们母女身上没几个子。
季胥原先贴身保管的一对玉带钩并环佩,也在回程途中交给二爷了,此时应该也充了公了。
田氏在里头卖矿谋的五两银子,早在之前为着寄回家二两,去了一两的邮钱,后来接接连连托铁官买那料子来孝敬赖夫人,给女儿传信也都耗尽了。
五个加起来,也就季凤从府中带出来的六十个子,暂时也买不起药,季胥得了这样一小盒上好的药膏子,搽了清清凉凉的,止痛消肿,两日下来好多了。
“阿姊,那郡守府还是把守的铁桶一样,我问那甲兵,要守多久呢,甲兵不理睬我,只赶我走,
是那边上好心的百姓说,自然得到案子了解了,我说了解之后就能进人了?
他们对我摇手,说这是私宅,这一任郡守倒台了,还有新上任的涿郡太守住进去呢,哪里就能让你进进出出了。
这可怎么办,咱们那七十五两的银钱,岂不是要永久的埋在那地底下了?那些百姓说,抄家都要掘地三尺,也不知有没有被那些甲兵挖去,这都是阿姊多少日子辛辛苦苦攒的,若真当作它郡守府的东西充了公了,又向哪处说冤去呢。”
季凤从外头回驿站来,一时悔恨无极,那会子逃出来,怎么也该将那些家底给挖出来的。
“杀千刀的汪老贼!祸害了咱家的人,还要祸害咱家的钱,阿母是老了不要脸的,我上那府门前哭去,七十五两,我的姑舅大母,我的好阿娇,你也太有能为了,攒下这些钱,能吃用多少年了。”
田氏心里怒一阵,喜一阵的,说话就要出门去。
她身上还是黑黑的,尤其指甲缝里,那铁矿的黑色像是浸透在皮肤里了,一时也洗不白净,得靠时日养回来。
被季胥拉住了,“阿母先别急,那些甲兵也不过是听上头的话办事,你到他跟前哭破了天,他就是心
软了也不能放咱们进去呀,再等等,等他回来了,这事他问过我的。”
这日,驿站厨房飘出一股霸道至极的香味,勾的连日办案的官员们饥肠辘辘。
“今日的厨啬夫开窍了?”
“真香啊,总算不用吃粱饭配菹菜了。”
他们多是西京,甚至全国各地调来的官员,吃不惯幽州的饭菜。
这幽州吃黏糊糊的梁饭,做幽州菜的厨啬夫粗犷豪迈,炙肉烩菜重复的做。
这炙羊肉起头吃了还连连叫好,吃多了起了一嘴的火泡;这厨啬夫做的烩菜偏偏又千奇百怪,柰果烩苦菜,安石榴烩菲草,甜不甜,咸不咸的,时日一久都用咸菹菜就粱饭吃了,或是肉脯泡水饭吃,吃久了人都消瘦一圈。
等放了晡食,各人就坐一看,还是奇葩的果品烩菜,嗅着也不是先前那勾人的香味,底下官员叫道:
“厨啬夫,你做了啥好吃的,背着我们自己享用了?”
“也端出来,让我们尝一尝啊!”
“就是,偏我们还吃老样子的烩菜。”
“何曾有这样的事?许是西市那里头,卖烤饼的香味飘到这里来了。”
厨啬夫胡诌道,他是知道的,这都是那季姓女娘借了他厨房,做出来的香味。
据那女娘说,一道是栗子炒鸡,一道是黄芽菜煨咸肉,再一道鹌鹑小羹汤,用的不过是驿站的陶豆所盛,摆开来却十分的灵巧动人。
“胡说!我分明闻着了栗子与鸡肉的味道!”有那鼻子机灵的驳道。
“这时节哪来的新鲜栗子呢,你们休要乱猜了!再不吃饭菜该凉了。”
厨啬夫搪塞道,这时节的确是没有新鲜栗子,但燕地多的是风干栗子挑来卖的,那女娘用的是风干栗子,炒出来一样的香绵可口,他尝了点,那滋味是真好。
这些官员仍旧不依,要他将那好东西端来。
季胥将厨房收拾好了,借了驿站三个相叠的捧盒,正将菜装了进去,只见厨啬夫来将她拦住求道:
“这下可好,那帮官员跟嗅着腥味的黑猫似的,直要我给他们好吃的,我实话说给他们听,也故意的不信,明里暗里的挑我呢,女娘若不做亲手替我做些给他们,倒教我难堪了!”
季胥道:“这有何难,只是我如今不得空,明日,明日我原样的替你多多做了来,他们吃了也不好再吵闹了。”
厨啬夫连连应好,拿这话去前头说了。
季胥听尤鲁说,燕国那边基本审理完了,牧平侯今日会到涿郡这边,特做了饭菜来,送至牧平侯的厢房了。
这饭还是南边的稻饭,他祖籍虽在青州,但长于吴地,想必吃这稻饭要比梁饭麦饭更为习惯。
她听见外头将马勒停的声音,摆好这些便要起身出去,尤鲁道:
“你走了,这些菜的花样我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和兄长说两句话再走也好呀。”
话糙理不糙,况她是有事来的,因此等在门口,只见牧平侯不似那些宽衣博带,头戴进贤冠的文官,皂衣手脚处都绑了漆色行縢,马靴跨过门槛进来,奔波两地,肤色越发如麦了,气势迫人,更像是穿越麦田的豹子。
“我听说你要回来,做了些菜,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季胥道。
牧平侯坐下来吃了,让她也坐,季胥在对面席上向案坐了,习惯性的给他布菜。
“这是鹌鹑做的羹汤。”
再要给他搛一筷子黄芽菜的时候,见他脸色暗了下来。
“这汤不好喝?”
“没有,很可口。”
听他这样道,季胥便继续的布菜添饭,反被他将手扣住,接过那碗稻饭,说:
“你自己是不饿的?”
季胥道:“我才和阿母她们吃过了。”
“那坐着便好,我不需要你伺候。”
季胥便安坐了,问道:“燕国那边如何?”
“旨意只令诛杀中山哀王之子、齐孝王之孙,并汪郡守这样合谋的官员,至于燕王,皇帝顾及手足之情,一直未发落。”
他吃东西倒也有礼,不疾不徐,到底是力大能扛鼎的,饭量也过人,将这案上的菜都吃尽了。
季胥见了也欢心,说明是合他胃口的,这里正斟酌着开口求他那件事,便见他起身道:
“走,我陪你去一趟郡守府。”
早在进涿郡之前,伙夫在路上埋釜造饭,军马暂时歇脚时,那会儿她还在二爷身边,牧平侯将她招过去,说:
“那府中,可有什么东西是你的?我替你留着。”
季胥想了想道:“别的都可舍了,就是下人院地底下埋有银子,七十五两,是我们姊妹攒的。”
顿了下,还是坦白道:“其中五十两银子,还是我卖了一份贵重的赏赐得的,不知我能不能留?”她怕沾上谋逆的事,特地问了。
他看住她好一会,说:“你倒正经,还有没有想留的?”
季胥忙的摆手说没了,那些零零碎碎的吃穿之物,也不好一件件的麻烦人家,总不能胡诌说府中的古董珍玩是她的,就是拿着心里也不踏实呀。
第117章
郡守府那些甲兵并不拦他,且因他在缉拿宗室罪子上头有功,升任为骑郎将,那些甲兵多有恭谨之态,季胥也跟着进去了。
这府中破败不堪,各处不好搬动的漆器、陶器,都被打砸了,一地碎片,花草也不复从前的葳蕤。
下人院里也乱糟糟的,不过胡厨那间屋子的锁倒还在,被牧平侯用剑尖撬开了。
季胥踩了踩门柱旁边的位置,“埋在这里了。”
他用剑尖处两下便将泥给削开了,那布包的银饼一点没少,她高兴的数了数,说:
“听说抄家要掘地三尺,我那妹妹直担心要被人挖了去呢。”
牧平侯道:“也没有到下人院来掘地的。”
那些肥水多,能昧财物的院子,自然多有兵卒抢着抄那处。
听的季胥笑了,“这倒也是,下人院就是掘地五尺十尺还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天色渐晚,驿站里,田氏母女未曾入眠,点了驿站的铜灯,在等着大女儿回来。
季凤偎着田氏,将这两年她们怎么过的,事无巨细的都和田氏说了。
田氏听的既是揪心,又是感慰,季凤说:
“阿姊送我们读了蒙学,小珠还会背书呢。”
说话就令季珠背一段给阿母听。
季珠在炕上和小幺似小狗一样趴着追赶玩闹的,听话跪坐起来,摇头晃脑,老学究似的背起了《急就篇》:
“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爰展世,高辟兵,邓万岁,秦妙房……”
听的田氏合不拢嘴,直拍手叫乖乖,
“我说你们那包袱里头,有这么长这么圆的竹卷,上头还写了字,那就是他们儒生说的书罢?”
“是了,是从前阿姊给我们买的《急就篇》,一直都带着,那邹管事不识字,也没有昧了去。”
季凤道,不过她不好读书,自从出了家乡,也少有温书,那书卷还和新的一样,季珠的倒是翻旧了。
这里说话,听见外头轮毂响,都披衣趿鞋的出门来。
只见是季胥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小布包,还牵进来一辆牛车。
“是大黄牛!咱们家的大黄牛!”
这黄牛驮她们走了三千多里到幽州,拴在郡守府的牛厩里,季珠时常的牵她喂草饮水,就和家人一样的存在。
后来她们阿姊不在府里了,那邹管事便把这牛霸占了,抄家时,府中的马、牛、羊,都成群的被赶了出来充公了,她们那日守在道旁,当街见是见着了自家的大黄牛,可也拿不回来。
这会季珠见了,欢喜的道。
“旁的牛羊马匹都卖了,就剩了这匹,不是郡守府登记在册的,一时还没卖,我给那郡廷
看了牛车名籍,连牛带车一并的取回来了,
就是关在那里,瘦了许多,钱也拿回来了,买了草料,这两天给它好好的喂一喂。”季胥道。
“这牛好,看着就老实,大房他季富给县里乔家将车,成日里就那样的显摆,多少年也没有自己的牛车呀。”
田氏摸了这黄牛,不由的和大房较劲道,又想起听二女儿说的,她家季虎孩被贼人拐走了,一时也骂不起来了。
将这黄牛看过了,季胥便牵到牛厩里拴好了,将银饼塞在包袱里头,用炉上的热水擦了擦身子,一大家子在炕上睡了。
次日,季胥果真亲手替驿站的厨啬夫做了饭菜,和昨日的倒还不太一样。
因昨日的菜是她自己用季凤那六十个子买的,今日就看这厨房有什么菜蔬肉类,变着花样做了来。
一道是红肉煨鹌鹑蛋,浓油赤酱,看着颤巍巍的,筷子一戳,软烂极了,那些官员压在饭里吃,连舌头都要吞掉;
栗子炒鸡这菜是有的,鸡肉滑嫩,板栗绵甜,鲜美薄辣;
还有就是一道菲草蒸粱饭了,这是厨啬夫做的,幽州当地的特色,各地官员们搭着菜,个个吃的赞不绝口:
“这菲草蒸粱饭,原先吃腻了的,今日就着这菜,倒异常的美味!”
“听说女娘在那郡守府做过羊肉的,他家如今散了,你的去处可有定下?不如跟了我们,到河内的官署做厨女!”
“还是来河东,河东好。”
“这样的手艺,就是放到三辅地区也不逊色呀。”
要知道,三辅地区是汉朝的京畿核心区域,由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所辖地区构成,西京长安便是三辅地区的治所,长安作为首都,中心之中心,其繁华程度不用多言,就说它附近的五陵,那也是富庶千万,市井烟火,这样的夸奖,是很高的评价了。
他们就季胥的去处争论起来,有说让季胥去做厨啬夫的,有说没有女子做厨啬夫的。
季胥自己也思量起去处来,如今母女团聚,是回家乡,还是另谋去处呢?
“只要咱们母女在一处,去哪安家都好。”
季胥和田氏商量了,田氏虽说是离家多年,可她母家人待她不好,自她嫁到季家,母翁去世后,就和兄长一家长久的没有往来了。
如今特意问了,自己不在时,孩子们的舅舅果真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们,越发的不留恋了,只要和孩子们一处相伴,就心满意足了,回不回吴地倒在其次。
季胥只当田氏持久离乡,要回去看看的。
“看什么,你们姊妹仨都在我眼前,我还回去看你那没良心的舅舅一家不成?还是看她金翠茹,说起来,她金翠茹都不在家了,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
田氏道,扳过她坐到身边,说起了体己话,
“那些官员夸你的话阿母也都听见了,我阿娇现在真能耐了,饭菜也做的好,还能骑马去那么远的地方,你想去哪儿?小时候就听你说,大了想开一间食肆。”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
季胥心觉奇了,这的确是她上辈子这辈子的念想,怎么小时候的季胥也知道了。
“这么大点,四五岁的时候。”
田氏比划的高度才到腿上,
“乡里的叔叔婶婶们就问啊,你要开到哪去?乡市,还是县市?谁知你摇了摇头,指着西边说,我要开到长安去!惹的他们大笑,四处当笑话似的说,都说卖羊胃脯的浊氏、卖果浆饮子的张氏,以后咱们本固里就要出一个卖羹菜成为巨富的季氏喽!”
“我怎么不曾听说过?”
季胥觉得有趣。
“多少年的事了,况你五岁上掉在井里不记得事了,这些话便也不曾说了,不过阿母真觉得你小时候有这项上的天分,多大点人,就会烧火了,回回都是不大不小正正好。
看了我做菜,还会自己琢磨呢,有次我一转身,就见你先倒了膏油在釜里,再倒蕨菜到里头煎,也不管这叫煎,自己琢磨个叫法,叫炒!好吃是好吃,就是给我心疼坏了那些猪油膏子,再不敢叫你碰它了。”
听到“炒”字,季胥脑海里的模样越发的清晰了,仿佛这些事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一般。
釜里次啦啦的油响,田氏惊讶的回头,都历历在目。
分家的吵闹,瓮窗草舍,屋前那片地原有的杂草,屋后一点点开荒出来的菜畦,小时候的片段,像走马灯似的闪烁在眼前,甚至在井边踩空,掉进井底的那阵剧痛,都好像重新经历了一遍。
“阿母?”
季胥鼻子忽然就酸了。
“好端端的怎么叫起我来了?”
“我是你的女儿是不是?”
在找到离田氏越来越近之前,季胥一直不太敢面对她,她找寻女儿多少年,却被她替换了芯子,这一直是她的心病。
在二爷院里时,时而有种想回到上辈子,离开这的想法,还在手巾上绣了那样无厘头的一句话。
现在她隐隐约约的回想起五岁之前的事,甚至连在襁褓的记忆也有,原本不安的心,就像是有了着落一样。
“这是什么话,你当然是阿母的女儿,我生出来的,化成灰也不能错认了。”
田氏扳过她抱在怀里道。
是吧,她或许早就到来了这个世界,比她原以为的要早的多,季胥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田氏的亲热了,就着田氏手里的巾子擦了擦泪。
“就哭成这样?比小时候还爱哭了。”
听见田氏羞她,季胥反而笑了,说:
“我哭完了,才能和阿母说心里话,阿母,咱们向着长安去吧?
凤妹应该也和阿母说了,家里开了间豆腐肆,可我看着,合肥寿春都有豆腐卖,这项上也做不长远,我想去些繁华之地,做食肆生意倒更有赚头,这是家中的生计大事;
二则,妹妹们的启蒙老师杨书师早就回了齐鲁老家,床前尽孝了,先前我在青州齐郡也打听了,他母亲已经发丧了,要在老家守三年的孝,妹妹们再等三年都大了,不好读蒙学了,我想着,去那些大都邑,给她们另找老师,不能将功课荒废了,再个,在家里小女娘读到头也就是个蒙学了,小珠那样喜欢读书,放在外头,或许还能有治经学的机会;
三则,小幺是从长安被拐来的,咱们到那,也可帮她寻寻亲人呀。阿母觉得我说的好不好?”
田氏笑道:“好,好极了!”
“妹妹也觉得好!”
凤、珠两个不知何时在门口偷偷的听了,将门一开跳进来道。
“小幺觉得好不好?”季胥逗她道。
小幺啥也不懂,跟着蹦蹦跳跳的点头。
“咱们去长安!”
季凤百般憧憬的道。
第118章
要说去长安,田氏这心里亦是隐隐期待的,她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回家乡去,左邻右舍一问是教人骗作矿奴,背地里有的嚼说了。
若从长安那富贵地,挣了钱,风风光光的回去,那就不一样了,田氏这心里喜的抖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穿着绫罗绸缎,衣锦还乡的好日子了。
半个月后,季胥到郡廷去取她们母女并小幺去长安一路过关的传,遇见了二爷。
皇帝念二爷年少,且功过相抵,抄了郡守府,褫夺了汪家的爵位,仍旧将二爷从牢里放出来了。
他一身布帻素衣,都立夏了,穿的还是夹的,脸色也比旁人的苍白,身边跟着莼、荇两个丫头。
这日恰好是汪郡守西市问斩的日子,满地去看杀头的百姓,向囚车里落败的汪郡守丢石子。
“狼心狗肺的东西!”
“弄法犯奸的狗官!杀他的头!”
“砍了他的头!”
追着打砸这囚车,向西市去了。
“二爷。”
他驻在闹哄哄的西市外头,季胥一抬头看见了。
自回涿郡后,他在郡廷配合办案,两人就不曾见过了。
“如今我家破人亡,还叫什么二爷呢。”
二爷见她向袖中塞了竹片制成的传,因问,
“要回吴地了?”
“去长安看看,二……守玉你,可有打算去往何处了。”季胥道。
汪守玉看了眼西市因刽子手手起刀落的呦呵声,说是不打算留在涿郡了,只是说到去处,却沉默了,被风吹的只剩咳嗽。
莼来给他披上那件狐狸毛的披风,这是在狱中犯了寒症,主审官员廷尉大人命取来给他。
连那在郡守老爷房中查抄的丹药,能抑制他的寒症的,总有两个瓷瓶子,也一并给了他。
莼红了眼角道:“能去哪处呢,那两瓶子的丹药,还能吃一辈子不成?里头的一味龙衔草,价值千金,离了郡守府,再没有门路钱财能寻来这味药了。”
说的荇也哭了,她们自幼没了家人,卖身在郡守府,吃住在里头长到这么大,如今府邸被查抄了,自然是一桩搅心窝子的伤心事,心里也怨二爷不顾兄弟情分去青州告发了,却都不肯被卖到别处去,情愿粗布荆钗的陪着二爷。
“这都是你陪二爷做出来的祸!”
荇掖着泪,对她说起了怨气话。
“哭什么?这究竟都是我的命数罢了,死就死了。”二爷甩了袖子道。
季胥想了想道:“二爷身上有寒症,幽州苦寒,离了这处也好,我听说岭南常年四季如春,日阳暖人,二爷何不去那处,许那岭南气候能替代龙衔草,克制身上的寒症呢?”
“岭南?”
“嗯,交州之地,那里有徐
闻、合浦二港,商使们从这出海,带回各国的琉璃明珠、奇石怪物,市面上琳琅满目,可有意思了,二爷不想去看看?”
这都是季胥从前做小买卖,听那各地来往的商贾说的。
二爷也听住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心死一般的道:
“这些好东西,过去还有不到郡守府的?就是岭南的荔枝,也不知吃过多少,又有什么意思呢,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二爷见过的、吃过的好东西再多,有两样,二爷到那见了,定是稀奇的。”
说的二爷心动了一下,只见她将手比划道:
“那岭南有这么大、这么肥的耗子,这么粗、这么油光滑亮的香娘子,二爷长在北地,哪里见过呢?”
“耗子倒也罢了,何为香娘子?什么好东西,来日我将它带来给你。”二爷道。
“二爷自己见过就知道了,我可不要这样的东西。”
季胥说着辞了这处,抬脚回驿站了,莼、荇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偷笑。
莼忍不住告诉二爷道:“我的爷,那是蜚蠊,因爱偷油吃,乡间管它叫香娘子。”
“也有叫赃郎的。”南边来的荇笑道。
择日季胥一行便架牛车向长安去了,因牧平侯为公务在青州滞留,她便托了尤鲁向他辞别。
和她们一路的还有王业,她们此行走邯郸广阳道,顺路驮了他回家去,也能一处作伴。
到邯郸附近,远远的看见那片绿油油的麦田时,车上的王业对着自己脸上搔来搔去,捂着鼻子不肯示人。
“三郎!”
王老媪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门前绩麻,推翻了簸箕扑在他身上哭着喊儿啊郎啊,鼻子叫谁割去了。
屋里的王老叟问讯出来,一边捶他,一边骂他怎么没有死在外头,最后也是老泪纵横。
“儿子去挣钱了,瞧这是一两半的工钱。”
老夫妇盛情的款待了季胥一行,到鸡埘里逮了只肥嘟嘟的母鸡宰了来做羹吃,又下河里网了条鲫鱼,和荇菜烩来吃,对着季胥合手拜了又拜,说:
“这是遇上好人了,才从那黑心的私矿里捡回条命来。”
听说季胥她们要向南走,因道:
“南边的虎患年关里让官府清除来,如今并不曾听说老虎伤人的事,你们不绕远路也使得。”
季胥这路上最担心的就是虎患,听说后放下心来,一路向南到了荥阳,摇摇晃晃的又向西去。
在五月初五之前,到了京师长安及周边数郡组成的司隶部地区,历经河南郡,到了函谷关附近。
只见函谷关的关门大敞,关门上有三层高的谯楼,上设关吏瞭望,下面关门设关吏把守。
关口进进出出的百姓商贾,皆持有传作为通关凭证。
官吏则有一种叫做棨信的通关凭证,外观是醒目的红色布幡,悬挂于旗杆上,那马上的官吏叫喊道:
“河内都尉棨信!”
正是红布幡上墨书的六个大隶,关吏远远的撤开拒马,供其通行了。
百姓们则在行人慢走的侧道上排着队,这些人里多为行商贩贾,或是关中居住的百姓。
关中地区主要位于泾渭平原上,四面有四关为界,分别是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季胥她们过了这函谷关,就称入关了。
因关内以三辅地区为中心,其中三辅的渭南郡又有京师长安,其经济政治重要性无需多言,因此这函谷关有严格的进出流程。
就是官至九卿,无传或棨作为凭证,擅自出入函谷关的,也照样被罢官废除爵位。
出关又比入关更严格,关内的壮马和优良种马以及强弩,都是禁止出关的,因此对面那出关审核的更慢。
季胥她们老老实实的排队,太阳晒的满脸汗,眼睛都眯着不易睁开的。
好容易放行进去了,就像是到了另一番天地,只见这关内和关外大有不同。
放眼望去,都是绿油油的大田,且是良田,这里有前朝修建的郑国渠,西引泾水,东注洛水,能灌溉万顷良田,这会子正好是泾水汛期,只见各处水道哗哗作响,都是引到农田附近的洪水,再漫灌到田里,这场景十分的壮观。
“难怪都说关中膏壤沃野千里,今日算是见着了。”
田氏连连点头道,“要是关中这些粮都是咱家的,就是十辈子也不愁吃了。”
“不止这呢,听说还有龙首渠、白渠,都是灌田的大水渠。”季胥道。
“怪道他们关中这里人多呢,地方也富,咱这一路走来,路上都不断的人。”
季凤乍舌道,一路看去,粳稻姜芋、池塘鱼蛙,竹林果园、芳草甘木,应有尽有。
对面一辆雕漆宝盖的马车驶来,季凤不禁看呆了。
车上那扑了香粉的小孩,指着她们吱吱呀呀,两个轮子走路外八的牛车,问道:
“阿母,那些都是什么人?”
“他们都是关外民,没见识的乡下人。”
其母看她们的眼神多有嫌弃。
季凤一下就醒了,“什么关外民关内民,这样的好地方,咋养出这样刁的东西呢?”
“还不如咱家的黄牛待人和气呢。”
田氏原也爱极了那家的马车,一听这样的话,心里也嫌弃了,摸了摸自家的黄牛。
黄牛哞的叫了一声。
第119章
入了函谷关,她们边走边看,见那膏壤沃野变成了城池闾里。
这是到了京兆尹所辖的渭南郡,越靠近长安,越是瑰货奇物,鸟集麟萃。
因着长安城内多是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这样占地广阔的皇室宫殿群,留给贵族、以及百姓居住的闾里还不到整个城区的三分之一。
况且这时候的望门贵族,都流行住那大第,要建的又高又阔,长安城内地狭人多,是容纳不下这些大宅第的。
因此在长安以北的五陵原上,在各个汉室皇帝的陵墓周围,渐渐的形成了高官贵族聚集的县邑,也叫陵邑。
沿着渭水北畔,自东向西分别是阳陵邑、长陵邑、安陵邑、平陵邑、茂陵邑,这五陵,可谓是长安的“二环”了。
季胥到了这,就想起背过的课文“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见了这样的富贵地,才道“五陵少年”难怪是富家子弟的代称。
这五陵,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是高祖的长陵邑。
最早还得追溯到建国之初,高祖为了强本若末,巩固关中,下诏从关东移民入关,以奉长陵,长陵邑也就此建立完善了起来。这迁移入关的,也绝非一般人,是当时二千石的高官、原先的关东六国贵族豪杰。
可想而知如今这长陵邑住的,都是开国功臣之后、齐楚贵族之后。
出行多是以马牵引的轺车,二千石官员才能在马车两边漆的红幡,在这里竟是常见的了,甚至有二驾、三驾、四驾的马车,看着极其势派。
季胥这样一辆破败的牛车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了。
“神仙咧,这院子竟看不到头,能住下多少人啊。”
“啥时候咱们也能住这样大的院子,就是做了神仙了。”
季凤道。
“得攒了几辈子的钱,才能住的起这么大的宅院?”田氏则声道。
这长陵邑以高门大第为主,多是时常往返长安城内,要参与朝会的官员才会在这赁宅院,一家老小居住,赁一间单独的小屋子也难的。
她们没有在这多停留,路过后到了隔壁的安陵邑。
这处的屋宇鳞次栉比,闾里直巷,拥挤不堪,不像刚才的长陵邑,有种不实之感。
这里渭桥流水,炊烟袅袅,牛车也见得,光膀子纳凉的汉子也有,市井之气厚重。
“咱们这安陵邑,住的多是倡优乐人、市井子弟,虽不如长陵邑地方大,但也有万户人家,五六万的人口,你要赁一间空屋子,找我可就对了,这安陵邑大街小巷,没我不熟的。”
这驵侩头裹皂巾,身穿酱色短衣,瞧着不比季胥大多少,一副机灵的模样,带着她们相看屋子。
第一间,在外头就听见了鼓钹声,进了才知是里头住的一家人正在排滑稽戏,演习吹打,凤、珠,并小幺,站在边上看的津津有味。
田氏背了手,这里觑一眼,那里拍拍墙壁,扳着季胥悄悄道:
“这处不好,在那茅房边上,这院里不止我们一家住,他们一上茅房,我们尽闻他们的臭气了,还有这敲敲打打的,一时还新鲜,成日都这样,听的耳朵疼,这里不好,再找过。”
那驵侩好脾性的带她们去下家。
“一个月三两赁钱?这里的人都这么能挣钱?不成不成,太贵了。”
听田氏这样说,那驵侩领了她们到桑树巷。
这桑树巷的名字,皆因桑树而来。
只见巷口桑树成排,五月中旬都挂果了,这附近的孩子攀在树上摘桑葚果儿吃,叽叽喳喳的。
推开巷尾一处院子,这里原是一间南向的仓库,后来在旁边搭了简易的厨房,另将院子围住了,院中也种有一棵桑树,占了大部分地方。
她们四五个人并一具牛车再进去就越发狭紧了,田氏倒很满意,说:
“这间好,一两半银子,便宜了一半呢,我就看好这桑树,既能躲荫,如今能摘桑葚,将来叶子还能采来吃。”
最后先交了一个月的赁钱,另给了驵侩一成的佣钱,她们便在桑树巷落脚了。
“辛苦小郎陪我们走这半日工夫,这包风干栗子拿着吃罢,是燕地带来的。”季胥道。
驵侩小郎拿着这栗子,好心肠的道:
“我看你们老天拔地的来这里也不容易,置办些席子、刀俎、扫帚的,还要费好多钱呢,若不嫌远,可以去槐市,买那些太学生用过的。”
“槐市?”
卸车的田氏听见了能省钱,问道,
“这槐市在哪里?才刚我们从那渭桥北头的交门市过来,那里的东西比关东贵多了,看了都没舍得买。”
驵侩小郎蹬着院门口的门槛,咬了风干栗子来吃,将壳一吐道:
“在城南,走着去得一个时辰,你们有牛车倒也不妨事,那槐市在每月朔日、望日这二日才开市,都是附近的太学生在那交易东西。”
“哎呀,那咱们赶上了!今日可不正是十五望日,快,快,将东西卸下来,咱们到那买东西去。”
田氏忙的张罗道。
这屋子空落落的啥也没有,一推门,倒招下一层灰来,迷了眼睛,墙上不知何年涂的白石灰斑驳不堪,都成黑的了。
厨房还油腻腻的,烂簸箕里菜叶子干巴了,进来一踩都是灰印子,需要好好的打扫一番。
她们腾了牛车,只带银子便向城南去了,一路问到那槐市。
只见这里槐树成林,绿荫匝地,太学生们便在槐荫下卖东西,面前多有书籍。
笙、竽、筝、箫这样的雅器也有。
太学生们是全国各地到太学来读书的,大多在这附近赁房住,结业的学生自然有很多二手的东西在这出售。
刀俎、拂子、陶盆、木桶、扫帚、棒槌、铜灯……日常用到的都能在这见到,卖的还便宜,季胥想,这就是后世的跳蚤市场呀。
“这个盆好,小郎君,这盆多少钱?”
田氏手里一个厚实的陶盆,准备拿这来洗衣裳。
那小郎面皮薄,实在说:
“夫人给十个钱。”
田氏心里敬服读书人,他们又是外地来求学的,身上也都是半旧不新衣裳,也不摆谱杀价了,就按这实在价给了。
接连的又在这里挑了铁釜、铁鬲、刀俎、木桶、水瓮、扫帚、拂子、席子、铜卮灯等日常用物,连晒衣服的竹竿都买了。
太学生们正常都是一年就结业了,因此这些东西都还挺新的,学生又实在,没有虚抬高价的,她们买这么好些东西,花了五百钱不到。
季胥还给淘了些旧书,像自己看的长安志,还有给妹妹们认字的《仓颉篇》,这里的书,比在家乡便宜多了。
自槐市满载而归,又到渭桥北头的交门市,买了五个崭新的小盆,用来贴身洗漱的,那些半旧不新的,用来洗衣裳什么的,用着也放心。
她们听田氏的分工,季胥擦墙,季凤扫地,小珠烧水,小幺掸灰,田氏则在各处洗洗刷刷。
直到天黑了,各处的污垢刷的干干净净,收拾出了一簸又一簸的垃圾弃灰倒到那街角的垃圾堆。
田氏倒了垃圾回来道:“这大都邑就是不一样,连一撮灰都不能倒路上。”
她也是听那驵侩说了,自家脏成啥样没人管你,可若是在路上乱丢乱扔,按照弃灰法,是要受罚的。
田氏以前在乡里,扫点灰都倒路边的,这会子老老实实的走远了,倒到那个专门的大坑里。
小院中,桑树到檐下,架起一竹竿,上面晒了她们换洗的衣裳、袜子、手巾。
西边外间是厨房,设有陶炉铁釜,墙上设勾,挂有一应的铁铲、灶帚、木瓢等物,后头还束有粮袋、才刚用过的拂子。
内间以青布帘相隔,打帘入内,只见炕上铺了干净的苇席,上设木案,点了盏铜灯,待会儿就在这吃饭。
炕上一扇白布格窗,边上挂了她们才从包袱里收拾出来的丝线,旁边还有一口大的杨木箱子,内里放了衣裳袜子,一床厚被子。
以后就在这谋生活了。
第120章
听见外头报更的鼓点响,田氏用篦子沾了水,给自己梳了个利落的圆髻。
“夜香!倒夜香咯!”
田氏将屋里的尿桶提了出去,迎面碰见外头收夜香的老媪,她独轮车上两个大桶。
“替我倒?有这么好的事?”
田氏一问,才知要收钱的,摆手说不要,仍旧自己提了,倒去街边公用的茅房了。
这茅房围墙一丈二高,内里像一个个的漏井一样,平旦时分,已经有桑树巷的居民提了裤子从里头出来了。
这安陵邑的闾里间传出一些起床的动静,田氏回来挑了对桶,到附近的水渠池里去挑水吃。
据昨日那驵侩说的,这长安有八水绕城,除了有郑国渠、白渠这样灌溉农田的水渠,渭水边上,还有一条几万劳力修建的漕渠,用以漕运,输送全国各地的粮食用物以供给长安。
如今那漕渠,津口已经驻船了,佣工们搬扛的卸货。
除了这漕渠,还有纵横交错的水渠,将长安附近的沣水、灞水、浐水、交水等八条河水连结互通,供给长安城内的用水。
像长安西南方向的昆明池,就是一个人力开凿的蓄水池,外接交水,内有两支水渠通向城内,一支流向沧池和太液池,专门供给未央宫和长乐宫的用水;另一支则穿城而过,以供城中百姓用水,当然,一些贵族家宅中也另凿有水井,比水渠取水要方便的多。
“二环”的安陵邑附近,也有个接通水渠的大蓄水池,有专门的水令看管,若自己挑水,一担水三个钱,也有专门的挑水工,替你挑到闾里小巷,不过要按脚程,额外给人家几个水钱。
田氏膀子有力,可不舍得费这份钱。
“水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她撸起袖
子,挑了满满一担水,到家里一滴都没洒出来,向着水瓮倒了,就开始忙活朝食了。
用她的话来说,这大都邑瞧着是哪哪都比乡里好,就是什么都要钱,就连一滴水,一根烧火的木头,都得使钱去外头买。
厨房放的这一担柴禾,就是昨日买的。
一个月的薪水钱都得好几百。
她量了糯米,将路边摘的乌叶捣成汁,一起蒸出来,呈现出好看的黑紫色。
趁热在一块方巾上摊开,煎上鸡子饼包在里头,另搁了自己腌的胡瓜酱,吃起来外糯内香,酸辣脆爽,她们管这叫卵秫,尤其季胥小时候爱吃她做的这个,不过那时候穷,背着君姑才能偷偷的给她做一回打牙祭。
院里凉爽,季凤挨个的在外头给季珠、小幺梳头,问道:
“阿母,阿姊呢?”
“才刚忙忙的出门了,要去各处看看。”隔着一扇窗,田氏道。
这里,季胥咬着田氏给做的卵秫,一路逛到了最近的交门市。
这个闹市在渭桥北头,这里熟食遍列,杨豚韭卵、煎鱼切肝、粱饭肉羹、挏马酪酒,市井小肆,应有尽有。
“女娘,切羊肝羊胃要不要?”
安陵邑住的数万人口,多有在这交门市买上一份朝食打点肚子的,也有各处官署的小吏,也爱来这吃东西,眼见的热闹喧阗,各种肉香酒香。
“挏马酒!喝了挏马酒,升官又发财!”
挏马酒是马乳做的,原先多见在朝廷给官员的赏赐,民间也跟风流行了起来。
季胥打了二升羊乳,问那小贩打听了这处小肆的赁金,一听吓一跳。
就这里,一个月的赁钱就得万钱,十两银子,是家乡的五六倍,这还是不带廛室店面的,只是列隧里的一个小小的摊位,大概就展臂的大小,能容纳一两人转身。
“神仙诶,贵成这样?”
田氏听了乍舌道。
“这还不算每月的市税、交易税,贵成这样,还租不着呢,我只见着一处地方不好的位置是空的,瞧那市吏的意思,不大愿意给我,像是要些好处才愿松口。”
这交门市内的所有列肆,都是归属官府的,这钱也是由市吏征收的。
这些日子,季胥她们接连的去了长安各市逛了逛。
长安总的有九市,分别是东市、西市、交门市、槐市、柳市、直市、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
其中东、西二市在城内。
东市是高祖时候建立的,是个古老的大市;西市在醴家坊,和东市隔着条横门大街,东西对望。
这二市里有全国各地的大商贾,在市内有巨大的廛室囤货,每日早上一车一车的取出来卖,巴蜀的织锦,关东的粮食,西域的良马、毡毯,塔什干的石榴,身毒的琉璃……可谓是货别隧分,奇货千万,车不得旋,人不得顾。
凤、珠并小幺她们三个小孩眼睛都看直了。
“阿姊,那人是不是病了?”
东市里走来一个高鼻子绿眼睛的外邦人,身量宽胖,满腮的虬须直到胸口,把季珠看的瞪大了眼,又不好多看,悄悄的问季胥。
“嗳哟,那人两只眼睛绿幽幽的,跟水潭子似的。”田氏也被唬的拍胸脯。
季胥道:“那些是外邦人,长安有蛮夷邸,专门接待西域、南越、匈奴诸国的使者。”
“外邦人吃的啥?竟和咱们长的不一样?”季凤稀奇不已。
这长安城内的东西二市,让她们大开眼界,可这里头同样大小的列肆,赁金又在外头交门市的三到四倍,只能逛了逛,退出去了。
另又从横门出了城,到了城北的直市。
这里的货物并无二价,都是一口价买卖,故才得了这个名,离这直市二十五里,有个富平津,那个津渡口常有货船停留,在这直市买卖。
因此这里有陶瓶、耳杯、漱盂、虎子、陶盘、捧盒……但凡日常用的,连一根针都有,都是一口价,像批发市场似的,主打量大。
东西二市的商贩也会到这来进货,并不见那卖熟食的。
季胥想,以后若能开得起店肆,倒可以来这进些盘盏、木案、筷箸的。
不过到这样一个卖杂物的批发市场开食肆,显然不现实,因此这个直市也排除了。
另又去了西郊的柳市,这地方叫细柳,几十年前,匈奴威胁中原,皇帝派大军分别在长安附近的细柳、霸上、棘门驻军,在渭河北岸有屯驻的便是细柳营,名将周亚夫治军严明,连皇帝视察都拦在帐外,这段出了名的故事,就发生在这细柳营。
当初这里人多,这细柳营附近还形成了一个柳市,不过如今军队撤去,这里成了一个大粮仓,名叫细柳仓。
因地方偏僻,远不复从前的盛况,柳市内要冷清许多,一时也不作考虑。
后又去了趟城南的太学,只见这太学门口立有石刻的经书,进出的学生雍容揖让,彬彬有礼。
“这槐市果真每月只开两日,那日多少学生在那槐荫下,如今倒不见什么人了。”
田氏道。
这槐市值得一提的是,它是太学生们为了交易书籍,自发形成的,不具规模,并没有建立像其他市场那样的高墙、市楼、列隧、店肆,自然也就没有市吏来收取赁金、市税之类的。
接连的又去孝里市、交道亭市、高市看了,不在话下,总归都有些不可在里头开店肆的缘故。
“东西二市赁金贵、直市不卖熟食、柳市偏、孝里市远……依我看,这傍着太学的槐市倒好,能省多少本钱,只可惜一个月只有两日开市。”田氏道。
“这处日后倒能来摆摆小摊,若长久开店肆招客的话,看下来,还是离咱们最近的交门市合适些,那里多有卖熟食的,人也多,赁金倒也还公道。”季胥道。
“嗯,是这样,那咱就定那处?”田氏道。
120-130
第121章
因那交门市里头能赁的铺位比较小,没有店面供客人就坐,季胥想着,先从小食做起,拿在手上就能吃的,且要这市面上没有的。
“阿姊,你拿的什么回来?”
季凤扯住一串树枝摘桑葚,珠、小幺两个牵住衣角兜了全是饱满深红的桑葚,给季胥嘴里塞了个又大又新鲜的。
只见她从牛车上拿下来一铜一铁二物。
季凤来接手,这铜的家伙少说也有三十斤,她憋住口气才抱到屋里。
细看了是个圆状带盖的,将盖一打开,里头有十九个梅花孔,上圆下尖的锥子洞,有一根手指的深度。
“这是做梅花糕的,前些日子在东市的铜器作坊里定下的样式,才去拿回来。”
季胥道,这梅花铛要紫铜做的,样式是季胥画给那老工匠看的,重量在那,加上工匠钱,花了三两银子。
“这个则是做煎炸的。”
这平锅宽二尺,长三尺,下面搭配了一个陶烧的方炉子,下头烧炭则能用来做煎炸。
这套轻得多,且是铁制的,花了二两。
“阿母呢?又
去码头了?”
里外不见田氏身影,季胥因问道。
田氏是个闲不住的,渭桥码头那每日都有漕船停靠,卸货上货,她在那做搬搬扛扛的活,一日能挣个一二十钱。
用她的话来说,在家一天也是过,不如挣钱去,给我家阿娇多攒点嫁妆!
季胥只让她别忙,好容易才从那累人的私矿里出来,应该养养身子才是,田氏不听这样的话,嘴上应着,等她一出门,自己又溜去码头挣钱了。
见季凤支支吾吾的,就猜到果真去渭桥码头了。
今日是夏至,艳阳当空,暑气逼人,在外头下力气做搬运衣裳都要湿透的,季胥想着,做些解暑之物,让田氏回来吃了能舒服些才是。
她才买了两斛藕粉回来,取了两升来,用竹簸细细的筛过。
再将枣脯、杏仁、胡桃仁、切成碎丁子,加了胡麻、油和麦芽糖在一起拌匀了,团成杏果大小的圆子馅。
其实这圆子馅再加点切碎了的金桔饼最好的,不过这关中的土壤气候不适宜种金桔。
巴蜀宜种金桔,长安市场上也能看见,但现在还不是成熟的时节,听说皇室的上林苑倒有烧炭的温室,里头培育了全国各地、甚至西域的果树。
连外表似金衣,小如龙目的金桔也是有的,不过只在皇亲贵胄之间流通,并不流入普通百姓的餐桌上,她就是想买,也是买不着的。
少一味金桔饼,她用了点红绿丝来代替。
这红绿丝是她前些日子买了个大东瓜,也就是冬瓜,一时没吃了,便用些桑葚汁呀、菘菜汁做成了红绿丝将。
来加一把绿豆,一两薄荷叶做成绿豆汤,也是既便宜,又解暑的。
凤、珠、小幺三个也洗干净手来帮忙,总共团了三十来个圆子馅儿,这馅在藕粉上滚了遭,外表便是雪白的了。
到沸水里一沾,再到藕粉内沾一圈,她手很轻巧,如此重复了五次,这些圆子也并未变形,还是圆滚滚的十分好看。
最后一次煮好了,湃在凉水中,吃的时候捞在碗中,晶莹的茶色十分诱人,来上一匙蜂蜜,再撒点风干的桂花增香点缀。
田氏回来时,脸上晒的黑红黑红的,季胥给她舀了一碗。
“这藕粉圆子好,圆滑香甜,就是卖也卖得呀!”
如今暑气重,季胥也打算做些消暑解渴的吃食到交门市去卖,这藕粉桂花圆子正宜节气。
这样热的天,来一碗这圆子,才有胃口吃饭。
趁着季胥去洗澡,孩子们在院里玩,田氏将门掩上了,从怀里掏出把木筷来。
可巧季胥返回来换洗的抱腹,一下撞见了,田氏压根不及掩饰,说:
“外头捡的。”
“哪里有这样的好东西捡?”
这红木漆筷簇新簇新的,季胥是一点不信的,
“阿母,几番说你怎么就不听呢?”
季胥不让田氏去码头做活,一则是天气热;二则是她扛什么货,那货便能出现在家里,连关中往外运的粟、麦都不放过。
有时季胥看她回来,都觉着她腰上粗了一圈,能解下四五升的粟米来,也不知她怎么避开码头那些人的。
用她的话来说,那一大船东西,堆山码海的,只一味老实做活,不偷拿船上东西回家的是榆木脑袋,听她那意思,还不止她一人拿。
“阿母有数,这是官营作坊的好东西,听说要拉去关东卖的,我趁人不注意才拿的,这筷子咱家用着多好,就是去卖,也值得些钱呀,大热天的工钱还是那样,拿他一双漆筷究竟也是应得的。”
田氏自有她的道理,从前在乡里,田氏在外头富户那采菱芡也总要顺点回家煮来吃,还教那时还小的季胥:
两眼要利、顺东西手要快,管事的不在要学会偷懒,管事的来了再做活,老实苦干,白累坏了你。
季胥反过来说道她,后来就背着她做这些事了,也不曾改过。
好在凤、珠二个没有被带歪,每回田氏指使她们去偷冯家的果儿,都别扭着,红着脸不肯去,反过来到季胥面前告她的状,惹得田氏听唠叨,倒不教她们偷拿了。
这次季胥又劝了一番,田氏总归是那样应了。
次日,季胥去交门市那赁铺位了,厨房水瓮里湃了一盆的藕粉圆子,留给她们白日解暑吃的。
田氏用竹筒盛了五六个,带到那码头,背着人孝敬那监工了。
监工一吃,点头称好,“交门市买的?倒不曾见过有这样的熟食哪。”
田氏道:“我家女儿做的,藕粉圆子,日后也拿到交门市卖的,全市也就独她有这样的手艺了。”
监工吃的心满意足,总归睁只眼闭只眼了,下工也不搜田氏的身,
这次田氏学聪明了,她到外头将顺来的漆器卖成钱,再带回家,不过这东西来路不正,也卖不到市场价,得打个半折。
不过运气好,遇上好货,也能多得个五六十钱,是她工钱的三四倍,遇上粮食就带回家,背着季胥悄悄的混在自家的粮袋里了。
“什么?不赁给咱们了?”
田氏揣了钱乐呵呵的回家,才知那交门市的小食摊做不成了,
“不是都交了赁金,还额外给了二两的好处钱?”
这是说的交门市唯一个空位,原定好今日到官府登记的,季胥道:
“那市吏又改口说早有人定下了,连钱都退给我了,我猜着应该是那人有市里的关系。”
这里正说话,只听外头一片车响,隔壁那两间空屋子的人家回来了。
小幺啊啊呜呜的叫声传进来。
“你干什么!放开她!”季凤也嚷了开来。
田氏一听,抄上大棒子冲了出去,只见那牛车竟是金氏一家。
金氏两手扳住门口玩耍的小幺,将她摇着问:
“那肖贼妇呢!她在哪?她把我虎孩拐到哪儿了?”
被田氏的大棒子扫了腿脚,才撒手了快散架的小幺,一抬头见是田氏,一副见鬼的表情,退到后头去了。
只见季元并季止将她扶住,那边上还多了个年轻男子,模样周正,身上的那皂色吏服,和交门市那些市吏穿的很相像。
“你们怎么和这哑巴在这儿?”
季元扬脸问道,多日不见,她脸腮红润,比起在彭城遇见时的狼狈不堪,如今气色好的多了。
“我弟弟呢?”
季胥道:“她叫小幺,我们在幽州涿郡遇见的小幺,不曾见到你弟弟,那肖贼妇路上被官兵盘问,急急忙忙的将小幺卖了,她被卖时,虎孩还在她身边,余下的小幺也不清楚了。”
这些都是熟了之后,能看懂小幺的比划,她们问出来的。
“你在哪儿和我弟弟分开的?”季元问道。
小幺都比划了一个流水的动作。
季胥道:“水边,许是什么津渡口。”
至于具体什么地名,小幺并不知道,在门口被那金氏一家问了一番,没什么结果,两家各自进门了。
金氏临走拿眼角扫了她们住的屋子,田氏则打量了她们的穿戴,比从前在乡□□面多了。
夜里,和季胥嘀咕道:“我瞧他们那牛车,竟牵到他们院里卸了,不是在外头雇的车,倒是自家的了?
还有那男子,倒和季元那丫头举止亲密,关系不一般。”
住了几日后,田氏就和邻居磕闲天时打听着了,那男子姓杜,籍贯在邯郸,是那交门市的市啬夫,和季元是姨家表兄妹的关系,这两间屋子是他的房产,这阵子不在,是依父母之命,回邯郸老家和表妹成婚了。
“这表妹,自然就是季元了。”
金氏一家逃出吴地,一路向邯郸投奔她季元姊妹的姨母去了,几十年未见,金氏和大金氏哭天抹泪的相认了,大金氏怜爱季元,和金氏说了两个孩子的亲事。
田氏道,心里嘀咕金氏这门亲做的不错,这长安交门市的市啬夫,月俸三百石,还有额外的油水可捞,
“难怪她金翠茹成日女婿长,女婿短的。”——
作者有话说:有事来晚了抱歉[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第122章
“快点,快点!东西都拿上了?”
这日,金氏从鸡鸣忙到日出,
“今日可是开张第一日,宜早不宜迟。”
只见金氏将她的耳环、银戒子都戴上了,溜光的圆髻,布裳蔽膝,干净体面的模样,在院中大阵仗的叫季止。
季胥她们一家隔着院墙都能听见,田氏道:
“瞧她张狂的,谁家没做过买卖似的。”
她都听说了,那渭桥北头的交门市,唯一空出来的位置,是教金氏给占走了,谁让她有个在那做市啬夫的女婿。
田氏还指望女儿做熟食买卖,赚大钱,将来她们一家在这长安买房置地,穿着织金衣裳风风光光的回吴地老家。
眼下那铺位没了,心里不是滋味,连朝食用的都不香,隔着院墙酸溜溜的道:
“好卖不好卖还不一定呢!”
金氏将这话听去,对着季止道:
“那位置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得的,这长安呀,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站稳脚跟的。”
她那在邯郸的老阿姊大金氏,做粱饭肉羹的买卖发了家,在邯郸算得上富户了,这大金氏将粱饭肉羹的方子授给了金氏。
因着女婿在交门市做了小官,季元又说要孝敬她,带她和止妹过好日子,金氏便随大女儿夫妇俩到了长安,打算做这粱饭肉羹的熟食生意。
只是因着虎孩还流落在外,她那日又撞见了小幺,也没问出个下落来,心下正愁苦不堪。
听左邻右舍说隔壁的田氏一家原要在交门市赁铺子做生意的,这还是田氏各处说道的,本想替女儿先将名声做出去,不承想铺子没了,原本懒懒的金氏,一下就来劲了。
她们果真是今世的妯娌,前世的冤家,田氏不曾得到的铺子,她得到了呀。
这不,忙叨叨的将两大桶的粱饭肉羹装上牛车了。
这牛车是她给季元置办的嫁妆,还是崭新崭新的,比隔壁那用旧了的要好。
还有女婿这两间屋子,那可不是赁来的,房契都在女儿手里捏着,安陵邑这样两间带院的屋子,少说值得七八十万钱,可比赁房住的隔壁体面多了。
女婿还有一匹马,能值二三万钱,金氏想到这日子,容光满面的。
驾了牛车,拉上季止,大摇大摆的去交门市卖粱饭了。
“粱饭——热乎的粱饭!肉羹欸——金氏独家秘方的肉羹!”
她这粱饭肉羹,是搭着来卖的,八两粱饭,四两肉羹,卖十五钱一份。
她一粒盐,一滴油都是依照大金氏的法子来的,这交门市人流大,就是比较偏的位置,一早上也卖了三十份,金氏数钱数的合不拢嘴,一想到中食、晡食还能卖,心里更乐了。
季止忙了一早上,满脸热汗,馋那对面卖的酨浆,向金氏要钱道:
“阿母,我渴了,给我些钱买酨浆饮子喝。”
这酨浆乃用米汁制成的酸浆,瞧着乳白醇厚,喝了想必解渴又生津。
金氏心疼钱,不肯给,
“喝点凉水一样的解渴,费那钱做什么?这钱攒了给你置办嫁妆使。”
季止跟着忙活,既不得一口吃,又不得几个钱,心里便犯懒了。
嫁妆不嫁妆的,谁想那些呢,连日都捱到金氏来揪她耳朵才起床。
如今季元新婚,身上倒勤快了,早早的起来给金氏帮忙,也好让杜贤吃上一口热乎的朝食,去交门市上值。
“夫君骑马慢些,在市里躲着日头走,别晒坏了你。”
每日还要在门口依依惜别,惹得季止在脸上画圈羞她,回回听金氏说嫁妆的话,越发不想成婚了。
这成了婚的季元,都大变模样了,哪还有从前的爽利,她可不想变成那样。
隔壁这里,虽说交门市的铺子没着落了,季胥也不曾颓丧。
她照样的收拾了家当到牛车上,择六月朔日,打算到太学附近的槐市去摆摊儿。
那里还不用赁钱,就当提前试水了,来日看准哪个铺子空出来,再赁来使。
大早上田氏起来帮她忙活,捏圆子、配粉浆、做丸子,嗓门格外的响亮:
“胥,蒲扇呢,大热天的去槐市做买卖,别忘了带上扇扇风。”
季胥道:“不是在你手上呢吗?”
“那处太学生多,就是生意再好,也记得用饭饮水。”
田氏不理会她,搬着东西自说自话,大声势的势必要让隔壁听见,自家要去槐市做买卖了。
过后扳着季胥到厨房,悄悄的道:
“来,把这个吃了。”
只见她备了小豆、白麻子,并半碗的挏马酒。
“用过朝食了,这些我回来再吃。”
季胥说着要走,被田氏拉回来,说:
“不成,小豆、白麻子各十七枚,以酒吞服,能压制邪气的,你当为什么她金氏一家一到隔壁,咱们在交门市的铺子就不成了,那是她家的邪气克咱们。”
“阿母从哪听来的这些?”
怕听女儿唠叨,田氏不好说自己觉着这阵子背时,特去东郊灞桥找巫祝相面占卜了,那巫祝倒奇了,一下就说中隔壁有邪气,那金氏可不就是邪气吗,多少年专克她。
“是不是去算命问卦了?”
“没有的事,你不知道,就是听对面刘老姑说的土方子。”
季胥也没工夫追问她了,总之小豆白麻吃了也不害人,顺着田氏的话吃了,挏马酒也喝了。
田氏又给她怀里掖了个黄麻纸符,如今是有麻纸的,多是用大麻并苎麻做成的,不过如今还没有东汉蔡伦发明的造纸术,麻纸还很粗糙,不适合大面积书写,并不普及,关中用来包药材比较多。
这枚纸符里头包的小豆和白麻,上面写了个“行道吉”,翻过来,背面是“行毋咎”。
田氏给她们一家子人身上都掖了一个,以压邪气。
“带着这个,槐市那处必定不会出岔子了。”
季胥到了槐市这处,只见这里还和之前来过那样,树荫下多有学生摆摊卖书,也有旁人来卖吃食的。
如今是六月伏日,就有叫卖辟恶饼的,
“郎君,买个辟恶饼吃,辟恶祛暑的。”
季胥也找了阴凉处,将牛拴在槐树下,一旁在车上将摊子支开了,左手边是梅花糕,右手是湃在水里的藕粉圆子,车前挂着块木牌子,用汉隶简洁明了的写道:
梅花糕,六钱一个;藕粉圆子,十钱一份。
自己前面挂着个收钱的木匣子,摇着蒲扇叫道:
“梅花糕诶,质地软糯的梅花糕,消暑祛热的藕粉圆子!”
太学生们今日不用治学,有些寒门子弟,听到这两样新鲜吃食动心的。
一个太学生左顾右盼的走来,一身半旧不新的灰布裳,手里捏着七八个钱,看了眼那牌子道:
“要一个梅花糕。”
只见季胥将面浆注入十九个孔内,各加了一匙赤豆沙,再用面浆填满梅花孔,面上撒个三钱的红绿丝,并一些事先煮好的圆糯丸子。
阖盖烧熟了取出来,是个形如梅花,上头有白如珍珠,红绿点缀的糕点。
那太学生吃了,不一会儿又带了同袍来买,他们这四五个都是这附近赁房求学的,缊袍着身,去不起那大店肆,这样的小摊价钱经济,他们也负担的起。
“这梅花糕鲜甜柔软,你们都尝尝。”
“我要这梅花糕。”
“我要这藕粉圆子!”
“我也要!”
季胥这里将东西做好给他们,只见一华服子弟打马从槐林里经过,金冠佩环,珑璁作响,后头一行侍从策马相随,马蹄子踏起一阵灰尘。
季胥忙的找麻
布将东西都盖上,摊前四五个学生也都以袖掩着手中吃食,皱眉头道:
“这人可真无礼。”
“他们五陵弟子向来这般肆无忌惮,况那是安陵邑令之子,晁五郎。”
这长安附近的陵邑地位特殊,并不属于三辅管辖,由每个陵邑的邑令管理,邑令是二千石高官了,虽说和郡太守同秩,但实际地位要更高。
“女郎,你早上怎么不到这处来卖?”他们吃着东西好,因问道。
“这处早上也可卖?不曾有官吏来驱赶?”
“早些并不防事,这太学附近早晚都有卖吃食的小摊,避着市吏上下值,也就驱赶不着了。”
季胥听了心喜不已,原来这太学附近每日也有散户做点小买卖,只是学生们摆摊卖书籍才拘于望、朔二日。
“你这梅花糕好,不是那辛辣重口之物,就是平日当作朝食吃,也不用担心口中有味道,冲撞了博士先生。”
“是呀,这藕粉圆子早上来一碗,多清爽舒服。”
季胥学他们做了一揖道:“多谢提点,以后我每日都来,来,送你们每人一个梅花糕吃。”
他们都是丁男子,这梅花糕小巧,味好,只可惜一个不顶饱,又舍不得买第二个,得了季胥送的,都作揖谢了,说改日带同窗来光顾。
季胥这日备的梅花糕、藕粉圆子各备的四十份都卖了了,太学内有成百上千的学生,高官望族子弟和寒门子弟各占半数,至于那些高门望族之子,礼仪多,并不在这样的小摊就食,就是长安城内的东西大市,他们也不去的,讲究千金之子不入市,就是要吃,也令小僮买回家去。
那些挟弹遨游、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就另说了。
不过她这小摊经济实惠,还是很受寒门学生喜爱的,卖个一早一晚,卖四十份左右不成问题,虽说远了点,但不用赁金,各种税钱,还是很划算的。
回去时,田氏一口一个好阿娇,直夸她有能为,
“交门市做不得,槐市照样做得!二凤,去渭桥北头打两升挏马酒来,阿母做了下酒菜,母女吃个痛快。”
又额外给了些钱,叫她买两升甜甜的柘浆,孩子们吃。
第123章
来到这桑树巷半个月有余,季凤早将附近混熟了。
如今太阳还没下山,渭桥北头的交门市还未闭市,季凤攥了钱,风风火火的跑去了。
“二凤,晡食了还往外跑,不怕你阿母捶你啊?”
对面倒泔水的刘老姑见状道。
“阿母唤我打酒去,怎么会捶我呢?”
不一会儿将东西买回来,余了三个钱,田氏叫她留着买糖吃,这就是季凤最盼着跑腿的缘故了,将钱塞进自己的小荷包,这里头还有从前在郡守府带出来的三十个钱。
当初阿姊借了她和小珠的这钱去买菜,后来将地底下的银饼挖出来了,破了银子便将钱都还给她与小珠了,每人各三十钱。
平时去渭桥北头跑腿多了的钱还能攒着,偶尔拉了小珠、小幺,买个油滋滋的羊肉胡饼分着吃。
外头蝉虫啁鸣,老桑树在微风中簌簌作响,这外间的门开着,后头有扇小窗支开了,能透进股凉快的风来。
她们向案就食,季胥吃着挏马酒,那三个小的喝柘浆,吃上口菜,说说笑笑的,竟像过年似的欢快。
“那会儿在涿郡,我还直担心到了长安要怎么活,如今倒好,槐市那处有了营生,日进三百钱!这要搁在老家,不多久就能买田置地,养些佃户收佃租,成了富户了。”田氏乐道。
季胥道:“我赚了大钱,在五陵给阿母买房置地,再置一辆轺车驮着阿母,天天的从东市逛到西市。”
这话哄的田氏越发开心了,搂着她亲香不已,
“我女儿有出息,到时让她金大妇眼馋去!不就是两间屋子,一匹马,还能教她狂一辈子?”
季胥给田氏斟了酒,哄说道:
“我瞧着槐市那处好,阿母何不撇下码头那边,咱们母女同到槐市摆摊去?不比阿母在码头搬搬扛扛的轻松许多?”
“可码头那处……”
田氏犹豫住了,她在码头做活,看准的是能顺东西出来卖钱,听说明日要运一船铜器下江南,她哪放的下。
又不敢和女儿说实情,只道:
“那也算不得辛苦,不过是搬一阵歇一阵罢了,是槐市忙不过来?明日叫上二凤去给你帮忙。”
季凤咬着鸡脚骨连连点头,“我早都想去了。”
“不是我这处忙不来,我看那太学生日常要用些笔墨,都得绕远去买,我想着,阿母若从城北的直市,贩些个毛笔砚台之类的小东西来卖,生意想必差不了,比阿母在码头划算多了。”
季胥道,拴住田氏在槐市,既能挣钱,又能免了她顺东西的风险,在槐市就算被市吏上值撞上了,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家当被没收,人被驱赶而已,况且掐着点也能避开他们。
“如今女儿虽说日进三百,但离买房也还差的多,买了房不仅阿母脸上有光,咱们也能有个安身之处,就是她们三个小的,也好在附近接着读蒙学呀。”
当初来长安有一个原因,就是妹妹们读书的事,可是这阵子在附近打听了。
这蒙学不比全国招生的太学,长安附近的蒙学多是只收三辅地区的学生,她们户籍在吴地,读不了,落户长安才能达到入学门槛。
但她们在这长安无房无地,家赀微薄,是没法迁户在此处的。
因此最近都是季胥睡前在教妹妹和小幺学《仓颉篇》,但她究竟没有经历这个朝代的教育,有的只是上辈子练习八分书,对阅览过的汉隶古卷的熟悉。
蒙学的书籍通俗易懂,识字算术她也能教。
但涉及到天文学的算经就不成了,她在那槐市淘了本翻旧了的《周髀算经》,自己也还在翻看学习的阶段,不时的要请教那些太学生,远不及融会贯通的阶段,就别提教授两个妹妹了。
况且她每日要做吃食,能教她们的空暇并不多,究竟还是要送去蒙学,更为妥帖长远,尤其不想将小珠耽误成伤仲永的故事结局。
这话说的田氏动心了,次日酒醒了,算了算账。
女儿在槐市那卖熟食,除去面粉、糯米粉、枣脯、胡桃等的本钱,能日入三百钱,月入九两;她在那码头搬搬扛扛,不时的顺点漆器出来卖,加上每日应得的工钱,一月能有一两半贯钱的进项。
除去每月一两半的赁房钱,六百的薪水钱,八百的油米钱,并些个头油皂荚、针线布头、菜蔬杂物,一家子五口人,怎么也要五六百才够使。
这样一来,家里每月还能攒下七两银子,这要搁在老家,做梦也要笑醒了,可这长安之地,五步一个高官贵人,十步一个富贾。
就连那隔壁的金氏,也有自家的两间房、一匹马、一头牛。
田氏掐指算了算道:“这安陵邑还是五陵之中房价最低的,就是买两间屋子,竟也要七八年才能攒够?且还不知道日后房价涨不涨呢。”
便听季胥的,撇下码头的活计,由季胥陪着,到城北直市挑挑拣拣,进了一担货回来。
次早和季胥同车去了槐市,那直市出名的一口价,她进的多,价钱便宜,到这处能挣个差价。
因她卖的是用的,到了同样做这营生的老翁附近。
“老丈,你这席子自己编的?好手艺。”
这老翁面前摆了草履竹席,都是亲自织的,点了头道:
“我与家中妇人织的,背来卖几个钱,你卖何物?”
只见田氏将筐箩倒扣过来,上架木板,摆了些兔毫、砚台、墨块、竹简、木牍之物,连铜镜都有,
“你瞧,都是我女儿挑的,她在那头卖熟食。”
田氏第二回来这了,不过先时在槐树林深处挑些旧物,只远远的看了太学的影子,如今就在这太学边道上支的摊。
只见这里碧瓦朱甍,楼阙巍巍,郁郁葱葱,巨石刻着一卷卷天书似的经文,她一个字也看不懂。
如今正值各处学生来就学的时辰,门口轺车宝马,堵的水泄不通。
田氏看了,心道:要是我那三个女儿,也在这处读书,是多好的事!
不过这太学并不见钗裙身影,只有男子就读。
那些车马上下来的贵公子,是一眼也不看这小摊的,直朝太学内去了。
但有徒步而来的学子,被田氏这小摊引住,驻在摊前,买些个笔墨竹简,也有挑选镜子的。
“小郎君,这铜镜好着呢,是江南来的,照此镜者,学有进益,买此镜者,家道富昌,将来生个五男四女,为侯王!”
田氏比划着,说的这些学子们倒觉有趣。
“这上头有铭文,都是我女儿细心挑的,你们读书人识的字,看哪个合意买去罢!”
只见这铜镜背面一圈有“明如日月,照见四方”,还有“学而时习之”
、“明镜省吾身”之类的吉祥镜铭文。
他们在太学,要修礼,可不是要注意仪容,因买镜的也不在少数。
“阿母,如何?”
学子们陆陆续续进去后,槐林隧道各处空了下来,季胥拾掇了那里卖吃食的摊子,经过各式的卖饼卖羹的小摊,来这处找田氏,她这里都是卖用具的。
田氏乐道:“好着呢,你挑的这些东西好卖着呢,瞧,卖出去多少,阿母还去码头做什么,每日到这来卖东西多好。”
说的季胥笑了,“那些太学生们大多都进去了,不剩多少人了,再过上一会子便要敲钟开堂了,那些市吏也该巡逻到这处了,咱们收拾东西回去,晚些时候再来。”
隔壁那卖席子草鞋的老翁也在收拾,说话间挑担走了,
“走咯,明日再来!”
他生意不如田氏,每日只卖个早市或晚市,今日早上卖了,傍晚则不来了。
“瞧这太阳毒起来了,怎么不将帷帽戴上呢,女娘家的,白白净净的模样多好看,别晒黑了。”
说话将帷帽给季胥系上了,帕子擦擦她脸上的汗珠。
这顶帷帽还是田氏前些日子买给季胥的,叫她在槐市别晒坏了,如今放下帷幔遮了毒太阳照脸。
回去是田氏驾的牛车,她如今倒比在矿洞才出来要好些了,指缝养干净了,但身上还是不白净,和她成日在码头,被日头指着晒有干系,季胥举着蒲扇给她挡日阳。
“阿母皮糙肉厚,不怕晒,坐稳了,这处石子多,别颠下去了。”
田氏道,母女两个驾车回家去了,在桑树巷子口,迎面撞见金氏母女两个。
她们才从交门市卖了粱饭肉羹回来,田氏见了金氏没有好脸色,一甩缰绳先行进了巷子。
金氏亦是,在后头打量了她们车上的东西,和季止嘀咕道:
“那槐市竟就这样好卖?改日你也到那处卖咱家的粱饭肉羹去,交门市阿母一人也忙得过来,总归那处也不要赁钱税钱,咱家不能白白放着那钱不挣。”
季止倒愿意,离了金氏她好昧些体己钱,不过,想了想道:
“家里牛车就一具,阿母去交门市用了,我用什么,我不愿走路去,槐市远的很。”
“罢罢罢,阿母挑担去交门市,你驾车去槐市,可使得?”金氏戳了她脑袋道。
回去说了这事,季元心疼金氏,要杜贤给挑了去,杜贤道:
“不必忙了,那槐市没有几日能做了。”
第124章
“阿姊,凿这烂木头做什么?”
日昳时分,季凤去大坑弃灰回来,见季胥在房檐下对着一块梨木板钻刻。
这两指厚的木板被凿了六六卅又六个小凹槽,这凹槽左右像月芽儿,上下像梅花瓣儿,内里还刻了两个字。
不过这字,季凤本就疏于读《急就篇》,想了几下也认不出来啥字。
“是倒着写的定、胜。”
蹲在旁边看了的季珠道。
“是了,这木头是做定胜糕的模子。”
季胥道,别的都还好刻,就是这镜像化的“定胜”二字,费些功夫,季胥先前接接连连的,用摆摊的空档,刻了有十来天了,如今总算要成了。
“定胜糕?又是什么好东西?”
季凤稀罕道。
只见季胥取一只桶来,里头是上午便拌匀了的糯米粉、米粉,并些红曲粉,如今静置到时辰了,拿竹簸细细筛过一遍,还添了些桑葚做的酱。
这桑葚是她们孩子在院中和街口摘的,并不多,季胥还另买了一筐来做酱吃。
不过如今天气热,就是酱也至多放半个月,再久就要坏了,因此拿来做这定胜糕,其实用玫瑰酱最好。
不过这时候不仅没有玫瑰,就是那些海棠木香也只是高门大第才有,贵人们品茗赏花用的,市面上不见卖花瓣儿的,是以季胥用这桑葚酱来替代了。
拌匀在粉屑中,再撒在这三十六个模子里,各一匙的枣泥馅、膏油糖丁子,再将这模子以粉填满刮平,撒上些松仁。
这盛满的模子到铁鬲中用热气蒸透了,糕熟了便倒出来。
只见个个形态可爱,通体淡红,上印定胜二字,这汉隶的对称古朴之美,在这糕饼上十分的赏心悦目。
“不仅好看,还好吃,甜甜的,有股子松子的香味!”
季凤尝了连连点头。
这头次做的,有个别粉没压实,形态不完美的,都留着家里吃了。
季胥有了经验,次早另蒸了两个模子,七十二枚的定胜糕,个个完美无暇,带到槐市上卖了。
这糕小巧,但外观好,用料足,又是枣泥馅,又是油和糖,也要不少的本钱,单卖四钱一个,十钱一份,一份有三个。
“定胜糕欸!吃了辩经定胜,郎君,买块定胜糕吃,为辩经取个旗开得胜的好意头。”
她赶在今日做这定胜糕也有缘故,听太学生们说,六月初九、初十太学上下雅吹击磬,诸生论辩经学。
就连太常也将视察太学,观看学子们辩经,与博士议郎们给学子们评定等级,辩经结果分为甲、乙、丙三等,算是这些太学生们的入学大考了,关系到他们在先生面前的第一印象。
季胥摊前经过的学子们,都是手不离卷的,口中念念有词,背一些圣人之言。
这住在城西细柳仓附近的陈子夏徒步来太学,他挑灯夜读,整宿未眠,如今仍旧的手不释卷,弓着身子从季胥前面路过,眼睛都快沾在书卷上了。
偏偏季胥在叫卖:“辩经定胜!辩经定胜!”
他一听到“辩经”二字,就觉着肚子里在打转,想去茅房蹲一蹲。
“郎君,买块定胜糕吃,瞧这红色的多喜庆吉祥,吃了保佑郎君舌战群儒,夺得甲等的好成绩!”
“当真?”
想他细柳仓陈子夏也是个博览群书、章句烂熟于心胸之人,偏偏一遇到考校之时就容易手心冒汗,口齿不清,甚至肚子疼。
这已经是他在太学的第二个年头了,按照正常的流程,他早该结业补迁某处官职了,只可惜逢考不过,耽误到第二年。
这心里反而越发惧怕考试了,一想到待会儿要在太常与博士们面前论述经学,他这舌头就提前打结了。
“这定胜糕在我家乡,就是百姓为了战士们出征而奉上的,谁知吃了竟士气大涨,战无不克,于是便有了定胜之名。”季胥道。
“有这样好的东西,给我来十个,不,二十个!”陈子夏道。
“这定胜糕里头有糯米粉,贪多在腹中积食了反倒不好,郎君吃过了朝食没?若吃了,只来一份赏赏味,取了意头,也好旗开得胜呀。”
陈子夏摇头道:“我这心里有事,吃也吃不下,睡亦睡不着。”
季胥便有数了,依据他的身量给他拣了两份,六个,
“我这有张小胡床,郎君在这坐了吃了再去,也来得及。”
陈子夏并无胃口,只因听说这定胜糕能保佑他,方买了来,拿起一个端量了,不禁点头赞道:
“好字!好字!这定胜二字,起笔如蚕头,落笔如燕尾,笔画波磔苍劲,好!好!”
得见这一笔好字,心里越发信服糕点能佑他得胜了,细细的咬了口,点头道:
“松香油润,绵软薄甜,好味好味!”
坐在小胡床上吃完了,似是找回些体力,作了一揖要走,季胥叫住他道:
“我教郎君一套呼吸吐纳之法,若觉心里急了,便吐纳缓解缓解,只当旁人是木雕泥塑的,或是那长在地里的菘菜芦菔。”
说的陈子夏笑了,跟着学了,两手沉在丹田,深吸深吐,果真平缓的多了,作揖道:
“多谢女郎。”
季胥这定胜糕,在今日渐渐的都卖出去了。
“祝郎君舌绽莲花,辩经定胜!”
她每卖一份都会说些吉祥话,也不负这定胜糕的寓意了。
“曹姑,早呀,吃个我做的定胜糕,瞧你一早上都丧声哀气的,也不响快的叫卖了,是怎么了?”
闲下了,季胥和对面那卖饼的曹姑说话。
曹姑道:“多谢了,你
这糕多好卖的东西,只是这槐市不剩几日能做了,我这饼摊子,一时都不知到哪儿摆了。”
季胥心里一惊,忙问缘故。
曹姑道:“这事都怪那司隶校尉,他家儿郎在太学读书,一日早上马车送了儿郎来这,见槐树林里摆了都是小食摊,学子聚集,说咱们这儿是……”
曹姑想了想,才说完整那八个字,
“仪序……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胥,你说说,不过是卖点熟食,怎么就干系到国典了呢?这偌大的长安城,究竟是不容我们了。”
曹姑也是外地到这处来讨生活的,她家汉子在长安服卫士役,她便随了来这,卖饼拣些家用,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也不怪她满脸愁云了。
“这杀千刀的司隶校尉!他金口一开,八个字,槐市便不准咱们做了!他倒是不愁每月的赁房钱、薪水钱,生儿子没屁.眼的东西,没米做炊了合该上他家门前讨饭去。”
卖杂货的田氏也听说了这事,回家的一路上都在骂那司隶校尉。
才刚槐市来了五六个皂服市吏,她们原先只当来驱赶的,收拾了摊子要跑,却被他们敲锣叫住。
说是这几日不赶他们,做到六月十五,也就是六日后,就不许再来了,届时这处一早一晚都增派了市吏巡逻,若逮着了,不仅要罚没吃饭的家当,还得另罚一金,交不上罚金的便去做苦役。
一金,可就是一斤的金,十六两金,相当于六十四两银子!
谁受的起这样的罚金,那市吏敲锣在槐林里将消息告知了,小贩们听说,都丧声歪气的,说以后就不来了。
季胥也是这样的打算,没办法,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是高官,负责纠察京中及近郡犯法者,也包括主持京中的交通秩序,甚至可以持节拦住皇亲国戚的车辆,就是公主的车犯法走了城中的天子道,也照样能被他用大铁钩钩车拦截。
他不满这太学附近的仪序,要整改,势必板上钉钉了。
季胥想了,被逮住的成本太高了,一下子所有家訾都罚进去了,还了得?
不过还有六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季胥这几日仍旧热情满满的出摊,能赚点是一点,一面打听别的去处。
“女郎!给我来一份定胜糕!”
“我也要!”
“我要两份!”
次早,季胥远远就见自己那位置等了一排的太学生,都说要买那定胜糕。
“听说细柳仓陈子夏昨日夺得甲等,他向来是逢考不过的霉运,都是吃了你这定胜糕的缘故,我们的辩经场次都在今日,可不都等着来买了。”一买了两份的学子道。
“那些昨日试完,只得了丙等的,直后悔说没买女郎这儿的定胜糕呢。”
甚至还有富家子弟使唤小僮来买,递到马车里头去的。
“女郎,日后逢考,你可都得做这定胜糕来卖哪!”
一个站在摊前,捧了糕饼吃的学子道,他还另买了份藕粉圆子,爱不释手的。
“你们这样捧场,我也想长久的做下去,只是市吏来通知了,只能做到六月十五,我到时得另寻去处了。”季胥遗憾道。
细柳仓来的陈子夏面有喜色,要向季胥告谢,才来这就听说这一消息,说:
“这是谁的令?你若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一时都百般不舍,也有发愁将来的学子:
“素日这样买来吃,是多便宜的事,若这槐市不给做了,我们上哪吃去呢?”
“就是,大市的东西也吃不起,这处经济,离太学又近。”
“曹姑的饼,李郎的浆饮子,我看你们都是爱的,尤其胥女这糕饼圆子,我想日后我必定不能离了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圣人亦说饭熟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槐市,正是诸生饭熟食饮水之处,断不能就这样禁止了,咱们上书太常!留住槐市!”
陈子夏道,似是重现了昨日辩经的神态,手心不冒汗,腿肚子也不抽筋了,面有激动愤慨。
这话说的这些寒门学子都动心了,应和说要上书太常,留住槐市。
“留住槐市!”
“留住槐市!”
第125章
话说金氏,原先眼馋田氏母女在槐市卖熟食杂货,也想让季止去那支个小摊卖粱饭肉羹的,却听女婿说那槐市做不了几日了。
一问缘故,原来是司隶校尉说那处“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要整改,一应小贩概不允许在那卖东西了。
“司隶校尉?是什么官?与姊夫的市啬夫相较如何,他说禁就禁,咱们家可还能到那槐市卖熟食去?”季止才来不久,不懂的问道。
杜贤道:“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月俸百斛,我一个交门市三百石的市啬夫,最多得到消息比旁人快些,哪能插手槐市的整改之事,到底是女婿无用了,让外姑劳累许多。”
金氏听说,却是幸灾乐祸居多,说:
“贤儿休说这样的话,咱们有交门市的位置,不指着槐市吃饭,隔壁她田氏一家,才要愁的睡不着了!想必一整晚都在烙饼呢!”
故而再撞见田氏母女打槐市回来,也不心痒难耐了,反倒说:
“秋后的蚂蚱,没几日蹦头儿咯!”
起初田氏不明就里,还叉腰指着与她对呛:“你是兔子红了眼,是热地里的蜒蚰,热锅上的蚂蚁!打听别家挣了钱,急的团团转呢!”
金氏说不过她,只是别有意味的笑,甩袖进去了。
几日后田氏才知槐市要禁之事,总算回味过金氏那句话来,
“这贱蹄子,恐怕早就等着看咱家的笑话了,女儿,近日可有打听着其他的去处了?”
季胥说没有,不过她仍存希望道:
“陈子夏他们联合了一些寒门学子,明日将要上书太常,提议留住槐市,那文章我看了,写的情真意切,说不定真能成呢?”
太常位列九卿,中二千石,秩禄比司隶校尉的比二千石还高,仅次于三公,地位崇高,掌管礼乐社稷、宗庙礼仪,也兼管文化教育。
这些太学生们所在的太学,就隶属太常寺,最高长官便是太常,若太学生们真的能修书说动太常,这事兴许就有转机了。
六月十五这日,金氏只当隔壁要躲在家中不出门,对生计发愁了,一想到田氏这阵子田氏苦的脸上没了神采,她倒是越忙越有劲了,一早上起来蒸饭做羹,在院中叫唤季止:
“懒驴上磨,还不快些,就等你了。”
出门和田氏母女迎面撞上了,见她们牛车上还驮了那些做熟食的铁家当,心想到时被逮了,罚上一金,别说赁一间屋子,就是长安大街头也没有她们的落脚地了。
心里正得意,傍晌却见她们囫囵个的回来了,甚至有说有笑的,车上家当一点不少。
她因着偷懒图快,昨日蒸粱饭的甑子没洗,就这样将粱米放进去蒸了,结果一大甑子的粱饭,放到傍晚竟有些馊味了,尤其是边上沾了昨日剩饭的那些,有吃出怪味要她退钱的,吵闹了半日,东西也没卖了,人也折腾的灰了神采。
见了她们母女二人欢快而归,大为不解,待女婿下值回来,忙叫住问了槐市的情况。
“什么?又不禁了!”
金氏听了,怨道,
“这些太学生,不安生读他们的书,倒管起那些小贩能不能在槐市摆摊的闲事来了!这不是吃饱了没事做吗。”
“既不禁了,明日让季止也上那卖去,多少赚些钱。”
她道,不过杜贤接下来的话,倒令她掂掇了起来。
“如今那槐市虽留住了,可也按正经市场来管理了,日出时分开市,日入闭市,每月要交市租市税,除了市租能便宜些,旁的和交门市也没什么区别了。”杜贤道。
以前是看在不要本钱,才使唤季止去,如今要收费了,金氏倒犹豫住了。
这太学,是全国唯一的高等学府,这些太学生,也是全国各地的儒生、
知识分子,他们联名修书,究竟是有分量的。
“如今这槐市留住了,这多亏你们了,来,将这定胜糕拿着吃,我请客。”
陈子夏并些学子们从槐林经过,怀里多出许多小贩热情塞的吃食,季胥也塞吃的给他们。
陈子夏又是作揖,又是要给钱,一时手忙脚乱的,惹得周围都笑了。
季胥也对他作揖,笑道:“不要你的钱,拿着吃罢。”
“你们保住了营生,于我们学生,也留住了饭食饮水的好去处,两厢便宜的事,这钱还是得给。”
陈子夏倔的很,依旧将钱如数给了季胥,才肯走。
如今这槐市虽说要按位置收钱,但到底是个小市,太学的人数高峰时也就近千人,不比陵邑数以万计,每月的市租钱是三两,是交门市的三分之一不到,市税则同样的收二成。
也还划得来,能接着做下去,大多数小贩都交钱继续做了。
这槐市也大变样,小摊如今都是一列列的,有秩有序。
每个小贩都划了一片区域,要负责区域内的卫生。
至于各家的牛或驴,不能像从前似的乱拴乱拉了,都统一拴在一片区域,牲畜的粪便也是每日傍晚散市后清理,看着比从前整洁多了。
季胥如今定胜糕卖的如火如荼,除去每月三两的市租,也就是租这个位置的钱,再除去二成的市税、买食材的本钱,每月还能赚八两。
当然,这并不算她们一家子半夜就起来忙活的人工钱,总之能赚八两还是划算的,因此她还在槐荫下的老位置,交市租继续做,田氏的杂货摊也还在做。
这日,槐市散后,轮到季胥清理拴牲畜地方附近的卫生,田氏记着这事,早过去替她做了,不要她沾手。
她这里收摊晚,卖完这最后一份的藕粉圆子,正收拾了要去找田氏。
只见太学里打马过来一行人,个个宽衣博带,金冠玉环,天边烧红的余晖下黄尘漫天。
好在是收摊了,这些东西回去都得洗刷,季胥也就简单用布匹遮了下,以袖掩面等他们过去。
谁知倒停在了摊前,其中一个圆盘脸,中等身量的学子,拉着缰绳使马绕着她的小摊游走,从怀里丢下一包没吃了的糕饼来,说:
“什么定胜糕,我吃了你的定胜糕,辩经倒得了丙等,你怎么说?”
季胥向地下捡来看了,那碎了的确是她做的定胜糕,近来是有些小僮仆来替他们主子买去,图个好意头的,她捧着这沾泥的糕饼道:
“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不能包治学生考丙等呀,何况只是这小小的糕饼。”
一说丙等,招的那些围着的纨绔们都笑了,面前这个质问的,脸一下红了。
他也不是别人,正是那司隶校尉之子,姓石名益,他父亲的八字之言,被太常驳回了,在官场闹了笑话,他心里有气,听说那细柳仓的陈子夏是舍不得这女娘的摊子,才联名寒门学子修书留住槐市,在太学里羞辱了陈子夏一番,还不放过季胥。
将马鞭指了她道:“那你平日里说的是什么辩经定胜!都是哄人的?你若不说出好听的来,看我不砸了你这摊子!”
季胥忙道:“不能砸!糕饼取了定胜的名字,这样说是图个好寓意,我何尝不想郎君们能考个甲等,只是……”
一说只是,那些成日斗鸡走犬的五陵子弟倒憋不住笑,为首的晁五郎拱火道:
“石呆子,这灶下厨拐着弯说你笨,不怨她的糕饼,你竟听不出来?”
“不敢不敢。”
季胥捧手道,是真担心她的摊子被砸了,这些五陵子弟,哪个背后不是豪门望族,各处的高官,真砸了她的家当向谁说理去。
因好声好气的道:“……只是名字究竟是个名字,不能全心当真了,就说那关中名菜五侯鲭,说到底,里头也只是鱼与肉的杂烩,菜里并没有五个侯王哪。
长安九市里卖货的小贩,哪个不说点好听的来哄客官们开心呢,买此瓶者,居大市,封侯封王,甚至升仙的话也说的。
郎君这样耳聪目明之人,丙等终究是一时失误,您有这份心性,何愁没有甲等的时候?实在犯不上拿这糕饼置气。”
说的他们听进去了,也有点头认可的。
那石益本就是丙等的水平,特来找茬的,听她一夸,倒有些飘飘然了,
“是了,想他逢考不过的陈子夏都能得甲等,我有何不能?”
“正是正是。”
季胥恭维道,送他们一行人打马走了,甩着袖子赶灰尘。
田氏扛了一袋牛粪来,见那些华服子弟打这过,还当是个大生意,听季胥说了,才知是来找茬的,对着那漫天滚滚的尘土詈骂。
总之人已经走远了,由田氏骂几句泄泄火也好。
母女俩将垃圾丢在覆盎门附近的一个大坑内,驾车回家去了,路过交门市,田氏问她渴不渴,到里头买了一升清甜的桃滥水给她喝。
城墙壁影切割了这繁华的京师,在弃灰坑里翻找东西的浪人,见田氏丢了大袋子东西下来,拿棍子杵了杵,转头去翻别处了。
“说富、乐、未、央。”
早在五月时,巷口桑树上有鸲鹆筑的窝,季凤攀上树,捉了只羽翼刚刚丰满的小鸲鹆来养,也就是俗称的小八哥。
先时季胥在槐市淘了只旧鸟笼来,她们每日的喂食喂水,如今笼子放在水盆里,小八哥在里头嬉水,凤、珠、小幺围着,正教它说吉祥话。
“富乐未央!”小八哥在笼里蹦跳的道。
“阿母!”
“阿姊!你们回来啦!今日累不累人?”
见她们回来都拥了上来。
第126章
“不累人,”季胥道,“你们在家可好?”
“好着呢,二姊带我和小幺,还有大牦兄、皮儿弟弟,小花妹妹用竹枝网了好些蜘蛛网,到各处去沾蝉了,沾回来好多!”
季珠脸上晒的红扑扑的,瞧着个头高些,皮肤也略黑些,但胳膊腿都养的肉嘟嘟的。
小幺如今不长头虱子了,两边用红头绳绑了丫髻,一对大眼睛,瞧着乖巧又可人。
她们今日去捕蝉了,如今在这看小八哥嬉水,分外的开心,小幺不会说话,但是会拍手,围着季胥蹦跶。
季凤道:“那些捕来的蝉,我都做成蝉脯了,加了胡荽,咱们就着粟米粥吃。”
“哎呀,你都做好了?瞧着真好。”
季胥掀开案上防蝇虫的竹网兜,扑鼻的蝉脯香,只见那粟米粥是提前煮好的,一点不滚烫,如今都放凉了,这大热天在槐市对着炭火一日,吃别的都没胃口,唯独来上一晚凉凉的粟米粥,最是舒爽。
那小八哥的笼子挂在房檐下,她们洗了手,都向案坐在席子上吃了,田氏手里摇着把大蒲扇,季胥坐在她边上,一阵阵的风,凉快极了。
这蝉脯是西汉受欢迎的一种吃食,季凤在家乡时就会四处捕蝉来做,以前穷,这多少算个荤菜。
将蝉捶打之后,在火上炙熟了,将肉撕细了,加些酢浆之类的调味,最后细细的切上一把胡荽,也就是后世的香菜,拌在里头,酸辣酥香,生津开胃,就粥吃最合适不过。
季胥一开始也怕吃这蝉虫,后来多吃两回,习惯了,反倒觉着好了,足足吃了两大碗粟米粥,解了暑气。
她们将这车上的家当拿下来,用皂荚水洗去了油渍,洁净的布抹干了水渍,罩了盖子防着虫鼠攀爬。
连车上落的灰尘也抹了一遍,这车瞧着虽旧,倒是极干净的。
忙完了又出了身汗,便提了水去厢房边上一间小耳房里洗澡,这一大瓮的水,是提前注满,放在院中晒热的,直接洗还烫人,得兑凉水,足够她们五口人洗澡。
季胥还洗了个头,她头发到腰间的长度,又厚又多,季凤帮着在背后拿帕子给她绞头发。
大热天她倒想剪短些,但如今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头发是很看重的,割发剃头甚至是一种对罪犯才有的刑罚,也就是这会儿所说的“髡
毛发”,是一种极度受辱的方式。
大街小巷看不到短头发的人,有的甚至从出生就蓄发不曾剪过,若她不梳发髻,顶着一头短发出去,要被当作异类看待,被人揣测是不是犯了罪,买卖也不好做了,是以也不好剪了。
“京中女娘都喜好梳堕马髻,我给阿姊也梳一个,是那刘老姑教我的。”
对门的刘老姑年轻时做过富贵人家的梳头娘子,后来上了岁数,老眼昏花了,才在家歇着,大牦、小花便是她的孙子女,常伴着一处玩耍。
刘老姑打趣说二凤生了双巧手,能摘果儿能捕蝉,还会梳头,就是拿不了笔来写字。
同样的字,她写出来就和鸡爪子似的,季珠倒写的端端正正。
只见她先用巾子绞干了发,篦子细细的梳顺了,抹些桂花香的头油,才上手挽了起来。
这堕马髻拢结在背后,中处结束丝绳,状如马肚,堕挂在肩后。
“真好看,阿姊这头青丝,梳这堕马髻真好看,越发显出雪白的面庞了。”
季胥揽镜照了,这铜镜田氏也卖,因此家中是不缺的,
“梳的真好,凤妹的手真巧,梳这样的堕马髻,倒比平常的椎髻要凉快许多。”
“小珠和小幺的头发都太短了,我想玩一玩都梳不成,阿姊,我还会梳那结髻在头侧的,不贴脖子,要更凉快,你再让我玩一会子,好不好?”
她好玩这样乌亮的长发,巴不得给阿姊梳各样的发髻,簪上她买来的头花,打扮的漂漂亮亮。
左右也坐在院中纳凉,季胥由的她折腾自己的头发,拿了卷《仓颉篇》,并一只炭笔来,在地下写写画画,教她们认认字。
季凤见字就头疼,这会顾着编着头发取乐,说:
“哎呀,太阳落山了看不清,明日我再认。”
“这丫头是浑忘了又寻借口呢。”
天擦黑了,去巷子里磕闲牙的田氏回来了,带回来两个别家给的甜瓜,笑了道,让季凤拿去湃在水缸里,明日切了吃。
“这长安的夏,倒比老家还热。”
安寝时,田氏打着蒲扇道,她们这炕上铺的凉席,都是女娘也不防什么,图凉快只穿着抱腹和亵裤睡的。
田氏点灯在她们睡着的孩子身上照了,看清了道:
“啧啧,二凤和小珠身上热出痱子来了,像极了你小时候,也是一热就长痱子,如今大了倒不长了,小幺倒好,小时也不长这些。”
季胥记得有这事,那时田氏在牛脾山背了块大石头来家里,让她前胸后背翻面的贴着石头降温,别挠那痱子。
“那时阿母是不是用一种草煮水给我洗澡?
“是叫小鱼仙草的,这城郭闾里也不见山头,明日我上药肆问问可有卖的,煮了来给她们洗澡,这痱子生了痒人,挠破就不好看了。”
“听说东市里有方目纱卖,纱薄如空,观之如网格目视,故称方目纱,我见有些太学生们就穿这样的料子做成的禅衣,倒是极凉快的,明日女儿去打听打听价钱,若是还划得来,咱们也买一匹来做夏衣穿,也就不捂着生些痱子了。”
次日,这晒干了的小鱼仙草买回来了两斤,方目纱一时没买成,太贵了,一匹得好几十两银子。
难怪只见那些五陵子弟穿,季胥猜到这料子名贵,没承想薄薄的料子,贵成这样,在布肆里问了问,田氏赶忙的拉她走了。
“当是金子织的?贵成这样。”
后来就用普通的麻纺细布,做了两身夏裳,料子轻薄,将就着也还穿的住。
闷热了数日的天气,这日落下一场大雨来,瓦檐的雨落如结绳,这大雨倒是让天气凉快不少,可却将人困在家中,不能去槐市出摊。
田氏倒尿桶回来,解了蓑衣帽道:
“那金大妇母女倒是雷打不动的去交门市做买卖了,到底交门市那样遮风挡雨的列隧要好。”
槐市是在槐林中露天的,大太阳还能躲荫,刮风下雨就没法子了,身上能穿蓑衣,可小食摊没法遮住雨,如今可没有后世那样的铁骨大伞篷;
再个,下雨路上泥泞,也影响太学生出来买东西吃,他们干脆泡点干粮肉脯就对付一餐了。
这摊子支不起来,每月的市租照样要交,耽误一日功夫,都是白花花的钱,难怪田氏心急了。
这场雨歇歇接接的,连下了三日,田氏骂道:
“这鬼天气,夜里不下,专挑白日下,那槐林的泥地,还要晒几日功夫才能干呢。”
槐林道每日打马驾车过的,人车如流,雨一淌,车辙印、马蹄印,水洼泥淖,哪还有一块好地方,就是那些徒步的太学生,都得穿木屐子,将裤腿挽起来过路。
季胥母女趁雨小,去了一次,反将车陷住了,耽误半日工夫,填石铲沙,才拉出来,回去时东西也没卖了。
雨越发大了,斜斜的往人脸上劈,这一路上,遇见不少陷住的马车,都是怨声载道的。
从城南到城北的安陵邑,身上都让雨浇透了。
金氏母女自交门市回来,那地方近,且市里建有列隧,并不曾淋着,见她们母女缩在车上雨打鸡似的,在背后拍手发笑,说:
“瞧瞧她们淋的!落汤鸡似的!真该!还是咱们交门市好,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嗳呦!”
才说嘴,自己就从车上跌下去打了个滚儿。
原来是季止不大熟驾车,不注意轮毂磕在石头上,颠了一下,金氏顾着笑话别人,没坐稳叫颠下来了,滚了满身的泥水。
田氏听着动静回头,轮到她发笑说该了。
“这就叫报应!”
让这金氏在背后一路笑话自己,该。
这日,雨仍旧不住的下,田氏却满脸喜色的回来,拉了在门口拣稗子的季胥道:
“交门市有一家不做了!”
季胥也一喜,忙问细则,原来是那家人要回老家定居,这列隧里的铺位便空了出来,不过那位置在人流大的道口上,看中的小贩有许多。
“因着那一条只能卖肉食,那位置原先也是卖肉脯的,倒筛去许多人,还剩两家在抢。”
“肉食?”
季胥想了想,“女儿也能做肉食去卖,咱们若能赁下交门市的位置,就不用为天气所困了。”
田氏也是这样想的,“槐市那处,天晴时就由阿母带着二凤她们去卖,两处兼顾,快些攒够买房迁户的钱。”
隔壁的金氏,也相中了这好位置,和她女儿季元嘀咕道:
“家里如今的位置偏,不比那处在市中心,你叫女婿使使力,将那处空位私下里给自家,咱家也是卖肉食的呀,若得了那处,每日买卖岂不翻番的做?”
第127章
夜里,季元将这事与杜贤说了,杜贤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要外姑做做样子,择日与他们相争的三家比试比试。”
交道亭市在城南的便桥东头,也是长安九市之一,这市场主要是商贩屠夫们卖活禽生肉的,这里络绎不绝的从各大田庄苑囿运来的牲畜野禽,活鸡、活鸭、大鹅、猪、羊、兔、斑鸠、鹧鸪、大雁……动物叫声此起彼伏。
不仅东、西大市的酒肆食肆到这处买生肉,就是三辅地区的官署,也少不了找这处供应活禽。
因此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子腥气,是宰杀牲畜时,用滚水浇烫毛皮散发出来的。
地下随处可见架着大釜在烧热水,满地的鸭毛鸡毛,庖丁的案脚边湿漉漉的,这也是当初季胥到这里看了,没在这摆摊卖熟食的缘故。
“来这儿做什么?就是买肉,交门市也有呀,怎么跑这么远。”
田氏还当她买肉自家吃的。
季胥道:“我听曹姑说,这处花样多,且便宜些,才跑来这的。”
“老伯好巧的刀工,宰了这些鸭子,不知都是送往哪处的?”
只见一处屠案前,一个身穿圆领衫,头戴绿帻的庖人,须髯花白了,手劲却足,将这些拔了毛的鸭子开膛破肚,内脏一个盆,鸭掌一个盆,还有鸭头一个盆。
那些肉多的鸭身子,都教一次性用一个青铜大簋装
着,搬上车了。
“如今老咯,坐久了腰酸背疼,不顶用了。”这老伯道。
据这庖人老伯说,这些鸭身子是供向城内东市一家有名的食肆。
季胥见过那家会卖一种炮制的鸭肉。
炮,也是如今一种烹饪方式,是用泥巴裹着肉,放到火里烧制,取出来圆鼓鼓、外表是一圈干涸的泥巴,有点像后世叫化鸡的外观。
敲开来,内里是金黄油亮的整只鸭子,那家给取名叫“赵氏炮鸭”。
一说炮鸭,都说赵氏炮鸭滋味最妙,外酥里嫩,京中一绝。
季胥猜着,这鸭脚与鸭头部分油脂薄、肉少,在火中炮制容易焦黑,影响卖相,故才这样斩了另放。
“这宰好的鸭子七十钱一只,你要买,去找那个年轻贩子,买的多还能给你饶些价钱。”
老伯指的是一个专做牲畜贩卖的商贩,这庖人老伯就是他雇来杀鸡杀鸭的。
凤、珠、小幺在院中给那片胡荽、小葱锄草浇水,这是院墙脚下两尺宽,两丈长的一块地,安家之初,田氏便用小锄给松了土,栽种了这两样菜蔬,勤快的浇水施肥已经养活了,日常要吃随手就能摘,比外面买的要好,外面买的天气热,经不住放。
胡荽并不娇贵,一旦成活了,就能长的茂盛,如今这处绿油油的,极好的长势。先前季凤做蝉脯用的胡荽,就是在这拔的。
“二凤!交门市开市了!钱家的一对姑媳在那个空位置开张了。”对门的大牦在外喊道。
季凤忙的推了院门出来,问道:“她家卖的什么?生意如何?”
说的是交门市市中心空出来的肉摊,除了自家,另有钱、郑两家也相中了。
市吏说,三家先后各择一日,在这摊位上卖自家的熟食,哪家挣的钱多,这位置便赁给哪家。
对于官家的交门市来说,自然是喜欢赁给生意好的小摊贩,卖的越多,每月能收的市税也就越高,是以多家相争时,便出了这个法子。
昨日那郑家已经卖了一日,卖的是炙肉,她们这群孩子都去看了,兴许这郑家是生面孔,生意不如周围那些做久了的。
季凤这心里,自然是希望别家冷清,自家的热闹,才能赁到这好位置。
今日轮到钱家。
忙忙的和大牦他们赶去交门市看了,只见摊前停住不少的百姓。
“肉酱!钱姑肉酱!”
这对姑媳先前是在西市卖的,因那处市租高,才想搬来交门市,因此这肉酱是有口碑的,吆喝几句就有人来买。
那对姑媳在里头忙活,这里来捧场的客人,不乏她们这对本地姑媳在长安的亲朋好友。
季凤见这钱家卖的火,一时有些忧心自家明日的买卖。
“明日就轮到你家了,你家卖什么?”回去时,大牦问她。
季凤道:“阿姊回来了才知道,甭管卖啥,明日可得来给我们捧场哪,就是孩子们没几个钱,捧个人场也好呀,下次我沾的蝉都给你。”
“我叫上前门的皮儿、旺儿他们,明日伙着去市里玩!”大牦道。
这里凤、珠、小幺三个,与他们兄妹挥别进门了,见自家的牛车在院中,两边轮毂都是泥,不知驼了什么回来,车板上面湿漉漉的血水。
“好大一袋的东西,里头是什么?”
季凤见厨房一口鼓囊囊的麻袋,一解开来,先是扑鼻的腥气,看清了,里头都是些鸭脚、鸭脑壳、猪肝。
待田氏洗净一口大陶盆,整袋倒出来,下面还有些猪蹄、猪耳。
“这是咱家明日要卖的东西?”
季凤见这样多的量,因问道,
“这猪肝是做成切肝来卖?可这些鸭头鸭脚做什么?就是烀烂了,也没什么肉呀,白白的浪费了柴火。”
田氏将这些在交道亭市买来的杂碎分门别类的拣在各个盆里,说:
“你阿姊有个新吃法,叫做卤,是别处都没有的。”
“卤?”
凤、珠两个异口同声道,小幺也稀罕的睁大了眼。
“是了,釜中熬的大骨汤,就是为了做卤汁的。”
季胥自里屋打帘出来道,她想过了,这处位置只能卖肉食,就做些卤货。
槐市那处都是太学生,怕在堂下呼出浊气冲撞了博士先生,不好吃这样的重口之物。
这交门市里游逛的,以倡优乐人、市井子弟居多,想来这样咸香回甘的卤味,用来下酒是再好不过的。
只见她手中一个小簸,盛有茴香、桂皮、花椒、香叶等等一些季凤说不来名字的香料。
这些都用一块崭新的巾子,在沸水中煮过,包起来挽了个结。
当然,卤汁中的葱姜、油盐酱糖是另放的,如今的酱种类丰富,以豆酱为主,但都不如后世的酱油色泽浓郁。
因着季胥要做的是红卤,与白卤最显著的区别就是色泽之分,红卤适合卤内脏下水、鸭、牛肉,做出来的卤味棕红发亮,酱油是很重要的一味定色之物。
但如今的酱都达不到后世的标准,因此季胥是自己炒的糖色,另添了少许在酿酒时会用到的红曲粉,在卤汁中熬制。
这里季胥在配料、熬卤汁,田氏则领着孩子们在清洗杂碎,这可是个琐碎活儿。
按照季胥说的,猪蹄要烧火燎毛,刮净蹄趾间的黑皮;
猪肝要小心的摘除胆囊,千万不能弄破了,否则猪肝容易发苦;猪耳则要翻开褶皱处来清洗,刮干净毛根;
至于那些鸭头,更是要洗干净鼻孔的粘液,尤其上面会有一些细碎的毛茬,要拿锋利的小刀细细的刮,实在不行的就在火上烫一遍,还得劈成两半,浸泡了去血水;那些鸭脚一个个的剪去老茧、指甲,亦是不在话下。
因着家里卖熟食,用水多,足足有五口大水瓮来储水,素日买水也都赶了牛车去驮,今日洗这些杂碎,水都用尽了,田氏还驾车去拉了一趟回来。
刘老姑见状道:“做什么好东西呢?”
田氏笑眯眯道:“卤货,做好了送来给您老尝尝,明日可得去交门市捧场呐。”
一会儿工夫,桑树巷的人家都知道了,季家要做一种叫做“卤”的吃食。
“卤?哪里来的吃法?”金氏做买卖回来,在巷口听说了道。
“听说是胥女自个儿琢磨的,为着赁到交门市的空位子,下了功夫的。”一家妇人道。
金氏听说了,不以为意,仍旧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
季凤她们洗完这些杂碎,头也昏了,眼也花了,手指也泡的发白发皱了。
“嗳呦喂,我的腰快断了。”
季凤倒了最后一盆血水,老太太似的扶门呻.吟。
田氏汲水回来道:“小女娘还没长大呢,哪来的腰。”
“这后背酸的不行,不叫腰该叫什么?”季凤道。
“二姊话里都说了,叫后背呀。”
季珠笑道,她与小幺也没好到哪去,站起来都动弹不得,腿里像有蚂蚁在钻。
她们洗漱了睡觉时,手上还是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彼此嗅一嗅,在炕上打滚发笑,想到明日这些东西要拿到交门市去卖,满心的期待。
季凤道:“阿姊说的卤,到底是什么滋味呢?”
“不知明日好卖不好卖。”季珠担心道。
因着如今天气热,这些杂碎都是傍晌现买的新鲜的回来,处理干净了镇在凉水中,鸡鸣时分,季胥才起来卤制。
赶着早市去卖,从早到晚,不至于放味了,她将泡出来的血水最后一次倒了,渐次的将杂碎焯水,放进釜中去卤。
特地换了口厚实的陶釜来当卤锅,因着散热慢,卤上一个时辰,卤汁不易蒸发。
为着更好入味、防止粘底,不时的要搅动,凤珠她们是嗅着香味醒来的。
只见这卤出来的杂碎一点腥味也无了,色泽红亮,季凤啃了一个鸭掌,只觉着味深入骨,
“原来这就是卤!真香!”
田氏也觉着极好,“如今京中好吃炮鸭,这鸭头和鸭掌也用不上,便桥东头多的是,价也贱,就是猪下水,也比猪肉便宜呀!还是我女儿聪明,知道卤这些个杂碎来挣钱!”
这鸭掌买来才二钱一个,鸭头四钱,就是市面上多见卖切肝的,生猪肝价也不贵,一片七八斤的猪肝,也不过二十钱,这其中,猪蹄最贵,进的也少,拢共六个。
其实季胥倒想卤些牛肉来卖,但如今牛肉价极其高,就是长安这样的富贵地,普通百姓也吃不起,不适合做市井吃食,才在便桥东头买了这些杂碎下水回来,起初田氏还觉腥气,卤好一吃,抿着骨头,直说女儿这点子极好。
“有这样的好东西,咱们若能在交门市赁了铺子卖卤货,那银钱还不大把大把的来?”
第128章
因昨儿夜里还在下雨,槐市那处必定满地的水洼,要晒上一两日,才能到那处去出摊,是以今日全家都去交门市卖卤食了。
这卤好的杂碎,都用双耳大陶盘分门别类的放好,行车途中盖好盖子,至于这卤过杂碎的一大釜卤水,季胥也都
撇去了浮沫,在灶上盖严实了保存。
季凤起初还可惜道:“这大骨头熬的卤汁,这样的天最多放到明日就秽臭了,吃了闹肚,不能用了。”
听季胥说:“三伏天里早晚煮沸一次,便能天长日久的保存。”
“当真?还有这样的好法子?”
“不哄人,若是到了冬天,隔日煮一次就成,每次要卤杂碎时,适量的添些香料,这卤子用的越久,卤出来的东西越香呢。”季胥道,老卤便是这么来的。
她提前备好了一块黄松木板,提笔写道:
季氏卤食。
鸭爪,四钱。
鸭头,八钱。
猪肝十钱。
猪耳十六钱。
猪蹄二十钱。
鸭爪和鸭头是论个卖,后者则都是论份卖了。
猪肝她买来是一整副,切成四片来卤的,客人要则买一片去;猪耳则是半只耳朵连着些猪脸肉为一份;猪蹄是一劈为二,半个为一份。
这价钱都是提前与田氏商量好的,对于自己这笔字,季胥的说法是在宫城内,一个好心的太官教了她一阵子,后来妹妹们读蒙学,她在家也读书练字,才写成这样。
好在田氏不通文墨,信服了,甚至说:
“这都还是其次,这字就是那些苦读多年的太学生见了摊前的木牌子,也没有不夸的,足见是我女儿天分好,才多久就有这样的功夫了,若也能治学为官,少说是三公九卿级别的!”
听的季胥一阵心虚,总之田氏信服了就好。
她如今的厨艺,也推说是在宫中为奴时偷学的,田氏没有不信的。
甚至到外头去说,她女儿在娘胎里就会拿厨铲了,是得神仙指点过的,打小就有天分,如今这“卤”,都是她女儿自个儿琢磨出来的,别人越夸她女儿有能为,她越是受用。
一家子穿了不怕水的木屐子,向交门市去了。
田氏驾车,季胥坐在车前,后面放的是盖好的双耳陶盘。
她们孩子不好坐,跟着车走过去,一路都兴高采烈的,叫唤道:
“卤食,卖卤食欸——”
巷子里的孩子们闻声而至,一路伴着吆喝,惹的路人问:
“卤食?何为卤食?”
“季氏独门卤汁浸煮为卤,吃着香透里肌,咸鲜回甘,鸭掌、鸭头也有,猪肝猪耳猪蹄也有,妹妹买回去,就酒下饭都是极好的,我的这些孩子们,也都是爱极了的,吃了追着还要呢。”
田氏说的那妇人动心了,当街就说要看看。
“我家那口子好吃猪肝,每年都要做十来斤的腊肝,就是外头的切肝也不知买了多少了,倒不曾吃过卤肝。”
田氏前后张望了,将车勒停在路边。
季胥用匕首片了点卤猪肝给妇人尝。
这妇人细嚼了,只觉入口即化,未咽先滋,点头道:
“这卤肝好,给我来一份!”
季胥的手是洁净的,搬了刀俎来,现切了一份,盛在妇人的食箪里头。
这附近百姓到交门市去买熟食,都会自己携了食箪,就是遇上空手的,季胥也有备一些东郊灞桥买来的黄麻纸,但这纸粗糙,不防汁水,带了食箪的都不好用这个。
“哪个让你们在路边卖的!”
只见有皂服市吏来赶,好在她们也卖了这一份,田氏一面说些好话,一面驾车走了,吆喝着进了交门市。
这处是长廊式的列隧,总的有四十重,隧道中罗肆成百上千。
交门市的特色便是大食肆少,以市井小食居多,煎鱼切肝,韭卵炙豚,醴酒乳酪……
那些坐拥大廛室,也就是库房的大贾们,多是山南海北贩卖货物的,他们货积如山,低买高卖,有六谷五蔬、金银铜器、绫罗布匹……
这会刚好击鼓令市,渐渐的进来人,她们一家到了市内。
只见那郑、钱两家,早都在那摊子附近,等着观望了。
她们将这些双耳盘摆在案上,牌子立在摊前。
郑家生意冷清,已经无望租赁这位置了,来这凑热闹的,问道:
“这上头写的什么?”
“卤食,我家是卖卤食的!”
田氏道,不等细问,便卖力的吆喝起来,
“卤食欸!卤猪耳猪肝猪蹄——鸭掌鸭头——走过路过,瞧一瞧看一看欸——
价钱公道,滋味美妙,小孩吃了不哭不闹,大人吃了酒满杯,老人能不能吃?老人也能吃,吃了饭七斗!力大如牛!”
说的一圈人都发笑,就是不买,也要站住听上一会。
季胥趁着田氏说笑话似的吸引人的工夫,各取些卤食片成小份,用签子分给看客品尝。
“你怎么给我们吃凉的呢?”
钱姑也伸手得了片猪耳,故意唱反调。
“这卤食本就是热制冷吃的,就是现卤上热的来,也是要晾凉了再改刀装盘。”季胥道。
“哦,就和切肝似的!”
人群中有百姓应和道,他们拿到这卤食,酱色红亮,送进嘴里嚼了。
“嗯!味深入骨!”
“不错不错!”
“炮鸭煎鱼烂羊胃,炙兔鸡熬鼋鳖羹,什么新鲜的我没吃过。”
一个须髯银白,手持折扇,身着半旧长袍的老叟从这处穿过,不以为意道。
“是程公他老人家回来了。”
这年过六旬的程公也是安陵邑人氏,曾为尚书令,因无心居官而主动退职,云游四海。
“您老人家从云游齐鲁回来了?那地方风光可好?”
这老叟虽为士大夫,却不讲究“千金之子不入市”,好在一些市井热闹之地游览,因此这附近百姓多有认识程公的,还能与他说几句话。
“这程公云游各处,尝过千百种吃食,就是蒙上眼睛,也知道这菜里加了什么佐料。”
“这卤食,您老人家在外地可有见过?”
程公道:“虽未见过,却也能猜着了,不过是浸煮而来。”
这程公的目不斜视,令大家议论纷纷,季胥听说了,主动道:
“程公说的不错,可浸煮只是其一。”
说的程公站住了,只听她道:
“其二是独门卤汁,我这独门秘方的卤食中,有二十八味调料,程公来尝尝看,若能说全了,就当我将这方子当场公之于众。若不能说全了,也无妨,每说出一味,便给程公免费奉上一日的卤食,任由挑选。”
这话一说,周围都沸腾了,越传越开,驻足的人也越发多。
“季氏卤食开张第一日就要公布方子了!”
“卤?什么新鲜制法,咱也去学学!”
“快去看看!”
程公倒觉有趣,点头说好,尝过季胥递的,捻须点头似有赞赏之意,说了两味:
“盐、酱。”
听的大家摊手,“说了白说嘛,盐酱乃百味之首,程公您这舌头细品品,可还有别的调料?”
这卤食他们吃着滋味独特,自然都想窥得方子,自己也能卤了来卖。
“是了,盐酱是有的。”季胥道。
葱姜蒜子饴糖这些程公也都说了,不在话下。
只见他渐次的尝了,开始说出些不寻常的调料:
“茴香。
丁香。
桂皮。
香叶。
花椒。
山奈。”
每说一样,季胥点头了,人群里便拍手称好。
“好!”
“好!”
听的稀罕不已,才知一些药用之物竟也能做香料,若非程公,他们哪能知道。
田氏心急了,拉了季胥悄悄的道:
“你这会子倒老实,认下做什么,他说对了你也摇头便是了,要真叫他说全了,那还了得。”
其实这程公只要说了,甭管季胥认与否,有心信了程公的便会去试,她赌的就是程公不能将这二十八味说全,反聚了这些看客,赚足了人场与名气。
“橘皮。”
这味橘皮,程公是连尝了好几块猪耳才吃出来的。
“橘皮?竟也能入味?”
“十三味了!程公!这里头还有什么?”
四周人心激动的道。
凤、珠她们这些孩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别说
了,别说了……心里祈祷道。
“橘皮说着了,程公先喝口水漱漱口,再尝尝这卤肝。”
季胥倒是不慌不忙,还给人倒水切肝。
程公细细嚼了,沉思半晌,摇头道:
“是老身技拙了,这里头滋味交缠,倒说不上来是什么。”
“您老能说上这些,已经让我一家心惊肉跳了,说好的,免费给您奉上十三日的卤食,您随意挑,我不收您的钱。”季胥笑道。
程公倒不差买熟食的钱,好的就是这样品玩的意趣,捻须点头道:
“好!好!我回去细尝了,定将你这二十八味品全了!”
各挑了一些,摇扇去了。
程公一走,看客们蜂拥而至来买,有觉着味好想吃的,有私心想尝出余下十几味的,自己取而代之的。
季胥摊前一时车不得旋,人不得顾,后来还排上队了,队伍都到市门口了,出摊不到半日工夫,全卖光了。
看的钱家姑媳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她们算了,季胥这车东西,少说也卖了二两银子,比她们卖肉酱挣得多,且她这还有许多没买着的。
那些空手而返的说:
“明日可还来?”
“这摊子还没租定是你家的?”
听季胥说要看三家的谁卖的多,才有定论,买家都希望她得胜,这附近的小贩,自是希望她这样抢生意的别来。
季胥她们请点了钱,将数目报给监管的市吏,市吏也点了一遍。
“怎么样?是我家卖的最多吧?”
季凤心切的道,她前两日来看了,郑钱两家的生意皆不如自家的,因此心里很是盼着了。
两个市吏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道:
“是你家最多,不过,还有一家也相中这位置,明日要卖,你家居多还只是暂时的。”
“谁家?先时也没说呀,还有哪家要卖?”田氏道。
“喏,那家卖粱饭肉羹的。”
只见市吏指的那处,是角落位置的金氏,她冷眼看了半日那处卖卤食,生意好的不得了,越发想得到那位置了。
第129章
次日,金氏母女便在这中心位置卖起了粱饭肉羹,因她女婿是这交门市的市啬夫,旁的小贩对她多有恭维,说:
“这样的好位置,合该金大妇得了去,她若不得,别的什么肉酱卤食,就更加不配了。”
“就是,我吃着这粱饭肉羹的好味道,全长安也没有第二家了。”
哄的金氏眉开眼笑,一面和人吹大话,一面到人家那顺了点吃食回来给季止解馋,酨浆饮子、煎鱼、芋子饼,两只手拿满了。
“记着多少数,来日一并给了。”
金氏这样说,那些小贩也不敢收她的钱。
“不必了,不必了,不值几个钱。”
怕月底时被市吏针对,狠狠敲一笔竹杠。
季止别扭的捧着这些吃食,说:
“阿母又不给人家钱。”
金氏拧她一把,骂她笨,“白得不好?还给啥钱,嫌钱多烧的慌哪。”
这煎鱼芋饼香味霸道,季止到底嘴馋,全吃干净了,连手指都舔了一遍。
只见她梳着一对双丫髻,身穿半旧不新的酱色衣裳,这还是最早从家里带出来的,捡的季元的,穿着都小了,金氏又给她改大了。
从前在邯郸姨母家,姨母也给她做了两身银红的绣花裙子,还给买了绢花头绳,要她在长安时穿。
金氏叫她收着,逢年过节再穿,卖熟食穿那样好的裙子,白白糟蹋了。
那裙子鲜亮好看,季止哪放的住,强穿在身上一次,只是她穿惯了土衣裳,穿裙戴花反倒不自在,扭手扭脚的,最后还是穿回了这身旧衣裳。
吃完东西,趁着金氏不留神,她到钱匣子里,摸了两个钱出来,暗暗的藏在自己袖子里。
金氏在这处做买卖,只觉着哪哪都好,视野也开阔,人也多,嘴又甜,比原先那处,四周都是买菜老翁好的多,越发觉着自己有个好女婿了。
“不是四两的肉羹?就这点肉,哪值四两,还是汤多肉少,你这生意做的越来越不厚道了。”
买熟食的市井百姓并不买金氏的账,举着食箪里的粱饭肉羹,叫嚷开来。
“一直都是这样,肉羹肉羹,还能只给肉不给羹汤?肉多了反而腻味,就是要汤汁浇在饭上才好吃。”金氏强辩道。
“你这妇人,少给了肉,还一箩筐的歪话!我也不与你费口舌了,要么再舀一勺肉给我,要么将钱退给我,这东西我也不要了。”那男子道。
金氏叉腰道:“到了你的食箪里头,反说不要了?你也要多一勺,他也要多一勺,我尽倒贴给你们了,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你再给些钱,我才多给你一勺。”
她自信自己这肉羹滋味好,就是肉少点,汤多点,也照样有人来买,并不输给这男子的要求。
那男子不肯给,当市与她吵闹起来,还赌气将那食箪砸在她摊前了。
金氏叫招手那些市吏来,要将其撵走,这处乱糟糟的。
凤、珠她们在旁边观望,跑回家说了这事,
“吵起来了!吵起来了!伯母的生意不如我们,她还有工夫和人吵架,卖的一定不如我们多。”
季凤道,心觉这位置是自家的了。
“什么?凭啥是她家得了,那粱饭肉羹卖的没有我们多!”
当日闭市后,她们一家到市吏面前问了,却得到这个结果,季凤辩道。
她在旁边看了一日,心里默默数了,那金氏顾着和人吵架,卖的恐怕一两银子也无,连钱家姑媳都比不上。
田氏一时也气了道:“你们分明是看她女婿是市啬夫,故意的弄虚作假!这位置分明该我家得了!”
市吏不理会,反赶她们走,季胥说了好话,才留下来,说道:
“我也知道你们难办的,那位置金氏强要,便由她得了,只是她原先的位置空出来了,我家是剩余三家卖的最多的,那空出来的位置,还望官爷能租给我家,日后的卤食,少不了孝敬的。”
说着暗暗的朝这个资历老些的市吏手中塞了块碎银子,那老市吏掂着有二两的重量,点头道:
“就这下剩的位置,钱家那对姑媳还在我这处求情呢,若不是看你会做事,也不租给你了。”
季胥告谢着出了市楼,田氏正在哭天抢地的,对着看客说冤情:
“不得了啊!她们金氏姑婿仗势欺人!强抢了我家的位置!你们评评理,那日的卤食,卖的是不是比那粱饭肉羹火热?”
聚着小簇的人,对着市楼指指点点:
“金氏?她家我知道的,昨儿还为着四两肉羹和人吵架。”
“她家那肉羹倒是好吃,就是做买卖的人不厚道,我不爱和那样的人来往。”
不过这些人看热闹居多,到底是才卖了一日的卤食,总不至于为了田氏说冤,去质问市啬夫的。
季胥出来了,拉了田氏道:“阿母,瞧这是什么?”
只见季胥手中一爿一尺宽长的木牍,季珠踮脚凑脸,先读懂了右侧的两个字:
“赁书?”
田氏不识字,但大致看的懂那上头红彤彤的官印,回过神来,说:
“是赁的那西南角的位置?”
季胥道:“是了,正是一起头咱们看中的那家,被金氏后来者居上的,如今她得了市中心的好地方,那处正好由咱们拣了来。”
“那地方偏僻,究竟不如这处好……”田氏被金氏抢了一头,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阿母毋气,要我说,西南角的位置,每月的市租,比中心处便宜了五两,这都是省出来的钱;
二则,咱们昨日借程公出了风头,不少人都知道卤食了,就是地方偏些,咱们耐住性子,卖出名声了,也就不拘地段好坏了。”
说的田氏动心了,“是这个理,咱们那卤食,全长安仅此一家,还能卖不过她金大妇?”
“就是呀,兜兜转转,咱家得到了起头就想要的位置,也是好事一桩。”季胥好心态道。
她们一家到那位置看了,只见附近多有卖菜卖鸡鸭卵子的,活鱼活虾也有。”
“咱们的熟食也算一道凉菜,在这处也好。”季胥道。
地方租好了,季胥母女又去了便桥东头,买些杂碎下水回来,因着日后长期索要,贩子还大气的给她们饶了价钱。
因着前些日子下雨不停,趁今日放晴,箱笼里的东西一早都拿出来暴晒了。
回去时,将院中晒的席子、枕头、冬衣被褥都收了起来,收进去时一股太阳的味道。
院里空了,荫下摆了陶盆盛水,妹妹们依旧撸起袖子,帮着洗刷干净了杂碎下水,嘁嘁喳喳的忙到傍晌。
季凤利落的劈开鸭头,丢到水盆里,不忘取乐:
“我说个笑话你们听。”
“好!说来听听。”这活琐碎,蝉鸣中坐久了季胥都觉着要打哈欠了。
“就说有个鲁国人,举了一根长长的竹竿要进城,竖着进,横着进,都不行,因这竿太长了,他气的不行。一个老头说: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经历的事比你吃过的盐还多,我告诉你罢!将这竿从中间锯断了,不就能进去了?这鲁国人真就照做了,还说是妙计呢。”
说的大家一哄而笑,隔壁金氏趴墙听了会,嘀咕道:
“还有心思笑!明日到那角落去,看谁还买她那卤食。”
次日辰时,田氏带一家子去了交门市出摊。
金氏不甘示弱,在那好地段叫卖,只是她昨日和人骂仗,闹的难堪,大家都知道她这处缺斤少两,一时不肯来了。
当然也有不知情的,仍旧来买,只是瞧着也就那样,不冷不热的。
反观那角落的卤食,那摊子本就小,展臂之宽,里头最多容纳两人,摊前却是围住不少的买客。
“是程公家的小僮?你叫什么名字,说好的,不收程公的钱,你尽管挑,要些什么?”
季胥认出那日伴在程公左右的小僮,见他来替程公买卤食,热情的招待了,记着那日程公的喜好,多多的放了猪耳。
临走还放了一个鸭掌到那小僮手中,“拿着路上吃罢。”
那小僮提了食箪,欢天喜地的走了。
田氏也不拘在那里,而是游走在交门市各处,叫卖道:
“卤食!全京仅此一家的卤食,独门秘方!程公吃了称好的卤食——开张第一日,买者必送一份猪肝!”
路过金氏摊前时,嗓门尤其响亮,惹得金氏咬紧了槽牙,也争抢叫卖起来。
“卤食?是那日程公也未能辨出二十八味的卤食?”
“在哪儿呢?”
“就在那西南角。”
一时不少人争相向那处去的,因着今日送猪肝,也有为了这猪肝,去那凑热闹的,卤食摊子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这队伍甚至排到了金氏的粱饭摊子前面。
还有那不明就里来问金氏的:
“前日在这处卖的卤食呢?怎么换了你来?”
金氏气的没有好脸,挥手赶人走,
“去去去!你既爱吃卤食,何必在我这处碍眼!”
季止因她心火旺盛,都不敢偷钱了,怕被逮着一顿好打,比平时卖力的叫卖,只是也喊不来人。
越冷清的反而越是无人问津,那队伍越长的,越是络绎不绝的人。
金氏一时悔青了肠子,这市中心,也不比那角落好多少,反而贵了五两的市租。
第130章
开张头一日,季氏卤食如火如荼,接连的来人,有一个来的晚,站在摊前打量,将猪蹄猪耳都包圆了。
季胥见还剩了两个鸭掌,便将这做搭头送给了那人,那人额外得了也开心,爽快付了钱。
出摊半日工夫,这几个双耳大陶盘全卖空了,还留出半日工夫,回家吃了口饭,和妹妹们点了点这一日收的五铢钱。
一个老樟木做的两尺长阔的钱匣子,沉甸甸的,季珠一人都抱不动,是和小幺两人才抬了,哗啦啦的倒在炕席上。
她们数了十个钱为一摞,足足累了四百摞,那就是四千个五铢钱,有五十斤重,就是这时候的一斤是后世的半斤,也有二十多斤重了,难怪这钱匣子季珠一人抱不上炕。
“有四两银子!比三家比试的那日卖的还多,翻了一倍呢!”季凤道。
这些散钱,季胥会抽空找子钱家换成银子。
田氏打着蒲扇,搭着腿掐指算了算:
“除去二成的市税,买这些新鲜杂碎、香料、薪水钱,还有那摊子每日三百三的市租,自家的人工就不去算了,这样么……净挣的得有二两银子!”
这其中,要属那些罕见的香料本钱最贵,但材料的便宜又弥补了这一点。
“乖乖咧!一日二两,一月就是六十两,再有槐市那处卖熟食和杂货挣的,一个月怎么也有七十五两的进项,天长日久的做下去,咱家若要买隔壁那样的两间屋子,不用两三年,一年就能攒足钱了!”
田氏算的两眼发光,满面春风的,
“到底是我女儿有主意,就是地段不好,也照样引的人来买!”
季胥看比试时不够卖,特地多卤了来卖,没承想在角落也卖空了,一想到将来能在长安“二环”买房,她也是满心期盼的。
就这样卖半日是最好的,清点了钱,歇歇午觉,还得去便桥东头买杂碎,为明日的新鲜卤食做准备。
傍晌,季胥自交道亭市买了一大兜子的下水杂碎回来,田氏提了两升挏马酒,三斤的烂羊胃,在巷子口和刘老姑她们扯闲天,张手比划着,满脸神气。
“瞧,谁家的金疙瘩回来了。”刘老姑对着牛车上的季胥笑道。
“你也太会挣钱了,哪日能成三百万的巨富了,那时候也找我们作戏取乐了。”专门给人家作滑稽戏的秋婶道。
三百万巨富,是茂陵邑那边的说法,先帝一纸《迁茂陵令》,命那时家訾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一律迁徙在茂陵邑,据说那边直到现在住的尽是豪门巨富。
安陵邑的倡优乐人,多是为那样的人家唱戏讲笑话的,所以秋婶才说这话来打趣她。
“秋婶哪里的话,等我真成那样的巨富,秋婶想必是闻名长安的俳优了,出入高门,被封作舍人,哪里还看的上我呢。”
说的这圈人都笑了,秋婶点着她道:
“你们看看,她这张嘴多会哄人,难怪能挣着钱了!”
“也不知像了谁,若说随了田姑,那应该是张会骂人的利嘴呀!”另一妇人笑道。
“放屁!”
田氏笑骂道。
“你们听听,我没说错吧。”
这里笑着散了,田氏坐上牛车,一并进家门了,晡食的饭菜都提前备好了。
只见红陶盘里,有臛芋、酱胡瓜,韭菜煎卵,都是田氏做的家常菜。
如今做菜好用肉酱,各种各样的肉都能用来做酱,譬如鱼酱、蚁子酱、大肉酱。
做酱的肉要提前加盐暴晒,使其干燥,做好了能长时间保存,如今好吃肉酱,也和新鲜的肉不易保存有干系,毕竟没有冰箱,有些住的远离闹市的人家,少不了制肉酱来吃。
这臛芋,是用新鲜芋子,并大肉酱蒸出来的,底下浅紫的一层,田氏就怕她们吃不好,吃不胖,上面铺满了油亮金黄的肉酱,一口下去,别提多满足了。
酱胡瓜又很爽口解腻,也是田氏自己用一小缸酱来的,如今正值胡瓜的时令,要多少有多少。
季胥先衔了小根,脆脆的咬来吃。
那韭菜煎卵,类似于后世的韭菜鸡蛋煎饼,是蛋多菜少,金灿灿的一盘。
“来咯,浊氏的烂羊胃。”
田氏将那才在渭桥北头买的烂羊胃片出来一盘,放在案上。
这浊氏的烂羊胃,可谓全长安,乃至全国都出名的,提起烂羊胃,都知道卖羊胃脯发家致富的浊氏。
这浊氏的烂羊胃不仅在渭桥北头的交门市有卖,就是东西大市也有浊氏的店肆,她才是真正的成为了秋婶所说的三百万巨富,据说现在已经在茂陵定居了。
季胥的卤食,什么时候做到浊氏的烂羊胃那样,既有名气,又有店肆,那才是做成了。
母女俩用碗倒了挏马酒来吃,还有早上留给自家吃的卤食,搭着烂羊胃,最是下酒。
田氏在门口叫回了在巷子里玩蛐蛐的孩子们,
“蛐蛐笼不要拿进来,搁到外头去。”
孩子们不舍的放在了窗台上,洗手去了。
“好香呀!”
季凤进来道,一家子向案吃完晡食了,又伴着在院里洗刷那兜子杂碎。
直到太阳落山了,活也做完了,肚子里又想东西吃,于是田氏洗了一篮子的甘薯来。
这甘薯外表像芋头,从前在老家田氏也种,上面能长出巨魁,将皮剥了,里面的果肉白如脂肪,咬着脆沙沙的,和它的名字那样,甘甜充饥。
这里在席上吃甘薯,母女说着体己话,只听外头敲门。
“谁呀?”
季凤窜的过去,田氏也跟在后头。
院门一开,只见是从前带她们看房子的驵侩小郎,这次领了一对夫妇来。
那夫妇自轺车下来,富贵打扮,站在外头,便伸脖子往里看,田氏挡了道:
“做什么的?”
驵侩小郎笑眯眯道:“田姑吃饭没?这家的主人在茂陵做买卖,要卖这房子,托我带了人来相看。”
“可我们当初赁了这房子半年呐!买卖不破租赁,要卖房,也得等赁房书到期。”
田氏虎着脸就要赶人走,驵侩小郎机灵的道:
“话是这么说,只是这家主人要卖,咱们也只是做事的,我已是向他们求情了,说是破了租赁,愿补半个月的赁钱。”
话说到这份上,田氏也不是那不近人情的,看在小郎的面上,开了院门由这对夫妇进来了。
季凤进来报信,季胥已经听说这事了,只见他们夫妇,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浑然当这里已经是自家似的。
又逛到厨房,甚至要揭开马蹄灶上那陶釜盖,这里头煮的是每日的老卤,已经沸了,满室的香味。
“咄!哪来的蹄子!我家灶上没煮你的米!还想留下吃饭呐?”
田氏将那妇人的手拍开道。
年轻妇人和她夫君埋怨道:“这桑树巷都好,就是住的人,上不得台面,瞧瞧这吃的都是些什么。”
扫了眼案上那些泡在水中的杂碎,掩鼻说的这话。
她夫婿也是点了点头。
偏偏还要继续逛,逛到里屋,左瞧右看的,也不仔细地下铺的蒲席,踩了两个鞋印上去,还各处的指指点点:
“待我们住进来,这些都要丢掉,重新修一番,我很瞧不上这家的布置。”
田氏道:“瞧不上还来?茂陵有更体面的,大可买去,只怕是钱不够,才在这处打转罢!”
那男子顿时驳道:“你说谁钱不够!”
“瞧你脸红脖子粗的,就是说中了,也别大呼小叫的,吓着自家妇人。”
田氏道,眼看要吵起来,驵侩小郎连忙来打圆场:
“这处只是这区宅院的一隅,请随我来,前头大着呢,老爷夫人看了必定心满意足,您这样的官人,就该住大院子不是?”
连哄带请的,那男子甩袖而出,对着驵侩指桑骂槐:
“你带我们看的都是什么屋子!尽是些毫无心胸、野蛮粗俗的市井小人!”
田氏也不甘示弱,大嗓门儿道:
“二凤,打一桶水来,将这屋子好好的刷一刷,还有那席子,给我丢到弃灰坑下去!”
“哎!”
季凤应道,不过这席子到底没丢,洗了一遍,晾在房檐下。
她们母女这间屋子,原本是一区宅院西北角的仓库,临着桑树巷,为了对外赁房,砌墙和主院隔开了,她们的院门,原本是这区宅子的后角门。
前院的屋子,赁给了两户人家,其中一户是秋婶一家;另一户则是做市井买卖的小贩。
季胥去秋婶家送过吃食,因也知道这院子的格局,这宅院整体呈回字形,前院开阔,一堂三室,有一个带水井的东厨,东北向还设有牛马厩,西北向则是自家的仓库改装房了。
院门对着交门市北大街,出去就是交门市的北门,在秋婶家串门都能听见墙外闹市的喧阗。
“什么人呐!别乱翻乱动的!”
季胥她们这处,能听见秋婶对那夫妇的叫嚷,后来也是吵了几句嘴。
“小郎,到我家来吃碗茶。”
季胥到北大街等了,只见驵侩小郎将夫妇送上轺车,晦气的甩手走开了,听见季胥叫,到她跟前说:
“那分明是对铁公鸡,装什么阔老爷。”
季胥问道:“这区宅子坐北朝南,格局方正,他们没瞧上?”
驵侩道:“我也这样说,这宅子住着多旺人,他们只说不好,各处的挑剔,怕是压根儿买不起。”
130-140
第131章
说着话,季胥带张二郎到家里,煎了散茶来吃。
田氏也关心这房子的去向,听说那夫妇不买,倒松了口气。
“一时半会的,还没找着别的房子呢,说搬就搬哪那么轻易。”
秋姑、陈姑是赁了前院的两户人家,因宅院要被卖的事,也来这处说话,见驵侩小郎在这吃茶,拉着细问。
“我家赁这院子五六年了,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说卖就卖,教我们忙手忙脚的,也不提前透个气,这东家也太不近人情了。”秋姑道。
陈姑和她汉子是在交门市卖瓜果的,时日虽浅,但这处离闹市多近,也不想折腾的搬家,在一旁听着。
张二道:“那茂陵的东家在别处亏了钱,要拿这处来填补,你们依旧住着,边找下家,这区宅子卖价是一千五百两,相看也要一阵子,不是立刻就能卖了的。”
“一
千五百两?”
秋姑捂着心口,乍舌不已。
这价钱,季胥才刚已经问过了,她还关心,能不能只买后头自家这一小隅,张二说不成,这区宅子总就一份的地契,不能这样裁着卖。
况且她家后头原是这家院子的仓库,缺了这一角,这院子再卖就不成样子了。
这日后,家中接连的有人来相看,住的也不安生,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外人。
好在卤食是鸡鸣时分才做,只要那老卤白天看好了,那些人来了,也打量不出什么。
不过也有的借口来相看屋子,却一个劲在厨房打转的。
季氏卤食近日在交门市卖的火热,旁的小贩自有惦记的,凭着程公当众说的那十三味,也浸煮了卤食来卖。
不过都不是季氏卤食那个味,不曾抢了季胥的生意,只能眼红罢了。
听说这区宅院要卖,特来这处嗅嗅瞅瞅的,问东问西:
“你家是交门市西南角做卤食的?”
“每日就在这处做了去卖的?”
“这小点地方能做多少?”
还想看灶上那卤汁,被田氏抄起扫帚打了出去,对那小郎道:
“张二张二,你年纪轻轻两眼也昏花了?他哪有一点买地买房的心思?鬼心眼子都在我家灶上呢!”
这个叫张二的驵侩小郎哪有不丧气的,这个月以来,尽是些打着别的主意来相看的,白费他口舌,一点好也捞不着,拉着人赶忙走了。
金氏刻意到巷子里来泼水,停在门口看隔壁的热闹,巷子里也有别家闻声出来的,金氏道:
“到底是自家有房有地好呀,就是外面下刀子,关起门来也不干己事呀,
这赁来的屋子,人家说要卖就要卖,一屋子的女娘,进进出出的外人,多不好呀,刘老姑,你老说是不是?”
刘老姑不爱搭理她,这金氏瞧着一个体面人,爱占便宜,谁家晡食煎鱼了,炸肉馅丸子了,她这老猫嗅着香味就来了,在边上和你拉扯闲话,也不客气,一个人能吃掉半盘子。
自家有好的香的了,倒把门一关,谁也进不去她家,到外头又经常说自家吃的多好,隔三岔五的买肉买鱼给女儿补身子,巷子里的姑子们都不爱听。
“你若是没个好女婿,这样的屋子,还能住的起?”
秋姑拿话抢白她,“不定在关外哪处落魄呢。”
“呸!让人取乐的俳优还有脸了!”
金氏看不上秋姑这样的俳优,甩了甩脸盆里的水,摔门进去了。
话说田氏一家,的确因这些相看房子的,多有不便。
田氏也在各处另看了房子,都没找到满意的,要么离交门市、槐市太远了,要么不划算,要么里头合住的人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总之没找到合适的,暂时也还住在这里。
前院的秋姑也是,那对卖瓜菜的夫妇,倒已经搬走了,说是投靠在了亲戚家中。
田氏看了这各处收拾的利整的屋子,心里不是滋味,她究竟在房子的事上,免不了被金大妇压一头,说:
“早几年君姑君舅分家,你们那短命鬼的阿翁没本事争,只得了个破烂的柴房,如今住个仓库改的小屋子,竟也不能安生,被她金大妇看了笑话。”
“阿母觉得如今住的这院子如何?”
季胥问道,天已经渐晚了,想必也没人来相看了,她们在院中洗刷杂碎。
卖卤食的一个月以来,她又加了鸭胗、鸭脖、鸭心这些卤来卖,关中人好食下水,这些也很受喜爱,每日都能卖空,进项比原先还多。
田氏搬来木头支踵塞到她腿下,这样支住跪坐着,膝盖不易疼,不然天天跪坐洗刷这些东西,早也受不住了。
妹妹们也都支了来坐,田氏手上忙活着,一面道: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院子虽小,但也是咱们来长安的第一个落脚处,刘老姑她们也和气,除了那金大妇碍眼,倒也没别的不好了。”
季胥拿着剪子划拉道:
“不是咱们这处,是这整区宅院,阿母觉着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一堂三室,有个东厨,前院还有口水井呢,院子少说有十三步,对面大街就是闹市,这大院子多好,比金大妇住的还气派的多呢!也不知这东家是做啥生意的,买得起这样的院子。”
如今六尺为一步,这院子格局方正,换算成后世的面积,整区得有三百平左右。
虽说比不上城内那些高门望族的大第,但在普通百姓里,尤其闹市附近寸土寸金的地方,已是上乘住所了,不然这里也住不下三家人。
“咱们将这区院子买下来,阿母觉着可好?”
“这是糊涂了,咱家哪来的一千五百两,连个零头也还不够。”
田氏心里有笔账,她们到这安陵邑两个月,槐市卖了一个半月,交门市卖了一个月,她先时在码头那挣了些,加上原有的银饼盘缠,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百六十两。
“女儿想着,可找子钱家借贷,就在我时常换钱的那家,利钱也在附近打听了,给的是最低的,借贷千两以上,是十三分之一的利息。”
这利息放在后世肯定是偏高的,但这时候也没有央行基准利率,子钱家做的就是借贷赚钱的生意,吃的利息也高。
季胥算过了,贷一年,利息在百两左右,她们如今月挣七八十两,最多贷两年,就能还清本息了,这些利息,就当为了住好点的房子,出的房租了,早买也早享受。
田氏吃惊道:“不成不成,借一千多两的债,忒吓人了,万一这买卖不好做了,还不上了,那些子钱家雇了打手上门逼债,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到这步,女儿还想将卤食做到各处,将来开家大食肆呢,日后五陵人口只会越来越多,甚至会修更多的陵邑,闹市附近的宅院地段好,必定是看涨的,晚买价钱也更高;
再个,如今住的是仓库改的屋子,院子也狭小,咱们在这洗刷,摆几个盆就挤住了,牛厩离的也近,多少不卫生,有了带水井的大院子,做事也能摆开了来做,咱家的黄牛,也能拴到后头专门的牛马厩里去,离厨房远,做出来的东西也干净卫生,买卖自是节节高升;
再有一则,买了房子,咱家才能迁户在这处,妹妹们读书的事也就能落定了,若是真等攒个一两年的钱再买,白白蹉跎了她们的辰光。”
“最最要紧的是,”
季胥凑过去笑眯眯道,
“女儿想让阿母住大房子,在伯母面前扬眉吐气。”
“你这一则二则三则的,”
田氏故意板了脸,湿手隔空戳了她一下子,
“阿母笨嘴拙舌的,说不过你,日后还不上钱了,可别拦我去码头做活。”
“阿母这是应了?”
季胥只当没听见后头那话,喜的将她抱住,对妹妹们道,
“咱家要住大房子咯,我这就去找张二,你们在家听信罢。”
赶忙的拭手,去张二家里了。
“你要买?当真?”
张二家里兄弟姊妹多,旧炕上爬来爬去的光屁股小孩,还有一个骑在张二头上,也不影响他扒饭。
他家阿母洗了个甜瓜给季胥吃。
“吃,他乡下大父种的,甜着咧。”
把这些捣蛋的孩子抱去外头玩了。
季胥谢过,吃着甜瓜,实话道:
“当真,只是我手中钱不够,得找子钱家贷些钱,可能要个三五日工夫,你也别带人来相看了,将这房子替我留住。”
先前才落脚在桑树巷时,她想着日后做买卖或者买房子多有要使钱的地方,便去信,让老家照看豆腐肆的陈家,将这一年来的收成,托了可靠的同乡人送来长安。
包括家中西屋地底下埋的二十五两银饼,也在信中说了,托陈家挖出来,一并送来这处。
去信是两月前的事了,这时节乡里会有进京服役的汉子,想必是托某个可靠的顺路捎来,算日子这两日应该能到了。
等得了这些钱,多少能少贷些要出利息的钱。
张二知道她的卤食生意正当好,就是贷钱,也是有这能耐来还的,不像近来陪的那些兜里没钱只说大话的相房客,因此信她的话,说:
“你要我肯定给你留的,且我与你交个底,这房子,东家给的底价是一千四百八十两,能少个二十两。”
第132章
渭水在太阳底下粼粼闪闪,渭桥北头有漕船驻岸,桥上人如水,车如流。
季胥戴着遮阳的帷帽,在码头上等人,只见那漕船上下来些年轻汉子,东张西望的打量这
繁华京师。
其中一个汉子,方阔脸,戴帕头,穿一件粗布短衫,露出黝黑的胳膊,包袱紧紧的抱在胸前。
一从船舱钻出来便举目望向岸边,见季胥朝他招手,也挥了挥手,露出一口大白牙。
“邓家大兄这一路辛苦了,你阿母在家还好?”
这是邓家大郎,迎前了,季胥招呼道,当初他阿母邓家媳妇和刘家媳妇合买石磨,成了个小作坊,给季胥供应豆腐皮的。
她和邓家大郎自然也打过照面,知道是个老实可靠的。
“好着,阿母总说托你的福,家里挣了些钱,去年买了金大妇家两亩地,拿来种菰米,再有个把月就能收了,今年的田税和口算钱就不用愁了。”
邓大郎道,他年满二十,是来京师服卫士役的。
同行的还有灵水县的汉子,都是一批来服役的,彼此说话,有吴地的乡音,季胥听了格外亲切。
这批服役人员,是为首的车父负责,和车父约好会面时辰地点,季胥暂时将邓大郎带了出来。
家里牛车是田氏每日往返槐市要用,季胥离交门市近,买了辆独轮车,每日推几口双耳陶盘去对街的市里也方便。
这会是雇的牛车来码头接人的,带了邓大郎到交门市打尖,这处沿路的小贩都是相熟的,拿眼瞅着,问她:
“胥,旁边这是谁呀?”
“难怪早早的收摊儿了,是去码头接的他?”
“这是我家乡要好的大兄,来京师服役的。”季胥笑道。
邓大郎才坐车过来,这一路的车水马龙,教他看花了眼,这会子被人一个劲的笑眯眯打量,越发的不好意思了。
只见季胥带她进的是个大店,案上酒菜齐备,都是些他叫不上来名字的菜式,那香味勾人,他咽了咽口水。
不过心里有事,也顾不上吃,左右看了看,从包袱最底下的夹层里,掏出个结实的钱袋子,拿给季胥,说:
“这钱在身上,一路都不踏实,不敢睡死了,你点一点,一共四十五两,陈家大母说,这里头二十五两是地下挖出来的,二十两是豆腐肆挣的。”
说到豆腐肆,他口气不禁惋叹,
“家里如今有张豆腐、李豆腐,去年底就有许多挑担卖豆腐的,都是寿春合肥那边传来的,好些会做的,咱们倒不是唯一的了,
后来县市里也开起间豆腐肆,那家仗着是潘县令的亲戚,排挤陈家,接连的让人去找茬,陈家大父还因与人争执伤了腿,生意也被他们作贱坏了,年初便没有再赁那小肆了,都是陈家大母挑担到乡下各处叫卖,这样多少还能挣点,比开店肆划得来。”
豆腐做法会传到家乡,季胥当初经过寿春时便猜到了,如今并不意外,只是担心陈家二老,
“陈大父的腿伤怎么样了?”
“这是半年前的事了,好在伤的不重,如今已经养好,能下地干活了,
他们让你放心,只是心里愧疚,当初好好的一间豆腐肆,也没给你看顾好。”
“这倒是其次,人没事是最要紧的,我也不打算在家开豆腐肆了,如今在这处做熟食的买卖。”
邓大郎听了满眼的钦佩,道:
“咱们那都说‘人闻长安乐,出门向西笑’,你倒真的来了这西京长安,还做上了买卖,家里那些人知道了,不定多羡慕呢,有几个到过长安的呢,
就是我这样服役的,也只是苦干一年,又赶着回乡了,今日托你的福,还能到闹市看一看。”
两人边聊边吃,邓大郎起头还有些不好意思下筷,说:
“何必来这么好的地方,怕是要不少钱罢?”
“不值什么,咱们两家要好,大老远的来了这,自然得吃好喝好了。”
后来季胥还拿了一大包自己做的卤食,让他带去西郊大营,分给同乡们吃。
雇车送他到大营附近汇合,看了眼这里的营帐和望楼,说:
“我记住这处了,日后来看你,你若有休息出营的时候,也来那交门市找我,今日时辰赶,来日再带你好好逛逛长安九市。”
傍晌,田氏并二凤自槐市回到家,洗脸喝水,见厨案上多了个麻布口袋。
打开来看了,里头大包小包的,一包风干莲子、一包笋干、一包香蕈干,竟还有一包风干的小鱼仙草,是用来洗澡除痱子的。
田氏一面翻看,一面问这是哪来的,季胥在院外头洗刷杂碎,说:
“邓家大郎捎来的,都是素日要好的乡亲们,托他带来给咱们的。”
“就是陈、王、邓、刘那几家罢?天长路远的,难为他驮了来,他们几家如今家中人口还好?那好吃懒做的王麻子,都穷的卖屁股了,幸而有个好媳妇,一家子好过些。”
田氏道,坐下来一块忙,聊些季胥从邓大郎口中得知的乡亲们的近况。
“听说冯恽今年选中了博士子弟,前些日子也上长安了,要在太学读一年,
邓大郎还问我可有见过他,我说我这个月没有去槐市,不曾谋面,阿母在那边可有看见他?”季胥道。
田氏想了想,一拍手道:
“哦!是他呀,那日在杂货摊前,站了个学生,似有话想说,最后买了支笔又走了,我说眼熟呢,那会儿正忙没有细想,
他必定就是那冯家三郎了,长高了不少,还和小时候那样,脾气拐孤好静,若是你,只怕才肯说上两句话。”
田氏加起来离家两年有余,素日那冯恽又与书卷为伴,不在外头闲逛,她见了一时没认出来也是有的。
季胥道:“他也算读出来了,不枉多年苦读,听说徐媪大摆酒席,为他饯行,盼他在京中谋个好官职,出人头地。”
提起冯恽,田氏想起件久远的事,是季胥被贼人略走的那阵子发生的,在田氏心中一直不得解。
次日,季胥找了子钱家,办定了借贷的事,家中留了二十五两,用以买房后置办家当用具。
一百八十两用来付买房钱,还差的一千二百两,则是向子钱家以十二分之一的利率,借贷出来的。
是日下午,便找张二,去了茶楼。
那东家得到消息,已经派一位体面的管事,并一位文书先生提前在这处等候了。
那管事的道:“女娘就是那买家?这边请。”
两厢先到茶楼,签了一份买卖宅院的铅券。
这铅券是文书先生现场问了季胥,润笔写下的,只见写道:
始元二年七月廿一日,会稽灵水县大女季胥,从茂陵邑男子孙伯买安陵邑桑树巷十三步宅院一区。
贾钱百四十八万钱,合银千四百八十两,钱即日毕。
管事孙义代办,时驵侩张二知券约,沽酒各半。
“女娘请过目,若觉无误,咱们签字画押。”管事的道。
这样的铅券类似于后世的买卖合同,一式两份,季胥过目了,觉得没问题,便在铅券上签字按手印了。
卖家孙伯是由管事的携了印章来,戳了私印,这样买卖双方各留一份。
季胥给了银钱,管事的现场称了重,数目无误,便从匣子里捧出地契书并钥匙给她,不忘说些吉利话:
“祝女娘进福宅,日有喜,月有富,万事无忧!”
在张二的见证下,这宅院的买卖便成了。
按照铅券里写的,两方各出一半的沽酒钱给张二,类似于后世的中介费,这时候叫做沽酒钱。
这钱的数目也是事先说好的,季胥出五百钱,东家出五百钱。
张二陪看这一个多月,将房卖出去,挣了一贯钱,心里也高兴,果真拿这钱,先去沽了两升挏马酒,提了一片猪肝,回家喊道:
“阿母,儿回来了!”
“我女回来了!”
桑树巷口,田氏并凤、珠、小幺,早早在那等着了,为着今日买房的大喜事,个个都穿的鲜亮喜庆,脸上有光彩。
“阿姊,阿姊,房子可有买定?”季凤迫不及待问道。
小幺也跟着蹦跶,扯着她袖子,很是期盼。
“瞧,这是什么?”
季胥笑着将袖中的地契拿出来。
田氏先接去看了。
“阿母拿反啦。”
经季珠提醒,乐的一笑,拿正了细细端看,虽不识字,却爱不释手的,都不让凤、珠、小幺她们经手,只教她们看个眼饱,怕给弄坏了,小心的叠了,塞在怀里。
季凤笑道:
“悄悄的告诉阿姊,阿母嘴上说贷钱买房不妥,其实早早的就惦记今日呢,先前在直市进杂货,买了个带锁的木匣子,那木匣定是用来锁地契的。”
田氏朝她额头戳了一下子,
“就你这丫头鬼精,连我何时买了匣子也知道。”
只见巷子里,有出来看热闹的邻里,田氏这张嘴,早就敲锣打鼓的各处说了,她女儿今日去买房,这区宅院,今日起就是她家的啦!
刘老姑道:“瞧这一脸的笑,定是买成啦?啥时候请我们吃迁屋酒呢?”
“就是呀!我们可等着吃酒呢!”
田氏道:“有这日,等我们母女装点了屋子,保管好酒好
菜招待,街坊邻居都来给屋子添添喜气!”
第133章
这日,季胥一家收拾了大包小包的布橐,搬到前院去了。
这处仓库改的屋子,赁给了秋姑一家,这一隅有院墙相隔,也不妨碍什么,如今家中一年的利息是一百两,这一隅赁给秋姑,每月能得一两半的赁房钱,每年就是十八两,多少能挣点,也免了秋姑一家折腾的另外找房。
秋姑心存感激,毕竟在桑树巷住了多年,和街坊邻居都处惯了,搬到别处也多有不舍,搬家这日,她特地送了红布袋盛的六谷来,寓意六谷丰登。
大黄牛驮车,吱吱呀呀的绕到了前门大街,这处临着交门市,比桑树巷更加热闹,隔壁就是金氏一家的院门。
“以往咱家的院门比着她家的后角门,如今可是院门比院门了!”
田氏两厢打量道,心里说不上来的畅快,金氏家的院门是老木头做的,且只有一扇,瞧着一点也不巍峨。
再看自家的,院墙比她的高,院门也是两扇,门页上设有驱邪避凶的铜龟蛇形铺首,一看就比她家的气派。
“阿母,钥匙。”
季胥取乐献宝似的,双手将铜钥奉上。
田氏拿来打量道:“这好的宅院就是不一样,连钥匙都是铜做的。”
田氏解开了锁,木门吱搂喽的推开,只见内院里秋姑走前收拾的一尘不染,一条鹅卵石的小径漫至堂屋门口。
院中有一棵百年老桑树,据说是安陵邑始建时栽种下的,比这宅院的历史还要长。
进院的右手边是东厨,门前一口老水井,不过因着常年对外租房,荒废了。
赁房的人家每年也不花这份钱去浚井,用两块木板并一口大石将井口勉强盖住了。
左手边有一间厢房,正面连着堂屋也有东西两间屋子,东北角是一间牛马厩。
田氏转了一圈,指着院中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说:
“这块种葱,这块种韭,这里种花椒、胡荽……”
“你们三个孩子睡西屋,阿母和胥睡东屋。”
连房间也分好了,剩的那间独立的厢房,暂时用来作库房,放东西使。
这里田氏带着小女们各处打水擦拭,这屋子的原主人身份应当不一般,很讲究,室内都铺设了木地砖,且以红漆漆地,也就是所说的墀地。
不过年代久远,加之房客租用久了,难免有损耗,这些红漆都脱落了,露出旧木头的色,只有那些人迹罕至的边角,依稀还能看见斑驳的红漆。
这些地砖用久了自然会藏污纳垢,田氏打水各处细细的擦干净了。
季胥去外头找了井人来浚井,自家住,肯定是花了这份钱,将井浚干净,用水更便宜的。
井人先将井水打上来,这些水看着倒也清澈,就是面上浮着些枯枝败叶。
喝是不喝的,但田氏也没浪费,叫那些院中种了菜畦的街坊邻居来,提了去浇地了。
她自己也锄了厨房边上的小块地出来,如今天气热,先浇湿了,明日再买菜籽回来种,早日种下早日能摘菜吃。
井中水舀尽了,井人才吊绳下去了,铲了大桶大桶的淤泥上来。
泥里还夹杂许多杂物,孩子玩的泥车、腐烂的头绳、用残了的灶帚、锈住的簧剪、还有缺了把的铁臿……
木板并未将井口遮严实,只能防着人栽下去,这些小物件,长年累月的,并不能防。
“这铁臿好,恐怕是哪个猴孩儿故意丢进去的,安个木把手还能用。”
田氏也没丢了,放一边了。
那泥车,季珠兴冲冲捡来冲洗干净了,才发现是缺了车轮的,难怪那孩子不要了丢在井里,季珠也不要了,和小幺两个蹲在井边,等着下一桶淤泥上来。
这淤泥有股子臭味,可也肥着,井人拉上来,田氏便提去倒在菜畦上沃土了。
季珠、小幺跟着,竟在里头找着只铜鸠车,很精巧的做工,就是在井水里泡久了,表面的羽毛纹路有些斑驳了,但冲洗干净了,这鸠车造型是完整的。
“这泥里能挖出宝贝,可真好,小幺,我们来玩这个好不好?”季珠道。
小幺高兴的点头。
这鸠车原本是有拴绳的,用来拉扯它贴地行走,不过原本的绳索不见了。
季珠和小幺跑到东屋,用剪子绞了田氏用来打络子的一段彩绳来,拴在鸠车头上。
这样强力拽它快跑,鸠车当真和斑鸠一般,尾巴高高翘起,慢慢的走,它的尾巴则低垂摩地了。
小幺在后面,用跟树枝装作在赶斑鸠,两个孩子绕着院子跑来跑去的。
“钱!是钱!”
季凤眼尖的看见泥里的钱币,接连的等了,总有十来枚呢,能买一个羊肉胡饼了。
不过洗干净了,才发现这钱虽是外圆内方的铜币,但和如今的五铢钱不大一样,略轻一些,做工又不像□□,她去厨房找季胥看了。
“的确不是□□,上头写着半两,应当是半两四铢钱,估计是先帝时候的钱币了,有几十年了,不能用了,留着玩罢。”
季凤还当捡钱了呢,又去井边守着了,盼着能出些当朝的钱币,多少买个胡饼吃呀。
不过淤泥是有限的,里头的东西大多是腐烂不成样子的,季凤没再找着钱,倒是翻着些破烂的陶盘陶瓦什么的。
“这是宝贝!”
季珠小幺她们倒爱,说要留着做小儿戏时,盛饭盛菜,洗干净悄悄藏在哪处旮旯角了,不教大人发现,嫌腌臜给丢了。
田氏见她巴巴盼着,给她些钱,叫她去市里打两升酱回来,多的留给自己买胡饼吃,季凤响快的应下,跑着就去了。
陈年淤泥清完了,再将里头清洗了,脏水打上来,直到水变清,重新等地下水渗出来,便能吃水了,不用再每日跑去蓄水池那处花钱买水吃。
季胥在清理厨房,这东厨她很满意,宽敞明亮,最紧要的是,有两口马蹄灶,四个灶眼,做卤食时不耽误时辰,且还有有灶眼来做自家的饭食,不用将陶釜搬来搬去了。
“这里,这里,放在这处。”
季胥找木匠打了一口橱柜,是实心樟木做的,沉甸甸的,两个小郎搬进厨房,经她指挥,放在了墙角处。
季胥将家中的盘盏陶豆汤钵,放进了柜中,防着虫鼠攀爬,那口舂米用的大石舂,则放在门口。
进厨房门,右手边是窗户,窗边是两口马蹄灶,灶上钉了一排的挂钩,挂着刀俎、灶帚、厨铲、竹勺、匕首、箅子、漉米箕……等等一些厨具。
陶灶则擦的锃亮,面上除了鬲、甑、釜的盖子,并不放多余的物件。
这两口马蹄灶,是在窗下并列的,灶膛对着的角落,堆了些柴禾,柴上搭着把夹柴用的火筯。
边上是簇新的橱柜,再有三层相叠的木案,日常备菜,可以放在案上。
房梁上还延下来一些绳索,挂些当日买的菜熟肉类,防着老鼠咬坏了,冬月里还能挂腊肉。
“这里拾掇的真好,原先他们两户人家住在这,东西多少有些杂乱,如今井井有条的。”
季凤买了酱回来,啃着油滋滋的胡饼,撕一半给季胥吃,季胥不想吃这油的,倒想吃口解渴的甜瓜,想着收拾完了,切了瓜来吃。
至于她们住的东西二屋,田氏也都收拾停妥了,这木门是左右拉启的活动门扇,里头都洗刷的锃光瓦亮,脱了鞋才进去。
只见旧炕上铺的新买的蒲席,这蒲席是用蒲草编的,质地柔软,边缘还包了青布,比她们老家用的苇席要好。
如今住大房子,条件比从前好了,吃用上自然也更舍得了。
炕上设梅花漆案,两个大引枕,田氏缝了喜庆的云纹大红枕面,窗边一盏簇新的雁足铜灯,旁边一个针线簸子,里头一些丝线,没打完的络子。
这些小摆件,都是田氏在直市买的,她常在那处进杂货,能买着经济适用的。
不仅厨房打了新橱柜,这东西二屋,也打了新的箱笼,用来放衣物被褥
的,东屋还有一扇木槅子,上放平日看的书卷,就在炕边,随手能取。
值得一提的是,外头堂室内,还有一座略高地面的竹榻,上设木案,从前秋姑她们会捧了果子茶水来,在上面待客,除了踩上去吱呀呀作响,都还完好适用。
第134章
“桑树巷咱家住的数一数二的宽敞了,以前都不敢想,在长安还能住这么好的院子。”
季凤各处逛了,进来道,
“我走出去,那些姑子都让阿姊带她们挣钱呢,我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不能教。”
说话时脸上有光彩,毕竟住大房子,哪能不巴望着的。
“回的好,我素日知道有几个脸皮厚的,她们不敢在我脸上问,只敢拿话问你们小女娘。”
田氏道,她也是神采照人的,看着都年轻了几岁。
买了这屋子,日后再没有说东家要卖房,催她们搬出去这样的事了。
“自家的房子住着到底踏实,箱笼衣柜也能打了,就是你阿姊的嫁妆,我见到了好的,也敢往家里买了,地方大,索性也放的下。”
田氏锯了块木板,在院中给孩子们安了个秋千,这绳索是季凤攀上那棵老桑树,穿过枝桠的。
这日迁屋酒散后,季胥坐在秋千上晃荡,吹着风,心里踏实又宁静。
只见院中各处挂了些红布,地下还设有祭祀土地神的土坛,下剩些燔柴的灰烬。
田氏送了街坊们出门,站在门口说话。
刘老姑她们都说田氏生了个有能为的女儿,以后可享福了。
田氏高兴,多吃了两锺酒,红光满面的,笑的见牙不见眼,她这辈子,最体面的时候就数这会子了。
这里秋姑回到家,拉了她家的旺儿道:
“你看看你田伯母,才到长安多少日子,就住上一堂三室的大院子了,你阿翁我是指望不上了,就盼着你好好读书,将来为官作宰,给阿母买那未央宫边上的大第来住,阿母这辈子就值了。”
她家旺儿正值七八岁闹腾的年纪,左手一只在田氏家拿的鸡腿,指着外头树上,嘴里喊:
“蝉!蝉!捉!捉!”
也没性子听完,挣脱了去捕蝉了,秋姑在后头骂他不上进,令他将书师先生今日教的大字再写二十遍。
旺儿假模假样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儿,趁秋姑纳鞋底,将旧日写的大隶找出来,撂笔说:
“写完咯!”
跑去巷子里玩了,秋姑不识字,数了这些木笘,是二十枚,便信以为真了。
她年轻是给富贵人家卖笑作戏的俳优,嫁的是本地一个走南闯北的行贩。
早年也颇有家资,只是五六年前,因着她汉子看走了眼,在江南买了一大批粮食,不涨反跌,家产都赔进去了,连在安陵邑的一处小宅子也变卖了。
她带了孩子只能赁房住,如今年老色衰了,也不大有人家找她作戏了。
好在她找马姑子替旺儿相过面,说他是官相,日后是当官的命,她就盼着旺儿上进,天天让他读书。
她汉子近来同人合伙在巴蜀贩货,不大往家里拿钱了,家里再俭省,也供他在书馆读蒙学,换了这处小屋子来住,较从前赁前院的两间屋子,还能省出一两钱,这不,给旺儿买了好些练字的木笘。
“旺儿,你今日的字都写完了?”
大牦、季凤他们在巷子里蹴鞠。
大牦是刘老姑的孙子,他并不读书,他阿母在茂陵邑一户富贵人家做梳头娘子,说是等他再大两岁,就将他介绍进府,做个将车的车夫。
如今在家做做活,得闲去码头替人搬东西,挣点零钱。
小花是他妹妹,才四岁,扎两个小揪儿,跟在边上捡鞠,这鞠是个球状,羊皮做的,踢踏久了,内里的毛絮有些爆出来了,他们照样的玩。
旺儿道:“自然写完了。”
跟着他们在街头巷尾蹴鞠,天黑了才回家。
话说刘老姑吃完迁屋酒回家,嘴里念叨都是些年轻有为的好话。
推门见廊下多了只笼子,里头关着只大公鸡,向窗内瞅了一眼。
只见她女婿吴斗将她留给女儿的一片卤猪耳切了,歪在炕上就着酒吃,气不打一处来。
“家里有男人的,倒比不上家里没男人的,败家玩意儿!”
一脚踹了那笼子,吴斗听了大公鸡的啼叫跑出来,满院子追着捉回笼中,说:
“母见了人家住大房子,也犯不上拿我的东西出气,你要有本事,自己去挣座金山银山回来。”
刘老姑指着道:“我是老了,不中用了,你年纪轻轻做了我家的赘婿,不说正经做活儿挣几个钱,吃像样穿像样,成天跑到西市跟人斗鸡,反倒靠娘们养家,我都替你害臊!”
刘老姑只一个女儿,这吴斗是她的上门女婿,当初看着老实本分一个人,谁知成家了,反倒越发的好吃懒做。
刘老姑多吃了两锺酒,捺不住脾气,拉下脸将他骂了。
吴斗道:“四邻哪个不笑话我给人做赘婿的,也不差您老挤兑我了,家贫子壮则出赘,我要有本事,还到你家来受气?”
“谁给你气受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不顾外头的,家里的脏衣裳总该洗了!热饭食总该做了来!有手有脚,反倒吃现成的。”
听刘老姑这样说,吴斗道:
“不过吃你一片猪耳,扯出这么多来。”
到底不敢吵闹的太过,去厨房生火造饭了。
将在对面玩的大牦喊了回来,夺了他蹴鞠的球骂道:
“成日的混玩在对面,我看你也是做赘婿的命,你当她田姑那泼妇的赘婿是好当的,多吃一两猪耳朵骂的你狗血淋头!”
刘老姑听他在指桑骂槐,又要吵起来,好在是她女儿刘春娘回来了,将她劝进了屋。
刘老姑告状道:“你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那卤食卖的快,我特让胥女给留了一片猪耳,等你回来吃,他倒好,眼里没人,自己切了下酒!”
话说金氏,因着巷中都在说田氏一家买房的好事,她近来都不爱出门
了。
偏偏住在隔壁,办迁屋酒的吵闹传到这头,还有那酒菜的香味,是院墙堵不住的。
她啐道:“贷钱买的屋子,也值当高兴成这样,来日还不上钱了,打手逼债折她一条胳膊腿,才知道利害!”
这么一想,巴不得隔壁的买卖黄了,也好过人富己贫,心火烧的慌,女婿一回来,便令他去请泥瓦匠来。
她女婿杜贤问缘故,还当是哪处漏了要修补。
金氏指着那矮一截的院墙院门道:
“这处要筑的更高!那门换了新的来!”
还是季元醒事道:“好好的改它做什么,白费了钱,咱家院子小,一味的筑高了院墙,反倒不好采光了,
阿母也别气,听说隔壁这院子卖一千五百两,我算过了,她们那些买卖,顶天了也挣不到二百两,可想向子钱家贷了多少,还不上来可是闹着玩的?背负这样一笔巨债,再大的院子,能住的安生?”
说的金氏心中好受些,点头说是:
“她现在风头正劲,交门市那些卖熟食的,因她抢了生意,早有看她不对付的。”
“今年说话就要缴赋纳税了,就她家那房子,税钱就得近百两!”季元道。
她家这两间屋子,因地段好颇值些钱,税钱就要不少,何况隔壁的。
季胥这处,因着房子买定了,近日照旧的做买卖,暇时带了地契,往返官府,办更籍迁户的事。
如今官府并不主张人口流窜,轻乡离家,要迁户,先要取得地方官府“更籍”的允许。
为此,季胥先写了一封木牍,写明自家籍贯、人丁、家产,以及要迁户在安陵邑的事宜,再由官府以文书形式发往老家,老家灵水县同意后,会发出一封“告地书”,收到这封告地书,便能落户在此地了。
季胥想赶在八月份,官府算民计户之前,将迁户的事办妥,这样就能在安陵邑缴赋纳税,不用再回老家纳赋税了。
她问过一些同为外地人的小贩,说是三辅地区同意落户了,地方官府向来放人的,也就是说“告地书”收到只是时间问题。
八月下旬,地方县廷的告地书果真来了,她们一家也成功迁户在安陵邑。
她取回来家中新的户籍,只见是一爿尺长的木牍,上面书了自家的信息:
安陵邑户人田桂女,年卅五,无残疾;
大女季胥,年十七,无残疾;
小女季凤,年十,无残疾;
小女季珠,年七,略有口吃;
小女幺,年六,哑。
小幺当时比划了自己原本的家在长安,季胥她们初到这处,便报给了当地官府,是否有记录在案的失踪人口能和小幺吻合的,只是一直未有音讯,于是也一并安家落户了。
她自己不清楚自己的年纪,六岁是她们依着她比季珠小点的身量,大致估的,官府也认可了。
相较从前,家訾信息也大有不同了,只见是:
桑树巷十三步宅院一区;
牛车一具;
独轮车一具;
奴婢无;
田亩无。
“咱家的户籍取回来啦?”
“取回来了,比料想的还快,阿母看看。”
听见轮毂响,东厨忙活晡食的田氏忙的拭手出来,只见季胥从怀中掏了木牍出来,田氏捧了道:
“太好了,太好了,盼到今日,可算是迁户了!她们几个小的能读蒙学了,咱们在外头说起来也体面了。”
不过,田氏又有愁的了,迁户之后,紧接九月份要纳税了。
第135章
家中八月初买房,向子钱家借贷了一千二百两,为期两年,一笔一笔的还,每月初要还五十九两。
家里在交门市、槐市都有小摊,每月能挣八十两左右,能覆盖每月的还款,剩的钱,日子也能过的宽松。
只是八月迁户后,安陵邑的邑吏通知了,她们家,九月十日要缴一笔九十两的财产税。
九十两!
好在这时候距离买房过去了一个多月,之前家里留的二十五两用作装点家里的,也没有全用了,八、九月挣了钱,月初还了子钱家五十九两,十日又将一家子总共九十余两的税钱缴纳了。
这样一来,家中就剩半贯钱,一两碎银子都凑不出来了。
这半贯钱,当日都拿去买杂碎了,买卖必须照常做。
好在是两处小摊每日都有进项,家里有个写着“小摊”的钱匣子,日常收来的钱,都往里头汇总。
数铜钱太费时,季胥之前买了个铜质的称钱衡,这样直接称重,就能得出每日收的钱,记在竹卷上。
像买杂碎、香料、糯米粉这些出账,包括每月的市租、市税,也同样记录在册,这样,就能一览每月营业总额、营业成本、利润。
像凤、珠、小幺,她们三个帮着家里勤恳做活,也是有工钱拿的,每日得五个钱,也好买点肉饼浆饮子解解馋。
或许她们攒着,留着逢年过节买朵绢花,或是相中的玩具,都由她们自己做主,是以三个孩子,零花钱倒不缺,甚至在巷子里的孩子中,还算是宽裕的。
家里有额外的一本账簿,是每月的买米买柴禾之类的日常开销,并不和小摊的混着记,这处对应的,有另个写着“家用”的钱匣子。
“这是阿母与二凤今日在槐市赚的,家里没米了,顺道买了两斛稻谷回来。”
田氏往标注为“小摊”的钱匣子里放钱时道。
“用了多少钱?”
季胥道,她要将这钱分别在两处账簿上记账。
这先用了的,还得标注好,因着家里接连的还贷、交税,“家用”的那个钱匣子都空了,买米都得借了“小摊”的钱匣子。
“用了七十钱,比先时还便宜了几个钱,听说是今年咱们江南年成好,稻谷大丰收咧。”
见女儿记账,说,
“都是家里赚家里花销的,何必这样麻烦的分开记账?”
季胥吹干了墨,捧了竹卷道:
“记账能看出各处的成本高低,这还是女儿在老家时,一个算账的王典计告诉的。
我看上个月,杂碎跌了价,香料却涨了,总的本钱更多了,我改日换地方多问问,可有便宜的。
这个月咱家得卖力些,把下个月初一要还的五十九两挣出来。”
“这一交税,将家里都掏空了,九月都过去一旬了,竟还差着五十九两?”
田氏记在心上了,觉出记账的好来,她一直觉着挣的挺多的,却这么不经用,还不上钱,可不是闹着玩的,连日都卖力的吆喝。
季胥这处,这日多卤了四斤牛肉。
不过牛肉价高,市面上相对少见,她这卤牛肉,并不是自己买的牛肉。
是昨日是秋社日,许多的高门豪族,会在这日在社树下设祭祀场所,宰牛羊祭祀土地神,以感土地神对自家今年的庇佑,祈祷来年也风调雨顺,田亩丰收。
程公虽说辞官了,但程家在安陵邑本就算是大户,亲戚故交甚多,程公得了好友给的四斤牛肉,因喜好吃卤食,便让小僮提了到桑树巷,请季胥卤来吃,额外给她半贯的加工钱。
季胥自是应下了,和那跑腿的小僮道:
“明日一早,我出摊不在家了,你到交门市来取。”
次早,她将卤好的牛肉盛好,带去交门市了。
这处早有等着买卤食的人,她利落的使着一把大刀,给人家切肝切猪耳,伴着周边卖菜的叫卖,一早上忙碌了起来,听着铜钱进匣子的响,脸上笑的开心。
只见程家的小僮来取卤牛肉了,这卤好的牛肉,切出来带着胶质的纹理,十分好看,肉香也霸道,看的人艳羡不已,问道:
“小僮,如今牛肉什么价?”
“我也不知道,这牛肉是别人送予我家程公的。”
“涨价了!就是牛胃,咱都吃不起!”
如今的牛多作为挽力拉车的用处,也就是大户人家,才舍得宰作盘中餐了。
程公正在宴客,小僮提了食盒回家,将卤牛肉奉在主客二人的案上,还多了一碟卤作的莲藕、腐竹。
小僮道:“这些素菜是那胥女送的,她说程公若还想吃卤牛肉了,尽管找她。”
程公笑道:“好,她倒会做长线生意,弟尝尝这卤食,可还合你的胃口?”
这客人跪坐在席上,年过半百,银须半尺长,闻言放下耳杯,尝了尝这薄薄一片的卤牛肉。
只觉未咽先滋,唇齿留香,令人酒量大增,连连称好,问:
“这卤食倒新鲜?味透肌理,是何处传来的做法?”
只见这客人腰间有一令牌,篆刻“交门市”三个字,程公捻须笑道:
“你倒问我,这卤食是一个季姓女娘琢磨出来的,就在你的交门市做买卖,那女娘还说大话,要使季氏卤食成为交门市的招牌呢,就像东市的赵氏炮鸭、浊氏烂羊胃似的。”
惹得这客人笑了,不过却是点头认可的。
**
交门市这处,几个小贩成簇,交头接耳的,斜眄着西南角的季氏卤食,脸色都变了。
一个身穿半旧不新的袍子,头戴绿帻的汉子,尤其不满那处的火热,他尖嘴猴腮的面孔,生的瘦小,说起话来却指天画地的:
“这小娘们是故意的抢生意!只卖上午半日,惹的这半日工夫,人挤人的都去她那了,我们这些在市中心多交了市租的,反被她引走了人,生意大不如前了!”
这人姓郭,是这处卖切肝的,猪肝羊肝都烀熟了来卖,烀的时候,不过简单放些花椒姜酱盐之类的,远不如季胥那二十八味香料的噱头。
他倒也凭着程公当众说的那十三味,加在自己的切肝里头来烀制,却越发的不伦不类,连原先的熟客都不来了。
只好连忙改回最
初的做法,生意总也不如从前。
这都是那季氏的卤猪肝,将人引走了,因此看那季氏卤食的摊子,眼里都是淬毒的。
他们这头,正好能瞅着季胥那里的买卖,只见她竟然盛了一碟卤莲藕、腐竹,递到那程公家的小僮手上,似有偷摸的神态?
这郭大郎顿觉手中有把柄了,说:
“好个季氏,咱们这条摊子是卖肉食的,她竟敢卖素菜!”
“听说她才贷钱买了处宅院,每月要还子钱家不少的钱呢,前两日又才交完财产税,必定是手里周转不开了,卖些个素菜多挣些。”
煎鱼的李姑子道,这处卖肉食的,大约没几个不眼红那处的。
边上还有添油加醋的,酸溜溜说:
“咱们卖多少年,也不敢贷上千百两买宅院呀,但凡有一个月还不上钱,那些子钱家的打手还能让咱们安生做买卖?连摊子都得打砸了!她一个年轻女娘,究竟是不知轻重?还是真觉着自己的买卖能一本万利了?”
说的郭大郎眼珠滴溜溜的转,撂话道:
“可巧她那泼妇阿母和妹妹都不在,你们几个都跟我来,今日就让她做不成买卖!”
这里季胥才送走程家小僮不久,正在给人拣鸭心,却见以郭大郎为首的几个熟食小贩气势汹汹向她来。
“侄儿,就是她,才刚我们都看见了,她卖了素菜。”
郭大郎能在交门市嚣张,皆因他有个做市吏的侄子,这会也跟了来了。
只见这皂服黑帻的郭市吏,尖颌鼠眼,形容和郭大郎有三四分相似,竟将季胥这处的客人都赶走了,指着她问:
“谁准你卖素菜了!这一条只能卖肉食!”
这里季珠、小幺二个,听了季胥的话,矮着身子,悄悄的从摊案下,混进人堆里溜走了。
季胥道:“许是看岔了,我不曾卖过素菜,就是自家卤了点莲藕、腐竹来吃,早上程家小僮来取他家的卤牛肉,我送了两碟给那小僮,没有收钱。”
这长安不仅有豆腐,连腐竹也是有的,她的腐竹就是在交门市买回家来吃的,就是顺手卤了点自家吃,明知规定,怎会拿来卖。
季胥知道,他们无非是想捏自己的错处,好赶了自己。
是以让季珠两个去程家找那取卤食的小僮来作证了。
这程家离桑树巷也不远,妹妹们在那附近玩耍过,小僮听了门上小子来报,便到角门见了她两个妹妹。
季珠虽是怯生,但心急大过了胆怯,一把拉了那十来岁的小僮就走,小僮挣脱了问缘故,季珠急的结巴:
“你跟跟我……我走,我阿阿姊……被被诬诬陷了。”
小幺也咿咿呀呀,比手画脚的,小僮完全看不懂,但他听懂了一句,就是季胥被诬陷了。
“罢罢,一个结巴一个哑巴,我只随了你们去就是了。”
因素日替程公买卤食,白得了季胥不少好东西吃,他必定走这一趟的。
和门上说了去处,便由她们两个一左一右拽着,狂奔而去了。
第136章
交门市这处郭大郎几个小贩正咄咄相逼,只见一个半大的小僮被拉着到这。
小僮擦擦汗道:“误会了你们误会了,我是得了胥女的素菜,不过并未给她钱呀,这是她免费送予我家的,不曾做了买卖。”
郭大郎道:“这小僮素日得了她许多好处,说的话不能信!”
“就是,季氏拿好东西哄了他,他肯定是帮着季氏说话的。”李姑子也道。
他们今日势必要将这事闹大,搅黄了她的买卖,哪会信那小僮的话,就是程公亲自来了,他们也有说头。
郭市吏指使道:“她这处卖了不该卖的,不能再做了,你们两个,随我将她的摊子砸了!”
说罢伙着两个年轻点的市吏,要来动手,那两个小点的看了眼季胥,虽不情愿,但也没法,只得听命照做。
那些小贩心中激动,撸起袖子要来打砸。
“不能砸!”
季胥拉了郭市吏到一旁。
郭市吏心里有算计,先让停了,只听她道:
“我这处是薛老市吏管的,他老人家虽说告假不在,但他回来了,知道这事,岂不和郭市吏闹的不堪?”
他们这些没有关系的小摊,每月收市税时,免不了被市吏敲竹杠,她固定在一个薛市吏处交些好处费,也免了许多事端。
但今日薛市吏不在,郭市吏才能缠了上来。
郭市吏道:“我代管这处,就是他回来了,我秉公办事,他能奈我何?”
眯着眼睛看她,话中有话道:
“你可还有要说的?”
这郭市吏,素日将小摊贩骂的猪狗不如,爱吃酒赌钱,没钱了就问他们小贩“借钱”,这钱说是借,实则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昧了小贩们不知多少辛苦钱。
就是季胥,也被他“借”过,但因她每月交一两银子卖好薛市吏,还送些卤食好酒给他,才能得那薛市吏相护,将这郭市吏赶走了。
季胥哪能不知这人想敲竹杠,别说如今家里没几个钱,就是有钱,也不想给他,只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郭市吏将话说开了:
“我上次找你借钱,因你告状,薛市吏那老货将我骂了一顿,你只借我些钱沽酒吃,我也不与你计较了。”
真是不要脸啊。
季胥道:“家中才交完税,实在没钱。”
“你将我当三岁小孩哄?每日数你这里人多!”
郭市吏一听就要挥手让他们打砸,季胥忙道:
“那钱匣子里,有今日挣的一贯钱,郭市吏便借去沽些好酒吃。”
见他面色不改,知道是嫌少,便劝道:
“您先别砸了我的摊子,我也能多卖些钱,今日卖了的,都借给您,怎么也能有三贯钱。”
其实有四贯,她少说了些,想着好歹拖过今日,寻了那薛市吏来。
郭市吏却狮子大开口,比了个数道:
“二十贯。”
“二十贯?”
**
市楼这处,一头发花白,身躯宽胖的老媪叫唤道:
“不得了,不得了了,郭市吏他们一伙人要砸季氏的摊子!”
这孟老姑是在那边上卖瓜菜的,素日与季胥有说有笑,这会子替她来叫人,在市楼前急的跺脚,向高处叫道:
“市啬夫!市啬夫!”
市啬夫比那些市吏官高一级,能管住那些人,杜贤在楼上望见了西南角的纷乱,一直不下来。
孟老姑叫了一阵子,才出来道:“吵闹什么?”
孟老姑连忙说了那处的事端,
“这都是他们眼红季氏,故意诬陷呐!小僮的话,他们也不信!”
杜贤本该管的,可一想起外姑金氏对隔壁多有攀比之心,尤其隔壁换了大院子,更是将自家院子小、这不好那不好的话成日挂在嘴边,待自己也不如先前客气了,大约是嫌自己不够有本事。
也就是妻子季元,还温和的宽慰自己,这房子够住,是她阿母爱和妯娌攀比,这是半辈子的毛病改不了。
杜贤原对隔壁没有计较之心的,甚至在最开始,她们赁住那仓库改的小屋子时,还心有不忍,觉得这母女四人可怜,是以季胥得到西南角的空位置,他也没有为难。
可如今,他的心,也变了。
“求市啬夫管管。”
孟老姑捧手求道,
“他们分明看准了田姑不在,故意来找茬的,市啬夫您去管一管。”
“那处自有市吏处置,你个多事的老姑子!还不快走!”
杜贤重回市楼了,将门一关,任由这老姑子在外头急的团团转。
话说西南角处,一伙人只待郭市吏的令,就要砸了这摊子,却见季胥将人拉远些说话了。
郭大郎等的心焦,他这侄子是个贪心的,就怕这季胥许了他什么好处,改口不砸了。
金氏也在人丛里看热闹,心都抖起来了,她女儿季止脸上
急了,说:
“这姓郭的不是好人,人家小贩不借钱给他,他就骂人家是贱贾死猪,不得好死。”
她在交门市久了,自然见过,因她姊夫是郭市吏的上级,这郭市吏并不敢犯她家,甚至见了季止还笑脸相迎,季止每次都撇了脸,不爱搭理他。
“我找姊夫来管管他。”
才走出去被金氏一把扯住了,说:
“哪个让你多管闲事的,她自己卖了不该卖的,你姊夫来了,还能包庇她?
去,来人要买粱饭肉羹了,还不回去照看摊子。”
金氏将她赶走了,季止回头,她就将眼一瞪,直到她磨蹭到自家的摊前。
金氏才回身去看热闹,嘀咕道:
“这也就是田氏不在,不然这瘦猴似的郭市吏,还真不是她的敌手。”
“在说什么哪……”
“郭大郎,你侄子该不会包庇这季氏吧?”
小贩们等急了,窸窸窣窣的。
只隐隐听到那季氏拔高音量的“二十贯”,两厢似是聊崩了,那郭市吏忿忿拧身,任凭季胥怎么劝也不听,将手一摆道:
“给我砸了!都砸了!”
“好!砸了!”
小贩应和道,只见郭大郎头个冲出去,抱起一口双耳陶盘,就要向地一砸。
这里头还剩了没卖完的卤食,季氏冲过去抢,被李姑子一把推的踉跄,被谁扶了一把。
一看是金氏,她自己也变了脸色,忙的撒手不管。
季胥顾不上许多,又冲去抢,其余小贩一拥而上,这摊子眼看要保不住了。
“住手!”
只听一声利喝,人丛让了开来,是个打扮寻常,腰间一块交门市令牌的年长者。
却令郭市吏变脸比翻书还快,迎道:
“市长大人,您怎么来了?”
东西大市规模大,设市令主之,小市则设市长,是最高级别的市官,这交门市的市长并不常来这处,季胥在这里时日浅,尚未见过。
但郭大郎那些做了数年的,自是打过照面的,忙的放下了那些陶盘,嘴上告状道:
“这季氏卖了素菜,这摊子不该再给她做了。”
小僮抢声道:“胡说,你们分明是妒忌她生意好,不信我的话,我说了那莲藕与腐竹是她赠送给我的!”
“谁妒忌她了,你与她要好,你的话怎么能信?”李姑子狡辩道。
“我的话呢?若我说这素菜的确是她相赠,可信得?”
只见这市长道,他就是才在程公家,尝过卤牛肉的客人,才来这处,撞上这里闹哄哄的。
此话一出,他们都不敢强词夺理了,市长道:
“郭成,你素日欺压小贩,如今更是不听人言,带头闹事,自今日起,革去市吏一职!不得进出交门市!”
郭市吏顿时犹如霜打的茄子,好言相求,他伯父郭大郎也变了脸色,他侄子若不在这处当差了,谁还护着他,忙的说错,市长并不理睬,问道:
“这处的市啬夫呢?”
只见从睡梦中醒来,一路整理衣冠的杜贤小跑来了,恭恭敬敬的到市长面前,市长睨他一眼道:
“管理不当,罚俸三个月!”
杜贤不敢辩,领命说是,听的金氏呜呼一声,脸色像鞋底一样难看。
只见季胥在地上收拾残局,有一口盛鸭掌的陶盘被郭大郎给率先砸碎了,地下好些鸭掌,季胥在拣那些碎陶片,市长道:
“年轻人,你可有伤着?”
季胥道:“我没事,就是可惜了东西。”
“你们砸坏了她的东西,还不赔给人家?”
季胥道:“总共三十个鸭掌,加这双耳陶盘,是一百五十钱。”
李姑子道:“不是我,是郭大郎动的手。”
郭大郎说:“若非你拉了她,她就将我拦下了,我也砸不了呀。”
杜贤这会倒不敢不管了,看了眼市长,说:
“各赔一半!”
郭大郎并李姑子只得拿了钱来。
“你们若有再犯,这处的摊子也别租了!还不回去做买卖?”
市长道,郭大郎、李姑子那些小贩听了,不敢再待,忙的散了,各回各处,这里变得空旷,季胥点了钱,是这个数。
“多谢市长大人,若非您将他们喝住,替我作证,我这处就不保了,小珠,拿黄麻纸来,给市长包些卤食吃。”
这市长打量了她的小摊,只见那块牌子上,分门别类的写了每一样的价钱,各处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这一会儿,已经有不少来买卤食的,市长点头说好:
“当真能成交门市的招牌了。”
后来也不推脱,提着季胥包的卤食,拿回去了。
市啬夫市吏一群市官陪着,各处查了查卫生状况,方上马车,离了交门市。
那些小贩虽是各回各处,可眼睛都斜眄着市长这里,见他提着的那黄麻纸,就知道是季胥给的。
他们可不也都纷纷给市长送吃的,可人家并不收,一时都觉着季胥是市长的关系户,要不人家那么大的官,怎么帮她说话?
这郭大郎,钱也赔了,侄子也被革职了,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一时也不敢找季胥计较。
是日傍晌,田氏、季凤两个,各执扫帚和大棒子冲进了交门市。
第137章
原来是她们从槐市收摊回家,就听季珠、小幺两个告了状,怒气直冲脑门,抄上家伙就来了。
“是谁!是谁早上为难了我女儿!都给姑奶奶滚出来!”
这郭大郎见她们母女来算账了,脖子一缩,悄悄的要溜了,被田氏一扫帚横扫过去,挡了去路,踉跄的退回切肝的摊子里。
这田氏个子又高,骨架又粗,当初被骗为奴,就是那黑店看她身体结实,力大能做活,在长安,码头的粮食少说能扛两袋,膀子练的浑圆。
郭大郎这老小子哪里是她的对手,被田氏一把揪住领口。
“好你个郭千刀,连我田桂女的女儿也敢欺负,当我家里没人了?”
郭大郎忙道:“误会,都是误会,是我们看岔了。”
“如今说看岔了,早上伙着为难我女儿的时候呢!我那可怜的女儿,单弱一个人,你们却伙着欺负她,烂了心肝的老贱货!”
郭大郎被一把搡在地下,连忙攀扯其他人,指着别处道:
“不止我,还有卖煎鱼的李姑子,卖猪脸肉的……”
这李姑子,瞅着郭大郎不敌田氏,早就拾掇了摊子要跑。
“嗳呦。”
撞了个人,低头一看,乃是抄着大棒子拦路的季凤,两眼淬火的盯着她。
田氏就罢了,一个小女娘她还应付不了?赶她道:
“去去,让开让开!”
“你欺负了我阿姊,别想跑!”
季凤指着她,就是不让道。
李姑子张望着,怕那田氏打杀过来,上手去推那季凤,谁知才碰了她,她竟倒在地下打滚儿,大喊大叫的:
“杀人了杀人了!李姑子要杀我!”
“谁要杀你了!”
见那些看客聚在周围指指点点,李姑子离季凤远远的
,根本不敢碰她。
季凤瘫坐了哭道:“这狠心的毒妇,欺负了我阿姊,如今还要为难我!你们来评评理!”
有和郭大郎一伙的,喊了市啬夫来管,市啬夫杜贤倒是要管,被田氏狠狠抢白了一通:
“早上这里闹开了,你怎么软了?缩头不出了?如今惦记要管了,我呸!你也算个男人!脱了这身皂服,谁还拿你当个人!”
杜贤一张脸涨的猪肝一般,被金氏扯住了道:
“罢罢罢,这是个在家中连君姑君舅也敢大不敬的泼妇,你还管她做什么,她不过要耍威风替她女儿出气罢了。”
交门市这处搅吵到太阳落山,郭大郎和李姑子两个告了饶,说了许多软话,各给田氏各包了些切肝、煎鱼。
田氏才放过他们,叫上女儿走了。
郭大郎这身衣裳在地下滚脏了,脸也丢尽了,对着那走远的背影,暗暗的啐了口:
“一大一小,两个泼妇辣货!”
话说这郭市吏,也无需田氏去登门喊打喊杀了,他素日以职牟利,借钱不还,那些被他欺压辱骂的小贩,早都将他家门堵了,接连用石头砸门。
“还钱!”
“姓郭的!还钱!”
如今他被革职了,这些小贩也不用怕着被他报复了,堵着朝他要钱,还将他逮住打了一顿。
田氏母女出了恶气回家,那切肝煎鱼,也摆在晡食的案上。
“那两个老货做了亏心事,自己非给我的,二凤,你说阿母可有逼他们?”
季凤摇头,一叠连声的说没有。
季胥知道她杀出去是跟人动粗了,但这样闹,一心全是为了自己,教他们日后不敢再犯,因也不说田氏冲动的话了,反觉着心里更加踏实了,一家子坐下来吃饭。
田氏见女儿不数落自己,吃了酒就有些忘形了,吹说自己如何杀的他们求饶的,一桌小孩都听住了,季珠、小幺更是满眼的崇拜。
这日后,季胥在交门市安生的过了九月下剩的日子。
因着程公介绍,她也替别的人家卤牛肉,都是能宰牛来吃的大户人家,遣奴仆提了牛肉来桑树巷寻她,她额外挣了不少的加工钱。
因此在十月初一的时候,挣足了还给子钱家的五十九两借贷钱,一家子都开心坏了。
要知道,这次的危机,皆因交纳财产税,掏空了家底引起的,只要渡过了,每月稳定出摊,就能按时还上钱了。
渡过了还钱的坎,也是时候将妹妹们送读蒙学了,季胥想了,最好能离家近些。
满附近打听了,都说学生满了,不收了。
如今的蒙学多是私人办的,像程公辞官后,也办过学,不过他老人家闲云野鹤一般,后来四处云游,就没有再办了,季胥托他打听了,他让小僮来桑树巷说话,那小僮道:
“安陵邑多是市井子弟,这里的蒙学本就不多,若要在桑树巷附近的,恐怕要再等一年才能有位置;
若不嫌远,城南的槐市附近,临着太学,有一家蒙学,五陵不少人家都送孩子在那处就读。程公替你问了,那处的范书师还收学生。”
“那处就很好呀,每日我去那槐市出摊,顺道将她们驮去上学,散市了再接她们回来,不正好?”
田氏听说了,觉得城南那处可以。
“秋姑家的旺儿也在那处读书。”
季凤道,他们一处玩,自是清楚的。
田氏不自在道:“我们这样各方打听,前儿在巷口拉扯闲话还愁呢,不知该送去何处,她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口风真紧。”
季胥宽劝道:“我倒是听二凤提过,只是先前一心想送在安陵邑附近,开始没打那处的主意。”
季胥定了送妹妹去槐市那处,还有一原因,那范书师也愿收小幺这样的不会说话的。
先前她也教小幺写字,这小幺初拿笔,倒不像季凤初学似的,一手横抓,反而像模像样的。
那日研墨,凭她在一旁写写画画的,后来拿起那木笘一看,竟是个歪歪扭扭的“言”字。
季胥问:是小幺写的?这是什么意思?
小幺茫然摇头,季胥也就作罢了,仍旧教她认字。
田氏之前还可惜,多可人的小女娘嗓子坏了。这小幺并不是先天哑的,她们初到长安这处,田氏就找了灞桥的马药姑给小幺治,那马药姑神叨叨的,据说还是个半仙,会些巫祝之术,找她治病问药的人不少。
这半仙也很合田氏的胃口,那会就是找她算的隔壁有邪气克她,要以酒吞服豆子胡麻。
那半仙马药姑命小幺张嘴使劲叫唤,又将手伸进她喉咙里摸索,说这小女的嗓子被毒药哑坏了,当下若灌下一服药兴许还有的治,但她的嗓子坏了两三年了,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治不了。
季胥觉得那半仙不靠谱,又找了长安城内正经的大夫,结果都说不能治了。
如今各处蒙学多有不收哑女的,好在范书师那愿收。
“就送到槐市范书师那处。”季胥道。
这日替她们每人交了二两的束脩,田氏也备好了三人的学具,有书箧、笔墨、砚台、练字的木笘,还有带饭的食笥,带水的竹筒……
这些都是素日摆摊,田氏卖得好的,那些太学生们爱用的,她特地留出了三副,就连擦手的巾子,也缝了三块新的。
季凤爱红,是银红的,她身上穿的也是身新做的银红裙儿,头上两条红头绳扎的丫髻,这丫髻是她自个儿辫的,手巧的还拧了四股辫子,别了朵她攒钱买来的绢花;
季珠反而爱素,则是月白的,身上穿的也素净些,她越大越不挑穿着了,反有心拣季凤穿过的旧衣,央田氏改小点给她穿,省出来的钱,都买书卷来读了,别看她小小一个,《仓颉篇》、《诗经》都读完了;
小幺还小,也不懂打扮,田氏给她梳什么样的头,穿什么色的衣裳,她都高兴,去读蒙学,对她来说,就是能和家人一块玩耍,整日都是蹦蹦跳跳的。
隔日,后角门的秋姑拉了旺儿说话:
“听说前门的三个小女娘也要到槐市那处读蒙学了,你别和她们玩,带坏了你,耽误了你的长进。”
“阿母,快走罢!迟了先生要打手板子了!”
旺儿没耳朵听,一骨碌爬上牛车道,秋姑忙忙的锁门,驾车送他去了。
田氏也驮了三个小女,去往槐市了。
她如今将杂货和小食一处卖,虽说忙些,但做惯了,也能顾的过来,总之不叫季凤留着帮忙,令她读书去。
这处蒙学,不是私宅,而是像太学似的,为教学修建的屋宇,据说是五陵的某三家大户,出钱合修的。
办学也不为挣钱,只是为了广树师恩,日后这些人读出去了,都是自家的门生故吏,能为自家所用。
这范书师,也曾是博士子弟,读过隔壁的太学,不过言行不为上司同僚所容,愤而退官了,在这处教书。
这日他教了一道算术题,令学生们解。
这所蒙学可不好管教,多是五陵小子弟,底下窃窃私语。
其中以一个名为黎富业的小学子最为顽劣,他出生茂陵邑大户人
家,这蒙学三家合修,其中之一便是黎家。
只见他戴金镶玉项圈,穿着黄绸子做的衣裳,满身的荷包香袋,小肚子鼓鼓的,被人称作是蒙学小霸王,谁也不敢招惹。
如今秋燥,一到中午就易犯困,这范书师劳心苦神,抵着书卷打起了盹儿,黎富业起头作起了打油诗:
“范书师,腹便便。”
旁边有人接道:
“懒读书。”
“但欲眠。”
说的一圈五陵小子弟窸窸窣窣的笑了。
“哎!关外民,轮到你了!”
这黎富业笑完了,将这写了打油诗的木笘丢到季珠的书案上。
今日来了三个新学子,在黎富业看来,穿的土气,一看就是关外民。
果不其然,方才范书师让她们说姓名、读了什么书时,不是关中口音,听说,她们家是外头槐市卖熟食杂货的。
第138章
这黎富业见季珠埋头解题,不理他,也不理那片木笘,又叫道:
“关外民!”
反将前面打盹的范书师吵醒了,向这处来,拣了季珠书案上那片木笘,念了上面的打油诗。
他虽是身材便便,易犯困,却应对道:
“腹有四书五经,故而便便;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你们做诗嘲师,出自何典?”
命道:“黎富业,还有你们两个,今日的文章罚抄十遍!”
“都怪那关外民,一声不响的害得我们受罚。”
敲钟散了讲席后,黎富业三人聚在一角,其中一个五陵小子弟王昌道,觉得是她不理睬那片木笘,才叫范书师拣了看去的。
“就是,富业,不能就这么放过她!”
黎富业自然不会安分抄文章,他的那份,令旺儿抄了,给他一笥北境边市来的乳酪酥,都是他们这些五陵子弟吃腻了的。
旺儿千恩万谢得了,老老实实替他抄文章。
黎富业又令他明日替自己捉只大蜘蛛来,旺儿也应了。
这日下学后,秋姑在外头等,旺儿爬上车,掏出那笥乳酪酥,让秋姑吃。
秋姑稀罕道:“这可是西域的乳酪酥?城内的东市才有的卖,贵着咧,听说近日还涨价了呢,哪里得来的?”
旺儿道:“先生见我有长进,奖励给我的。”
回去后,旺儿也不去巷里蹴鞠了,守在案边抄文章,直到半夜,秋姑见了,果真觉得有长进,点头道:
“我儿必定能入仕为官。”
这笥乳酪酥,次日还给前门的田氏、对门的刘老姑抓了一把,笑眯眯说:
“范书师给的,都是旺儿他会读书,有长进,才能得了,旁人都是没有的。”
“好东西香甜着,你们也尝尝。”
旺儿趁秋姑出门和人拉扯闲话,用一个竹枝沾的网兜子,将自家炕顶上那只大蜘蛛捕了,扣在装蝈蝈的小竹笼里,背着秋姑带到蒙学,递给了黎富业,说:
“蜘蛛有啥好玩的,你要不要蚂蚱,我替你捉来,这时节还能有。”
“你这市人,一边去,谁稀的玩蚂蚱了。”
黎富业他们这些五陵子弟轻视旺儿这样的市井子弟,除了使唤做事时,不爱理睬他,将他赶走了。
旺儿碰了一鼻子灰,自去和人蹴鞠了。
这会儿正值下堂休息的时辰,一帮小学子在空地上蹴鞠,他们有的也是安陵邑的,有的是城西柳市的,有的槐市附近的,总之都是市井出身,素日爱在穷巷踏鞠,到了蒙学也戒不了。
黎富业那帮人,瞧不上这样灰尘漫天,对着一颗球踢来抢去的蹴鞠,从不参与。
不过他们自己玩自己的,也热闹的很,见旺儿来了,七嘴八舌问道:
“才刚看见五陵子弟找你说话了,聊什么好玩的呢?”
“必定是找旺儿抄书的,还能是啥。”
旺儿道:“他们还给我乳酪酥吃呢,叫我替他们捉蜘蛛,我说下次给他们捉蚂蚱玩。”
听的这帮市井子弟有了艳羡之意。
话说季凤也到了这热闹之处,范书师讲文章时她懒懒的,昏昏欲睡,青铜钟一敲,她浑身都是劲,没笼头的马儿似的直冲外头。
见他们玩蹴鞠,一时看住了,心急道:
“传呀传呀!哎呀,可惜了这球。”
看了会儿,心痒道:
“也加我一个!”
“哪来的关外民,也会蹴鞠?”
其中有人道。他们虽为市井子弟,被五陵子弟轻看,但都是函谷关内,三辅地区的,爱抱团玩耍,对函谷关外来的人口,也有鄙视之意。
旺儿道:“她家迁户在安陵邑了,算是关内民。”
“旺儿,你倒替她说话?”
“哦,他们都是交门市桑树巷的,必定也一处玩了?”
“当心染上她的关外口音!”
季凤道:“你们个个都是关内出身,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听你们说话就和站在茅房边上似的!”
这里吵开了,这帮市井子弟叫嚣着要与季凤这关外民比试一场。
“比就比!若输了,你们管我叫大姑!”季凤不在怕的。
“若是你输了呢?”一个小郎道。
“我管你们叫祖宗!”
“好!堂堂正正比一场,我们素日在巷中蹴鞠,还比不过你个关外民?”
这里气昂昂的,除了旺儿,轮番上场与季凤比试,季凤一敌七,大败这些市井子弟。
季珠则和小幺蹲在不远处的树下说话,在地下画格子下棋玩,想起课上的事,不由道:
“那个穿黄绸子的黎富业真讨厌。”
小幺点头,正比划些什么,却见面前一双缂金云纹的织锦鞋,鞋面上的宝石有鸽卵子那么大。
季珠、小幺双双抬头,一看是低头有双下巴的黎富业,他后面是耀武扬威的两个五陵子弟,都是穿锦戴金的。
黎富业道:“关外民,你害我们被范书师罚抄文章,这事怎么说?”
因他这称呼,小幺手势愤慨的比划。
“这哑巴说什么?”黎富业看不懂了。
只见小幺两手画圆,还在两耳处画半圆,鼻子处画小圆,在说:
“猪头。”
季珠默默的笑了,只道:
“没什么。”
拉着小幺跑回了堂内,黎富业在内的三人,悄悄的跟上了,伫在窗外向内看,脸上有得逞的意味。
只见季珠坐在案前,要取出食笥来吃中食,打开书箧一看,里头趴了只手掌大的蜘蛛,毛茸茸的。
季珠捉了给小幺看,“你瞧,这么大只蜘蛛跑到我书箧里来了。”
小幺摸了摸,比划道:“像是我们家房檐下的蜘蛛?要带回去,它是我们家的。”
小幺觉得家里的小动物也要保护好,大黄牛、捉老鼠的黑猫、下蛋的母鸡、会学舌的小八哥,甚至房檐下的蜘蛛。
下学后带回家了,果真那房檐上的蜘蛛不见了,放了回去,叫它顺着柱子爬上房檐。
田氏纳闷了,才趁孩子不在,将房檐处结网的蜘蛛清理了,送给半仙马药姑入药了,一转眼又回来了。
这大蜘蛛会撒尿,房檐下进进出出的,对着你脸上撒几滴尿多不美,据说蜘蛛尿还会使人脸上长红斑,田氏是不待见的,可孩子们倒爱着这黑物。
她时常叫孩子们别玩蜘蛛,趁小幺两个孩子去上蒙学,又搬梯子将蜘蛛捕了,送给马药姑了。
话说这黎富业,见这蜘蛛竟唬不了那关外民,令旺儿挖了蚯蚓来。
季珠回家要练字,一打开笔匣,竟是密密麻麻的蚯蚓,她过去在老家时常挖蚯蚓喂鸡,母鸡吃了能下双黄蛋,这蚯蚓是好东西,她倒没反应过来有人想捉弄她,就是觉得稀奇。
晡食时,季胥问她们近日在蒙学可好。
季凤如今已和那些市井子弟混熟了,他们先前服输了,管她叫了大姑,后来能一处玩了,因此觉着很好,就是范书师讲文章她想睡觉。
季胥听了道:“算术呢?二凤的有着数钱的功夫,那范书师教的算术题,可还听的懂?”
季凤道:“是了,我也打起精神听了范书师的算术题,可是大家都笑话我。”
“什么题,说来听听。”
别的题季凤记性倒还有限,但今日这道,她印象深刻。
“就说今有垣墙厚五尺,两鼠相对穿洞。大鼠第一日穿一尺,小鼠第一日也是穿一尺。大鼠每日加倍,小鼠每日减半。问:几日相逢?相逢时各穿了几尺?
范书师问我可有解,我说还能给日子等老鼠将洞打穿?看见了得趁早拿了去,屋子里的关起门来打,屋外的不好打,最好家里养只黑猫,家里就少见老鼠了。”
说到黑猫,家里搬家后养的一只猫儿蹭过来了,通体黑毛,黄澄澄的眼睛,给取名叫“雕胡”。
因着菰米饭在长安叫做雕胡,蒸出来也是这样一碗漆黑泛紫。
家里做熟食买卖,肉香霸道,就是要养一只猫看家,才能绝了老鼠。
雕胡每次捉了老鼠,季胥都奖励他一条小鱼干,久而久,家里柴草堆里,都听不见老鼠吱吱叫唤了。
雕胡素日爱在房檐下的柴堆上,如同巡视领地一半,如今嗅到晡食有煎鱼的香味,跳下来,绕
着案边打转,对着季胥翻肚皮。
田氏听了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哪。”
“就是,雕胡,你说我说的可有道理?”
季凤捉住它问道,
“他们反倒全笑了,阿姊!你也笑话我!”
“范书师呢?他怎么说。”季胥收了笑,赶忙扯开了。
“范书师板了脸,叫我认真审题,我分明看到他用书卷掩住脸在偷笑。”季凤道。
“也罢,能听懂多少算多少,季珠可能解这题?”季胥道。
季珠倒是很能理解这些算术题的本意,席上便解了出来,如今说了答案:
“二日一十七分日之二。相逢时,大鼠穿三尺四寸十七分寸之一十二,小鼠穿一尺五寸十七分寸之五。”
田氏知道这两个小的话少内敛些,因道:
“若有人欺负你们,就告诉他们,你阿母是外头槐市卖熟食的田姑子,看我不逮了那些小子教训一通。”
季珠道:“没人欺负我,还有人捉了一匣子的蚯蚓送我,我带回来了,母鸡们都抢着吃呢。”
如今家中院子大,在靠近牛马厩的地方,田氏筑了间鸡埘养鸡,平日拣鸡子烹来吃,叫她们日吃一个水煮的鸡子。
“送蚯蚓?”
她们大人对视一眼,晡食毕,季凤逮住旺儿问了:
“那日我见你在墙根下挖蚯蚓,是你放蚯蚓在我妹妹笔匣里的?”
旺儿道:“我是挖给黎富业的。”
季凤便知道了,和田氏道:“这事交给女儿来办。”
这日田氏送她们去蒙学,门口那些市井子弟,见了她,都不敢再叫关外民了,毕竟前日蹴鞠输给了她,连大姑都开口叫了。
那些五陵子弟倒是依旧叫她们关外民,一个叫王昌的正和黎富业说呢:
“那关外民回去,打开笔匣,必定被吓得惊叫。”
黎富业大摇大摆进了书堂,才打开笔匣,被吓得惊叫不止,滚在地下向后退,只见里头同样满满的一盒蚯蚓。
“拿开!拿开!”
他最怕这些虫类了,也难怪觉着能唬到季珠了。
话说这蚯蚓,是凤带了珠、小幺两个翻遍了菜地捉的,没拿来喂鸡,倒便宜这人了,她和两个小的说了:
“阿姊教咱们礼尚往来,他既送你,你也要送他是不是?”
季珠认可的点头,乖乖跟着挖了。
近来京中在流传一则消息,季胥在市里卖卤食也有所听闻。
“听说燕王还不安分,联合了宫中的公主,意图设宴刺杀大司马,反被公主门下一个稻田使者告发了,阴谋没成,反使皇帝动怒,下了一封问责的诏书。”
诏书上斥责燕王谋害社稷,有悖逆之心,无忠爱之义,有何颜面复奉齐酎,见高祖之庙。
“那燕王收了诏书,用绶带畏罪自绞了!”
说到燕王,季胥曾因燕王谋逆之事,与汪家二爷奔波齐鲁,后来谋逆之事败露,皇帝只处死了相关的宗室子,包括汪郡守,但对于自己的兄弟燕王,还留有余地,顾及手足之情没有处决。
只是那远在燕国的燕王并不安分,还想联合京中公主造反,这次是彻底一命呜呼了。
如今成了交门市茶余饭后的谈资,季胥也有心听了,虽说皇亲国戚的事,和他们这些升斗小民没啥关系,但她们在长安城讨生活,有时上面打个喷嚏,对他们百姓而言就是一场暴雨,是以对这些消息自然得警觉一些了。
这燕王,替皇帝镇守北境,季胥觉着,皇帝一时不处死燕王,恐怕还忌惮燕王倒了,北边匈奴来犯,无人杀敌。
如今燕王自绞了……季胥想起来了!
自己历史课后背过的战争年表,同年历史上有一场瓯脱之战,乃是匈奴侵扰边境引起的。
对这场战争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季胥也记得,这场匈奴之战,最后是汉军反击大胜。
如今想来,这匈奴胆敢侵犯边庭,兴许和燕王自绞有些关联?
那日季胥收摊了,在井边洗杂碎,正想这事,只觉口中一甜,乃是田氏喂了块乳酪酥给她吃,说道:
“秋姑给的,说是旺儿有长进,范书师奖励给他的,这东西本就精贵,如今东市卖的还涨价了,亏的秋姑她舍得给。”
凤、珠、小幺三人也下学,随田氏回来了,正帮着处理杂碎,就着田氏干净的手,各叼了一块香甜的乳酪酥吃,季凤道:
“旺儿哄秋姑罢,昨儿我在边上,分明听他说是黎富业给他的。”
“黎富业?”
田氏没听过这人,“他家竟有这些好东西?”
季凤那日才蹴鞠赢了市井子弟们,从他们那听了不少关于这蒙学小霸王的事,说:
“是茂陵邑一家大户人家的,家里也有许多边市来的好东西,那黎富业还吹嘘道,他家的虎豹皮、羊毛,堆的如山一般高!我才不信呢,就是将东西大市的皮革羊毛都买下来,也没有这样多呀。”
季胥却听进去了,问道:
“那黎富业真的这样说?他家有山高的虎豹皮与羊毛?”
因着送妹妹们读蒙学,季胥打听过,因此听过那茂陵邑的黎家,听说他家祖先,百年前是囤积货品发财的。
如今边关设有边市,他们中原的丝绸金器在边市很受匈奴欢迎,而匈奴的皮革羊毛,也大量的通过边市流入中原。倘或匈奴侵扰边庭,两军交战,边市贸易必定受影响,那关中的皮革羊毛也就水涨船高了。
这皮革、羊毛,能制成皮裘、冬衣、毡帽、毡毯,到了寒冬腊月,可是关中的畅销货。
倘若黎家大量囤积皮革羊毛,或许,她记忆里的瓯脱之战真的有些苗头了。
黎家这些千百万的巨贾,消息自然灵通,等匈奴来犯、汉军反击的消息流传开,这些稀缺的皮革羊毛自然涨价了,他们这些巨贾再在高价时,将货物抛入市场,大赚一笔。
夜里,妹妹们睡熟了,季胥将这事同田氏商量了。
“咱家也囤皮革羊毛?”
田氏惊道,
“莫不是听信了二凤的话,那黎家孩子的顽话哪能信的,买两块羊皮自家做裘衣穿的倒好了,囤了许多,日后价钱贱了,都是白亏了的钱。”
“不止这事有些苗头,阿母可还记得女儿说过,近来香料涨了些钱?还有秋姑给的那乳酪酥,也涨价。
如今冀州、幽州边关设有边市,这两样,也都是通过边市进来的东西,好在关中也自产,但那皮革羊毛就不一样了,关中要的多,产的又少,万一边市受影响了,恐怕价钱要大涨呢。”
季胥想了,家里做卤食,也该囤些香料,以免日后再涨了,买贵的来使,至于皮革羊毛,跟着那些巨贾们囤一些,将来出手卖了。
“咱们家一次秋后纳税,就掏空了家底,日后万一两处的摊子出了啥岔子,按月还不上子钱家的钱,岂不是慌了手脚?
咱们跟着那黎家,囤着点,日后赚了钱,也好留着还借贷的千两银子呀,这样就算刮风下雨,槐市那处不能去了,在家歇一日,好歹心安些。”
她虽说管着家里两个钱匣子的钥匙,但这样的大事,肯定要有田氏的支持,才有可依靠
的,因此详细说给田氏听了,听的田氏动摇了。
“是这个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阿娇向来有能为,就听你的。”
季胥便能安心去做这事了,借着油灯,将“小摊”和“家用”钱匣子里的数目点了。
如今值十月中旬,家里这个月攒了有四十两,但这些,都不够下月初一还贷的,就是到月底,顶天了挣个八十两,除去初一还贷的五十九两,有二十一两能用的作本金的。
因此按家里这钱的数目,近期最多只能囤二十一两的皮革羊毛,皮革羊毛本就不低廉,这些钱买不了多少。若再等一个月,只怕就赶不上趟了。
家里缺的是本金。
季胥可不是有心找子钱家贷一笔,这附近规模最大的子钱家,要属茂陵邑的无盐氏。
他们不仅做五陵、三辅地区,借贷生意遍布全国,就是列侯封君从军,也有要向无盐氏借贷军饷的。
季胥买房的钱,正是向无盐氏这家借的。
规模这样浩大的子钱家,也不是随便来一个人都能借着钱的,他们也会打听你家人口、做的是什么营生、可有刑案劳役在身,甚至祖宗八辈都要过问,为的就是防止还不上钱。
季胥能贷着钱买房,多亏家里有两处的摊子,每月的进项能覆盖还钱数目,在子钱家看来,是有还钱能力的。
正因她家已经借贷了千二百两,再贷则不能了。
“非我绝情不肯贷,你家若还有别的进项,倒能借贷给你,只是还是交门市、槐市这两处摊子,再贷则失衡了,东家不许咱们犯这样的风险。”
无盐氏家的一个典计,季胥日常找他换钱,已经相熟了,在她面前交底道。
无盐氏这家有名的子钱家都借贷不成,别的小子钱家,更是避着季胥走了。
如今倒也有官府借贷,但官府多是借给一些豪门大户,平民百姓,则是那些家里遭天灾的,实在困苦,吃不上饭了,才能得到官府的借贷,季胥显然不符合条件。
在外转了半日,返回桑树巷了,田氏在院中做活,见她摇头,就知没能成,宽慰道:
“也罢,咱们有多少钱做多少事。”
第139章
季胥到东市一家大店看了,那虎豹皮,有的还保留了动物的尾巴;狐狸皮为着好看,也有留着脑袋部分的。
掌柜的一个劲叫她上手摸摸看,看这皮子多滑多美,总觉着能看到动物本身的模样,反倒不大敢摸了,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再个这些皮子,多是高门大户制成各种名贵的皮裘来穿的,价钱也高,一具就要十来两,她那点钱,也买不起,况且这些皮毛买了若保存不当,反而是亏了钱的。
因此还是打算买羊毛,或毛类制品,心里反倒踏实。
因她早起做卤食,田氏令她下半日多少要睡足觉养精神,看她这个点才回来,叫她睡觉去,别沾手这些杂碎了,交给她和这三个小的。
借贷不成,那就只能有多少钱做多少事了,毕竟房贷是个大数目,不指望一下挣足了。
这事她托驵侩张二去打听了,她交了底,自己近期只能囤二十一两的量。
张二也做这些,替她各处搜罗低价的羊毛,来日促成了交易,中间再收些沽酒钱。
转眼到了十月晦日,朝廷每年在这日举行大傩仪式,沿着渭河,会有大傩舞者跳一整日的傩舞,鼓声雷雷,场面十分壮观。
太学与蒙学两处,在这日给学子们放假一日,季凤爱凑热闹,早就盼着这日了,一早起来对着菱花镜梳头。
田氏因着太学放假,这日并不去槐市出摊了,替了季胥在交门市守卤食摊子,说:
“你也别忙了,和妹妹们看热闹去,只一点,就在那渭桥东头看看便罢了,不许跟着那傩舞走远了,谁知那人堆里头有没有拐子。”
渭桥东头就在交门市边上,素日这些孩子也在这一带玩耍,离家不远,田氏千叮咛万嘱咐的,
“尤其小珠、小幺,你们两个,跟着阿姊二姊,就在渭桥东头看看,就是走散了,两步路也就回来了,
万万不可跟了生人走,将你们卖作奴隶,和牛羊关在一处,再也不能见家人了。”
她们两个应下了,尤其小幺,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过去和牛羊同栏的景象,将头点的和舂米的石碓一般。
“不能被肖妇人抓去!”
她牵紧了季胥,比划道。
这都是田氏天天在她耳边唬她,说那肖妇人面甜心苦,是深山里的食人鬼变的,专抓小孩来吃,不好吃的则卖作奴隶,得些钱买好的来吃。
“亏的小幺来到我家,不然流落在外头吃苦受难,做了一辈子的奴婢。”
田氏常拿这话与小幺说,又指着她们,教小幺知道这是家人,指着这院子教她,小幺便比划道:
“家,小幺的家。”
“家里的黄牛,家里的猫儿,家里的小八哥,家里的母鸡,家里的蜘蛛。”
各处都指了道,末尾指指田氏,比划道:
“阿母!”
田氏心肠便软了,搂了她亲香,叫乖女儿。
因着小幺是收留来的,长安之大,天下之大,恐怕再也不能寻到真亲了。
再个,相处久了,田氏也动了真心,有打算将她认作女儿,养大成人,但因着不是自己生的,也怕养不亲,故而时常拿这些话,在她耳边念念经,一则养熟了才认人;二则也好教她心里有个忌讳,不再被贼人骗去。
故而这小幺是从不独身在外头玩的,有时在巷子,看到个眼生的打这处过路,都要拉了季珠,跑进家门来,将门闩了。
更甚巷口那住了个姓肖的姑子,也是逢人露笑,她都怕那妇人,每回听人说肖妇人呀,肖妇人来了,陡一激灵,跑去躲在田氏的怀里。
田氏教她,“那个是邻居,不是那吃孩子的肖妇人,小幺想想,她们可是长的不一样?”
久而久之,才不怯那姑子了。
入冬了,渭河畔冷抽抽的,季胥倒不爱这样的热闹,但不放心这几个小的来,遂来了,如今牵了小幺,拢紧了身上的绵衣。
只见水畔也零零星星驻了些附近的百姓,张望着大傩仪式的到来,一面吃着在交门市买来的熟食,各种的肉香韭香。
看的季凤馋了,她出来是带了零钱荷包的,去交门市买了羊肉胡饼,分来吃,季胥才吃了朝食,一时也不馋那油滋滋的胡饼,叫季凤不必买她的。
“何时来呀!”
“快了,从茂陵邑出发,往年都是辰时经过咱们这的。”
百姓们议论纷纷。
“来了来了!”
季凤啃着胡饼,跳了三尺高,指了远处道。
只见水岸边影影绰绰,傩人戴着木头刻的胡头,袒露的上半身绘着鲜艳的色彩,大开大合的跳傩舞,口中念着些驱邪除疫的歌调。
沿岸有许多一路跟随而来的百姓,大多是茂陵邑的,鼓声越来越近了,踢踏的鞋响如雷,在渭水上荡起层层涟漪。
眼看她们驻足的这处,霎时间就围了成百上千的人,鼓点震耳欲聋,彼此说话,都要将耳朵凑近才能听清。
“阿姊,阿姊!”
季凤开心坏了,拍手叫好,叫唤了几声季胥才依稀听见,低头附耳过去,
“阿姊还记不记得,咱们在老家时,蜡八祭那天,也看了傩舞,不过不及这队伍人多,这里起码得有百号人罢!”
季胥记得,笑了道:“那次咱们还得了半罐子蜜。”
“还有蜗醢!”
季珠也印象深刻,那会得了这些好东西,自是开心的。
季胥还记得,那时傩舞为首的,是当时的田啬夫,一时看了眼如今打头阵的,是个眼生的,据说这队伍,都是军营里孔武有力的士兵训练而成的。
这大傩仪式沿岸而行,季胥见妹妹们未能看尽兴,也跟着人流走了一段,不过没有太远,低头道:
“再走就进城了,咱们回去罢。”
忽地,一个状若痴狂,眼生的健妇一把攥住了小幺,口中嘀咕些旁人听不清的话,
“你是
我们家的人,我不会错认。”
甚至又拉又抢,不顾季胥阻止,一把抱了小幺,转头就走。
“来人啊!抢人了!抢人了!”
这健妇力大,竟真叫她强将人抱走了,季胥不敌,叫嚷开来,只是声音被淹在越发激烈的鼓声中。
这里季凤听话没有再跟傩舞了,要退出来,一扭头人不见了。
隐隐看见一个眼生的健妇,将小幺抱着走,小幺怕的直哭,张手要季胥。
是拐子!
她急的跳脚,紧紧拉了季珠,挤在人流里,跟过去,一路叫喊:
“拐子抢人了!拐子抢人了!“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这里大牦喘吁吁的跑到交门市,穿梭在列隧里,撞到人摔个大跟斗,顾不上人家骂骂咧咧的,爬起来跑到卤食附近,满头大汗对着田氏叫喊道:
“田姑,不得了了!你家小幺被拐子抢走了!”
这大牦是桑树巷刘老姑的孙子,常与季凤在巷中蹴鞠,今早也在渭水上看大傩,就在她们姊妹边上,还与季凤嘁嘁喳喳说了许多话,因此他是旁观了全程的,跑来这处报信。
这里田氏正在卖卤食,闻言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出了交门市。
剩摊前一堆买客,其中一个钱给了,案上的卤食才切了一半,在后头叫唤两声,田氏头也不回。
他们也体谅丢了孩子心急,想着散了下回再来。
旁边卖瓜菜的孟老姑叫住了这些人,帮着收钱,拣卤食给他们,她素日得季胥照顾颇多,日常看她买卖多了,各样的价钱都是有数的,自然就搭把手了。
田氏一路跟大牦到渭水边上,沿着人群叫唤:
“小幺!小幺!”
“胥儿!胥儿!”
找了一圈,只见柳树下,远离人潮的僻静处,她们姊妹四人在那处,小幺正呜咽不休。
一身穿蓝布衣裳,形容健实的妇人,也蹲在一旁,欲伸手向小幺,小幺怕的直躲。
这里季胥正抱住她安慰,眼角忽有一人影冲了来,将妇人死死扭住了,一看是田氏,手里还有一把卤食案上的切刀。
“你这黑心肝的,跟我见官!”
田氏口中说见官,可压着人怒而要打,季胥忙的叫住:
“阿母,这是小幺的故人!”
凤、珠两个也上去拦了,说是误会了。
方才。
季胥追上了这离了人群的妇人,拉住逼道:
“你这姑子,将孩子放下!”
“这是我言家的人!”
“小夭,小夭,可找着了,可找着你了!跟我回家……
吼了又念念叨叨的,甚至两眼警惕的对着季胥,将小幺护在怀里,仿佛季胥才是那个抢孩子的。
这僻静处鼓点弱了,季胥听了她管叫“小幺”,又说什么言家,想起过去小幺曾歪歪扭扭写过一个“言”字。
当时以为巧合,并未往姓氏上多想,如今觉出些东西来,并未上手抢了,只是紧紧跟着,解释说:
“这孩子曾经被卖为奴,是我家收养来的,你是她的亲人?
你这样吓到她了,让我抱着哄哄她。”
这样一言一语的,那健妇才放下警惕,因小幺全然不记得她了,一个劲在她怀里扭股反抗。
到了季胥怀中,反倒紧紧抱着不撒手,在她肩上淌眼泪,咿咿呀呀的,似在诉说什么。
况小幺穿着虽不富贵,但干干净净的,乌黑头发梳着可爱的丫髻,脸上也养的肉嘟嘟的,这健妇打量着,遂信了季胥的话,两厢在柳树下停顿下来,说上了话。
紧接就有了田氏执刀冲来的这幕。
第140章
据这健妇所说,她是言家的乳母,她方才所唤的是小夭,夭折的夭,并非排行老幺的幺。
季胥她们一起头也只是听的肖妇人叫个音,以为是排行为幺的幺,后来在田氏膝下,的确是最小的一个,遂在户籍上定的这个字。
言家是茂陵邑的一户人家,祖上做杀猪匠发家的,后来有苑囿山林,畜养牲畜,贩卖肉食,日子好过。
偏偏在子嗣上不尽人意,接连在襁褓中夭折了两个,好容易得个女儿,生下来也跟小猫似的弱,相面的姑子说,这女儿养不过三岁,家里大作法事,给取了“夭”为乳名,希望贱名能有相克之意,易养活。
好在是有了这个乳名后,小夭一天好似一天,不像是病弱易夭的孩子,越发的敦实了,人也活泼好动,也是三年前的今日,也是渭水上有一场大傩仪式,家里下人背着她来看热闹,在人堆里走散了。
言家上下沿着岸边找了几天几夜也不见人,有说她掉进渭水里淹死的,有说她被拐子掳走的。
“大傩仪式的前一日,才是她的三岁生辰,家里只当过了三岁这道坎了,日后必定平平安安的,不成想……”
乳母说的两眼滚下泪珠来,这孩子是她奶大的,自没了,也不知是生是死,每年的十月晦日,她都要来渭水上,沿岸寻找叫唤。
就是当真淹死在水里,死不见尸,也要将她的魂儿叫回来,三年了,不承想真的教她叫着了。
她不会认错,小夭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圆圆的脸盘,就是三年过去,也依稀能辨出那个模子,最要紧的是,她方才撸起小夭的袖子看了,她肘上果真有一粒红豆大小的朱痣。
“小夭,我是丰姑呀,你吃我的奶长大的,奶是血变的,我是你半个阿母呀,你不记得我了?”
丰姑掖了掖泪问道,小幺被掳走时才三岁,路上经历太多,并不记得了,方才还被丰姑吓着了,脸上泪渍还没干呢,这会子不认她,将头扭向凤、珠这边,咿呀比划。
丰姑也猜到了,小夭只会咿呀呜啊之语,有话也只是打手势,恐怕是哑了。
问了季胥,听说是被贼人毒哑的,不禁又滚下泪来,
“那会子都会说许多话了,连诗经也能背几句……”
又问小夭在比划什么。
“她想回家。”季珠道。
“小幺想回家。”小幺又比划一遍。
“丰姑带你回家,你姓言,是茂陵邑双英巷言家的人,丰姑带你回去,夫人回来必定开心坏了。”
小幺哪里肯跟她走,死死攥了田氏的袖子,田氏将她抱起来,哄了她几句,她反而越发的讨厌丰姑了,对她比划道:
“坏人!”
丰姑还以为是什么好话,叫季胥说给她听,听了一愣,也不敢再过去吓唬她了,说:
“恩人一家住在何处?我随你们去认个地儿,回家报了信再来,小夭便暂时跟你们回去,也不好再吓着了她。”
因着遇见这么大的事,交门市的摊子叫孟老姑帮忙照看了,田氏说下次沽酒谢她,这里一家先回去了。
丰姑到门口认了认,也没心思进去坐,忙的回茂陵邑去了。
季胥将东屋的炉子生了起来,田氏抱着在她怀中睡着的小幺向炕坐了,案上的针线簸里,还搁着件没做完的红肚兜,是小幺的身量。
凤、珠两个也跟在边上,听大人们说话,时而看一眼小幺的睡颜。
“找着了亲人是好事,当年你丢了三年,阿母的心情就和那丰姑是一样的。
那丰姑说的上小幺身上的痣,她丢的时日,和肖妇人带了小幺混在难民里,大冬天到的咱们老家,也对的上。
待她的亲人来了,咱们再仔细认一认,真是人家的孩子,就还给人家。”田氏道。
“小幺要走?”
季凤道,心里很是不舍。
她们去年夏日就和小幺在幽州涿郡相遇,一处在郡守府相伴,她们姊妹在河边刷尿桶,只有小幺不嫌臭,省了吃的分给她们,后来又一起从邹管事手中逃出府,经历了多少事,才到的长安,安生过起了日子,这样日久生情,一时哪里割舍的下。
小幺听说要走,也扭股的不肯,田氏拍了几下,摇了几下,将她哄的继续睡了,接着和季胥说话。
后来也没心思弄中食了,叫季凤去交门市买点现成的熟食来吃,她再做点易成的。
季凤提着食箪回来,就见言家的人来了。
停了一具轺车在北大街,丰姑领了人,急着脚步向她家来,见季凤就在门口,还招手叫她。
买丝线回来的刘老姑问季凤:
“听大牦说,小幺不是你家的亲生女儿,找着亲人了?”
田氏自打搬来桑树巷,对外都说小幺是她女儿,因着她还小,不想叫她自己知道不是亲生的,故对外也没说小幺的身世。
后来金氏悄悄说了闲话,她们这些街坊才知道小幺的身世,不过也都没有当面问田氏,也不曾拿这些话到小幺面前嚼说。
今日她家大牦撞上了她们厮认,说给刘老姑听了,她才忍不住问了,站在边上看了。
只见指路的丰姑后头,是一老太太,髻上戴三钗,穿着华裳,外罩一件貂裘。
跟着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也都是心急又好奇的,翻眼瞅着这条街。
“就是这里了。”丰姑道。
言老太太
眼中多有嫌弃,“到了?小夭就在这样的人家?小夭!小夭!”
一面唤,一面向院内而去。
季凤本就不情愿的给她们开了门,听见这话,神采淡淡的,说:
“小幺睡着了,好歹小声些,不然又吓得哭一场,面皮都要皴了。”
那边上的丫头变了脸,道:
“这女娘真是没好话,亲生孙女何来吓哭一说,你们捡了人家的孩子,也不说交给官府,反倒拘在身边,不然我们早也寻着了,还让小姐在你们这穷街破巷受苦这些日子?”
“老人家来了,我才叫醒了小幺来吃中食,老人家可吃了?一道用些罢?”
若非田氏听着院门的响动出来了,季凤就要和这丫头吵开来了,听见田氏叫她将熟食拿进来摆在案上,多有不忿的瞪了那丫头一眼,脚一跺,拧身去了。
如今天冷了,家里在堂屋的竹榻上用饭,旁边生了炉子烤火。
明明各处收拾的妥帖干净,也没味,这言老太太进来,也不知为啥非得用巾子掩鼻。
看的田氏脸上都没笑了,若非这是小幺的亲人,还不扫出门去?
“这是小夭的大母,她阿翁在关东的庄园上查账,已经加急去信了,要些时日方能归来;夫人去城郊外的白马寺还愿了,套了家里最快的马去告诉了,下午便能来。”丰姑道。
言老太太向案看了这家的中食,只见一只在闹市里买的糟鹅,斩碎了盛在盘中,一碗简单的蒸蛋羹,一个素的烩荇菜,说:
“还在这里吃什么,小夭呢?叫她跟我回家去,自有好的吃。”
小幺脸上红红的,还有才醒的枕印子,才从东屋趿拉着绵鞋出来,见堂屋里四五个生人,一下窜到田氏身后去了,言老太太同她说话也不理睬。
言老太太几下搭讪被冷落,不悦道:
“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怯生生的,从前多么大方伶俐的孩子。”
这话田氏一家听着刺耳,小幺也不喜欢,朝她比划些什么,言老太太问丰姑。
丰姑看懂了,是自己上午被比划过的“坏人”,也不好说实话戳她心窝,便道:
“是说她想吃饭了。”
小幺的确是饿了,这样淋了香油的蒸蛋羹,嫩嫩的,她是很爱吃的。
田氏用她的摔不坏的木头小碗给盛了饭,舀了蛋羹拌给她吃,糟鹅拣了骨头少肉多的,她自己就会一口肉,一口饭的送进嘴,吃的很香。
丰姑还想喂她,她捧着碗拧开了,比划道:
“我六岁了,不用喂。”
丰姑听季珠说了,笑道:“好好好,是大了,也会自己吃饭了,不用丰姑追着喂了。”
在边上看的很欣慰,言老太太就不一样了,耐着性子在边上的蒲团坐了,好容易等到小幺吃了一碗饭,勺子还没放下,就说:
“饭也吃了,耽误这会子,也该和大母回去了,你是我言家的孩子,自然得回我言家,流落在外不成体统。”
小幺一听,脸都白了,抱住田氏的腿,不肯走。
言老太太向两个丫头使了眼色,她们两人强行来抱走,惹得小幺啼哭不已,可怜不会说话,不然一定是声嘶力竭的管田氏叫阿母。
田氏也红了眼眶,拿着两个包袱塞给一个丫头,都是才刚匆忙收拾的,说:
“这里头是她的衣裳,有两身才做好一次也没穿过的,就带上罢,还有两件肚兜,三双袜子……”
“这一包是她素日爱吃的,有风干栗子,她阿姊做的饴糖,我炸的面果子,再有就是瓦狗木车了,都是她每日要玩的玩具。”
丫头也不接,说:“什么东西,言家自有更好的买给她,你别跟了,真当这是自家女儿了。”
说话间出了堂屋,一刻也不停的向院外的轺车去。
“嗳呦。”
那丫头的膀子被小幺咬了一口,没抱住叫她拧下来了,跳下了轺车,返回到了田氏身边。
丫头揉着膀子责问道:“你这姑子,是不是故意教了她不跟我们走?”
田氏岂有不怒的理,这会子也将小幺护上了,说:
“小幺全然不认你们,谁知你们是不是她的亲人,我也不放她跟你们走了。”
田氏不撒手,那两个丫头哪还能抱得走,何况还有季凤在前头挡人,这里僵持不下。
又有一辆轺车轮停在门口,只见下来一夫人,脸上有泪痕,髻上不见钗环,着素色襦裳,束革带,外系一身白裘。
140-150
第141章
“住手!”
宋氏叫住那两个强抢的丫头,给君姑见了礼,踱到田氏面前,看了她怀里的小幺,脸上泪滚滚的,直对着田氏就跪下了,管她叫恩人。
把田氏吓坏了,
“使不得,使不得。”
和季胥两个将她托了起来。
“小夭,小夭,我是阿母呀。”
宋氏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搂了三年未见的小幺,心肝啊肉啊的叫,又使手中的拨浪鼓叮叮咚咚的摇晃,
“这是你最爱玩的,还记不记得?”
小幺果真看住了一会,安静由她抱了一会,醒过神来还是张手要田氏。
宋氏也不抢,怕吓坏了她,将手里的拨浪鼓递给她玩,命自己的丫头将东西取来,拿给田氏她们看,只见都是些小鞋子、小衫儿、长命锁之类的旧物,
“这些都是她旧日穿过用过的。”
还有几张涂鸦,有一张歪歪扭扭的,写了个言字,
“三岁那年她启蒙,书师教她认了一阵子的字,这些都是她写的。”
田氏看了,也信服了这宋氏是小幺的阿母,况见她不似那老太太蛮不讲理,便道:
“事情来的突然,小幺一时不能接受也不怪她,我家还有一间空屋子,你若愿意,到我家住个三五日,和她亲热亲热,我再同她讲明白,你才是她亲生的阿母,她是个聪慧的好孩子,必然认你的。”
有这样的机会,宋氏哪有不愿的,喜不自胜。
言老太太挂了脸,指了宋氏道:
“我让你对永儿的事上点心,早日将他过继到膝下,你不是说身子不好就是事多扰神,三推四推的,如今倒有闲工夫在这儿住上三日五日了?”
“小夭是我亲生的女儿,为她再多也值得,永儿自有弟妹一家照顾,我不好夺人子嗣。
君姑年纪大了,不宜在外头吹风,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将老太太扶回车上?”
后来宋氏便在这住下了,田氏给她收拾了西边独出来的一间空屋子,丫头给她收拾了两个包袱过来,还带了几大捧盒的糕点。
“小夭,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
只见她手里一捧盒的乳酪酥,小幺小时候是吃过的,不过她并不记得了,只记得秋姑分给她们家一把,每人吃了一片,那滋味好极了。
季珠正和小幺在院中玩鸠车,闻言也停下了,
“是乳酪酥。”
小幺也是这样比划的,还比划一个:
“好吃的。”
“小夭拿去,和你的阿姊们分着吃,好不好?”
宋氏哄道,小幺可不是馋那乳酪酥,想拿这好东西给她的家人吃,又怕被抱走,一时犹豫住了。
宋氏将这捧盒放在井边,
“我离远些,你来拿。”
因她总是温柔的,小幺大着胆子,提防着她与两个丫头,小心翼翼靠近,拿了立刻跑回了季珠身边。
只见满满一盒的乳酪酥,上面还有杏仁碎,咬一口脆如凌雪,和秋姑给一模一样,高兴的比划道:
“好东西,我们吃!”
季珠开始还不愿吃,她隐隐知道,小幺要走了,吃了那个夫人的东西,好像就要将小幺还回去了一样,她舍不得,小幺发现她不吃,手里的也不香了。
田氏并季胥去将交门市的家当收回来了,见状道:
“好香的乳酪酥,是谁
给的呀。”
小幺指了指注目这边的宋氏,田氏教道:
“那个夫人,是小幺的阿母。”
小幺指了田氏,比划道:
“你才是我的阿母呀。”
田氏这会庆幸宋氏看不懂小幺的比划,不然这心里必定不好受,同她解释道:
“小幺是从阿母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那个夫人怀胎十月生的你,你也是她家的至亲骨肉,只是被肖妇人掳走了,遇上的阿姊她们。”
“我是她生的?我怎么不记得?”小幺道。
田氏知道她的意思,说:“你那时还小,小孩子是不记事的。”
田氏和她解释了身世,又将这乳酪酥吃了一片,叫季珠也吃,
“这是那夫人的心意,素日你不是爱吃这些香甜的东西?”
“什么夫人不夫人的,”
宋氏见小幺不躲,稍微近身些道,
“管我叫姨母罢,我母家没有兄弟姊妹,膝下也只有小夭这个独女,是个没有亲缘的人,若不嫌弃,咱们两家何不结成亲戚?
孩子们管我叫姨母,小幺更是多了一个阿母,也不必改口了,这是她的福分。
我也决定了,小夭的夭,就改为如今她这个幺字,族谱上的大名便定作言幺娘,多亏了遇上你们一家,她才能逢凶化吉,可见这是个好字。”
田氏听了这话也受用,撺掇凤、珠叫姨母,宋氏笑着应了,说:
“我不熟这处,你们仨带了我附近走走逛逛可好?认了路,以后可要常来常往的。”
加上田氏游说,孩子便答应领她出去了,田氏则与季胥在家忙活晡食,家里来了客,也要好好招待一番,再个,小幺在家住的时日不多了,也想多做些她素日爱吃的,教她吃够吃足了。
凤、珠都去了,小幺自是要跟的。
“这是交门市的北大街,我家在交门市有个摊子卖卤食的。”
季凤指着各处道。
“卤食?”
宋氏问了是什么,听了说难怪,“你阿姊是有能耐的,能在这附近买的起房,就说我们那,那些宅院都是几代人相传的,是祖上的基业,你阿姊全凭自己的本事,可见多难了。”
季凤听她夸自己阿姊,待她也更加亲和了,她们进交门市逛了,宋氏给她们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糖葫芦、绢花、陶俑,还有一个皮革的,内里填了羽毛的鞠。
这是她们要攒许久的零花钱才能买的起的,凤、珠她们都不敢要,怕田氏说嘴。
宋氏道:“不怕,我喜欢你们这些孩子,买给你们玩的,田阿姊看我在,也不好说你们了。”
她们不安的收了,一路回家去,碰见大牦,一眼就瞅见了季凤手里的鞠,说:
“这鞠好,踢踏着一定够远!啥时候玩一场?”
别提多羡慕了,拉着季凤问:
“这是谁呀?待你们这么好?”
季凤脸上有光采,分了他一串糖葫芦,说:
“是小幺的亲阿母,我们认作姨母的。”
金氏收摊儿回来见了,眼红不已,不过她不是眼红那些孩子手中的吃食玩物,是眼红这宋氏,能失而复得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母女的血缘割舍不断,她们天生就是亲近易处的,加之玩了半日,小幺对宋氏也不似先前提防了,宋氏用巾子擦她嘴角的糖渍,她也没闪躲。
金氏在门口看了,想起了虎孩,心肠万般惆怅,一会说要撕了那肖贼妇的肉来吃,一会唉声叹气的,头疼了在炕上躺着,晡食也没胃口吃。
次早也懒懒的,没心思出摊,她女儿季元道:
“我听说隔壁得了一门好亲,如今二凤她们管那茂陵邑来的宋夫人,叫做姨母。”
金氏听了隔壁的事,颇有些精神,想起昨日打过照面的宋氏,门口那辆轺车,她身上的穿着,都不似一般人家,因道:
“真是走了狗屎运的,谁知道那满头爬虱子的哑巴,是五陵人家来的,早知道咱们也拿两个豆脯饼哄哄她了,还不死心塌地跟了咱们走?如今茂陵邑那边的好亲,也就是咱们的了,不定还能帮着找一找虎孩。”
“谁说不是呢,便宜了隔壁了。”
季元道,她夫君杜贤一直想补迁到茂陵邑那处,都没个门路。
旺儿眼馋前门凤、珠他们的吃的,季珠也给了她一块肉饼,他吃着回了后角门的家中。
秋姑向窗在缝绣品,屋子里连炭也舍不得烧,冷的她两手直搓,见旺儿回来了,叫他写字去。
旺儿不想写,就拿前门的事来嚼舌:
“小幺的亲生阿母找来了,驾着大高马,坐着轺车,还给二凤她们买好吃好玩的呢。”
秋姑总是念叨他:“别人给的,就是再好也是有限的,前门没有为官作宰的男儿命,你要用功读书,待你阿翁从巴蜀贩货回来了,令他看到你的长进。”
旺儿不得不装模作样捧了书来读,想的是他阿翁从巴蜀带回来的竹剑泥车。
前门的田氏一家在堂屋生了炉子,向案用晡食了,今日有客,田氏用两张木案拼成的一张大食案,案上的菜肴,可是田氏的拿手绝活,蒸炸煮烩,挏马酒,都齐全了,她让那两个丫头子也坐来吃。
“还有位置呢,你们两个也别怕羞,坐下来一处吃些。”
那两个丫头不坐,在后头伺候宋氏,宋氏也说不用客气。
田氏才坐了,特意将小珠叫到自己边上,给宋氏留了小幺身边的位置,她们母女也好亲近亲近。
注意到宋氏只吃素,不吃肉,还是她的丫头说:
“我们夫人子嗣不幸,小姐好容易养到三岁上,出门看热闹却丢了,家里请大师来算了,大师说,焉知不是祖上做的宰杀牲畜的营生,造多了杀戒?因此三年前夫人就吃斋礼佛了。”
田氏看着这宋氏的身子骨不大好,见风还咳了几下,本想劝她进补的,听丫头说了缘故,也不好开口了。
“你们吃,别为我拘着。”宋氏反劝道,“就是这素菜,也比我府上的膳妇做的要好。”
宋氏在这里住了五日,早晚陪同她们去往蒙学,三餐作伴,已经能和小幺一处玩了,凤、珠也教她小幺的比划是什么意思,稍微能看懂一些了。
这日,她陪小幺翻花绳,问道:
“小幺愿不愿意和姨母回家住些时日?”
小幺跟凤、珠一样的口径,也管她叫姨母了,宋氏倒觉着欢喜,起码小幺愿意接近她了,天长日久的,肯定能找回母女的情分,慢慢改了口。
小幺比划道:“小珠也去吗?”
宋氏这次领她回言家,得见过各处的长辈,在族谱上落了名字,处理一些家务事,因此小幺蒙学那处也得请假一段时日,但她说这些小幺也不懂,因哄道:
“小幺先住了,得了好东西,诸如鸠车铜牛,各色的果子,藏起来,再叫小珠她们来玩岂不好?”
哄的小幺动心了,光想想,就有种自己出去打猎,猎到一头大野猪,扛回来给家人吃的成就感,因点头应了,次早走时,还和季珠比划:
“言家有好东西,我留着等你来了,我们一起玩。”
宋氏这里和田氏告别,令丫头捧来两个匣子,说:
“这里头,各有一百两,田阿姊别嫌少收下罢。”
田氏忙说不要,“当初养她,也是看她无依无靠可怜那么大点一个人,如今却又收钱?反倒寒了小幺待我们一家的真心,这钱我不能收。”
宋氏道:“这不是谢礼,若非你们将小幺从幽州带来长安,只怕我们母女此生不能相见了,只
凭这一件,若是诚心要谢,就是把言家的库房搬来,我也觉得不够的。
乃是我在这住了几日,也没给三个孩子买件像样的见面礼,田姊收了这钱,或是替她们打首饰,或是用在家里的买卖上,一家子日子更好过了,也显出我这姨母的心意呀。”
说到买卖,田氏想起来,女儿借贷不成,想囤积货物却没有足够的本金,这阵子正愁呢,因此也不推了,咬咬牙,厚着脸收了。
宋氏见她不再厮拧,也猜着家里是缺这笔钱的,先前还打算请绣工给她们做好衣裳,时间紧也做不成,改给一笔现钱,如今反倒觉出送银子的实在来,心里也踏实些。
说了会话,带了小幺回茂陵邑了,她们一路相送到北大街路口,直到轺车上渭桥了,小幺还多有不舍的在车上招手。
她们母女站住半日神,返回家中时,见金氏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瞅着去路,一副贼样,田氏骂道:
“咄!干啥呐!”
以为她趁自家没人,要偷东西来着,却见金氏一副落寞的样子,将头缩回去了。
田氏再要抢白她几句,想起她家那季虎孩,同样被肖贼妇拐了,还流落在外,一时便宜了她,没有戳她肺管子。
第142章
这日,冬月初,驵侩张二来家中说话:
“找了三家,说定了女娘要的数目,只等签了铅券,交钱付货了。”
如今的羊毛,一石是一两二钱银子,因有宋氏给的现钱,加上自家还完借贷剩的,家里的本金有二百二十两了。
季胥准备囤一百石的羊毛,也就是一百二十两;
下剩的一百两,用来囤积旃席,旃席是用羊毛、牛毛编织的席子,花纹繁复,乃是塞外之物,不似普通百姓家里铺的苇席,这旃席,一具就要二两银子,是五陵富贵人家的用物,因此季胥打算囤积五十具。
这羊毛、旃席两样,都托张二去打听了,很快就有了结果,季胥听了道:
“成,那约了那三家,明日午后到茶楼立买卖的券约。”
张二忙得陀螺似的,连口茶也没工夫喝,起身走了,
“我得和那些掌柜的说一声,若成了,也好得几个沽酒钱呀。”
夜里,季胥给田氏看了白天张二拿来的样品,羊毛不必多言。
只见那旃席,呈赭红、深黑二色,菱形几何织样,真是精美绝伦,田氏摸了又摸。
“这席子多软和呀,要么说那些富贵人家用的都是好东西呢。”
好好收在箱笼里了,想起来道:
“得了那些货,何时运回家来?”
这正是季胥考虑的,那些卖家,都是城内西市里的,有大仓库储货的大贾。
她们家囤的也不算多,也不必租廛室了,先前和田氏商量过,就放在家里那间空屋子,先前宋氏住过的那间。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羊毛倒还好,这旃席,一具就得二两银子,咱们家囤了五十具,安陵邑到底还有不少的游手好闲,偷财劫货的人,不好被他们盯上咱家的东西。”
田氏道,家里要囤积羊毛、旃席的事,她也没有各处喧嚷,闷声发财的道理,她这个乡野之妇也是懂得的,赚了钱再出去拉扯闲话也不迟的。
如今抖落出去了,费口舌解释了,人家也跟着囤,赚了钱自是笑脸相迎,赔了则不好说了,难免要埋怨自家,田氏可不做这落埋怨的事。
旁人问她,张二跑她家这么勤快,是在做啥,她诌说是为了还那无盐氏借贷钱的事,她们家是贷钱买的房,街坊都传得一清二楚的。
因和女儿交心道:“最好能避着人运回家来,咱们自家赚了钱最好,赔了,也不教旁人知道。”
季胥想了想,
“那五十具旃席,卷起来倒也不占地方,只是一百石羊毛,起码要十辆牛车才能运回来,还得经过横门大街,一路出城到咱们安陵邑。”
十辆车,要从城内繁华的西市,避人耳目到家里,恐怕不现实。
她想起了过去在乡里运稻谷,是和陈家夜里走的山路,如今到了全天下的大都邑,车水马龙的,是没有山路可避人的。
再个,夜里运输也不现实,长安宵禁很严苛,到时辰就闭市、闭城门,不得进出了,所以必得在白天,将货物运至家中。
但田氏的话也在理,季胥想了个法子。
次日午后,她与那三个掌柜的相谈了,这货物暂存在他们那十日,她每日驾了自家的牛车,运一车回来,外头码些柴禾,也就低调不引人了。
这样每日一运,十日十车,也就将那五十具旃席、一百石羊毛运回来了。
因着她的货,对于西市的囤积大贾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出些钱,多放十日也不占多少地方,先后见的掌柜,也都答应了,与季胥签下了买卖券约。
田氏听了这样的法子,也觉得合适。
因着家里只有一具牛车,田氏并凤、珠要往返槐市,若等她们回来,再驾车进城就晚了。
因此季胥从僦人那赁了辆牛车,在交门市卖了半日卤食,便驾车进城,到了西市,将那麻袋装的羊毛捆在车上,再到那打柴挑进城来卖的老翁那,买下他两担柴禾,在外面缚一圈。
老翁也热心肠,帮她捆缚,外头看起来,就和满满一大车柴禾一样。
季胥和那老翁说了,这十日,每日到他这处买两担柴禾,老翁是郊外打柴为生的人家,闻言也高兴,能多卖点柴禾,挣些过冬钱。
正值冬月,各家都烧炕了,每日要用许多柴禾,不止季胥,还有许多拉了整车柴禾的车,行驶在大街上。
家里的牛马厩边上,有个柴棚,雕胡卧在暖和的松毛上,听见轮毂响,跳了下来蹭季胥的裙角。
这会儿田氏也回来了,顺道在交道亭市买了杂碎,一刻不停到这处来搬柴禾,
“阿母来,你这胳膊腿儿搬这些多吃力,还不歇着去,累坏了。”
剩的羊毛,拍打了面上的木屑,田氏一手两袋,给提溜进了西边空屋。
季胥就这样每日一运,街坊只当她买柴回来,她家做熟食买卖,本就用柴更多,也不值得稀奇。
这日,
刘老姑家的赘婿吴斗抱着大公鸡,打西市跟人斗鸡回来,把刘老姑叫他买米的钱给输了,缩着脖子在巷子里受冷风,不大敢进门。
“吴斗,
是吴斗在外头?”
院里的刘老姑听见大公鸡打鸣,因向外问道。
“家里没米做炊了,给你半贯买粮钱,你也敢拿去输了!”
吴斗磨磨蹭蹭的进了家门,刘老姑见他空手而归,执着烧火筯满院子撵着他要打,要让春娘休了他这懒汉。
大公鸡从他怀里飞了出去,吴斗又忙着抓鸡,被刘老姑打了几下,嗳呦叫唤。
“学什么不好,学那些五陵子弟斗鸡斗犬,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对门都买了几车柴禾了,你看看咱家那几根烂木头,够烧几日的?”
刘老姑捉了那只乱窜的大公鸡,要宰了来吃,说话去厨房拿刀了。
吴斗急坏了,想起对门那家的一件事,情急下灵机一动,说道:
“母别杀我的鸡,我知道对门近来在做什么!
昨儿我在西市见着了对门的胥女,竟在一个大贾那,运了一大车的羊毛。”
“羊毛?”
“是羊毛。”
吴斗那会儿捧着大公鸡,要和人斗鸡去,也没心思多瞧,只看到两个小子在替她堆货,季胥则在边上守着。
等他斗鸡输了,满西市闲逛,又撞见季胥拉着一车的柴禾,从横门大街路过,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才刚是羊毛,又成柴禾了?
“定是羊毛捆在里头,外头一圈是柴禾,掩人耳目的,是了,一定是这样!难怪张二最近来得勤。”
吴斗越想越对,肯定道。
刘老姑听糊涂了“,她买一大车的羊毛做啥?就是做毡帽毡衣,一家子也用不着这些呀。”
疑心是吴斗这懒汉混说了哄她这老姑子的,好救下这只鸡,吴斗却想通了似的,越说越激动:
“我常听那些五陵子弟说,丰则籴,俭则粜,五谷六畜,一线一物,都讲究低买高卖,这胥女一定是囤积这些羊毛,等价高了来卖钱的!”
“羊毛价高?能高到天上去?年年也没有这样的事,就是涨价了,买绵做衣裳穿,做被褥睡,也冻不坏呀。”
这话将吴斗说住了,他总觉着话不是这么说,可又辨不出道理,只道:
“母不是羡慕对门住大院子,总说那胥女比儿郎有本事,母既然说她有能为,咱家何不悄悄跟了她,也买些羊毛来放,也放不坏,涨价再卖了,不就钱生钱了?”
“糊涂,有钱不说买米买布,当吃当穿,反倒买羊毛来放?我没有这样的闲钱,你有,你
买去。”
吴斗是狗窝里剩不了馍的人,他哪有钱,说:
“春娘那不是还有……”
刘老姑又要打,骂道:
“你敢惦记春娘那点辛苦钱,你别想!”
刘老姑信不过吴斗满口胡话,也舍不得家里拿钱,万一赔了,全家老小都得吃西北风了,故而提前给春娘上了眼药,好叫女儿别被吴斗撺掇了,真去买啥羊毛。
又告诫了吴斗几句:
“对门既不想叫旁人知道,恐怕这就是一桩险事,怕旁人跟了她,事后落埋怨,你也别到处嚷嚷。”
西市这处,人车不得旋,繁华至极,季胥并不知道刘家姑婿的对话,最后拉了一车羊毛,出了横门大街,买了两担柴禾,向城外去了。
大街上物穰人稠,她驾车也比平时慢,不过,五陵子弟向来是肆无忌惮,横冲直撞的,只听对街一叠声的叫唤:
“让开!让开!”
一行从城中打马而过的华服公子哥,驰速不减,惊得道旁行人奔走,骂骂咧咧的。
季胥正在路口上,见了对街冲来的人马,连忙加鞭闪避。
只感觉马蹄声掠耳而过,再慢一刻只怕就被马蹄子踏上了。
“这帮无所事事的五陵子弟,成日的打马惊市,司隶校尉也不将他们抓了去!”
同样忙着闪避的城内百姓怨声载道。
“女娘,你没事罢?”
路人问季胥,季胥方才正要经过路口,为了闪避,没办法撞在了道旁的梓树上。
好在人车无恙,只是柴禾有些歪散了,季胥扶正了,重新捆了下,继续上路回家了。
金氏收摊回来,正好在后头赶上了,只见又是大车的柴禾,将人都挡住了。
不过她有心看了,地下竟掉下来一坨白物。
这是方才撞树的地方,有一角的柴禾松了,季胥自己捆的,力气不够,不如那老翁的扎实,袋口的羊毛颠的掉下来一点。
金氏等季胥进院了,勒了车,叫季止去捡了来瞧,发现是羊毛。
原本因季虎孩没有下落而懒了的心思,变得打了鸡血一般,她关上门,攀上院中的一颗桑树。
只是隔壁院墙修的高,自家的桑树没多高,她只能看到隔壁东厨窗户的高度,伸长脖子,只见田氏从厨房出来,向着柴棚去了,很快又被东屋的墙给遮掩了。
“阿母,你做什么呢?”
树上攀着个人,季元出来唬了一跳。
季止道:“能让阿母上心的,自然是隔壁的好事了。”
金氏抱树等着,可算有点动静了,却是田氏抄起院中一根晾衣的竹篙要来打,
“贼头贼脑的躲在树上,别以为没瞅着你!看不将这偷看的贼打下来!”
那竹篙够长,真给她打了一地的桑树叶下来,好在是金氏及时爬下来了。
“谁偷看了?这桑树害虫了,我上去看一看。”
金氏强辩了几嘴,拍打了身上的落叶,进门去了,和女儿嘀咕道:
“这事不简单,前年咱们老家粮食涨价,各家都吃不起干饭了,勒紧裤腰带过日子,隔壁那三姊妹,气色反倒红润,咱家隔三差五能闻着肉香,那时我就猜,她家恐怕偷偷藏了粮食,日子难怪好过。”
季元也记得,那会儿两家近,隔壁一做好菜,风一吹,自家嗅着馋得很,季虎孩几番搅吵着要肉吃。
“季凤那丫头鬼精,在外也不认是她家的肉香,我就觉着是她家的。”季元道。
金氏点头,“如今隔壁又背着人捣鬼呢,一车一车的柴禾,看看这是什么,羊毛!”
季元纳闷道:“囤粮食倒还有解,囤这些羊毛做啥,羊毛也似粮食,将来会涨价?”
季止道:“既这样,咱家也囤些羊毛来。”
“急什么,好歹各处打探打探,叫女婿也问问同僚,这羊毛是什么行情,能不能涨,就这样跟着囤,隔壁血亏了,咱们岂不跟着受难了。”
金氏觉着这次自己学精了,有了囤积的打算,不似前年赔钱吃亏了。
她女婿杜贤虽说觉得隔壁就是无事忙,但外姑让做了,他也就抽空跟人打听了,傍晌来家道:
“我说隔壁无事忙,长安各市里也没有风声,说羊毛要涨价的,昨儿那码头上,还有边市来的一大船羊毛呢,再放两三年,它也成不了稀罕东西。”
说的金氏犹豫了,又问道:
“都是向谁打听的?”
“东西大市当差的市吏,他们看的见的,乃是全天下流通的货物,不比她胥女消息灵通?外姑别着了隔壁的魔,学她们囤这些,白亏了钱,等着她们做赔本买卖罢。”
第143章
冬月下雪了,这关中虽说冷的人打抖,但也不是全无好处的,就这蔬菜,竟比老家的还要清甜,田氏从雪地里摘了大朵大朵的菘菜、白胖白胖的芦菔。
住大院子的好处就显出来了,寒冬也能吃着新鲜蔬菜,如今菜价可比春秋两季涨了好些呢。
好在自家厨房这边上整了两块地,新鲜的还吃不完,田氏给秋姑、刘老姑她们这些街坊送了点,她们住的屋子窄,哪种的下菜,得了这鲜亮的菘菜芦菔,都说很好咧。
雪天牛车行路艰难,槐市那处也去不成,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初季胥决定囤羊毛积攒些钱,也是料想着冬日大雪封路,槐市那处不好做买卖,恐怕还不上借贷钱。
如今家里的一百石羊毛如今都停妥安放在西大屋了,田氏便在家里拾掇各处,洗了一口双领罌,风干了一些菘菜芦菔,用来做菹菜。
她做的菹菜,过去在老家,邻里没有不夸的,色如金钗股,清脆且爽口。
不过田氏闲在家中,挣不来钱,到底有些不安的,就盼着羊毛涨价了。
隔壁金氏素日与田氏不和,自然没得那些菜,她家小院也种了点,但也就是
绿葱、胡荽,这些不占地方的小菜。
平日吃的绿叶菜,都得上交门市买去,更别说吃不完拿来做菹菜了。
这日给季止十个钱,叫她上市里买两头菹菜来,这钱算得极精准的,两头菹菜买了一个子也不剩了,季止都不大情愿去。
不过自打到了长安,买人家的菹菜吃,她才知道旧日里家里的菹菜有多难吃。
难怪她提了去盛昌里叫卖那会儿,都捏着鼻子说她的菹菜有味儿,不肯买。
金氏倒闻不出来,总说她腌的菹菜,和外头小郎卖的别无二致,也就是家里地方不够大,种不下两头菜,没得给她施展。
每次她这么说,姊夫杜贤都装作手上有活,擦擦皮靴、理理帽子,很忙的样子。
雪下大了,季止冻的将手缩在袖子里,好在是粱饭肉羹的生意挣了些钱,加之她央求了,前些日子金氏才给她做了身厚实的绵衣,比老家带来的那件芦絮的要暖和多了,不然关中这能冻掉人鼻子的天气可咋受得住。
好在就隔街的一段路,季止很快钻进了交门市里,先瞅着了她姊夫杜贤,杜贤竟沿着墙根想躲。
季止先将他一声姊夫叫住了,说:
“我阿姊正说,外头多冷,怎么姊夫也不知道回家,到炕上多暖和,市长大人又不在,姊夫离了岗,谁还能管教不成?”
“要回去的,要回去的。”
杜贤说着又想走,被季止一下问住了:
“姊夫,如今羊毛什么价了。”
杜贤时常进城内,和一些东西大市当差的兄弟吃酒,每次回来季止都要问他羊毛价钱,只因她悄悄的买了一百钱的羊毛。
她阿母金氏到底信了女婿的消息,没敢买,季止从前领会过季胥的厉害神通之处,一咬牙,用自己天天卖粱饭昧下的私房钱,尽数买了羊毛。
不过也不多,混作麻袋装的松毛,放在柴草棚的不起眼处了,不敢教金氏发现,天天管杜贤问羊毛的市价,只是都一动不动的,难免有些灰心了,季胥不灵了?
杜贤躲不过,只得告诉了她:
“如今涨了,一石涨了三百钱,你可别告诉外姑,只当不知道罢了,姊夫买胡饼给你吃。”
这是怕金氏反怪他,他哪能想到,今年的羊毛价钱古怪得很,那日在金氏面前说了不少大话,这会儿涨价了,他羞得没脸告诉妻子。
季止应了,自己那点羊毛还是没买错,多少能挣点,留做体己钱,日后买吃买玩呀,也不用管金氏要钱了。
这样一想,跑腿买菹菜都不嫌白忙活了,吃了胡饼,高高兴兴挽了食箪回家去。
但金氏自己也在交门市做买卖,总有听到风声的时候。
这日急急忙忙进家门,季元给她掸身上的雪珠,就听她可惜道:
“如今一石羊毛都涨到一两八钱银子了,若是当初买了,这会儿足足涨了六百钱!”
她这会悔听了杜贤的,早该买了羊毛来囤的,季元也吃了一惊。
季止再劝她买,现在已经涨了,她反倒不敢买了,怕买了又跌,说:
“听说这都是渭水冻住了三尺厚,走不了漕船的缘故,等着那些走陆路的行商贩贾们陆陆续续运了边市的羊毛到长安,必定能降回原样,那时咱家再买,方为聪明之计。”
金氏有她的道理。
只盼着边市的羊毛入关了,捏钱等着了。
这日照常出摊,一则消息在交门市的小贩们之间传的沸沸扬扬。
“边市关闭了,边市关闭了!塞外的东西进不来了!”
关中的金铜器、布匹,也通过边市贸易,卖给塞外的外邦人,如今边市一关,做这类生意的贩贾自然愁了。
金氏大为震惊,她还盼着塞外的羊毛能进来关中,她好买些价贱的羊毛来囤呢,全然落空了,忙追着问缘故,卖切肝的郭大郎道:
“听说匈奴骚扰边关,朝廷要跟他们打仗了,长安各处都传开了,明日东郊大营点兵,汉军要去幽州打仗咯!”
“两边和和气气的多好,这样一闹,边市也关了,那处的生意也没法做了。”小贩叹道。
如此一来,羊毛的价钱,反而还在看涨,金氏一时想买,又总盼着它还能跌一点,怕买贵了,像老家卖粮那样白亏了钱,耽误住不少时日。
隔壁田氏一家,遇着风雪天,蒙学那处,范书师也给放假了,说是等风雪停了再开课。
都帮着季胥在交门市卖了半日的卤食,下半日一家子在家歇着。
如今的田氏,面上难掩的喜色,毕竟羊毛价钱水涨船高,她家西屋里头的羊毛、旃席,可就越来越值钱了。
就是没法去槐市出摊,心也更安定了,不用担心下个月的借贷钱还不上,打手要来堵门逼债,和女儿们拆了些羊毛,来做御寒之物。
如今羊毛价贵了,田氏一点都舍不得浪费,多次反复清洗干净了,摊在堂屋风干了,再拿毛刷勾松散,使其成一片片的。
这是个消磨时辰的功夫,只见竹榻上满是雪白的羊毛,案上有一架手摇的纺车,季胥转动着,这些羊毛被纺成了一卷卷的羊毛线,并不算纤细,纺羊绒布恐怕不行,但能用来织羊毛席子。
田氏的针黹活很好,不仅织了一具暖和柔软的席子,铺在竹榻上。
还缝了两床羊毛大被,晚上睡着拿来盖,她们都说极舒服的,内里夹絮的羊毛处理过了,也没有羊膻味。
抽空还给她们各做了一顶羊毛风帽,是如今时新的尖顶样式,戴着暖和,另有颈衣、手衣、护膝,接连都做全了,保管冻不着,大雪天做针线活可不是件易事,不对着炭火,手指头都是僵的。
不止她们三个孩子的,小幺的也做了,田氏说等蒙学那处重新开课了,给她带去。
“阿姊,这是在做什么?”
季珠见季胥拿一根大头针,底下垫了一块厚毡子,对着团羊毛戳来戳去的,觉得有意思,凑来问道。
“戳只动物出来。”
季胥道,上辈子入过羊毛毡的坑,这会子也能当件趣事了。
只见她费了两个时辰,戳出来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羊,上面还绣了纽扣状的眼睛,凤、珠她们爱不释手,央季胥也给她们戳一个来玩。
窗沿上摆的都是季胥戳的小动物,憨态可掬,在枯燥的冬日增添了不少趣味。
季胥还将羊毛染了黑色,戳了个猫儿来,是家里雕胡的模样,哪日拿给小幺玩,叫她吃一惊。
“也不知何时能见着小幺,她在言家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季凤道,这里正惦记小幺,言家那处来人了,是宋氏院中的仆妇,到家里来说:
“夫人带了小幺回家,这阵子各处亲戚长辈也见过了,都说可怜不会说话了,但骨肉相见实在是一件幸事,夫人感激着您一家,小幺也很想念阿母阿姊们,这不,马上年关了,想请田姑一家到家里坐坐,说说亲热话。”
说定了日子,那日还使一具马车来接她们。
交门市那处的卤食摊子挂了休市的牌子,暂闭了一日,季胥也穿了件好衣裳,戴上田氏给做的风帽、手衣,一身暖和的同去做客。
马车停在街上,街坊们都探头探脑的。
“去哪儿呀?还雇上马车了?”
邻居问道,只见那马车虽说不是六百石官员才能用的红车幡,只是寻常皂色的,但也是漆轮大车,比牛车势派多了。
他们巷中,除了金氏有个做市官的女婿,时常的骑了一匹棕红瘦马,进出闾里街巷,再没旁人畜养马匹了,毕竟市井之地,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讲究派头,有一具牛车就很经济适用了。
因此多看了两眼这马车,好奇的问田氏。
“自家哪会花冤枉钱去雇啥牛车,这都是孩子们的姨母,非要让车来接。”
田氏脸上格外有光采,就是没坐过马车,还像牛车似的,一撩布裳要爬上去,在那言家车夫与仆妇面前闹了笑话,季胥指了,才知道有专门的马杌,踩着上去的。
不过这都是小事,坐上这马车,田氏精神极好,哪还在意许多。
季胥姊妹仨人,也都坐进来了,也是各处稀罕都看了一番。
季凤去掀那帘子,只见金氏急急的出院门,见邻里对着这马车指指点点的,很是看不上,嘀咕道:
“也不是啥高官的车,值当在雪里看?”
她听说渭桥边上有个小贩,每日还能有羊毛卖,如今羊毛都涨到四两银子一石了,且各处都买不着。
因此一早忙忙去抢了,拢手抱着一捆麻布袋口,翻眼瞅了,一刻不停的走远了。
第144章
季胥她们乘着马车,出了北门大街,沿着渭水岸边,那条积雪除了的大路,向了茂陵邑去。
只听得满地的靴子如山响,震耳欲聋的,季凤掀帘看了,惊道:
“好多的军士!”
季胥也看了,那是一队穿甲持枪的军士,整齐划一的列队在东郊一处空地,旌旗飘飘,为首的大司马在帐前点兵。
营地之外一圈的百姓看客,隔着很远,指指点点的。
“那是皇帝身边的骑郎将,精通骑马射箭,能格杀熊罴,平定过燕王之乱,才从幽州回来呢。”
“哦,就是那封邑只有五百户的牧平侯!”
大司马捧了圣旨,点这骑郎将出列带多少兵马,季胥在渭水车上,离那大营很远,只依稀看得个人影,身穿铠甲,形容高大,像是故人。
不过等马车轮子转弯了,也就断了视野。
当初她们一家来长安,庄盖邑正在燕国查办谋逆案,并未当面辞行,乃是托他的结拜兄弟尤鲁转告的,一别数月,一直未曾再见。
今日远远见了,方知他又要去幽州打仗了,心里自然望着他能平安凯旋。
田氏并未与那年轻的牧平侯有过谋面,只知家里的埋在罪郡守府中的银钱,多亏他带了女儿进去,才能挖出来,这会儿也探头看了那满地的军士,则声道:
“这些儿郎不知都是谁家孩儿,家里必定牵肠挂肚的,盼着他们能打了胜仗,平平安安回家。”
田氏为人母的心,这刻也有着同样的企盼。
那宋家的仆妇也说是咧,和田氏两个聊了些家长里短,问季胥年庚几何,可有许人家,田氏道:
“还没,上半年我们母女才相聚,私心想将她留在家中,母女亲热,大点再替她说人家,她还不满十八呢,况她自己从不想这样的事,不过我替她操心罢了。”
如今女子都是羞说嫁人的,田氏在外人面前自是这样说的。
实则她认宋氏做孩子的姨母,也是有一份私心的,想给女儿说个茂陵邑的好人家。
毕竟家中在长安无亲无故,凭自己一介市井之妇,无非也就替女儿说个贩夫走卒,倒不是说看不上怎么的,只是心觉女儿能值得更好的,只恨自己没本事,不能替她寻那大户人家。
这不,宋氏来请她做客,她满口答应了,给季胥梳堕马髻,令她取了那竹子做的笄,戴了银簪耳坠子,穿上了藕色的裙儿。
也好让宋氏记住她有这么个标致女儿,来日有什么适龄的好儿郎,替着说合说合。
“谁说不是,前儿听说我们双英巷有个十三岁就嫁了人家的,未免太小了,我们夫人也说,嫁娶太早了,自己都尚且不懂得为人父母之道,怎么生养孩子呢,胥这岁数,倒是合适的,可以慢慢的相看了。”
边走边说,到了茂陵邑,这处的宅院明显更阔气,季胥家如今住的屋子是整条巷中最宽敞了,放在茂陵邑的高门大院之中,竟也逊色些。
斗拱的屋顶,朱漆的大门,威武的石狮子,一路映入眼帘,看得她们乍舌。
这茂陵邑这么富,还得追溯到先帝的一纸《迁茂陵令》,命那时家訾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一律迁徙在茂陵邑,直到现在,茂陵邑住的尽是豪门巨富。
“就是这儿,到了。”
仆妇探出去令开了门,田氏母女下了马车,跟着向宋氏院中而去。
田氏一路教她们待会儿记得叫人,凤、珠两个初来乍到,都很新鲜的看了两旁的景观,闻言都说记着了。
侧门边上一个丫头鬼鬼祟祟看了,跑到言老太太的院中,说:
“套了马车去接的,这会子已经进了后院了。”
言老太太穿的富贵,抹额上的一颗翡翠,有鸡蛋那么大,她老人家也不嫌脖子沉,天天都要戴着。
她嫁到言家时,言家还只是在函谷关外的一户杀猪为生的人家,巧合之下,她的君舅,也就是小幺该叫曾大父的,跟了人家到太原、上党郡一带贩盐。
那时还未施行盐铁官营,不少人家凭着盐、铁的买卖发家致富,成了一方豪强大户。
言家贩盐也赶上趟了,从破落杀猪户一跃成了三百万钱的巨富,达到了财富标准,后来又顺应了《迁茂陵令》,举家迁居到了长安附近的茂陵邑,成了关内民。
言老太太很是看不上那些关外民,如今听了丫头的回话,多有不悦,
“不过上赶着认了门穷亲戚,还要车接车送的,二百两说给就给了那田氏一家,连我这处也不禀告一声,把我言家的库房当做她的嫁妆箱子,随意拿取了,我看她的眼里是没我,没这个家,你去将永儿接来,现在就去!”
宋氏这处,正各处察看准备如何。
厨上忙得不行,案板剁肉笃笃作响,梁上还挂着新鲜上好的鹿肉,水里淘洗着清脆的绿叶菜,这是言家庄子上一大早现送来的。
陶釜里炖的河鼋羹,一打开来,各处飘满白花花的雾气。
“今日来的是贵客,你们务必用心做好了,事后我自有赏。”
诸人听了宋氏的话,都俯首应是。
宋氏又看了令人收拾的厢房,她是有心留田氏她们在这住几日的,因此屋子都收拾好了,听外头说:
“田姑来了,田姑来了!”
心中一喜,忙去相迎,只是走的急了,咳嗽了两声,喘得虚了两下,被丫头扶住了,慢慢的踱了几步。
只见丰姑早就带了小幺,在外头等了,这会儿将田氏她们领了进来,小幺高兴的手舞足蹈比划,拿着季胥给她的“雕胡”,爱不释手。
丰姑手中拎着个包袱,里头都是田氏给小幺做的风帽、手衣之类的小物件。
“可算等着了,路上冻坏了罢?快来暖阁坐坐,煎一壶热茶来。”宋氏道。
“那马车厚实着,我们穿的又厚,不冻人,一路走一路看,怪新鲜的,就是你,怎么几日不见,消瘦了许多,脸也发白了?”
田氏拉了宋氏说话,对着她的脸打量一番道。
宋氏道:“年关下事多,难免扰神些,我忙了这阵子,见了这些人,最想见的还是田阿姊,可算见着了。”
“别人就算了,我不大懂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的交道,日后为我们就不必这样大阵仗了,有两个菜一壶酒,咱们坐下来说说话就很好了,这样操持,累坏的都是你的身子。”
田氏说的都是实心话,那马车来接,她脸上确实有光,也高兴到这里逛逛,可看到宋氏这见风咳的身子,自然替她着想。
一番话说的宋氏心肠软了,连连应了。
宋氏见过了季胥,眉眼柔和,丹唇荔腮,白白净净一个人,心里也欢喜,领着到暖阁,并田氏,三个人说话去了。
凤、珠两个,则跟着小幺跑了,到了小幺的屋子。
季凤离了外人,关上门悄悄问小幺:
“你在这处过得好不好?他们这家人待你可好?”
小幺想了想,比划道:
“姨母,好;大母,不好。”
“那言老太太都是怎么待你不好的?”季凤又问。
小幺一手作圈贴在额头上,当作言老太太头顶那颗鸡蛋大的翡翠,做出个板着皱巴巴的脸,指指点点的动作,口中咿咿呀呀的,还跺了跺手。
季凤已经能想象到,言老太太拄拐棍训话的模样,有气道:
“我就知道那老货不是好人,她可曾打过你?”
小幺摇头,做了个推的动作,比划道:
“永儿欺负我。”
“永儿?”
凤、珠生疏这人,一语才落,就听外头丰姑在说:
“小姐,带了凤、珠两个小姐出来罢,该用饭了,一会儿再玩,老太太带了永儿也来了,夫人已经命在暖阁置案摆饭了。”
宋氏她们也才说上话,这中食本没有那么快开席的,是言老太太到这处,指使摆饭的,她说:
“我不比你们年轻人,我老了,中食用晚了晡食就用不下了。”
宋氏只得出来迎这君姑,请她在暖阁上坐,那处已经铺了大毛褥子,备了炭火。
言家是分案而食,因君姑在,宋氏这做儿媳的,也不能安生吃饭了,捧了食案,在言老太太跟前摆了,在边上伺候,递水布菜的,等言老太太用完了,她才得空吃一口。
“吃酒,吃菜呀,田姑子,别客气。”
言老太太将人使唤着,牙齿不好吃得又慢,将这处占着,
她们这些娘们都不好说私房话了,加之心系宋氏,也不大提筷。
宋氏伺候君姑多年了,就算这君姑故意挑她院中有客的时候来用饭,她也不好明面上苛责,只得伺候了,反劝田氏她们吃,
“这饭菜还可口?”
她虽茹素,可为了招待田氏她们,案上都是大荤居多,丰盛极了。
正是这样言老太太心里不自在了,说:
“我这儿媳,待我都没有这样用心,你们比我有福。”
田氏不是她儿媳,是一点也不顺着她的话说,反道:
“老太太得了这么好的儿媳,各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捧案伺候君姑,还不是有福?我做儿媳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性子,老太太惜福罢,无福的话说多了,可就成真了。”
说的言老太太冷笑两下,
“到底你们乡下人会说话。”
田氏丝毫不让,反说的更多了:
“我们说的都是粗话,不像老太太,笨人还听不懂您老的话咧。”
这是说她拐着弯骂人,言老太太说不过田氏,只得向着宋氏讽刺了两句:
“你真是结了一门好亲!”
也不再假意叫她们母女吃菜了,那永儿,因得她喜爱,就挨在她边上,言老太太时而喂点好肉给他吃。
“我不要吃河鼋羮,我要吃她案上的!”
这永儿指使道,他比小幺还大两岁,反倒蛮不讲礼,一味的撒泼吵闹,指着小幺案上的一碟卤食说要。
这是季胥带来的,想着小幺许久未吃了,特给包了两大包来,宋氏吃素,本想单独卤些芦菔腐竹给她吃的,可想到她身子不大好,恐怕受不住卤汁里带有发性的香料,便作罢了。
宋氏不想叫好人受讽刺难堪,因此并未给老太太案上放卤食,不给她吃的机会,不料这永儿眼尖看着了,吵嚷开来。
言老太太问了那是何物,只当这宋氏故意冷待侄儿,有啥好东西只给女儿吃,宋氏知道她的想法,因道:
“那是胥女做的卤食,素日小幺吃惯了,很爱吃的,恐怕君姑吃不惯,一时没摆。”
果然,言老太太立时嫌弃了,对着怀里的永儿道:
“那都是市井吃食,不知道多脏的东西,你别吃,吃了闹肚。”
这话田氏并季凤听了,若非是客,顾及宋氏为人儿媳,就真的唇枪舌剑骂开了。
小幺听了,心里气的很,比划了什么,可那对祖孙一点看不懂。
小幺想起这永儿好抢她的东西,于是,接连的吃这卤食,还做出点头,好吃得不得了的神情,惹得那永儿心痒难耐,一点也不听言老太太的,吵道:
“我要吃!我要吃!”
终也得了一碟子,吃了,果真是好东西,抿了好些骨头出来,全吃干净了,事后还和言老太太告状道:
“伯母偏心,有好东西只给小幺吃。”
惹得言老太太骂了他两句:
“你个没见识的,那算啥好东西!我几番叫你不要吃,你也不听!”
这对祖孙走了,她们可算能自在相处了,孩子们吃完了,跑去屋子里玩,小幺比划道:
“今晚咱们一起睡,我睡最里面,小珠睡中间,二姊睡外头,和以前那样,好不好?”
又捧出藏在床底的匣子,里头都是她给留的好东西,只见有一只狼毫笔,一朵攒珠的绢花,分别是给珠、凤两个的。
她们两个可不对这处也新鲜,和小幺多日未见,想留下来玩,伙着去问了田氏:
“阿母,我们能不能在这住一日?”
宋氏那里正留她们呢,季胥辞说家里摊子还得看顾,再个,她得时刻关心羊毛的价钱,得回去,不好留宿,
“姨母盛情,不若阿母带了妹妹们,在这住一日?”
田氏道:“我放不下你一人,必得回去的,这两个小鬼,索性蒙学也停课了,就容她们在这住一日,你别嫌烦。”
又叫凤、珠两个千万安生听话,宋氏高兴,说:
“一日哪够的,多住几日,改日我套车送了她们回去,不叫你操一点心。”
田氏担心宋氏不免操劳,只肯给孩子小住一日。
说定了,田氏、季胥两个略坐坐就该走了。
季胥这里正吃甜酒,听长辈惜别,感觉手心被拉了下。
是小幺那孩子,趴在她腿上,比划道:
“我有好东西,给阿姊。”
第145章
说着拉了季胥,到无人的角落,左右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个大金簪子给她,
“好东西,好看,值钱的。”
季胥吃了一惊,问她哪里得的,就是言家,这么个镶宝珠的金簪子,恐怕不是小孩能随意相赠的,小幺比划道:
“别人家给的,我不给她们,只留着给阿姊。”
强要给她,好像这是她猎来的好东西,必得塞给你。
季胥暂得了,背着她还给了乳母丰姑,
“这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丰姑还是替她收着吧。”
说起这事,丰姑哭笑不得,
“小姐得了这簪子,谁也不肯给,我们哄了她几次也不成,别的倒也罢了,这是一个亲戚长辈给的见面礼,若舍了,一次也不戴,恐怕人家说嘴,我只悄悄收好了,不告诉她。”
季胥并田氏两个便回去了,路上经过黎家,这家果真如黎富业所说,家中皮革羊毛堆积如山,一车车的从角门后头运出来。
季胥多看了两眼,回去向张二打听了羊毛市价,张二悄悄道:
“如今的羊毛,一石已经涨到四两银子了,旃席更是名贵,边市一关,关中的货就那么点,八两才能买着一具了!女娘真是囤着了,再放放,只怕能赚更多。”
不料季胥却说要卖了,都卖了,托张二找买家。
张二不解,但也照做了,如今的羊毛和旃席是紧俏货,他次日就促成了这桩买卖。
来了十辆牛车,将季胥家里头的囤货拉走了,邻里们看呆了眼。
渭桥东头,
羊毛贩子一大早拉了一车来卖,河水结了三尺厚的冰,岸畔照样等了不少来买羊毛的人。
他们都是知道了汉军要和匈奴打仗,边市关闭的消息,特来囤了羊毛,等着涨价再卖钱的,金氏也挤在其中,哄抢着上去道:
“我全要了!都给我,我全要了!”
如今各处都买不着,也就这小贩这处还有,金氏原先犹豫的心,如今彻底急了,再不买就没有了,因此连来抢了两日了,眼都抢红了,搡了别人道:
“别挤,老东西!挤着我了。”
“你买这样多,旁人还买什么。”
小贩还不肯多卖给她,金氏费了些口舌,最后左右一大袋的羊毛,抱着回家了。
只见她那大女儿找来了,在巷口焦急的望向来路。
“阿母不好了!不好了,隔壁招来了十来辆的牛车,将她家的羊毛都卖了,还有旃席,我们在边上看了,那些东西,少说值得七八百两,这一日竟都卖了。”
“卖了?如今正是各处难求的时候,她们竟卖了?”
金氏心里惊一阵,得意一阵。
惊的是隔壁竟悄悄的囤了这么多,卖了这样多的钱,得意的是隔壁卖早了,这会儿正是价钱飞涨之时,却坐不住卖了,因笑道:
“卖早了,由得她们悔去罢!你阿母我今日又抢了两袋子,这羊毛各处都没有货,还有的涨呢。”
季元心里多少有些不安,金氏自有她的道理,这会儿已经在想,日后等自家再卖时,那会的价钱该有多高,隔壁一家的肠子恐怕都悔青了。
田氏虽说也想多留一阵子,现在整个长安城,但凡手里有闲钱的,没有不囤羊毛的,就是七岁小儿,也知道说羊毛值钱的话,更别说牛毛、羊毛制成的旃席了。
但女儿坚持要出手,她终究是听任了,那些羊毛搬上车,渐渐拉走了,西屋恢复成空旷的模样,院外不乏看热闹的邻居,吃惊不已,说:
“田姑,啥时候囤了这么多货,也不告诉我们。”
“赚钱的事谁还满天下嚷嚷了,告诉你们只怕亏了,要堵着朝我家要钱了。”
田氏道,他们都说哪会,又道:
“卖早了呀!”
其实季胥决定出手,一则看见黎家这样的囤积大贾抛售,二则边市关闭的消息传到各处,全城都看好羊毛的涨势,哄抢着要,她反倒觉着没有多少势头可涨了,毕竟消息才是最值钱的,因此舍得卖了。
除了自家用掉的一些羊毛,这批货一共卖了八百两,其中羊毛和旃席各四百两。
她额外给了张二做为中间人的沽酒钱,得了属于自家的八百两,在竹榻上盘点了。
将这钱,按照如今四两银等于一两金的价钱,全都换成了金饼,这样能少占地方,二百两的金饼,相当于这时候的十二斤半,金灿灿的,足够沉,收进“家用”的钱匣子里。
这可就意味着,家里能喘口气了,不用为了每月要还的借贷钱,一刻也不敢停的卖吃食了,她对田氏说:
“有了这匣子的金饼,槐市那处,阿母大可不必去了,留在家里享福罢。”
田氏笑得嘴角打出牙花子,哪里见过这样多的现钱,稀罕得个个拿起来,恨不得咬上一口,看看真不真,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说:
“好好好,到底是我女儿有本事,阿母也能享清福了。”
说是这样说,有钱放着不赚,她是断断做不到的,盘算着过了冬月、腊月,天晴了仍旧要去的。
如今则在家中备些年货,准备迎接除日,这是她们母女在长安的第一个年,还是很看重的,要好好的庆祝。
因此家里各处都掸拭除尘,好好的清洁了,一些用残了的扫帚、灶帚、拂子,都丢了买成新的。
还有母女的新衣,也都扯了鲜亮的布料,慢慢的做起来了。
再有家里烤火的木炭,一次性拉了两大车回来,足够这个冬日取暖了,成筐的堆在柴棚下,足有二十筐,冒尖的量,都是些烟很轻的好炭;
除了炭,柴禾也不必说,因着先前看似运了十车柴禾,实则是为了掩饰底下的羊毛,并没有多少。
这次,田氏赋闲在家,特地驾车去了郊外,找那打柴为生的人家,前前后后拉了十大车回来,只见用秸秆捆成一大把的,多是松枝、路萁,这些都是易燃的,烧得又好又快。
还有劈成手臂大小的木头,田氏都将其码放在柴棚了,她堆叠的功夫很好,堪比院墙高了,也丝毫不倒的,既显壮观,又显美观。
还有家里要吃的米,一家南边来的,习惯吃稻饭,她也买了三十斛稻子回来,放在西屋了,堆好了一袋袋拍过去,十分扎实的手感,季凤看了道:
“好多稻谷!咱家开春都不用买稻谷了!”
如今冰天雪地的,不是每日都能吃着鲜鱼的,院中则挂了五条腊鱼、一百节腊肠、一百节腊肋骨、十条腊肉、两只大火腿。
这些,都是冬月以来,接接连连做的,腊鱼是田氏的手艺,其余都是季胥做的。
有太阳时挂出来晒,无则在房檐下风干,如今渗着滴滴油脂,肉质都紧实了,呈现出一股好看的蜜色,极为诱人。
凤、珠两个,时常在竹篙下仰着头来闻一闻说:
“好香呀。”
盼着哪日晒透了蒸来吃,这可是冬日才有的美味,并非一年四季都能吃着的。
才晒腊货的那些日子,多亏了这两个小家伙守着,否则那纤薄的肠衣,一不留神要被贪吃的雀儿凿上两口,多可惜,破了洞也不好看,因此这两个妹妹,在院中玩耍时,也不忘了赶雀儿。
后来季胥想了个法子,剪了一根根的布条,拴在竹篙上,被风吹得一荡一荡的,离了人,那些麻雀也不敢靠近了。
如今就是这样的,院中晒了腊货,田氏在厨房忙活中食,厨房边上的两畦菜地,种了芹菜、芦菔、菘菜、蔓菁,还有边角的一些小葱、胡荽不在话下。
绿油油的叶子上仍有未化的白雪,旁边一行炊烟直上,看着是暖和的。
凤、珠二人在灶下,对着有火光的灶膛,在翻花绳,时而添根柴禾,看天色差不多了,季凤对田氏道:
“我去接阿姊回来!”
“我也去!”
季珠也道。
两人结伴蹿进了交门市,一路小跑到卤食摊前,季胥果真卖空了在收摊了。
有她们两个帮忙,一会儿就收好了那些双耳陶盘,姊妹仨推着独轮车,向家里去了。
田氏早在堂屋的温炉上生了炭火,“冻坏了,快烤烤,再有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又给季胥手中塞了个竹编的火笼,里头刚夹的三五块红炭,铁网上盖了一块粗布,用来烤手的,她们姊妹仨的手,都伸进了粗布下头,对着炭烘烤。
“谁的手好冰呀!”
“是小珠的!她才脱了手衣玩了雪。”
季珠便拿她的冰手来冻人,一屋子的笑。
几家欢喜几家愁,隔壁金氏就没有好面色了。
那原本各处都缺的羊毛,竟像春笋似的冒出来,各家店肆都有货了,也不知哪里来的。
隐隐有风声说是茂陵邑的黎家,并几家大贾抛售了囤积的货物,不过这些消息并未传到金氏耳中,她只知价钱莫名从四两一石,跌成了三两、二两。
金氏囤了五石,竟都是四两买的,生生亏了一半,气的她饭也吃不下了,要她的钱,就是要她的命哪!这跟生生去了块肉有啥区别?她捶胸骂道:
“都是隔壁惹的祸!兴什么囤羊毛!自己挣了钱,害了咱家!”
她女儿季止没有作声,她倒跟着隔壁,那日将自己藏的那点羊毛卖了,得了三百多钱。
不过也不敢告诉了金氏,一是怕被骂,二是怕金氏要了她的钱去,因此默默的将钱藏在褥子下,留着买胡饼吃。
第146章
话说田氏,前阵子心系家中值钱的金饼,捧了那“家用”的钱匣子,一时想放在房梁上,一时想藏在箱笼里,一时又想埋在地底下。
各处折腾了,总之都说:
“不妥不妥,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日街坊们都看见咱家卖了十来车的羊毛,挣了多少钱,都是有数的,难免教那些游手好闲的无赖听着了,惦记上咱家的钱,这可是金子呢!”
为此,季胥想了个法子。
找了子钱家无盐氏下边相熟的典计,将这些金子,尽数存在那处了,得了个盖章的凭条。
这无盐氏借贷都做,季胥存在它这处的钱,每年是能得些利息的,且它在全天下一些大都邑都设有钱庄,有这凭条就能在无盐氏处取钱。
一些走南闯北的行商贩贾,为了方便,少不得将钱存在无盐氏处。
季胥这钱存了,典计每月初会在她账上划走五十九两,作为还款,这样每月划账,余的算利息。
季胥若有急用,也可按需取钱,不得不说,长安有无盐氏这样的子钱家,还是方便行事的。
典计恭恭敬敬送她出门了,季胥将这凭条,锁在了“家用”的钱匣子里。
田氏又将钱匣子锁在了箱笼里,退一万步来说,哪怕被贼将凭条偷去了,不是季胥前去,也支取不来一分钱。
“阿弥陀佛。”
这样一来,田氏可算心安了,不用每日将匣子翻出来点一遍里头的数目了。
家里总共借了千二百两,两年,利息十二分之一,一共要还千四百两。
如今正值腊月,自八月起,每月还五十九两,已经还了五个月的贷钱了,加上存在无盐氏处的价值八百两银的金子,每月出摊还能有进项,放眼望去,是不用焦心这比钱还不上了。
不过,季胥还有开食肆的想头,当初举家向往长安,也是想在最大的都邑开一家食肆。
一口吃不成胖子,先从小摊做起的,她暗暗看了,那些拥有大店的食肆,食客多为富贵人家。
每日络绎不绝的小僮提着食盒来往,一些有闲钱的小户人家、市井百姓则更不用说了,去那大食肆酒楼吃上一次,脸上多有光彩,回来能吹半个月。
而能开得起大食肆的,也并非普通百姓,多少和官府沾亲带故,或者家底雄厚,在五陵
说得上名号,非她这样的三尺素身可比的。
因此要实现两世的梦想,还得从长计议哪,既要有钱,也要有名,最好能识得些有门路的官夫人。
这日刚过了腊八,下半日,季胥正在榻上看书卷,乃是过去她在槐市淘来的旧书,和膳食相关的,毕竟到了这个朝代,也是要学习融入的。
言家的丰姑来了,说是宋氏病倒,田氏一家忙跟去看了,只见府中不及上次来时井井有条。
就她们进来的路上,就撞见一伙躲在廊下说闲话的仆妇。
“听说流下一团血,辨不出是男是女。”
“定是一个月前,大爷回来那次怀上的。”
“如今吃不得喝不得,就大夫人那个身子骨,恐怕要不中用了,不一定能过得去这个年了,府里该张罗着后事了。”
被丰姑拉下脸骂着一哄而散了。
这些丰姑在路上也同她们说了,大意是这样的。
宋氏是倒在院中被丫头们抬回去的,大夫把过脉才知已有一个月身孕,只是已经胎死腹中了,只能用药将死胎打下来。
言老太太做主,要宋氏修养,换作了妯娌潘氏管理内宅事务,多少要给宋氏气受,加上流了孩子本就忧思伤身,这两日已经不大吃喝得下了,那些仆妇故而说她不中用了。
她们听了越发惦记,跟着到了宋氏院中,迎面才出来一行人。
为首的夫人宽额高颧,眉眼间一股精明相,穿的很体面,听她说话的口气,当是妯娌潘氏了,乃是永儿的生母,能看出几分相似,和丰姑说:
“我才送了些菜来,都是厨房尽心做的,伺候你们夫人吃下,总这样不吃不喝的,可怎么好呢。”
待到里头,只见屋子遮得密不透风,白天也点了蜡烛,满屋的药气,丫头将那饭菜呈了。
是一碗冒油花的鸡汤,并荤素两个小菜,宋氏看了眼,只摇头让拿下去,一口也吃不下,丫头正劝:
“夫人身子骨要紧,就是破忌一次二次,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田氏来了,一看宋氏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歪在床上,脸也蜡黄蜡黄的,眼睛都浊了,像是病入膏肓之人,一下扑过去,
“我可怜的妹子,多久不见,你竟病成这样了……”
说着淌下两行泪来。
“田阿姊,你来了。”
看见后头的孩子们,笑了笑道:
“都来了,与小幺去外头暖阁里玩罢,也教她高兴高兴,别拘在我这处将眼睛都哭肿了。”
小幺她是知事的孩子,底下老姑子嚼舌,说宋氏不中用了,教她听见了,每日总是要守在边上,不肯独自去玩,如今眼睛红的跟兔子似的。
季胥也拍了拍凤、珠两个,她们听话的牵了小幺,向外头去。
小幺看了看宋氏,宋氏说:
“去罢。”
几步一回头的,三个孩子出了屋子。
宋氏见她去了,才说:
“如今我这样,没剩几日了,她阿翁又常年在外头,说句不该的话,当初就该留了她在田阿姊家,也好过在这家,有那样的大母和叔母,将来不知怎么受冷落。”
说的喘嗽不止,田氏替她顺气,说:
“你比我还年轻,千万想开点,将身子补好了,日后还要伴着小幺长大呢。”
说着劝的宋氏将那饭菜吃些,“就是不吃荤,好歹进些素菜呀。”
丰姑忙命将饭菜捧来,只见鸡汤并荤菜已经撤去了,只剩素菜,田氏相劝,吃了两口,也全吐了,说:
“这都是我的命数,我是个没福的人,却又破忌损了阴德,胎里这个才离我去了,我知道我的命也不久了,只是放不下小幺。”
说的满屋子丫头都哭哭啼啼的,季胥示意丰姑到外间来,问她宋氏那句“损了阴德”的话是什么意思,丰姑掖了泪道:
“乃是上个月夫人误食了一口肉汤,她只觉着是自己犯了忌讳,没能给胎里的孩子积阴德,这才没保住的,大夫的意思,是母体过于羸弱所致,并非那肉汤的缘故,只是夫人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听的季胥叹了叹,才知这是宋氏的心病,需得慢慢开解,只是她才流了孩子,小月子不进补,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何况她身子骨本就不好,因道:
“那麦饭,恐怕你们夫人就算吃下去,也难以克化,换些米粥来,小半升粟米,加二两枣脯、一两风干桂圆、莲子,要煮的软软的,有我阿母在,想必能劝姨母进一些。”
丰姑千恩万谢的去做了,开匣子拿了一贯钱,打点厨房的。
如今宋氏不管家了,各处又都说她即将伸腿去了,厨房那起懒贼,越发不上心了。
过了一日三餐的时辰,她们再额外要些什么,都骂骂咧咧的,不肯动弹,使钱才肯做。
就今日的饭菜,还是潘氏亲自送来的,好歹才像样些。
她也不好对季胥说这些,显得她们办事无能似的,得了这法子,尽力去求厨房做了。
半个时辰后,将这粥端了来,只是季胥看了,问道:
“放了荤油?”
且这枣脯,连核也没去,筷子碾了,这莲子也还夹生的。
丰姑不大通饮食之道,但她知道,夫人茹素,在边上守着,千万别叫放了荤油,因道:
“我看着他们做的,没使放荤油。”
季胥鼻子灵,分明嗅到了猪油膏的一丝丝香味,面上也能辨别细微的油花。
一时也不知是底下刻意为之,还是说因着宋氏管家权旁落了,底下人不尽心办事,煮过荤菜的炊具直接用了。
这时候也不是揪着这些不放的时候,宋氏的身子要紧,因道:
“不止荤油,这煮的也太不像样了,院中可有设厨房?丰姑去量了东西来,我来做罢。”
说罢就将腰间多的一根束带解了,将袖子束住,露出胳膊好干活,丰姑说:
“院中无人擅厨事,没有厨房,不过,煎药的炉子是有的,可使得?”
“找个新的陶釜来,不曾沾了药气的。”
丰姑拿一贯钱去办了,好在宋氏嫁妆颇丰,这些年打理得当,也有进项,这些打点仆妇的钱还是有的。
季胥就在外间,就着炉子看火熬粥,田氏在里头陪宋氏说话,说的多是小幺。
“满头的虱子,还有苍耳缠住头发,跟牛羊关在一处,人家买奴隶的拍拍她的脸,掰开她的嘴看牙齿,她也不会说话,就呆呆的照做,没了阿母的孩子,着实可怜,你要好起来,不能失了心气,小幺没了你,还能仰仗谁呢,有那样偏心眼的大母,谁知来日会不会落到同样的境地。”
甚至偷偷摸摸嚼舌道,
“说句难听的,谁知小幺丢了,和她们有没有干系。”
说的宋氏一口气提上来,将帕子攥紧了。
季胥将粥端来,只见软稠香浓,呈现枣红色,入口即化,一点荤腥气也无。
她就着田氏的手,喝了有小半碗,竟没吐。
“能吃下东西就能好了,再吃一口。”田氏一面喂,一面道。
第147章
因放心不下形式不好的宋氏,田氏母女四人在隔壁一间空屋子安置了,暂住在这处。
接连两日,季胥都用五谷并些补气血之物来煮粥,宋氏能吃得下小半碗。
但她身子太虚了,光吃五谷、五菜,不碰荤腥,总也补不回来,因此季胥试着在粥里加些小荤。
只见煎药的耳房,已经被她改造成了一间简易的厨房,刀俎、盘盏、油盐酱酢等,这些丰姑都在附近的一个高市置办回来了。
季胥要用的食材,也留了个心眼,令丰姑亲自去市里买,背着人拿进院中。
明面上提着的,是在药肆给宋氏抓的药,府中下人也以为丰姑外出只为抓药的,并未往别处想。
这日,丰姑捉回来一对野鸽子,从麻袋里拿出来时,扑腾着翅膀很有活力,
“那老叟说是在结冰的塘边用渔网捕的,我看着挺肥一对,便买了回来,夫人才嫁来那几年倒是喝鸽子汤的,只是请大师算过之后,一概不碰了,身子也每况愈下。”
季胥得了这
对鸽子,烧水拔毛,用小陶炉炖汤,另取了鸽子胸脯一块较厚的肉,捶打细了,用姜丝细细腌透去味。
得了那鸽子汤,骨头并不要,下了养气的五谷来熬粥,面上撒些细碎的鸽脯子肉,混在粥中。
再添一匙用葱段盖过腥气的秋油,既增香了,也不过于油腻,如此端到里间去了。
宋氏背后垫了软枕,已经能稍微坐起来一会儿了,只是两颊依旧蜡黄枯瘦,没什么血色。
田氏捧了那粥,进来时吹了吹道:
“好香的粥,你这身子,只吃五谷时蔬到底不够,还要进些荤腥才好,这粥,胥儿说是取了鸽子胸上那块肉做的,又嫩又不腥气。”
也不瞒她,说了这粥里头加了鸽子肉,只是还没近前,宋氏光听了,捂着胸口一阵反胃。
田氏忙的搁下粥替她捶背顺气,这才没将早上吃的两口东西吐出来。
可巧妯娌潘氏身边的一个丫头提着食盒来了,只见捧出来一道大补肉羹,上面浮了一层黄澄澄的油点子;
再有一盘烩鲐鱼,看着又惨白的,鱼背上花刀不多,透着一股鱼腥味,说:
“我们夫人如今掌管偌大一个家,年关下,亲戚们走动也多了,既要款待亲朋好友,又要筹备年宴,忙的抽不出身,就这样,还是特地吩咐厨房做了两样菜,来给宋夫人补身子。”
宋氏听了,脸色越发难看,捂着心口说:
“多谢费心了,只是我茹素多年,不想临了却破了戒,就这样去了,倒还干净,你去罢,和弟妹说,多谢她了。”
丫头应声去了,在潘氏处学舌。
潘氏歪在榻上,身上盖一张大毛豹皮,一个小丫头在替她捶腿,听了这话,问道:
“你看清了?她当真一点也不曾吃?”
“还是那样,不碰荤腥,厨房管事的刁老三拜高踩低,并不用心给那将死的虔婆做斋饭,奴婢听说那煮了肉的釜,洗也不洗,就用来做斋饭素菜,倒泔水的老姑子说,那虔婆自腊八起,饭菜都原封不动的倒进了泔水桶里,只怕全凭那一日三副煎药吊着一口气呢。”
潘氏听了,心有快意。
言家有二子,潘氏嫁的是次子,早年得了永儿,就撺掇言老太太分家了。
两房各得了些田产铺子,不过因着老太太还在世,言家是分家不分室,分家不分财,两房依旧同住在祖宅中,言家二子各自照看名下生意,年终算总账,一处花销。
实则跟没有分家是一样的,起初潘氏还不满这样名副其实的分家,可几年下来,二房的买卖亏空了,大房却赚得翻了几番,她的心早就变了。
也不再撺掇言老太太要跟大房划清界限了,反而想将幼子永儿过继到宋氏膝下。
不过宋氏三推四阻,一直不能如。
三年了,那吃斋的虔婆总算要咽气了,过继的事,全凭老太太做主,眼看就能成了,将来大房那份家私,也有他们的一份。
潘氏只等隔壁院报丧了。
同日,小幺到言老太太院中按时的晨昏定省,凤、珠两个是客,也是小辈,陪着一道去了,老太太问了几句话:
“你阿母怎么样了?可吃得下饭?”
小幺比划给她看,她看不懂,也无心叫能看懂的丫头说给她听。
这福薄的大儿媳本就不讨她喜,还是翻来覆去那些话,念叨道:
“你阿母没多少日子了,你要听你阿母的话,别惹你阿母生气,伺候了汤药也要做做女红,你是个哑巴,将来没了生母,不勤快些,来日怎么嫁人呢,去罢。”
并不多留,尤其不喜凤、珠那两个乡下小丫头,看着就生厌,打发她们走了。
一脚蹬出院门,季凤啐道:
“老东西!她素日就是这样对你念经的?”
小幺低了头,并不吱声,鞋边丢了一粒石子来,只见是要去请安的永儿,管小幺叫哑巴:
“哑巴,听说你阿母要没了,你跟你阿母一样,都是克人的煞命,你阿母克孩子,你克你阿母,嗳呦……”
只见季凤将他一把推倒,指着骂道:
“小王八羔子!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好在是跟小幺的丫头将季凤抱开了,只见永儿鬼哭狼嚎的,内里老太太院中的人听见了响动,一个老姑子出来问缘故。
这丫头怕被拦下问责,忙带着她们回了大房院中。
宋氏那时才吃了两口粥,见小幺眼圈红红的回来,问她怎么了。
小幺也只懂事的摇头,比划道:
“有沙子,吹到眼睛里了,阿母吃粥,吃粥好得快。”
季凤嘴快说:“都是那老东西念的经,还有那永儿,嘴也不干不净的,他们都说姨母没几日活头了,还说小幺克你,我气得推了他一下,又想打他。”
宋氏听的气急败坏,“好,好,他们都盼着我去了,好将永儿塞到大房来,我那软耳根的夫君,只怕也经不住老太太的教训,那时我可怜的小幺,该怎么办呢……”
搂着小幺,母女两个哭了一阵,田氏拉了小幺,捧着粥道:
“好了,先吃东西,身子养好了,你能护着小幺一辈子。”
宋氏点头,也不用喂,自己就能吃,将一碗粥吃干净了,她得活下去,不能就这么去了,浑浊的眼睛也攒了愤怒的光。
中午,见宋氏打发走了潘氏令人送的肉羹、鲐鱼,说了些不碰荤腥的话,田氏只当她连这碗鸽子肉也不肯进,不承料想听她道:
“胥儿做的,必定比厨房的好百倍,如今小幺已经寻在身边,我的确不该一味的吃斋,熬坏了身子,日后母女还怎么相伴,我得吃荤腥,将身子补好。”
说罢眼一闭,吃了,却没有料想中的呕吐。
这肉并无腥气,在粥中软糯清香,或许是心里接受了,也没有反胃感,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竟见了底,看的一屋子人都觉得有望了。
到了晡食,宋氏也知道要东西吃了,说是想吃桂花糕。
“我来做!”
季胥将袖子一束,就到厨房忙活了,没有什么比有人想吃,而她安安静静做来,呈给人家吃的好,更令她感到宁静了。
尤其这还是宋氏小月子以来,头一次说想吃东西,她觉得身上满是劲,在耳房内半个时辰,将这白软似玉,桂花似金的糕点做来了。
米香和桂花的芬香带进屋子,宋氏吃了有两块,余的小幺、凤、珠她们都吃了。
小幺最近瘦了,小脸不如之前胖嘟嘟的,如今宋氏转好,终也开心的吃了糕饼。
晡食,季胥炖的骨头汤,宋氏也吃了,接连十日过去,已经能下地,在屋子里走动了,脸色也不似从前蜡黄,渐渐有了血色。
不过未曾叫外头知道,潘氏院中的丫头再要送饭菜来,丰姑便将她们拦在外头,说:
“这屋子一开一关的,要进去冷风,夫人已是说不上话,连汤药都要丫头们灌着吃下去,这饭菜究竟是吃不下了,劳你们跑一趟,给我罢。”
潘氏自己去了一次,为的是季凤推了永儿的事,丰姑倒并未拦她,只是才进里头,只见那床边吐了一地的秽物。
隐约看了,宋氏盖着床脏了的大厚被褥,都能看出瘦的不成人形,脸也被枯黄的头发糊了,田氏并几个乡下女儿在那里哭。
潘氏掩着鼻子跑了出来,还拿话训那两个丫头:
“你们也太不像样了,她就是将要去了,也不容你们这样作践,还不收拾体面了!”
越发深信宋氏命不久矣,甚至在张罗她的后事了,一时也顾不上诘问那日孩子们的事了。
这日,在言老太太院中,商议过继的事,抹泪道:
“我那命苦的姒妇,好容易寻回了女儿,却没享几日儿女的福,儿媳实在不忍看她就这样去了,求老太太将永儿过继到嫂子名下,也好替她摔盆送殡,灵前尽孝呀,就那个被贼人毒哑了的小幺,怎么做这些呢。”
这也是老太太的心事,正欲顺势应了,只听外头道:
“宋氏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第148章
只听外头一声叫唤,宋氏进来了。
哪有半点形容枯槁之态,脸上竟能看见血色,也不似从前丧女茹素时,不施粉黛钗环,一身素衣了。
如今穿着披着猩红斗篷,髻上戴金钗,两耳明月珰,看着哪像将死之人,反倒显出姣好的形貌,眉眼间一股坚定之气的进来了,捧手道:
“儿媳宋氏来给君姑请安。”
“你……”
言老太太两眼瞪的铜铃一般,她从未看望过宋氏,只听潘氏说的多,这宋氏如何吃喝不得,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起不来床,只怕连这个年也捱不过去了。
如今还能活生生站在跟前请安,可不见鬼似的,下巴战战,一时说不上来话。
潘氏倒怒了,知道自己那日被骗了,指着问罪道:
“好你个宋氏,竟敢装病哄骗老太太,老太太这阵子为了你的病,劳心劳神,饭也少吃了,这都是你的罪过!”
宋氏早已见好,那日得知她要进来,的确是故意倒了一地的粥,将身子盖了,散了多日未洗的头发来遮脸,给她看去的,如今道:
“让君姑操心,儿媳有愧,只是弟媳说我装病,我不能认,因我体虚,连胎中的孩儿也未能保住,倒在院中教丫头抬回去的,大夫切脉开方,这些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何来装病之说?我心里唯恐君姑担忧,略好一点,就来请安了。”
说着,又抵唇咳了两声,装作未能好全的模样,唯独看向潘氏时,眼中藏着怨恨。
“好了就好,可怜那大师算了咱们祖上造多了杀孽,唯有吃斋念佛给子孙辈积阴德,我老了,只吃斋饭恐怕哪天就死了,只能你这身为长媳的来做,
可怜你这些年少有进补,坏了身子,依我看,这次养好了,再请那大师来算算,积阴德也没有一辈子吃斋饭的。”
老太太说了些好话,又道,
“你膝下无子,你弟媳愿意将永儿过继给你,早些……”
一语未尽,却听外头来报:
“不好了,不好了!咱们家闯进来一群泥瓦匠,要砸墙呢!”
“反了天了!哪里来的刁民,还不打出去!”潘氏指使道。
“那些人是我请来的,他们也并非来砸墙,而是修墙的,将东西二院隔开。”
却听宋氏道。
言家东西二院分别住了大房二房,言老太太的院子居中,故而在这附近动工。
言老太太听了大为震惊,出去看了,一些泥瓦匠果在挑沙负砖,要在这砌一道纵横南北的高墙。
潘氏也看了,恨道:“老太太还在在世,你就撺掇着要两兄弟分府别住,要她骨肉分离,这分明是大逆不道。君姑,断不能这样啊,往后您要瞧一眼孙子,多不便呀。”
言老太太敲了拐棍对宋氏呵叱:
“你这是离间母兄,我要让大郎休了你!还不让这些人退去!”
宋氏忤逆不做,反令丰姑与两个健妇押进来一人,问:
“君姑看看此人是谁?”
只见这人形容干瘦,身着道黄袍,头戴术士帽,手持一旗,上书“相面占卜”四字。
只是眉眼间一股钱财浸淫的贪婪之气,到了这处眼珠子滴溜溜打转,返身想走,却又被那两个健妇喝退回来。
言老太太老眼昏花,细细看了,还要拜呢,口里说:
“大师安好,大师强饭健体。”
眼前这是三年前,小幺丢失在渭水边上,不知死活,宋氏大病一场,家里请来做法算卦的大师,说了杀孽过多,要吃斋茹素的法子。
“君姑记起来了,此人却并非什么大师,乃是在灞桥边上招摇撞骗的一个术士,当年收了弟媳的钱财,才有意这样说,要的就是儿媳吃斋念佛,熬垮了身子。可怜我那腹中未成形的胎儿,大夫说母体若强健,也不至于不保了……都是你这毒妇!”
潘氏矢口不认,“嫂子失了孩子心痛,何故攀扯我,我也不知这是个招摇撞骗的术士,若知道了,怎会请他进家门。”
却见宋氏甩下一道布帛,乃是这术士的认罪书,上面认了潘氏如何命一个名为尘儿的丫头找到他,要他行一假卦,又许了多少钱财,令他保密此事,细细罗列了,摁了手印。
这事乃是宋氏进荤之后,身子好转了,季胥提了一嘴。
说是近来的饭菜,看似都是大荤大肉,劝宋氏进补,实则都是重油重腥,她茹素多年,乍一吃这样的荤腥,必然受不了要吐出来,那背后之人,像是刻意不想教她吃得下东西似的。
宋氏才有心想起三年前家里做法算卦的事,命丰姑去查,逮到这术士后,令打手威慑他两下,他就怕的全招了。
为着老太太不识字,看不懂,宋氏还念了这认罪书给她老人家听。
潘氏强辩道:
“分明是你使了钱财,令这术士故意攀污我,使君姑与我离了心。
君姑,您千万不能信她的,她就是想唆使您分家,一家子骨肉分离,这是不孝之妇。”
“说起来,分家之事,还是早年弟媳向君姑提的,那时你有三个子嗣,分得了丰盈的家财,只是二弟与弟媳没本事,这些年都赔尽了。”
说着将这些年,两家的账拿出来当众念了,果真是大房在贴补二房,老太太却有心偏袒,说:
“一家子兄弟,何来贴补之说,你休要在大郎耳边说这样的话,调.教坏我的大郎,那术士既是骗子,他的话也信不得。”
宋氏也料到她们强嘴不认,命道:
“来人,将尘儿带上来。”
只见是早被潘氏卖给人牙子的奴婢,如今跟了丰姑回来。
因先前潘氏对她多有苛待,临了还将她卖作了最下等的城旦舂。
她做了三年苦力,已经糙老的不成样子了,这会子根本不替她遮掩。
况丰姑允诺了,体量她在先前潘氏手下有苦衷,会将她从那苦地方赎身出来,宽待她。
这会子当着三个姑媳的面,将潘氏如何指使她的,全盘托出了。
听的潘氏照着她的脸抽了一个嘴巴子,骂道:
“好个乱嚼舌的贱蹄子,怎么没将你的舌头割去!君姑,您别信了她的歪话,她犯了无子的七出之罪,多年却来不肯要永儿,如今还唆使兄弟两家筑墙分家,就这样的妇人,合该将她逐出家门!”
“你既强词不认,还撺掇君姑扫我下堂,做嫂子的也没法,只能告官求个公道了,长幼有序,做娣妇的却三番五次算计嫂子,这是哪来的道理?来人,告官!”
宋氏不能苛责君姑,但问责弟媳,还是名正言顺的,就是闹到外头,也没有好指摘的。
“站住!”
言老太太将丫头叫住,反倒苦口婆心的,
“家丑不可外扬!自家的事关起门来有商有量,还要闹到天下皆知吗?咱们祖祖辈辈在茂陵邑的老脸岂不丢尽了。”
其实她早有几分信了,只是私心想护潘氏,如今也不护了,骂了她几句,拐棍打了她两下,
“你这毒妇,还不跪下磕头认罪!”
潘氏见状,羞红了脸,只得朝宋氏跪道:
“嫂子,是我的错,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令那术士算假卦,骗了嫂子,这些年坏了身子骨,滑了胎,求嫂子看在我们同奉君姑多载的份上,不要告官,保全咱家的名声,我余生吃斋念佛,长伴青灯,为嫂子积阴德。”
说着对她磕头,宋氏越过她道:
“君姑可听到了,她生养的永儿,我是断不敢过继到膝下,今日筑了高墙,日后两家互不干扰,二房是穷也好,富也罢,都与我大房没干系。”
言老太太只想教潘氏求她原谅了,不使两兄弟分家,如今还是不愿松口,只听宋氏道:
“君姑想想,谁能好吃好穿伺候您到老?您这院子究竟是划在大房这头的。”
说的言老太太心偏了,骂了潘氏不中用,终究点头应了,
“罢罢!分!”
宋氏也知道告官不现实,若是惹急了这老太太,捏着她无子这点,真能教休了她。
恐怕她那软耳根的夫君回来了,连分
家分账也不大愿意,到头来听了老母的,情愿给二弟一家吸血。
宋氏也想好了,筑墙分家是其次;自己养好了身子,接管买卖营生,将家中财权捏在手里是正经,暗暗为母女俩攒了钱财,哪怕和离了,也是一辈子的退路。
即日起,便高筑垣墙,两房分府别住了,二房的人再到大房来,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了,得过问管家的宋氏。
后来言大郎经商回来了,先被老太太叫过去,哭了一场。
宋氏原以为他会心软,要命砸了那墙,不曾想到她床边站了半日,替那未出世的孩儿立了牌位,杀到隔壁,要二弟休了那毒妇。
闹了一场,最后将潘氏送到郊外报德寺长住,如她跪地时所言,余生吃斋念佛,为宋氏积阴德了。
腊月二十八这日,风光明媚,言家大房宾客满座,都是交往甚密的各府夫人,来庆祝宋氏出了小月子,身子大愈的。
她们有的先时来探望过,见过宋氏如残灰枯槁的模样,今见她头戴抹额,穿着鹿裘在各处待客,一时欣慰也有,好奇也有。
“几日不见,竟大好了。”
“是呀,气色好多了,和从前完全两个人样。”
只见宋氏扳过一女娘,雪白的面庞,两耳冻的微红,红绫做的夹襦,下穿七幅细褶布裳,外披羊绒裘,很标致可人的模样,一时都问是哪家女娘。
宋氏道:“这是我外甥女,叫做胥,亏的她孝顺,一日三餐替我照看饮食,我才能从鬼门关挺过来,桂圆红枣莲子粥、银芽黄花鱼、枣方肉…她还会一种卤做的吃法,极为手巧的,瞧瞧,案上就有呢,你们都尝尝。”
这些夫人们听了,不由的记住了季胥,毕竟一个将死之人,竟给调养好了,她们可不感叹万分。
还有的私下里问了宋氏,想请季胥登门庖厨,替她以膳食调养身子的,说是每日来癸水时,小腹疼的厉害。
宋氏转告给季胥听了,季胥很是愿意,她还没有开食肆的条件,若能先登门给这些茂陵邑的夫人们庖厨,得了善于做炊的好名声,也是为日后的食肆积攒人气了,因此两厢约定了日子。
是日,宋氏还要留她们母女小住,田氏道:
“住了这些日子,该回去过年了,年后你到我们那里坐坐。”
腊月这二十来天,季胥她们姊妹是长宿在这的,田氏一起头也连住了两日,后来宋氏情形好转了,则回家住,白天往返这处。
因着家里的菜畦要伺弄,母鸡、八哥、猫儿、黄牛,都得喂食饮水,不能长天日久离了人。
这会子宋氏出了小月子,母女都回去了,年后也该出摊了。
宋氏说:“也是,年后咱们再聚,我也就不留了。”
说罢命丫头将两个包袱拿来,里头都是给她们包的点心果子,各做的一身新衣裳,丰姑甚至还牵来一匹马。
她们这里都坐上马车了,见还单出来一匹,正要问,只听宋氏道:
“这是送给胥儿的,她要给人家登门庖厨,听说又是会骑马的,有了马儿到底比牛车方便些,再个,做姨母的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茂陵邑的这些夫人,多少有些拜高踩低的,若看她驾牛车,难免看轻了,胥儿出门在外,我不舍得她委屈了。”
田氏听这话在理,只是马匹名贵,不肯收下,说:
“你这话实在,我家前些日子卖了一批羊毛旃席,马匹还能置办得起,这话我记住了,我做阿母的必不会短了的,空了便到西市替她买一匹。”
宋氏道:“你们照顾我多少日子,连家里的买卖也耽误了,有点钱还愁没处花?何况这不一样,这是我做姨母的心意,你别管。
胥儿,别听你阿母的,这马儿温顺极了,可是姨母特意为你挑的,若不收,姨母该伤心了。”
说的季胥心肠软了,看向田氏,田氏笑道:
“罢罢,我做主收了。”
只见那枣红的大高马儿,毛色油亮,肌肉发达,是极为优良的好马,少说也值得十两金。
第149章
到了桑树巷,这样一匹枣红大马,引的左邻右舍注目。
因近来田氏常乘言家马车往返巷中,他们都认熟了,问道:
“田姑,怎么今日多了一匹马?你偷的人家言家的?”
“去你的,这马是她姨母送给我这大女儿的,多好的马儿哪,也就她姨母疼外甥女,这也舍得。”
说着抚摸了几下马颈,果真是匹温顺的好马。
这马夫将马儿的缰绳从车辕处解下,交到季胥手里,婉拒了田氏请他进去吃茶,在巷中掉头回去了。
街坊们从交门市买粮买菜回来,一时都站住看了,说:
“真是匹好马,瞧瞧这毛色,养的多好哪。”
“比杜啬夫家里的那瘦马要好。”
“岂止是好,强多了,这马多健壮哪,百斛的麦子只怕也能驮的动。”
三五人对着这马指指点点的,隔壁金氏本要出去弃灰,在门后听了听动静,暂且躲着没出门,咬紧了一口牙,
“认了个便宜姨母,真教她田桂女捞着了。”
一时又悔当初没对那哑巴好点。
田氏这处,是日便请了泥瓦匠来,在牛马厩里砌了道墙,一分为两栏,食槽水槽另砌,分别养家里的黄牛和枣红大马。
马匹的地下给铺了木头刨花,既能防潮保暖,利于马儿休息,也方便每日打扫更换,这马尿沾湿了的刨花直接铲掉,混在刨花中的马粪,用耙子耙出来,每日添些新刨花,还要定期的给他修蹄、梳毛。
这些都是田氏回来的路上,向那马夫打听来的,说:
“养马倒比牛还精细。”
那马夫说:“好的马也既要种马好,也要精心喂养的。”
每月的养马钱,也是笔不小的开支,难怪寻常百姓家以牛车居多了,就说这牛吃的草料,田氏试着喂了给那马儿,竟不吃。
到西市专门买了那马夫说的一种草料,才肯吃,这要搁在以前,绝对养不起的,好在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养马也能负担起。
这马粪、牛粪,田氏自然是用来肥菜地的,得了肥的菜地,蔬菜长势越发的好。
正月里,季胥穿着厚衣裳,戴了风帽、手衣,各处裹严实了,打马去了茂陵邑,给一家来癸水时小腹疼痛的许夫人做膳食。
这是天长日久,慢慢调养的事,她隔阵子去一次,还有宴请故交的周夫人,操办生辰宴的吴夫人……
都是那日在宋氏面前见过季胥的,派人送帖,将她请去登门庖厨,季胥每次登门,收一两金,相当于四两银。
因而她们给季胥起了个诨名,叫“一金女娘”,当然,这都是年后渐有的事了。
话说腊月廿九,也就是阖家团圆的除日,这是自言家回来的次日。
巷中各家门前都挂了桃鱼符、射鬾之类的辟邪纳福之物,酒香肉香也比往日浓厚。
只见一形容精明的胖妇人,来各家敲门,她是这附近的人牙子,笑盈盈来问他们,可有要买奴隶的。
这些奴隶被束住手,大奴一列、小奴一列,呈一字排开,败衣单薄,巷中的孩子们在烧竹玩,爆的声响吓的他们缩了一下,被人牙子呵叱的规矩站好。
孩子们撇下火堆跑来,对着他们瞧看,这里头就有季凤。
只见她高了些,梳着双环丫髻,一身新做的银红夹襦,显出苗条的身量,裙子和鞋面上绣了好看的兰草,见那人牙子敲她家的院门,走过来道:
“哪里来的?我们家不买奴婢。”
也有旁的大人听见叫门出来,纳罕道:
“怎么到我们这来卖人了?该到城内,到茂陵邑去呐,我们这里谁买得起丫头来伺候呢。”
“这些都是岭南水患,贱卖了来的,小奴也不值万钱了,七千钱就能买去家里伺候,我拉着各处问问,谁家年关里可有缺人使的?”
七千钱的确是低价了,一头力牛也就是这个价钱了,不过小奴买回家也做不了力气活,还得费银子吃喝,不划算。
他们也有打听那成年大奴的价钱的,是小奴的两倍,一时也没有买的,看热闹的居多。
田氏却有这主意,大女儿要给茂陵邑那些夫人登门做炊,眼看年后风雪停了,蒙学也要开课了,凤、珠两个也该接着读书了,她也将在那附近的槐市接着摆摊,交门市的卤食摊还缺个人看顾。
况每日处理杂碎,洗衣、喂牲畜,也是个琐碎活儿,虽不费力,但磨时辰。
田氏听见这人牙子说丫头价钱好,就起了念头,想买来家里做活。
人牙子见田氏从这大院子里出来,梳着扁髻,穿着也还算体面,对着这一溜小丫头打量,因笑眯眯道:
“这些都是手脚健全,无病无疾的齐全人,夫人看中哪个?”
人牙子将一个女娘解了手脚,推到田氏跟前,只见和季凤差不多的高,瘦些黑些,年纪不大,因要出来找人家,人牙子给穿了件还算干净的芦絮夹襦,长过膝盖,底下不穿裤子,鞋子露了脚趾,手上也冻的生疮了。
大冬天的,这些奴隶看过去都是这样,好些的自然拉去茂陵邑卖了。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田氏问道,她的确想买个丫头,小奴就行,家里那些碎活也不是费力气的,用不着搬搬扛扛的,再就是丫头方便,毕竟家里都是女娘,买个小厮她还不放心。
“奴婢十二岁,没有名字,请夫人赐名。”
说着对田氏磕头,这都是人牙子教的,要管买主叫夫人,过去的名字也不能用了,到了新去处全听主人家的。
田氏听的脸上有光彩,又问了她老家哪里的、家中多少人口、在家里可会做什么活,一一听说了,决定买她,想了想道:
“我家是做熟食买卖的,嗯,你就叫金豆吧,好听又喜庆。”
“这名字真好,金豆谢谢夫人!”
金豆被买下了,不用在雪天里受冻,回去再住牛栏了,因也很激动。
凤挤在人堆里,过问田氏:“阿母,咱家真要买个丫头呀?许多活我也能做呀,干啥费钱。”
“如今天短夜长,等你蒙学那处开课了,有多少时辰是在家的,这也是你阿姊的主意,你个小女娘不懂,去灶下看着火。”
说着在与人牙子交钱换取身契,看的羡煞旁人。
“田姑的日子也是好过了,都能买的起丫头伺候了。”
“是哪,七千钱,都能到西市买一头力牛了!到底比咱们有体面。”
话说金氏也在外头看热闹,看着看着,田氏竟舍得买,心里就不自在了,因也对着那些丫头挑拣打量。
季元算准了她的主意,挤去将她拉住劝道:
“阿母别起那念头,咱家不缺人伺候,再说才两间屋子,也住不下呀。”
“你阿母我天天的剁肉做羹,两条胳膊都酸了,该买个丫头来烧火做饭,捏肩捶腿的,她季胥都不拦田桂女,你若拦我,就是不孝顺了。”
昨儿隔壁牵回来一匹大高马,好不威风,自家那匹瘦马落了下乘,这半年家里卖粱饭肉羹,多少攒了点钱的,金氏做梦都想过丫头伺候的好日子,偏隔壁买了,这会说什么,也要买个丫头来。
季元劝不住,甩手进去了,和季止怨了两句:
“阿母也真是,越发没有算计了,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这样大手大脚的。”
“家里要买丫头?”
这么着,她就能躲懒,少被金氏使唤在家里做活了,季止听说了,倒盼着。
杜贤这做女婿的,更是不好开口劝阻外姑了,何况这会再说什么也迟了,金氏已经翻了钱匣子,笑呵呵领了个小丫头进来,不大的年纪,眼珠儿滴溜溜的打量这家。
隔壁,
田氏正在做除夜饭,凤、珠在灶下看火,金豆被田氏领进来,管她们叫小姐,两个都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小姐,烧火的粗活奴婢来做,别脏了你们的衣裳。”
只见她是做惯了的,会烧火,汲水,择菜,帮着着田氏将一大桌菜做好了,田氏还叫季凤带着她,去交门市认认路,买了两升挏马酒来家里。
季胥从西市买鞍马回来,这金豆勤快的抱了口铁釜在井边洗,见季胥回来,说:
“小姐回来了。”
还替她牵马到后院的厩中,才刚田氏已经领她认了各处了,这会知道路。
季凤嘴快,早跑到季胥身边,指着和她说了家里买金豆的事,季胥见那金豆有些发怯,应当是从前没料理过马匹,因道:
“这马温顺,不会尥蹶子的,我教你怎么弄,你保管就会了。”
牵着去了马厩,教她将马拴了,这金豆又回去洗炊具了,还讲究的知道先将手洗干净了。
这里田氏早做好饭菜,等女儿来吃团圆饭了,拉着亲香了几句,问她鞍马买的如何。
“都置办妥当了,年后就能骑着去茂陵邑。”
季胥摘了风帽,又道,
“也叫金豆进来吃饭罢。”
她和田氏商议买奴隶,是因家里的小摊缺人手,若外头雇的,又怕信不过,是以买个清白的小丫头回来,这会她独在那里洗炊具,半大点人,看着怪冷清的。
田氏叫她两句,“金豆,金豆,进来吃除夜饭。”
“奴婢不敢,夫人小姐们先吃。”
金豆道,田氏知道她会这么一板一眼似的,和季胥解释了:
“她家里没人了,从小就在岭南一富户家里伺候,厨房做粗活的,后来岭南水患,那家用不上这么些人,就将她卖了,那地方遇灾,人口卖不上价,就在人牙子手中,一路倒卖到的长安。”
这些都是田氏买之前过问的,看中她会做活,曾伺候过人,说话有条理,故才选她的。
和主人家同案用饭,这是金豆从小身为下等奴籍不敢想的事,反觉着哪里做错了,越发卖力做活,洗了炊具,又去灶下烧火,煮一遍家里存的老卤了。
季胥便盛了饭,各样菜拣了些,有一大海碗,给她另端去了,金豆倒自在许多,在灶下一边看火,一边大口吃饭。
这是她被卖以来,吃的第一顿饱饭,外头下了雪珠,这里可真暖和呀。
第150章
田氏母女吃了除夜饭,烧竹燃草后,天色已晚,收拾了一些没吃了的糟鹅、蒸鱼在厨柜中,便在东西厢房安置了。
金豆则安置在独出来的那间西屋,被褥是田氏找给她的,从前自家盖过的,虽不是全新,但也是绵做的,好歹暖和。
她是岭南来的,季胥教了她怎么烧炕,“睡前自己拿柴禾烧炕,不必省着。”
看了她一双手红肿的芦菔似的,找出了一小盒的冻疮膏来给她。
去年妹妹们在郡守府的小厨房做杂役,手上也生了疮,这还是她当时在二爷院中得的,拿给妹妹们没用了的。
今年日子好过了,田氏又给做手衣,不叫她们孩子碰冷水,因此没有复发,剩了半盒的膏,这会给了
金豆,
“这是治冻疮的,夜里涂了很有效,最近就别碰冷水了,就是要洗什么,到炉子上倒热水使。”
金豆千恩万谢得了,收拾了盘盏,察看了各处的火星子,到了房里才从怀里掏出来,对着嗅了嗅,香香的,只舍得挑了黄豆大小的来搽了。
次早,田氏到外头来篦头,金豆已经起了,把着大高扫帚在扫满院的雪。
多勤快的丫头,田氏看了也高兴,觉着自己买对了。
只见金豆身上穿着的,是季凤的一件旧绵衣,也是田氏昨晚找出来给她的,如今看了道:
“大了点,吃了饭我给你改改就合身了。”
家里买了金豆,的确轻松不少,许多琐碎活她都会干,就是没做过的,教她就懂了。
这日,季胥要添料煮卤汁,金豆在灶下烧火,被田氏打发去买丝线了,精明的和女儿说:
“瞧着是勤快的丫头,还不知品行如何,先防着不叫她知道。”
事后,又板了脸,和金豆道:
“咱家的卤食买卖,卤法是别家都没有的,你要记得,那老卤千万看好了,别被人家偷去看去了。”
又吓唬她,“你若不看好了,我家也不能要你了,只能将你卖还给人牙子。”
正月里,巷子里的姑子们来家里坐坐,大牦、旺儿他们这些孩子则满院子玩,在那荡秋千、烧竹节,嗅到厨房飘来的蒸肉香,要进去瞧。
被金豆拦了不让进,说:
“去,到别处玩。”
若要出门去买点油盐,都将厨房锁了,又过了一阵子,也不懈怠。
田氏见她将厨房看的很紧,再有添些香料的事,这才不打发她去买丝线了。
季胥最近在教金豆卖卤食,回来手衣没了,正月里,田氏在东厢房做针线,见她身上东西少了,问道:
“怎么只提个温炉进来,你的手衣呢,外头多冷,也不戴好。”
“我拿给金豆了,她手上的冻疮还没好,阿母再给我做一对新的罢。”
“你呀你,就知道心疼她,这丫头倒比隔壁田豆的命好。”
季胥教了金豆两日,金豆就会卖了,季胥和她说:
“若饿了就拿些吃,这没什么的,只一点,吃了要洗干净手,再做买卖。”
就是自家人来卖,也是饿了拿点去吃,一个人是吃不了多少的,季胥并不计较许多,金豆很听她的话,点头应了。
她便将这小摊放手给她了,自己去茂陵邑给人家登门庖厨。
一晚上,田氏和她嘀咕道:“近来我看了,那卤食的摊子,金豆也用心的看顾了,且我这些日子偷偷记着卤了多少数呢,每日得的那些钱和她卖出去的东西也对的上,
边上那卖瓜菜的孟老姑悄悄和我说,这丫头只吃点碎了的,品相不好的,那贵的,像猪蹄,从来舍不得吃,是个可靠老实的丫头,日后我也放心了。”
“田豆!田豆!懒骨头,几番叫你才动弹,耳朵聋了不成!”
隔壁的金氏做买卖回来,在院子里叫她家的丫头,田豆穿的还是买进门时的那身絮衣,从暖和的灶下应声来卸车。
金氏买了只糟鹅,怕田豆偷吃,自己去切了。
这田豆的名字,原本叫斗金,是金氏给取的,想着日进斗金,比隔壁的金豆强。
季元说:“不成啊,阿母姓金,斗金斗金,不就成斗阿母了。”
于是改成了田豆,这个音反过来就是斗田,也是金氏取的。
这会切了糟鹅,端走了,吩咐田豆烩个芦菔。
田豆冒光的眼睛直盯着那糟鹅,闻言烩了芦菔来,自己先挑着吃了。
隐隐听的金氏和季元在隔壁说话,溜进屋子,将案上的糟鹅偷吃了两块,又重新摆了摆,擦干净嘴,回去烧火了。
等杜贤下值回来,一家四口就着两道菜吃晡食,吃完啥也不剩了,才叫田豆吃。
金氏和季元道:“那丫头不老实,咱家鸡蛋少了,定是她偷吃了。”
季元道:“得提防着,买卖的事不能叫她去做,如今偷吃,到时候该偷钱了。”
金氏也是这个打算,嘀咕道:“哪能像隔壁似的没个算计,连买卖也叫个丫头沾手,也不怕被偷成筛子!”
这话才说的第二日,她就数了钱匣子里少了五个钱,揪了田豆的耳朵,打了她两下,
“让你偷钱,让你偷钱,拿刀来,把这爪子剁了去!”
“谁偷你的钱了?你家里四个人,偏说是我偷的?”
见田豆不认,剩饭也不给她吃了,季元也说:
“饿她两日,看招不招!”
这田豆倒不是岭南来的,据那人牙子说,是幽州边境来的,那地方受匈奴侵扰,如今汉军还在那打仗,家里人口多,吃不起饭,卖了她换了两袋粮食。
到了这里,洗衣烧火,喂马饮牛,只让做不让吃,田豆趁金氏不留神,朝那釜里恶狠狠的啐了口唾沫。
金氏全然不知,拿了陶盘来盛走了里头的肉羹,一点也没给烧火的田豆剩。
鸡蛋也是放在她们睡觉的屋子,田豆到灶下翻了,就两根芦菔叶子,还是几天前的,气的一脚踢翻了筐笼,跑到外头去。
隔壁的金豆和她一天卖来的,如今一身干干净净的绵衣,连手衣也有,推着独轮车要去交门市卖卤食。
田豆站住跟她说话:“她家待你好不好?”
又想掀开那陶盆的盖来瞅一瞅,被金豆拦住了,
“你没洗手,不能碰。”
田豆道:“你咋这么老实,没人的时候还不放开了吃?“
“我家小姐极好的,叫我吃呢,我也不必避着她们。”
金豆看出那田豆身上没钱,想东西吃,也不能拿主人家要卖的东西,白给人家,因也不多耽搁与她闲扯,推车走了。
田豆哼道:“还小姐,天生的奴才命。”
到夜里,田豆饿的睡不着。
“嗳呦。”
不防被谁踩了脚,这家穷,就两间屋子,大女儿小夫妻一间,金氏和二女儿一间。
田豆就在金氏她们屋打地铺,褥子又薄,紧紧挨着炕边才有点暖和,只是谁起夜总是要踩着她,这会踩疼了腿,忍不住叫唤。
是季止的影子,让她悄声些,又对她招手。
田豆跟她到了厨房,只见季止从怀里掏出个胡饼,香喷喷的,拿给她。
田豆简直不敢信,里头的羊肉油滋滋的,她险些连舌头都吞了,吃完将手指舔了一遍,才想道:
“你哪里来的钱?”
眼珠转了转,“好啊,是你偷的你阿母的钱!”
季止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那五个钱的确是她偷的,因那钱匣子敞在那,她心痒痒,只是没料到里头的数金氏已经数过一遍了。
后来看金氏打田豆,越发不敢招了,怕扯出来一直偷钱的事。
“你每日给我买个这样的饼吃,否则我就告诉了去。”田豆道。
“这胡饼挺贵的,我自己都不舍得天天……”
她年前卖羊毛攒的钱,如今剩了不到三百了,一个羊肉胡饼要八个钱,她也偶尔才打一回牙祭。
田豆说话就要叫嚷,季止只得先应了她,
“好好好,我给你买。”
怕金氏发觉她一直以来偷那做买卖的钱匣子,皮都要揭下一层来。
金氏看田豆老实了两日,才给她留了饭吃,只是没想到,家贼就在边上,季止趁她和边上小贩说嘴,又摸了两个钱走。
出了正月,眼看转晴了,蒙学那处的范书师,也让小僮在五陵邑奔走,说定初三开课了。
季胥家是旺儿来相告的,因着要读书了,旺儿都没了神采,灰溜溜的说了话就走了。
季凤也是犯怵的模样,季珠倒是盼着这日,早将先生让写的字写完了,收拾了书箧。
季凤就惨了,腊月和正月顾着取乐,蹴鞠、逛闹市、锄地干活,写字什么的这会才奋笔疾书,还叫季珠帮着仿着她的笔迹写了一些,凑齐了开课时交给范书师的小僮察看,这才躲过了打手板子。
小幺也来了,和凤、珠见了面,比划了许多话,格外的开心。
那些五陵子弟,依旧管她们仨叫关外民,其中的黎富业因被蚯蚓吓唬了一回,越发不睬她们,还做了打油诗,流传出去取乐。
“一金女娘灶下养,哑巴小女杀猪匠,士农工商最贱流。”
那些五陵子弟,虽听说了小幺被寻回了言家,但言家在茂陵邑并不起眼,祖上做杀猪的,更是被拿来嚼说。
近来季胥在他们那登门给人庖厨,被称作一金女娘的事,也被作成诗来说。
“哎,关外民,一金女娘就是你们阿姊罢?”
150-160
第151章
季珠独着去如厕时,被那黎富业一行人叫住,玩乐似的问道。
季珠已经知道,先前那蜘蛛与蚯蚓就是他们放的,是为了捉弄,如今听了他们口气不善的问话,捏了捏拳,状了胆说:
“是我阿姊,这与你们什么相干,你们做打油诗取乐,不是好人。”
他们反而笑的
猖狂,说:“你怎么不去做个庖人呢?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王八犊子,我们家的事与你们有个屁的干系,管我家是杀猪庖厨,你们祖宗没吃过人家的杀的猪?难道他就不干净了?”
季凤跳出来,指着他们骂道。
“谁许你猖狂的,难怪家里是做庖厨的,灶下养的贱民。”那些五陵子弟骂不过,气了道。
“究竟谁先乱嚼舌头的?一个个轻狂的,兴许有一日,你们还吃我阿姊做的菜呢,一金女娘也是你们各家的座上宾!”季凤道。
“你做梦!”
黎富业道,
“我黎家绝不许一金女娘这样的关外民进门!”
“我王家也是!”
“我家也是!”
一个个五陵小子弟立状书似的,跟着附和道。
“走着瞧,我阿姊的能耐,会有这一日的!”
季凤信道,季珠也学了叉腰道:
“走着瞧!”
被季凤拉走了,因她眼尖的看到范书师往这处来了,早早先溜了。
“还聚在这做什么,还不回去听学!”
那些五陵小子弟才一哄而散了。
茂陵邑某街巷处,
彭氏正为了家里的筵席忧心,先在门前迎了季胥下马,
“一金女娘来了,快请快请。”
这彭氏那日也曾去看望过宋氏出小月子的,与季胥有过照面。
她家也是祖上迁居在茂陵邑的三百万巨富,不过人丁不兴,渐渐没落了。
如今她夫婿只是冀州刺史门下的一个小小的主簿,彭氏在内宅,有心替夫君斡旋迎待。
这不,几番周折,才请到了庾氏下榻。
这庾氏,便是黎家的夫人,那狂妄的黎富业的生母。
黎家出钱建学,广树师恩,门生遍布各地,消息极为灵通,乃是货列如山的囤积大户,当家夫人庾氏一族更是齐楚贵族之后,现居贵族功勋云集的长陵邑,这庾氏母家的兄弟,如今是冀州刺史,高官一派。
这就是彭氏为了小主簿夫婿的升迁之路,大费周章宴请庾氏的缘故了。
为了这筵席,才请的季胥登门庖厨,季胥问过了那庾氏的忌口喜好,将羊裘解下,大袖一束,就在厨房操持了。
只见她有一个随身携带的箱箧,是请木匠打的,这样一打开,里头有各式的锻打铁刀,剁骨的切肉的,大小不一,连剔肉的小匕首也有,极为锋利,也是请铁匠专门打的,用的十分趁手。
瓶瓶罐罐里是自己研磨好的调料,都是素日她能用到的,但东家不一定备了的,寻常的则用东家这里有的。
这主簿家为了招待贵客,特地备了上好的牛肉、河鼋、鹿肉等。
季胥看了,河鼋是新鲜的,还养在水中,她盘算做一道河鼋大羹。
据她观察,河鼋羮是豪门贵仕食案上才有的菜馔,尤其是宴客时,不可或缺的。
从前在郡守府做事时,那家的郡守老爷宴请那些问丹求仙的客人,时常让大厨房备上这样的一道羮,季胥想着,河鼋就做成大羹,不会有错处。
牛肉则做成卤吃的,鹿肉则用来炙,现炙现吃,再添上几道精致的小菜。
事先将盘算的菜式与彭氏商量了,得了允许,才有条不紊的将菜做来。
彭氏在大门处迎了贵客,只见是朱幡华盖,香车宝马,庾氏形容尊贵,被彭氏迎下车,彭氏热络道:
“可把你盼来了,这一路可还好。”
庾氏却不理会她捧过去的手,搭了丫头的手将她略过了,彭氏讪讪一笑,又跟在边上,搭讪些家常话。
庾氏不过懒懒的应她一两句,正厅那边来和彭氏回话说:
“可以开席了。”
彭氏好脸将人请去了,这庾氏会应她的请帖,是看在一个中间人的面子上,这其中波折何其多,是以彭氏这一路,言语谄谀,将她当个祖宗似的供着。
到了席上,令二十个壮士来击鼓跳舞,观赏取乐,丫头给她们斟酒布菜。
庾氏兴致缺缺的,不过喝了口酒,连筷子也懒怠提,大有稍坐一会就要走的架势。
彭氏想将人留住说话,因客气道:“庾夫人尝尝这菜,近来很兴一种卤的吃法,这牛肉就是用腱子肉卤来的,是一金女娘做的。”
庾氏并未有所耳闻,也很看不上这些市井吃法,只尝了尝那道常吃的河鼋羮,确是不错。
这河鼋羮在彭氏吃来,岂止是不错,简直是梅兰之滋,芬芳甘脂,清鲜非常!不过河鼋鲍鱼,于庾氏而言,恐怕也算不得稀奇,因此面色平常。
彭氏又搭讪道:
“说起那一金女娘,有一桩奇事,我说给夫人听听,那双英巷的宋氏,大雪天里滑了胎,命都不保了,吃喝不得,都说她要撒手去了,
经这一金女娘料理了一阵子竟大安了!正月里我还和她吃酒呢,她管这叫……食疗,对,食疗,多亏了食疗进补,才能出了小月子,如今也不再一味的茹素……”
“食疗?”
那庾氏像是听进去了。
彭氏大为高兴,和她拉扯起来。
只见庾氏也将那卤作的牛肉吃了一片,点了点头,不似先前冷落她了。
前厅的事季胥并不知情,她只管尽心做菜,眼瞅天色不早就要回去了。
这家的马夫将她的枣红马儿牵了来,她得了丫头给的金子。
当面过了秤的,不多不少,一两的数目,仔细收在荷包里,系了内里一圈白毛的羊裘,就要打马回家了。
“和彭夫人说,我这就回去了,若还有用的上的,只管到安陵邑的桑树巷找我。”
“等一等,等一等。”
只见彭氏笑盈盈追了出来,她刚从大门恭送了庾氏,这筵席人家吃的好,她特来角门处道谢的。
“这是府里新得的一件貂裘,女娘拿着,或是送人或是卖钱,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
“多好的料子呀。”
“瞧瞧这油光水滑的大毛,雪地里穿着一点儿也不冷罢?”
这身黑貂裘,季胥拿来孝敬田氏了。
田氏原想留给她穿,或是卖了换钱的,季胥哄道:
“我年纪轻,穿不出这样的黑貂裘;若卖了,咱家也不等这份钱使,还是留着阿母穿,多体面呀,这是女儿的孝敬。”
哄的她试了,田氏越发爱不释手了,睡前都得捧出来摸摸这料子。
次日,刘老姑、秋老姑来家里说话,看了这身貂裘,也是赞不绝口的。
“我家有件羊裘,还是他大父生前穿的,留着春娘,春娘又给了孩儿们,能穿两三代人,这貂裘,我只看那些富贵人家的夫人大老爷穿过,多水滑呀,必定能当传家宝了。”
秋姑也咂嘴,摸了又摸,“啥时候也叫我家那口子买一身来。”
“你汉子贩货挣着大钱啦?”刘老姑道。
说起这事,秋姑有心告诉她们:
“我家那口子托人捎话来了,说是在巴蜀贩货挣着些钱,回来就能置办上两间屋子了。”
田氏也高兴,“那感情好,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却又不好开口,家里多了金豆,年节里来客,三间屋子就住不开了。
你家要置办屋子,那仓库那处,我正好收拾来给金豆住。”
金豆一直住在西屋,那处还堆了粮食等杂物,之前正月宋氏并小幺到家里来玩,小住了两日,金豆还是在凤、珠那屋睡了两日,给她们腾了西屋。
田氏想着,后院仓库那处不再赁出去,收回来,相隔的院墙推了,那屋子留给金豆住,外间还能放粮食等杂物,西屋则留作客房,这样更妥帖。
“不过也不急,你有去处了,慢慢搬也使得。”
田氏道,都是街坊邻居,也有情分在。
秋姑道:“不会耽误你的事,孩儿他阿翁回来了,在桑树巷置办一处小院
儿,咱们还能做邻居呢。”
说了话,对着件貂裘稀罕够了,秋姑又叫他们孩子唱歌来听。
旺儿扭扭捏捏的,秋姑唆使道:
“多大个人了,前儿在家还唱给我听呢,就是那《大风歌》,唱给大家伙儿听听。”
这《大风歌》,田氏也是知道的,是蒙学的范书师教给孩子们的,每年惊蛰过后,朝廷要举行春祭,仪式浩大,百官齐聚,连皇帝也会露面。
为这仪式,将从三辅地区各处的蒙学里,挑选百名童男童女,祭祀时合唱高祖的《大风歌》。
范书师那处早也教了她们传唱,说是最后要挑五个品学好的,唱的好的,等到祭祀那日,和其他各处的学子,当着全城官员百姓的面,合唱这歌。
田氏道:“二凤、小珠也会,和旺儿一起唱来,我们听听。”
旺儿红了脸,季珠也在田氏怀里扭股糖似的不肯,季凤倒不忸怩,大咧咧的唱了起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只是她不大记诗词,唱的不流利,一屋子笑开了。
季胥向着炉子烤风干栗子,笑时一颗栗子滚到榻下去了。
金豆也暖和的蜷在边上,听的有趣,一面拣些爆了壳的,剥了金灿灿的肉,捧给季胥吃。
“你也吃。”
季胥吃了一粒,才说话,隐隐听见外头叩门。
“来了来了。”
金豆一叠应声去了,只见拿回来一封名帖,竟是黎家夫人庾氏的。
“黎家?就是茂陵邑的黎家?”
刘老姑听说了吃惊道。
“那仆妇说的就是黎家。”金豆道。
“是出钱建蒙学的那黎家?不可能,重姓的罢了。”
秋姑很是不信,问道。
田氏与她们同样不识字,凑过来,只见这名帖是一尺长,小半尺宽的木牍,正反两面都写了极为端方的字,向女儿问道:
“这上头写了啥?”
“是那黎家的帖子,说是请我登门庖厨。”季胥道。
“姑舅大母咧,真是那巨富的黎家!”
田氏又是惊,又是喜。
季凤则道:“好啊!看他黎富业还有啥说嘴的,阿姊可真能耐。”
这里三个姑子对着名帖稀罕研究了一番,眼瞅要做晡食了,才散了各自回家了。
刘老姑和她女儿、女婿好好嚼说了这事,听的这对夫妻都不敢信。
“这么着,咱家小花以后也别学梳头了,还是去做庖厨,才是大出息呀!”
她女婿吴斗道,被刘春娘驳了,
“安生些罢,这不是简单的事,咱家只会梳头,又没有擅做炊的。”
秋姑则拉着旺儿说:“你要好好读书,以后做了官,出入高门的,戴的是进贤冠,穿的是官服,终究和做炊的厨人不一样。那样的庖人膳妇,进了人家里也坐不得席面,只能在灶下忙活。”
又说他扭捏不肯唱歌的事,
“才刚我让你唱,怎么不唱呢?小珠怯生生的;二凤不好读书,记性差。你比她们唱的都好,连范书师也常夸你有长进,依阿母看,那被选中的五个人之中,必有我儿,这可是你露脸的机会!”
旺儿在她跟前,才唱了两句,又说:
“范书师夸我唱的好!”
秋姑越发心满意足了,这日没有叫他点灯苦读,旺儿哄过她,乐的在屋檐下玩冰锥子。
第152章
这日,田家姊妹上学去,季凤跟他们蹴鞠时,嘴快的说了自家阿姊要去黎家登门庖厨的事,惹的那些市井子弟满心艳羡。
“你阿姊真有能耐,连黎家也去得。”
“不知那黎家是啥样的,是不是金子做的地,玉石砌的墙?”
“等你阿姊见着了也和我们说说呀。”
这事自然也在五陵子弟之间传了个遍,他们则不乐意了。
王昌和黎富业一样,很是不喜欢那些关外民,偏偏范书师愿意招收他们,这蒙学的地都被他们给脏了,得知这事,问黎富业:
“你不是说你家绝不许一金女娘登门吗?怎么还下帖子请她呢?”
“是呀,她阿姊做的菜就那么好?”另人道。
黎富业可是带头抵触关外民的小学子,这会反倒将人招到家里去了,他们都跑来问:
“你们黎家怎么请了她阿姊去呢?”
这是他阿母的主意,黎富业正为这事不自在,偏偏都来问,于是推开他们,脸色沉沉的走了。
柏树上积雪未化,太阳出来了,那些市井子弟不嫌冷,雪地里也要蹴鞠,将一颗皮革缝的羽球追来撵去,脸上金灿灿的。
那里季珠也高兴,蹲在树下一面玩雪,一面告诉小幺这事,
“阿姊做菜好吃,连黎家也下帖请她,全家都替她高兴。”
“阿姊真厉害。”小幺比划道。
看的黎富业越发的恼怒,攥紧了拳,只听小僮敲钟示意开课了,他才忿忿的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堂室内呜啦啦满了人,范书师先宣布了选中唱《大风歌》的五个名额,他将名字念来:
“黎富业,王昌……”
这事虽小,但也是在百官面前献唱,他选的人,有四个都是五陵子弟,他们的雅乐是从小熏陶的,唱的的确好,且这样的大场面不易露怯,再个,也有他们出身显赫的缘故。
这名单一出,那些五陵子弟脸上有得意的光彩。
市井子弟则灰悻悻的,尤其是旺儿,他们都觉得,这次献唱的五个人,全是那些五陵子弟了,他们这样的必定没份了。
还剩最后一个名额,却听范书师顿了顿,念道:
“季珠。”
“什么?”
“什么!”
底下一阵的吃惊,
“怎么会是她?”
五陵子弟与市井子弟都炸了锅,七嘴八舌的。
范书师之所以选季珠,因她功课好,品学兼优,是范书师衷心喜欢的弟子,故而独独选了她这样的市井子弟,给她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肃静!肃静!”
范书师自有道理,不理会底下的吵杂,命将昨日写的字拿出来,黎富业却不忍了,站了道:
“我绝不和她这样的关外贱民同伍歌唱!”
这说的是季珠,范书师平常道:
“你不愿,为师就挑旁人,可有愿意的?”
只见齐刷刷的举手,都是那些市井子弟,跃跃欲试,范书师道:
“圣人说有教无类,你们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以后再不要说关外关内,贱民贵民的话,黎富业,罚你将今日的文章抄十遍。”
“学生不服,季珠唱的好也罢了,她唱的并不好!甚至羞于张口,这样的人凭什么在春祭上献唱?”黎富业道。
“就是呀。”
“学生们不服。”
五陵子弟应和道。
范书师则道:“季珠,你到我这里来,我替你击筑作乐,
你将《大风歌》唱一遍。”
季凤本高兴的,一听这话,不由的替妹妹揪住了心,
“去呀,小珠别怕。”
小幺也回头冲她比划,只见季珠听话到讲席那去了,她过了年还不满八岁,个子不显,站着和那范书师坐着将将高,脸蛋红红的向着满堂的学子,将一双手绞在一起。
只听筑乐响起,季珠唱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甚至因为想到了高祖做此歌的场景,稚嫩的声音也唱出了激昂,一点也不忸怩,认真又可爱的,将这歌唱的酣畅淋漓。
黎富业看呆了,也听呆了。
范书师目光赞赏的点了点头,他就知道,这孩子唱的能服众。
到了家中,季凤绘声绘色将这事和田氏说了:
“四个都是五陵子弟,独我妹妹不是五陵子弟,也能在百官甚至皇帝面前唱歌,可见她多得范书师看重了!小珠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唱了这歌,他们都听的心服口服!”
田氏听了也高兴不已,抱着她好好亲香了一番,
“我的乖乖,上次还不肯唱呢,你是咋做到呢?”
季珠其实上去时,心里也战战的,腿肚子都在哆嗦,她道:
“是阿姊从前教我的法子,将其他人视作菜地里的芦菔菘菜,胆子就大了。”
说起她们阿姊,如今还在茂陵邑那处。
后角门的秋姑得知了这事,气的捶打胸口,将旺儿骂道:
“怎么选了小珠没有选你?素日你总说先生夸你有长进,将其他人都比了下去,怎么反而选的是小珠?”
这都是旺儿哄他阿母的,这巷子里的人都不信,唯独秋姑信的真真的,这会子骂了旺儿,不给他饭吃,叫他将今日学的文章读到天亮。
“读,读大声点!”
在炕上对着外间命道,旺儿这里也没个炭盆,手冷脚冷,冻的他直哆嗦,肚子又饿。
“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
直读到天边泛白,秋姑才不逼他了,套了车将他送去蒙学里,不过并不给他吃朝食,要他饿两次长记性,好好用功。
这里,季胥持帖登了黎家门。
这黎家门生广布,连高市里头也有门路,高市是茂陵邑的一处大市,季胥的食肆想开在那处。
只是这高市做的都是巨富人家的生意,她一个外来人,没有门路就和无头苍蝇似的,进去了只能乱撞。
若这次登门能将庾氏哄高兴了,以后还能常来常往,那她得的可不止一金,兴许能向庾氏求个恩典,得了门路,在高市寻得开食肆的店面,离目标又进了一步。
当然,这都是她初时设想的。
这家高门大户,极为气派,因季凤说了,她特地看了。
那地倒不是金子做的,而是红墀地,墙虽不是玉砌的,但也涂垔灰,雪白似玉的,不像桑树巷的老墙,灰扑扑的睡了百年。
出来相迎的丫头彬彬有礼的,“一金女娘请随我来。”
这丫头模样周正,若不说,只当是哪家的小姐,手上还有一对金臂钏,梳髻戴钗,束腰襦裳,走路也是莲步生花,极为好看的。
将她引进一处院中,只见这里的石阶,都是平坦的斜坡状,青石磨平的地砖漫向各处,满院见不着一粒石子。
路过一间房时,只听格窗里头“嚓啷”一响,像是杯盏摔地,
“滚!滚!”
一个手提箱箧,身穿长袍,郎中打扮的老人家踉跄出来,前襟都湿了,还狼狈的沾着茶沫子,险些撞了那丫头。
那丫头并不发作,反而带了季胥快步从窗下走过,到正房向庾氏回话:
“夫人,一金女娘到了。”
这屋子有种椒香味,早就听说大户人家爱好以椒粉和蚌壳珍珠烧成的粉涂壁,令房间防潮生香,如今见着了。
这庾氏中等年纪,生了二子,依旧富有风致,只见她端坐于榻,向案在煎茶,举手投足一股韵味贵气,命季胥坐了。
那榻上设有大毛褥子,季胥早在外头将鞋脱了,这会也向案跪坐了。
庾氏摈退左右,独剩她们两人,才说:
“一金女娘进来,想必也都看着了,那屋子住的是我的大男权业。”
说起这黎权业,庾氏脸上有了愁容,
“原本是大好儿郎,自从坠马摔了腿,性情也大变了,不管延请多少名医,都被他赶了出去。”
季胥心里直打鼓,她虽会些替人调理的膳食,但也不是治病的郎中,倘若骨头摔断了长不好,她就是把菜馔做出花来,那腿终究也治不了。
据这庾氏说,黎权业是打马出函谷关,在关外遇上一群在街上蹴鞠的孩童,情险中为了避让才坠下马的,折了两腿,被小厮抬回家来,却也不治,落下了终生的残疾。
庾氏说起这事两眼抽泪,季胥听了也替她觉着难受,可也不好诓骗人家,
“若是郎中大夫都……只怕我这样的庖厨之辈,也无力回天。”
却听庾氏道:“这是一直以来多少大夫都说不治的事,岂不为难你,寻你来并非为这事,而是我这大男伤了根子,这事你不要声张,我也是听他房中的丫头悄悄和我说的,他自从坠马后,似有阴萎……”
看季胥这样的闺中女一时不解,直白些道,
“……就是不起之症。”
季胥懂了,阴萎,就是这时候的阳.痿,听了也好奇这样的人家怎么不请医问药,正经治病。
转瞬又想到了才刚被摔盏赶出来的郎中,这么着,那郎中不是治腿,而是治阴萎的?
其实庾氏心里也不甚信任季胥能调理,她早问了彭氏,这一金女娘,不过二九年华,还未成亲,哪里懂这些房中事。
可她家大男讳疾忌医,喜怒无常,这几年,连治腿的郎中都不大相看了,何况是治……她不过骗着他,说是瞧瞧他的腿,实则,唉,回回那些郎中都被赶了出来。
可怜她为人母的良苦用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想着将一金女娘请来,像那宋氏似的,慢慢的用食疗来调理,并不教权业察觉。
第153章
庾氏说着,将大夫从前写的脉案、药方拿给季胥看了。
除了终身的腿伤,上面还写瘀血阻滞,血行不畅而伤及了肾气,导致的阴痿不起之症,药方上也是些壮.阳.益.精的药物。
“那是个喜怒无常的魔王,饭也不大肯吃,别提这些药了,一金女娘可有啥法子,将这些药做成膳食,骗他吃进去,兴许就能调理过来了,我那儿,还没成亲哪……”
“我会尽力一试的。”
季胥道。
她还和今日那被赶出来的郎中见了,如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同季胥说了,今日替那黎权业切脉问诊的情况,还是脉案上写的那些旧症。
皆因他把脉时忘了忌讳,说了个“肾气不足”,那魔王便摔杯砸盏的将他赶了出来,如今想想都还战兢兢的,满头大汗。
季胥对着那药方想了想,请教道:
“先生,我曾在古籍上读到,雀肉能补五脏,益.精髓,暖腰膝,起阳道;五谷又能养气。
这会看了这药方,想了道雀仁粳米粥,用麻雀两只,一两的胡桃仁,小半升的粳米来做粥,再搭配这药方上的枸杞子、羊藿两味药,不知先生觉得如何?”
郎中捻须点头道:
“麻雀肉味甘,性温,的确有补肾壮.阳的效用,粳米补气,可行可行。”
季胥便又请教了,这两味药,若煮在这样份量的粥中,该用多少剂量,毕竟她不是治病的行家,这样以药入膳,也是第一次尝试,心里也是谨慎的。
这郎中也是头一次尝试阴痿之症用药膳来治,他只在医书中读过一些药膳方,乃是治血枯病的,所用也不多。
这会斟酌了一番,说了剂量,也是日后再看脉象慢慢调整,
“你我还需时常交流,适时的调整,早日将大少爷的隐症治好。”
季胥也说:“一定一定。”
随后跟了一个叫做茂财的男人,到这大少爷院中的小厨房去了。
如今细看下来,这院子不仅平坦,还死气沉沉的,鲜有走动的身影,也听不到有人说话,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茂财也是本分的在前面带路,只见他身穿羊皮袄,头戴牛心巾,身量不高,但很老成的一张脸。
季胥问他多大了,他说:
“十五。”
她不由一惊,光看他的神态,像个上了年纪,经事许多的大人。
到那厨房,满屋子的庖人膳夫,也是面如死灰,互相也没啥话说,在里头各自忙活,茂财向里道:
“都歇去罢,大少爷今日的午膳由一金女娘来做。”
因庾氏命这事不能声张,那郎中也是守口如瓶的,满屋子的庖人膳夫,一时被茂财打发走了。
他们放下厨具、烧火棍,齐刷刷出去时,也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一点不多问多说。
只是有个小点的女孩看了看季胥,好心说:
“若要帮什么,可以到后廊下人院那寻我。”
不一会儿,茂财的兄弟,茂名,就将季胥要的两只麻雀,并些胡桃仁、粳米送来了。
他们兄弟俩如出一辙的老成寡言,彼此也不搭讪,茂名将东西给了她,就回去伺候了。
至于那两味药,则是茂财亲自去外头抓来的。
一人吃的份量也不多,季胥自己就能忙的过来,谢了那女孩的帮忙,自己静静在这间厨房做。
那茂财来送药时,那麻雀已经剔骨取肉,姜片去腥,粳米在陶釜里翻滚着米花儿。
算好时辰,枸杞子和羊藿这两味药煎入其中,并不抢了米粥的味,满屋子的肉香米香,枸杞子的红色点缀在里头很是显眼好看。
茂财抓了药回来,就独自向着炭盆烤火,直到季胥将粥做好,盛在食盒中,才领她去少爷处了。
只见那茂名,大冷天的也在屋外挺着,不进去,好像里头有老虎吃人似的。
互不说话的两兄弟,这会子低了嗓门儿争起来。
茂财说:“你去送。”
茂名说:“你去送,才刚那碎茶盏就是我收拾的。”
“我为兄,我的话才作数,你去
送。”
最后是茂名不情愿的将食盒提进去了,向里间道:
“少爷,午膳来了,您好歹吃些。”
“放下罢。”只听里头温和的应了。
茂名才出来不久,里头又变了卦道:
“还不死进来伺候!”
这次轮到茂财进去,不知怎么伺候的,里头骂声不断:
“蠢出升天的东西!你想烫死爷!滚!”
豁啷啷的瓷器响,茂名捂着被砸了个包的脑袋跑出来了,身上滚的都是那热粥,嗳呦喂的说烫、烫死了。
季胥见他耳朵连着脖颈都被烫红了,忙叫他将外裳领子解了,从才刚待过的厨房,提了桶井水来,里头还撒了把雪,
“你低着脖子,我这样浇凉水下来就不烫了。”
凉水冲了半晌,那块还是红彤彤的,不过好在是这个天热粥不经放,没给烫起水泡,冲水后能好受些,不觉得热辣辣的了。
茂名捧了干净衣裳来给他兄长换。
“素日都是这样?真是为难你们了。”
季胥远远看了那间黑洞洞的屋子,想道,难怪他们弟兄二人,没有一点好气色,连话也不大说了。
茂财在耳房里换了衣裳出来,心里感激季胥,和她多说了两句:
“这就还算轻的了,想必是我早上将那郎中请去,他心里有气,故而撒气罢了。
自从少爷坠马以来,打的打,骂的骂,这院子伺候的人,渐渐都教他赶走了,就剩了我们兄弟二人。”
“外头都说这样的人家千好万好,今日我见了才知道,你们也难做。”
季胥两句话说出了茂财心里的烦难,话也更多了,说:
“我们命该在这里的,打小伺候他,再走就没人使唤了,夫人也不肯放我们去别处,我说就是打发我去喂牛喂马,也好过伺候屋里那个魔王呀!唉……”
这里正说话,有个眼熟的丫头来了,正是早上将季胥引见庾氏的那个,如今到这别院中来问:
“夫人令我来问,大少爷可有吃那药膳?”
茂财道:“瞧我才换的衣裳,被他砸了粥碗赶出来的。”
丫头早也预料到了,“罢了,一金女娘,随我领了今日的雇钱,就不必再来了。”
一听这话,季胥知道这回走了,日后那庾氏想必不会再有缘由请她登门了。
黎家这样的巨富豪门,从不缺擅长做炊的庖厨人,她能来这,纯属机缘巧合,不想就这么放弃了,说:
“容我再试试,这次是砸了,起码让你家少爷吃进去了,郎中切脉看了是否有效用,若是无用,那时再说放弃的事,也算是我尽力了。”
丫头照她说的回话了,庾氏反而高兴,许她再试,还命人传话道:
“你能如此尽心,是极好的事,尽管一试。”
得了允许,季胥也就放开做了。
灶上还有粥,是刚才做了多余的,砸了一次,季胥又盛了一份,仍旧端来了。
只是这次,茂财茂名两兄弟,都不情愿再去一回,他们是里头没叫,就不想去触眉头的想法,否则更叫他打骂。
“女娘,可怜可怜我们,别再叫去了。”
茂财头上那大包还没消,求道。
他也知道,若季胥和庾夫人回话,夫人令他送去,就是再不肯也得去。
季胥不想为难他们,这是她想取得庾氏信任的难题,因此捧了这粥,看了眼这屋子,迈进去了。
茂财茂名两兄弟都像在看什么不幸之事,看她进去了。
里间这屋子,各处见光的窗子,都落下厚厚的毡帘,黑不透光。
季胥打帘进去,带进一明一暗的光影,像是吵着了暗处睡觉的老虎,黎权业刻薄的声音骂道:
“哪个让你进来的!”
说着一个什么东西就砸了过来,好在季胥灵敏的躲了下,只听见耳边咕咚一声,像是个漆木枕。
“我是庾夫人请来府上庖厨的,才刚你砸了午膳,我来送新的,这是雀仁粳米粥,吃着很香的。”
适应之后,眼前的东西大概能辨出个轮廓,她摸索到一处玉案,将捧盒的粥放在上面。
细细辨了,声音发出来的位置,应当是那张床榻,只见那床帐子是雾白的,在黑暗中还算醒目。
“你捧过来。”
那黎权业道。
季胥只当他愿吃,将玉案并粥碗捧了去,走了两步心觉不对,这东西捧到他跟前,不就给了个趁手的工具,随他打砸了?
想到茂财脑袋上的包,她又将东西放下了,说:
“黎少爷想吃?到这处吧,我看这里有两个个铜灯台,正好能放这食案,你坐到轮椅上,高度正合适。”
地下这对青铜大灯,很是沉重,不过上面也没置蜡烛,不知多久没用过了。
一左一右搬来,用来承托如今的矮足食案,高度就能到大腿那了,她看了那床边的轮椅,坐着正好,就像后世的餐桌椅似的配对。
“我让你捧过来,我就要到这处吃。”
那黎权业顽固的很,为着他肯吃,季胥只得试探着将粥碗端去,一面提防着。
果不其然,帐子里又砸出个沉沉的枕头,还好她防了,没被砸个鼻青脸肿,只是粥险些撒了。
那黎权业彻底不装了,帐子一揭,叫道:
“茂财茂名!还不死进来,打量我走动不得了,就打发个贱民来伺候我,还不将这关外贱民乱棍打出去!”
第154章
茂财茂名忙忙的跑进来,掌了床帐,只见里头一个清瘦的人影,他们跪了说:
“小的们也没辙,近来您不大吃东西,她是夫人请来给少爷做膳食的,诨号叫做一金女娘的,不好打出去。”
“你们越发不听使唤了,敢拿夫人来压派爷。”
说罢将手边能够着的,诸如玉佩玉钩,一股脑儿都
向他们砸了,
“去告诉你们的夫人,她也忘了身份了,什么贱流都往家里请,她要是喜欢只管叫去替她做吃的,别脏了我的地方!我不吃这样的人做的东西。”
茂财只得回话去了,茂名慢了一步,拣了满地的玉佩钩带,留下伺候他穿衣起身,推了轮椅,正要抬他坐上去,见季胥还站在那,黎权业道:
“还不滚?”
季胥不走,“我答应庾夫人,来这处做膳食,尽心替你调理身子的,庾夫人待我又和气,若是做的好,给的金子必定也多,我不舍得走。”
她将这粥连同玉案,重新搁在了铜台上,甚至摸索到窗边,将这厚厚的云锦帘帐打起来了。
“果真是个唯利是图的市井贱流……哪个许你招了光进来的!放下放下!”
只见那扇窗户招进光来,他不知多久没见太阳了,皮肤是病态的青白色,血管暴起来,古怪的叫道。
季胥本是看他起身了看不清路,才这么做的,这会子忙将帘子重新打下来,满屋子又是那样的黢黑。
“茂财呢!还不死进来回话!”
一语才落,传话的茂财回来了,随同的还有庾氏身边贴身服侍的老姑子,行了礼说:
“夫人的话,一金女娘擅长庖厨,为着身子骨,少爷很该吃些才是,反而耍脾气,要将人赶出去,这是不该的。”
季胥也就心安了,毕竟庾氏才是雇她的,这黎权业赶不走她,
“黎少爷好歹吃点,若是不想看到我这样的贱流,将东西吃了,身子骨养好了,渐渐的我也就不来了,你就是想见我还不能呢。”季胥劝道。
黎权业从刚才那老姑子回话时,就一声不吭的,默到这会子,冷不丁说:
“摆饭。”
茂财茂名两个忙了起来,只见先将边上的七枝灯点了,那灯盘像花树一样多,不过茂财只点了一盏,屋里有了微弱的光亮,能看东西,却依旧是暗暗的。
接着,茂财跪在他面前,捧了食案举过头顶,粥碗就在案上,高度恰好能供那黎权业坐在轮椅上用膳。
茂名则捧了漱盂茶水巾子的,立在边上服侍。
季胥见状才知道,为什么茂财茂名管他叫魔王,这样伺候可不磨人,被磨了这些年难怪显老了。
黎权业才碰了这粥,放下银匙说:
“冷的,爷不吃,重新做来。
这粥放久了难免耽搁冷了,季胥到灶上重新盛了一碗来,为防他又说烫了,摸着碗是温的,才端去了。
这次,吃了口,又说:
“淡了,重做。”
好在釜里的粥还有,一碗一碗的盛去,还剩些,季胥加了点盐巴,再捧了去,他吃了口,又说:
“咸死人了。”
季胥知道他故意磨人的心思,也耐着性子陪他耗,不过灶上的粥不剩了,重做了小半釜,小半个时辰才熬好。
这次才捧进去,就听他在暗处刻薄的骂道:
“死哪去了?是要你种粳稻还是去山上猎小雀了,半天才来,下贱东西,想找死也挑个好日子!”
没事,没事,季胥两耳就像塞了棉花似的,说:
“熬粥费时辰,黎少爷要吃的我不敢怠慢一点,必得用心细细做了。”
“你既用心,我也不要他们弟兄两个伺候了,你来跪着,像茂财似的举案,爷心情好,兴许就吃了呢。”
却见季胥又将那两个铜灯台搬来,左右的擎住食案,
“我早就想说了,这样不是正好,还比人力举着更稳当,何必那样费事。”
“能伺候爷是你们的福分,何况你这样的贱民,奉案跪下。”
他强要道。
“你站不了了,就非要旁人跪在你面前才能令你好受些吗?”
这一瞬间的话应该是后世的季胥在说,没有士农工商这四民分级的枷锁,她以庖厨谋生也不是贱流,胆子也大了,起码这一会儿是的,她就这样直白的盯着黎权业的残腿。
面前的食案豁朗倒了,粥碗摔的四分五裂,黎权业甩袖将她呵叱道:
“滚!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明日再换了花样给黎少爷做。”
季胥将面前收拾了,天黑前就打马回安陵邑了。
次日再来了,这次做的是红花蒸乳鸽,红花能活血润燥,这用药也是早就请教过郎中的,午膳时分送到黎权业房中。
只见早膳还在,在食案上原封不动,已经凉透了,屋子里依旧漆黑一团,那床帐是放下来的。
据茂财两兄弟说,今日那魔王懒懒的,没使唤他们,只是到现在水米未进,他们只担心昏在帐中了,又不敢去叫。
季胥将红花蒸乳鸽,并几道小菜放下了,将窗帘儿揭开半边,放进亮光来,那帐子里的人立时骂道:
“哪个让你动帘子的!”
知道他还能喘气,季胥也就重新遮了,将手中壮.阳的午膳搁下了,说:
“今日做的是红花蒸乳鸽,黎少爷消气了尝尝看,我来时经过一片梅林,那里的梅花还开着,采了几枝来给你看,都是带花苞的,你这屋子暖和,今天夜里应当就全开了。”
“滚。”
“那我走了,明日再来。”
第三日,季胥依旧来了,将药膳搁在案上,黎权业也不似第一日时,挑剔咸淡来为难人,反倒在帐中睡着,没有话说。
茂财倒是盼着她来,说:
“女娘做的那红花蒸乳鸽真好吃,昨儿夜里那魔王叫我倒了泔水桶里去,我看着怪可惜的,就到灶上热了来吃,那滋味真是从未尝过的,感觉身上也更有力气了,说明你这药膳是有用的,我问了府上的郎中,说是没病也吃得,就当是保养了。”
最后几句话是悄悄说的,不敢令里面的人听去,否则更要赶了季胥去。
“你吃的好就好,也算是没白费心。”
季胥道。
第四日时,她将屋子里谢了的红梅拿走了,换上了新摘的来插瓶,依旧将午膳放在案上,劝了帐中两句。
“滚。”
他还是那样子。
一连去了十天,除了头一天,黎权业为了挑她,吃了两口咸淡,后来她做的这些午膳,一口没吃,都是放到夜里让倒了,茂财茂名吃的。
好事是他们两个的气色看着更好了,不像从前似的被磨的没有神采,脸色暗黄。
“夫人的意思是,日后就不必天天来了,也许你是外头雇的,又是关外来的,少爷不肯吃你做的午膳,早膳、晚膳倒还能进一点,也许换回原先的厨夫做午膳,他反而多少还吃一点,而不是像这阵子似的,一概不碰。
你两日后再来一次吧,于少爷倒还更好,这两日他若肯吃午膳,两日后独独不肯吃你做的,这法子也就罢了,日后都不必再来了。”
丫头替庾氏和季胥传话道。
这倒是因她而不肯吃了,季胥一时后悔那日将话说直了,对他们这样的五陵子弟,应该更圆滑奉承些才是。
陪了十日工夫,也没能将事做成,就剩两天后唯一的机会了,她心里也直打鼓。
不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她还是想尽力一试。
这两日在家里,只见她仍旧在屋子里读《黄帝内经》,这是从前淘的旧书,暇时一直在读的,读到一句话,又将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看了。
后来买回一具牛鞭,并一块羊肉,用来炖汤,这药方上的补药自不必说,也抓了些回家。
这些时日在黎家做的药膳,除了第一日雀仁粳米粥,后头做的,都是先在家里试过一遍的。
毕竟搭着药的菜馔,她也是第一次尝试,不想被挑出毛病来,自然得先试过了,方有把握做的尽善尽美。
这牛鞭羊肉汤炖的满屋子香气,牛鞭处理得当,也不腥气了。
等到酥烂时,她先盛了一碗来喝,药味不显,汤味浓厚,咸淡也适中,两日后做了给那魔王吃,口味想必是没的挑了。
唯独怎么才能令他吃进去,这是个难事。
只听外头一片响,是田氏收摊,接了下蒙学的妹妹们回来了。
一并来的还有别人,只见是四个穿锦佩玉,花团锦簇的五陵小子弟,个个在门口下了马车,田氏引了他们进院子,笑盈盈说:
“进来呀,你们是小珠的同窗,我给你们拿果子吃。”
他们这群萝卜头一路进来,站站停停的,为首的黎富业作揖道:
“叨扰了。”
他们这四个,并季珠,是被选中在春祭时合唱《大风歌》的,单独都唱的很好,只是合唱还不过关。
范书师命他们今日下学后在一处演习,做签给他们抽,抽中的是在季珠家里演习,这不,都来了。
门口停的是各家的马车,这巷子都不一般了。
“都怪范书师,非得抽签,到我家去,就是在偏院里练习,也好过挤在这处呀。”
他们还没见过这么小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头,这会子脱了鞋,竹榻踩着还咯吱咯吱作响。
坐在褥席上时,王昌悄悄向黎富业嘀咕道。
黎富业倒很安分,不似在黎家出钱建的蒙学里那样不羁,出门在外懂得守礼数了,不能丢了黎家的脸。
况他的心变了,他觉着这里也挺好的,院子里扎了秋千,房子虽小,却也暖和,这里还摆了炭炉子,季珠还懂得拨炭。
黎富业指着案上的纺车问:“这个是什么?”
“是纺车,纺线用的。”季珠道。
黎富业有趣的转了两下,“这些又是什么?怪好玩的。”
黎富业又道。
“我阿姊做的羊毛毡,她的手可巧了。”
只见这席子的四角,各有一只小动物,趴在那像镇席似的,很是生动,王昌听说格外的瞧了,见这家长辈来了,个个都跪坐好了。
“这都是凤、珠两个素日爱吃的,我在槐市那里也是卖这个的,你们到了我家,也尝尝。”
只见是些透明的糕点,圆圆巧巧的,里头还有些葡萄、红枣、桃脯之类的各色干果丁子,还有些则放了叫不出名字来的圆溜溜的珠子,黑黑的,个个扎了竹签,这样盛在盘里拿来的。
因着冬天就不适合做解暑的藕粉圆子了,
“这是叫做钵仔糕的。”
田氏道,乃是女儿教她做的,如今她也会了,自打入冬起就蒸了这个来卖,也很火热,蒙学有些孩子很爱吃,老样子的梅花糕则还
在卖的,杂货也在卖。
小女儿怕羞,头次带同窗回来,田氏自然好好招待了,捧了吃食来,也不打扰他们了,说:
“你们安心的练。”
黎富业的小僮将名为“筑”的乐器捧来,他们四个站成一字队形,黎富业在边上击筑作乐,他们专心唱了几遍: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田氏、季胥、季凤、金豆四个都在厨房,都说唱的好听,田氏道:
“我看他们那些五陵子弟还挺懂规矩,从前又是捉蜘蛛、蚯蚓想唬小珠的,想来也不在他们其中了。”
季凤想喝那牛鞭羊肉汤,香的她直咽口水,被季胥拦了,怕她这样的孩子喝了太旺了,季凤便拿了钵仔糕来吃,说:
“那个穿黄绸子的黎富业,和他边上那个叫王昌的,就有他们俩,从前我还因他们做打油诗与他们吵过呢,近来倒是安分些了,没有再作诗取乐。”
堂屋那里练完了,案上的吃食果子还没动过,一来是他们大家族的规矩,不能吃外面的东西,恐怕不干净;二来是他们这些五陵小子弟,终究不想吃这些丢了身份。
“你们不吃吗?这个很好吃的。”季珠问道。
黎富业便不管小僮劝,拿了一块透明的钵仔糕来吃,只当不要驳了人家的盛情,一吃,却是从未有过的口感,香甜哏啾,点头道:
“好吃,王昌,你们也吃。”
见状,他们那些孩子也都吃了,竟也都爱上了,只是惦记身份,也不拿第二块,辞别了田氏,就要走了。
田氏得知他们这几个小子弟曾作诗取乐,又管女儿们叫关外民,也就没有原先的热情了,不过看在女儿同窗,孩子们还要相处的份上,客套了几句。
这里黎富业正要走,见那厨房里出来只黑猫,颇为激动道:
“乌团儿!”
第155章
话说次日,是茂财去厨房取的午膳,季胥不来了,这事也该他们做了,两人又像原先那样,轮着进屋子。
轮到茂名进去送午膳,今日厨房做的是鲈鱼逢羮,并些小菜,茂名轻着手脚放在了案上,只见帐下一双鞋子。
那魔王早上是用过两口早膳的,这会儿想必才睡下,也不敢吵他,轻着手脚出去了。
约到晌午,房中才叫人伺候,茂财茂名抬了热水进去,替他擦了身子,那魔王还是老样子,在灯下看了书,一口也不吃那午膳。
等到晚膳送来时,看了一眼那午膳的鲈鱼逢羹,吩咐道:
“将这些倒了去。”
待他安置了,茂财茂名便得了来吃,在灶下热了,不过都说:
“不如一金女娘做的,可惜少爷不吃她的东西,不知道人家手艺的好,以后咱们也就没有口福了。”
过了一日,轮到茂财去送膳,同是轻手轻脚的,放下了东西就走了,到外头候着,晌午时分,那魔王却又发作了。
原是点了灯,寻了一卷书来,还是那样子伺候的,他却骂道:
“她是死的,你们也是死的,看不出那红梅都谢了,还不换了来!”
茂财茂名两兄弟也觉着冤,这屋子时常不见光,又没到扫拭的日子,哪里知道红梅的事,这会子点了灯,的确看见那瓷瓶里的红梅都耷拉了,茂名忙的拿走了。
又到黎家的苑子里,那里种了红梅,这时节好容易找到几枝还开着的,摘了来,又被他骂道:
“要这样开着的做什么,屋里炭火旺,不到一日全谢了,废物,不如挺尸去!”
茂财茂名都被他骂木了,次日,耷着脸在外头挺尸,只见季胥来了。
如今日子转暖了,外头的雪也都渐渐的化尽了,季胥早已解了羊裘,只穿着夹的襦衣布裳,下马提了箱箧到这院中来,问茂财茂名两个可还好。
又说了今日要的东西,茂名去备了。
茂财和她嚼了两句:
“女娘那红梅可害惨了我们,昨儿被他揪着折腾了半日神。”
“是我的罪过了,待会儿做了午膳,我给你们兄弟留出两碗来,你们趁热喝了,也补补,到底比晚上放凉的滋味要好。”
“哎,我们兄弟都很惦记女娘的手艺,只是,他今日若还不吃,女娘日后真就不能来了?”
茂财道,他是听夫人身边的丫头说的。
“是这样的,今日吃了就好,不好我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季胥说了会话,就去厨房忙今日的午膳了,事先试过的牛鞭羊肉汤,她原样做了来。
并几道小菜,用捧盒捧了到黎权业的房中去,门口的茂财好心道:
“你仔细些,别被他发作时砸了。”
只见这房中还是漆黑一团,季胥向案轻放了东西,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正踌躇怎么向帐中开口劝食,想了想,也罢,还是试一试。
只听里头骂道:
“你吃哑药了?”
将帐一揭,却空无人影,只有一只黑毛的猫在屋子里,琥珀似的眼珠亮亮的,转了一圈,跳到他怀里来。
“乌团儿?”
黎权业将它抱住道,他以前捡过一只这样的猫来养,全身漆黑,取名叫作乌团儿。
他坠马以后,也有乌团儿陪着解闷,可不出两个月,就病死了。
“你不是乌团儿。”
他的乌团儿是他在关外打猎时捡的,不知被老鹰还是野狗咬坏的,捡回来尾巴一直只有半截,也不大爱挪动,眼前的猫明显的活泼好动,尾巴也是健全的。
“这是我家养的猫,在一个打柴为生的老翁家里买的,他家的猫下崽了,抱了一窝小的放在柴草上来卖,说这是捕鼠猫,家里的母猫将耗子都捉绝了,这窝小的必定也是捕鼠的好猫。
我看那里独有一只浑身黑色的,就买了它回家,果真像老翁说的那样,家里都看不见老鼠了。我想你从前养过猫,便带了它来替你解解闷儿。”
季胥道。
大前天在家里,见黎富业抱住这猫叫乌团儿,便问了问,听说了他兄长养的那只乌团儿的事,便带来了。
也担心黎权业对着猫要打要砸的,不过又想了,他砸的漆木枕连她都能闪避,何况家里最敏捷的黑猫,这猫若是不愿亲你,你满院子都撵不上它一根毛。
季凤就是这样的,撵着要抱它,大概这猫不好和那些叽叽呱呱的孩子玩,回回都不肯被孩子们抱住,跑来找季胥躲难。
如今见它愿意亲近那魔王,心想,好猫,回去奖励小鱼干!
“它叫什么?”
“雕胡。”
见他肯搭讪了,季胥又劝了两句:“冬吃羊肉赛人参,春夏秋食亦强身,我炖了汤来吃,黎少爷可要尝尝?”
黎权业却又不理会这话了,只顾在那抱着猫玩,
“雕胡,你要是生在
我家多好。”
雕胡一听这话,喵呜一声,跳到了季胥的脚边,像是怕被他留住似的,季胥抱了它打圆场道:
“也许是被这午膳的香味勾来了,它也怪馋的,黎少爷别跟它见识,趁热来用膳罢,用完了再抱着玩,也是一样的。”
黎权业不理这话,隔着帐子说:
“它是雕胡,不是我的乌团儿。”
便在帐中不说话了,像是被伤了心,季胥再引猫去陪他,雕胡也不肯了,大约是他后来的语气神采,不是雕胡喜欢的。
“不想吃小鱼干了?”
雕胡耳尖一动,跳进帐中喵呜了几句,又钻出来了,冲着季胥喵呜,像在说:是他不和我玩。
季胥抱了它,夸了几句,答应回去给小鱼干吃,又向帐劝了几句,帐中还是那样一声不吭的,站了一会儿,便抱了猫出去了。
“如何,少爷可有进一些?”
庾氏遣丫头来问话,季胥摇了摇头,
“还是那样,不肯吃。”
“也罢,夫人也料到他的性子,你日后便不必来了。”
丫头道,给她结清了这十一日的钱数,共是十一两金子,尽管黎权业不肯吃,也不曾短她的雇钱,只是日后没法再来了,在庾氏面前也说不上话。
不过季胥也往好处想,这次过后,日后说出去,也算是替黎家登门庖厨的,于名声有益,兴许请她的人更多了。
至于高市那里开食肆的打算,再慢慢的找机会,总之这次也尽力了。
她和丫头客套两句,便背了猫,打马离了黎家,经过高市时,进去逛了逛。
这茂陵邑的高市,和家附近的交门市,以及蒙学、太学附近的槐市又不一样,这里多是大店肆,楼高三层的也有,住宿、酒饮菜馔、卖陶瓷器的……
看不到什么小食摊,那些大店,也无需叫卖揽客,门前就一地的车马,人来人往的贵客。
季胥一路看了,有一间店肆倒显的突兀,被火燎的只剩个乌漆麻黑的架子了,这是招了大火了。
大概半个月前,季凤下蒙学回来就说,在渭桥上看见茂陵邑的方向冒着浓烟,还问她,是哪家走水了。
那会儿季胥也不知道,只远远看了,的确好大一阵烟。
如今看了,想必是这间店肆的,都烧成这样了,这店肆地段不好,独它在最边上的位置,火势也没有殃及到其他店。
只见烧毁的门梁上一个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售”字。
据她事先了解,高市的列肆店面,不似交门市的那些,是由官府建的,租赁给成百上千的小贩。
这里的列肆,最早是那些有钱的巨富建起来的,渐渐的形成了一个繁华的闹市,名为“高市”,虽设了市吏来这处管理秩序,但这些店肆,都是个人所有,是代代相传的,少有出售的。
因此季胥问了一个来替主人家买酒菜的小僮:
“小郎,我问一下,这间走水了的店肆是谁家的?”
小僮站住,歪头对着看了,想了想,说:
“嗯,我也不知道,你再问问别人。”
季胥又问了两个路人,都说不知道的,因这里的店肆背后的主人多为一些大家族,他们只知明面上是一个掌柜的在管,也不知背后的人。
“这里原本是囤货的仓库,时常的见到一个掌柜的指使车马在这处卸货,后来走水了,那掌柜的也不见了。”
季胥自己走近瞧了,想看看能否找着这家店肆主人的信息,可惜那牌子也没写。
只见里头还有些烧毁的箱笼,多数只剩了铁做的合页,地下烧成的炭踩着发枯作响,另有些烧焦成团的,不知是什么的货物。
这里正打量着,外头呵道:
“谁让你进去的!这外头的马也是你的?”
是一个在高市这一片当值的市吏,季胥道:
“是我的,我看这里挂着售的牌子,便来看看,官爷可知这家店肆是何人的?我想问问价钱。”
“去去去,这里不卖,赶紧走!”
这卢市吏早将季胥暗暗打量了,她独身一人,行事却又不像哪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出门坐车坐辇轿,反倒骑一匹马。
顶多就是颇有点钱财的市井百姓,因此没有好脸,也不怕得罪她,只管驱赶了。
这间烧毁的店,卢市吏有自己的算盘。
高市的店肆,东家若是出售不成,官府便能以低价买下。
这一片,有的店肆就是官府买下的,用来租赁给商贾,每月收取市租。
这家地段不好,加上烧毁了,售了半个月也还在挂着,就是有些没门路的来问,也让卢市吏赶走了。
他都想好了,等官府低价买下,自己再私自租给亲戚。
“这是官府要收的,你买不上!”
卢市吏道,季胥知道这高市没门路难走,一时先离了这里,心里记下了这处。
第156章
沿着渭水打马回家时,只见渭桥边上有个人影,在傍晚的余晖里张望来路。
“阿母?怎么到这处来了?”
季胥翻身下马道,田氏手里拿着件羊裘披风,这会替她披上了说:
“虽说入春了,倒春寒也冻人呢,你怎么也不把羊裘穿上就出去了,又看你这会子还没回来,我担心你,就出来了。”
渭桥离家里也不远了,季胥牵了马,母女俩伴着走回去的。
“我到高市逛了逛,就耽误了。”
又和田氏说了在高市的所看所感,这心里难免空落落的,
“阿母怎么不问我在黎家的事可做成了?”
“还用问呀,你呀,都写在脸上了,难为我的阿娇为那些药膳忙累了这阵子,那黎家的黎权业不识好歹,竟不吃,合该他阴痿一辈子,他就是个阴痿的命。”
这话是看了左右无人,咬着牙根恨恨的说的,田氏的语气反将季胥逗笑了,心里也更释然了。
雕胡喵呜的叫唤像在应和田氏,它在一个布兜子里,还是田氏给缝的,季胥背着,它能探出个脑袋来。
“雕胡也觉得阿母说的对,是不是?”
田氏将它抱了来,一人一猫说话。
“喵呜。”
“雕胡今日见了那人,觉得如何?”
“喵呜。”
“哦,那是个坏心眼的,嘴里没好话,不是好人。”
“喵呜。”
“阿母说对了?这猫果真通人性。”
田氏道,季胥笑道:
“我怎么觉着雕胡的叫法都是一个样,都是阿母想宽解女儿,替它解的这些意思。”
“喵呜。”
田氏抱着它顺了毛道:“你看,你的话,雕胡都不肯了。”
“不肯啦?是想小鱼干吃了罢?”
季胥摸了摸雕胡,母女俩说说笑笑到了家中,只见晡食已经做好了。
烂羊肉和芦菔一起烀的,连芦菔也有一股好看的酱色;还有蕨菜炒的腊鱼肉,香香辣辣的;再有新鲜的菌子烩火腿片,青红相间,就是一个鲜字。
“这菌子是野生的,郊外下雨了,今日好些背了香蕈野菌子来卖的,我看着好,买了些做菜吃。”
田氏道,这菜是她走之前就做的七七八八的,吩咐金豆看住火,羊肉烂到什么程度盛起来,就去接女儿了。
这会儿还冒着热气呢,案边的炉子烧了炭火,满屋子暖融融的。
话说黎家,
黎权业听到帐外没动静了,知道那关外民走了,揭帐看了,远远见那食案上,有个小巧的物件,坐上轮椅拿来瞧了。
只见是只羊毛做的黑猫,比手掌还小,却活灵活现的,尾巴处只有半截,逼真极了。
是夜,茂财将那冷透的牛鞭羊汤原样捧了出来,热了和他兄弟吃,彼此叹道:
“日后就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翌日中午,茂名送午膳进去,只听帐中在念些什么。
他留神听了,说的是什么“昨日的乌团儿我见着了,你做的还不错,我收下了”。
吓的他跑出来和
茂财道:“今日不好过了,我看那魔王都说胡话了,乌团儿都病死了四五年了,他在那里念念叨叨的。”
乌团儿病死后,庾夫人恐怕畜生不干净,府中上下用艾草熏了,连乌团儿用过碰过的东西都烧了,他们这院里也不剩乌团儿的什么了,渐渐的都要忘了,忽然听他念经似的提起来。
两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差池,怕被他挑着了打骂,不一会儿,那魔王竟叫伺候用午膳。
茂财仍旧捧案跪着,果被他骂道:
“不如将那两个铜台搬过来,托着食案,也比你这贱奴伺候的稳当。”
只是午膳不大合他胃口,吃两口就搁开了。
不过为着他用了,庾夫人高兴,也赏了做午膳的厨夫们,命他们要更加用心些。
茂财两兄弟也得了赏,自然高兴的,且连着两日,黎权业都不使他们跪地捧案了,都是用铜台架高着食案,他们也轻省了很多。
又过了一日,茂财送午膳进去,想着近来这魔王待人和气了,便没有放了东西轻手轻脚出去,而是向帐中道:
“少爷,午膳来了,这会儿趁热吃,还是……”
只见那帐一揭,里头的人骂道:
“哪个叫你来的,爷叫你了?还不死了挺尸去!”
茂财碰了一鼻子灰,臊眉耷眼出来了,
“好好的,又发作了。”
这日连午膳也没有吃,就连晚膳,也叫他们一并倒了。
主子吃的东西自然是上好的,他们从前也常捡那魔王没吃了的来吃,可如今茂财茂名的嘴却叼了,觉得味道不好了,都说:
“不如一金女娘做的。”
且吃了身上也不长气力。
次日的茂名学聪明了,轻手轻脚进去,放下东西就要走,也不劝了。
可是那帐子里的人却分外敏锐,忽然一把揭开,见了他向着骂道:
“哪个许你进来的?”
茂名道:“小的来送少爷的午膳。”
“她叫你送的?”
她?
茂名连声应是,
“是,是,小的也是照吩咐办事,不敢不听。”
可不是庾氏吩咐他们,一日三餐要按时送来。
这话却不知碰着黎权业哪根筋,将他骂道:
“她是你什么人?你这么听她的,索性到她跟前伺候去,认她做主子!”
庾氏可不就是他的主子,还需再认?
茂名见他在气头上,也不敢驳,这魔王顽劣古怪,庾氏逼他急了,也照样顶撞的,和庾氏较劲的话听多了也不觉着稀奇了,等他将气出了,才出去了。
茂财听见里头动静,问道:
“又怎么了?”
“谁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拿我撒气。”
茂财听说了,也是一肚子苦水没处诉,兄弟俩互诉,反而更苦了。
以前一金女娘在的时候,还能懂他们的烦难,多有劝解,和她说过话心里也更开阔了。
如今两人又像从前似的,一脸老成,没啥话说。
次午,轮到茂财进去送膳,他敢保证自己一丁点声音也没发出来,可那魔王还是揪住不放,将他骂的狗血淋头,
“连我的人也使唤,你叫她自己来送。”
“小的不敢。”
“好啊,你们反倒听她一个关外贱民的话,连我也叫不动了!”
又砸了玉佩,茂财倒顾不上了,这会儿可算回过神来,说:
“少爷说的是一金女娘?她都多少日子不来了。”
“怎么不来了。”
“少爷一直不肯吃她做的东西,夫人五天前就令她不必再来了。”茂财说。
入春后的雨水就多了,田氏买了些便宜的蓑衣草,召集了巷子里的姑子们,来家里编蓑衣,编一具给三个钱。
她再卖给那些太学的学生们,马上就要雨季了,这蓑衣草叶子光滑,里头是空心的,编成一具蓑衣能卖到十五钱一具。
刘老姑年轻时是给人家梳头的,手快,编的又扎实,一天能编两具,其他的姑子都不如她。
秋姑也来这里编蓑衣,除去回家做炊的工夫,一天能编一具,挣的钱够买一小片新鲜猪肝,切碎了给她家旺儿做羹吃。
刘老姑说:“笔墨最贵了,你家读书的旺儿可是个吞金兽,挣了钱的那口子啥时候回来呀?”
秋姑说:“也快了,听说巴蜀的茶叶好,等他回来,叫他给你们送茶叶。”
“还有泥人、木剑、瓦狗……阿翁走之前,说了要给我买的。”
旺儿盼道。
这会儿下了学,凤、珠两个也在给家里编蓑衣,挣点零花钱,刘老姑家的大牦、小花同在这处玩,旺儿也不读书了,来这里凑热闹。
秋姑赶他回去,“就知道惦记这些玩物,今日的字可是没写完?我不在你就跑出来了,还不回去写字。小珠比你小,人家却能选去唱《大风歌》,可见你不用功。”
旺儿本来高高兴兴的,这会子捻住一根蓑衣草,低头不言语。
其他的姑子有心劝秋姑,可也知道秋姑在别的事上都好说,唯独旺儿读书这事上,是不能商量的。
自家的小珠是个有天分又自觉的孩子,功课上是从不用劝的,田氏就是那个不好开口的人。
刘老姑年纪最大,有资格劝了两句:
“就是让他玩一会儿,也不妨事呀。”
“给他玩,这就是害了他了。”
秋姑说,
“你不用功,是想像我似的,将来做个替人说戏作乐的俳优,年老色衰了没人请,还是像你阿翁似的,做个不能着家的贩夫?还不回去?”
旺儿被逼的回去了,秋姑将他锁在了屋子里,才返回来这里编蓑衣,到点了回去做饭给他们母子吃。
吃饭时也想,等孩子他阿翁带了钱财回来,不该在这里置办屋子。
这巷子里孩子多,又多是不读书,在外面浑玩的,旺儿跟了他们心都野了,也不惦记读书的事了。
应该搬到太学附近去,那里的读书人多,旺儿也就能学好了。
秋姑心想:孟母三迁的故事,我也听过的,想来我也该向孟母学习,给旺儿换个更好的地方。
前门这里,大家散时,田氏拿了一块小珠练字的木笘,并一支笔,将各人编了多少蓑衣都记下了。
她不会写字,季胥替人庖厨回来,看了那记数的木板,只见秋姑的是稻穗,下面画一个圈,表示今日编了一具;
刘老姑是一把梳子,下面两个圈和一个半圈,表示编了两具半……
这巷子里的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符号,圆圈则代表数量。
“别说,阿母这样记的也很好懂。”
季胥看了,也觉得田氏这办法好,因着有些人编了只有半具,没编完的不好给钱,记了数,凑整了再给人家结一次,自家以后看了也有个总数。
这里正说话,听见金豆来说:
“门口有个黎家的小厮,来找小姐的。”
“他黎家的人还来做什么?那黎权业不是看不上我们关外民的手艺,别给他开门!”
田氏道,想起女儿那天失落的回来,她心里就有气,她去卖蓑衣、卖杂货,哪怕去码头偷官家的,也不想叫女儿挣他家的受气钱。
“阿母,别为那些事置气,外头来的是哪个小厮?可有说为了什么事?”
前日,季胥又见了茂陵邑的彭氏,就是那个小主簿的夫人,向她打听了那间烧毁的店肆,据说是黎家的财产。
彭氏也听说了那里失火的事,先前宴请时,还在庾氏面上宽慰了几句,但人家并不当回事,毕竟只是个不起眼的仓库。
但于季胥就不一样了,故而心里对黎家总有些余地,问道。
金豆回说:“是个叫做茂财的,想见小姐,没说是什么事。”
季胥去见了,茂财是来请她回去的,说:
“少爷说上次吃的雀仁粳米粥挺好的,想请你回去替他做午膳。”
“夫人也高兴,派我来送帖,请一金女娘来继续来府上,替我家少爷调理身子,还像从前似的,以药入膳,并不说给少爷听。”
庾氏身边的丫头也来了,笑盈盈道。
若非他们说的真,季胥只当那黎权业刻意玩弄人的,再三确认了,答应明日去黎家府上。
这事还以为不能成了,眼下又有转机了,她必得抓住,尽力一试,也好找个时机和庾氏说那间店肆的事。
田氏见女儿不肯放弃,知道她在食疗上也是头次尝试,想做成点什么,因也不拦了,夜里替她收拾了箱箧,山羊毛的披风、护膝,次日她就打马去了。
这次依旧做的雀仁粳米粥,就是第一日被他几番挑剔的,如今捧了来。
里头还是老样子,黑不透光,她一揭窗帘儿,床帐里果像被触发了什么开关,怪道:
“哪个让招光进来的!”
季胥便向外道:
“他醒着,你们搬进来,慢点,慢点,就摆这儿。”
只见茂财茂名两个抬进来一张高脚食案,那四条案腿有四五尺高,能取代那铜灯台,和轮椅正好相配。
这是季胥昨日说给丫头听的,让做这样的高脚食案,还画了一套的样子,说是方便用膳的。
这还是黎权业主动让庾氏
去请一个什么人,因此庾氏这做母亲的也很配合,连夜让木匠、漆匠做了这样一套的食案来。
“拿走,我不用这样的东西。”
黎权业一眼就看出那高脚食案是给谁的,并不待见。
茂财茂名两个倒猜着了他这样子,就连这副轮椅,当时他也很抵触,这些别样的物件,可不就在提醒他腿脚残疾,这些年他们都默契的不敢提。
腿才残那阵子,庾氏也琢磨着,给打了一具类似的高脚食案,就是为了方便他不能跪坐用的,可这魔王命他们丢远,丢的远远的,这些年除了那副轮椅,这屋子里别的东西都还和以前一样。
伺候更衣时,茂财茂名都知道,要遮一遮那双有些萎缩变形了的腿,否则他看到要发狂。
第157章
听说要他们拿走,茂财茂名就要抬着向外,季胥叫他们等等。
黎权业见她放了粥碗,自己去外间搬了个东西进来。
看着像是杌子,却比杌子更高,也是有四条足,上有一块磨平的圆木板,不过要比食案小很多。
只见她将这东西放在食案边上,自己坐了上去,
“黎少爷看,配上这样的凳子,高度正合适,就是我腿脚健全,比起跪坐着,也更情愿坐这样的凳子。”
“邓子?”
“是,凳子,我管这高脚的坐物叫凳子,黎少爷来试试,当真舒服的。”
其实季胥也想打一套后世那样的餐桌和椅凳,但先前在老家是没钱,后来也跪坐习惯了。
再个,如今家里的母亲妹妹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汉人,习惯跪坐了,就是嫌累也会用个支踵来辅助跪坐,会轻松许多,换了别的还怕她们不习惯。
如今坐上了高脚的圆凳子,找回了前世的舒适感,真心的向黎权业道。
“照我说,坐着这么舒服,兴许日后不兴跪坐,都习惯坐凳子了呢,家家户户都用这样高脚的食案,坐这样的凳子。”
黎权业听了道:“哪有这样的事,那不成了胡人了?听说他们那民风强悍粗鲁,就没有跪坐的规矩,咱们中原的胡床,就是他们游牧一族传来的。”
“规矩都是人定的,除了太阳和月亮,古今又有多少事是不变的,就说早几年,我们家乡许多人家还是木耕手耨,近些年却都兴起牛耕了,都觉着牛耕快多了。黎少爷就当提前适应新规矩了,走在他们的前面。”
说着朝茂财茂名使了眼色,将他抬上了那张圆凳。
“你是关外来的,将不成规矩的事反而说的有理了。”
黎权业不领她的情。
“我是替你着想,腿残了也可以将日子过好,反倒又说什么关外民的话,难道隔着一道函谷关,生出来的人就不一样了,乌团儿还是你在关外捡的猫,照样的宝贝,可见没有生来下贱的,只有看人下贱的心。”
“你回去了一趟,越发有理了。”
黎权业低头想了半日,只说了一句,安生将粥吃了一碗。
“到底是女娘有本事,能治的了他。”
到了外头,茂财高兴道。
其实换在以前,季胥也不敢说直了,如今黎权业愿意将她请回来做事,说明心里多少是不看低了她的,嘴上坏罢了。
“是呀,有女娘劝着他,我们也能少受些罪了。”
茂名也道,都高兴她能回来。
庾氏听说他肯用这些东西了,也托丫头来说话,请她多多劝解他,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日,她照样来这院中,见到黎富业,他捧着玩六博棋的东西,垂头丧脑的从他兄长房中出来,管她叫小珠阿姊。
季胥问他:
“怎么这副模样出来了。”
“我想和兄长玩六博,他只让我滚,我又说春祭时我被选了唱《大风歌》,兄长去不去看,他也让我滚。”
黎富业心里,是极为崇拜他兄长的,赛马狩猎,训鹰走犬,无所不能,连他的六博棋也是兄长教他玩的。
后来却因避让蹴鞠的关外民坠马断了腿,兄长待他就变得冷冷的。
他也越发不喜那些关外来的,成日里蹿上跳下的,可小珠又和那些人都不一样,他的心跟着又变了。
季胥捧了午膳到房中,这里的帘子还是遮着的,但七枝青莲灯多点了两盏,比先前亮堂。
黎权业这会儿也起了,坐在灯下,手里把玩那个羊毛做的乌团儿,大约心情不爽利,拿她是问了。
“你怎么这会儿才来?”
“是你起早了,以往都是这时辰来的,今日是菟丝子鹿肉,和春笋片一起烧的。”
鹿肉能补脾胃,益气血;菟丝子也是一味辛以润燥,甘以补虚的药。
这菟丝子鹿肉,二者合一,也是道治疗肾阳亏损的菜。
鹿肉要先用清水泡了去腥血,再下清酒、葱段、生姜、花椒、怀香,小火炖熟了,切成不大不小的块。
菟丝子蒸了挤出汁来用,春笋只要笋尖的部分,顺着切成梳子状,再用热油炒香了,撒上葱花蒜茸,吃上一口,滋味极好。
“黎少爷现在就用一些?我推你过去。”
“我不吃,你拿走。”
这是发作了,“好好的又怎么了?”
季胥想了想庾氏的吩咐,还是多了两句嘴,
“才刚我见你弟弟从这屋子失魂落魄的出去了,和你现在一样的。
俗话说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岂有不相容。你冷落了他,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你是个健全人,怎么懂我的心。”
“我也有妹妹呀,怎么不能体会你的心,若是我的腿脚不好了,也会想,兴许我不是她们从前的阿姊了,不能带她们玩,陪她们做许多事了,
可他们做弟弟妹妹的,若是真心有我们,不管我们什么样,也都是想亲近的,
我看你弟弟就是心里有你的,你不能带他骑马,难道在案上玩的六博棋也玩不成了?”
说的他不言答了,烛火爆了一下,影子在他脸上闪了闪,他看了那盏空空的瓷瓶,才说:
“你倒能耐了,他们不敢说的都教你说全了,我问你,那红梅,怎么也不给我摘来插瓶了?”
“黎少爷睡糊涂了?”
季胥将窗帘儿揭了,光照得他眯了眯眼,
“你看看,外头都开春了,哪来的红梅,不过春花倒是有许多,尤其是爬在路边的野花,很好看,可就是采来插瓶也不像样呀。”
“哦,对了,正想和你说,我妹妹也被选中了唱《大风歌》,春祭那日我就不来了,全家去看她唱歌,
你弟弟也在,你就不想去?还能看看外头开了的花,外面春光可好呢。”
她将窗帘儿掌在手里说这话,黎权业头一回没有怪声怪气的说她招了光进来,眯着眼睛看了。
“听说了没?魔王答应出门了!”
黎权业要
去看春祭的事,在府中传遍了,茂财茂名吃了一惊,要知道他的腿坏了之后,可就没有出过门了。
“女娘是怎么劝的,他竟答应了?从前我们可不敢提出门的事,拿这事招了他要受打骂。”
庾氏分外高兴,早早的选好了一班丫头小厮,那日服侍他出门的,车马齐备,行李也打点停妥了,心里盼着春祭那日。
黎富业可谓是激动极了,听说是季胥劝的,这日,等在院外,向季胥打恭道:
“小珠阿姊,从前是我不好,做了打油诗,还用蜘蛛和蚯蚓吓唬人,我向你赔礼道歉。”
“这话你更应该向小珠说。”
关内对关外民的轻视是长久就有的,就说先帝时,楼船将军杨仆还耻为关外民,上书请求先帝将函谷关向东移三百里,以便将自己的家乡划入关中的范围,楼船将军尚且如此,何况平民百姓的处境了。
她若不调整心态,也没法在这里过活了,不会因此就为难这小孩,日子就是一点点挣出来的,眼下显然向前挣了一步。
黎富业脸红了点头,“小珠那里,我会的。”
春祭那日,街头巷尾车水马龙的,朱红的车幡,红漆的轮毂,皂色的车盖,从城内到东郊,乌泱泱压了一地。
街上多的是看热闹的百姓,对着指指点点,也能看到挽着篮子,钻在人群里卖熟食的小贩。
东郊一块祭田边上,按序停满了高官家的车马,各家的旗帜在空中飘扬。
这块祭田,皇帝是要率领百官,在这里锄地开耕,设坛举行春祭仪式的,方圆都有甲兵把守,不准闲杂人等进出。
不过把守之外,有的是百姓挤在那里看热闹,田氏母女来的早,在里圈的好位置,没有人影遮挡,还算能瞅着那块祭田。
田氏拉着季珠最后说几句话。
只见季珠穿着小小的祭服,腰上束皂带,戴着高高的帽子,帽上的珠绳束的很紧,脸颊的肉也更明显了,仰着脑袋,吵杂里认真的听田氏的嘱咐。
“好好的唱,别发怯,阿母和你两个阿姊都听着呢,听见了不?”
季珠答应着,跟着范书师走远了。
只见那里数百的童男童女,都穿着一色的祭服,小小的,萝卜头似的,在那里东张西望的。
季珠最后还朝她们摇了摇手,便跟着带头的礼官,列队进了祭田,在里头排了队等候。
又有身着衮服的文武百官进了里头,再是皇帝的车舆。
百姓们可不都想看看皇帝长啥样,只是仪阵浩大,通天冠上又垂有冕旒遮住天子威严,远远的都没看清。
只见春祭开始,皇帝行拜礼,大臣代为奉上祭品,读祭告文,祈求春耕丰收。
礼节完毕之后,皇帝执耒耜,象征性的在田里推了三下,再由大臣播种覆土,皇帝受了大臣和农夫们的礼拜,便率了文武百官去观耕台坐下,看着选出来的三十位农夫,将这片祭田真正的耕作完成。
这时候,礼乐齐响,那些童男童女齐声唱了: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那,在那呢!”
看了半日,季凤指着前排的小珠,惊喜的道。
只见在她边上的,还有从前在家里见过的那四个五陵小子弟。
季珠嘴巴张张合合,很用心的唱了这歌,若是有相机,季胥真想照下这一刻,这会儿自然是记在了心里。
“那是安陵邑桑树巷的人。”
“是我的邻居!”
刘老姑祖孙也来了,大牦对着左右的百姓,脸上很是有光彩的,指着季珠给她们认。
田氏也是一脸的喜庆,连后脑勺都有不一样的神采,看的挤在后面的金氏酸了槽牙。
拉着季止从人堆里出来了,不自在的说:
“挤来挤去的,有啥好看的,不如回去卖粱饭。”
季止还想多瞧两眼呢,被金氏拽走了。
这片祭田耕完,祭祀就算礼成了,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赏赐酒宴,那三十个农夫则得了恩赐的布匹。
季胥认了,那个打柴为生的老翁也在其中,耕田后得了布匹,很是开心,家里常买他的柴,认上了还打了招呼。
季珠也捧着赏赐的文房四宝回来了,笑容满面的给她们看。
这可是上等的紫箱毫,用兔子背上小撮的紫色毛做的笔,很少见的;并一块隃麋县产的墨锭,墨锭上还有松果纹,也就是京中的官员才能用的上的,寻常百姓少有的赏赐。
第158章
“这笔墨真不错,市面上少有的,我愿出一两钱买你的,不知这个小女娘愿不愿意转手?”
边上一个身穿袍服的读书人看中了季珠手中的赏赐的文房四宝。
那些童男童女,多是五陵子弟,献唱完《大风歌》都有仆从伺候着回各大家族的车队了,独她来这人群里,看着是市井出身,因此想用点钱哄了她的。
季珠也是好文墨的,自己的零用钱都攒着买书卷了,得了这样上好的东西,哪里舍得,拉着田氏说:
“阿母,我不想卖。”
田氏懂她,家里又不缺卖的两个钱使,说:
“我们不卖。”
那读书人只好羡慕的看着季珠捧着文房四宝,渐渐走远了。
这处正散了,季胥并田氏、凤、珠四个,正随着人流往外头去,她们的牛车、马匹拴在附近的一个都亭里,牵了就能回去。
田氏顺道也把刘老姑祖孙三人驮回去,他们都说:
“那歌唱的真好呀。”
“是呀,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小珠真给咱们桑树巷长脸了。”大牦说。
“让一让,让一让!”
只见一队车马在大街上借过,车夫一脸的焦急,车队的旗帜,竟是一个“黎”字。
在街边让道的季胥拉着一个车尾随行的丫头问了:
“你是黎家的人?这是怎么了,急成这样?”
“好像是大少爷出事了。”
丫头也只是慌慌张张跟着,前头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季胥的心也提起来了,毕竟黎权业如今还在她的料理之中,不知是不是那隐症的事,又或是别的毛病,心里放不下。
等在都亭的马棚里将自己的马匹牵出来,和田氏交待后,便去追黎家的队伍了。
“街上车多马多,你骑马老成一些,仔细别摔着了。”
她打马走远了,田氏还在后头不放心的叮嘱。
黎家看门的家丁认识季胥,并不拦她,只是好奇,
“一金女娘今日不是不来了吗?怎么又来了,那春祭的热闹好看不?也同我们讲讲呀。”
季胥也没工夫和他们磕闲牙,略说着话,急着步子就到了黎权业的院中。
连庾氏也来了,在堂内来回的踱步,外面一溜的丫头伺候。
只见和季胥时常交流用药剂量的华郎中进了房中,茂财茂名两兄弟在外头守着,季胥找个空问他们:
“到底怎么了?”
茂财说:“也不知什么缘故,那里唱歌的权业少爷散了,捧了赏赐到观耕台上来,高高兴兴和我们少爷说话。
好好的,忽然就流了许多鼻血,夫人怕的说,他这么多年都是腿上的老毛病,也从未流过鼻血呀,忙的就整车回来看郎中了。”
等了一刻钟的工夫,郎中到堂内和庾氏回话去了,不一会儿,只听里头有丫头一叠声叫:
“一金女娘何在?一金女娘何在?”
季胥应了,到了庾氏跟前,只当是黎权业不好了。
庾氏反捧了她的手,格外的温和客气,
“好孩子,我家大男多亏你了。”
郎中解释说了:“少爷的脉象看,瘀血活络,血行通畅,肾气亏损导致的阴痿之症已经大好了,那鼻血反而是好事,说明他的肾阳补实了,药膳也可以停了。”
“这都是你这些日子尽心调理的功劳。”庾氏又说。
季胥听说了也高兴,不过也不曾独自揽功,说:
“哪里,我也是一知半解的,时常向华郎中请教,亏
得郎中先生没嫌我烦。”
“我都知道。”
庾氏也命郎中去领赏,又让人将三十两金捧来,只见匣子里是黄澄澄的金饼,五两一个,一共有六个,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的雇钱。
其实只有二十八天,不满三十天,但庾氏令凑了一个月的整,再命她们将库房的一匹方目纱的料子拿来,要赏她的,
“那料子极凉快的,留着你夏日做衣裳穿。”
“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况这些日子在这里,我也长了许多见识,银钱已是多给了,不好再多拿了。”
季胥想了想,说,
“只是,我心里有个不情之请,听说高市那烧毁了的店肆,是黎家在向外售的,不知价钱几何,盼着夫人能卖给我。”
家里攒的钱,她算了,家里交门市的卤食摊子金豆每日都在卖的,阿母依旧管槐市那处,买熟食和杂货。
雪季、雨季会有影响,但最近两月收益也稳定在六十到八十两。
正月起她就在茂陵邑这里给人家登门庖厨了,一次挣一金,合银四两,逢节日时一天还能去两家,但也有好几天没人请的,不是稳定的进项。
不过黎家这处,前前后后还算稳定,挣了四十一两金子,加上家中年前年后两处摊子攒的钱,能有五百两。
若是加上年前卖羊毛,存在无盐氏那里按月还贷的,则有更多。
不过除非性命攸关的急用,其余的她不打算动那处的钱,那些钱正好能覆盖从前买房借贷的钱,动了万一补不上,就是个亏空,晚了一日没还钱,无盐氏家畜养的打手也不是吃素的,招来家里反而难摆平。
是以能动用的现钱有五百两左右。
因道:“只是我的银钱恐怕不凑手,不足的,想着先给您打个欠条,就像无盐氏家一样的借贷利息,每个月还一些,不知夫人愿不愿信我。”
庾氏听了一时还不知是哪处,是丫头说给她听了:
“是有这么个地方,在高市,地段不好,咱们家一直当仓库使的,兴许是正月里附近的孩子烧竹玩,招了火星子在边上,天干物燥的就失火了,等下人们救下来,就剩个空壳子了,好在是没有伤及性命,管事的来回话,您打发他卖了了事。”
庾氏也说:
“有这回事,我想起来了,你既看得上那块地方,我送给你如何?”
季胥心里吃惊,高市的店肆,地段不好的起码也值得二千两,就是烧毁了,折个五百,也还值得一千五。
她就是银钱不足,想着买那烧毁的,能便宜些。
因着是开食肆,就是买那种齐全的,也得自己推翻装点,所以烧毁的反而省钱。
当然,先前也有过租赁的想法,一是不好找门路,二是开店肆不比小摊,成本更高,若是投进去做的好了,人家却又不给租了,那些店肆背后又都是在这里扎根的家族,只怕她强不过,终是自己的店更能安心。
钱不够慢慢挣,先从买店肆,再到建造、装扮,一点点开起来就是了,她也不图一时之快。
想着将黎权业的隐症调理好了,能在庾氏这里得个好,不足数的先欠着,也好过这店肆卖给了旁人,或是自己没有门路,最后让官府收购了。
没承想庾氏直接说送,还不是口头客气,已经使唤人去找地契了。
“这太贵重了,怎么敢当。”
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馅饼,砸的她都有些昏头,抱都抱不住了,再要有推辞的话,庾氏却将她牵住,悄悄说:
“这是我家大男一辈子的事,你调理好了,我本该备礼送到你家的,那间店肆索性也是要卖的,给了你也不妨事,多好的孩子呀。”
上下将季胥满意的打量了,还亲昵的替她理了理发髻。
“不过,权业的性子你也知道,依旧不能说破了,对外就说,是膳食伺候的好,我们家赏赐你的礼。”
说话的工夫,丫头已将地契取来了,庾氏拍到了季胥的手上,说:
“好孩子,这是你的了。”
又命府上一个典计陪她去官府登记了,正式给了她。
季胥还有些不真的感觉,拿着这张地契,去了高市那里一趟,这里车水马龙的。
冷清处,是乌漆漆不成样子的建筑,她用脚走着量了,和地契上写的一样,是十五步,六尺一步,整区算下来,比家里住的院子还大点。
这就是她的了?
虽说还是一堆烧毁的房梁门窗,但她站了会儿,不禁想了以后这里开成食肆的样子了。
回过神来,迫不及待打马回家,要和母亲妹妹们说这事。
家里,
春祭回来之后,时辰还早,巷子里的姑子们聚在这里编蓑衣,拉拉家常,嚼嚼舌头,先是把季珠夸的红了脸,又问了季胥的去处。
听田氏说去黎家了,有的说:
“你家也太会挣钱了,两处的摊子还不够,这里又编蓑衣,那里还做着黎家的活儿,全天下的钱都往你家跑了。”
她们有的家里做倡优,有的是贩夫,有的是僦人,有的替人家梳头,有的也做点小买卖,挣的都不如田家母女多,都说田氏好命,有那样一个生财的女儿。
“亏得田嫂子这蓑衣卖的好,咱们全巷子的姑子们闲着没事也能挣两个钱,春祭各家都不忙,我看今日好像是最齐全的一次了。”
刘老姑的女儿刘春娘今日得空回来了,也在这里帮她老母一块编蓑衣。
“阿母说的不对,没有齐全,金伯母不在呀。”
小花看了看这里的人,吃饭先敬土地公公的小不点,倒知道少了谁。
说了抱着她兄长不要的烂鞠,在地下玩的有趣。
“她们妯娌斗了半辈子,还能来这里?”
金氏、田氏不和,早就传遍了,田氏也不去辩。
只见小花想了想,又说:
“还有申伯母呀,也没来。”
一时竟没想起这人,可一提起,总也忘不了,甚至还有许多可说的。
第159章
“我来这里的日子浅,没怎么见过申氏。”
田氏说了,细想想,到这里快一年了,见申氏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是个瘦挑的女人,穿的寡淡,也不像其他姑子似的,见面搭讪两句,她偶尔出趟门,并不理人。
“倒是时常的见她家一个丫头出来买米买炭,上回我说丫头,你的手帕掉了,那丫头在墙根下捡了就走,也不理人。”
据这些老街坊说,申氏的夫家复姓阳城,祖上是军匠出身,跟着高祖举过事的,长安城内的长乐、未央两座宫城,就是阳城家的祖先带领修建竣工的,乃是高祖时封的梧候,谥号齐,后人称梧齐侯。
只是到了爵位传到第四代的时候,那时的家主犯了谋杀罪,被腰斩弃市了,爵位被褫夺,封邑也不复存在了,一家子成了庶民。
申氏的夫婿就是阳城家的第五代子孙,名叫阳城建。
听说他们有个女儿,不过足不出户,田氏一面也未曾见过。
“别说你日子浅少见他们了,就是我们在这里住老了的,也不大见得到他们一家子,
他们祖上封侯王,搁以前,我们见她是要跪拜的,心气到底高着,哪里和我们这样的市井之流来往。”
刘老姑道。
阳城一家是落魄了,从长陵邑搬到这里来的。
那会儿刘老姑的眼睛还不花,看着他们一家的车马停在巷口,那时的奴仆还有四个,如今就只见一个丫头跑前跑后了。
“也是,人家的身份是不一般,梧齐侯是建皇城的,他的后人嘛,自然尊贵些。”
秋姑编着蓑衣,心有艳羡的道。
“落毛儿的凤凰不如鸡,阳城家的日子还不如田嫂子呢,强着心气有啥用,没看申氏都瘦成啥样了?
脸上都没二两肉,还不如像我们似的,出来挣几个钱呢,也不丢人。”
说话的是肖姑,就是和肖贼妇一个姓,小幺曾经听了她就怕的那个。
不过她是
个实在人,别说偷孩子了,就是拿别人家的一针一线,也是从没有过的。
这里说着话,听见外头的马儿打响鼻,有的玩笑说:
“谁回来了呀?一金女娘来了,快请快请。”
金豆去马厩拴马了,田氏问她一路可好,拿走了她手里要编的蓑衣,叫她别忙了,跑了一路,只管坐着歇歇。
田氏替她拾掇东西,见那庖厨的箱箧上一匹布,打开一看竟是方目纱。
她是认识的,去年夏天在布肆里问了问价钱,没舍得买的。
而今女儿却拿回了家,她心里猜着,喜着,将这纱好生收进东屋了。
姑子们可不都好奇黎家的事,追着问季胥,那里多大,什么样子,庾氏为人亲和不亲和,黎家有没有什么阴私。
“你和我们说说呀。”
田氏出来说:“你们的舌头就没停过,都问过多少遍了,好歹让我女儿喝口茶,歇一歇,
再说了,那里什么样早也说过了,东家的闲话说给你们听,还要不要我女儿在那做事了?你们呀!”
点了点她们,这才不问东问西,专心编蓑衣了。
“好些年前,我给茂陵邑一户人家唱戏,倒见过那庾氏一面,在那里拧下人的嘴呢,骂她狐媚子。”
秋姑想起这桩事,说道。
“还有这样的事?”
田氏一直听女儿说的,那倒是个和气人,并不仗权欺弱的,又拉着季胥上下看了,问说,
“她可有打过你,可有拧过你的嘴?”
“没有的事,看着很亲和的人,不曾为难我。”
说着,季胥将掖在袖中的地契拿给田氏看,
“为着我膳食做的好,她还将那间烧毁的店肆送给我了。”
“什么?送的?”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惊了,那可是高市呀,做的是大户人家的生意,可不像她们这里的小贩,那可是大贾们的地方。
季胥也不打算掖着藏着,以后店肆要开起来,到底是要公之于众的,就像庾氏交代的说了来历,又说了:
“许是高市不好的地段,又烧毁了,她家看不上,这才给了我。”
这话是低调的谦词,她心里感庾氏的好,是很喜欢那块地方的,不过不想说的夸张,显得炫耀似的。
“我想起来了,正月里那个方向是有一股浓烟,我还去渭桥上看了,走水的就是黎家的店肆?”肖姑说。
姑子们心里也知道,就是地段不好的,那也是她们一辈子够不着的,别提多羡慕了。
“神仙咧,她家是有多少钱,连店肆也舍得送人。”
刘春娘乍舌说,她给人家梳头梳得好,赏钱最多半贯钱,何尝听过送店肆的。
“这么说,那庾氏竟是个这么大方又和气的人,想是我错看她了。”
秋姑道。
也有问季胥那店肆是卖了换钱,还是做什么用处的?
季胥说了:“想开食肆,不过那烧的就剩个架子了,还得从长计议。”
“连黎家的店肆都值得,以后你的手艺越发值钱了,只怕那卤食,更是要早早的卖完咯。”
季胥将这事告诉出来,也有给自己涨名声的想法,毕竟日后在高市开食肆,若是个无名小厨,谁来吃她的菜,开了也是赔本。
说出来,一传十,十传百,正是她想要的,却也客气道:
“婶婶们要买,我自然先紧着的。”
哄的她们都笑了,都说日后那烧毁的地方要帮着收拾的,只管叫她们。
“帮把手的事,不要你的雇钱。”
唯独秋姑低首编蓑衣,没有言语,时辰到了依旧回去,给锁在家里读书的旺儿做晡食了。
“我的好女儿,她们都走了,在阿母面前就别瞒了,快说说,是不是那黎权业的阴痿之症教你调理好了?”
等姑子们散了,田氏给几个钱,打发凤、珠两个买烂羊胃去,又唤金豆陪着同去,独剩她们母女俩在堂屋时,田氏等不及问道。
听说是她猜想的,将手一拍,说:“到底是我的好女儿,有能耐!给调理好了,这店肆,照阿母说,也是你应得的,不枉你天天的试菜,辛苦这阵子了。”
若说季胥还是受之有愧的,田氏可就全然相反。
兴许是知道那黎权业多么磨人,她觉得女儿的手艺值这些,是很该得的,日后出门,定然要好好吹嘘一番的。
光想想,她浑身攒的都是劲,黎家的店肆,这是多么光彩的事呀。
然而季胥也说了:“那里烧的不成样子了,该请人拆了,重新建造,女儿在想,该请谁来主事修建。”
“肖姑她男人呀,咱家的马厩、柴棚,哪里漏了,可不都是叫他来修修补补的。他是专干这个的泥瓦匠,人也实诚,从不漫天要价的。”
季胥却摇了摇头,
“阿母没看到,那高市的店肆楼层都高,要么叫高市呢,不似咱们这里的院子。
那里连飞阁、空中的复道都有,咱家若建成了土房子,光从外头看也不像样子,因此也得建个两到三层的,各处的规划,都得做好了。
恐怕肖婶家的不会做这个,他是给人家做活的,都是要先有了房样子,主事的先生说怎么建,他就怎么建。
因此咱家可请他做活,但主事的先生,应该请个行家,会建高楼,能画房样子的。”
“房样子?这我倒没想过,老家人人都会夯土墙,连我也会垛泥,到了这长安城却不管用了……”
说起长安城,田氏想着个人,
“有了!巷口那家复姓阳城的,他家祖先是主事修皇宫的,传到如今第五代,丢了爵位,就住在咱们这条巷子里,他能做呀!”
又和女儿说了阳城家的事,都是从姑子们那听来的,季胥点了点头,也觉得行。
因说他家是梧齐侯之后,行事清高,也不贸然上门,而是写了封拜帖,叫金豆先送去。
“哼,就说你家夫人病了,不见客。”
阳城建看了这拜帖,做主道。
只见他中等年纪,两颊干瘦,蓄了一把青须,穿一身半旧不新的袍服,将拜帖掷在了地下。
因田家母女都是女眷,这拜帖上写的是要见他的妻子申氏,是妇人间的理由。
一时还没说想请阳城建主事修建的事,若是回绝狠了,再开口就难了,季胥想着以后见上面了再说和。
他妻子申氏在屋子里做针线,还有个年方二九的女儿,也在那里绣花。
申氏有些咳嗽,她女儿丝娘倒热水给她,
“阿母,喝茶。”
不过里头也没有茶叶了,申氏正要喝,听见外头的动静出去了,丫头画儿正捡那地下的拜帖,她问道:
“这是谁家下的帖子?”
画儿说:“是巷子里头田姑家的,说是想来和夫人说说话。”
申氏想了想,就是那家在交门市卖熟食的,听画儿说还卖了羊毛挣着钱的,见有拜帖,说:
“她家倒有些规矩。”
阳城建道:“市井钻营之流,这样的人家休想登我的门!别踩脏了我的地。”
“我家夫人病了,不见客。”
金豆将画儿的话带回去了,后来又写了两回的拜帖,都推说病了。
“到底什么病,还没见好。”
田氏不明白的嘀咕道,
“我猜是不想见我们了。”
季胥在替人家登门庖厨,明白他家不肯见,一时先将这事放下了。
这日,田氏去药肆抓药,倒不是她家里谁病了,而是买几味药材当作香料,家中做卤食要用的,只见一个眼熟的丫头被伙计赶出来了。
“你张大眼睛朝西边看看!长乐宫、未央宫可是阳城家的祖先主事修建的,我们家是梧齐侯之后,当今家主是通晓楼城建筑的能人,日后岂会短了你的?”
“去去去,没钱谁赊给你,还梧齐侯之后呢,连个药钱都给不起,真穷酸,呸!”
丫头被搡了出去,捡了地下的手帕,拍了拍身上。
“画儿,你是画儿罢?
我是跟你家一条巷的田姑子呀,你家夫人的病可好些了,如今吃什么药?”
田氏挽着篮子,弯腰凑过去认了,有心和她搭讪。
画儿却一撇嘴,别着脸走了,临走还白那伙计一眼。
伙计无心理她,只顾着笑脸迎田氏:
“田姑来啦!今日抓些什么药?您可是我们这里的大财主了,听说您女儿能耐着,连黎家都能送了一间店肆给您家,比那些空有名头,什么梧齐侯的后人强多了!
你们同住一条巷,怎么就这样天差地别的两家人?您待我们多和气呀,不像他家的,成天吊着张脸,赊账买药还是那样的口气。”
第160章
田氏如今在桑树巷,在交门市附近,也算是颇有脸面的人物了,出来买点什么,人家都对她恭恭敬敬的。
田氏心里也受用,和药肆的伙计磕了会儿闲牙,问他:
“才刚走的那丫头,她来这里买什么药?”
“抓些治咳嗽的药,方子倒有,欠了两回药钱,我们掌柜的说,她再来,就赶了去,总这样没钱,谁卖给她呢。”
伙计说,在给田氏称药。
“她欠了多少药钱?”
伙计拿出账册来看了,
“五百钱。”
田氏想了想,说:“她家的药钱我给了,另再按她的方子,抓两副药,你替我送到她家去,下次我来,给你包了卤猪耳吃。”
能结了账,还能得好东西下酒吃,阳城家离这里不过一条街的路,伙计哪有不应的,连说:
“您心肠可真好。”
“谁呀?”
阳城家住在巷子口,一堂两室,五六步的小院。
听见门响,画儿几步路就到了跟前。
只听外头说是药肆的伙计,画儿将门吱喽喽的开了,没好气道:
“你来做什么?”
伙计将药给了她,说了来历,走时还说:
“遇上田姑,也算你们好福气,不然我们可不白给了药给你家。”
画儿臊了,有心追了去将这药还给他,只听里头的申氏又咳了,一咬唇,将药拿了进来。
“外头的是谁?”
阳城老爷出来问了,画儿只说:
“哦,是药肆的,来送咱家的药。”
好在阳城老爷没有多问,他给一家故交递了拜帖,正要到人家家里去,使唤画儿去交门市给他雇马车,画儿为难道:
“没钱,雇不起车。”
“哼。”
阳城老爷将袖子一甩,自己驾了家里的羊车去了,羊脖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
“阳城老爷,出门呀,到哪里去?”
阳城建也不搭理附近的街坊,待他走远了,他们在背后嚼舌,
“一听这声响就知道是他家的羊车,出门两步路也得乘车,还不如宰了那羊,一家吃顿好的呢。”
家里,
画儿将药煎了一剂,捧给申氏喝。
“才说药肆不肯赊欠,怎么又得了药?”
申氏道,她一到春天就犯咳症,吃药才能好点。
可家里没了爵位和封邑,如今的日子只出不进,就是当年带来的一点薄产,也都用尽了,家奴也卖得只留了一个,她的陪嫁都当的不剩什么了。
日子眼看都要过不下去了,也不知夫婿今日出门是个什么结果,光想想,她又咳了两声。
“听说巷子里的姑子们都在田家编蓑衣,挣两个钱,女儿也想去。”
丝娘穿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襦裳,身子也单薄,替申氏捶了背说。
“不可,你是千金之子,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日后旁人怎么说?你还没嫁人呢。”
申氏反倒咳的更厉害了。
丝娘忙的捧了画儿手里的药来,“阿母,先喝药。”
申氏喝了,想起来问道:
“你这丫头,我问你话,怎么半天不言语?这药哪来的,难道是你偷来的,抢来的不成?”
画儿这才说了实话:“药肆的伙计送来的,说是田姑子替咱们结了药钱,还抓了两副药来,盼着夫人身子好转,闲了一处说话。”
申氏将手上的银镯褪了,命画儿拿去当了。
“这是夫人最后一件陪嫁了。”画儿道。
“早晚都得当,我们不好欠她家的。”
这日,申氏乘了羊车,带着画儿到田氏家里去了。
田氏得知她们主仆要来,心想,可得替女儿把事办成了,备了果子和点心,扫榻以待,又叫孩子们去屋子里玩去,别在这里唧唧呱呱的。
听见羊车的铃铛作响,忙去迎了。
“申夫人,里面请,里面请。”
画儿进了院子,只见厨房那里探出个头来打量,想必那就是田家叫金豆的,不愧是市井人家,给丫头起的名字也金呀银的,显得俗气,画儿不禁挺直了腰板。
田氏引着申氏到榻上说话了,画儿在门外等,只见金豆进去伺候了茶水。
出来时,到她边上,手里抓了一把肉脯给她。
“这是我家小姐做的,是鹿肉脯子,可香了,你拿着吃。”
这是田氏事先要她和那画儿多说两句话,金豆就来搭讪了。
画儿才吃的清汤寡水,嗅到肉脯的香气,借着理发髻,偷偷的咽了咽口水。
“不必了,我吃不下……哎!你做什么呢!”
只见金豆抽了她手里的帕子,将这些肉脯包着塞给了她,便去厨房看火了,家里是要留申氏用晡食的,甭管她愿不愿意,田氏让事先预备了。
她不在跟前,画儿才悄悄的吃了一块。
香!
说不上来的香,她多久没吃上肉了,接连的吃了两块、三块,余的包好了,藏在衣裳里。
金豆悄悄的在厨房的窗根下瞧了,见画儿馋的那样子,吃了却又擦了擦嘴,依旧冷冷的样子,不忍扑哧笑了。
里头田氏请申氏吃茶吃果子,拉了几句家常,慢慢的说了正事:
“我家女儿手艺好,得了黎家送的一间店肆,可惜烧毁了,要拆除重建,常听说阳城家的祖先乃是修皇宫的,如今的家主也通晓建楼筑墙,我家愿出五十两银子,请阳城老先生来主事我家店肆的修建。”
画儿在外头隐隐听了,倒抽一口气。
若搁以前,家里自然看不上区区五十两,可如今穷了,夫人的银镯才当了一两半银钱,又能支撑多少日子呢。
五十两,能值得两匹马,若省着点,也够吃用几年了。
申氏却不为所动,拂袖走了,田氏追了说:
“这是怎么了,价钱不公道可以再商量呀,怎么抬脚就走呢?”
“这话以后不用再提了,你也说了,阳城家祖先是修皇宫的,后人却为小贩庖人做事,岂不是丢了前人的脸?画儿,将药钱给她,我们走。”
画儿叫了几声的夫人,申氏却是片刻不停走了,她只得将一两银子塞给了田氏,急忙追上了。
丝娘在屋子里绣花,她绣的手巾也拿去卖的。
一起头申氏也不让,后来实在没处抓挠银钱了,才肯令画儿拿她们母女的针线活去卖了。
见申氏回来时脸色不好,趁她喝药睡了,将画儿招来问了。
“五十两,难怪外头都说田姑子一家如今发达了,可是夫人不肯,气着回来了。”
画儿将听来的事说了,又将那包鹿肉脯子拿出来,解了疙瘩,给丝娘吃。
丝娘吃了,也说味道极好,
“好香的鹿肉脯,你也吃呀。”
画儿心疼她,多久没摸着荤腥了,只捡些碎的渣子吃了,大块的留给她,不过都不敢教申氏夫妻发现了。
申氏吃了两副药,咳嗽见缓,只是一停药,就又咳了。
丝娘拣了那药渣,又重新煎一遍,颜色淡了许多,但也比没药吃强,捧给申氏,说:
“阿母何必那样的心性,田姑有心帮忙,咱家领了情,日后再还她,偏要一时将钱都还了,眼下才买了米,却又没钱买药了。”
“岂有欠她们的道理,你阿母我就是咳死了,也不能欠她们的。”
丝娘明白她的心,没有再强嘴,只是药渣再煎,已经不出色了,吃了和喝白水似的,一点也不管用,申氏夜里绣帕子咳得
厉害。
她们买不起好丝线,绣出来的帕子卖得也便宜,还不够抓一副药的。
这日,画儿从外头回来,衣襟里鼓鼓的,背着申氏,到了丝娘跟前。
“揣着什么?”
向窗拈线的丝娘问,只见她掏出来一个用蜡密封的陶罐,揭开了,里头是褐色的膏子。
“这是秋梨枇杷膏,”
画儿悄悄说,“是田家的金豆给我的,说是她家小姐制的。”
这还是去年秋天,田氏在槐市买了一大筐的梨子和枇杷回来,新鲜的吃不了,季胥便熬了两罐的膏,用蜡油密封了。
一罐妹妹们时常化了热水来喝,甜津津的,她们都很爱这滋味,且吃了也不犯春咳。
还有一罐存到了今日,季胥回来听说了申氏的事,便让田氏将这罐膏子给了她家,田氏又教了金豆几句。
“金豆说,这个秋梨枇杷膏吃了能缓咳嗽,给夫人的,还请我帮着说和说和,我答应了她,可又不知怎么向夫人开口,要不,还是还给她罢了……”
“不能还,我找机会会劝阿母的,这膏留着给阿母吃。”
丝娘说,化了一匙在热水里,搅成了淡淡的茶色,申氏喝了说:
“女儿,今日的药怎么甜丝丝咧?”
“许是反复煎了多回,就不显苦味了。”
丝娘还没想好怎么说,先糊弄了。
吃了这化水的膏,渐渐的,申氏倒是不咳了,只是她也不是傻的,心里总有疑虑。
这日,下了场春雨,豆大的雨珠将陶瓦打的噼啪作响。
画儿穿了蓑衣要出门,不成想被申氏从窗户里瞅着了,将她叫进来问:
“你身上的蓑衣,是哪里来的?”
画儿望了眼丝娘,支支吾吾的,丝娘说:
“是她捡来的。”
“胡说!哪里有捡?分明是田氏家里的,是不是她家给你的?”
申氏上回登门,见她家堂屋就挂有许多这样的蓑衣,田氏还同她说了,是往日姑子们编的,她要拿去槐市卖的。
画儿瞒不过,只得认了。
这蓑衣,的确是金豆和那膏子一起给她的,说是膏子给申氏,蓑衣给她个人的,大约见她时常出门,没有一件好的蓑衣。
“不许穿!咱家有蓑衣,却拿别人的,好个贪心的丫头。”
申氏将她骂道,命她将这蓑衣脱了。
因和布肆的伙计约好了,今日送帕子给他们的,画儿也不得不出门,只得翻了家里那件破破烂烂的蓑衣,包着一包帕子,冒雨冲出门去了。
“阿母好狠的心,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淋坏了她。”
丝娘一时看雨,一时看申氏,跺了跺脚,在家里担心的走来走去。
160-170
第161章
大雨如注,画儿淋的鹌鹑似的回来了,苦了脸说:
“帕子没卖成,布肆的伙计有了更好的来路,不要咱们的了。”
一场春雨一场寒,冻的她哆哆嗦嗦的。
“先别说帕子的事了,去换身衣裳,别冻坏了。”
丝娘替她解了那身蓑衣,那上面稀稀拉拉的蓑衣草,早被淋透了,她进来时,两腿的胫衣都湿答答的,一步一个水印。
申氏说:“哪里就那么娇贵了,以往就这身蓑衣,也不见她作怪,都是你惯她。”
画儿在里头听见了,心里犯委屈,可又不敢吱声,破窗那吹来阵冷风,冻得她接连打喷嚏,一时止不住。
“阿嚏阿嚏……”
申氏听见越发气了,隔门骂道:
“你做给谁看?是想我和丝娘心里不好受,是不是?”
画儿憋住不敢打了,抱着衣服,埋首哭了,肩膀一抖一抖。
“你倒有脸哭?”
申氏隔着门听了,心里气更甚,近来不咳了,她也有力气说话了。
“阿母。”
丝娘连叫她几声,也没劝住,一咬牙,捏了衣角背了身说,
“阿母的咳症是好了,你当怎么好的?是田姑给的一罐秋梨枇杷膏,您每日吃的药,都是那膏子化的热水。”
申氏气的哆嗦指她,几下说不出话,
“你……”
终是向门叫画儿出来,“贪心的丫头,哪个叫你收的?”
“阿母不用怪她,是我做主令她收的。”
“好个忤逆长辈的不孝女!”
丝娘说完,挨了一个嘴巴子,顶着被打红的脸,向申氏跪了,
“做女儿的,实在不能夜夜听着母亲的咳嗽入睡,阿母,女儿何尝不知道您的心,祖辈的荣膺已经不在了,守着要强的心性又怎么活,您睁眼看看我们的家,看看女儿,咱们得好好活下去呀。”
这间屋子,几步就能到头,破败的窗,渗水的墙,站在屋子里,脸上却湿湿的,是屋顶漏雨,滴在榻上溅起的水。
跪在地下的女儿两颊干瘦,年过十八了,看着还和十三四岁的女娘似的,一点也不显身量,都是素日食而无肉的缘故。
这样瘦小的丝娘仰脸望她,申氏举着的巴掌再也落不下去了,将她搀起来。
“打疼了没有?”
丝娘摇了摇头,
“女儿擅自作主,有错在先。”
次日,出远门的阳城老爷雇车回家来。
进门只见一个汉子从他家房顶顺着梯子爬下来,给他作揖,管他叫阳城老爷。
申氏出来说:“这是肖姑他男人,家里房顶漏雨,几处窗户也是破的,我请他来修缮。”
说罢给汉子结了工钱。
“有活儿您只管找我。”
汉子扛着梯子出门了,长长的梯子尾巴将阳城老爷逼到了角落,险些脏了衣裳。
“哼。”
他甩袖进去了,正要数落申氏,却见案上一盘大荤,煨羊肉的香味钻到他鼻子里,香的他肚子直叫唤。
“夫君,一路辛苦了,擦了手先用膳罢。”
又将屋子里绣花的丝娘叫出来,家里的食案就一具,早就不能分案而食了,一家三口向案坐了。
丝娘看了那羊肉,不觉咽了咽口水,等父母动筷了,夹了一块肉来吃,软烂入味,沾着熬出来的羊油花下肚,险些连舌头都吞了。
“家里有闲钱,应该买两副药治一治你的咳症,又何必买羊肉。”
阳城老爷说。
“夫君放心,我的咳症如今已经好了,这多亏了田家的女儿,给的那秋梨枇杷膏,吃了很管用。”
“我早说别和那样的人家来往,囤羊毛,卖卤食,做庖厨,就是个为利钻营的市井之流,你却要她们的东西?哼,给她家些钱,不必领她们的情。”
申氏替他布菜,说:
“家里哪来的钱,是一个子也没有了,就这羊肉,还是将咱家那头羊卖给了交门市的胖屠夫。”
“什么?”
这羊可是阳城老爷每回出门
要牵车的。
一开始是马车,穷时典当了,换了牛车,再是羊车。
他不好走路,总觉着没有车驮着,铃铃铛铛的,显不出他的身份。
如今到屋后看了,羊圈里空空如也,就剩个半旧的车架子了,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这妇人,不与我商量就将羊卖了,日后我还怎么出门?”
“家里的屋子漏了,修膳要使钱,实在没法子,只能卖了夫君的羊,再说,人都吃不起了,哪里来的粮食喂羊,早卖了反而省心。
你若实在离不了羊车,挣了钱再买一头好的,也是一样的。”
说到挣钱,阳城老爷不言语了,申氏看了他一眼,说道:
“可是朋友那里没走通?”
阳城建过去在少府为官,父辈犯罪被夺爵的时候,连累他也被罢官了,近些年来,时常去故交那里走动,花了不少银钱。
只是人家也不替他办事,到现在也没能回少府做官,依旧还是个素身。
见他这样,申氏就知道没成,说:
“上次给你出门的三百钱,是我当了最后一件陪嫁换来的,日后再没有了,我们娘两个,只能盼着你挣回钱来。”
说罢,顿了顿,
“现在就有一处,能替咱家挣回五十两银子。”
“哪里的职位?”
阳城老爷捻须道。
“并非职位,是田氏家里要建食肆,请你去画房样子,做主事先生。”
阳城老爷将筷一按,一点也不肯,
“你如今怎么了?在这里住久了学了他们小商贾作派,掉进钱眼儿里了,我辈祖先那是修皇宫的,长乐、未央两座……”
“这些话我听腻了,你到祖宗牌位前去说。”
申氏放下脸,说,“你看看咱们的丝娘,都瘦成啥样了。”
一边的丝娘低头扒饭,这羊肉珍贵,她嘴馋却也不多吃,夹一块小的大口吃麦饭,孝顺的将大的让给父母。
看的申氏软了心肠,却又硬了心肠说:
“你若不肯去,家里没处使钱,我只能去田氏家里编蓑衣了,如今布肆也不要我们的帕子了,我不能让女儿活活饿死。”
“荒唐,荒唐!”
阳城老爷连说几声,在祖宗牌位和申氏之间踱来踱去,气一时,慢慢的,叹一时。
最后目光落在丝娘那,也不踱了,终究坐了下来,夹了大块的羊肉到她碗里,
“唉,丝娘放开了吃,会有的,会有的……”
次日,田氏院门前聚集了桑树巷的三姑六婆,并十来个大汉,是肖姑她男人找来的,专门的泥瓦匠。
个个负笼挑筐,背梯子,手持镐头、铁锹、木杵之类的规工具。
“田姑,那阳城老爷真的肯来替你家的店肆主事?别是哄你玩的罢,他家素来哪里理会过咱们。”
肖姑张望着来路,不大信。
“申氏亲自来和我说的,还能有假?我家已是先给了十五两的雇钱了。”
田氏说,心里高兴这事说和成了,到各家知会了,今日动工,拆了那烧毁的房架子。
虽说街坊都说不要雇钱,这条巷子里,妇人们的辰光不值钱,可各家也不容易,如今家里比她们好过了,田氏不占这便宜,因此每日照给雇钱,和她在码头那搬搬扛扛一样的价钱。
这些姑子都来了,在家里待着,钱又不会自己飞来,不如出来帮忙,还能拣十几二十个钱,若是出去外头,妇人找活儿可没这么轻易,毕竟她们不如田氏力气大。
唯有秋姑没露面,说是要送旺儿读书,走不开,田氏那时回来也朝女儿嘀咕了:
“旺儿读书,不过早晚接送,又不用整日守着,想来是她汉子挣着大钱,将要回了,看不上咱家这点,难怪连编蓑衣也不大来了。”
不过这都是小事了,田氏如今笑的喜气洋洋的,对着女儿指道:
“是那阳城老爷,他来了!”
只见新羊车的铃铛响到了跟前,阳城建脸上不大自在。
尤其这街坊们看猴儿似的看他,他浑身像虱子爬似的,向这里的人问道:
“哪位是东家夫人?”
“我阿母是东家夫人。”
季胥道,她下半日要去登门庖厨,今日拆房子只能在那待半天。
被女儿这么一说,田氏脸上越发有光采了,说:
“那店肆在高市,阳城老爷,不,听说该管主事的叫作先生,阳城先生跟了我们来,我们还得听你的,才知道怎么拆那房子。”
一行人到了高市,姑子们初来乍到,被这里的飞阁复道看花了眼,阳城老爷倒是不以为然,他在少府就是主持建造楼台亭阁的,再巍峨的他也见过。
“好高的楼台,难怪你家要请阳城来主事呢。”
见到了那店肆,又说,
“看着多好的店呀,烧成这样可惜了了。”
姑子们乍舌不已,田氏也是头回到这里,心里颇有感慨,拉着女儿的手,越发心疼她的不易。
季胥将那块“售”的木牌才取了下来,就听那里有人呵叱道:
“谁叫你们来的?这牌子不能动!这里不能拆!还不住手?”
正是季胥初次到这里打听,见过的卢市吏,他这次照样的拦了。
因季胥是私下得庾氏赠的这间店肆,这卢市吏全然不知,还做着官府收购,他再私自租给亲戚的美梦呢。
“这间店如今是我家的,想拆就拆,你凭啥拦?”田氏道。
季胥将地契拿来了,卢市吏才知这间店早就易主了,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的走了。
在阳城老爷的指点下,泥瓦匠们架梯拆墙;姑子们则收拾这些杂物,烧毁成炭的挑去弃灰大坑丢了。
一些烧的半残的梁木、窗棂,谁家要做柴禾烧的,便自己放一边,傍晚时挑回家。
第162章
还有些或铜或铁的合页,那些姑子们偶尔翻着了,就像捡着宝贝似的,带回去好歹能卖几个钱,或是自家打箱笼时用的上。
“田姑,这么好的东西,你真不要?”
刘老姑捧着一个铜合页,放进了自己在哪里翻着的一个麻布口袋里,那袋子被火星子灼了洞,从里头擎出好几截的烂木头,都是她捡的,带回去当柴烧。
有阳城老爷在,他们知道从哪里拆起,梁檩屋顶的结构被烧的半残,万一拆错了顺序,倒下来要砸伤人的。
先是屋顶,再是垣墙,拆比建快,花了三日功夫,原本乌漆漆的房架子,就变成了一块平地。
金灿灿的余晖落在上面,他们看着这块地,脸上有汗水,也有满足,人堆里不知谁先笑出了声。
“看看我们的一金女娘,成了花猫了。”
这是说季胥,她抬了木头的手不留神擦了脸,脸上两道脏的。
田氏笑了招她来擦,“还有工夫笑呢,还不替自个儿擦擦,我只替我女儿擦,可不替你们。”
各人对视一眼,才发觉做这活的脸上落的都是炭屑,都是花猫,谁也别笑谁。
这里拆完,房样子阳城老爷按照季胥说的,也画给她看了,定了样子,就要动工建楼了。
阳城老爷有门路,另找了一些泥瓦匠来,代替不会做这些的姑子们,桑树巷的姑子们依旧回去了,下半日偶尔在田氏家里编蓑衣。
好在家里有五百多两能动用的钱,能够建楼的砖、瓦、梁檩、门窗,这些材料钱。
但季胥也没闲着,依旧在替几位夫人家上门庖厨,多攒些钱,日后这食肆建成了,内里的装点、人员的采买聘请、各色的捧案盘盏陶碗,小到一根筷子,都是要钱的。
故而田氏也回去料理槐市的摊子了,建楼的事交给了阳城老爷,得闲才去那里看一眼,回来和大伙说建成啥样了。
这日,半成样子的食肆前,一些泥瓦匠登高在那砌墙,阳城老爷各处指点。
只听一阵的马蹄踢踏,一个身穿旧官服,半老的男子骑一匹瘦马,打这处路过。
“这不是阳城老爷?你不去修皇宫,在闹市忙什么呢?”
他是阳城老爷过去在少府为官的下属,刻意的讽刺他几句,
“这店肆是谁家的?也能请的动梧齐侯之后来主事?”
阳城老爷的脸猪肝一般,气的指他,
“竖子!鼠辈!”
那人反而笑的更盛,田氏正好在这里,听见了出来道:
“这是我女儿的店肆,日后阳城老爷帮着建成了,说不定官爷你还是这里的常客呢!”
“做梦,这样不入流的店,本官绝不踏足一步。”那老男子狂道。
“话别说满了,官爷马脖子上别的熟食,可不就是我家卖的卤食,在交门市西南角的那摊子买的,是罢?那是我女儿的手艺。”
田氏认出来,家里会用来包卤食的黄麻纸,金豆的包法还是她闺女教的呢,不会错认。
那老男子臊的掉头走了,火气冲冲的进了一家店肆,门头上挂灯笼,木匾用金漆写的“
满香楼”,只见这里络绎不绝的人,他向案坐了,唤店小二给他上一壶酒。
“这不是包大人?上好酒。”
这是满香楼的胡掌柜,是个徐娘半老的出妇,先前的夫家是在长陵邑定居的官宦人家。
据说,因她无子、不事姑舅,被夫家休了,沦落到在渭桥头卖皂荚为生,昔日的官宦夫人,却在街头卖皂荚,夫家本想借此羞辱她,一日她却发了家,开了间满香楼,好酒好菜香满楼,路过的百姓谁不指着说一句:天下第一楼。
那些就食的官吏财主们都说这胡掌柜为人周到,大官小吏都能得她笑脸相待,姓包的小官囊中羞涩,可也好面子,任由上了壶好酒。
胡掌柜看了案上黄麻纸包的东西,“这是什么腌臜物,妾替你换了上好的下酒菜来。”
“别。”
这小官不舍得,二十个钱呢,诌道,“旁人送的,到底尝一点。”
胡掌柜于是使唤小子替他用盘子盛好端来,只见是片好的卤猪耳、猪肝。
这老男子吃了,只觉那股味道十分霸道,极为下酒,连心里的气也去了不少。
胡掌柜也捻着一片吃了,站在窗前,看了远远在建的那座食肆,心里不禁正色起来。
日落时分,只见人牙子领着一串被束住手脚的奴隶,来了桑树巷,人家见了问:
“咋带这么些人来我们这?谁家要买人?”
“还能有哪家,是如今这巷子里的财主家呀。”
人牙子面有喜色,见他们有的奴隶被谁家的饭菜香勾的呆在那,抽了他们一鞭子,呵令他们动弹。
旁人指指点点的,听这话,都说:
“哦,是田姑家。”
“家业大了自然是要买人的。”
都知道如今她们家比旁人更发达,能算的上财主了,在一旁看着他们向田家去了。
这里人牙子正要叫门,只见隔壁那扇院门先开了,金氏探头探脑的,问道:
“如今的小奴是什么价?”
“夫人也要买人,如今的小奴还是七千钱。”
只见她将田豆揪了出来,说:
“我不是买,我是要卖这丫头。”
人牙子的脸一下就淡了,“卖人可不是这个价,这样的丫头,顶多给你一千钱。”
“一千钱?除日那天我使了七千钱买来的,七千!
这丫头好吃懒做,手脚不干净,都是你给的人不好,你将她领回去,将钱退给我,少说也得退我六千钱!”
金氏道,这田豆买回来,原是想伺候她舒坦的,可这丫头不仅偷鸡蛋吃,家里买点什么好的,都得像防贼似的防着她偷吃,反而不自在了。
她早都悔了,想卖了的,偏偏隔壁这阵子,又是得店肆,又是请阳城主事建造的,都说她家是财主了。
她撑着口气,不想卖了显得家里养不起似的。
只是今天被她逮到这死丫头的现行,那饭菜做好他们一家子还没吃呢,她倒先偷着吃上了,气的用那灶下的荆刺条打她的爪子,揪着要发卖了。
“我原样的价钱给你要不要?哼,伺候你家几个月了,还想卖六千钱?我们买人回去还得饭食养着、教她规矩,你满附近打听打听,我家给的钱是最多的了,幽州那地方打仗,一个人不过换了一石粮食,还多有不要的呢。”
“分斤掰两的老贱妇,这点钱就想打发了我,你做梦!”
金氏叫嚷开来,招来了看热闹的街坊们,不想令她今日的买卖好做了,
“都来看看了,看看了,这赖牙子卖我一个孬人,偷吃偷喝偷拿,成天啥活也不干,可别上了她的当!买她的人就是买个祸害回家!”
人牙子揪了田豆那身烂衣裳,
“我呸!自己苛待丫头,倒怪我的人不好,这衣裳还是在我们廛室里穿的呢,到了你家多久了还是这一身,你要实在养不起,一千五百钱,人我带走!”
和金氏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不可开交,还上手撕了起来。
那些被束住手脚的奴隶,都指着说:
“打!”
“打!”
看那人牙子被挠花了脸,都在那叫好。
田豆则指着金氏挨打叫好。
街坊们有劝的,也有看热闹的。
“快住手!别打了,阿母!”
听着动静的季元来劝,拉了金氏,也帮着打了那人牙子两下,依旧没能分开这两个斗鸡似的妇人。
正好田氏在家里等人牙子送人来,一直也没影,听见外头呼嚷,使唤金豆出去瞅瞅。
院门一开,那人牙子好歹收敛了,不好让财主家的看了笑话,季元也拉住了金氏。
“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今日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人牙子对金豆陪笑道:
“做,要做的,都跟我进来。”
只见她忙的理了理发髻,顶着被挠花的脸,扯了那串奴隶,进了院里,在外头都能听着她对田氏的热络:
“田夫人!您还好呀。”
金氏在外头听的啐了口,嗳哟的说身上疼,
“女儿啊,那贱妇把你阿母打惨了。”
季元问她哪里疼,她说浑身疼,其实是没脸了,不想杵在这被看笑话,季元搀她进去时,她朝田豆道:
“还不死进来,惹祸精!”
进门前,田豆偷偷给金豆塞了半块用麻纸包的羊肉胡饼,
“好金豆,和你家夫人说说情,将我买回去罢,我比那些人便宜。”
春天了,她手上的冻疮缩成皱巴巴的,被刺条打过的手红彤彤的,指甲里镶满泥垢,袖子那都浆挺了。
那胡饼的油渗透了麻纸,藏在她衣服里不知多久了,像冷的,又有身体的热气。
一墙之隔,金豆常听隔壁骂她偷东西,担心这胡饼来路不正,又担心她自己没的吃了,不要她的,进去时说:
“这事我插不上嘴。”
院里,田氏正在挑人。
女儿交代了,日后的食肆,结账、后厨、跑堂,都要人。
账房她已经有人选了;跑堂可以到时候再雇外头的;后厨要可靠的人,趁着如今店肆还在建,事先调.教好了。
因此田氏便叫人牙子带些清白的丫头来家里,不要沾上官司的,也不要在上家惹事生非的,最好是从前就在府里的厨房做过事的。
但这样的清白好人,做的好好的,平白无故人家也不会卖,因此要田氏自己掂掇。
第163章
只见田氏穿一身半新的夹襦,下服布裳,两耳吊一对金耳环,头梳扁髻,她本就是个子高高的妇人,往那一站,很是精明的模样,说:
“我家花银
子买人是来做活的,偷奸耍滑的就不必报来了,你,你说说,多大了,老家是哪的,先前可在哪处做过事,为何被卖了。”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丫头回话说:
“我的老家就是安陵邑的,小时候在马坡街那住,大点被卖在稻田使者家里,劈柴烧火,喂猪喂羊,扫院子……他家人多奴少,我是做粗活的,啥都干,被人污蔑偷了金簪子,故而被赶了出来。”
“可是前街姓李的稻田使者?”
田氏问了,她说是,又道,
“我分明听说是你的阿翁病的要死了,你偷了给他治病,可见是你没说实话。”
“冤枉啊,那死老魅为口酒卖我,他就是病死了,也与我不相干!”
“这话你也敢说?这丫头手脚不干不净,说出这话,可见还是个不孝的,若非她求情,我本不该带来的。”
人牙子将她呵叱了,不孝乃是十分顽劣的品性了,若说她真的偷簪子为给阿翁治病,人还可怜她的孝心,这时代,鬻子卖女,乃是常事,反而记恨上了。
“夫人再看看别的,保管都是更好的。”
田氏命她将手伸出来看了,只见她的手指粗糙,掌心还有一层老茧,再冷也已经不生疮了。
“孩子,我体谅你的心,我家已有个金豆,你就叫银豆罢。”
田氏是要买她的意思,银豆忙说:“谢谢夫人!”
田氏又问了几个,有的在上家偷了钱财的,隐瞒不说,被她试出来的,这样的她也不能要了;
还有的年老些的大奴,在上家仗势作恶,欺压渔利小民的,她也不能买。
“赖牙子,你领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日后究竟想不想做我家的生意了?”
人牙子忙的陪了好话,“这还有一个,这是个老实本分的。”
只见她指的最后一个丫头,圆脸,小个子,问她多大了,她说:
“十……十三了。”
这个是赖牙子亲手买来的,很清楚,因道:
“她家就是东郊的,家里大母死了,没银子下葬,他阿翁将她卖了二两钱,安葬了老母。”
田氏又问了,她家多少人口,做什么营生,日后可有赎她的心。
那是个木讷的丫头,头次来这样的财主家,田氏前面逼问那些刁奴,很是威严,她如今怕的发抖,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没用的东西,”
人牙子自己替她应了,
“她家有七八口人,孩子就有四个,这个是最小的,十几岁上最是要吃的时候,就卖了她,嗯,家里是农户,我瞧着,也是不舍的,可地里刨食能有几个钱,就是有心赎她,哪来的十倍的赎身钱,她在家也做农活的,人嘛,木头些,您买回去调教调教,就伶俐了。”
田氏想了想,将她买下了,因她天生一张圆脸,给取名为“蚕豆”。
卖了两个人,人牙子收了钱,说了许多吉祥话,正要走了,只听隔壁一阵吵嚷。
“让你偷钱,让你偷钱!”
是金氏在打丫头。
“谁偷你的钱了?”
田豆不肯认,金氏越发来气了,
“还犟嘴?不是偷了我家的钱,你能吃得起胡饼?”
原来是金氏发现了她藏在衣服里没舍得吃的胡饼,逼问她哪里来的,田豆只说:
“是人家给的。”
“谁给你的?你倒说说,人家凭啥给你胡饼吃?”
田豆答不上来,金氏扯着她要卖,
“人牙子就在隔壁,我家也不能要你了,今天就卖了你!”
人牙子隔墙说:
“你若诚心卖,一千八百钱我带她走。”
她在三辅地区买人,未成丁的都是二千钱左右,只是这田豆是卖出去又回来的人,坏了名声,日后她也不好再转手了,因而先前故意在压金氏的价。
季元伙着说:“卖了她这祸害,省的家宅不宁。”
金氏也说卖,只有季止没吭声,捏着衣角站在那,心里怕死了。
田豆的胡饼乃是她给的,这都要从上次被她察觉了自己在偷金氏的钱,要挟她每日给她买胡饼吃说起,她哪有那些钱日日给她买,金氏似有察觉家里钱匣子对不上账,看得越发紧了。
她哄着求着,别告诉了去,有时隔十日八日的,实在哄不住了便买一个,或是自己吃半个,给半个她,好歹拖了这几个月,田豆都没说出去。
这会只怕她要抖落出来,金氏连她也打。
“搅家的祸害,卖了就了事了!”
金氏这会也不愿留她了,强拽着不肯走的田豆向外去。
“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人牙子那吃糠咽菜,住牛栏,还要挨打,田豆赖在那不肯走,季元与金氏合力,将她拽出了院子,丢在人牙子脚下。
人牙子麻利的便将她手脚捆住了,令她能走,却跑不得。
“如今你到了我这里,再磨磨唧唧的,有你好果子吃!”
人牙子威胁道,她手里的竹条抽人可比金氏疼多了,田豆挣扎中鞋也不知丢哪了,赤脚垂手在那,不再撒泼了,只是脸上有泪,看了眼在门边看住的季止。
季止手里还捡着金氏从她怀里搜出来的半个胡饼,依旧替她塞回去,低头不大敢看她。
季元将季止叫道:
“过来,你跟她这祸害有啥好说的。”
金豆则劝道:
“你的胡饼究竟是哪里来的?说清楚不就不用卖你了,难道你想回去和牛羊住?”
金、田双豆是同一天卖到这里来的,到底看不过她又回了人牙子手里。
田豆不语,田氏倒是有些看明白了,季止的脸色就不对,她知道这孩子,打小有个偷盗的毛病,没分家时还偷过她的钱袋子,为此还和金氏吵了,不过金氏觉着是她有意构陷她家孩子。
金氏还在和人牙子撬价,想多卖些钱,却听田氏说:
“金翠茹,二千钱你卖给我,我今日没挑够人,正好得了这田豆。”
金氏一时惊,一时又喜,心想:这田桂女竟贪这便宜?买个祸害回去,今日偷鸡蛋明日偷钱,折腾死她!
因说了:“卖到了你家,若是少了钱财,可不能再说要退还给我,那时我可不答应了。”
一等田氏应下,她立马道:
“好!你将她带了去!”
金氏得了银钱,给了身契,那人牙子也没啥不乐意的,将田豆的绳索解了,训了她两句:
“你到了这家,要好好做活,切勿偷盗生事,丢了我赖牙子的人。”
将她推去了,金氏卖走个祸害,心里也爽利了,回去还嘀咕道:
“要说她田桂女贪便宜,以后隔壁可有好戏看咯。”
田氏说:“家里已有三豆了,你依旧叫田豆罢,也不改了。”
只见银、田、蚕豆三个站在那里,听田氏告诫她们:
“进了我家的门,以前什么样,我也不去追究,谁身上还没块疤,只是以后,你们要守我家的规矩,家里的事不能嚼到外头去,不能偷钱,不能打架闹事……若有犯的,别怪我不留情。”
说了些狠话,便令金豆带她们仨去洗洗,歇整了,明日起调教她们做事。
她们离了田氏,才敢张望着脑袋各处瞅瞅。
这家不愧是财主家,一堂三室,独的一间大厨房,前后二院,牛马厩、柴棚,听说还有租给别家的仓库呢。
这里头要属蚕豆最没见过世面,看呆了。
田豆虽说也是家穷卖了她,可她在金氏家好几月,多少听说过隔壁的发达。
银豆先前是在稻田使者家里伺候过的,虽不如这里,好歹见识的比她们多,面上还是镇定的。
她们跟着金豆到了后院一间小耳房,这里是洗澡的地方,只见窗子又高又小,里头有些黑,能看到两个大木桶,架子上放着皂荚、牙刷、竹盐,墙上设钩,挂各式的巾子。
“天暖和了就在这洗,天寒地冻的时候,偶尔抬水到屋子里洗一回。”
“这个桶是主子们洗的,这个咱们洗的,每日要刷干净,平常等夫人小姐们先洗完了,我们再洗,也别挤在一天洗,不然厨房忙不过来烧水了,
以后若有要洗头的,记得先知会一声,挑个不忙的日子,今天是你们进门头一天,自然是要从头到脚洗干净的,你们身上、头发上可有虱子?”
她们都点了点头,金豆给她们一人一块崭新的皂荚、一条巾子,
“不打紧,等会儿用天名精的干草煮水,多洗几回就能除了,我当时也有,小姐将草买回来,教我这样洗,渐渐的就不痒了,那草剩了还有,小姐早就交代拿给你们用。”
“这家的小姐待丫头这样好?”银豆问道。
“可不是,她是菩萨一样的人,不像有些发达了的土财主,苛刻下人,
就是夫人待下人严些,但她的心也是好的,你们处久了就知道了。”金豆说。
烧了水,她们仨挨个洗完,先穿了金豆的衣裳。
银豆说了谢。
田豆则是对着衣裳深深嗅了,有股好闻的皂荚味,细摸摸袖口,
“多好的衣裳,细布的呢,姓金的可没这么大方。”
想了想,依旧将那胡饼塞回怀里了。
蚕豆还抱着那身烂衣裳,金豆说:
“爬了虱子的烂衣裳还抱着做什么?还不丢了去,进了门,夫人会给你们做衣裳的。”
蚕豆
这才多有不舍的,将那又脏又烂的衣裳撇开了。
她们洗澡这会子,田氏已经和金豆将晡食做好了,金豆也会厨,不过田氏要用“炒”的法子,做女儿爱吃的,因此亲自下厨。
只见四道菜,青蒜炒腊肉,肉末豆腐,炒蔓菁,堇葵羮,都是用卖卤食那么大的双耳陶盆盛的,足够的量。
“二凤,天都要黑了,打上灯笼,去巷口迎迎你阿姊。”
田氏每天要等季胥回来,一家子齐整了,才开饭的。
“哎。”
季凤点着灯笼,才出门,迎面撞上了,叫道:
“阿姊回来啦,阿姊回来啦!”
进院这路,嘴快的说了家里买人的事,
“足足三个呢,最小的也略比我大些。”
厨房这里,金豆掐了田豆想偷吃的手,“死丫头,才说的你竟忘了?有你吃的时候。”
拉着她们仨出去见季胥了,金豆是最早到这的,如今教了她们,
“这是小姐,咋不知道叫人呢。”
早听金豆说了多回的小姐,她们可不都在悄悄打量,说是依靠庖厨攒下的家业,她们见惯的庖人厨夫,多是中等年纪的胖子,举止粗俗,都没成想是这么年轻可人的一个女娘。
黑鸦鸦的头发绸子似的,白白净净的面皮儿,藕合的襦裳外披一件猩红披风,脚上是羊皮小靴,身后的枣红马儿动了一下时她轻轻抚了马颈,温柔可亲的看着她们。
一时也不那么怯生生了。
“小姐,我是银豆。”
“我是田豆。”
“我……我是蚕豆。”
“好,我认识了,你们才来头一天,肯定也都饿了,快吃饭去罢。”
季胥道,她们这里吃饭是不用伺候的,四样菜,另盛出一份,给丫头们的,田氏母女便在堂屋向案用饭了。
金豆她们则在厨房,点了油灯。
“乖乖咧,我们不用吃她们剩的?”
田豆看着这些菜,可都是没动过筷的,从前在隔壁,别说肉沫了,连菜叶子都不剩,能有一点汤星子就不错了。
“都是这样盛出来的,主子吃啥菜,我们跟着吃,饭管够,一天能吃三顿呢。”
“难怪你看着脸上都有肉了,原来每天吃这么好。”
田豆对金豆道,一看,甑子里可不蒸满了粟米饭,那姓金的,家里四口人,每回就煮一升米,算的正好。
她用了一个有脸那么大的陶钵来盛饭,压的瓷实。
那油亮的腊肉,她早在隔壁看见晒在院里,都馋死了,做梦都想啃上两口,没成想真有这么一日,吃到嘴里,浑身上下一哆嗦,
“太好吃了。”
一口肉能扒七八口饭,就是在家,她也吃不着这么好的肉呀。
碗里见底了又去添饭,吃到最后肚皮都撑圆了,动一下都疼。
第164章
银、田、蚕豆她们都得了铺盖,和金豆同睡在西屋,只见进门处堆了人高的粮食。
“难怪能蒸这么多饭,由得我们吃饱呢,她家有这么多的粮食,啧啧。”
田豆看到了不禁摸了摸,金豆说:
“你别总是她、她们的,要叫夫人小姐。”
田豆撇了撇嘴,和银豆、蚕豆抱着铺盖进来了,只见这炕窗上有面半旧的小铜镜,一个小匣子,里头还有篦子、头绳、绢花,一枚怪精致的小瓷盒。
田豆拿来瞧了,“怪香的,这里头是什么?”
金豆忙的抢回来了,宝贝似的放在了自己枕边,
“是小姐给我的膏子,搽冻疮的。”
“难怪你的手皮子一点疮也没有,好金豆,你瞧我的手,皲成啥样了,也给我搽搽。”
金豆不舍得,“都开春了,还搽这个?这是冬天搽的。”
银豆问了:“这些也是小姐给的了?”
“绢花是春祭那天小姐给买的,铜镜是夫人给的,家里卖这个的,那头绳是我自己买的。”金豆说。
“买?”
田豆吃惊道,“你哪来的钱,偷的她家的?”
“瞧你这话说的,是我自己的钱,过节时夫人会额外给几个赏钱,添添喜气,每月我还有五十钱的月钱呢,才来也没有这么多,后来我做的越发好了,涨了这些。”
这话可都把其他三豆听住了,向来卖身为奴,就任凭主人家发落了,做不完的活,或打或骂,也许跟畜生没啥区别,能有口饱饭吃,那都比外头许多穷人家好多了,竟还有月钱拿?
就是银豆在稻田使者家伺候,也没这待遇,她道:
“只听说茂陵邑那些好人家,才给丫头发月钱,所以说宁为富家婢,不为贫家女,不承想咱们也有。”
吹了灯,她们四个在炕上睡了,说了在老家时的事,各自的阿母、阿翁,兄弟姊妹,困的渐渐睡着了。
次早,她们跟了金豆一块起来,借了金豆的篦子来篦头,绑了双丫髻,你挨我,我挨你的,去了厨房。
凤、珠蹲在那里用猪鬃毛的牙刷刷牙,田氏在院里篦头,吩咐金豆教她们煮了水引饼来做朝食。
“哎。”
金豆很是高兴应了,昨晚她们对了生辰,她是四豆里年纪最小的,能教她们,脸上可不有光采。
银豆本身会做水引饼,只是不熟这家人的口味,帮了一块和面,等到调味时,才看了金豆做。
只见一匙雪白的猪油,一把虾干,再有两头绿油油的菘菜,在滚烫的水里捞了起来,舀了灶上吊着的两勺大骨头汤,水引饼薄如素练的飘在汤里,在来上一把青葱和胡荽,一碗接一碗的齐活了。
把田豆、蚕豆看的馋死了,她们不会做,也没吃过,就在边上学,帮着洗菜、烧火。
这些在家里也是做惯了的,不过细致程度不一样,田豆在井边简单冲了冲,就算洗好了。
“这样不行。”
只见季胥才起,趿着鞋,穿着家常衣裳,发髻松垂,蹲在边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像是什么水粉的香味,教她道,
“这上面的泥巴吃到肚里去,该坏肚了,还有这黄了的叶子,该摘去的,也不会浪费了,可以留着喂鸡,来,你再试试。”
照她洗的,田豆也洗了一颗。
“就是这样,你是田豆是罢?真是聪明,一教就会了。”
又问她是哪里人。
“幽州,幽州来的。”田豆低头洗菜道。
“幽州哪个郡县的?我也到过幽州。”
等田豆抱着洗好的菜进厨房,金豆笑话道:
“脸咋和猴屁股似的?”
“哼。”
田豆将菜搁在了案板上,主子们的水引饼都做好了,先端走了,在做她们四个吃的。
金豆叫田豆将那些人不吃的老菜梆子剁了,和着糠秕、面汤,拿去喂鸡。
这事田豆会做,在边上用一把老柴刀剁菜,捧了一钵拌好的去喂鸡,金豆想了想,还是嘱咐道:
“若见了鸡蛋,就捡回来,上次碎了一个,被一只鸡吃着了瘾,它总爱把那些蛋啄了来吃,你都捡回来,别叫它啄碎了可惜了了。”
田豆去了,回来说:
“这伙鸡喂的真不错,油光水滑的,就这一早上,捡了有八个蛋。”
金豆看了,的确是八个,实则她留了个心眼儿,一早就到那鸡埘里看了,是这个数。
虽说鸡蛋是小,但就怕她还留了偷拿的习惯,夫人也叫她稍微留个心眼的,如此她反倒安心了。
“放到那竹筐里去。”
田豆照做了,只见里头攒了满满的鸡蛋,都是后院那些鸡下的,顺手就能藏一个,塞在自个怀里,没人时煮来吃。
“快搬个食案到席上,吃热乎的水引饼了!”
金豆那里在叫,田豆将鸡蛋如数放下了,回头去吃朝食了。
过后金豆依旧推独轮车去了卖卤食,她专管这个的,连卤法也会了,如今天凉,她每日睡前会卤好,浸在卤汁里,一早去卖,若是天热,放不了那么久,就得后半夜起床,现卤现卖,这些季胥都与她交代过,她也做的很好;
季胥照样的打马出门了;
田氏要送凤、珠上学去,也把银、田、蚕豆三个带上了,一连数日,教她们在槐市卖小吃食和杂货,田氏说了:
“如今家里人多事多,食肆又要开了,槐市这处的摊子,我是要交到你们其中一个的手上的,除了大风雨雪,每日来这处出摊,若是做好了,和金豆管着交门市那处的摊子一样,也是额外有五十钱的月钱。”
这是昨晚和女儿商量的,如今家业大了,名声也广了,都说她家是财主,家里不好空无一人,得留个人在家,以防贼人摸过去。
况她的阿娇心疼她,说:
“家里又买人了,也该教阿母享享清福,外头的事,交给丫头们忙去,阿母看哪个丫头合适,将槐市那里撒手给哪个。”
田豆听的两眼发光,若她守着这么个摊子,还愁没吃的?
瞧瞧这叫钵仔糕、梅花糕的,那价钱和羊肉胡饼相差无几,再个,守着这摊子,不等于守着个钱匣子?
因此心痒难耐,按田氏教的学了。
“卖镜诶!照此镜者,学有进益,买此镜者,家道富昌,五男四女,为侯王!”
银豆也在叫卖,只见一个熟人的牛车停在前头,她的脸冷了下来。
“这不是柴奴吗?偷了我家的金簪子,到这里做上买卖了?”
说话的是稻田使者家的妇人,来这送她孩儿读蒙学,本想买面铜镜的,见着了自家发卖的奴婢。
“我如今有了新去处,叫银豆,你的那金簪子,焉知不是你偷偷拿去贴补母家兄弟了,不好教夫家发觉,反污是我偷的。”
“小娼妇还敢嘴硬。”
妇人一下羞怒了,当街就要打她嘴巴子,被田氏一把拦下了,
“虽说你是稻田使者家的夫人,也不能打我家的人呀,她几番说没偷,你也打了卖了,这事若还气不过,就报官去,查个清楚。”
妇人认清了是田氏,知道她家如今傍上了黎家,发达了,不与她争,理了衣裳说:
“田夫人,对这银豆留神些,仔细偷了你的钱匣子。”
“若是我偷的,叫我手上生蛆,不得好死!”
银豆气红了眼道,田氏说:
“我家的事用不着一个外人操心。”
一旁的田豆心想:这银豆手上不干净,牵扯着偷金簪子的事;蚕豆嘛,木木的,想必槐市这里,是要交给我田豆儿看管了。
因此越发卖力做事了,学会了做糕,一日下来就记住了各样杂货的价钱。
夜里,还舍得把那藏的胡饼吃了,分给金豆一口,金豆嫌她的腌臜。
不料数日过去,田氏却说:
“槐市那处的,日后银豆去看顾,田豆、蚕豆在家跟我学做事。”
“谢夫人。”
那可是接触银钱的活儿,银豆有感而红了眼圈,憋着口心气做给旁人看,她不是那偷盗的贼!
田豆傻眼了,眼看金豆推了独轮车,银豆驾了牛车,上载了凤、珠两个,风风光光出门了,季胥还到门口叮嘱了,似是待她们更亲了。
田豆心里酸溜溜的,整天都丧声歪气的,蚕豆说:
“你怎么了?这饭菜多香呀,还叹气。”
“我哪里不如她们了,怎么独留我和你在家,劈柴浇地伺候牲口,哪有在闹市里管摊子体面。”
“我倒更喜欢做这些,比外头的事自在。”蚕豆说。
下半日,季胥回来了,说:
“田豆、蚕豆,来,我教你们切菜烧火的功夫。”
“哎,来了。”
田豆麻溜的去了,却只是切芦菔,向案切了一下午的芦菔,田豆不解道:
“家里也吃不了这些芦菔呀。”
“不妨事,晒成干,坏不了。”
季胥道,
“你们练好了,日后跟我到食肆去做事。”
“食肆?”
田豆听说了,那是在茂陵邑繁华的地界,高市,阳城老爷正领着一帮人建楼呢,
“我们也能去那?”
“练好了就能,去给我帮厨,也有月钱拿。”
季胥道,田豆心里眼里,都是这件事了,做梦都在切芦菔,念叨着:
“左腿弓,右腿绷,腰板打直,打直……”
这日季胥将马匹套了板车,接回来一人,只见身上大包小包,穿着半旧的麻布短褐,头裹帕头,脚踩草鞋,掩不住的土气。
进了门,还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古怪的口音说:
“姑舅大母咧,这里可真大呀!”
看的厨房窗户那探头探脑的金豆、田豆她们扑哧一笑,说:
“哪里来的小山汉。”
第165章
陈车儿到了这里,吃了两大海碗的水引饼,抹了抹嘴,从包袱里掏出些山货,蕈干、笋干、莲子,还有一袋老家的菰米。
“怎么连这个也带来了,一路上沉甸甸的多累人,长安能买着这个米。”
田氏拿来瞧了稀罕道。
陈车儿说:“我大母说,这是老家结的,味道和外头的不一样,叫我带给你们尝尝。”
田氏心里也感动,好生收着了,又问他吃饱没有,再给他盛一碗去。
陈车儿说吃饱了,多年不见,他个子拔高了,人还是瘦瘦黑黑的,模样不大变,凤、珠一眼就认出来了,管他叫车儿兄,季凤问他:
“家里的穗儿、狗儿可还好?”
“都很好,也让我带话,问你们好。”
“胥姊如今真是出息了,置了这么大的宅院,连食肆也要开上了,那日邓家大兄服役回去,说了这事,我们别提多惊了,这可是长安呀!
我大母听了他捎回去的口信,说,长安是个好地方,你能出去闯闯,是祖上有光的事,我便来了。”
季胥去年就听说了,陈车儿如愿做了老家的王典计的徒弟,学了算账的本事,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了。
那王典计帮过季胥许多,她还托同乡的,捎了些办丧的赙钱回去。
王典计没了,陈车儿这样外头雇的,在甘家也站不住脚,被里头的牛典计排挤出去了,县里找活儿苦于没有门路,多有嫌他认奴籍做师父,不要他的,于是依旧在窑场做背砖的力气活。
那口信,就是季胥托服役结束的邓家大兄带回去的,食肆缺个算账的典计,问陈车儿可愿来她的食肆做典计。
陈车儿说:“多亏了胥姊说和,师父将他的本事教给了我,临去那阵子,还说起你,管你叫季蒸饼,嫌我做的蒸饼不够暄软,想吃你做的蒸饼了,还说你炖的烂烂的芦菔羊汤,他吃着很好。”
说起他师父,陈车儿不禁抹泪,
“得了胥姊捎来的丧葬钱,甘家夫人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师父走时是体面的,就葬在咱们后面那块坟山,逢年过节要祭拜也有个去处。”
季胥也想起王典计那老伙计,红了眼圈,好在有田氏宽解着,说:
“人有一死,走的体面就好,有你替他送终,可见这徒儿没收错人,你学了他的本事,他也算后继有人了。
快别哭了,吃点我们这里的果子,再和我说说别家的事,就说曾经偷了我的胡瓜,被我揪着打的那王麻子,他家如今咋样了?”
“他家……”
渐渐聊了别的。
因家里都是女娘,陈车儿又是成丁的大男了,住在家里不便,季胥带他去宿肆住的厢房,每日到家里来吃茶饭。
田氏问了他的尺寸,也在替他置办体面衣裳,等日后食肆建成开业,他就吃住都在食肆那边。
陈车儿跟着看了一路,被这大都邑的种种惊呆了,乍舌道:
“若非胥姊叫我来,就是怎么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富贵窝,也算长见识了。”
雨季过去,说话就要立夏了,田氏也不编蓑衣了,而是编那遮阳的斗笠,卖给那些来往学校的书生。
秋姑因她男人杨六贩货挣着钱,要从巴蜀回来了,并不来田氏家里编斗笠,每日守着旺儿读书。
隔着扇墙,有时都能听到她命旺儿读书到半夜,说:
“你的心野了,就知道跟着二凤他们蹴鞠取乐,都是住在这里不好,我已经找着了在蒙学边上的房子,等你阿翁回来,便搬到那里去!”
且和田氏说了,后角
门的房子赁到这月底,她男人杨六回来,就不再赁了。
“到时候我替你收拾好,保管和住进来时一样的。”
她来门口略说了说这话,编斗笠的姑子们唤她到里头说说话,她推说要去接旺儿,就走了。
月底,杨六被盼回来了,驾着高头大马,衣着鲜亮,比离家时的一辆驴车、一身半旧不新的缊袍要体面多了。
街坊们都问他在哪里发的财。
杨六回来桑树巷这一路,和旧街坊们有说有笑的:
“我杨六过去承蒙照顾,这是在巴蜀带回来的茶叶,各位拿回家里吃。”
起初还捶田氏家的院门,在那里叫旺儿开门,只见他捧了不少新奇的玩具,泥车、陶人、竹剑……
街坊告诉他:
“你家去年就搬到后角门那里去了,这房子如今是田姑家买下的。”
他才醒事,也客气的给金豆一包茶叶,叫她给田氏的,说是家里赁了她家的房子,这是谢她的。
金豆接了茶叶进门,正好刮了阵风,将车轿帘子吹歪了,金豆看了一眼,进门了和田豆她们嘀咕:
“马车上怎么有个女子?”
季胥正在高市,只见一座两层高的食肆拔地而起,有工匠在里头粘窗、漆地,这是最后的收尾了,等内里装点得当,便能开业了。
以后她就能在这里安心做菜,吃客们吃好喝好,食肆有钱赚,家里的日子也就能越过越好了,这些光想想就令人幸福。
不过,后厨、典计虽说已经有人选了,但跑堂的还没定数,她准备雇外头的,要嘴皮子利索,能够迎来送往的,这些都得在开业前张罗好。
心里有了这事,打马到家,见田氏命金豆将一包茶叶丢到外头去,说:
“将这负心汉的茶叶丢的远远的!”
问了缘故,田氏比划说:
“你没瞧见,那杨六带了个年轻女子回来,后门的秋姑正和他闹呢,天底下竟有这样负心薄幸的人。”
“站住!站住!”
“旺儿!”
只见一具马车从桑树巷走了,上头是杨六并他在外头的相好。
连旺儿也在那车上,不哭不闹,倒像是自愿走的。
秋姑在后头追,摔了个跟斗,也没追上,艳阳天忽然下起了雨,街坊们都说:
“老天也看不过去了。”
“旺儿咋舍得走了呢?他可是秋姑奶大的呀。”
也有的说:
“秋姑总是将他锁在家里,逼他读书,孩子可不情愿跟他们走了。”
“你站哪头的?”
那人才不说话了。
刘老姑将秋姑搀了起来,说:
“旺儿还小,杨六给他带回那些玩具,也许一时迷住了,他日后就知道你这亲生阿母的好了。”
金氏也来看了这出热闹,因着秋姑从前呛过她,两人不对付,她的心要硬一些,暗自道:
“叫她轻狂,一个倡优戏子,反倒瞧不上我们这里的人,还要搬到槐市去,哼,这就叫报应!”
又过了几日,听说杨六在马坡街那里置办了一处小宅院,与那相好安了家,还使唤个仆人给秋姑送来了一封休书。
上面写秋姑殴打夫婿,擅妒,不修妇德,故而要休她。
秋姑不识字,还是那仆人站在院门口大声念给她听的,气的她又是哭,又是骂,又是到马坡街去,找那对狗男女理论。
不过最后却是灰头土脸,心如死灰的回来了,人家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
田氏并这桑树巷的其他姑子,接连的去看过她,给她施些水米。
她一个妇人家,没有人请她唱戏了,以往是杨六托人捎钱回来,他们母子嚼用,如今一概没了来源,连口水、一根柴都买不起了,可谓家徒四壁。
次月初一这日,田氏本叫了肖姑她那做泥瓦匠的男人,来家里改房子的。
因秋姑说了,只租到月底,田氏原计划是将那间仓库收回来,改成四个丫头住的屋子。
那院墙也该推了,和家里的院子打通,更显宽敞,她们原来住的西屋则留作客房。
这事是年初的盘算了,突发了这档子事,季胥和田氏说:
“再缓缓罢了,马坡街那杨六家不容她,她如今身无分文,心又死了,一时也没有去处,等她过了这坎,索性咱家也不急要那间屋子。”
虽说秋姑这人性子颇傲,但心眼不坏,家里还吃过她给的乳酪酥,故而田氏也同意这样做。
正使唤金豆出门,让肖姑她男人暂时别来砸墙了。
只听院门响,却是秋姑登门了,只见她背着个简单的包袱,消瘦了许多。
“你不在屋里歇着,这副模样是要上哪儿去?”
田氏请她进来说话,秋姑从袖中掏出一串房门钥匙给她,
“说好住到月底的,今日我该搬的,那里我都扫干净了,剩些苕帚什么的,留给她们丫头住时用罢。”
“我记得你是关外嫁到这里的,老家也没个人了,这一走,可有去处了?”
田氏问道,秋姑叹了气,摇了摇头,
“先住驿站的大通铺,找份活计再说,你家的屋子,我恐怕是赁不起了。”
一个月一两半的赁钱,穷苦人家是不敢想的,从前还嫌这里的孩子市井之气,带坏旺儿,要搬到清净处去。
如今连住在这的一个零头都拿不出来了,只盼能找个包吃住的活计,有处檐头遮风挡雨了,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几下。
季胥在那里煎茶,倒了给秋姑吃,想了想,说:
“秋姑,何不到我那食肆去?我正要找跑堂的,等开业了,迎来送往那些食客,秋姑也就能住在食肆后院了,这些日子,就还住我家后角门那,你看这样好不好?”
秋姑听的两眼含泪,
“你不嫌我?”
“怎么会,照我看,秋姑从前出入富贵人家,不会露怯,过去能唱戏,口条想必极好的,秋姑若能来,我可不愁了。”
田氏也对她的话点头,秋姑福身说谢,
“从前是我不好,只当你家没个儿郎,就是再出息,也不如人家有儿郎能够读书做官的,心里总有几分轻看了,一朝被休,成了出妇,夫婿作践,小儿也不理我,唯有你们这些姑子给我送水米……如今还愿雇我。”
动容处,还要下跪,被田氏母女拦了。
第166章
五月初九,这是田氏找灞桥的马道姑用龟壳算的好日子。
只见高市偏僻处不显眼的冷香街,今日非比寻常的热闹,新建的食肆碧瓦绣幕,门上朱红灯笼,纤丽星繁,扁上一块红布被挑下,看客们照着那大字念道:
“平安食肆!”
“平安食肆,好名字呀,好名字。”
门口乌压压停了一地的马车,都是昔日季胥登门庖厨,攒下交情的夫人家的,得知她的食肆今日开业,特来捧场的。
就是自恃身份,没有亲自来的,也遣了仆妇来送礼。
“刘夫人,送银碗一对,祝一金女娘开业大吉。”
只见车儿在门口捧了竹册念道,他学了算账,自然学了认字,就是有些不熟的字,也事先请教了季胥,早就练过了,如今清亮又喜庆的逐个念来,听的看客叫好。
“彭夫人,送描金漆筷一双,祝一金女娘生意兴隆。”
“宋夫人,送杂役一对,祝一金女娘福星高照。”
这是她们的姨母宋氏,想的周到,送来了自己府上调教出来的下人。
只见都是成丁了的年纪,不像人牙子那卖的奴隶,吃不饱,一把瘦骨头,这两个,形容粗壮,可见在主人家是吃好喝好,能做力气活,也能撸起袖子看家护卫的。
季胥近来一直在替宋氏做膳食调理身子,两人胜似亲人,宋氏早就同她说了体己话:
“那高市是富贵迷人眼的销金窟,能在里头常年开店的,都不是善茬儿,
就怕有登门闹事的,或是吃醉了的食客,胡咧咧发酒疯的,你是女娘,就是足智多谋,姨母也怕你在气力上吃亏,
故而给你挑了两个力强的健奴,一个叫五福,一个叫六谷,是从小长在我家的,能信的过,等你开业那日,姨母给你送去。”
今日果就送来了,连五福六谷的身契都一并带来了,这比什么都周到。
五福六谷认了人,对季胥作揖,管她叫东家,她给两个各抓了一把喜钱,一把果子。
车儿那里还在对着册子念:
“庾夫人,送双鱼萱草纹花瓶一对,祝一金女娘运道富昌。”
“庾夫人?黎家的当家夫人庾氏?”
“是她家的马车,差仆妇送贺礼来了。”
虽说庾氏作为齐楚贵族之后,并未亲自登门,但她的礼到了,足以引起骚动,看客们对着那花瓶津津有味的指点。
“这一金女娘,能在高市开的起店肆,看来也是有靠山的。”
“谁是她的靠山?”
“黎家呀,这店肆是黎家相赠的,庾氏还送贺礼来,这高市又热闹咯!”
这些礼,田豆引着那些仆妇们放到槅子里,当作摆件了,这平安食肆,连枝大灯烛火煌煌,垂幕如云。
进门几步就是雅座,右手边是楼梯,能延贵客上二楼厢房,楼阶下是后厨、库房,还有一道门通向后院,那里凿了水井,建有柴房,雇工们住的一排房子,里头的大炕都还是崭新的。
秋姑已经搬到这里来了,和另两个跑堂的姑子同住一间,将包袱放在了这里,各处看看,心里很是满意,听见外头喊:
“发喜钱啦,发喜钱啦,秋姑,还不去领喜钱?”
只见田豆刚得了一把喜钱,嘴都合不拢了,正在那里数呢,和蚕豆高兴的嘀咕了什么,又好好的塞到衣裳里了,管叫秋姑也去领。
“今日开业,送菖蒲酒一升,卤食盘一份,本店独有的招牌。”
秋姑也领了喜钱,车儿念完了送礼的册子,她在那里揽客了,别说,她的声音别有韵味,带点唱戏的腔调,很是引人。
“卤?这我听过,交门市西南角那家的卤食摊子,就是这样的吃法,那可是香透里肌,滋味入骨啊。”
“就是那家,那也是我们东家一金女娘的产业!诸君何不进来品鉴品鉴?今日的招牌菜有金钱饼、芦姜炒鸡片……”
“炒?”
“何为炒?只听过蒸煮炸炙炮脍菹脯,可从没听过炒呀!”
“是我们食肆独有的吃法,五蔬六畜,光一个炒,和鲜香酸辣一起,就有千百种不一样的滋味。”
她说的引人入胜,原本看热闹的食客乌泱泱进店了。
其中一个身着长白袍,面蓄长须的半老男子,颇有点仙风道骨的姿态,是这高市附近家资颇丰的食客,诨号都管他叫李鬼舌。
因他舌头挑剔,且不惧大店欺客,评词锐利,有颇多的追捧者。
就说,被誉为“天下第一楼”的满香楼,过去曾有道金盘脍鲤鱼,很是受欢迎,一日,李鬼舌吃了,却摇头说:
食如鸡肋,无味无味!
那满香楼的打.手直接将他这砸场子的轰了出去,人家问他,可愿改口?
他鼻青脸肿的,却依然坚持不改,甚至撂话说:
就是三岁小儿脍的鲤鱼,也比满香楼的好吃。
如此越发多的食客信服他的评词,那金盘脍鲤鱼,也就无人问津了。
后来还是满香楼的胡掌柜,亲自登门告歉,说是换了厨子,请李鬼舌重新品鉴一二,这才挽回名声,否则天下第一楼的名头可就不保咯。
“李鬼舌来了!”
“李鬼舌也来了?”
只见李鬼舌进来,左右看了看里头的装点,理袍向案坐了,招了跑堂的姑子给他上酒菜。
他的到来引的雅座那里一片响动,都好奇这新开的平安食肆,会被他怎样评价,会不会头一天就开不下去了?
不仅雅座,李鬼舌的到来也在后厨炸开了,田豆跑来说:
“李鬼舌来了!我才那里的食客说他舌头似鬼,没有好话!l
只见她身围一种叫做围裙的,乃是季胥“设计”,田氏裁做出来的,只有半片,能盖住胸前,长至膝盖,靠两根带子在脖颈、腰上两处系住。
臂上则戴臂褠,类似于防脏的袖套,头上呢,季胥还要她们用一块白方巾,将头发裹住,免了头发掉到菜里。
蚕豆也是这个打扮,季胥因着才刚在外头见客,穿的还是宽袖裳裙,这会用束袖束住两只大袖,露出干活的胳膊,头上也同样裹了巾帕,在那里叫蚕豆怎样切菜。
只见田豆咋呼的进来了。
“要是他吃了不好,岂不叫他毁了名声,小姐,咱们悄悄的塞些钱给他?或是叫五福六谷暗暗胁迫他,说出好听的来!”
田豆说,她如今信服了季胥,也跟金豆改了口,管叫小姐了,不过性子依旧是刁钻的。
“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况我听说他是个直言不讳的人,这样做反而在他那坏了名声,练了这么久,你们也别慌,只管耐住性子将菜备好,他可说了要吃什么菜?”
“要吃今日的招牌,芦姜炒鸡片。”
堂外的姑子已经告诉田豆了,如今说道。
季胥点了点头,这就招呼她们忙了起来,只见田豆将嫩姜去皮了,切成薄片,她的刀工见长,切片已经不成问题了。
蚕豆则负责另一项技术活:烧火。
因厨房要常备开水,所以灶膛里的火是一早就生好的,如今将火引到另个炒菜的灶眼里,架上木头,很快烧成了旺火。
季胥这里,则将鸡脯子肉顺着丝路纹理,片成柳条叶样的薄片,用蛋清、大薯粉拌匀,淋上胡麻油,滑了雪白的猪油膏子在热锅里。
这口“锅”,乃是一个熟人送的——曾经的汪家二爷汪守玉。
他去了岭南,见过了那里的香娘子和硕鼠,上个月也到过长安,和季胥曾见过面,瞧着寒症已是大好了,已经在岭南置宅安家了,问季胥愿不愿跟他走。
季胥摇头,指着高市的方向,高兴的告诉他自己要在那里开一个平安食肆。
汪守玉默了半晌,将玉佩解下送她,说是贺礼。
那是抄家后,他浑身上下唯一件旧物了,留个念想也好,季胥哪能收,争执了一番他反倒生气了。
季胥想起他熟知冶铁锻造术,便说:有个礼,还真得托二爷才能送的。
便是这两口“锅”,只见是宽圆敞口的,黑铁锻打的很均匀,有点像上辈子她奶奶打的柴火灶,上面烧的那口大锅,作为炒菜用的,比当今肚深口小的“釜”,要方便的多。
当然,釜、鬲、甑,这些也是有的,毕竟新意也要有,但也不能完全脱离了这个朝代的饮食习惯。
因这道芦笋炒鸡片是今日招牌,点的人不会少,田豆和蚕豆还在那切姜片、切鸡脯子肉,备着待会儿季胥现炒现用。
只见这旺火烧的锅气上涌,翻腾着香味,火光印着季胥认真的脸,一盘芦姜炒鸡片,就齐活了。
田豆嗅了那勾人的香味,说:
“这叫作铁锅的,可真是不错,比铁釜更适合炒呢!”
“那
汪家二爷是哪里人,虽未亲自到,送的这礼倒是很实用的。”
她刚才也听着了车儿念的礼册,有一句是:
“汪家二爷送铁锅两口,祝一金女娘岁岁平安。”
“在岭南的一位故人。”
季胥将一道木窗移开,菜搁在台上,摇了摇绳。
悬在外头的便铃铛响了,跑堂的姑子就知道菜好了,对了那盘边附的木牌号,便知道是谁的菜,用红漆捧盒捧了,笑盈盈向雅座去,
“李鬼舌,芦姜炒鸡片来了,您请品鉴。”
第167章
见菜上了,李鬼舌旁坐的人都看住了,只见他伸手试了试这红陶盘,那些看客不解道:
“他不动筷,摸那盘子边做什么?”
有个祖上会吃的看客道:
“这你就不懂了罢,这冷天吃鲜果,讲究‘温啖’,要将果儿在温水里浸过,去其寒意再吃,吃热菜也是一样的,也讲究‘温啖’。”
“咋不把那菜也浸在温水里?”
“菜就是现做的,何须浸温水,是那冷盘子,得事先浸泡在温水里,才能不抢了菜肴的热气。”
“梁兄果真会吃哪,懂的比我们多。”
他们吃着酒,来口冷吃的卤食,你言我语的,只见李鬼舌又向姑子要了杯清水。
“有酒吃还喝水,这李鬼舌倒不懂吃了。”
“才吃了酒,这是用清水漱口呢。”那懂行的梁郎又道。
这里说着,李鬼舌拾筷,夹了那鸡片,放到嘴里,旁人只觉得他微微一顿,要说出难听的来。
却见他接着嚼了,紧接是第二片,第三片,竟点头道:
“好,好,肥嫩鲜香,甜脆微辣,味如梅兰,实在炒,比脍,比烩,别有一番滋味哪!”
品完一盘芦姜炒鸡片,吃了酒,丢下钱,扬长而去了。
“给我也来一盘芦姜炒鸡片。”
“我这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先上我的!”
雅座此起彼伏的叫菜声,他们有的本是开业来蹭吃菖蒲酒和卤食的,都是看了李鬼舌说出好听的来,也要一试的,那可是李鬼舌呀!
后厨忙的热火朝天,热油勾起火光,热锅次啦啦的响。
这里隐隐也能听到外头叫好,季胥忙而满足,心里越发踏实,传菜的铃铛就没停过。
角落里,季止也在,她是来看看田豆的。
早先看见穿的细布襦裤,干干净净的,比在她家时体面,在那里领了喜钱,咧嘴乐呵,如此季止心里也好受点了。
后来听见开业送吃的,便也随大流进来坐了。
吃了这卤食,咪了口酒,呛的她捶胸口。
便只就着面前的一盘卤食吃,有切好的鸭脖子、鸭爪子、卤猪耳、猪肝、猪蹄……也不用筷子,就用手抓,吃的她是津津有味,连手指都嗦了一遍。
见那李鬼舌说好芦姜鸡片,她也被怂恿了,想点一盘来尝尝,可恨兜里没钱。
高市的菜可不是几个钱的市井小食,都贵着呢,那些舍得吃的,多点几个好酒好菜兴许就要一两银子了。
像这芦姜炒鸡片,就得八十九钱,有这钱,她都能买只老母鸡回去了,故而打消了念头。
眼馋的看了别人案上的,吃完不要钱的卤食就走了。
“女娘下次再来呀。”姑子送道。
平安食肆的热闹,也被远处的各家店肆看在眼里。
满香楼的高处,胡掌柜手持羽扇,倚在那看了,她手下的典计来说:
“那里兴了个炒的吃法,李鬼舌竟夸她的好,掌柜的,您看,要不咱们找几个人,去她那唱唱反调?”
胡掌柜摇了摇羽扇,说:
“她背后的靠山是黎家,罢了,再看看,黎家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传下去,满香楼今日送春酒二升,角黍一盘。”
“哎。”
话说这季止才出了平安食肆,走在这飞阁复道的高市,新奇的看看停停。
那些大店见她是个穷丫头,都不搭理她,只对那些马车上的絺服食客恭敬有加。
不过她也就看看新鲜,哪有那个钱进去吃,可巧被她听着了满香楼的伙计在那里吆喝:
“满香楼酬谢各位客官,送春酒二升,角黍一盘,客官您请您请。”
送?
一听这个不禁站住了。
角黍,类似于后世的粽子,如今五月初五刚过去没几天,还有吃角黍的习俗。
五月初五那日,季止也吃过金氏包的角黍,是用粽叶捆缚住糯米,蒸熟了来吃的,不知道这天下第一楼的角黍,是个啥滋味,因而心动的跟了人进去了。
“哎哎哎,站住,谁让你进了?”
“为啥不能进,不是说送吃的。”
门口引客的伙计嫌弃的瞅了她一眼,看准她进去蹭吃似的,说:
“我们这里客满了,不招待你,上别处去。”
季止是卖粱饭时偷溜出来的,袖上还有卖肉羹沾上的汤汁,从头到脚都是半旧不新的,鞋子还有补丁。
她不服了,指着那些在她后头反而进去的食客,
“客满了,凭啥他们都能进?”
说罢不管那伙计拦阻,直闯了进去,看了说:
“那不是还有许多位置?”
伙计正要招打.手将她轰出去,正好胡掌柜下楼来,迎头撞见了,将那阻挠的伙计招过去,冷冷骂了两句:
“今日别惹事,找个不显眼的地方,打发她吃了。”
跑堂的伙计将季止带到了一个不好的位置,这里靠近后厨,进进出出的人,嘈杂的很。
季止只管左瞧右看,也没察觉这些,说:
“把你们送的春酒和角黍端上来。”
坐等的工夫,好奇的扭头打量,只见这满香楼足有三层高,管弦丝竹,笙歌磬乐,满屋子的酒香肉香,跟仙境似的,把她看了个眼饱。
稀奇的是,这里的人,跑来跑去的忙活的,都是男子,除了胡掌柜一个女的,竟看不到妇人身影。
那角黍呈上来,一盘有两个,她剥了粽叶,吃了口,里头竟有肉,软烂无比,那肥肉化在糯米里,真香哪,三下五除二就把两个吃完了。
那壶春酒,则倒在了自己随身喝水的竹筒里,带回去给金氏吃。
方才在平安食肆得的菖蒲酒,也存在里头,如今倒的时候两种酒混在一起了,喽喽作响。
看的边上的伙计偷笑,悄悄和别人嚼道:
“瞧瞧那,一个关外来的乡下丫头。”
“没长眼的小兔崽子!”
只听后厨门口骂道,原来是一个搬柴的小杂役没留神,撞疼了胡掌柜,胡掌柜一个嘴巴子打的他栽了个跟斗,柴禾散了一地。
那小杂役约莫七八岁的年纪,脸肿的馒头一样,跪在地下捡柴禾,胡掌柜说:
“罚他三日不许吃饭!”
后厨管事的恭顺的应了,送胡掌柜走了,还将那小杂役狠狠啐骂了一番。
季止倒完酒,将这事看去了,等那小杂役抱了柴禾站起来,她一下瞪圆了眼,
“虎孩?你是我家的虎孩罢?”
虎孩五岁上被肖贼妇掳走的,丢了两年多了,她只觉得那人七八分的肖似,一面说,一面到跟前去认。
那小杂役翻眼瞅了她一下,再瞅了一下,抱柴禾走了。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二姊呀,阿母下雪时炸的油粲果儿,你从前最爱吃了,背着阿母偷偷的吃,阿母还打骂你,你全忘了?”
那小杂役听的站住了,口中喃喃道:
“阿母……”
“哪里来的乡下女,口中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滚出去!”
后厨管事的将她逼到外头,命打.手相拦,不许她进来胡搅蛮缠,季止再闯不进去的。
交门市这处,都在议论高市的平安食肆开业的事,有的还和金氏说了:
“你家发卖出去的田豆,如今在那平安食肆忙活呢,又是引客,又是撒喜钱,又是帮厨,那丫头系着红腰带,忙前忙后的,别提多体面了。”
金氏看热闹的心落空了。
死丫头,在她家的时候偷奸耍滑,到了隔壁却成狗腿子了,一点也不惹事,光听这些,不由的咬碎了一口银牙,说:
“忙你的去罢,别家的事跟着瞎起什么劲?也不见她赚的钱就能到你的钱袋子里了。”
到底金氏在交门市有个做市啬夫的女婿,还是有脸面的,人家也不敢在她面前嚼舌根,转和旁人嘀咕去了。
金氏独自在这里守摊子,左右听的都是隔壁的喜事,连个解闷的人也没有,无聊的将拂子挥了驱赶蝇虫,骂骂咧咧的:
“死丫头,一大早跑到外头野了,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才念经,就见季止满头大汗的赶来了。
“都及笄了,还成天往外跑,家里的事你一点也不上心。”
金氏朝她脑门戳了一指头,正在那里数落她,季止顾不上解释,喘吁吁的先将大事说了:
“阿母……我……我见着虎孩了!”
“阿母,急急忙忙上哪去,摊子不看了?”
晌午,季元出门弃灰,见金氏驭了牛车,驮着季止从交门市出来大街上,二人都一副急色。
连她夫君杜贤也驾马跟在后头,激动的同她说:
“元娘,幼弟找着了,在满香楼那做杂役,我陪外姑去接人。”
季元呆愣的连灰桶都没拿住,摔在地下也不顾捡了,一骨
碌爬上牛车,跟着去了。
“这虎奴是我十两银子买来的小奴,你说他是你家的人,就想把他带走,天底下若都像这样似的,岂不是没有奴隶可使唤了?”
话说金氏到了这,口中叫喊虎孩,直闯了后厨,一把搂了灰头土脸在那倒泔水的小杂役,哭的喊的说“我的儿,我的虎孩,瘦成这样了”。
见来人驱赶他们,便抱起那虎奴就要走,被满香楼的打.手拦下,两厢闹了开来。
杜贤会点拳脚,然而不敌对方人多,挨了顿打,不过闹成这样,满香楼的胡掌柜到底下来见了他们。
听了金氏的来历,有了这番话。
金氏说:“他就是我家的人,是我生的,你想强占不放,门都没有!”
然而胡掌柜命人拿来了虎奴的身契,上面记载他祖籍就是渭南郡的,被他阿母卖身为奴的,签字画押也有,官印俱全。
金氏母女三人,当初是捆了季富,私自卖了田产逃去投奔邯郸的大金氏的,因怕季富报官判她谋害丈夫的弃市之罪,一直没敢回老家。
后来季元和表兄杜贤成亲,母女又跟着来了长安落脚,多亏了女婿是个小官,和户曹的官员有些交情,将金氏、季止的户名籍迁来了安陵邑。
只是季虎孩早就丢了,他们如今的户籍上是没有他的,竟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名籍了。
唯一有的就是当初金氏母女离家,办的那份传,有一项出行理由是“寻子”,不过,也没法证明虎奴就是她要找的季虎孩。
“这都是那肖贼妇弄虚作假捣的鬼,你当时买他的十两银子,我拿给你,你让我带他走。”
后来,金氏返家取了钱财来,可胡掌柜说了:
“你要赎他,那就出三十倍的身价钱,三百两,给的起我就放他走。”
第168章
向来赎身银子是买价的十倍,那胡掌柜却要三十倍。
“老出妇,咱家上哪去筹三百两,可怜虎孩在她那里被磨的,连我们也不大记得了。”
金氏在家里抹泪,季元两姊妹心里也闷闷的,可等着杜贤在外打点回来了,季元问:
“如何,户曹那里可有说通?”
杜贤摇了摇头,他才刚去请户曹的官员吃酒了,本想请他们做主,令胡掌柜放了这被强掳为奴的虎孩。
按如今律法,略卖人家为奴、为下妻的,是要处于绞刑的。
被卖为奴者也可以恢复成庶民;被卖在人家那里做了下妻的,想走,主家也应该任她去。
虎孩这样的,照说苦主寻去了,也该放人的。
只是如今那肖贼妇还没有下落,这还是几千里外,吴地的略卖案,牵连好几个地方,不归三辅地区管。
况且,那户曹兄弟说了,若是普通人家,他们上门去吓唬人家,人家也没有胆子不放人的。
偏偏是满香楼的胡掌柜,胡掌柜背后有靠山,听说是宫内的太监,人家称他作曹内侍的,他们都不敢轻易得罪。
“刘老姑,买菜呀,屋里坐坐。”
这日,金氏见了刘老姑从交门市回来,一改往日的尖酸小气,捧了碟香豆招呼刘老姑进去吃。
如今天长夜短了,刘老姑这样的老人,无事便晃到她家里坐了,就着香豆吃了茶,见金氏一双眼红红的,问她:
“可是风迷了眼?”
金氏点了头,又搭讪了别的,说:
“几日不见你家大牦了。”
“他呀,成天没个正形儿,就知道野,好在胥娘不嫌他小,招了他在平安食肆那里做杂役,洗盘子劈柴的,每日能挣十三个钱。
回来说那里伙食好着咧,他这样的半大小子也给吃三顿,东家还不嫌他饭量大,我说,这样给家里省了多少粮食,攒了的钱留给他日后娶媳妇。”
金氏一时笑,听了她说杂役二字,一时又抹泪了,刘老姑奇了,
“好好的,这是咋了?”
这才听金氏说了季虎孩找着了,如今在满香楼的事。
“满天下找个人就和大海捞针似的,如今竟给找着了,可见是你上辈子积的德,这是好事呀,咋还抹泪呢?”
“那老出妇,要三百两才肯放他,”
金氏啐道,
“我家东拼西凑,凑了一百两,可也还差着二百两……”
就这凑出来的一百两,除了是起早贪黑卖粱饭肉羹攒下的,还有杜贤每月交在她这里的俸禄,再就是急信去问邯郸的大金氏借的,那些能借的小贩,她都借了个遍,才筹着这一百两。
实在没法,想着朝桑树巷的姑子们开口,能借点是一点。
可她低头掖泪时,瞅着了刘老姑的篮子,那里头也不是什么好菜,都是交门市那些菜贩子不要的烂菜叶。
刘老姑也不嫌,捡回家洗干净了做菹菜吃的,她又张不开这个口了。
谁知旁边窸窸窣窣的,刘老姑翻出块贴身的帕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着些散钱,拿给金氏时还是热热的,说:
“这里是一百钱,原想留着买米的,如今大牦也不在家里吃,米也不急买了,你拿着去用罢,只是再多的我也拿不出来了。”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那上门女婿不省心,成天着魔似的斗鸡,不如你家杜贤有出息,就是有点钱也要防着他叼去输了,家里也拿不出更多的给你救急了。”
金氏送她走时,往她手里抓了好几把香豆,
“拿着给你家小花吃。”
杜贤的那匹瘦马也卖了,只是不够膘,又是匹老马,勉强只卖了十五两银子,连一半都没凑够。
满香楼这里,因平安食肆近来风头正劲,抢了不少生意,胡掌柜心里有邪火,连带底下人的脾气也暴躁了。
“柴禾,柴禾呢?怎么还不来?”
体形肥大的厨夫在那里叫要柴禾,虎奴放下泔水桶急急忙忙的抱了进来。
只可惜他身小力微,一次性抱不起太多,不够厨房一次烧的,那厨夫拧了他的耳朵来骂:
“小兔崽子,就不会多抱点。”
“人家是有阿母的人,前些日子都找来了,要赎他呢,你欺负他,仔细找你算账。”
另个厨子阴阳怪气的,他们都是卖身在这胡毒妇手中,为奴多少年,家里也没个亲人找来的,那日见了一家子来寻这虎奴,他们心里不知酸成啥样了。
虎奴的耳朵被他揪成面团似的,一边拧还一边撒气说:
“就你有阿母,就你有阿母是不?”
等被松开时,那耳朵又红又肿,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阿母、阿姊了。
只是脑里有个影子,那是个挑担的妇人,将他拍打了身上的黄土,抱在装了奈果的筐里,说:
“再闹着要瓦狗,下次就不带你来卖果儿了。”
他和奈果儿一并待在筐笼里,从乡市回家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路,路旁都是金黄的稻田。
坐在筐里,他还记得有人管自己叫虎孩:
“虎孩,这么大了还要你阿母挑着走呀,咦,羞羞脸。”
他便强要下来了,走着走,被一股霸道的肉香勾住了。
“肉肉肉,你阿翁脚后跟有块死肉,等他回来尽管照着啃!”那妇人将他骂了……
不过记得更清楚的,还是在满香楼倒泔水,刷泔水桶,抱柴禾……这些做不完没有饭吃,饿肚子的感觉更深刻,因此被那些大奴撒气了,哭着依旧去抱柴禾了。
桑树巷,
金氏一会走前,把住了院门上的那铜龟蛇形铺首,又不叩门,放下走开了,一会又走近来,如此反复。
忽听的里头有动静出门,一溜烟儿的又钻回了自家。
只见银豆驭了牛车正出来,车上是槐市那里摆摊的家当,还有驮去读蒙学的凤、珠两个,和送出来的田氏招手。
“路上仔细些,别和那些快马抢路。”
田氏目送牛车渐渐的离了巷口,也就要闩门进去了,忽的被人撑住了门。
只见是老冤家金氏,低了头在那。
田氏松了手,由她进来了,像
是不意外她会登门,这个点金豆还没去卖卤食,习惯的捧了茶水来待客,不料到坐在席上的是金氏。
田氏说话的声音不高,因着东厢房里季胥还在睡觉,近来她一天天忙食肆的事,脚也不沾地的。
食肆做的是中食、晡食的生意,这会儿尚早,还没开张,田氏叫醒她吃了朝食,又叫她再睡会儿。
等她在食肆做起菜来,就发狂了,着魔了,也没有歇神的工夫了。
“我不能借钱给你。”
田氏也不顾金氏在那里含含糊糊的,直截了当的道。
她听刘老姑说了,赎季虎孩要钱的事,也听说金氏将这附近借遍了,金氏低头听了,说:
“我也知道的,只是没听你亲口说,心里总是不死心,听着了,也就不再想了。”
金氏红了张脸,坐不住要走,田氏多说了一句:
“我能体谅你赎孩子的心,只是问我这样积怨的妯娌借,不如去问无盐氏借贷,
你有交门市的粱饭摊子,贷个二百两不成问题,就看你有没有心挣钱还上了。”
“嗯,多谢。”
金氏低头停住听了,出门去了。
季元等在隔壁,见回来的金氏摇头,也不意外这钱借不成。
从前胥、凤、珠几个姊妹苦的住瓮牖草舍,吃糠咽菜的时候,她们不也没帮,反有较量赢了,看笑话的心,现在两头调过来了,也没啥可怪罪的。
田氏爱女如命,借给她们才是稀奇了,可她心里为虎孩在那里受苦的事着急,便道:
“还是将这两间房卖了罢了,将人赎出来要紧,夫君也同意这样做了。”
“不成,这是女婿的房子,卖了你们夫妻就不成个家了,不能为了赎虎孩,拖累了你,
女婿又是借钱又是卖马,已是出钱出力了,若是连这遮风挡雨的檐头也卖了,日后过苦日子,难免和你生嫌隙。”
金氏想好了,去找无盐氏借贷,就像从前隔壁为了买房似的,她的粱饭肉摊虽不如她们的卤食火热,但应该也能贷一笔。
从前笑话人家借贷,还不上要招打.手上门,不承想自己也有这一天。
不禁觉得又矮了她田桂女一头,心里那份要强的心性,又回来了,想着自己怎么也得将这笔钱还上。
是日。
平安食肆迎来了一位贵客,对着这里打量了,好像在看自己家的私产。
秋姑将人引上了二楼的雅室,还得了赏钱,到后厨和季胥说:
“庾氏来了,说要见见东家呢。”
季胥将束袖之类的解了,嘱咐了田、蚕豆两个几句,便抽空上楼去了,庾氏正在槅子前,对着上面的花瓶端看。
“这还是开业那日庾夫人送来的礼,我叫她们好生收在这雅室外头,做个观赏了。”
庾氏回头来牵她,说:
“这可是我精挑细选的贺礼,你可知寓意为何?”
见季胥没体会过来,拍拍她的手,“花瓶常见,可萱草纹的花瓶不常见。”
季胥陡然想起来,萱草,也叫宜男草,七夕时女子常用这个草来编宜男蝉,祈求生子的。
看她的神态,庾氏便笑了,知道她这是醒神了,因道:
“我家大男心里有你,唯有你说的话他还肯听一些,你索性做了我家的人,我做主,将你纳作权业的下妻,可好?”
下妻,也就是妾。
第169章
“这食肆我看了,你打理的很好,进了我家门,便交给府中的管事来照看,
你就专心伺候权业,他如今身子到底虚一些,你要多劝他进补,我也已经派人去知会你的母亲了,想必她这会儿已经……”
庾氏正祝嘱咐,却见季胥将手抽了去,说:
“庾夫人,令郎若是要进补,我可以做好了他想吃的,府上派人来取。”
食肆开业后,她就没空登门庖厨,以前的夫人若有离不了的,都会提前说好,遣仆妇上门来取,生意还是照样的做。
“只是,我不给人家做下妻。”
“傻孩子,进了我家门,你下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穿金戴银,奴婢成群,连带你的母家也光耀了门楣,远近无人敢欺负的,这岂不比你守着一方灶台,烟熏火燎的要强千百倍?”
然而季胥还是那句话,庾氏盯住她看了,眼中一股不满,
“不做下妻,你莫非想做我家的正妻?”
季胥摇了摇头,“都说夫妻伉俪,琴瑟和鸣,能做夫妻的在我看来也得是两情相悦的,我对令郎没有男女的情意,自然也不会去想这上头的事。”
庾氏的脸冷了下来,“你可想好了,这间店肆是我给你的,我自然也有法子收回来。”
季胥道:“庾夫人不会的。”
庾氏冷脸,只见她娓娓说道:
“五陵人家都知道,黎家送了我这间店肆,都说您大方亲和,如今收了回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黎家小气,送出去的礼,还往回收的。”
这话说中了,庾氏不会做出这种有损名声,小家子气的事,不过一间烧毁的店肆,她黎家本就看不上。
只是她也不是菩萨心肠,专做善事的,当初给这间店肆,也是相中她给权业做下妻,就当是买她进门的一点钱。
如今被下了脸面,心里堵了口气,说:
“没了我黎家做靠山,你的食肆还想在高市开下去?不出一个月,也就关门大吉了!”
庾氏走时脸色不好,上马车了头也不回,不知被这附近多少双眼睛看去了。
桑树巷这里,田氏持了苕帚正将人扫地出门,
“狗撅尾巴拉不出珍珠玛瑙,带着你家的东西滚出去!”
那些买人银钱、贺喜的糕饼、红枣桂圆一类的果子,一包包的都被她扔在了门外,那对仆妇指着骂道:
“你骂谁是狗?灶下养的泼妇!能做我黎家的下妻,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了。”
“我女儿就是公子王孙也配的上,给你家做下妻,青天白日发梦呢!”
田氏虽是乡野出身,但也见过富户家里三妻四妾的,家宅多有不宁的,更何况就近处,秋姑男人三心二意了,连原先的家也散了,可见给男人做下妻,不是啥好事。
“市井庖厨之辈还敢肖想公子王孙,青天白日到底谁在做梦,满天下都知道是我们黎家做了你们的靠山,才能开的起食肆,如今你敢对我们不恭敬,等着吃苦罢!”
仆妇骂着上了马车,见田氏又抄起了苕帚,催车夫快走。
话说金氏,自从决心向无盐氏借贷后,就在忙这事,因她的粱饭肉羹摊每月有一定的进项,女婿每月又固定有俸禄,故而贷了一百八十五两,每月大概要还十六两。
家里贷了这些钱,是一日也不敢歇业了,故而季止留在交门市守摊子了。
这日,她包着三百两银子,季元小夫妻两个,和她到了满香楼。
因那平安食肆失了黎家做靠山,如今整个高市都知道了,那日庾氏气而出门的事,据说是那一金女娘不愿进黎家做下妻,胡掌柜心情好,点了钱,给了身契答应了放人。
有了这身契,杜贤就有法子通过户曹的关系,将弟弟免为庶民了。
金氏一路叫着到了满香楼的后院深处,只见季虎孩正在那里忙,要把泔水倒在大缸里。
这里攒了不知多少日的泔水,有七八口的大缸,臭气熏天的。
因知道他家里要赎他,季虎孩被这里的刁奴为难,不给他饭吃,季虎孩先对着那泔水里的剩饭剩菜扒拉来吃了,才倒在缸里。
看的金氏鼻涕眼泪的哭起来,夺了那泔水桶,丢的远远的,说:
“不吃这些,回去阿母给你炸面果儿吃,走,回家去。”
回去金氏便给他换洗了,那身杂役穿的脏衣裳丢在灶膛一把火烧了。
季虎孩不像从前,虎头虎脑的,胆子也壮,如今倒像耗子似的,吊着一颗心,到了这里,左右看看,也不大言语。
季元给他盛来了热乎的粱饭肉羹,说:
“吃呀,这是阿母做的,咱家如今卖这个的。”
又端来一碟现炸的粲果儿,“你从前最爱吃这个,挨打也要偷着吃的。”
这两样摆在他面前,香气扑鼻的,他翻眼瞅着他们,因面目黄瘦,眼珠子格外明显。
“吃呀。”季元说。
只见他一只手悄悄的爬上案上,捏了一根粲果儿,放到嘴里吃时,眼睛还警惕的看着他们。
发现他们不打人,故而有了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腮帮子塞的鼓了起来。
又拿起筷子,对着那碗粱饭肉羹大口大口的吃了,掉在案上的饭粒也捡进了嘴里,连碗底一点汤汁都舔干净了。
看的季元在杜贤肩头抽咽了起来,金氏也是掖了掖眼角,再给盛了满满一大碗。
等季止收摊回来,只觉家里一股霸道的香味,向屋子一看,案上不止有炸好的粲果儿,还有五个胡饼,垒了厚厚一打,每人都能吃到一整个。
她以为是庆祝季虎孩赎回来,今日吃顿好的,金氏却说了:
“以后你也像隔壁二凤姊妹似的,守了摊子,每日有两个零花钱,你自己想
买啥买啥。”
季止吃着香喷喷的羊肉胡饼,惊奇不已,
“阿母是被什么上身了不成?”
金氏向来以尖酸小气出名的,能得她给的零花钱,季止哪敢想。
季元却知道缘故,金氏这是怕了,也怨自己,当初不该拘束他们,成日吃不饱穿不好,被肖贼妇一点好吃的就能哄了去,骨肉分离这些年,因道:
“臭丫头,有零花钱了,还不高兴呀?”
“高兴!当然高兴!”
季止乐一阵,又愁一阵,
“可是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呢。”
“不妨事的,这不用你操心,阿母会挣了钱还上的,止儿也及笄了,该穿的鲜亮些,家里那幅红布给你裁新衣裳罢,还像个野丫头似的,日后可怎么嫁人。”
听说给做新衣裳,季止本高兴的,又听说嫁人的事,双脸飞红,撅了嘴道:
“我才不嫁呢。”
话说因不愿做下妻的事,季胥也深知将庾氏得罪了去。
因自家生意好,高市那些大店恐怕早就盯住自己不放了,日后借不了黎家的势,平安食肆也许不平安了。
故而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令五福六谷两个也在雅座那里跑堂,提防一些闹事的。
后厨除了她和田、蚕豆三个,任何人也不许进,就是洗碗也不在这里,在后院的一间小耳房,是隔开来的。
每日的食材采买,也都是早先在交门市那里关系交好的菜贩子,送到食肆,田豆查过才收的。
十来天过去,一直相安无事。
这日安置了,和田氏说了体己话,听说隔壁的季虎孩今日赎回来了。
“他们回来,我看着了一眼,那虎孩战战兢兢的,哪还有从前的模样,想必是在外头遭了罪的,和小幺当初一样,那肖贼妇可真该死。”
她家里才为建食肆,将积蓄都花尽了,也要留点自家抓挠的银钱。
况隔壁从前冷眼旁观自家受苦,她心里也有咽不下的气,断做不到大方借钱给她们,若咬牙借了,岂不辜负了女儿在大房受的气?
可她虽和金氏不对付,做母亲的心总是相似的,不是就要看的隔壁家破人亡、骨肉分离才满意了,那样也没有意思,故而多说了一句,叫她找无盐氏借贷去。
这事季胥想的也一样,
“那日小幺寻了亲人,被姨母接回去,她在那里偷偷的看,不知多想虎孩,如今也赎回来了。”
说着话,就要睡了,忽听的门扉响,是有人叩院门,住的近的金豆早听着了,披了衣服在门边问是谁。
“是我,隔壁的金大妇。”
来人道,这话才披衣出来的田氏也听着了,示意给她开门。
金豆便将门闩取了,金氏打着灯笼到了田氏跟前,说:
“才刚我家虎孩睡前,我问了他在满香楼怎么过的,听着了一件事,是我家虎孩无意间听来的,我想,还是告诉你们为好。”
说罢,在田氏耳边悄声说了,田氏听了心中一惊,问她为何好心告诉自己,金氏走时说了:
“你这老货,若是垮台了,日后我还和谁斗呢。”
次夜,漫天繁星,一看明天便是艳阳高照的。
满香楼的两个伙计并一个厨夫半夜里不睡觉,倒在后院鬼鬼祟祟的忙叨。
只见他们皆用布条堵了鼻子,合力将那几缸泔水,哗啦啦倒在沟里。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看着点,放了几天的秽水溅我脚上来了,恶不恶心。”
这胖厨夫正是拧季虎孩耳朵的那个,看他们俩倒完了,到胡掌柜房外回话了:
“并我们在内,五六家的泔水都倒下去了,汇流在一处,平安食肆地势低,明天一早那门前必定臭气熏天的。”
第170章
冷香街街尾,季胥正按照阳城老爷教的,组织大家通沟渠。
高市街道两旁是有排污沟渠的,生活废水和雨水会沿着沟道,流入渭水。
平安食肆地处偏僻,靠近出水口,地势较低,一旦雨水急促,且接连不住的雨天,排水不及便会淹了店肆。
这是早先做仓库时,就有的情况,记得陪她去登记地契的典计还说了,过去这里的货物被淹过一回。
得亏请的是阳城老爷,当初拆除建楼时,他虑到了这点,故而店肆附近的沟渠加深了。
照他说的:只要将沟疏通,就是接连十天的暴雨,也淹不到你的地界。
故而季胥也没声张,连灯笼也不点,借着澄澄月光,叫上五福六谷、田豆、蚕豆,在这里疏沟。
五福六谷有一把子力气,铁锄碰到陶沟壁,夜下发出喽喽的响。
田豆更是不怕脏的,撸起裤腿,淌在沟里的脏水里,用铁锹各处铲一铲,遇到被野草缠住的,直接上手拽。
沟道两岸很快堆了不少秽物,腐烂的落叶,以及经常走马扬进沟里的泥沙。
季胥便带了蚕豆,将这些秽物都装在灰桶里,等天亮再倒在弃灰坑里。
很快,这深沟就顺畅了。
“小姐,乌漆抹黑的在这里挖沟,究竟是为啥?瞧这满天的星星,明儿也不下雨呀。”
收了家伙什儿回食肆时,田豆问道。
她和蚕豆如今都住在食肆后院的后排房了。
这还是金氏昨夜来告诉的,胡掌柜一行要排泔水臭她门前。
季虎孩在满香楼做杂役,原本每天都得将厨房的泔水倒在沟里的,一日起,胖厨夫却令他不用倒了,就存在大缸里,什么用处他自然不会和虎孩说,乃是季虎孩偶然听来的,学给了金氏。
田豆是能信的过,进后厨的,季胥也无心瞒她,因说:
“他们再多泔水,也不敌十天的暴雨,这里通好了,也就顺着流到渭水了,不会沤在咱们门前发臭。”
田豆听了忿不过,咬牙说:
“真是蛇鼠一窝。”
等回房中吹了灯,估摸蚕豆睡下了,田豆悄悄的出了门。
用一口麻袋盛了后院的沙砾,这还是建楼时下剩的,如今堆在一角,她刨了有半袋子,背着出了后院。
回去时,炕上的蚕豆翻了个身,半梦半醒的咕哝:
“大半夜的你上哪儿了。”
“撒尿。”
田豆躺下道。
翌早,高市闹市处,附近百姓经过都掩鼻说臭,片刻也不停留。
“咦,咋往门前倒泔水哩。”
“又馊又臭。”
只见还有苍蝇在爬残渣,呜呜嗡嗡的,大太阳一蒸,臭味更是钻人鼻子。
“不好了,不好了,昨夜那些泔水,都沤在满香楼门前了。”
百姓都绕道走,更别提进店了,胖厨夫又是使唤伙计倒清水冲洗,又是忙手忙脚去和胡掌柜禀告。
“该改名叫满臭楼才是!”
楼下路过的食客指点道。
胡掌柜气的摔了羽扇,“糊涂东西,你倒水之前就不看看自
家的沟堵没堵?”
这泔水是从后院沟渠倒的,顺着流出去,可是若是自家附近的沟堵了,那可不就全沤在自己门前了。
因着是五六家食肆合力做这事,他们的泔水都得经过满香楼,结果沟堵了,脏的臭的全都从沟里漫到地上了。
“冤枉啊,小的分明走远看了,自家前头的沟没堵才令倒的,必定是有人捣鬼,夜里偷偷的堵了咱们的沟。”
胡掌柜并胖厨夫,领五六个打.手,来势汹汹的到了平安食肆。
只见这里干干净净,一点异味也无,临着渭水,依旧热闹的生意。
五福六谷将胡掌柜一行拦下了。
“开门迎的都是客,怎么,我就不能到这里来吃一吃一金女娘的炒菜了?”
一面说,身后的打.手逼到五福六谷面前,谁也不让的对峙。
路过的食客指指点点的。
季胥正在后厨做菜,才听田豆高兴的说:
“外头都说,满香楼成了满臭楼,这就是现世报,该!”
忽又听秋姑来说:
“了不得,了不得,胡掌柜带人闯来了。”
田豆变了脸,撂下菜叶就要出去。
“站住,你在这照看。”
季胥出去见了,他们人少,强拦也是吃亏,令五福六谷放他们进来了,就在楼下的雅座招待,借着看客的眼,好歹能防她作乱。
胡掌柜道:“你堵了我的排水沟,我门前臭了一片,这笔账咱们好好算算。”
“我也听说了满香楼的事,恐怕是泥沙烂叶堵了沟,而非人为,胡掌柜该领了伙计好好通沟才是,怎么反倒问我的罪。”
“这事也不用你教,我们来时才沿着沟看了,也没什么腐叶泥沙,是夜里有人捣鬼。”
“那就奇了,如今宵禁严苛,夜里也不能做生意,列肆都关了门,那人反而在夜里堵你的沟,她图的什么?”
自然是为了堵她的泔水,教她门前发臭,可这话胡掌柜不能说。
若说了,她联合五六家夜里大排泔水,算计平安食肆的事,那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了。
她不能明着来,坏了天下第一楼的名声,故而笑道:
“瞧我,误会一金女娘了,我自罚一杯,都是你撺掇的!还不带人细细察看,到底是哪处堵了!”
将那胖厨夫数落了,一行人离了这里。
季胥安抚了左右的食客,便回后厨做菜了,只见田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掩不住的心虚,问说:
“他们可都走了?”
“走了,这样擅作主张的事下不为例,眼下虽过去了,但也该长个教训,罚你两个月的月钱,”
又问,“那袋沙砾你怎么处理了。”
那沟确实是田豆堵的,趁天亮前又把那袋沙子拿走了,因沾了泔水,臭烘烘的,她也不敢往回倒,老实说了:
“混在昨夜清沟的淤泥里,连同湿答答的麻袋,这会儿想必被大牦倒在弃灰坑里了。”
季胥点了点头,后院的沙子有动过的痕迹,田豆看到胡掌柜登门又是这样的神态,她也就猜到了,
“你的心倒细,我罚了你,你心里可怨我?”
田豆摇了摇头,“是我擅自做主在先,只是再来一次,奴婢还是会那么做,谁也不能算计这里,算计你。”
季胥狠了心教训道:
“你若再这样擅作主张,我这里也不能留你了!”
田豆不禁红了眼圈,不等说话,只听外头一片响。
“人呢?人呢?哪个吃了狗胆到这儿来闹事的!”
乃是田氏杀到这里来了,手持大棒子,到了后厨这里。
“阿母怎么来了?”
田氏道:“我听一个食客来报信,说是姓胡的出妇带了五六个打.手上门,我一听就套了牛车来了,可有伤着?”
将季胥拉过去上下打量了,各处完好,这才松了口气,她这一路跑的牛蹄子都冒火了。
“我没事,阿母赶紧回家去罢,家里那间门房也建好了,阿母早些叫赖牙子来,买两个健奴回来看家护院,那胡掌柜没讨着好,恐怕要使坏。”
自从开罪了黎家,就有买健奴看家的想法了,只是家里一间院子,住了男丁多有不便。
因此请了阳城先生,将院子隔一道墙,一分为二,靠近院门处,建一间门房,给看家护卫的健奴居住。
墙内则依旧是她们住的,这些日子都在破土动工,昨日就完善了,可以住人了。
田氏说了会话便驭车回去了,才到巷口,刘老姑迎面撞见了,说:
“你在外头?家里怎的一阵鸡叫?我只当杀鸡吃……坏了!不会是偷鸡贼罢?”
这会儿金豆在交门市卖卤食,银豆在槐市卖小食杂货,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的。
田氏快鞭赶到家门口,只见门环上的铜锁不翼而飞了,一推那院门就张开了口。
如今建了内墙,一眼望不到内院的景象了,不过外院和东边那两畦菜地连在一起,斜斜的能瞅着被糟蹋的一角。
刘老姑后脚也来了,看清了门环上有撬锁留下的磨损痕迹,
“恐怕贼人还在里头,我叫上街坊们,一块进去将他逮了送官。”
田氏哪还等的到叫人,返身拿了车上的大棒子就杀了进去。
“天杀的狗贼!多好的菜你给我糟蹋了!你要遭雷劈的!”
进了里头,能看到那整片的菜地,菘菜、蔓菁、胡瓜、茄子、青蒜、胡荽、小葱原本种的好好的,如今都东倒西歪的,泥里好些巨大的脚印。
大朵菘菜被踩的稀巴烂了,茄子才栽不久的菜苗,被连根拔的一棵不剩,胡瓜都爬藤了,连竹架都给她踢飞了。
她气的杀到内院,只见秋千绳被绞断了,厨房的釜碗瓢盆被掀倒在地,地下黑糊糊的一片,是原本存在釜里老卤,筐里的鸡蛋也没一个好的。
她一面骂狗贼,一面出了厨房找人。
东西厢房却都没找着踪影,各处倒是一样的狼藉,箱笼里的衣裳、布匹被剪的剪,踩的踩。
可惜她才给季胥绣了蔓草的一条裳裙,被绞坏了。
箱底下她放的装了五百散钱的钱袋子,也给她偷没了。
后院的母鸡原本有八只,六只被拧了脖子,还有两只瑟瑟发抖的缩在鸡埘里。
树下原本挂着孩子们养的八哥,鸟笼里就剩几根鸟毛了。
幸而是家里的马匹被季胥骑走了,跟了多年的黄牛被她套车驾走了,银豆那里还有一头新买的黑牛,也是因不在而免遭祸害,她各处叫家里的猫:
“雕胡?雕胡?”
隐约听的柴草里叫唤了,走近叫它。
雕胡满身草屑钻了出来,它向来灵敏的,倒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田氏查了各处也没找着贼人,先将东厢房的门闩了,到窗边上,这里原本搁的丝线、铜灯都被扫落了。
她也顾不上捡,只见对着木窗棂敲了敲,顺着墙边抠了,里头竟是空心的。
这是小半方内里空心的复壁,应该是当初房主为藏东西而建的。
原先赁这间房住的是那对卖瓜菜的夫妇,他们没有孩子各处的捣蛋摸索,也没发现,若是换了旺儿住这间兴许就捣腾开了。
她们能发现,还是一日季凤拿了个蒙学里谁给她的磬槌子,各处这样敲一敲来玩。
季胥听了这处声音不一样,用匕首顺着缝隙撬开了,这才发现这扇复壁。
总共有三层,一层是三个带锁的钱匣子,分别标注了“家用”、“小摊”、“食肆”,里头是家里所有的积蓄;
一层是她的那件舍不得穿的,油光水滑的貂皮裘;
一层是那匹说了留着做夏裳的方目纱。
看见各样都还在,田氏不禁拜了拜神仙。
“田姑,田姑,我让你等等,怎么自己进来了?贼人可在里头?”
刘老姑张罗着街坊们来了,只见他们各执了苕帚、门闩这类的家伙什儿,进来一路也在叫喊田姑。
原在交门市卖卤食的金豆,她家小花也跑去告诉了,她揣着切卤食的刀来了,在那里叫夫人。
田氏听着动静,先将复壁复原了,出去外头说话。
170-180
第171章
“哪里来的瘟贼这样糟蹋东西的?值钱的不值钱的都要打砸一通,那些菜多水灵呀,还有那肥嘟嘟的母鸡,六只被拧了脖子!”
田姑告诉说贼人逃窜了,不在里头,问了些话,又谢了街坊们,说这里乱糟糟的,等拾掇好了,改日请他们吃茶。
街坊们便散了,走时忿忿的说个不停。
“依我看,不是偷东西的贼,倒像是仇家来报复的!”
刘老姑的女婿吴斗说道。
“这话有理,偷盗财物的贼人何必连厨房菜园子也不放过,只在主人的屋子找着值钱的便走了。”
刘老姑问了:
“你们再细想想,可有生面孔到我们巷子里来的?在田姑家附近徘徊的?”
七嘴八舌的都说有,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得有七尺高,一脸凶相,我不认识他。”
“还有一个讨饭的叫花子,也是脸生的。”
“我出去买饼,碰到好几个呢!都不像正经人。”
他们这里临着交门市,属于市井闹市了,每天过路的有许多,碰着也不稀奇。
只是一问,都说没有看到哪个在田姑家门
口逗留的。
“看来是个惯手,且对这家有人没人,是有数的。”
“你们说,真是满香楼的胡掌柜捣的鬼?”
“必定是那姓胡的贼妇!她看不过我家平安食肆生意好,使人把我支走了,一有个空档,我家里就遭贼了,除了她再没别人了!”
那些田氏才也问了街坊们,得出这话,又令金豆去报官了,如今贼曹的小令史带人来家里问话,田氏对着他们叫苦不迭,
“瞧瞧我家成什么样了,那菜,那鸡,那些好衣裳,钱袋子也被偷了,那毒妇手下养了许多打.手,必是他们所为,令史大人一定要拿了他们一伙!”
“这事我们会彻查。”
贼曹的令史去了高市,进了满香楼,却没有下文了。
还是田氏追去了官府问个结果,贼曹的官员说了:
“泼妇,休要攀扯满香楼,人家是天下第一楼,何必与你们过不去。”
田氏吵了开来,那官员呵叱道:
“你别说的太难听了,人家楼里的也不是打手,都是正经畜养的豪侠,来人,将这闹事的赶出去!”
如今富贵人家为非作歹的打.手,也许过去在当地有人命官司,或是离乡在逃的亡命徒,为躲避官府追查,寻个长安有权有势的人家庇护,私下帮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他们有个体面好听点的叫法:豪侠,也有叫侠客的。
其实就是行差打.手。
家里遭贼的事,官府那头一直也没个结果,田氏没讨着好,回来气的咬牙,
“怪我听信了那食客的话,匆匆离了家,但凡有个人守门,家里也不会成这样了。”
话说事发那日田豆听着消息,傍晚也随季胥回家来了,只见一家子在收拾狼藉。
季凤存钱的陶猪扑满被砸了个稀巴烂,里头少说也有二百钱的,一个子也没了,她气的在那里骂:
“手上生烂疮,黑了心肝的,一个子也不给我留啊,学门口的油饼也吃不着了!姓胡的老货,让我逮着了吊起来打!”
季珠则是在捡散落一地的书籍、毛笔。
田氏才送走了贼曹官员,和金豆、银豆在收拾厨房。
田豆见状,心里又是气,又是堵的难受,如今听了田氏自责的话,低头说:
“怪我,是我不该堵了满香楼的沟渠,臭了门前,惹怒了胡掌柜,她这才派人来糟蹋家里,分明是怪我。”
好好的家被损毁了,季胥心里也有气,也有后怕,但她明白,这不是家里任何人的错,因道:
“好了,都别怪自己了,要怪也怪那些黑心肠使坏的,真知道胡掌柜他们这样猖狂,我反而庆幸阿母不在,没伤着人就是万幸了,
就是家当坏了,咱们添新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好在是积蓄还在。”
又对田豆说:
“别恼了,我让金豆她们在厨房炸黄鱼,香味都飘到这儿来了,你就不馋?去吃些。”
“我才不馋呢,等好了大家一起吃。”
田豆最爱吃炸黄鱼了,感服了心肠,红了脸咕哝道。
今日都在,因是季胥的十八岁生辰,她们母女,并四豆都齐了,也不主仆分案了,两张大案并在一起,上设酒菜,一起给季胥过寿。
有了这件喜事,她们脸上的愁云都散了,说了许多吉祥话,金豆说了:
“我和银豆的月钱藏好了,没被偷。”
正高兴,只听外头一句学人的鸟语:
“富乐未央,富乐未央……”
“是八哥回来了!”
这还是她们过去教会的吉祥话,季凤将它引进了鸟笼子里头,见它尖喙两边有结痂的血迹,应该是那日打.手闯入,在笼里受惊了上蹿下跳留下的。
也许他们想捉了它,打开了笼子反而叫它飞出去了,这会儿竟回来了。
她们稀奇的看了,田氏很信那些怪力乱神的,因说:
“我女儿过寿,这小八哥就回来贺喜了,可见我女儿是有福运的。”
家里坏了的家当,这两日也都一一添置了。
季胥照旧的开业迎客,这日打马入高市,被胡掌柜招手叫作一金女娘。
季胥本不想勒马理会的,因她问候道:
“家里还好呀?”
她便掉头停在了她跟前,“我家里的事,是你派人做的罢?”
胡掌柜但笑不语,打量了在马上的季胥,和她的这匹大高枣马,说:
“听说你也二九年纪了,该好好的待嫁闺中才是,反倒开起食肆,成天打马过闹市,连车轿也不坐,难怪人黎家寻你做下妻了。”
“我的事不劳你费心,胡掌柜倒是在官宦人家做了正妻,可是一朝被休,渭桥头上也卖过皂荚,如今也开食肆,不都是靠自己过日子的事,怎么反倒拿这样的话来寻派我?”
这话不知怎的掏中了胡掌柜的心窝子,她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了,连声音也尖了:
“识相的关了店,滚出高市,否则我能毁你家一次,就有二次三次!”
季胥加鞭走了,她好容易开起来的食肆,绝不会关了。
家里,田氏总算等到了赖牙子送健奴来,不过却是可气的,数落道:
“你做事越发不力了,我要的是健奴,你拖了这些日子才来,又给我带的什么人!”
只见这些奴隶,都是面目黄瘦,形如柴杆的,哪有看家护院的本事。
赖牙子全然不似从前狗腿子似的,围着田氏奉承,而今爱答不理的,也不正眼看人,帕子一甩,说了:
“健奴都紧着五陵的大户人家了,官宦人家的宅第多高多大呀,才用的上健奴,你这宅院不过十几步,有这些也很足够了。”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带上你的人滚出去,满西京我还买不着健奴了?做生意的不止你一个人牙子。”
金豆原要上茶水的,田氏也不给她喝了,在那里赶人。
“我告诉你,你买不着,从前你家有黎家做靠山,尊你家为财主,有了好人才拉来这里,紧着给你挑,
如今全安陵邑的人牙子都知道了,你田财主家得罪了黎家,连贼都到家里来造反了,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咯!
要不是看在你家还有几个臭钱,我才不来呢!”
“老贱妇,看我不撕烂你的蛆嘴。”
如今幽州那头打了胜仗,岭南水患也熬过去了,卖身为奴的少了,奴价又涨回了从前,甚至高过先前。
赖牙子的生意好做了,也越发狂了。
田氏厮打着将她赶出了门。
趁金豆下半日卖了卤食在家看门,又和街坊们说了,请他们留神照看些,便套了牛车亲自去了一趟城内的西市。
这里是大市,牙子很多,顺着列隧走过去,不少
的奴隶和牛羊同圈,竟都没有健奴,都是尚小的,干瘦的模样。
寻找到一栏干净处,里头都是身高马大的健奴,穿的也干净体面,田氏好声好气问了:
“这样的什么价钱?卖给我家两个看门用的。”
人牙子道:
“这些都是有定数的,安陵邑的晁邑令家两个,茂陵邑黎家两个,司隶校尉家两个……你是哪家的?桑树巷田家?没听过,去去去!”
会卖身的,向来是家穷,吃不起饭的,身强体健的很罕见。
有的是他们在市廛养壮的,调教好的,做的都是官宦人家的长线生意;
有的也许是在上家犯事被发卖的,只见一个人牙子叼了根草,将一个健奴拉来了给田氏,说:
“吃醉酒打残过人被卖出来的,你家要不要?”
田氏头也不回的走了,白费了半日工夫,一个也没买着。
越是知道健奴难买,也越发感念宋氏的好,将五福六谷送来了,起码守着食肆那头。
她也没有那么大的脸,再管人家张口的,不过她自己在家留神,提防有人作乱罢了。
同时每日不断的招了街坊们来家里编斗笠,编一具,比从前多给两个钱。
姑子们吃过朝食聚在这,直到日落时分才散,连那游手好闲的吴斗,也被刘老姑拽来了。
还有肖姑他男人,没揽到啥泥瓦活的时候,就来这编斗笠。
斗笠足够了,便编苇草席子、灯芯草的鞋、蒲扇。
夏日炎炎银豆拿到槐市去卖,总有买的,既能挣了钱,又能聚了人气。
吴斗吹嘘道:
“别看我生的瘦些,打架没吃过亏,再有人敢来,我一脚踹飞一个!”
逗的满堂发笑。
“田姑这里又近,又能挣着钱,我家伙食都好了,若是他们要毁了这里,我头一个不依,咱们这些姑子伙着上,将贼人制服了!”
肖姑不让道。
如此一直相安无事,下半日嘱咐了金豆给街坊们画记号记着件数,出了趟门,往高市寻女儿去了。
“你这样连日的忙,好几日都没回家了,瞧着脸也尖了,瘦了不少,阿母炖的骨头汤,你空了记得吃了,补补身子。”
季胥因担心食肆这头被做祸,这些日子都宿在后院了,送了田氏出门时说:
“这里就是食肆,你女儿也是做这个的,还愁吃不着骨头汤呀,阿母还大老远的送来。”
“你这滑头,阿母几日没见,想你了,寻个由头来见你也不能了?”
田氏捏了她的鼻子道,
“你能做,可总是顾不上吃的,眼瞧都瘦了。”
季胥搂着卖乖说:
“只是怕累坏了阿母,那骨头汤我一定记着喝。”
母女亲热的模样被落在远处胡掌柜的眼里,她看的捏紧了扇柄,指甲在手心掐出印子来,典计上楼来回话说:
“食客都找好了,都是和咱们八杆子打不着的,明日平安食肆一开业,便能到她那里去。”
“慢着。”
胡掌柜看着远处笑道,
“也许不用我们动手了。”
只见季胥才目送走田氏的牛车,旁边停下一具双驾马车,奴仆抬下来一个坐漆木轮椅的富贵郎君。
正是鲜有出门的黎家少爷,黎权业,双目冷冷的黏在季胥身上。
第172章
“你近日怎么不到我那里去了?”
他兴师问罪道,季胥说:
“调理那些日子,黎少爷身子也好多了,何况我这里新开了食肆,不大做登门庖厨了,不过想吃什么,依旧可以遣人到我这里来买。”
黎权业的视线从“平安食肆”的匾额落回她的脸上,刁钻的道:
“烟熏火燎,有什么好忙的,你缺钱使找爷要就是了,还能少了你的?”
“那哪能一样,到底自己赚来的更安心,过去我大母说了,手心朝上的日子可不好过,再说我也喜欢做菜,黎少爷既然来了,可要进店坐坐?”
“我不坐,也不吃你做的菜。”
黎权业有心赌气道。
“那黎少爷请便,我先去忙了。”
才撤身,又被他拿话问住:
“是你亲口和夫人说,不愿做我的下妻?”
季胥认下了,
“是我说的,哪怕嫁个市井之夫,一心一意的过一辈子,也不愿到官宦人家为下妻,仰人鼻息的过日子。”
“这就是你的狭隘了,宁为富家妾,不做贫家妻,我也听说了满香楼为难你的事,倘若你点头做了爷的妾室,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黎家的妾室就好做了?我听过不少转赠姬妾的事,倒不如我自己在这里立足为好,起码自由,做的是我爱做的,我想我和你也说不通这件事,黎少爷若是为这事来的,就请回罢。”
“谁要转赠你了?你说上这么多,无非是想做正妻,你出身低微,实在高攀不上,若是伺候好了,以后抬你为侧室。”
季胥还是在庾氏跟前的那番话,黎权业变了脸色,红了眼圈说:
“你可知道我大父是大司农,专管钱谷租税,你若不肯依我,这平安食肆也别想开了。”
“黎权业,你要是还念我一点好,就别使下作手段!”
黎权业却走了,走之前说:
“我等你回心转意。”
翌日,高市的市长,并市吏随从闯入了平安食肆,说道:
“有食客来报,你这食肆卖了不干净的东西,吃了闹肚,今日起,闭店彻查!”
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店内的食客赶走了。
季胥想见那吃坏肚的食客,也被驳回了,细问何日吃的,吃的哪样,也不被理会,她明白这是权势压人,心里气的难受。
田豆更是气的浑身乱战,拦了这个,说不能抢,扯了那个,说不能搬。
蚕豆捏拳说:“你们到底要查多久!”
那些市吏将后厨的食材尽数搬走了,其中那积怨的卢市吏尤其嚣张,进到后厨先踢翻了两笼菜蔬,还把卤肉往自己怀里塞。
“你们查食材,凭啥抢钱?”
算账的陈车儿抱着钱匣子不肯撒手,这都是今日收来的钱,还没入账的。
被那卢市吏一脚踢开,将匣子里的钱全倒走了,和他的同僚瓜分个干净。
大牦本来抱了一盆洗好的盘盏,从后院进来的,全被他们抢去摔个粉碎。
后厨好像飞蝗过林,光秃秃的,剩的只是一地狼藉。
“有了结果自会告知与你。”
那市长说了,一行人走时,才把合伙压在地下的五福六谷松开,将他们撵到外面,大门一关,在门口锁了把官府的大铁链。
秋姑在那里气的跺脚:
“菜是菜农在地里现摘的,肉是屠户那里现宰的,就是有剩的,东家也分给我们带回去吃了,从不许第二日再用,哪里就要吃坏人了。”
才从里头被赶的季胥,愣愣的走出来,如今天热了,一行人站在大太阳底下,旁边围的都是看客,对着指指点点。
她听着只觉脑里嗡嗡作响,眼一黑不醒事了,远处的胡掌柜看了,面有幸灾乐祸之色,说:
“大开店门,迎客!”
“东家!”
“小姐!”
桑树巷田家,金豆去请灞桥的马道姑来切脉看诊。
“我们家小姐遭了气,倒在了高市,这会儿灌了豆水还是不醒。”
金豆一面说,一面加鞭赶牛,把马道姑颠的左右摇晃,田氏是她的熟客了,见她为女儿急的满头大汗,也不说那些唬人的来骗人家买符烧水喝,实话道:
“劳心劳神,体内亏虚,满头的冷汗,恐怕遭受了什么打击?我开一张方子,你们抓了药,煎了喂给她吃。”
“是了,是了。”
田氏心疼的眼泪鼻涕一把,命田豆带了方子抓药去。
渭桥上挤的都是百姓,在那里看班师回朝的汉军。
“听说和匈奴的仗打赢了,斩了上
万的匈奴,还活捉了他们的瓯脱王呢!”
“这么着,以后的边市又能开了?”
只听靴子马蹄踩的山响,那些军士打了胜仗,从函谷关一路进来,都是气宇轩昂的,道旁桥上的百姓堵在那喝彩。
田豆无心看这些,在里头挤来挤去,可算挤到了药肆。
药肆的伙计也站高在一具驴车上,对着那些汉军指指点点的,听见田豆说买药,故意的装作没听见,田豆骂道:
“你们的耳朵聋了不成!再不下来替我抓药,告诉你们掌柜,把你们的皮揭了!”
“急什么,财主家的丫头就狂成这样?”
伙计不情愿的替她忙了,将药柜倒腾着撒气,说,
“难怪连黎家都得罪了去。”
“拜高踩低的东西,忘记你们狗腿儿似的围着我家打转的时候了!”
“哼,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家高市的食肆都开不成咯。”
伙计们看扁那些奴籍的,摆谱是想敲两个钱的,换作圆滑的金豆便塞给他们买个好了。
可田豆是个刁钻的性子,反而冲到后头去叫掌柜的,伙计这才不磨蹭了,将药抓好给她。
田豆呸了声,抱着药忙忙的走了,煎了一副,田氏喂给季胥吃下。
马道姑又替她施针,到了傍晌的时候,季胥忽的吐了,田氏用漱盂接了,一面替她拍背顺气,说:
“吐出来就好了,马道姑说这是你体内的秽物,吐出来就好了。”
季胥果真能坐起来了,进了碗米粥,只是连日身体一直懒懒的。
也许是绷着的那根弦断了,思多食少,总是气虚体弱,也不大下的来床。
三日过去,去官府打听消息的金豆回来,仍是摇了摇头,说:
“还是说在查,将我打发了。”
是日一早,金豆推了独轮车去交门市卖卤食,又原样的推了回来,气的抹泪说:
“说是有人吃了咱们的卤食肚疼,那里也不准咱们卖了,连这个月的市租也不退。”
金豆是被那里的市吏赶回来的,说是强卖就抓她去服苦役。
才说这事不久,去槐市摆摊的银豆也原样回来了,理由是她们晚交了市税,苍天作证,她们从不晚一日的交市租市税。
按季胥交代,还时常的给某几个市吏塞好处,可他们全都翻脸不认了,只管不准她们再卖,田氏咬牙骂道:
“欺人太甚,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也不敢骂大声了,屋子里季胥吃了药才睡下。
吩咐金、银豆将这事瞒着季胥,恐怕她听了动气,自己出门去了,在交门市大叫薛市吏。
“薛市吏!薛市吏!”
薛市吏素日得了她家不少好处,如今在市楼避而不出,田氏便在下头骂:
“姓薛的,你说清楚!到底谁吃我家东西吃坏了肚子!分明是你们捏造是非,欺负我们寡母一家。”
附近的小贩对着指指点点,素日争的你死我活的,见田家落水了,也有点兔死狐悲的感伤。
“都是得罪了黎家。”
“从前多好的生意呀,说不给卖就不给卖了。”
金氏也在那里看,她儿子季虎孩如今也帮着卖粱饭肉羹,挣钱还无盐氏家的借贷钱。
后来杜贤开了门,将田氏放进市楼了,薛市吏无奈赔了她二两银子,
“你们得罪的是上头的人,我小小市吏哪里护的住呢,这是前日你家才给的钱,还给你罢了。”
家中两处摊子被闭的消息,一日之内便不胫而走了,次日,院门口堵的都是要债的典计。
金豆,并车儿在外拦相劝,金豆道:
“不是还没到划账的日子,素日我家可有一天短过各位的?各位典计别急,进来吃杯茶,有话好商量。”
“我们不吃你的茶,只管将钱拿来,我们划了账,好向东家交差,”
这些典计拿着账册说,
“城东药肆,账上欠银十两。”
“直市商货肆,欠银二百两!”
还有肉肆、酒肆……都是从前记在账上,按月一次结清的,如今听到风声,都提前来要账了。
其中要属直市的商货肆欠银最多,这还是当初为平安食肆置办器皿案席,各式的陈设欠下的。
那时积蓄都用在建楼上了,只留了一笔周转的钱,这项大头便欠下了,那时平安食肆风头正劲,都传靠山是黎家,因也能记下这么大一笔账,这会儿自是不能了。
外头的吵嚷传到东厢房了,季胥问缘故,田氏还有心相瞒,怕她听了气的难受,因道:
“近日有班杂耍的在这附近逗留,也许街坊们看热闹呢,先吃了药。”
季胥才吃了药,只见金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似有话和田氏说。
季胥招她进来说,金豆只管把眼望了田氏,她便知道有事,
“你别看我阿母,外头怎么了?”
金豆实在拦不住,只好全盘托出了,季胥听了急的吐了口药,田氏在那里替她捶背,擦嘴,
“我说你病还在身上,别操心这些事,才吃的药吐了可怎么好,这钱本不该这时候还,他们提前来要账还有理了?照我说将门闩了别理他们。”
“阿母,我没事,闭门不出不是办法,金豆,放他们进来,令车儿将账册拿来。”
季胥强撑出去了,捧了钱匣子,在堂室见这些典计。
第173章
“女娘可别为难我们,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能欠了,恐怕再拖就要成烂账了。”
“何尝不知催债讨人嫌,可咱们也只是替人家做事的,没法子呀。”
典计们见她清账,到底把话说软些了。
“我也知道各位的难处,欠钱没有不还的道理,这就替各位结账。”
只是她的食肆才开了一个多月,加之开业酬宾,多有贴钱引客的,算下来,挣的不多,加上其他两处小摊攒的,并先前留着周转的,勉强能有三百两。
前阵子兴建门房,有了二十两的开销,这里又有一笔二百两的大账要还,其余的账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有六十两。
将账清完,就剩二十两了,钱匣子都变轻了,她的心也轻了。
这里典计们散了,她又数了钱,将雇工们的上个月的月钱结了,其中两个楼下跑堂的姑子各六百钱,秋姑兼顾揽客,是七百钱,车儿一两,大牦三百九十钱,并四豆,五福六谷的月钱,金豆先来且做事老成,是六十钱,其余三豆如今都是五十,五福六谷同样。
这里一共去了将近四两。
“张姑王姑的,就劳烦秋姑替我送给她们了。”
这是说的另两个跑堂的姑子,她们都是在安陵邑有家室的,如今不在这。
自食肆被查封,秋姑因无地方住,便暂时在家里和四豆住在后院同一间,车儿则与五福六谷住前头的门房。
秋姑看了那些讨债的,将她的那份推还回去了,
“她们两个的我不好做主,你说送去,我便送去,只是我的便罢了,我被扫地出门,亏的有胥娘给的容身之所,如今还让我借住在家里,这钱,就当是我的房钱了。”
“当初是我揽了你们来,说好给吃住,原是想长长久久的做下去的,有了这样的事,是我想的太天真了,趁我还有,就都拿着罢,这是你们应得的,别为我难受而不肯收。”
劝了他们,挨个的将钱发下去了,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一屋子却都哭哭啼啼的起来。
其中陈车儿还是收到口信,千里跋涉来为她做事的,不曾想只短短一月就要散了。
季胥心里难受,可全无办法,蝼蚁怎么能撼动大象,陈车儿也低头在那里用袖子擦泪。
“我累了,趁这阵子歇一歇好了。”
散了众人,季胥将房门闭上,独自躺了。
田氏在门外担忧的踱来踱去,正想敲门,隐隐听的门内淌眼抹泪的啜泣,将手放下了。
如今不仅欲告无门,除了宋氏,那些交好的官宦夫人,都对家里避犹不及,登门拜访的帖子纷纷送去,没有一家愿见的,这就是全无出路了。
她这女儿一向坚韧,鲜少的掉眼泪,开食肆是她从小想做的事,眼下被毁了,和摘她的心肝有什么区别。
哭吧,哭出来也许好些。
田氏守在外头,等声音止了,才进里头将重新煎好的药劝她吃了,将她搂在怀里,
“还有阿母呢,不怕,不怕……”
半个月过去,田氏一身灰尘遢邋的旧衣,从码头回来。
从前被她厮打过的,卖切肝的郭大郎幸灾乐祸道:
“这不是田财主吗?你不在家享福,咋跑到码头又搬又扛了?”
卖煎鱼的李姑子也是从前算计卤食摊,没落着好的,指着后头回来的二凤笑道:
“瞧她满身的泥点子,像不像长了斑点的花狗?”
季凤如今也不读书了,那日苦苦求田氏,叫她出来做活,说:
“我就不是读书的料,天儿一热,在那里光打瞌睡了,不如出来替家里赚钱,一直都是阿姊挣钱,处处为我,替我着想,如今我大了,也能好好的爱护她了。”
这二女儿就像她,心粗,几分的奸刁,不是细心读书的料
,照她看,出来做活也没啥不好的,田氏便答应了。
后来在高市的一处官营作坊做学徒,好在那里不归大司农管,属于少府管辖的,没人故意刁难她,季凤这半月来一直在那,学做陶器,多少挣几个钱。
家里的四个豆也不忍卖给人牙子,如今田豆、蚕豆,也跟着季凤在作坊做活,这会儿一并回来了。
母女泼辣的回呛了他们,依旧回家去了,到了门房,才将身上藏的东西拿出来。
只见田氏从腰上抖落不少麦子出来,照她教的,季凤也藏了两个红陶碗回来,对着敲了敲。
“这好,能值不少钱。”
田氏说。
田豆则掏出来两个别致的陶耳杯,唯有蚕豆胆小,不敢偷,田氏教道:
“不敢拿就罢了,毛手毛脚的,被发现了反而讨打,只是别告诉了你小姐,否则我先打你一顿,将你发卖了去。”
说着将各样来路不正的东西藏在了门房,住这间的五福六谷两个,最近跟了阳城老爷,去请他主事的大户人家那挑砖担沙的盖房子了,都是出力的活。
“身子才好点,就折腾这些个,快别忙了,累坏了。”
进了内院,只见银豆去蒙学接小珠了,金豆在厨房弄杂碎,季胥在那里新烧一釜卤汁,额头上都是细汗,她倒不觉累,
“做这些反而好些,阿母,我想明天拿到渭桥头上去卖,就像从前在老家似的。”
因渭水上人多,虽未建市,却也有流窜着卖货的货郎,市吏禁而不止。
他们会挑着时辰来卖,卖的多是皂荚、竹盐、燔石之类的小杂货,也有卖鸡鸭蛋的。
家里三处摊肆,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那食肆到现在还被官府锁着,贴了封条,说是里头的东西都是证据,一概不能动。
“那里人多,踩着你怎么办,挤坏了你怎么办。”
田氏劝了一番,季胥仍想去,她说:
“就当是从头再来了。”
知女莫若母,田氏便嘱咐道:
“挑着早上不热的时辰出去,太阳大了可得回来啊,这样的三伏天只怕你受不住。”
季胥应了,次日,便和金、银豆,三人分别提了篮子,沿渭水卖卤食了。
许多人认出是一金女娘,也吃过她家有名的卤食,
“交门市如今有好几家卖卤食的,都不是你这个味。”
“还是你的正宗呀!”
这里才卖的正好,只听说:
“市吏来了!”
便叫四周先散了,季胥也提了不显眼的篮子,就和过路似的。
那市吏却越过卖皂荚、鸡蛋的,专向她来,一把抢过她的篮子,将卤食一股脑倒在地下,用脚踩了个稀巴烂。
“不许你卖,她的东西吃了坏肚,都不许买她的!否则将你们抓起来!”
“我的东西究竟吃坏了谁?你说,你说清楚!”
季胥不放手的抢了,被一把推倒在地,那些好好的东西都被糟蹋了,因她争时挠破了那市吏的手,他还想报复。
“算了,算了。”
被另一个拦了,在他耳边悄悄嘀咕了什么,两人才放过她。
只见渭桥头上热热闹闹的,人家的就能卖,一个卖竹剑的货郎哄了小孩说:
“小郎,买只竹剑,像汉军那样斩杀匈奴。”
小孩甩了竹剑问他阿母:
“我像不像羽林中郎将!”
这话正说完,只见街上打马而过一队羽林郎,行色匆匆的叫路,
“让开!让开!”
才买了竹剑的孩子指着“羽林”的旗帜,满是雀跃,
“是羽林郎!阿母,以后我也要做羽林郎!”
季胥被推在地下,才捡了自己的篮子,只见前方马蹄踏起一阵灰尘,有心躲避,可起来太猛,眼前反而发黑。
好在是一个心好的老姑子扶她到了街边,扶着一棵桑树才缓过来,虚虚抬眼看了那只路过的队伍,只觉前头为首的略有眼熟。
那老姑子替她捶背将气顺下了,说:
“女娘,瞧你满头的冷汗,这是怎么了?”
季胥无心这些了,紧抓着老姑子的手问:
“老姑可认得出羽林郎为首那个?”
“自然认得了,汉军凯旋时,我就见过他坐在马上,原是籍籍无名的关外侯,立了军功,如今成了羽林中郎将,街头巷尾的小儿郎,都立志要做他手下的羽林郎呢!”
“关外侯……可是封邑在青州的牧平候?”
季胥心里抓住点什么,面有激动。
“这我倒不清楚了。”
“就是那牧平候,据说是封邑只有五百户的小侯。”旁人道。
是他!
不知他有没有门路,能否帮一帮自己,除此外,她再想不到有心有力能和黎家抗衡的了,就是有一点希望,她也得去试试,因问道:
“羽林郎这行是去哪里的?”
他们都说不知,不过季胥问到了他的宅邸,据说是新赐的宅院,在二千石高官、齐楚贵族之后云集的长陵邑。
她没有力气骑马,因而雇了辆便宜的牛车去了长陵邑,只见这里都是高门大第,香车宝马。
季胥坐牛车到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对那些看门的家丁问路,也是爱答不理的。
好在才刚的卤食卖了二十个钱,季胥塞了这些钱,才有给她指路的,
“羽林中郎将?在炽盛街,大门上还没来得及镶扁的那一家就是了。”
季胥如愿找到了,请车夫到桑树巷的家里去要僦钱,再捎个口信,
“找田姑,她看到这篮子就认识了,就说她女儿来找一位故人,晚些回去,叫她别担心。”
车夫去了,吱吱呀呀的牛车落在这家的家丁的眼里,分外的嫌弃。
只见车上下来的女娘,打扮的寻常,才被太阳晒的脸上通红,反而朝自己府上来问事,
“老伯好,这里可是羽林中郎将的府邸?”
那做老了的家丁有心捉弄她,说:
“不在这里,你往华阳街去。”
季胥就是才从那问路过来的,离这里很远,她看了,炽盛街只有这家没镶扁,一时不知到底谁在骗她。
只是身上的钱都用完了,也没有再可以打点这家丁的好处,不过先前那个给了钱,到底可信些,试着在这里等等罢了。
“这里不能站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那家丁又驱赶道,季胥便下了台阶,在道旁的一棵树荫下等。
大暑天的蝉鸣不绝,地下蒸腾的一股热浪,季胥不住的拿帕子擦汗。
可这心里并不像从前那样懒懒的,带着盼头张望向来路,反而能强撑住了。
“那是谁呀?”
门口才回来的家丁指着树下问道。
“说是认识咱们中郎将的,谁理她,我打发她走,她倒不走,晒的她那样。”那老家丁偷笑道。
这门前车来车往,不少来给中郎将送礼的家眷,季胥见了,也就知道自己没
找错地方。
且听那老家丁对那些华服贵人奉承的口风,中郎将一大早因公外出了,暂未归家,她也就越发坚定的等下去了。
直到太阳西斜,又来了群说是给修园子的工匠,那门上的人老家丁待他们也是鼻孔朝天的,为难了一阵子,才放他们从侧门进去。
其中一个栽树的姑子,背了些树苗,见季胥独一人在这里,和她搭讪了一会儿,指着那耀武扬威的老家丁说:
“满府就他最狂,专为难我们。”
又好心的给了季胥些水喝,她等了大半日,实在口渴,不大好意思的喝了。
“你和我女儿一般的年纪,也不知要等多久,拿着喝罢。”
那姑子将她的水都倒在季胥竹筒里了,见前面工头在招他们进去了,匆匆的走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她脸上有了神采,只见来路那是打马的常服男子,见到她,也是一脸欣喜的下马来认。
“胥!”
是家乡做过游徼的尤鲁,后来跟随尚在微末的庄盖邑出来了,一面高声说话,一面领她往府内去。
“兄在函谷关一带办事,夜里方回,幽州一别一年多,你可还好?既来了,也不到里头坐等。”
见她只说这年如何,避而不谈在外头苦等的事,便知缘故了,撂下脸对那家丁骂道:
“老畜牲!你敢为难她!”
见中郎将的异姓兄弟这样看重她,那张狂的家丁立时跪了,说了一箩筐认罪求饶的话。
只见尤鲁引了人抬脚进去了,和她说:
“这处旧宅留了些刁奴,迟早发落了去!”——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因为见面和预估有出入,文案改了下[抱抱][抱抱]
第174章
尤鲁说着请她到厅上坐了,立时有丫头捧了茶水来。
“咱们早也该见了,只是先前从因为燕王案才从幽州回来,不几日又到那里打仗去了,一直不得相见,今日你来,一定要见了兄长再走。”
说着请她喝茶,尤鲁自己也端了茶呼呼的牛饮起来,听她说到如今的难处,掷杯拍案道:
“好个黎家,好个黎权业,仗着祖父是大司农,欺压你至此,我这就杀上门去,将那龟孙提来问罪!”
行武之人速度快,提了案上的一柄大刀,眨眼便冲出门去了,季胥忙的相拦,可赶不上。
好在是被厅门口那的一个男子拦下了。
“长平万万不可。”
只见是个一身半旧禅衣,手持折扇,难掩文气的年轻人。
“陈先生为何拦我,那老不修的先前在朝堂为难我兄,如今还纵容他孙子为难兄长的故人,我就用这把刀,将他的胡子鬓毛剃光了,丢在大街上,让他这世代勋贵,也尝尝颜面尽失的滋味!”
陈卷说:“你当朝顶撞大司农,将军令你悔过,休要再惹是非,否则连我也不能护你。”
又和季胥作揖说了:
“女娘本不该来的,才刚我在外头也听到了你说的事,只是大司农位列九卿,我们将军虽说立了军功,可官职仍在其下,且根基不稳,若说女娘还念旧情,实在不该跟我们将军开口说这事,还是请回罢。”
九卿之一的大司农,秩次二千石,羽林中郎将如今虽说风光无两,但乃是光禄勋的属官,比二千石,“比”则是秩次略低二千石,乃在大司农之下。
且大司农本就轻看了将军,竟敢当朝耻笑将军为关外侯,但瓯脱王一事上还需拉拢大司农,此时绝不是多事的时候,陈卷如此想道。
季胥见陈卷一脸难色,便知这事难办。
心虽灰了,但以己度人,她和庄盖邑虽说有些交集,但也就是同县的旧识,交情尚浅。
没有为帮了她这外人,使得自己以下犯上,官途坎坷的道理,她听出了意思,便也不去强求令人为难了,说:
“是我考虑不周了,一时心急了贸然上门,反而给尤兄弟添了场气受,我这会儿知道难办,也就不再说这话了,天也不早了,叨扰这会子,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尤兄弟留步。”
陈卷作揖让身供她出门去,抬手将尤鲁止住了,看着那渐远的背影说:
“你若真心想将军好,便瞒下今日之事,也不要与她往来。”
尤鲁气的一拳将廊柱砸了个大洞,
“这京官做的可真憋屈,还不如打仗来的痛快!”
季胥还记得来路,出了这府邸,一路也招不到载人运货的牛车驴车,好在是遇到一个给官宦人家送柴的老翁,夕阳西下,驾了辆空的牛车,好心将她捎出了长陵邑的地界。
到了渭水边上,市井之气更足了,她招了个僦人,在天黑前将她送回了桑树巷。
可巧田氏也从码头回来了,在巷口给了僦钱,说:
“这一整日去哪儿了?你们才出去不久,金豆银豆他们的卤食都被市吏抢去糟蹋了,提了个空篮子回来,只有你不见回来,我在渭桥上找了一圈,正急呢,家里来了个要钱的僦人,拿着你的篮子,说你在长陵邑见故人,是哪个故人?”
“就是那牧平侯,听说他如今迁升了羽林中郎将,本想求他帮忙的,后来才知不妥,就回来了。”
说着,替田氏拍打了身上的灰尘,
“阿母今天累不累?”
“你阿母我最会躲懒,还能累着?这衣裳故意作脏的,倒是你,晒这一日,脸都红了,晡食我吩咐她们做了凉凉的米粥来,你待会儿吃了消消暑。”
“嗯。”
季胥这一路也想了许多,食肆的事不能解,也就罢了,家里有房子住,有牛车、马匹,欠无盐氏家的贷钱也早都存足在钱庄里,每月都能还上,不用发愁这项上的钱不够。
如今就是挣钱嚼用,她也想好了,去找份谋生的活计,不再苦想食肆的事了。
母女结伴回去,她摸着田氏腰上鼓鼓的,以为她又偷了官家的东西,正要问,却见田氏掏出个荤油渗透了麻纸的胡饼,
“香罢?在码头就远远看到你,才给你买的,还热着呢。
放心,你阿母早早答应你不再偷鸡摸狗了,自然说到做到。”
季胥听她说的真,也就信服了,将这胡饼掰了小块来吃,
“香。”
许久未吃,越发觉得胡饼香了,剩的更大的拿给田氏吃,田氏推给她,
“我才吃了一个,你都吃了去,瞧你瘦的,能吃下东西阿母开心的很。”
“那这剩下的,就留给妹妹和丫头们分着吃,她们想必也馋了。”
“二凤和小珠倒也罢了,都是我生的,那四个丫头,哪有这么多好的给她们吃,没将她们卖还给赖牙子,都是我心肠厚道了,还想吃胡饼?”
回去将这剩的胡饼,掰了两半,一半给季凤,一半给季珠,故意当着四豆的面说:
“只买了一个,就这一口,还是你们阿姊省给你们吃的。”
金、银、田、蚕豆知道是说给她们听的,都装作不犯馋的模样,各自忙活手中的事,浇菜、扫院子、收衣裳、烧火……
等田氏进屋了,凤、珠两个先后过去悄悄拍拍她们,每人撕了小块,也分给她们吃了,都觉着香极了,默契的没有声张。
只见田氏闩了门,脱了鞋磕出块丹砂来,谁能想到,她把东西藏在鞋里了,也不嫌硌的慌。
这会儿偷摸的藏好了,待攒多了拿去换钱,估摸着季胥洗过澡要回房了,先将席子复原了。
次日起,季胥便在四处找活,她有手艺,只是那些食肆,问了她的来历,知道了她是从前的一金女娘,都不敢要,怕惹祸上门。
经过高市,只见满香楼喧阗热闹,胡掌柜笑容满面的,
“听说一金女娘如今在各处找活?我这里倒缺个杂役,每日刷碗倒泔水,只怕屈就了你。”
“你给多少钱?”
季胥想,她做不了买卖,各食肆又无人敢用,只要这胡掌柜能用她,做个杂役她也愿意。
自从卤食在渭桥头上卖不成,金、银豆便跟了田氏在码头挑货,她原也想去的,起码那里不排挤她一家。
只是田氏不让,说她身弱力小,被那些货也要压扁了,只管在家强饭健体,养好身子。
季胥心里有数,越闲她反而越多思多虑,放不下从前,于是出来找些相对轻省的活了。
“每日十个钱,你做不做?”
胡掌柜道,这是有意克扣过的数目。
“我做。”
“堂堂一金女娘,到我这里来做杂役,你也不怕人家笑话,罢罢罢,我便收了你。”
两具皂盖红幡的马车停在黎家门前,只见一身常服的庄盖邑自里头出来。
边上是气的一脸猪肝色的尤鲁,因他兄长回朝述职,大司农多有挑拣,做弟弟的气不过,在大殿上言语粗鄙,冒撞了大司农黎旦,此番是来赔礼道歉的。
黎旦看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礼赔的,把他憋坏了。
“兄在外杀敌,老东西却看不上咱们行伍之人,依我的脾气,刚才非将他那把老胡子揪下来!”
也不坐车了,解下一匹马来翻身上去,陪行在那具马车边上,直到路过高市,嗅到酒香肉香,心里才痛快些,指着那满香楼说:
“自到京中,常听人家说天下第一楼,一直未到过,择日不如撞日,咱们兄弟两个进去喝个痛快!”
见那车帘纹丝不动,下马来请,
“兄到了这京中,越发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了,什么千金之子不入市,若是不能大口吃肉喝酒,做官还有啥意思。”
不知哪句说动了庄盖邑下车,将这里看了,也闻到了香味,因问:
“我叫你打听的事,如今怎么样了?”
尤鲁倒不敢看他了,只管抬脚先进了满香楼,嘀咕道:
“满长安也没打听着她,也许不在长安,回老家了。”
这里胡掌柜笑盈盈将他二人请上了楼,这是间最好的雅室,云贝屏风,冰鉴,点香插花的,只是里头才散客,一个女杂役还在收拾榻案,背影纤细。
胡掌柜先哄了他二位稍等,外头能听着她低声的教训:
“你如今不是食客追捧的一金女娘了,手脚也麻利点,耽误了贵客这个月的月钱也别想要了。”
“嗯。”
这里虽设冰鉴,可季胥仍忙的一身薄汗,话说这胡掌柜雇她,原是为了看笑话,不承想她坚持了半个月,越发将活儿都指派她来做,今日她这两条胳膊就没停过。
这会儿擦好了食案,重新焚了香,抱了一盆的盘盏铜钟铜壶,在胡掌柜的絮叨中下了榻,穿鞋出门去。
“既如此,我再托扬州的官员打听,若是真回老家了,倒比在京中……”
一语未落,才和里头出来的人相看了,她露出两条细胳膊,抱着沉沉的陶盆,发丝粘在脸上,忙中认了人才道:
“牧平侯?”
便被后头的胡掌柜驱赶了:
“小蹄子别杵在这,挡了贵客的道儿。”
季胥微微点头致意了,便出去了,尤鲁的眼里又是惊,对上庄盖邑的审视又是怕了,遂将实情都交代了。
第175章
季胥在后院井边,用皂角水洗食具饮具,这天是七月中旬,她洗着盘子,想了八月、九月的事。
每年的八月起,全国各地上计,“上计”便是各郡、县、道,统计辖内的户籍、农桑、钱谷出入等情况,一级一级上计到中央,各地每当八、九月份的时候,也要开始缴纳赋税了。
去年家里便是九月份交的税,那时候已经在京城了,买了桑树巷的宅院,记得那时候就为算缗钱,也就是财产税,而紧着卖卤食攒钱。
今年,家里三处摊肆全无,户籍上的财产却比去年更多,意味着赋税更重了。
其中住的宅院价值一千五百两,完好的平安食肆值二千两,六个在册的丫头小厮,按小奴一个十两,大奴一个二十两,共值八十两,枣红马匹四十两,黄牛、黑牛各八两,总家訾值得三千六百三十六两。
有这些,也难怪从前被称为财主了。
只是如今食肆在名下,却因查处开业不得,卖不得。
她也想过卖了宅院,换两间小点的房子,剩的钱也够母女们日子过的不错了。
可宅院的事自从上月底,就托驵侩张二郎在找买家,一直没有合适的买家。
能买的起这处宅子的,多少有些资产,不想得罪了黎家,一概连门也不登,倒有些想捡便宜的市井人家,不过能给的价钱十分低廉,她还不到才卖三成价的地步。
一则亏本,二则卖了房,意味着家里不够住了,须先安置好家里的丫头们,相处这样久了,起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不朝打夕骂,能吃饱穿暖的。
可好人家也不要她家的人,二两银子卖还给赖牙子,她倒收,这就是将她们送回虎狼窝受折磨了。
如今他们四豆就怕这样,都是勤恳干活,尽量的少吃,看着令人心疼。
季胥想了,丫头们到底是财产小部分,就是卖了她们去受罪,也凑不齐税钱的零头,不如叫她们安生待着。
如今她们也在各处做活,都想替家里挣钱交税。
季胥也在这满香楼做了半个月的杂役了,只见旁边堆山码海的盘盏杯壶。
忙过中食这阵子,只听后厨说吃饭,她便洗了手,在腰上的方巾擦了擦。
里头的伙计都坐了,一盆的麦屑饼,一盆的炸肉丁,一盆的苦堇。
这满香楼等级森严,杂役最低等,连肉也不给吃,她拿了个麦屑饼,到自己的包袱里掏出罐自己做的肉酱来,剁的细细的,酱色,油浸浸的,夹在干巴的饼里,拌着苦堇吃。
吃完回去可算洗完了那些东西,每天最踏实的时候,就是太阳落山照在这堆干干净净的炊具上,她拾掇好也就能回家去了。
出门遇上一个质朴的老翁挑了柴,结结巴巴到满香楼外来问,这里要不要柴禾使。
“很便宜,一担十个钱。”
“我们不要你的柴,老东西,分不清什么地方,到咱们这来问。”
那胖厨夫说不要他的,又一脚将他连柴带人踢倒了。
季胥初在这里,也受过他的刁难,也有将她搡倒想动手的时候,不过旁边有劝住他的,像那日的市吏似的,在他耳边嘀咕了什么,他才收手了,但不可避免的每日的说些粗俗不堪的话。
如今见他走了,季胥将那老翁扶起来了,见他柴禾里头有干草,晒干了像菊花,夹杂了三四株。
“老伯,这是白术,根茎可以做药材,拿到药肆卖钱的,混着当柴禾卖不值当。”
从前常去药肆配药做卤料,也见过这白术,后来给人家登门庖厨,不乏要调理身子的,因也翻看淘来的古医卷,识得更多了。
扶了这满身泥的老翁,便驾牛车去接了同在高市,在官营作坊下工的季凤、田豆、蚕豆三人。
她们是学徒,每日管饭,不过一天只有四个钱,这会儿都教给季胥保管,
“阿姊,九月份的税钱,咱家还差了多少?”
每两千钱的财产,要缴纳一百二十钱的税,相当于百分之六的财产税税率,她家今年财产税就得将近二百二十两。
哪怕自从闭店一个月以来,除了小珠,全家出去赚钱,加起来也不过赚了五两,就这些还要掰出一两多,一大家子嚼用。
能有二十两,大部分还是从前剩的积蓄,她算了算道:
“嗯,二百两。”
也就是二十万个钱,凭她在这里做杂役,一天十个钱,要做两万天,相当于五十五年。
一听这数目,满车都焦了心,因季胥自从做杂役,和她们同行回家,她和田豆都不敢偷东西了,怕被季胥发现数落她们。
季凤只恨自己今日没偷拿个陶器出来,少说卖个百钱,岂不比做工值钱?
季胥驾了车,听见她这妹妹嗐声悔气的,看了眼,发觉她眼珠溜溜的转,因教道:
“家里还有些值钱能卖的,距离交税还有两个月,阿姊会想法子凑齐这二百两,你可别想些歪门邪道。”
敲打了她,又问她们,田氏最近可有偷拿东西回家,因从小阿姊向来教她好,教她不能偷抢,季凤越发不敢认,瞒下了说没有。
蚕豆则是听进去了那句“家里还有些值钱能卖的”,眼里都灰了,凄哀的想:
丫头里数我最木讷,连夫人教的也不敢做,必定是卖我蚕豆了……
到了家里,只见阳城老爷家的丫头画儿等在那里,季胥勒了车和她说话,她们三个走了几步路回去了。
不一会儿,季胥也带画儿回来了,到后院牵了那匹枣红的马儿给画儿看,她抚摸马头说:
“家里实在喂不起你了,阳城老爷家有更好的草料喂你。”
这马通人性,原要上等草料才吃的,好想知道家里穷了,连下等草料也吃,不再挑拣了。
只是也养不起,打算将这马,和那头新买的黑牛卖了,留一头从老家跟出来的黄牛,便够用了。
“我们家老爷自从给你家主事了,也渐渐的接了别人家建房子的事,挣了些钱,想买了马匹来代替那羊车,叫我四处打听打听,正好听说你要卖马,这才叫住你问了。”
画儿看了道,
“这马可真不错呀,四十两银子你愿意卖?”
“愿卖。”
这马还是宋氏送她的,如今没有夫人请她登门庖厨了,宋氏因带小幺来了家里探望过两次,听说生意上被庾氏使了绊子,亏损了千两,家里再缺钱,也不敢张口去向宋氏借了,季胥因道:
“只是,我得罪了黎家,如今黎家为难我,也许就是要我凑不齐税钱,母亲关大牢去,好些人家都不敢接手我家的东西,如今我也不好瞒你,你家要了这马,也许有被离黎家为难的风险。”
“好,我回去和老爷夫人说明了,再答复你,我阳城家祖先可是梧齐侯,想来也没啥可惧。”
这马也许知道要卖它,眼睛都湿了,第一次不温顺,不愿回马厩里去,季胥心里也是不舍,可不得不卖了。
“一金女娘呢,一金女娘死哪去了?还不来将这碎了盏子扫干净。”
翌日,满香楼的胡掌柜楼上楼下的叫唤,她分明说季胥如今不是一金女娘了,却还管她叫作这个,尤其当着那些食客的面,叫的越响。
“我在这里。”
胡掌柜将雅室的门拉开,只见这里收拾好了,她却不出去,
“小蹄子,仗着这里有冰鉴,你敢到这里偷懒!”
说着要来掐她,季胥才来的时候,不防被她掐过一把,特别疼,胳膊都紫了,这会儿绕案在她对面坐了,拿话引住她,说:
“胡掌柜,我有笔买卖与你谈。”
“九月份纳税,你的财产成了你的累赘,那时就是你给黎少爷做下妻的日子,如今还有什么买卖可言?”
胡掌柜笑了道,心知她们全家做活挣钱,不过挣口吃,挣点穿,税钱别妄想。
“我的财产如今的确是累赘,可我的方子呢?平安食肆的卤食,多少食客为这口下酒菜来的,我将它卖给你,你这满香楼,越发稳坐天下第一楼的名头了。”
这方子家里一直保密的很好,就是丫头出去配料,也从不在一处药肆买全了的。
“谁敢接你的烫手山芋,不是自找不痛快吗,那宋虔婆就是例子。”
“我姨母与我家要好,是人尽皆知的事,可胡掌柜不一样,你从前算计我,如今刁难我,谁都知道你我不和,你买了方子,风口上的确用不得,
可五年六年,十年八年呢,黎家少爷的早也忘了我是谁了,那时也许我撑不下去回老家了,你捏着这方子,就是全西京独一家了。”
说的胡掌柜心动了,京中卤的吃法颇为有名,都称一金女娘做最正宗。
虽说市井吃食,价贱些,但她满香楼一做,也就值钱了,
“这卤食的方子,你卖多少钱?”
“二百两。”
胡掌柜摇摇羽扇,却说了:
“我只能给五十两。”
这小蹄子户籍上一区宅院,一处店肆占大头,要交多少税钱她算算也就知道了,这方子虽说难得,她可不能给满了,万一真教她缴齐,事后抖落出去了,也不全是她胡九娘帮的。
“一百两。”
“我只给五十两。”
黎家,
“老爷,中郎将要见您。”
“不见。”
只见这处书房雅致怡人,年过半百的大司农黎旦在那里对着一卷书翻阅。
“他让我将这个给您,说是见到这绶带您就有空了。”
只见不是什么高官的紫绶青绶,不过是六百石官员配带的黑绶。
黎旦对着思索了片刻,却大变脸色,像沾了什么疫病似的甩开了。
小厮来请,等在外头的庄盖邑抬脚进去了,到了书房,寒暄一番后,黎旦道:
“不知这绶带是何意?”
“去年冬,岭南水患,粮价飞涨,均输令张右奉命运粮前往岭南平抑粮价,年后,漕船照例的运了当地的一船缣布返回关中。”
均输令秩次六百石,是这掌管钱谷租税的大司农的属官,说的是黎旦手下的事。
“这我就更不懂了,这本是他们份内的事,均输令在各地本就是丰则籴,俭则粜,那里粮价高而售粮,缣布价低则收布,回运至关中,”
说着给他斟茶,
“说起来,中郎将在吴地做田啬夫时,还与当时的均输令有过照面呢,我常听说吴地是鱼稻水乡,不曾想养出中郎将这样勇猛之人。”
庄盖邑不吃他的茶,眼看黎旦这张老脸变了变,说:
“漕船运布无可指摘,可船仓底下还运了七个奴隶,到岸后,死了四个,且尸气与水气浸淫已久,秽气恶臭,就是尚活着的三个,身上也有疵斑坏疽,
均输令胆小怕事,主动到大司农面前认下了漕船运人之事,您秘而不宣,令其烧了了事,可如今均输令也染了疫病,大将军令我追查疫病之源,黎公说说,我该如何答复。”
“我听说函谷关早有一二例疫病,乃发现在张右染病之前,可见源头并非张右。”
“那些是张右不忍烧死,放过的三个奴隶,这证词便来自其中一个。”
这张右纵容船夫贪点蝇头小利,将货船运了人牙子在岭南收来的奴隶,惹出这起事,他也难逃御下不力的责任,黎旦这会儿再不能辨了,中郎将宿卫宫城,奉大将军之令彻查此事,说的如此详尽,手里又有证据,这会儿道:
“你想要什么?”
“我要黎公办两件事。”
庄盖邑说了,将那方黑色绶带拾了起来。
“你你你……此乃秽物!张右的秽物!”
黎旦忙的避到另一头,生怕他将这脏东西丢到自己这里。
“张右染疫已故,其物俱焚,我如何能得他的绶带。”
说话出门去了,将这绶带拍在了尤鲁手中,尤鲁忙的系上了,跟着翻身上马。
满香楼,
“我只给五十两。”
胡掌柜笑盈盈说了,肯定她会答应似的,果然,季胥想了,终究点头了,
“好。”
剩下的她再想法子,换作卖给那些学她做卤食的市井小摊,只会比这个价钱更低。
这雅室里就有笔墨,胡掌柜催她将方子写下来,
“快点呀,写完将外头的碎盏子收拾了,后院堆的碗还等着一金女娘洗呢。”
只见季胥提笔写了。
“快点。”
才写到第十三味,只听外头一阵吵嚷,
“平安食肆解封了?”
“平安食肆解封啦!”
第176章
季胥到窗前远远看了,只见食肆那里围住不少的看客,又一路下楼往那里去。
“哎,哎,小蹄子,还没写完呢!”
面前的方子才写了十三味,的确和外头流传的一样,据说是程公当街品出来的,如今市面上的卤食,也多是依据这十三味来做,可味道离二十八味俱全还远着呢,胡掌柜见她撂下笔出去了,因叫道,
“碎盏子还没收呢!再不回来我扣光你的月钱,一个子也不给你!”
只听脚步早已走远了,她也到那窗边看了,人群里果是这高市的市长,并一些属官,竟将那锁了一个多月的铁链解开了!
黎家的残腿少爷闹了这么大动静,她只当是个痴情的,定能将这一金女娘收至府中,入了黎家的门,这高市也就再无一金女娘了,平安食肆自然不是她满香楼的对手。
可这会儿算盘全然落空了,她怎能不气,牙都要咬碎了,手里的羽扇被捏的嘎吱作响。
话说季胥已经下了楼,太阳底下向那食肆去了,偶尔避让一下车马,都是急切的。
好容易到了这跟前,果见那封条被撕了,平安食肆的大门恢复了原状,那市长当众说:
“此事已查清,是那人自己吃了隔夜的饭菜,才闹肚的,都是误会,与平安食肆没有半分干系,一金女娘可以正常开业了。”
季胥推门时,只见招下来一道灰,阳光洒到里头,地下也是薄薄的灰尘。不过各式食案、坐席,还是她们被赶走时的样子,就是布了尘,也是能擦干净的,起码没被那些贪心的市吏搜刮走了。
后厨的铁锅里生了锈水,地下的菜叶子干巴了,这些同样是可以收拾的,季胥摸了这里的灶台,那种不实之感才消失了。
这是真的。
“我就说,平安食肆怎么能吃坏人,我这舌头,新不新鲜还能尝不出来吗?”
“就是呀,定是那些黑心肝的故意栽赃陷害,可算还人家清白了。”
“以后咱们又能到这里吃好菜咯!”
“多谢各位,只是里头还乱着,待我重整开业了,一定好酒好菜招待。”季胥转了一圈,出来道。
积怨的卢市吏跟在市长后头走了,回头看了眼那里的风光,不解道:
“怎么这会子反而放过她了?是黎家不与她计较了?还是她找着了新的靠山?”
“这种事我们哪能知道。”同僚道。
卢市吏心里难免战战的,查店那日他可是最狂的,连吃带拿,还借职务之便,抢了钱匣子,这会儿哪还敢嚣张,夹着尾巴走了。
家里,也同样收到了交门市、槐市两处摊子解封的消息,市吏在外头叫门。
只有一个小珠在家,蒙学那里说是如今暑气盛行,易生疟疾,叫小学子们都回家待学了。
往年来说,这时候是不放假的,因各地不少寒门子弟求学,还要兼顾家里的农活,因此还保留了春耕秋收放假的传统,蒙学也是这样的放假规矩,恶劣天气另说。
如今才值七月,倒提前放秋收假了。
因此季珠便在家里,温书做活,才戴了脸盆大的斗笠,在菜地拔草呢,热的脸蛋红扑扑的。
听见外头一个市吏在叫门,不过她也不敢开,怕是哄小孩的拐子,只悄悄隔着门听了他说的话,等田氏中午回来,学给她听了。
“摊子解封了?那人真是这样说的?”
田氏又惊又疑,忙到交门市看了,那原先卖卤食的摊子,上头的封条可不是撕了。
“田姑,可是撑不下去今年这个秋,答应把女儿给黎家了?”
“早也该这么做了,黎家那样的门户哪是咱们能够的上的,能做下妻也是你家胥娘的福分了,有啥不好的。”
边上的小摊贩们,也看到了这角落的封条被市吏撕了的事,都以为是田氏松口了,因此在那里七嘴八舌的道。
“放屁,他黎家休想得逞。”
田氏虽是将他们都骂了,可心里也直犯嘀咕,这究竟怎么回事?心想:
女儿,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哪,大后天要运一船金器,偷了那个,咱家就有钱交税了……
可是后头的话她也不敢到季胥面前说,前些天不忍女儿犯愁,多了句嘴,说“税钱的事阿母会有法子的,不用你卖了马儿、卖了方子”。
已是引起女儿怀疑了,盘问了她,又将东西厢房,连门房那都翻找了一遍。
好在是她把那丹砂并些器皿到城北的直市悄悄卖了,卖了十两银子,藏在家里一个隐秘的地方。
这里出了交门市,却见家门口停了具马车,高头大马,宝盖红幡,那朱红的车幡须得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使用的。
这市井之地,哪里来过这样的马车,街坊们都稀罕的看住了,
“谁家的车呀?好威风呀。”
“田姑,快来瞧,你家门前停了这车,这里头是谁呀?”
有拉住田氏相问的,
“该不是黎家来接你女儿过门了?”
田氏也想到这,不禁变了脸,这就要赶人,只见车帘掀了,乃是一个眼生的男子,颇有粗犷杀伐之气,一看就知绝非等闲之辈。
话说午后,季胥她们提前从高市驾牛车回来,只见金豆在巷口张望,可算等着了她,说:
“有位吴地来的故人,说是要见小姐呢,夫人将他请进堂室了,叫我到这里来等。”
又说了家里两处摊子解封的事,一听才知那平安食肆也解封了,季胥听说“吴地”,心里的疑惑便有了着落。
远远看见街坊们正对那马车说东扯西的,都在猜那人是谁,
“若是黎家,田姑的性子还不吵起来?却是大开院门,笑眯眯将人迎进去的,听说那黎家少爷又是个残腿的,可见不是黎家人。”
听见牛车吱吱呀呀的,一看季胥回来了,都说喜事,
“胥娘,你家今天来贵客了!你阿母正找你呢。”
等牛车进去了,个个还伸长脖子往里瞅。
不一会儿,金豆跑出来,人家拉住她问了,说是去灞桥头上买一块羊肉。
再一会儿,银豆忙忙的出来了,说是家里豆酱使完了,拿着竹筒去打豆酱的。
又一会儿,田豆冲出来了,街坊也拉住问了:
“哎,你又是去买啥的?”
田豆神气的说:
“我呀,是去打酒的。”
这田豆到了交门市,这些小贩早也传开了那马车的事,左一口田豆,右一句好丫头,
“好丫头,你就告诉我们,那人到底是谁呀?”
“是呀,你就告诉了罢。”
还有的将芋儿饼、面果子塞到她手里的,就连那薛市吏,从前他们家每月塞钱讨好的那个市吏,也对她好声好气的,
“你家各处能够解封,必定和那马车的主人有关了,那究竟是谁?”
田豆说了:“那人是谁,我们做丫头的哪里知道,只知是我们小姐在吴地交好的故人,夫人命咱们好好的做菜,招待这样的贵客。”
到了酒肆前,说:
“来两升白薄酒!”
“这回不吃挏马酒了?”
酒肆的伙计稀罕道,向来田家有啥好事,田姑总爱来这打挏马酒吃的,这酒是马乳做的,也是中等的好酒了。
“我家夫人说了,那酒虽好,但还不够,要最好的白薄酒。”
“好嘞。”
白薄酒可是关中最有名的好酒了,俗话说“关中白薄,千日一醒”,可见酒性有多烈了。
要知道,如今的酒度数都不高,普遍不易醉人,那些浊酒二十个钱就能打半斗回去。
这白薄酒,伙计将那坛子开了,酒香勾的四周都陶醉了,好酒吃不起,就是来闻闻也是值得的,量了二升,就得一两半的银钱。
田豆咬咬牙,才舍得将掖在腰上的银子给了,好好的捧了壶,回家去了,留下一路的好酒香。
卖切肝的郭大郎,和卖煎鱼的李姑子,纷纷将田豆叫住:
“好田豆,装些切肝下酒吃,不要你的钱。”
“好田豆,到这里吃点我家的煎鱼罢,也不要你的钱。”
他们二人,都是这些日子,最爱嘲笑挤兑她们主仆的,什么“满身泥点子的花狗”,“富是运,穷是命”,“
关外来的乡下丫头还敢和黎家作对,嫌命长了”。
如今都变了脸,有说有笑的,还说:
“你家的摊子落了灰,待会儿我们打了水,替你擦擦呀。”
田豆记着他们的坏,一撇身的走了,哪里吃他们的。
“瞧她狂的,呸!”
远远的,郭大郎和李姑子才敢啐了,说了心里话,
“还真教她家翻了身了,究竟是谁,连黎家也敢开罪?”
院门口那里,有的街坊吃了中食又回来的,也有捧着碗在那里吃的,总之接接连连的都有不散的人,嚼个不停。
只怕这事已经从邑南的桑树巷,传到邑北的马坡街了。
“你们方才没听他说的什么羽林中郎将,该不是那个杀退了匈奴,活捉了瓯脱王的中郎将?”
“人家一个朝廷新贵,为啥到田姑家来呀?”
“哎呀,不对,那天汉军回朝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那中郎将,那份英气到现在我还记得,那男子分明不是。”
只听的院门吱呀呀的开了,季胥抬脚出来了,口中送道:
“尤兄弟慢走。”
尤鲁说:“你的话我一定带到,兄这阵子在函谷关一带忙公务,这才便宜了我,吃了大半年的风沙,我的舌头也算享福了。”
高声说着,粗鲁的笑了起来。
却见他根本不爱坐车,而是解下一匹马来,翻身上去了,令车夫将中郎将的空车驭回府,临走时,又正色的道:
“才刚说的那事,你可得当心。”
“嗯,我知道了,尤兄弟路上当心。”
待那行车马离了巷子,季胥顿时被街坊们围住,嘁嘁喳喳的问了。
第177章
与桑树巷的热闹不同,茂陵邑的黎家这里,可是动了一场大气,只见这房中各样的珍玩古董,碎了一地。
就连那高脚的食案、所谓的凳子,也被黎权业拂的东倒西歪,他坐在轮椅上,又是气,又是怒,
“胡说!大父位列九卿,何必惧他一个光禄勋的属官?”
回话的总管身上也是茶沫子,跪在那里说:
“少爷别置气,那中郎将活捉了匈奴的瓯脱王,老爷不得不施给他几分薄面,不过老爷心里很是挂记少爷的事,日后一定将那关外女送来伺候少爷的。”
老总管没将官场上的事告诉他,照老爷说的劝了,又说了一计:
“渭水码头那里,林监头来说了,那田氏近来或用酒,或吃食收买他,偷了不少小的杂货出去,
大后天,有一船值钱的金器要运送出关,这田氏必定手痒难耐的,到时咱们令贼曹的人过去,将她来个人赃并获,也就有新的把柄在手了,连中郎将也不能一而再的说情,这就是包庇了,老爷不会给他面子了,到时候,不愁一金女娘不来咱们这里求情。”
桑树巷,
季胥送走了尤鲁,和街坊们说了话,就进去了,只见四豆在那里一字排开的,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除了银豆性子冷淡些,其他三个都是笑容满面的。
“这阵子你们也受苦了,今日又忙到这会子,快去吃中食罢,阿母那里有我呢。”
她们你看我,我看你的,一窝蜂的进了厨房,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各样的好菜,季胥都事先盛出来了,羊肉、鸡肉、馕饼……
这阵子家里买菜的钱不够,一分掰成两半花,她们都不敢放开了吃,如今可算能好菜好肉的吃上一顿了。
田豆事先抢了个鸡腿,金豆说:
“数你眼最尖。”
田豆隔着食案朝她哼了,蚕豆则抢了个鸡屁股,她最爱吃鸡屁股了。
这里有说有笑的,金豆提了一杯酨浆饮子当作酒,说:
“咱们在这里同甘过,也共苦过,日后就是姊妹了,是不一样的情分,再不可吵架拌嘴的。”
“诶?咱们都是被家里卖了的,是没人要的孤儿了,趁着今天这个大好的日子,结拜金兰怎么样?日后说出去,也没人敢欺负了。”
田豆提议了,她们三个都赞同。
说着,放下了手里的肉,对着陶灶,向先炊婆婆拜了,
“先炊婆婆在上,我银豆。”
“我田豆。”
“我蚕豆。”
“我金豆。”
这里金豆最老成,反而是最小的。
“今日结为金兰,我银大姊。”
“我田二姊。”
“我蚕三姊。”
“我金小妹。”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说着,向地下邦邦磕了四个响头,又按长幼次序互相敬了“酒”。
堂室这里,田氏头次吃这关中的白薄酒,真正的吃醉了,季胥并季凤将她搀去屋里时,她还高兴的嘀嘀咕咕:
“好啊,好啊,我女儿有能为,竟然结识二千石高官,咱们家可算翻身了……”
季珠则在后头捧了她的鞋,提到炕边。
三姊妹合力将她在炕上安置了,脱了外裳,季胥又到灶下打了盆温水,绞湿了帕子,替她擦了脸,手脚。
田氏生了双大手大脚,在母家做女娘时就打猪草、打柴种地、纺布织粗衣,从小做活到大的,这双手脚都是关节粗大的,先前做衣裳,都得将死皮剪一剪,把手在水里泡软了,或是缠上布条。
在长安的日子好过了,这才养的还不错,这阵子在码头做活,又像从前似的了。
“白薄酒千日一醒,阿母怕是要醉到晚上了,由她睡罢。”
这里安顿了,姊妹仨也回到堂室,将分席招待贵客的各样食案、酒盏,收拾了。
“阿姊,这些我和小珠就会做,阿姊做了这些菜,才刚又吃了酒,也该歇一歇,你的脸都红了。”
说的季胥摸了摸,果真发烫,才刚她也陪了一小杯,不过酒力不胜,真有点晕晕乎乎的,
“也好,交给你们两个小鬼头了。”
说着到屋里躺了,季凤收拾到田氏吃的食案时,就着田氏吃过的耳杯,舔了舔里头剩的一滴,辣的她直要水,
“小珠,快拿水来!”
季珠捧来水给她灌了,“二姊是小孩的肠子,吃酒要烧坏肠子的。”
“嘶嘶,一点也不好吃,我看阿母和那尤骑郎都爱这酒,还不如酨浆饮子酸酸甜甜的好吃许多呢。”
伴着田氏的鼻鼾,季胥迷迷糊糊的睡了,只觉清凉舒适,待醒了才知是小珠在边上给她们打蒲扇,自己倒热的满脸大汗。
这都是小珠近来学过了“孝”这一词,听范书师讲了郯子鹿乳奉亲、仲由百里负米的故事,越发要做个有孝心的好孩子。
吃饭要等阿母、阿姊们先动筷,睡前还到这房中来赶蚊子,可谓贴心,可季胥也教她不能一味的先人后己,毕竟这个朝代的孝,许多时候更像是一种束缚,坐了起
来,替她擦了汗,说:
“小珠体谅我们,是很好的心肠,可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呀,你看,热的满脸汗,也要先替自己扇扇凉快才是。”
这里正说话,拿过蒲扇替她打了两下,只听田氏咕咕哝哝的,说些醉话:
“金豆,搬货,嗯,这船货好,拿,拿……有人来了!”
听的季胥手里的蒲扇停了,次早,睡过了的田氏一个挺身起来穿鞋,一面叫道:
“金豆,银豆,把竹筒的水打满,替我拿一个饼,咱们该走了。”
将门一拉,只见四豆都在季胥后头跪坐了,季胥,并凤、珠都在榻上,朝食做好了,却是原封不动的。
“阿母睡过了,可是让你们等饿了,先吃呀,快吃,你们四个也是,还杵在这做什么?还不吃了朝食,跟了去码头做活了。”
说着拿饼吃了起来,季胥道:
“阿母可是糊涂了,如今家里各处都解封了,也就不用去码头做活了。”
田氏这才都想起来,说:
“是了!阿母吃醉了,竟忘了!”
不过,她的手在大腿上搓了,想了想,却道:
“还是做到后天罢,我答应了监工头子的,如若不去,在人家那里也说不过去。”
实则是放不下那船值钱的金器,偷一个出来,税钱也不用愁了,就算如今家里能靠摊肆挣钱了,那里的和白捡有啥区别,况且她都打点好了。
“阿母不必再哄我,我都知道了,做到大后天只是为了偷那船金器,阿母不仅自己偷,还教二凤和丫头们偷盗,这都是犯了律法的事。”
田氏看了那低头的四豆,以及眼里躲闪的季凤,就知道她们都招了,因道:
“大暑天的,出汗和下雨似的,从头湿到脚,才得十五个钱,原能得三十个,可楼船官要拿走十个,监头要盘剥五个,就说我们那,前些天才有热出病来,倒在太阳底下的,若是老实苦干,只怕累死也挣不来几个钱,
女儿哪,你就是心眼儿太实了,哪有都像你菩萨心肠一般的人,你阿母我眼尖手巧,偷的神不知鬼不觉,你就放心罢。”
说的季胥心里也涩涩的,可依旧硬了心道:
“不管后天还是今天,阿母再不能去码头了。”
田氏这阵子一直很顺手,这会儿心也大了,嘀咕道:
“哪有女儿管阿母的,你拦我,就是不孝了。”
“阿母,孝也不是愚孝,我就是顶着不孝的名声,也不能让你出这扇门,码头做活实在不公,我们拿他们没法子,可偷拿货物,万一被抓了,就是遭毒打,关大牢的风险,做女儿的,放着阿母犯险而不劝阻,才是不孝。”
说的自己眼圈也红了,田氏看她急成这样,也不敢再说出门上码头去的事了,谁叫她家就是女儿管着老母的。
在家里待了半日,只听的敲门响,闲着的田氏亲去开门了。
来人正是码头的林监工,悄悄的来和她说后日那船金器,什么时辰停,停多久,又在哪个船舱的。
田氏自觉都是她事先打点的结果,心里又动了动,不过,听见院里在叫阿母,怕气坏了女儿,还是打消了念头,说:
“不去了,我家的摊肆能做生意了,这两日我也得各处拾掇一番,日后都不去码头做活了。”
“可,你打酒我吃,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呀!”
“不要再提这事了,我是体谅监头辛苦,才打酒你吃的,休要说别的,都是没眼儿的猪叫,瞎哼哼的事。”
田氏打定主意不偷,自是不认的,可不能教人拿住她的把柄。
说了将门关了,进去了,和季胥说:
“没别人,才刚风吹歪了门,我去关一关。”
又说:“叫上丫头们,咱们去平安食肆拾掇干净,也好重新开业呀,阿母可等不及了。”
却听季胥说:
“可以收拾了,只是开业的事还得再看看,昨儿尤兄弟出门前和我说了,函谷关那一带出了二三例的疫疾,那是会过人的,
恐怕关内也有例子,如今天气炎热,本就易生疫气,口鼻之气通乎天气,食肆每日人来人往的,不就你传我,我传你了。”
“还有这事?”
田氏惊了,凡人哪有不怕瘟疫的,如今各家过腊八都信奉吃豆粥能除疫,每年还有各样驱除厉疫的祭祀,都是祈祷瘟疫能远离自己。
第178章
“正是这样,其实不叫阿母去码头,也有这个事上的顾虑,码头那里常有关外来的船,不知道谁身上就带了疫气,女儿想买些防疫的药材,囤在家里,日后也许用的上。”
田氏也赞成她说的,难怪五福六谷两个,原跟着阳城老爷做力气活的,昨儿也都让不用再去了,五福宿在家里门房看门,六谷则宿在食肆后院照看。
“可咱家不剩多少钱了,昨日请客吃饭,花了三两,那钱匣子里如今只剩了十七两,
就这些,也还得留些用作食肆开业的本钱,咱家的嚼用呀,若是一时不能开业,九月份还得缴二百多两的税钱,又不知哪里来。”
家里原本卖羊毛,好几百两的存款,存在无盐氏钱庄,可一朝家里各处摊肆被封,早在七月初,无盐氏的典计找上门,说是你家形式不如前,恐怕烂账,要提前还清借贷。
因此那笔原本可以救急的钱,尽数还了买房的借贷钱,虽说结清了一笔大账,可遇上大事,一点的急用钱也没了。
田氏说了,心里又悔了,早知有啥瘟疫的例子,她就该答应那林监头的。
季胥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若先告诉了她,食肆得推后开业,越发难以劝住她飞去码头的心了,因此这会儿才说,
“阳城老爷家的画儿来说了,她家愿意四十两银子买我的马,今日就来取,得了这钱,就能买药材,也可撑些日子了。”
“不好。”
田氏还是不答应,
“嗯,还是卖我那件黑貂裘罢,大暑天也穿不上,白白放着,还有那匹方目纱,卖了半匹,留半匹给你们姊妹做凉快的夏裳穿。”
这两样,田氏原也是计划要卖的。
“若说卖你心爱的马,就不如卖这两样死物,如今那布肆的伙计,也不敢再压咱们的价了。”
正好金豆来说:
“画儿来送钱取马啦。”
“要她进来。”
季胥道,田氏却令她去回:
“就说咱家不卖了。”
金豆去说了,倒在画儿的意料之中,
“你家昨儿来了贵客,各处一开业,也就不缺这笔钱了,只是我家老爷实在喜欢那马,仍叫我来问问的,如此也罢,我就去回了他。”
“不能卖马,好马难求,那马儿多好的性子呀,你也骑习惯了,日后食肆开业,必然少不了一匹马,码头的事阿母听了你的,这事你也得听阿母的。”
说着从复壁里将貂裘、方目纱两样取出,依旧爱不释手的摸了摸那黑貂,命金豆捧去外头当了,又说了:
“我的好阿娇,你若有孝心,待今年过冬,再替我置办一身好的来就是了,阿母穿到外头逛去,听那些人再叫我财主,脸上也有光呀。”
“好,女儿答应阿母。”
季胥知道这是田氏心疼她,心肠软和的应了道。
这两样,和母女估摸的差不多,加起来当了四十两,叫银豆去各处市里打听药材的事。
“要白术,也有地方叫作单字一个“术”的。”
驵侩张二郎说了,近日没有外地药商的船,只能到药肆去打听,就是贵些。
“不知药肆卖什么价钱,打听哪里能卖的便宜些,回来与我说,今日就买回来。”
留了小珠在家,余的则去了高市,将平安食肆洗刷一番了。
“阿母,该走了。”
套车的工夫,田氏在巷中跟人家聊开了,说的正是瘟疫的事,
“函谷关那里的疫病,你们可听说了?唬不唬人?”
“我家汉子在弘农郡盖房子,也听说了这事,昨儿回来和我说了,都是岭南来的奴籍,说是函谷关外被发现的,隔着一道函谷关,离咱们这七百多里呢,弘农郡的人都不怕,咱们还怕什么。”肖姑说。
“那疫病急不急,死不死人?”刘老姑问。
“也有死,也有不死的,有一个就没死,还在关外讨饭,被羽林郎抓了,如今进出关口查的更严了,关内没听说有的,想必是制住了。”
听见女儿叫,田氏才上车来,一并去高市了,说:
“既然不险,咱们倒不必费钱买啥白术了,但凡是药,可都贵着咧。”
“若是五陵这里也有人得了瘟疫,只怕那时候的药价更贵,且不好买了,眼下买了有备无患,用不上是最好的,说明食肆也能开业挣上钱了,就是这药到最后折价再卖出去,换份心安也值得。”
田氏听了在理,也就全凭她做主了,银豆出门去了各处的药肆,照吩咐打听白术。
据那些伙计说,这种药长在山谷,煎汤能治痹病,清热消毒,轻健身体,也有焚烧白术,来熏屋辟疫的。
价钱自然也贵,一斤成品的白术要
三两银子,依据卖相的好坏,价钱在三两左右浮动,都是大差不差的。
“银豆,抓点什么药?家里可是有谁病了?”
只见这间药肆的伙计变了脸,对她好声好气的,
“我们可都听说了,你家又能做吃食上的买卖了,听说是你家小姐的故人帮的忙,日后可得多多照顾我们的生意呀。”
她是被请进去的,随后进来的一个乡下来的老翁,就没这待遇了,只见他一身粗布旧衣,一担柴禾放在外头,将这里打量了,到柜上问了:
“小郎,小郎,听说这种叫作白术的草,你们这里能收?”
他叫了一会儿,那个忙着奉承银豆的伙计,才走去搭理那没见识的老翁,瞧了眼他手里的,叶子虽晒蔫了,不过根茎膨大,上面还有泥巴,是极好的白术,说:
“收。”
定是打柴的时候挖到的,他们这里也常有些打柴汉,挖了野山参来卖的,那些大多人都识得。
这白术就不一样了,多有当作野菊草,不知道底下藏着的根茎能入药,因看出这是个不识货的老山汉,故意的糊弄人家,
“不过你这种品相不好,不值钱,我们收你一百钱一斤。实则若是关外专门的药贩子送来,少说能值一两银子一斤,这株,我拿十个钱给你罢了。”
伙计掂了掂道。
老翁拿了钱,数了两遍,仔细收在衣服里了,跟着人家问:
“我打柴时总能遇上这样的,再挖了送来,可还按这个钱算给我?”
这株草竟能值得一担柴,这老翁只当接连遇上好人了,这草能卖钱,还是昨儿一个女娘好心告诉他的,果能卖上钱。
伙计偷笑道:
“依旧这个钱收你的。”
银豆看在眼里,她是一路打听白术到这家药肆的,哪能不知道白术值什么价,不过人家的事,与她不想干,她没那么好管闲事。
听到这老翁说还能挖着,这才动了心,不顾后头的伙计叫她,去追了那老翁,
“老伯,你一日能挖到多少这样的草?卖给我家,我敢说,比在那药肆给的价钱高。”
“我家只我和老婆子两个人,她的腰不好,挖不了,我一天不打柴,只找这个草挖,应该能挖到一斤,隔天走深一点,能找着更多。”
“因听说函谷关那里出了瘟疫,我家小姐要的急,你这样一天挖这一点,挖到啥时候去,
我家里人多,你带了我们去找,我们合力,一天就挖了来,有多少数,都还当做是我们买你的,这样我们既能安心,于你也便宜,如何?”
老翁当即板了脸,
“好个毛丫头,这是成心骗我这老山汉呢!我带你们找着了草,你们挖走了,还能给我钱?日后我也挖不着了。”
闫老翁心想,定是才刚在药肆那,这丫头眼红自己卖草挣了钱,才打这鬼主意的。
将这担柴卖了十个钱,见银豆还跟着他,赶道:
“去,再别跟着我。”
故意的走了反路,怕她摸到自己家附近那片山去挖白术草,银豆劝道:
“谁有心骗你玩,不信你跟了我,见过我们家小姐,也许她会做主,事先给你定金,你就能信了。”
季胥一行从高市回来,那里的食肆都照旧的开门迎客。
胡掌柜只当她们将平安食肆收拾了,要开门迎客了,却又整车的人回去了,心里正犯疑,一个典计来说:
“听说函谷关外有了二三例的瘟疫,掌柜的,咱们的店每日迎来送往的,要不要避一避。”
胡掌柜将他骂了,“函谷关到底离咱们这里远着,你着什么急。”
一路经过那些店,可把田氏眼馋坏了,嘀咕道:
“他们就没听说瘟疫的事?照样的开,想来也不能传到咱们这来,这停一天,就是多少钱哪。”
“阿母这话不对,如今咱家三处的封条都撕了,日后不愁没钱挣,离九月缴税也还有两个月,不急这几天,过了这阵子若是形式好再开也不迟。
且阿母也听说了,染疫那人曾在关外讨饭,想来与许多人有过口鼻之气的接触,还是囤了草药防着,等药买好了,咱们全家也少出门,小心为上。”
到了桑树巷,只见门前一个老翁,粗衣草鞋,坐在地下一根扁担上。
等在巷口的银豆远远指给季胥看,说了缘故,又说:
“这老汉固执的很,觉得咱们这样的人家,必定仗财欺人,不肯进去坐,只在外头等。”
“老伯?”
季胥觉得眼熟,这闫老翁认出来了,笑道:
“是你这丫头!亏的你昨日告诉我那草能卖钱,今日不算白来一趟,当真卖了几个钱。”
这才肯进家里坐了,喝口水,季胥道:
“老伯,我都听丫头说了,我想买些白术,实话告诉老伯,我一早也问了附近的驵侩,关外的白术到咱们关中,每斤能卖一两银子,不过那里长路运进来,且收一笔关税,价钱自然高些,
我想,近处买老伯的,就按八百钱一斤,不知可使得?这是二两银子,当作定金,还望老伯能带我们一家去挖,也就不必耽误许多日子了。”
如今正值白术根茎的膨大期,是挖掘的时候,等关外的药贩子各处收罗运来,想必要迟些时日,且卖的也稍贵。
若是到药肆买那晒制好的白术,更是高达三两银子一斤,所以她想买这老翁的,自己来晒,能省许多钱,不够的话再高价到药肆买现成的。
“使得,使得,你这丫头的话我信的过。”
这价钱,闫老翁哪有不应的,且受过她指点才知这是白术,没有不信的,当即便带了他们一家主仆去了。
除了六谷留在家里看门,便都带上挖草药的家伙什儿去了。
这行驾了两具牛车,田氏一具,五福驾一具。
这行在六十里外的偏僻山里,做好了要次日才能回的准备,连干粮并水也带上了。
话说前些日子,杨六并他的相好、旺儿搬到邑北的马坡街,将秋姑休了之后,依旧做些贩货的小买卖。
这日,杨六来到函谷关外一处废弃的码头,这里都是些烂烂的舢板、木罂缻。
不过有一艘漕船,看着分明还很好,却也停在这废旧的老码头。
“你说有好货卖我,这里都荒成啥样了,货在哪?”
杨六对那看管码头的小吏道。
小吏将他带到了那漕船里头,越往下走,越有股难闻的腥腻味,却见这底下某处狭小的船舱,堆满了缣布。
杨六摸了摸,都是上好的,
“是岭南来的罢?”
小吏道:“你倒
识货,二百两,这些都给你拉走。”
“二百两?”
杨六觉得有鬼,拿起细看了,却是没遭虫,没遭水的好料子,就是再翻个十倍,也买不着这么些哪,因说了,
“该不是你偷的官家的?”
小吏说:“我上哪偷去,上头令我一把火连货带船烧了,要不是看这料子好,烧了可惜,也不找你来了。”
“好好的怎么要烧了?”
“我哪知道,你若不要,我就找别人了。”
“要,我要。”
白捡个便宜,他当然要。
照他想的,这缣布一定来路不正,定是小吏私自扣下的货,也不再去拆穿他了,牵了家里的车马来,渐渐将这货拉走了。
只是搬到一处角落时,这里腻垢黏糊,腥臭格外重,比死鱼臭虾的味道还难闻,那些缣布也都糊了一层不明的酱色,
“好个死老魅,难怪便宜卖我。”
既付了钱,他也没有不要的道理,这些不好的也都搬走了,拉进了马坡街的家里。
第179章
下半日,两具牛车沿着护城河向西行,离长安城的繁华越来越远。
走了有六十多里路的时候,太阳也落山了,这时远远路过了一处僻静的乡里。
这里桑树麦田,鸡叫犬吠,满是乡野之意,才知道长安以西竟有这样的地方,闫老翁说:
“那是安业乡,原先我和老婆子也在这乡里,种田养蚕为生,只可惜一直无儿无女,家里也无兄弟姊妹,后来乡绅霸占了我家的田,强要我们的佃租,我和老婆子不忍受他欺压,便收拾包袱离了这里,找了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日子,算算也有十来年了。”
这闫老翁还大概指了个地方,那是他家从前的土房子,不过现在已经只剩几扇残垣断壁了。
还用手对着麦田划拉了,说哪几亩从前是他家的,是多肥的好田。
季胥看了,那些田依然种满了麦子,都挂穗了,不过也不属于他了。
他从边上路过,没有进乡里的地界,带着他们又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到一处山脚下。
这里两个轮子的牛车进不去了,他们将车卸下来,掩在一道长满野草的沟壑里,牵了一黄一黑两头牛,点着带来的火把、灯笼徒步上山。
只见半山腰那里,一间茅檐草舍亮着微弱的火光,一个老媪听见动静,出来看见这一大伙人,越发担心,将闫老翁拉过去责了几句。
闫老翁道:
“卖了柴本该回的,因听说她家要买许多白术,就等住了,到底他们的牛车走的快,不然半夜才能到家。”
田氏说:“老人家,你放心,我们不是啥坏心眼的人,只是来买白术的。”
“老婆子,你把咱家的锄头和背篓拿来,我带这些人就在附近找找白术,天亮了再挖深处的。”
“怎么大晚上的挖,灶上留着你的晡食,饿到这会儿,也该吃一口。”
闫老翁说了缘故,也不吃晡食了,
“才刚在路上,她们分给了我细面做的馕饼吃,已是吃过了。”
带上家伙,也就出发了,老媪听说她们舍得给自己老伴吃的,还是细面的,心防也就不那么重了,跟在后头叮嘱了几句,
“别走深了,当心吃人的狼。”
这白术喜欢东晒,喜欢半阴的环境,也许这座山的走向符合了它的习性,才能长有野生白术。
先是找到了一株,由闫老翁挖了出来,季胥拿给每人辨了,说:
“你们都看看,这白术长什么样,待会儿就散开来找了。”
金豆说:“叶子像橘叶。”
银豆说:“花骨朵儿像野菊花。”
田豆说:“根茎像生姜。”
“对。”
“对。”
“对。”
蚕豆则是连点了三次头,说了三次对。
又带他们挖了两株,便由闫老翁、田氏、季胥、六谷,各带一到两人,散开来找寻了,边走边做记号,以免丢了路。
又按闫老翁叮嘱的,走到一片石壁,就不能深走了,那里等白天再挖更安全,季胥道:
“遇上株叶尚小的,就不必挖了,留在地里长。”
白术的生长周期是很长的,甚至能长两到三年,她想,万一长安附近染了瘟疫,老伯夫妻俩个避而不出,这里也能有个就近采药的地方,不好挖绝了。
且这些小白术长大了,再挖去卖才更值钱,日后老夫妻除了打柴,也能有个别的进项。
才来时,她也将这白术的用处用法,与闫老翁详说了,这会儿嘱咐了,便各自结伴找寻去了。
天亮时分,又聚在石壁下,吃了干粮,歇了歇,向深处去找,直到薄暮方归,只见个个的背篓都有东西。
季凤从前在老家,是雨后找菇的好手,如今倒了大半背篓的白术出来,不比大人挖的少。
季胥这里除了有白术,还倒出来一株带着金色绒毛,叶子蜷曲像尾巴的狗脊草,她教那老伯认了说:
“这是叫作狗脊草的,能治腰痛,不过秋冬才是成熟的时候,老伯日后打柴若是看见了,也可将这样的生狗脊挖来,卖到药肆去。”
因听金豆说,他被一家药肆的伙计骗了,说了个别的去处,
“也别去昨日那家药肆了,到西市的无尘药肆去,他们那里的掌柜,连带伙计,都是怜贫惜弱的,定能给个公道的价钱。”
她家住安陵邑,离西市远,家里被针对,她病了要吃药那阵子,丫头们常常不惜绕远路也去那里抓药。
闫老翁一听能治腰痛,忙问:
“这么着,我老伴腰上的毛病,也能吃这狗脊了?”
季胥不敢妄下定论,腰痛也有许多原因,她不会诊脉,只是读医书,加上从前和郎中常有往来,识得一些药与药性,因说:
“不敢乱吃,须得看了郎中,按方吃药。”
又告诉他,哪里的郎中好,不坑人,这些白术称了,一共有三十斤,他们老夫妻得了二十四两银子。
如今有钱了,也就能看医问药了,闫老翁听她替自己夫妻想的这么周到,将钱拨还给她八两,
“这些是你们一天一夜费力挖的,你这丫头又是好心的人,我也不按原价卖你了,这八两,丫头,你拿回去。”
“这是说好的,不是老伯信我们,带我们来,我们一时也买不着这些便宜的白术,这中间少了药贩子的一层差价,已经比药肆的划算很多了,再让你们就吃亏了,我也良心不安。”
田氏笑眯眯的,本想一把收下的,听女儿这么说,将手收了回来,巴巴的看着那钱,心疼的说:
“是……是呀。”
闫老翁心里感激,连舍不得吃的细面也拿出来了。
因这山里种不了麦子,他们自己一年四季都吃门前种的芋头、桑榆,这点细面还是过年时留下来的,这会儿做了汤饼来招待他们。
因天色已晚,出来山里没事,长安五陵附近有夜禁,这会儿回去,要被当成蹿走的贼人治住,因此她们吃过汤饼,夜里是在这借住的,明早才动身回去。
六谷和闫老翁在西屋凑合;余的都是女娘,和林老媪在东屋挤一挤。
炕上睡不开,凤、珠并四豆,则在地下枕席子,林老媪还给她们找了一床没有芯子的旧被子,给她们这一排盖肚子。
田氏问她,多大年纪,哪里人,两个姑子聊的不知谁先睡着了。
小珠望了瓮窗外的大月亮,说是好像回到了老家。
半夜里,林老媪的腰病犯了,疼的翻来覆去,季胥给她揉了,能好许多。
次早便动身回去了,闫老翁老夫妻要去城里看郎中的,季胥请他们坐了这车,顺路驮他们进城,路上也和他们说了关外瘟疫的事,请他们当心,瞧了郎中抓了药也就尽快回去。
母女并四豆到了家里,按季胥教的,将这些白术处理了,晒在门前的三层竹簸上,三伏天的太阳好,不会生霉,晒干了都收了起来,留着辟疫用。
季胥还看了家里的粮食,因上个月没啥钱,买的少,家里人口多,这会儿已经不剩什么了。
便让五福、六谷驾了牛车,去粮肆分别买五十斛稻谷、五十斛麦子,和老家不一样,关中的麦子比稻谷便宜。
“这一百斛粮食,粮肆掌柜给咱们抹了零头,总共是十两银子。”
五福六谷买回来说,他们两个力气大,将这些粮食,一袋袋的扛进了西屋,堆在粗木钉的架子上,高处的还得踩梯子堆呢。
家里她们母女四个,四豆四个,五福六谷两个,一共十口人,其中丁口四个,未成丁的六个,这些粮食,配着菜吃,足够吃半年了。
之前被胡掌柜毁了的菜地,后来又都重新种下了,伺候的很好,茄子、胡瓜、韭菜、芸苔、青蒜、绿葱……
被拧了脖子的鸡,当时也又买了六只鸡苗,补齐了八只,前些天招待尤鲁,杀了一只老的来吃,还剩七只,留着下蛋吃。
日常舂米的糠秕,掺了老菜叶、米汤,就能喂饱这些鸡,菜地里捉的青虫、墙根下的蚯蚓,还能给它们加餐。
两牛一马,则是买了西市的草料,囤在柴棚里,也够它们吃小半年的了,出去置办东西,挽力运输,它们也都是
下了力气的。
季胥再打算囤些柴禾,放着也不会坏,万一这阵子五陵也有瘟疫,也能减少家里人出门的次数。
至于九月份缴税的钱,看情况再想法子。
话说杨六在废码头得了一舱缣布,运在马坡街的家里,频繁的出门,去布肆,将这缣布拿给各家相看,渐渐将这些好的缣布都转手了。
那些染了腻垢的,腥臭难除,则没人愿要,他依旧堆在家里的仓库。
也不打紧了,卖了那些,已是大赚一笔,他进门大叫旺儿:
“旺儿,旺儿,看看阿翁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只见是小郎们蹴鞠玩的球,他的相好妙娘听见了,踩着门槛道:
“你那好儿子,又去寻他阿母去了,在这里天天好吃好穿的,心里眼里记的都是桑树巷的秋姑。”
秋姑从平安食肆歇业后,另在高市的一家食肆找了份杂役的活,虽说比不上在平安食肆迎来送往的体面,月钱也低,但好歹能包吃住,她也就一直做下去了。
这会儿在井边洗碗,边上站了个小儿郎,正是她家的旺儿。
秋姑洗了碗,又洗盘,再洗盏,进进出出的,打水泼水,并不看他,说:
“你还来这里做什么,你跟了你的阿翁,如今我也管不着你了,你也不必再来寻我。”
说的旺儿走时还在用袖子掖泪,手里拿着一叠的木笘,都是近日写的字,回了马坡街的家,杨六将他骂了,指着妙娘说:
“你又到高市寻那妒妇了?这才是你的阿母。”
一把抢了他手里的木笘,丢进灶膛烧了,
“还写什么字,读到最后不过是个酸儒。”
自从跟了他,就叫旺儿不必再去蒙学了,
“你姓杨,是我的儿子,该跟了我学做买卖才是!还读什么书。”
说的旺儿跑进了房里,将门关了,杨六跟着数落了一番,又去高市吃酒取乐了。
都知道他这阵子贩缣布挣着了钱,各大食肆的伙计都管他叫杨六爷。
“杨六爷,里边请呀。”
杨六如今阔绰了,进了这天下第一楼,满香楼。
第180章
这天正是平安食肆解封的日子,那里聚了一些看客,胡掌柜见了他来这,自是笑脸迎待,
“杨六爷,听说你贩布发了财呀,妾让人备上好酒好菜,六爷吃好了,也和妾说说六爷的生意经呀。”
说着,将人请到楼上,还好声好气的陪了一会儿,杨六酒兴上头,心情舒适道:
“难怪都说胡掌柜是朵解语花,满香楼是天下第一楼,果然,果然哪,喝,我们再喝!”
醉醺醺的被伙计们抬上马车送走了,伙计掂了掂手心的银饼,心想,这杨六果真发达了。
只是,手里黏糊糊的,这都是才刚扶杨六的时候,沾到他身上的。
他瞅了眼那袖子里的胳膊,竟然长的都是红红的肉疙瘩,有的还破溃了。
真脏,若非这杨六有钱,他才不伺候呢,嫌弃的在袖上揩了揩。
桑树巷,
季胥这些日子囤了白术、粮食,正打算囤些柴禾,令五福六谷陆续拉了二十车回来。
这个季节的柴,卖的不如冬春两季贵,一车能拉十担,一担十个钱,这二十车一共二两银子,自家牛车去拉的,省了一笔僦钱。
如今天气酷热,也不用烧炕,他们为了省柴,会在院子里置上大瓮,晒水洗漱,做炊时才抱柴禾烧。
家里四豆又教的很会烧火了,知道怎么架柴起大火,并不一味的往灶膛塞柴浪费了,有这二十车柴,烧到入冬都不成问题。
五福六谷拉回来,她们便在柴棚里分门别类,堆成一排一排的,日后也好拿取。
另又买了些过日子少不了的盐巴、豆酱、皂荚等杂货,用去五两,也同样的囤在西屋,能用许久。
囤完这些,家里还剩了十四两银子,她给了金豆二两,叫她去打雄黄酒回来。
雄黄是一味药,也会用来酿酒,吃了辟毒健体。
虽说雄黄作为药材卖的贵,但它有一定的毒性,不能过量食用,在酒里的含量不高,大约是一比三十的比例,因此这酒百姓也还买的起。
每年五月初五便有吃雄黄酒的习俗,今年她们家五月初五便饮了雄黄酒,还在家里四角洒了雄黄粉避蛇。
“女儿,打两升雄黄酒才一百钱,给她二两银子做啥?”
“雄黄酒也能祛毒辟疫,便买些回来,自家吃的。”
如今的雄黄酒,是五百钱一斗。
这时候的一斗就是十升,不过西汉的一升,只相当于后世的二百毫升,所以,一斗也不多,后世那种大杯的奶茶,大约三杯的样子。
“家里人多,四斗也用的完,所以给她二两银子。”
“正好,我要去买根针,金豆,我和你一块去。”
实则是心疼钱,瘟疫那都是关外的事,买些粮食盐巴倒也罢,都能吃了,可药材、雄黄酒,五陵没影儿的事,买来白白的浪费了钱。
她操心税钱的事,因此想跟去,叫金豆只买个两升,回来就说雄黄酒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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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六后来又去了两回满香楼,渐就不出门了,并非他不想去花天酒地,而是身上长了许多疵斑坏疽,连脸也不能避免,很是难看,且还高热、呕吐。
妙娘替他抓了两副药来吃,也不见好,这日换了张方子,换了家药肆去抓药,无尘药肆的伙计好心说:
“听说关外有几例瘟疫,你家男人很像那症状,他近来可有出关?可有见过染瘟疫的人?”
“呸呸呸!他不过吃多了酒身子不适,你们的药吃了不见效,反咒人家得了瘟病,你才发了瘟病呢!”
拿了药,一路骂着走了,到了家里,叫了杨六,也不见应答,
“六郎,六郎,六……”
推了门,只见杨六身子抽搐,暴汗将席子都打湿了,妙娘去扶他好像泥鳅一样打滑,好一阵才缓下来,只是挺死尸似的,说不出一个字。
连吃药,也须得强掰他的牙关灌进去,这一番下来,妙娘手里沾满了他身上疵疹的渗液。
“妙娘,你家杨六挣着了钱,反倒病了?”
马坡街的邻居又见她出来倒药渣,因问道,妙娘说:
“是,吃多了酒,伤着了。”
原要进门了,想了想,问道:
“你们可听说了关外闹瘟疫的事?那些染上的,都是啥样的?”
“身上有坏疽,疵疹,一个讨饭的岭南奴隶,身上这些都黑了烂了,被人家瞅着了,告到官府了。”
“后来呢?”
“被羽林郎抓去了,不知是死是活,听说在街头和他有过相处的叫花子,都被抓走关起来了,至今也没人看着他们。”
“那些人凭啥也被关了?”
“那可是瘟疫,会过人的,要是染上了,岂不闹到关内来?”
说的妙娘将门一关,她们在外头叫也不用,都嘀咕妙娘是跟了杨六的相好,不是原配发妻。
妙娘也没心思听这些嚼舌头的话,在院里走来走去。
杨六前阵子可是出过函谷关的,贩的那些缣布,就是从关外拉进来的,听他说是岭南产的。
想到这里,她觉得身上也开始痒了,就像杨六最开始似的,也说身上莫名的痒,她撸起袖子看了,却没有疵疹。
“妙娘……妙娘……”
床上的杨六有气无力的叫唤,她无心应对,在各处箱笼翻了金银细软,都是杨六前阵子贩货得来的,收拾了包袱。
出门时撞见旺儿,他才在房里写字的,正好开门出来,她说:
“去找你阿母,别在这里了。”
说着躲了邻居,离了马坡街,不知奔向何处了,旺儿看着她走了。
“娼妇……娼妇……”
只听隔壁的房内剧烈一响,他慢慢的过去推门看了,是杨六折腾的自己摔在了地下,看见旺儿又在那里叫旺儿,要他来服侍自己,咳着说:
“你是我儿子,你要
孝敬……”
厨房的炉子上,还有妙娘走前煎的药,这会儿沸腾的扑盖了,药汁浇在火上呲呲的响声引的旺儿过去了。
直接上手烫疼了他,才知道找块抹布包着,将药倒在了碗里,端给杨六吃了。
杨六抓住他的手,哆嗦着说:
“好儿子,好儿子,你可不能走哪……”
怕没人伺候他,死在这里了,又指给他,自己藏的一份家私在哪,叫他拿了,日后给自己抓药。
这日,旺儿出门,该去抓药的,三五儿郎在街上蹴鞠,他在边上看住了,球正好落在自己这边,他捡了给人家。
那些人将球夺去,嫌弃的说:
“一脸的疙瘩,怪脏的。”
“了不得,了不得了!都说马坡街的杨六父子得了瘟病,
哎呀,他儿子就是从前在咱们桑树巷的旺儿呀,是同街的邻居发现的,这会儿已是被专管这事的羽林郎带走了,那条街都不准过人了!”
田氏听说这事时,正在酒肆前,拿走了金豆那二两银子,只叫伙计给她打两升的雄黄酒,还教道:
“回去就说,这个时节没啥雄黄酒卖了。”
这夫人又叫她在小姐面上扯谎,金豆心里正为难,就听见那里说开了,田氏问了:
“你可听真了,是秋姑他儿子?”
“就是的呀,多好的一个孩子。”
那小贩说。
田氏心惊肉跳的,忙将昧下的二两银子都给了酒肆伙计,叫他给打四斗的雄黄酒。
“再打十斗,不,二十斗。”
金豆正想说,没带这么多钱,五百钱一斗,再打二十斗,就得十两银子了,却见田氏拔下簪子,将左右袖子里缝死的袋口挑开了,掏出十两银子来。
这钱,正是她先前卖了码头的货物得的,一直藏到现在。
女儿一直跟她要,她或说不记得放哪了,或说掉在外头被谁捡了,问多了她就扮头疼。
因女儿说这钱不干净,不给她用,怕惯的她日后还敢偷,她则怕给了女儿,哪天真叫她那菩萨女儿施舍给哪个穷人了,那她的心可就疼死了。
如今都买了雄黄酒,起码是用在自家身上。
就这片刻工夫,接连来了不少人,都是听说了马坡街闹瘟疫,要买雄黄酒的,
“可不得了,咱们安陵邑也闹瘟疫了!给我来一斗。”
“我要两斗。”
后来的再问,伙计说没有了,这时节本也不兴饮雄黄酒的,酒肆这些都还是五月初五没卖了的陈酒。
田氏越发觉得买对了,到底她女儿有先见,回去时,见了一家布肆挤满了人,远远都能听到那伙计在叫卖:
“缣布,上好的缣布,王侯小姐穿的缣布,便宜卖了!”
那些买客,出来都怀抱一匹缣布,田氏看了他们手里的,果真是好布,颜色也鲜亮,她那二凤还不爱的什么似的,可惜没钱了,不然真该买一匹回去。
“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金豆道,她记着季胥的话,不要跟人家扎堆的,买了东西就回,见田氏看住了,怕她进去那布肆凑热闹,因叫道。
田氏也就抬脚走了,季止看见那布肆的热闹,跑去粱饭摊上和金氏说:
“阿母,那里的缣布便宜卖,咱家也买一匹罢,自夏天来还没做一身新衣裳呢。”
“死丫头,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哪里有那个闲钱。”
就是听人家说买雄黄酒辟疫,她也舍不得,季虎孩在替人家打肉羹,听见说:
“二姊,我长大挣钱了给你买。”
“等你还等到啥时候?”
季止到底体谅家里情况,没说买缣布的事了。
田氏、金豆两个抬酒进了家门,季胥见了道:
“才说买的四斗,怎么抬这么一大坛子回来?”
田氏擦了汗道:“这里有二十四斗,听说马坡街闹瘟疫,我忙叫再添了二十斗。”
180-190
第181章
季胥见田氏买的了这么多雄黄酒,就知道她动了那十两卖赃物的钱,说她不该。
“女儿,我的好女儿,阿母知道错了,日后不会再犯,这十两还能交给官府,叫阿母坐牢去呀,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这时候用在刀刃上,
外头传的可凶了,那杨六的脸都烂的不成样子了,要我说他也是现世报,可惜旺儿,怎么就跟了那样的阿翁,唉……”
说着叫五福六谷两个壮力来将酒抬到西屋去,季胥自然不会狠心到将钱交官,抓了田氏坐牢吃役去,只想叫田氏记住利害,千万别再犯险偷拿了。
如今见她都买了雄黄酒,也知道,她一颗心都是为了家里,却也实话说了:
“阿母买错了,这雄黄酒有一定的毒性,不敢吃多了,阿母买这么多回来,不知放到哪一年去。”
田氏傻眼了,“我的钱,我的钱哪!”
一时又叫别往西屋抬了,该抬去退还给酒肆,季胥叫住了:
“才说外头传的凶,这会儿还出去,放到西屋去,近日关好大门,除了早晚弃灰,都别出门去。”
到底将这酒抬到西屋了,季胥和丫头们烧了白术,将屋子各处熏了熏,也给每人做了辟疫的香袋,里头放的是白术。
她最担心的就是田氏改不了出门跟人家聚众嚼舌头的习惯,可这两日,田氏为雄黄酒的事头疼。
看到西屋那大坛子酒,就好像白花花的钱流走了,果真和女儿说的一样,这些日子,每人才不过吃了小杯的雄黄酒,凤、珠两个还小,甚至不吃,而是以酒抹额,这大坛子,真得吃到猴年马月去了。
因此人也懒了,歪在炕上为那十两银子说是心口疼,
“女儿哪,你想想法子,把这酒退了去罢。”
这日,田豆出门弃灰回来,悄悄和田氏嘀咕:
“我听外头的人说,如今的雄黄酒,人人哄抢,涨到一两银子一斗了。”
“田豆,田豆,你真是聪明又机灵的丫头。”
田氏浑身的毛病都好了,看那坛酒,就和宝贝似的,这就是十两变成了二十两呀,她对季胥说:
“好女儿,亏的你不许我出门退了去,如今那酒翻了一番,定是你一早料到,想叫阿母好好挣上一笔钱呢。”
说着又到西屋去看她那值钱的雄黄酒了,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季胥拿她没办法。
这两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小吏走街串巷敲锣通知了:
“凡买缣布者,上报官府,销毁处理。”
田氏听见锣响,将门开了条缝,探头掩鼻的出去看了,只见前门这条街,还像从前一样,走驴过路的,凑对嚼舌的。
耽迷斗鸡的吴斗,依旧抱着一只大公鸡,要到西市去跟人家斗鸡。
“吴斗,都这时候了,咋还往外头去斗鸡?”
吴斗说了:“我有一身的正气,疫气不敢入体,瘟疫是杨六那样的孬人才能染上的。”
桑树巷的姑子们,有的还捧着朝食在吃,有的则吃过了,出来跟人家磕闲牙,将那敲锣的小吏拉住问了一番。
才知道,近日那些布肆里卖的岭南缣布不干净,是带病的,杨六贩进来,难怪是头一个染上瘟疫的。
除了杨六父子,安陵邑、茂陵邑、阳陵邑、长陵邑、平陵邑,这五个陵邑,又接接连连的出了十来例瘟疫。
“都是买了那缣布的?”
田氏远远的问道。
“是,故而才叫买布的报给官府。”
那小吏答道,敲锣走远了。
那些姑子才发觉田氏在门口探个头,笑话道:
“你怎么了?做贼似的?还不站近些也好说话呀。”
田氏道:“我女儿说了,疫气通过口鼻之气相传,不好跟人家走的近,要染上瘟疫可了不得了,你们还不散开些。”
肖姑笑的更甚了,说:
“马坡街的杨六才是发了瘟病的,咱们又没病,哪里还要避着说话呢?”
说着撸起胳膊看了,
“你瞧,可是没犯一点疵疹?”
说起疵疹,她们又在那里说,杨六的疵疹烂成啥样了,唬人的很,田氏也竖着耳朵听住了,一时不舍得抬脚进去了,不过她也照季胥这两日教她的说了:
“听说那杨六也不是一时就犯病的,也好过一阵子,到处的吃酒,可见这瘟疫一时不显,日后发作也不一定,咱们还是小心些。”
另个姑子道:
“田姑,你家不是买了那一大坛子雄黄酒,吃了还怕瘟病哪?”
“就是呀,你田姑素日多爽快一个人,现在怎么扭捏起来了,还不取了那巾子,过来好说话。”
“这倒也是。”
田氏想了想,觉得有理,她身强体健,又吃雄黄酒,又熏白术,想必瘟疫不能入身,不过她也多了个心眼,问道,
“你们可吃了雄黄酒了?”
有的说吃了,有的说没有,刘老姑说:
“我虽未吃雄黄酒,但鼻子这下面抹了胡麻油。”
如今各处都买不着雄黄酒了,兴起了一种偏方,用胡麻油涂在人中上,以香气辟除疫气。
据说是灞桥马道姑说的法子,如今五陵一些百姓,出门都在人中抹点胡麻油,有条件的才吃口雄黄酒,回家烧了白术熏一熏。
“是灞桥马道姑告诉的法子,你还信不过?”
一听是马道姑,田氏自是深信不疑的,说:
“我家里供奉的瘟神,还是前年搬家时,马道姑请进家里来的。”
“我家也供着呢。”
“才起来就拜了瘟神。”
自打五陵闹瘟疫以来,家家户户就将五瘟神供上了。
这五瘟神,分别是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季,中瘟史文业,他们掌管着四季瘟疫,家畜平安。
田氏最信这些,自然也不例外,家里堂室几尊木雕的神像,还是前年搬家时,她请马道姑请来家里的,有井神、谷神、瘟神。
近来中瘟神的神像,代替了谷神,摆在了中间的位置,田氏拜的更殷勤了。
“既然供着瘟神,那你还藏在门后边做什么?”
“就是哪,我家吃的炸芋饼,你吃不吃?”
肖姑碗里才炸的芋饼,旁人用手捏了一块去吃,她也把碗向田氏伸了伸,圆鼓鼓,金灿灿的。
这肖姑做的芋饼最好吃了,田氏从前没少贪她一口两口,这会子隔着远远的,都好像闻到香味了,就要抬脚出去,只听里头叫她:
“阿母,阿母?”
忙的缩进去了,只见季胥找她,见她从外头来,问道:
“阿母在那里和人家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聊些辟疫的事,她们都是健全的好人,我才聊了一会子。”
季胥就知道她这爱磕牙的阿母闲不住,又将那些话说给她听了,说重了,唬的她说不敢出去了才罢。
“田氏虔拜瘟神保佑,瘟疫远离我家,远离我家,来日一定为瘟神塑金身。”
又怕其他二位神仙生气,也说给他们塑金身。
又将厨房一小瓿的胡麻油找了出来,这还是之前用来做菜吃的,收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每天哪个豆出门去弃灰,便也叫哪个抹点在人中。
“你们别不信,这可是马道姑的法子,她请的神最灵,咱家是不是没有谁犯了瘟疫?这都是瘟神保佑。”
蚕豆最信了,连睡觉也舍不得洗去胡麻油的香味。
“脏丫头,你也不怕招了老鼠咬你。”
听银豆吓唬她,才去洗了,出门才找田氏涂。
这日,阳城老爷家的画儿从外头回来,说了缣布的事,申氏怕的将前些天才买的缣布一把火烧了。
她家自打阳城老爷替人家主事建楼以来,日子富裕了许多,缣布也买的起了,这布还是她买来给女儿做衣裳的。
这会儿烧成了灰,又在家里到处熏了白术,她女儿丝娘说:
“阿母,咱们还是报官罢。”
“不可不可,你没听画儿说,那些买布的,都叫羽林郎抓到收容所去了。”
收容所是羽林卫建在东郊的,收容染上瘟病的百姓的地方,据说最早发现的杨六父子也在那,她们在安陵邑,远远的都能看到那里烧出又长又直的青烟。
百姓们都说,那是烧人的烟,害了瘟疫的百姓,抓到那里都叫烧了。
“可外头告示贴着的,收容所是给人家治瘟疫的去处。”
“那都是为了抓人的借口,去了的可有一个治好回来的?”
家里就她们母女,并一个画儿在,阳城老爷前阵子就到弘农郡给人家建楼去了,至今未归,也不知那里是什么境况。
申氏做主将这事瞒下了,谁也不许到外头说。
可是纸包不住火,不知羽林卫怎么查到她家买了缣布,一队的羽林郎闯到桑树巷来,将阳城家的门敲的山响。
申氏叫画儿别开,他们便破门而入,将申氏的胳膊看了,上面已经起了一片的疵疹,为首的道:
“带走!”
就连阳城丝和画儿两个没有长疵疹的,也一并押住要带走,申氏说:
“我去受苦倒也罢了,她们没有染上病,怎么也要去那里?”
“瘟疫以口鼻之气、渗液相传,你们一家同吃同住,就是此时尚好,也难保日后发作,一并去收容所,谁还能害了她。”
“她是闺阁小姐,去了那里,吃怎么办?住怎么办?你就留她在家罢。”
这里的动静,引的街坊们都出来看了,田豆正好去屠夫那买肉,正好撞见巷口阳城家的妻女被羽林郎抓走的一幕,只站的远远的看了会儿。
街坊们指指点点的,他们这些人活了大半辈子,有的只是代代相传的听过瘟疫多凶,一次还没碰过;
有的还年轻,甚至闻所未闻,基本还不通这瘟疫口鼻相传之事,仍旧在这里扎堆的凑热闹,那些羽林郎赶了他们,才散了。
看见田豆脸上蒙住一块巾子,还是带绳子的,挂在两边耳朵上,问道:
“这是田豆?哪里捡的这怪模样的东西?蒙住都认不出个人了。”
田豆说了:
“这是我家小姐给做的。”
说着,提了肉进了家门,避而不出了。
第182章
田豆将这新鲜的猪肉拿给金豆,说:
“我去的早,屠夫那没啥人,买了块肥瘦相间的好肉。”
金豆到厨房去庖丁了,田豆将面上的巾子取了下来,这面带绳的挂脸面巾,据小姐说,戴上能防着些唾沫飞溅,聊胜于无。
她虽不懂那些,但这可是用五层方目纱做的,那是多好的料子,原剩了半匹是做夏裳的,季胥给她们每个要出门的丫头,裁做了这样的面巾。
田豆爱这料子,也很宝贝,戴完就按季胥说的,先洗,再到一口专门的甑子上大火蒸透了,后晒在院中了,晒干了收起来,下次戴。
她回来烧火,说起外头看见的事:
“阳城家的画儿也被抓到收容所去了,到了那里,可是真的要把人给活活烧死?我以后再也见不着画儿了?”
说的蚕豆看着灶膛里那团火,还掉了眼泪。
“别瞎说,没听小姐说,外头告示贴了,收容所是给人家诊治瘟疫的去处。”
季胥自己也在大清早,街上寂寥的时候出过一趟门,因家里四豆不识字,她是到某处都亭去看告示,了解外头情况的。
那告示上写了,收容所在东郊,染瘟疫的百姓可到那处去求医问药,金豆悄悄说:
“羽林卫的中郎将可是帮了咱们家的恩人,他那样一个好心的人,能把人活活的烧死?那些人又不是他刀下的匈奴。”
季胥听说这事,将家里人出门的次数,从早晚各一次,减成每天一大早出去一次,主要是弃灰,或是到屠夫那买当日现宰的肉。
毕竟家里只有七只鸡,就算每日下了七个鸡蛋,也不够十个人分,蔬菜倒是不缺,但也不能全靠蔬菜。
除了尽量避免和人家接触,也得增强自家人的抵抗力,俗话说吃要吃的饱,睡要睡的早,夜里盖好被,病就不惹了。
不过也不是每日出去买肉,五六天出去买上一大块回来,当日吃新鲜的,后来吃封在罐里的肉酱。
有时吃炒鸡蛋、鸡蛋羹、鸡蛋饼,也算一个荤菜。
家里虽有十个人,但产生的垃圾不过是些灰尘、大骨头。
一日三餐按量来煮,就是有些许剩的,也能喂鸡,菜梗、菜根、连蛋壳也能掐碎了喂给鸡吃。
这时候普通百姓的菜,也都不是大油的,家里也就季胥做煎炸炒时,油会多放,田氏不太习惯,也不舍得多放油,就是一点油星子,也都拌在饭里吃干净了。
因此那些碗、盘子,也不是油乎乎的,更不会有啥泔水,皂荚水洗干净了,那些水就倒在沟里,流到外头,排到城外的壕沟里了,甚至第二遍的水还能浇在菜地里。
因此家里的垃圾一点也不多,早上弃一次也行。
不出意外,她们一家应该能避开外头的瘟疫,在家里平安的过自己的日子。
只是如今已经八月份了,这瘟疫不知要横行多久,九月份的税钱,二百多两,眼
下还没有着落呢,季胥不由的想挣钱的事。
前阵子她出去看告示,上面写了,收容所那里要雇一个擅做膳食的庖人,也许是风险大,月钱很可观,可收容所,是收容瘟疫病人的去处,听着就唬人,季胥不清楚里头情况,也不敢说去,万一染上瘟疫反而事大,可这每年的税钱,也不会因为瘟疫就免于上缴了。
季胥想了,实在不行,到最后就是卖方子,典当东西救急了,食肆如今解封了,那里头放着开业时收的各家夫人的礼,还是值些钱的。
近来,外头的瘟疫越发多了,吴斗终于不去西市斗鸡了,因那里有一个染上了瘟疫,连斗鸡的地方都叫羽林卫的人散去了。
甚至连太学,如今也都遣散了学子们回家去了,高市的各大食肆都关门歇业了,包括满香楼。
这里冷清了许多,胡掌柜却在楼上摔砸东西,因她身上也开始长疵疹。
满香楼的一个典计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张偏方,是用桑白皮六分,栀子六分,煎水八分,服之。
她吃到如今,一点也不见效,疵疹已经蔓到脸上了,一个个的疙瘩,她照了镜子,连镜子都打的粉碎,将杨六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杨六!”
她这身疵疹,全是陪了杨六吃酒之后染上的,不只她,还有店里两个搀过他的伙计,也都染上了瘟病,现已被她丢去东郊的收容所自生自灭了。
在她看来,那里的庸医不会治人,就算研出了什么方子,她也有法子弄到,因此一直避而不出,不去收容所。
“不好了,不好了,典计奔上来道,收容所的杨六,死了……”
才咒过杨六的胡掌柜,却灰了脸,碎镜里的自己,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的杨六,来向她索命来了,胡掌柜的嗓门都变尖了,
“再去,再去寻郎中来,我有的是金银珠宝,快去!”
这日,未央宫宣室的百官朝会,因五陵瘟疫一事,黎旦被大将军斥责了。
虽说当初他做了两件事,庄盖邑述职时瞒下一笔,秘而不宣的成了已故的均输令,黎旦则是不知情的。
可如今缣布四散,瘟疫肆虐,那年过半百的大将军,也不顾他的老脸,当朝斥他御下不力,还是老丞相怜惜了他几句。
反观秩次比他低的庄盖邑,却因在瘟疫一事上查获有功,得到大将军的认可,封锁函谷关一事也交由他去做了。
黎旦这心里不好受,因悄悄向老丞相提议道:
“听闻坊间对收容所闻声色变,相传那是将人活活烧死的地方,这都是羽林郎素日行事太过的专横跋扈,才滋生这样的谣言,
小臣有一个愚见,坊间看好一金女娘,诸多的食客追捧,不如将她送去收容所,替瘟疫的病人做炊,
想来,收容所也就有个好名声了,那些染了瘟疫的,也就不再躲藏着羽林郎了。”
老丞相捻须点了点头,黎旦接道:
“羽林郎们有宿卫宫城的职责在身上,倘或一个不小心染上瘟疫,带到宫墙内,岂不有危龙体?
旦愿将功补过,以府兵二百,借调给收容所出力,以保全羽林郎们。”
这日,季胥正在菜地里摘甜瓜,这是头茬儿甜瓜,外皮青嫩,晒的滚滚的,在井水里湃凉了,她们吃过饭后,和丫头们切来吃。
果肉白如脂肪,咬一口十分的清甜,连囊籽都是甜的,可以一并吃下,很是解暑。
忽听的院门震的山响,大叫开门,田氏隔门问道:
“外头来人是谁?”
“黎家府兵,来带一金女娘去收容所。”
田氏一听收容所,呵斥道:
“我女儿近日在家,哪儿也没去,她身上没有瘟疫,凭啥跟你们去收容所?”
“向来是羽林郎为收容所的事在各处奔走,怎么换了你们来?”
季胥则道,外头的是黎家总管,他说:
“羽林郎人手不足,我们乃是借调给收容所帮忙的,奉丞相之令来请一金女娘到收容所庖厨,你若再墨迹,违令不从,别怪我们破门强抓你去了。”
说着,令破门。
“老匹夫,你敢!”
只听一声粗喝,只见尤鲁带人来拦,在马上用刀指着他。
“尤大人,这是民生大难,一金女娘做好了,自有重金奉上,你若拦我,就是弃民生不顾了,为官者为一女子不为百姓,连你的兄长也护不了你。”
“我呸!少给老子扯大旗,黎老贼敢趁我兄不在玩阴的,就别怪我杀光他的人!”
说着提刀来拼,却见门开了,季胥现身出来了。
她在里面也听明白了,若在她门前死伤一片,尤鲁也许被黎旦拿住把柄,包括他兄长也难免受牵连。
她想,家里受过庄盖邑的人情,那时候就意味她和他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人家想整他,也许有意从她下手,因此将门开了,令五福大叫了一声住手。
她怕自己声音不够有力,尤鲁的刀就该砍下去了,好在是收住了,尤鲁在马上看了过来,她说:
“我跟你们去收容所,只是,既然是来请,酬劳是多少?”
“我们都知道一金女娘的名号由来,自然也是去一日酬劳为一金,只是,瘟疫凶恶,连强健的男子亦不能逃过,女娘身子单弱,只看最后有没有命花了。”
那总管猖狂道,尤鲁果被激怒,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越过数十府兵,一把揪住了黎总管,将大刀架在他脖子上。
“尤兄弟!别冲动,他故意说给你听的,我不一定会染上瘟疫。”
季胥扶上他的大刀,一面劝,一点点从见血的脖子前推开了,尤鲁最后忿而削了黎家的旗帜出气。
季胥说了点时辰回屋里收拾东西,她找出一块布,将衣裳、皂荚、牙刷、竹盐一类的生活用品带上了。
另包了些白术、雄黄酒、辟疫香袋,还有她缝的三个蒙脸巾子,这些分别包了两个包袱。
“女儿,你不能去哪,疫气以口鼻之气相传,那里都是害了瘟疫的,你去了那里,怎么逃的过?”
田氏鼻涕眼泪一把的拦她,两个妹妹也都跟来跟去的,眼里含泪的不放她走。
“阿母可算记得我说的,日后要做到才是,少跟人家磕牙料嘴,如今是刀架在脖子上,不去也得去了,
总不能让尤兄弟真的跟人家动刀子杀起来,那事情可就大了,就当我是去挣税钱的,阿母别伤心,我一定尽量的保护自己,活着回来见你们的。”
“女儿,你不能去哪,不就做两个菜给那些闹瘟病的人吃,我也会,杀千刀的,你们把我抓去!”
田氏闹了开来,季胥叫五福六谷拉住了,四豆里除了银豆都在那里抹眼泪,她和冷静的银豆叮嘱道:
“你要多劝夫人,别叫她惹事,时时看住她,别让她闲不住出门去了,我会想法子给你们递口信的。”
说着,上了那辆马车,叫尤鲁跟着,往收容所去了。
第183章
路上,看着周围黎家的府兵,季胥不禁想起食肆被乱扣罪名查封的事,算起来,这已经是她第二次被黎家算计了。
就算以后她的食肆重整开业了,也难保会有三次、四次,她哪怕有万贯家财,或是一身绝技,招来的也只是更多的豺狼虎豹。
而她无权无势,这些东西一夕之间就能化为乌有,她一点也护不住。
季胥想,倘若她不是三尺素身,有官职在身上就好了,起码黎家想算计她的时候,也得掂量掂量。
但如今,不管是中朝、外朝,还是地方上,女官都十分罕见,除了一些相对特殊的领域。
比如说宫里的女侍医、乳医,她们属于太医令的属官,是有秩级俸禄的官身。
至于太医令,又是九卿之一少府的属官,少府掌管的是帝室财政,以及帝室的一些内务。
比如少府管辖的太医署,自然是为宫廷储备的医疗团队,
以太医令为长;
还有膳食局,是负责宫廷、祭祀等饮食的,局内有太官令,执掌主要的膳食烹饪;汤官令,执掌饼饵、果蔬、酒浆羹汤等一些副食;导官令,执掌一些原材料的选择与准备,比如择米、舂米的事宜,这三令之下,又有数百的属官、宫婢;
又有掖庭,则是季胥为奴三年时,待过的地方,以掖庭令为长,那里有很多的宫女,事务繁剧,一些获罪的嫔妃也被幽居在那。
季胥曾在掖庭里做过浆洗的粗活,因为膳食局的人手不足,来掖庭借调宫女,季胥被借去了,因此还在膳食局做过一阵子舂米、烧火的粗活。
那阵子她看过太官操持宫里的膳食,比如烀羊胃、羌煮羊肉,这类的西汉大菜,就是她借着烧火,在那里悄悄的学到的。
不过那时也没有上辈子的记忆,她还以为是自己犯馋,才能记得那些繁琐的步骤,后来这些菜式还在郡守府做厨时用上了。
季胥回忆了一番,当时膳食局的庖人,的确是多为男子,他们多为膳食局的宫奴出身,被太官、汤官、导官选中培养厨艺的,日后也能接替他们的位置。
不过,因这是以厨艺论高低的地方,也不乏钗裙身影,比如有一个食监就是女儿身,食监就是负责监督整个膳食流程,最后还要负责试吃的食官,是太官的属官,但比庖人的官位要更高。
季胥记得,那个食监最早就是从宫外来的,据说是闹市里做庖厨为生的,太官下值出宫时,吃着了她做的菜,因此将她举荐到了膳食局,做了官庖,地位不一般,后来还晋升了食监一职。
季胥如今一金女娘的名号的确广为人知,可说到底,在外头再出名,她也只是个市厨,为官者轻易能拿捏她。
若是能进少府下头的膳食局,成了官庖,就有一条属于食官的晋升之路了。
因此她想,来这收容所,也不是全然是坏事,一则,能挣税钱;二则,名气越大,更容易被举荐为官庖。
前提是她得保全自己,别染上了瘟疫,还有,谁能举荐她也是一个问题。
这一路,她和尤鲁聊了聊,到了东郊,那股焚烧的烟雾越来越浓了。
这收容所是临时搭建的,只见外围一圈木栅栏,门边设了三层高的望楼,站岗的羽林郎看了他们这行的令牌,将门大开,放他们进去了。
这里草棚成列,远远的能看到羽林郎在草棚边上捧了半燃的药材来熏,四周一股浓烟,棚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咳嗽,一时不知道是被熏的,还是病了的咳嗽,光听着是挺吓人的,好像空气里都是疫气。
更远处则设有火堆,那些脏衣烂衣被丢到里头烧了,季胥远远看着,倒没有烧人的。
据尤鲁说,这收容所,最初是太医令提议建造的,太医令便是那些太医之首,是个性情刁钻的老头。
这收容所建造、管理的事,便由当时追查瘟疫一事的羽林中郎将,也就是他兄长庄盖邑负责。
他和太医令商榷了,选址在了远离五陵,依山临水的东郊,将这里主要部署了四个临时的阵营:
分别是瘟疫署,接收身染瘟疫的百姓,也就是季胥进来时,远远看到的那一列列的草棚;
太医署,那里聚集了诊治瘟疫的太医、郎中们;
内务署,自然是负责整个收容所的饮食、马匹、浆洗等内务;
最后一个则是羽林卫,那里是羽林郎们换岗、休息的地方。
不过,自从黎旦想染指收容所,将二百个自家府兵调来了这里,收容所的东南角,又在新建一片叫作“黎署”的区域。
黎总管正在那里指使建造,他说道:
“中郎将身兼多职,函谷关外也有一个这样的收容所,也要他操心,且近日为了封闭函谷关,中郎将已是分身乏术,这东郊的收容所,有什么大事小事,就交给我黎大总管来操持了,你们需得尽心些。”
羽林卫的人看见黎家府兵入驻这里,都是义愤填膺,想跟人动手的架势,
“呸,染上瘟疫,叫他们有命来,没命回!”
“为了瘟疫的事,咱们羽林卫好几个弟兄都中招了,躺在那里还不知能不能活,他们倒先来抢功了!”
这是实话,因缣布在五陵流散,将瘟疫传开,羽林郎去收缴缣布,带回瘟疫的百姓,难免有染上的。
不过宿卫宫城和负责追查瘟疫的羽林郎完全是两波人,彼此没有交集,这黎旦却以此为由,说是恐怕羽林郎将瘟疫带到宫墙内,将自己的人塞了进来。
他们怎么能服,盯着黎总管,眼里都要冒火星子了。
尤鲁最不能忍,和黎家府兵动起手来,好在陈卷赶到,他能说会道,将这两方劝开了。
不过羽林卫,和黎家府兵,在收容所依旧是谁也不服谁,谁也别想使唤谁。
那是上头的争权了,季胥是来这里庖厨的,站住一会儿,就被一个小兵卒催促走了,带到内务署。
这里也是泥夯的墙,茅草搭的檐,且墙只有半人高,有一扇被火熏的发黑。
四面通透,在外头便能看到土灶台面上的一些炊具,小兵卒给她指了指那个地方,便走了。
季胥一个人走进去的,这会儿正值正午,里头空无一人,地下一口三足的青铜大釜,可能得有百斤重,到她肋骨处那么高,下面架了火。
那半扇土墙就是靠近这团火,被熏的发黑,且有裂纹的。
这釜不知烧了多久,一股子糊味,里头的东西成了羮状,浓烟呛眼睛,也看不清具体是啥了。
季胥左右看了,这里一滴水也没有,水瓮、水桶都是空的,她找到一把铁锹,正要将下面烧着的木棍铲出一些来,只听一声粗喝:
“哪来的野丫头!”
只见来人生的高,头能抵到屋檐的茅草,低了头才进来,卷卷的胡子遮住了半张脸,长曳到胖肚子上,他站在那大釜前,釜都显得迷你了。
季胥认得这人!
他是宫里的汤官丞!
所谓“丞”,就是“令”的二把手,这汤官丞便是汤官令的二把手,专门执掌做饼饵一类的食物,手下有几十上百的属官、厨婢。
这汤官丞姓王,因蓄了一把大胡子,季胥在宫里时,听见那些宫奴私底下管他叫王胡子。
她烧火时,也见过他指挥官庖们做一道鹄羮,鹄就是天鹅肉,那是一道要以玉鼎作为容器,象征着君恩的御赐美食。
过程极为繁复,从园里挑选鹄鸟、到拔毛、剔肉、熬羮,王胡子却能做的分毫不差,和他粗蛮的外表完全不一样,她也因此记得了这王胡子。
这会儿,只见他将手里的水桶一提溜,哗哗的全倒在大釜里,在呛鼻的浓烟里,扯下腰上的酒壶灌了口。
随手丢下了水桶,到一块木俎前,将一大筐的菘菜切的作响,季胥看了,那些菘菜的烂叶子没择不说,那上面还有泥巴。
她一时都不敢认,这到底是不是宫里的那个外粗内细的汤官丞——王胡子?
她说:“我也是来这里帮忙庖厨的,你管我叫胥,或是一金女娘都行,我帮着将这菜洗一洗?”
“我不管你是一斤还是半斤的女娘,你这样的体格,撑不过三天,一定沾上那些瘟猪的病,到时候,你也跟他们一样,吃我王胡子炖的菜。”
王胡子说着,将那些带泥的菘菜倒进大釜里,用的是墙角那把铁锹搅了搅,敲着釜边道:
“把桶拿来。”
季胥照做了,听他自称王胡子,知道自己没有错认,一时不解他的变化,
“我见王伯面熟,四五年前,王伯可是在宫里做过汤官丞?那时你领着做一道鹄羮,我给你烧过火。”
只见他铲了两大桶,一左一右的提去了瘟疫署,没有理会季胥的话。
这里的草棚住的都是染上瘟疫的百姓,有七八十个,四面八方都有咳嗽声,王胡子却不惧这些,他一手桶,一手铁勺,将羮舀给那些草棚里伸出来的木头碗。
一个老姑子接了羮,骂道:
“王胡子你是不是又顾着喝酒把羮烧糊了?成天就给我们吃这些。”
有的被石头硌了牙
,有的吃着虫子,还有的在羹里挑出一根卷曲的胡子,一时怨声载道。
他们有的人,是染上瘟疫没钱请医问药,只能主动的来收容所,这里不要他们的钱,每日能有太医开的汤药吃,也有饭吃,比在家里等死多一份希望。
“从前那个姓李的庖人呢?他做的膳食就比你的好吃,怎么不是他来替我们做了?”
“李庖人,吃饭了。”
却见王胡子敲了敲铁勺叫道,那李庖人哆哆嗦嗦的,从草棚里伸出只碗来。
等王胡子分完羮回来时,季胥正踩在一块劈柴的墩子上,半个身子伸进了青铜釜里,用灶帚在刷那个烧糊的大釜。
这水是她在溪边打回来的,这收容所临水近山,瘟疫署那边处于下游,她们这里处于上游,这布局应该是建造之初就想好了用水的合理性,所以她能放心的提回干净的水来用。
这个大釜不知多久没刷了,她刷了三遍,舀出来的水还是黑的,不过她直到将这釜壁刷到恢复成本色,才停下来。
连这间厨房的炊具,大到灶台,小到瓶罐,包括地下,都擦拭清扫了一遍,看着原本乱糟糟的地方,变的井井有条,她心情都更好了,这才是庖厨的地方呀。
王胡子见状道:
“自讨苦吃。”
说着,丢下一对桶,到树荫底下的竹榻上去睡午觉了,时而吃一口酒。
季胥用烧火棍挑着这对桶,到溪边去,用活水冲了冲,再到大釜里,用沸水煮之,才算干干净净的收到一边,树荫下的王胡子又说:
“自讨苦吃。”
季胥擦了擦脸上的汗道:
“收拾干净不是更好吗?残渣污垢更容易滋生疫气。”
她本来想说病菌的,还是换了个说法,那王胡子不以为然,说:
“快死的瘟人,何必吃的干净。”
季胥道:“谁说就快死了,这里的太医署,有全天下最擅长医道的人,定能研制出治疗瘟疫的方子。”
这话是她早上来时问尤鲁这瘟疫可有治,尤鲁说的。
“我们让他们吃好吃的干净,也于他们的恢复有益,再个,收拾干净了,我们自己也不容易染上瘟疫呀,这是一举两得的事。”
“说的好。”
季胥回头一看,只见来人是一中等年纪的姑子,束发,着宫装,之所以认得,是因为她以前在掖庭为奴时,也见过掌事女官穿这样的衣裳。
“你就是他们说的一金女娘罢?看着才多大一个人,怎么就让你来这儿了?
我是这里管浣洗的夷姑,给你送两身外罩的衣裳来,你去瘟疫署给人家送饭时穿上,回来就脱在那个竹篓里。”
夷姑指的是房檐下的一个竹篓,到那里看了是空的,催王胡子脱下来,
“打饭的脏衣裳要提前脱在外头,我说了多少遍了,再这样,你也别想吃我酿的酒了。”
树荫下睡觉的王胡子才把那身衣裳脱给她,这衣裳她拿回去,须洗了,到甑上蒸了,再暴晒,这是太医署的交待,防止瘟疫通过衣裳过人。
“你也别怕,这瘟疫听着唬人,掖庭的宫女都没人敢来,我们是受命来的,一开始也觉得就要染上,就要死了,可大半个月过去了,也还是好好的,
天天领了这些脏衣,也没事,太医说这是各人的体质,咱们要做的就是强饭健体,住处干净通风,尽量的防范。”
说着,给了季胥一张方子,并几副药,
“这是陈先生叫我拿给你的,太医研制出来的辟疫药方。”
季胥看了那药方,乃是桑白皮六分,栀子六分,煎水八分,服之。
“这是辟疫用的,你每日早晚煎水吃一副,吃完就到太医署去取,很近,就在那头。”
说着指给她看了,“若是染上了再吃,就不见效了,这收容所也有运气不好真染上的,不过,我听说太医那治疫的药方有些眉目了,日后就有的治了。”
经她一说,季胥不禁心安了许多,看她也亲切许多,
“我看夷姑这身衣裳眼熟,夷姑可是在掖庭做事的女官?”
两人聊了会儿,这夷姑是掖庭里管着一小班浣衣宫女的女官,是被少府派来收容所帮忙的。
她听说季胥也在掖庭待过,虽是初次谋面,但也生了几分亲近,因此多和她说了些:
“王胡子他是吃酒误事,从汤官丞贬为庖人,连贬了四级,还被调到这里来给瘟疫之人做炊,他心里恼恨,所以越发放纵了,唉……”
宫里的庖人,虽说是官庖,比她这样的市厨地位更高,但官庖秩级比二百石,是没有官印的,用的也是官署公用的半通印,属于小吏级别了。
而汤官丞秩级比六百石,有自己的铜印黄绶,手下众多可使唤的庖人厨婢,可见地位落差了。
夷姑哪里知道,季胥倒想先成为一个官庖。
第184章
“我就喜欢你这样明亮的孩子,咱们好好的做,这次瘟疫过去了,少府那里必定有赏,
你虽是外头雇的,可也属于少府出钱,若有赏想必少不了你的。”
夷姑觉得和她投缘,说到这会儿才走,走的时候又数落了王胡子,没有提前把脏衣提前脱下来,还说:
“别看胥娘是才来的,就把活儿都丢给人家,否则以后再也别想吃我酿的酒。”
王胡子打起了鼾鼻,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季胥看了眼天色,
用一对臂褠束住袖子,一方巾子包住头发,开始忙活晡食了。
这里的瘟疫署一日三餐,据太医说,这样少食多餐,有益于强健身体。
这厨房的食材,也都是专门的羽林郎每日一早送来的,季胥刚才收拾时也清点了,这里有盐、豉、酱等常见调料,另有些豆子、麦子,这类能够长久存放的主食。
墙角有一只绿皮的大冬瓜,布袋里还有薏苡仁,甚至房梁上还吊着一对大棒骨,天气热,招了三两只苍蝇趴在那。
但她闻了闻,还是新鲜的,应当是今日才宰的肉骨头,才能放到下午。
每日的食材,虽不名贵,但胜在性温、新鲜,且都是太医署那里过目,吃了对病人们有好处的。
只是王胡子做的潦草,才吃的大家怨声载道,可他身宽体胖,换了旁人来还真不一定能扛住疫气入体,比如先时中招的李庖人,现在还在草棚里躺着。
因此这王胡子做的对付,上头也一直令他做到现在,这些都是夷姑说给她听的。
季胥既到了这,自然是尽力做了好菜来,不过她跟夷姑打听了,这里收容的五陵犯瘟疫百姓,今日的数目在八十个,也就意味她要做八十人份的饭菜,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大份量。
她看了,这里炊具有一口三足青铜大釜,灶上两口大铁鬲、一口铁甑,且因为个头十分大,都是有手掌那么厚的壁,不适合拿来炒,只适合做蒸、烩、煨、炖之类的菜。
那些是病人,也不适合吃辛辣刺激的,她也问了夷姑,因有些症状很重了,最好是吃羮,更适合他们吞咽,就是没有羮,好歹有个汤水能浇着饭,泡软了吃。
只见她在那里将冬瓜切成一圈圈的,半个手掌的宽度,方便将外头的厚瓜皮削下来,露出白嫩的瓜肉。
里头的囊稍微的剔了,不过她也没有直接丢了,而是将囊上白白的冬瓜子摘了出来。
冬瓜的好处自不必多言,它是很古老的一种蔬菜了,因东与冬读音相似,古书里有时也会记作“东瓜”。
据她上辈子了解,里头钾盐含量高,钠盐含量低,就是一些高血压、肾病的人也能吃。
就连这冬瓜子,吃了也对人好,使人皮肤润泽,光洁好看,而且还能补益精气,轻健身体,因此在西汉就会用来入药呢,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芝。
她将冬瓜子留了下来,用一块烫过的巾子包着,待会儿煮了便于捞出来。
这冬瓜,则切成不大不小的块状,盛在盆里,因天气热,敞着不免招苍蝇,她盛在大盆里,用另个倒扣的盆盖了一下。
倒了半袋的薏苡仁来淘洗,薏苡仁,就是后世的薏米。
如今既是谷类,也是一味良药,能治筋急拘挛、湿痹、下气,久服了便能够轻身益气。
王胡子远远的见她对那些薏米又是择,又是洗的,依旧说:
“自讨苦吃。”
季胥也还是那样的话,她看了大釜里熬的两根大棒骨已经出色了,这是她提前熬上的,热汤滚了,阵阵的热气。
这会儿将薏米下了进去,适时再下冬瓜、肉沫、调料。
这肉沫是她在大棒骨上剔下来的,虽不多,但也剁碎了,混在里头,也许能让更多的人沾个荤腥味。
这个过程,她不时的要踩了木墩,站的更高些,用那把她已经洗过煮过的铁臿来搅动,以免烧糊了底。
不禁想到了高中的食堂,那里的师傅也是用一把铁锹来炒大锅菜,形状就和这柄臿大差不差。
越煮越稠,搅着也越费力,两条胳膊都酸了。
直到传来一股适宜的清香,她就知道,这一大釜的冬瓜薏仁瘦肉羮煮好了。
学着王胡子,盛了两个大桶,提了去分发。
在这之前,她在外头穿了件夷姑给的衣裳,这是苴麻布做的,粗硬,但胜在成本低廉,不能再用时便丢在火上烧了。
她穿在身上,翻出自己的蒙面巾子挂在了耳朵上,叫了王胡子一声:
“王伯,这羹做好了,咱们一人提一个,一起去分羹罢?”
王胡子在树荫那里睡觉,听见她叫,鼾声停了,想吃酒发觉竹筒已经空了,烦躁的丢开了,说:
“一个外头雇的小市厨,也敢使唤我王胡子?”
季胥想了想,说:
“哪里是使唤,您老睡了一个下午,我在这里做羹,要说使唤,我才是被使唤的那个,要是夷姑知道你把活儿都给我做了,她酿的米酒,您可吃不着咯。”
“哼。”
王胡子到底酒瘾重,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若是离了酒,只怕一天也过不下去了,过来将桶提了。
“去那里,外头得套件麻衣。”
季胥提醒道,“这也是夷姑说的。”
王胡子将衣套上,提了桶大步流星的走了。
季胥力气弱,这桶又烫,不能贴着腿来借力,只能两手悬空,提了两步,停一步,这样慢慢的,总算叫她挪到了瘟疫署,却听里头一片闹声,
“放我出去!什么官庖,成日里给我们吃的是什么猪狗不理的东西,连我满香楼的泔水也不如!”
只见闹事的竟是满香楼的胡掌柜,原是她想去关外,听说巴蜀哪里有个什么名医,要到那里去问药,治自己身上的瘟疫。
可是函谷关如今已经闭关了不说,就是前阵子查的也十分严苛,她这样身上起了疵疹,破溃的,一点也瞒不过,不可能放出关去,各处传染瘟疫的,立时被羽林郎扣下了,送到这收容所来,现已有五六天了。
这里的药方子吃了不见效,一日三餐吃的差,她可不闹事不依了,蓬头垢面的,在那里和王胡子对骂。
草棚里的百姓嘀嘀咕咕的,
“那是谁呀?”
“天下第一楼的胡掌柜,也因瘟疫到这里来了?”
“越是她那样开门做生意的,越是容易被染上,那死了的杨六,就时常到满香楼吃酒呢。”
“要我说闹的好,我们在这里的确吃的不像样,就王胡子,还官庖呢,将我们当猪喂了。”
只见她从火堆那里抽了根烧着的火棍出来,一会要烧那些拦她的人。一会要烧了这里的草棚子,发现他们更怕什么,便道:
“别过来!再过来我一把火点了这里,备了马车,送我回满香楼去!”
一见火,大家都怕了,百姓们都求她别烧,这里可都是草搭的棚,烧起来就是一大片。
羽林郎并黎家府兵想拿住她的,也都不敢靠近了,陈卷听闻赶来道:
“我们收容所请的是一金女娘来庖厨,乃是高市以卤和炒出名的市厨,今日的羹,和往日不一样,你们倒尝尝再说话。”
胡掌柜一听是她,不免出神,被羽林郎夺走了火把,押回草棚里去了,为防她生事,还给她那间上了锁。
后来散了这里的人,季胥和王胡子便开始分羹了。
分到那里胡掌柜那里,隔着木栅门,能看到她那里头的境况,一张草席,一个陶盆,一副碗筷。
墙上挂的那个应该是她的包袱,她就坐在包袱下面,看到季胥来了,并不言语,也不将碗拿来。
季胥叫她两声,也不理会,
“你若不吃,我就到别处分去了。”
外头的人正在说:
“真是一金女娘?”
“这羹吃着真好,软糯清香,是我到这里吃的最好的一次。”
“在外头去不起高市,不想到了这里,竟然能尝到一金女娘的手艺。”
“一金女娘,日后我们可都能吃上你做的饭食了?”
他们也都知道规矩,分羹的时候提前将碗拿出来,减少接触那些没得瘟疫的人。
这里的人到底久病成医,见到季胥蒙的巾子,不像外头似的稀奇,知道是防口鼻之气用的,一心只顾说一金女娘,说今日的羹。
“她若不吃,将她那份也分给我罢?”
他们七嘴八舌的,有的吃了不足兴,已经惦记胡掌柜那碗羹了。
季胥正要走,却见胡掌柜把碗推出来了,得了那碗羹,吃了个干净
,嘴一抹说:
“你等着染上这里的瘟病罢!”
越往里,那里住的百姓也病的越重,多是些老弱妇孺,他们不像外头的,还有精力嚼舌,多是闭目不语,或是躺着呻.吟。
旺儿犯了拘挛,被秋姑抱在怀里,坏疽的脸上、脖子,不知敷的什么草药,全都到了秋姑身上。
他哇的一身吐了出来,那是中午吃的药和两口羹,好在那阵拘挛止住了。
秋姑放他在席子上睡,忙着要了草木灰、扫帚,收拾这里。
见到季胥,两人说了话,她本没有染上,是自己到这里来,照顾旺儿的。
杨六死了她不可惜,只怕旺儿熬不过去,也和他阿翁一样丢了命,如今旺儿形势不好,她眼圈都哭肿了,捧着羮喂给旺儿吃,说:
“旺儿,看,这是胥娘做的羹,你不是总说她家的饭菜很香,再吃一口。”
旺儿当真吃了小半碗,没有说吃了又吐出来,秋姑开心不已,
“能吃东西就好,吃的饱,睡的好,病就不惹了。”
见他能吃下,季胥也高兴,接着分完了羮,回去了,也将给自己留出来的那份羮,作为晡食吃了。
王胡子的那碗存在了鬲里,他一回来便顾着去找夷姑要酒吃,不知啥时候将羹吃了的,后来季胥只看到一个空碗在那里。
季胥吃了,先去将身上汗湿的里衣换了下来,为免穿在身上伤寒了,身子一弱,难以抗住疫气侵袭,既然想做官庖,身体才是本钱。
她夜里不能到外头去,是住在收容所的,屋子就在厨房附近,单独的两间,她一间,王胡子一间,里头陈设也简单,一张竹榻,一张席,一个盆。
她本想洗澡的,但这里实在没条件,就打水擦了一遍。
因去过瘟疫署,大暑天的头发也湿了,便找了三根烧火的木头,绑在一起成一个三角架子,放着盆儿,弯腰向着洗了头,用帕子绞的半干了,在房檐下的小炉子那,煎自己的那份辟疫药来吃,用了个小扇来扇旺了火。
只听薄暮里一阵马蹄响,一行人快马到了这附近,惊起一阵烟尘,为首的下了马,步履生风的向这里来。
季胥站了起来,才要招呼,被拉着出了收容所,离门口的望楼已经很远了。
只见一具马车才到那,停在他们脚边,庄盖邑这才松开了她,将后头的马凳拿来给她踩,说:
“上车,我送你回去。”
季胥才明白他的用意,一时没有动,
“才来的时候,我也想过回去,可见到了少府的人,见到王胡子、夷姑,到过瘟疫署,我想留下来,”
她看了眼瘟疫署那个方向焚烧的烟,“不止为他们,也为我自己,我以后想在少府做一个官庖。”
“你受不住的。”庄盖邑看的也是那个方向,那阵烟。
“我有心气就能受的住,从前食肆被黎家查封,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觉得打心里受不住,如今到了这里,外头将这里传的可怖,我的心反倒安静了,好像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真的要留?”他从那烟看向她。
“嗯。”
季胥的眼里,透着她心里的坚定,庄盖邑便不再强要她回去了,打发了那马车回府,两人走着回收容所,季胥的头发干了,这会被风吹到前面,便用竹笄挽了个简单的椎髻在身后。
自从幽州一别,一年多过去,上次在满香楼匆匆一见,如今才有工夫叙两句旧。
“你风尘仆仆的,从函谷关回来?关外怎么样,听说那里也有一个这样的收容所。”
第185章
一问才知,不止关外,关内各郡都有这样的收容所,东郊这个收容所,只是收容的五陵感染瘟疫的百姓,外头的瘟疫正在爆发期。
庄盖邑才送了她回去,羽林郎来报,说是哪个收容所生事,他便匆匆翻身上马了,临走勒马回头看住她一会儿,才加鞭走了。
季胥看他那行人马走远了,听见药炉子呲呲作响,忙的端下来,刚才离人太久,里头都熬干了,可惜了,只得重新煎了副来吃。
后来陈卷还差人送来了一个浴桶,能解决洗澡问题,也算是一件喜事了。
她半夜里起来了一次,因泡了豆子,她起来把水滗了,用一块皂布遮住,等着三天后发了豆芽来吃。
在这里待到第五天,这里收容的五陵之内感染瘟疫百姓,已经涨到了一百二十个。
每日送来的食材,也从有一些大棒骨、猪肺、猪肝这样的荤腥,变成了纯蔬菜。
每日都有正值时令的大冬瓜、苦菜送来,季胥就算做出花来,也难免他们吃腻了。
“咋又是冬瓜苦菜羮?”
“把我都吃成冬瓜了。”
“天底下的冬瓜都叫我们吃绝了。”
草棚那里一看今日的饭菜,好像嘴里已经泛苦了。
“春多食酸,夏多食苦,吃点苦菜也好,清火解毒。”
季胥的话虽是这么安慰大家,但她也知道食材太过单一了,连贵些的麦子也供的少了,更别提能算精粮的面粉了,那是上层百姓才能吃的起的。
豆子这样的贫苦人家吃的起的粮食,倒是不缺,因此季胥打算用豆子变点花样出来。
不仅发豆芽,她看墙边堆了些烂木板子,问了都是从前建收容所遗留下来的,她捡了两块,去羽林卫要了锯子、锤子等工具,暇时在那里锯板子。
夷姑来收外衣时问道:
“这是做啥?”
“钉些木框子,做豆腐吃。”
这样早上能吃豆浆、豆花,还多了豆腐、豆腐皮、腐竹、豆干、豆渣,这好些新菜,给大家改改口味。
“你还会做豆腐?”
夷姑新奇不已,睡午觉的王胡子道:
“自讨苦吃。”
也许季胥慢工做三餐,跟他的粗犷不是一路,他一概不管庖厨的事了,天天的吃酒睡大觉,等季胥做好了,催他去分羹的时候才从竹榻下来。
这口石磨,还是她找羽林卫置办的,磨豆这事,夷姑说动了王胡子来做,
“胥娘忙了一日三餐,这力气活该你做,前阵子才在水边挖到些菖蒲根,我这里过一阵子就能有菖蒲酒吃了。”
王胡子一听酒,便来推磨了,每日这活都是他来做。
次早吃上豆腐脑,季胥不忘给夷姑端上一碗过去,夷姑吃出来道:
“好嫩,好甜呀,你放了麦芽糖?”
季胥点了点头,收容所的厨房自然没有麦芽糖这样的好东西,是那日和庄盖邑见了面,托他怎么好给家里递个信。
信上写了自己在这里一切平安,还有那张辟疫方,也写在了信上,羽林郎从门外递给丫头了,家里小珠能识字,念给了田氏听。
田氏收拾了一大包袱的东西,叫人家捎来这里,吃的穿的用的,这罐麦芽糖,便是田氏捎来的。
还有一罐的肉酱、一罐的酱胡瓜,都是她做的,就怕季胥在这里吃不好。
去草棚那里分朝食之前,季胥想了想,回房将那罐麦芽糖拿来了,全化在了豆腐脑里,和王胡子两个提了去瘟疫署。
如今人多了,一共有三桶,王胡子提两个,她提一个。
“是甜豆花!”
“胥娘,又是你费心思变出来的花样罢!”
“滑溜溜的,真好吃。”
他们近来吃多了冬瓜苦菜、豆粥,后来却吃上了豆芽,如今还吃着了豆花。
“竟是甜的!”
“咱们这里也能吃上麦芽糖了?”
“是我阿母捎的麦芽糖,我不太好甜,拿来给大家甜个嘴。”
季胥实话道,不能让大家伙误会这是收容所的东西,不然以后吃不着该找她了。
“你也太舍得了。”
“给你个甜瓜吃,是我家儿郎送来的。”
他们有心要谢,有条件的要塞些果子给她,可也知道季胥不能吃他们过手的东西,染上瘟疫就不好了,因此心里记下了她的情。
到胡掌柜这里,只见她的那间屋子,有了一张小漆案,上头有些不属于这里的精致吃食,应该是外头送进来的。
自从上次中郎将回来之后,听陈卷说了这里的民怨,定下每半个月外头的亲朋可送东西来收容所一次,交给专门的羽林郎查过之后,带到这里递给个人。
胡掌柜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看着也不似点火闹事那日蓬头垢面了,坐在那里,吃些她的典计送来的果脯。
“你吃不吃甜豆花了?”
见她的碗没有摆出来,季胥问道。
“你瞧我吃的是什么,还稀罕你一碗豆花儿?”
只见是些桂圆、枣脯,还有油饼。
听她说了,季胥便走了,要将她的那份打给别人家不够吃的,却听见碗底磕托一响,她将那碗推了出来,说:
“站住,我虽不吃,也不能将我那份给了旁人,你给我打满。”
得了一碗,等季胥走远了,迅速的拿了进来,哧溜的吃个碗底朝天。
因送的都是经放的干果饵饼,哪经的住天天吃的干巴,要吃现成的,汤汤水水的,还是得这小蹄子做的。
啧,好吃。
季胥分完了朝食,才出去时,只见这里又进来三个染上瘟疫的五陵百姓。
其中有一个年纪大,病势很重了,还是抬进来的,住到了旺儿的隔壁。
“又来人了,每天都来人。”
“还有个小不点呢!”
有一个又比旺儿还小,还不满两岁,被她阿母抱进来的,好在病势算轻,住在外头,人家问她叫什么。
“小豆丁。”
她阿母道,还在嚼东西喂给她吃,她的疵疹要比小豆丁更多,这里待久了的忙道:
“不能这样喂,这里的太医说了,疫气以口鼻之气相传。”
“一日比一日多,全长安的百姓最终都要挤到这来了不成!”
季胥到太医署去取辟疫药时,那里正好在集会,商议应对瘟疫爆发的对策,为首的太医令气的拍案道。
“我们只管诊治,哪里管的了他们去了哪里,怎么染上的呢。”一个小太医道。
太医令顾宏将他骂了,再问他们的对策,有的说:
“将咱们的辟疫药方张贴在各处都亭,他们看了,抓了药吃,也就减小染疫的风险了。”
也有的说:
“再添一则,早晚焚烧白术熏房屋,自然也能有助他们辟疫了。”
太医令顾宏一语不发,底下太医们暗暗猜测,是因他的发妻也染上了瘟疫,他才这么的阴晴不定,着急上火。
“白术已经涨到七两银子一斤了,辟疫药方里的桑白皮、栀子两味药,听说也是水涨船高,百姓们反倒更信马道姑的偏方。”
“是谁在说话?”
太医令顾宏道,堂内的太医们都回头看了。
只见是个女娘,不大的年纪,形貌却是自然坦荡的,被这么多人看着,眼里也不怯。
“你是谁?”太医令顾宏道。
有太医认了出来,说:
“是给瘟疫署做一日三餐的市厨,你不去灶下,到这里来做什么,没看我们忙着,去!取药到外头等着。”
“小女子,你到前面来,把你的话接着说给我们听听。”
顾宏发话了,他们这才让了路,供她进来。
“你接着说,为什么五陵的百姓情愿信偏方。”
顾宏道,季胥便说了:
“因药材贵,偏方便宜,且东西更易得,灞桥的马道姑说了好些法子,在市井中很是被信服,比如出门前在人中那抹点胡麻油,每日吞服大豆十四粒、赤小豆七粒,我们那许多人就这样做的。”
田氏也在其中,还带着全家这么做。
“很多深信了这般做了,疫气就不能入体了,照样的出门与人说话,分食东西。”
这话一出,底下笑了一片,
“无稽之谈。”
“胡麻油,大豆赤小豆?这全是哄人的。”
“愚笨之人才会信以为真。”
只有太医令顾宏黑了脸,这些太医,分为两部分,归属少府的,则是替帝室号脉问诊;归属太常的,则是替百官看病。没有任何一个太医是为市井百姓瞧病的。
“照你这么说,就算辟疫药方张贴了,也是无用之举了?那我们也不必白忙了。”
有太医道,季胥说:
“还是该贴的,能用的起药的,自然会用药,不过胥想请教各位太医大人,辟疫,除了用药,日常生活中还应当怎么做?”
太医们七嘴八舌的卖弄了起来:
“每日黎明,洒扫庭除,内外整洁。”
“住房不论大小,必要开洞通气。”
“不共一具用食,不共一器洗手。”
“每日弃灰,饭后注意走动。”
“春夏湿霉之季,四壁宜用石灰刷新,杜绝湿毒之患。”
“蚊蝇最易传病,故食物必须遮盖,肉中有朱点,发酸发臭而不食。”
……
“听君一言,胥受教了,只是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日常应当做到这些,嗯,我想,若是能将这些汇编成一份简明易懂的《卫生志》,传播到各处,也许能少一些染疫的人。”
听了季胥的话,这样的口气,他们也不像最初似的排斥她了,反觉得才识得到了欣赏,有些沾沾自喜,当真讨论起这法子究竟可不可行起来。
太医令顾宏最先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只是,照你说的,许多百姓不能识字,他们如何能读懂这份《卫生志》?”
“在我老家,这种事情一般会由德高望重的乡三老来宣教,大家也就能信服了,我想这法子在五陵也适用,各乡请乡三老敲锣宣教,市井之地,便找灞桥的马道姑将这些细则说给各人,
久而久之,也就人尽皆知了,这不仅是对于这次瘟疫,也是对我们长久有益的一件事。”
“马道姑?不成不成,那分明是个江湖骗子,和那样的人来往,岂不毁了咱们太医署的名声?”
“就是啊。”
“你们倒说说,我们太医之中谁的话能比马道姑更令百姓们信服?”
顾宏的话将他们问住了,底下变得鸦雀无声,听了顾宏说道:
“我看这法子可行,《卫生志》若能帮百姓养成好习惯,才是更为长久的辟疫之计。”
太医令顾宏说是要将这法子与中郎将商议,上奏施行,这里在分哪个太医做哪件事,编写誊抄、去灞桥找马道姑……
是他们内部的划分,季胥取了药便出去了,只见庄盖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皂服马靴,倚在门壁那里,嘴角好像有笑意,做了个拊掌的手势。
“中郎将!中郎将!里面请!”
里头太医令唤他,两人短短看了一眼,有些重逢之意便传达了,他向里,季胥向外去了。
后来,收容所当真减缓了人数的增长,连里头住久了的人都察觉了,分羹时纳罕道:
“这两日怎么没人来了?”
“外头的瘟疫止住了?”
有的后进来的,还说起外头流传的《卫生志》,
“一金女娘,那卫生志上也有你的名号呢。”
“我的名号?”
这日季胥去取药,遇见了太医令顾宏,他夸道:
“女娘真是个见微知著,心细如发的人。”
还将这编写好的卫生志,拿了一卷给季胥,说:
“这也有你的功劳,中郎将与我商量,将你的名号,与太医署一起标注在上面了。”
话说这《卫生志》,马道姑得了银钱,和小吏在一些市井之地走街串巷的,一面敲锣,一面讲了细则,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田氏听说了,使唤丫头到书肆去买一卷如今卖的正火的《卫生志》。
金豆买回来了说:
“连太学生们,官员家的小僮,也买这书来看呢,据说是百官朝会的时候,大将军提到了这书,因此不仅在咱们市井小巷,连文武百官那里也是出名的,这是最后一卷了,被我买了回来。”
“哪里是我女儿的名号?”田氏心急道。
季珠拿起来认了,逐字指给她看,
“一金女娘,这是阿姊的名号!”
田氏这脸上别提多有光采了,只可惜外头闹瘟疫,她不能出去跟人家嚼舌头。
况且更多人懂得了疫气相传的道理,这特殊的时候,越少的人扎堆磕牙了。
第186章
“一金女娘,听说卫生志是你的法子呀!难怪少了许多人进来。”
“这可是好事一件哪!”
“也许咱们也快出去了!”
每日收容进来的人越发少,这里头的百姓,言语间透露着轻快,心情愉悦了许多。
直到九月,他们心却重了。
原本住在外头的,因病势加重,被挪到了里头;而病重的,则死了。
季胥到里头分羹,这里也不像从前似的斗嘴,越发死气沉沉的。
胡掌柜就是病势加重的一个,住到了最里面,不像从前那样,还能端坐在那吃风干的果脯,要一碗说是不吃,但过后碗又空了的甜豆花。
如今她早上那碗羹,到中午还是原样的放在那,早已经凉了,她则闭目躺在里头,脸上、脖子上,已经出现坏疽了,招了苍蝇在她身上爬。
住在旺儿边上的那个老人家,今天咽了气,被两个羽林郎抬了出去。
各人透过木栅门看着,眼里有了哀伤,
“这是今天的第三个了。”
死了的被抬出草棚,到一处土砖砌的大窑里烧了,连他睡的席子、所用木头碗筷,也一并丢进窑火里烧毁了。
这里烧尸烧物的火光日夜不歇,烟雾仿佛又浓又黑,看的人心惶惶。
“我们也是等死的份。”
“我们别灰心,太医的药方听说有些眉目了。”
季胥宽慰道,这里的人却提不起心气,说:
“一直说有眉目,怎么每天还在死人。”
“不过是哄我们的话罢了。”
“总有一日,我们也是抬到那里被烧成灰。”
季胥提着分完了所有人,还剩了三分之一的羹,心情沉重的出了草棚。
“我说你自讨苦吃,他们都是要死的人,吃的再好也要死。”
王胡子说,他那里的两只桶,也剩了些,越过她,将桶丢在了厨房那,扯下衣裳,大步到树荫下喝酒去了,又把出神的季胥叫道:
“脏衣还不脱下来,你想跟他们一样染上等死不成!”
出神想事的季胥经他一说,丢下桶,将脏衣脱了,到溪边洗了手,依旧去了太医署,没有理会王胡子接下的话,
“你不用再去太医署,那就是一群傲慢的庸医!”
“我想见太医令顾大人,问一问治疫药方的事,今天一上午就死了三个,草棚那些人,都不大信这瘟疫能治好了,每日的羹也不大吃的下,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好转。”
“
太医令如今不见任何人。”
因《卫生志》一事,这里的太医对季胥有所改观,不像先前那样瞧不起她是个市厨,这会儿说的更多了,
“我告诉你罢,就连太医令的妻子,前些日子也因瘟疫死在了家里,顾大人钻研药方,我想有一半的心都是为了他的妻子,
如今死了,顾大人失了人也失了心,已有告老还乡之意,他一走,谁又比他的医术高超,能琢磨出那张药方呢?那些人,恐怕真的只能等死了。”
据说顾宏连他们这些太医也不见,将自己关在房中,好些日子水米不进了。
这太医署好像群龙无首,加之瘟疫署的重病百姓越发多了,他们略说了话,就去忙了。
独剩了季胥在这里,没见上人,低头想着事,听见角落里一阵哭泣,她走过去看了。
这里是晒药材的地方,一个小药童正躲在药簸架子后头擦眼泪,腰上还挂了服丧的白巾子。
“你是谁家的人,怎么躲在这里哭?”
小药童见人来,袖子擦泪道:
“太医令是我的师父。”
季胥便知道缘故了,也许是她和太医的话,他在这里听去了,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季胥说了些劝慰的话,
“必定是我们的话,惹你伤心了,我能体会你的心,这是摧心剖肝一样的难受,尽管哭吧,哭了这阵,也许好受些。”
上辈子她奶奶去世,季胥一直都是有条不紊的,忙丧礼,接待吊唁的宾客,人家都说她的心硬,奶奶去世了也不掉眼泪。其实背着人的时候,哪有不哭的,眼睛都哭肿了,只不过她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一旦去了,她流泪的时候再也没人看的见了,直到又重活了这一世。
“你的师父想必和你一样的伤心,听说他水米未进,我想做些吃的给他,不知他有什么喜好。”
小药童听她说话,感觉到她的好心,因此和她说了不少的心里话,
“在我师父还是小太医,师母还是宫里的女侍医时,他们就相识了,那时候,师母便会做髓饼给师父吃,后来结发为夫妻,也常吃这个,若说师父有什么喜好,那一定是髓饼了。”
季胥想,若能使得太医令出来瘟疫署看看,劝解回他告老的心,以他的医术,来日将治疫的方子钻研出来了,多少人能有救了。
私心而言,她也想这次瘟疫尽快过去,若是她做好了,涨了名声,能开口得一个被举荐为官庖的机会。
至于能够举荐她的人,她也想过了,她要做的官庖,属于膳食局,虽说和太医署是不同的“部门”,但都同时归属于少府这个位列九卿的“长官”,而太医令又是隔壁部门的“老大”,他也许能有这样的话权。
正好先前因为卫生志的事,太医令顾宏也对自己有了好的印象。
因此给田氏去信报平安的时候,托她给捎点面粉、筒骨进来,还是那个羽林郎帮着带进来了。
髓饼在坊间也流行吃,用的筒骨是猪的后腿骨,还带着一圈鲜嫩的肉。
里头的骨髓更是精华,她煮熟了之后,用小锤将骨头敲开,取出里头的肥嫩的骨髓来,和面粉一起和面。
至于那些肉,则剔下来,剁碎了,调上酱料、胡葱,增香添味,包在面团里。
用面杖擀成四五分厚,六七寸的大小,贴在烧热了地炉子里,等它烤熟就能摘下来了。
坊间是用炉子来烤的,就像烤胡饼似的,不过这里没有烤炉,若是置办来只做一回髓饼也是可惜了钱。
因此她在一片带有坡度的空地,挖了个地窑,就像是烤炉似的,用旺火烧热了,能够保温烤制,不过是临时的,不如烤炉能移动,但效果一样的好。
这还是她从前在幽州涿郡的郡守府学来的,那次跟了汪守玉下去炼丹楼的地底下,看到了那里冶铁的高炉。
又听汪守玉说,那些高炉改进之前,就是这样在地底下挖窑来烧的,算是土办法了,里头还留有一些落后的遗迹,季胥还进去看了,学到了许多。
不过她烤饼的地窑自然不能和冶铁的比,算是极其迷你的版本了,就这个,也挖了小半天才成的。
季胥一共做了五个,窑肚里用柏枝、木头,持续的烧热了,再全都铲出来,将饼贴在里头,等烤熟了摘下来,也许还有股柏叶的清香。
起了阵风,将这香味刮到太医署去了,勾的人陶醉,
“啥东西这么香?”
“像是髓饼烤出来的香味!”
“拘在这里这些时日,多久没吃过肥美的髓饼了?外皮酥脆,兼有髓脂的肥嫩,里头的肉又香又多汁,咬上一口,那滋味。”
说的他们不知吞了多少口水,
“咱们这里,要属太医令家做的髓饼最好吃。”
顾大人的妻子来送髓饼,连带他们也有口福,尝过多次,这话一说,这里又变得安静了,顾大人家的髓饼,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彼此互看了,视线不禁落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低头翻阅竹卷的声音轻了许多,不再说髓饼的事了。
却见那扇房门开了,这是顾宏丧妻之后头一次走出那间暗室,是这阵髓饼的香味,将他带了出来。
他好像看到了妻子的音容,过去和他说的那些为医修德的话,如今都回想起来,一路追着那香味出去了。
出了太医署,却见
草棚那个方向烟雾不绝,一个小太医忙忙的跑来道:
“不好了,不好了!那个叫旺儿的,四肢僵硬,要不行了。”
草棚里,秋姑抱着旺儿哭天喊地的,才刚吃药不知怎么呛的直咳,这会儿旺儿嘴唇都白了,怎么叫也不醒。
秋姑不让那些羽林郎靠近,怕是要抬她旺儿去烧的。
“让开!将他侧着放平!”
只见是太医令顾宏到这里来了,将旺儿侧着拍打了,又翻过来拍打,旺儿都没反应,看的四周草棚里人心也凉了,
“只怕不行了,脸都乌青了。”
“唉,他才多大,能撑到这会子已是心志坚定了。”
“旺儿!旺儿!”
秋姑在边上要把他的魂给叫回来,顾宏不断的拍打,又将手伸到他喉咙里抠了,只听得:
“咳咳……”
伴随这两声,旺儿咳出一团血,也总算喘上一口气来,边上的人都在叫好:
“醒了!”
“醒了!”
后来又施针扎穴,直到旺儿能睁眼了,顾宏那行太医才离了这里。
回了太医署,小药童端了药水来给顾宏净手,只见他那双手,沾满了垢腻,都是旺儿身上的。
他的情势已经很不好了,最多施针再撑三日,也就抵抗不住天命了。
顾宏又将自己关在了暗室中,不过这次不是为了缅怀什么,而是翻箱倒柜的,找出了那张没写完的药方:
白术、雄黄、雌黄、白芷、柴胡、菖蒲、桃叶、甘松、艾叶、藿香、大黄、川芎……
究竟还差什么,还差什么……
直到天亮,天黑,又天亮,天黑。
他还在翻了一卷又一卷的医书,他这里满室狼藉,不经意打翻了一包东西。
包着的叶片脱落了,露出里头两个髓饼,属于髓饼本身的肉香已经消散了,反而留了一股柏叶的香味。
应该是季胥烤饼时,用柏枝烧热了地窑,在饼里熏上的气味。
顾宏已经想不起来,这髓饼是小药童何时替季胥送进来的,那时他应该沉迷于这些古书,不肯见人。
如今嗅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气味,抓了饼往嘴里塞,茅塞顿开道:
“是了,是柏叶的香味!再加一味柏实,柏实得秋金平之气以成,气平以益肺气,香甘以益脾气,益阴以补肝肾,滋血以养心!”
“药方有了!”
“治疫药方有了!”
徒弟小药童各处宣告这一喜事,尤其跑到内务署,到厨房,和季胥接连的作揖道:
“多谢女娘,多谢女娘!”
“谢我?”
做羹的季胥不明白。
“女娘不知道,你做的髓饼有股子柏叶香,叫我师父想起了柏实这味药,先是卫生志,又是药方,女娘可真是我们太医署的福星!”
“这么说,那些人都有希望了?旺儿呢,他怎么样?”她尤其惦记这个旧街坊。
“才吃了一副新药,只看效用,我师父再适量的调整,只要能挺过今晚,日后一定越来越好的。”
第187章
草棚这里,都叫吃了太医署煎好的新药,按照病势的轻缓,用药剂量也不一样。
不过这里的人灰了心,因这这阵子吃了不少的药,瘟疫也不得治,因此这次叫吃药,也是半信半疑的,
“真的是治疫药方?”
太医令的药方也是试出来的,看效用适时的添减,这里的人试过不少遍的药,有的说:
“从前吃了多少也不管用。”
不过他们只看旺儿就知道到底有没有效了,他们见惯了那些被抬出去的,都是犯了拘挛之后四肢硬直,不出三日就要就要咽了气。
今天已经是第三日了,只看旺儿能不能挺过今晚。
秋姑给旺儿灌了药,一整夜都没合眼,不知什么时候实在没撑住,打了个盹儿,惊醒了连忙摇了怀里的旺儿,一面叫他:
“旺儿,旺儿!”
“阿母……”
这是病势加重以来,旺儿第一次有清醒的意识,正好天边也泛白了,那是天亮的预兆。
旁边草棚里尚能动的,都伸了头朝这里看,试探着管叫旺儿,
“旺儿?”
“旺儿?”
“阿母……这是……哪里呀……”
其实秋姑身上也叫染上了,不过强撑着口气,怕自己倒了就没人能顾着旺儿了,这会儿满脸腻垢,满眼热泪,抱着道:
“醒了,醒了!”
四周又是惊,又是喜,
“醒了?”
“真的醒了?”
“真的醒了!”
“真叫挺过来了!”
好像在旺儿身上看到了这里所有人的希望,哪能不高兴的,若非隔着道木栅门,都想彼此抱在一处了。
不过就算这样,也防不住许多双手穿过木栅门牵在一起。
季胥一早来给他们分羹,便感到各人的神采不一样,早上的太阳落在每人的脸上,笑脸都是金灿灿的。
“一金女娘,咱们这些人有救了!”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变着法子给我们做羹。”
“若是吃王胡子的羹,只怕我早就伸腿去了!”
周围都笑了,看见王胡子提了羹桶到这附近,都是咬牙切齿的,又不好当他面说不好听的,不想和他吵起来。
这日过后,草棚那里的情况越来越好,有些后来进来,身上只长了浅浅的疵疹,病势算轻的,接连吃了药,都能放出去了。
他们背着包袱走出收容所的时候,还谢了季胥,说:
“日后我们一定到平安食肆,给一金女娘捧场。”
“就是,你有这样待我们的心,绝不能把人吃坏了肚,先前因此被查封好一阵子,可见是冤枉。”
“听说黎家那瘸腿少爷想纳你做下妻,你不依,必定是那黎家捣鬼呢,只恨从前不知道你的好,日后若再有这样仗势欺人的事,我们一定帮你讨个公道!”
季胥尽心这阵子,也算给平安食肆立了口碑,日后重整开业不愁没有人气了。
小药童也来替太医令顾宏传话:
“那药方多亏了女娘才能齐全,师父有心谢你,听师父说,女娘想入膳食局,做个官庖?”
这正是季胥的心里话,还没说出口,不知太医令怎么明白的,小药童说了:
“女娘做的这样尽心,先是提了卫生志的法子,又助我师父写齐了药方,这事我师父会以太医令的身份为你举荐的,但愿能助一金女娘成为官庖。”
“那我在这里先谢过顾大人了。”
“这都是女娘应得的,我师父是个刚直不阿的人,若非女娘真的得他青睐,他老人家是绝不肯陈书做荐举的。”
太医令钻研出了治疫药方,这事也传到了五陵各处。
再加上收容所那里,接连有治好了囫囵个出来的百姓,那些人就是个活喇叭,将这事传遍了闾里街巷。
交门市这里,近两个月因为闹瘟疫,比从前冷清不少。
金氏的粱饭肉羹都不好卖了,她坐在那里赶苍蝇。
如今兴起了什么卫生志,市井百姓也更懂得卫生了,若是看见她这里的饭啊、肉啊爬了苍蝇,多有嫌弃不卫生,扭头不买的。
因此金氏都遮盖住了,闲着就在那用拂子驱赶蚊蝇。
天气凉一些,蚊蝇倒是不多,可她的心照样的着急上火,不为别的,就为这里冷清无人,她的买卖不好做。
家里还欠着无盐氏的借贷钱,马上还得赋税,她家人丁多,也有两间房子,口算钱和算缗钱还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都入秋了,她嘴上却燎了两个火泡。
“阿母,阿母!”
只见季止忙忙的跑进交门市来。
如今生意不好,季虎孩找回来了,也帮着金氏卖粱饭,这里人手充足。
季止听说二凤在高市那里的官营作坊做活,日后做个有手艺的工匠,能够吃穿不愁的,她央求了金氏,也到那里去做活了,挣个钱买饼吃也好呀。
家里不景气,金氏说好的零花钱也不给她了,说是欠着,季止还不知道她,连她在作坊的几个工钱都想贪了去,哪指望她还。
因此自己挣了钱藏着,这会儿身上沾了泥点子回来。
“听见了听见了,叫魂哪。”
没有生意,金氏心里正窝火呢,只见季止大叫着到了跟前,说:
“好事,天大的好事!”
“捡钱了?”
“这回没捡着,是瘟疫有的治了!”
“当真?”
金氏一听,将蒙脸的巾子扯了下来,这也是她听信了那卫生志的法子,闷死她了。
但没办法,她在这里做买卖,一不留神就染了谁的瘟病,蒙个巾子比吃药省钱多了。
“真的,外头有治疫的方子了,身上起了疵疹,去药肆按方抓药吃就成,听说越早吃药,使的钱越少,好的也越快!”
这都是她在官营作坊听来的,那里属于少府,消息快。
金氏的心都喜的抖了起来,瘟疫能治,那这交门市也该像从前似的热闹,她的生意可就更好做了,借贷钱、赋税钱,通通有指望了!
渐渐的,东郊那个方向也不见青烟了。
据说那里的收容所散了,有些身上还有些没好的,也都令回家了,嘱咐
在家里找一间房独居,勿与外人接触,自己按方吃药。
阳城家的妻女便是这样。
这日,田氏令各处收拾了,一家子到巷口来等。
只见季胥乘了一驾朱幡马车到了跟前。
“女儿回来了!”
“阿姊,你终于回来了!”
田氏打量那车怪气派,还拉了那车夫问:
“你是谁家使唤的?”
听说是中郎将家的,要拉着人家进屋吃茶,那车夫不肯,她还在那套近乎的叨咕。
“阿母,你就由人家走罢。”
季胥谢了,拦住她由车夫驾车走了,田氏还在后头稀罕的指指点点,说那车势派。
“阿姊,你可算回来了,我们好想你呀。”小珠歪过来靠着她道,才走不久,就感觉有些长高了。
“是呀,小姐,你走了五十天,我们都不习惯,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金豆道,一面和其他三豆来接她手上的包袱。
田氏可算从那马车回过神来,想起和女儿亲香了,
“回家了,阿母做了许多的菜,给你接风洗尘呢。”
一路进了桑树巷,田氏一路问她在收容所的事,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个没完。
回了家,还将从前买的那卷《卫生志》拿出来给她看,说:
“我女儿真是有能为,这上面还有你的名号呢。”
“家里的卤食摊,也已经重新开业有五六天了,只等你回来,那食肆就能开业了。”
没过两日,就是赋税的日子,有专管这个的小吏来家里敲门收取,季胥在收容所待了五十天,是挣了五十两金,也就是二百两银子的。
加上家里的卤食摊在她回来之前,田氏就按她捎信交代的,重整开业了,多少挣了点钱。
还有从前攒的,凑足了二百二十两,缴齐了口算钱和算缗钱,也算度过今年的一大难关了。
十月初,市井闾里重拾了之前的热闹,田氏又能出去和人家说话了,她还去邑北的马坡街望侯了秋姑母子。
他们如今都好全了,就是旺儿当时实在严重,坏疽已经到了脸、脖子,如今治好了,也还隐隐有些疤痕。
不过能捡回条命,秋姑已经很高兴了,田氏给他们带了果子,说了话,走时道:
“来这里还有喜事要告诉你,我家的平安食肆定好日子重整开业了,不知道你还到我们那做跑堂不?”
这于秋姑可也是喜事一件,他们母子出了收容所,一直吃药花光了积蓄,剩的这两间屋子,还是当初杨六置办的。
秋姑想卖了它,到桑树巷置办一间小的,接着和大家做邻居,她到鬼门关走了一趟,也想定了,不再强逼旺儿读书了,也不像从前似的,明明自己心里看低了人,反倒担心邻居带坏旺儿了,连连点头说:
“愿意,愿意!你们不嫌我病了一场晦气,我哪有不肯的,离了平安食肆,还上哪里找个这么好的活计。”
“车儿!”
“车典计!”
渭水码头上,金豆远远的叫住了要登船的陈车儿。
自从平安食肆被查封歇业后,他又到一家革肆找着了算账的活。
后来因着瘟疫肆虐,革肆的买卖也不景气,为了减轻赋税的担子,在秋税之前,东家将那间革肆转手卖了,他也就无处落脚了,逗留了一阵子,四处也没找着活,打算回老家了。
他脸上无光,不知怎么面对乡亲父老,可也没办法,再在驿站待下去,他连盘缠都没了。
正要将船钱交给这艘船的贩长,捎他一段水路,听见谁叫他,一看是金豆,心里一喜,掉头跑了回去,
“可是平安食肆能开业了?”
金豆把他心里盼的说了出来:
“正是,正是,小姐依旧请你回去做算账的典计。”
“太好了!可算是盼着了。”
这日,平安食肆请了一班倡优来作戏,热闹的开业了,果真来了许多捧场的食客,不少是季胥在收容所见过的熟面孔,将这里都坐满了。
第188章
连中郎将也差四个骑吏送来了金漆匾额,祝贺她重整旗鼓的,看见那些骑吏,食客问了:
“这匾额是谁家的礼?”
听来人说是原先的中郎将,他们都传,这平安食肆的新靠山是羽林中郎将。
不过这时候也许不该称为中郎将了,前阵子,他因为在瘟疫时建造收容所,查获有功,升迁为光禄勋,位列九卿。
“据说杨六的相好妙娘收拾了细软,想逃出关去,就是被他扣在了关外的收容所,否则这一去,不知多少地方都得遭了瘟疫!”
“从前平安食肆解封,就有人见他的马车停在桑树巷半天的工夫,听说和一金女娘有同乡之谊,难怪出手相帮了。”
后头这些都是田氏到处跟人家嚼舌,炫耀出去的,人家知道她家和中郎将有些交情,自然也不敢为难她们了,这也是田氏到处说道的意图。
因此这些食客也有听说的。
“如今他为光禄勋,黎旦为大司农,他们同为九卿。不过他风头正劲,大司农恐怕也得避其锋芒。”
“他这样来送礼,以后这平安食肆在高市,想必无人敢惹了。”
食客们七嘴八舌的,正说的热闹,只见两个小黄门进来了,说是找一金女娘的。
他们可是宫廷禁门黄门署的,到了这高市,没有一个不稀奇的,都暗暗的翻眼瞅着他们,嘀嘀咕咕的,不敢搭讪。
“大官爷楼上请,楼上请!”
田氏听秋姑来说,外头来了两个小黄门,她还不知道黄门是个啥。
秋姑在五陵待的年月长,年轻时也出入过达官仕宦之家,给人家唱戏,也有见过那些黄门的时候,说:
“那可是宫门当差的人,还不好好的供着。”
宫里有宫禁制度,禁门以黄漆为尊,因此禁门也叫做黄门,以此形成了官署,那些在黄门署当差的宦人,看管禁门,听候差遣的,人家管他们叫做黄门。
黄门署也属于少府,当然,派出来传消息的这两个小黄门,瞧着还不满十五,只是里头资历最浅的两个,素日在里面做的也不是近侍的活,而是传话跑腿的。
不过在外头,寻常人家自然尊敬他们。
田氏一听是宫里的,奉承的请到了楼上雅室,好酒好菜的供着,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到后厨把女儿叫了来见。
在门外偷偷的听了,大概听出个意思,那份担心去了,不禁理了理衣裳,神气的
到楼下去了,食客说:
“平安食肆果真出名了,连黄门也到这里来吃酒了?”
田氏道:
“你的话说对了一半,那两个黄门,是来请我女儿去做官庖的。”
“官庖?”
食客惊了,官庖也就是食官了,是有秩级月俸的,日后还能晋升,比起市厨,这地位可就不一般了。
“市厨成了官庖,这可是难得的事!”
“依我看,一金女娘的厨艺,放在少府也不逊色。”
连金氏也在交门市听说了,都指着角落那个位置,说素日在那里卖卤食的胥娘了不得了,做上食官了!
“人家翻身成官庖了!”
听的人艳羡不已,谁敢想一个市井小摊贩,还能做上食官?
这可是大新闻了,在这里能足足说上两个月,金氏听了,这心里不免酸溜溜的,说:
“这事我也知道,你们听我说,她那个官庖,不过是比二百石的小食官,啥是比二百石?就是还不到二百石,我女婿的市啬夫,才是二百石的级别呢。”
话虽这么说,官庖到底是在少府为帝室庖厨的,杜贤一个在市井之地的市啬夫不能比。
这话还是杜贤告诉她的,不过金氏只说了前半截,也好消消酸火,她田桂女的女儿都做上食官了,她的儿女却没有这样的出息,心里忿不过。
怎么她的女儿曾经是卖卤食的,我女儿曾是卖粱饭肉羹的,偏偏找她,却不找我女儿做官庖?就因为她多了个一金女娘的诨号?
季止下工回来说:
“阿母,我做陶器的那个官营作坊,也属于少府呀,这么说,我也是当官的了?”
“那能一样吗,人家吃的是官粮,你不过做活挣两个工钱,正经的连官府工匠都还算不上。”
这话是金氏在家说的,她心里酸的连饭都不大吃的下了,季止听说了,有些失望,做姊夫的杜贤道:
“你若是能进少府的尚方局,就是当了女官了。”
尚方局和膳食局一样,也属于少府,不过它里头做的不是膳食,而是器物。
且都是镂镶金银珠宝的珍贵器物,这些都为帝室所用,或是赏赐给官员的珍品。
“尚方局?可是做尚方宝剑的地方?”
季止道,连街上的孩童也知道尚方出珍宝,常常的挥舞一把竹剑充作尚方宝剑。
“正是。”
这话在季止心里种下了一团小火苗。
“女儿,你可想好了?真要去做啥官庖?”
隔壁,田氏却放心不下,她乍一听,原也觉得体面,可才在食肆那里,细问了那些颇懂得的食客,才知道这是个比二百石的小官。
这比二百石是秩级,也就是品级,实打实的月俸不过才三十斛。
如今是钱谷参半的发放,也就是每月给十五斛的谷物;另外十五斛折算成银钱发放。
如今一斛谷物大约能值得四十钱,也就是说,月钱才六百钱,加上另外十五斛,满打满算也才一千二百钱,合银一两多。
如今一个成年的大男,一个月能吃三斛谷物,大女能吃两斛,小孩则更少,一斛半足以。也就是说,一个比二百石官庖的俸禄,能养活上有老下有小的六口之家,还有余钱。
若在老家那会儿,有这份俸禄简直不敢想,但家里条件更好了,田氏也不想女儿到外头去受累,
“那点子月钱,如今平安食肆一天就能挣十倍,家里也不缺这点,反叫你去那里伺候人?不上算哪。”
再说了,开食肆才是女儿从小的念想,做菜才是她喜欢的事,如今食肆好容易开成了,去做食官反而违愿了。
“历经了黎家两次为难的事,女儿明白了,平安食肆再挣钱,一金女娘的名号再响,我也只是个市厨,咱们家也只是个食肆生意做的还好的财主,但凡那些为官的,或是背后有权贵撑腰的,比如胡掌柜。”
听食客说,胡掌柜身上的瘟疫好全了,满香楼过两日也要重整开业了。
“他们那样的人看不过眼,想为难咱们,我们母女拼尽全力,不过像蚂蚁一样任人摆弄。”
季胥也想窝在自己的食肆,安安心心的做菜,做好了摇响铃铛,看那些食客吃的高兴,她也就满足了。
正因为她想这样,才不能让人毁了自己的食肆,她得往上爬。
“你才从收容所回来,阿母还没看够,又要走了,这一去还是宫墙边上,阿母这心里闹的慌。”
去了官署好几天都见不着了,田氏多有不舍道,
“女儿,咱们家不同往日了,你和当今的光禄勋是故交,有同乡之谊,他今日差人来送礼,人人都说他是我们家的新靠山,想来胡掌柜,连黎家也不敢为难咱们了。”
“当初也以为庾夫人待我好,是我们家的靠山,可在人家眼里,我这样的人不过是个市井庖人,始终是低看了的,要我去做下妻,
于黎家,女儿尚且替黎权业调理好了隐疾,都是这样的下场,于他……
女儿没做过什么,更加没有底气,也不知道他能给咱们家依靠多久,又或者最后是不是也要女儿去做下妻。”
一说下妻,田氏就清醒了,也想到了女儿悬而未决的婚事,她的女儿,自然得给人家做正室的,一个当不能上两次。
“靠人不如靠己,女儿想好了,去做官庖,五天一休沐,回来还能在食肆那里忙一忙。”
少府那里是有休沐日的,所谓“每五日洗沐归谒亲”,也就是每五天放一天假,回家洗头发,别忘了探望亲人,也符合这时候的重孝的观念了。
另外,过年、冬至、夏至等一些节日也有假期,生病则请病假,若有长辈去世,会有丁忧假,这都是她听那小黄门说的。
少府的官署并不在宫墙内,而是在未央宫的西侧,中央官署的东侧,在长安西边的直城门附近。
季胥在安陵邑生活了一年多,也常进城去东、西大市置办东西,加上从前在宫里待过三年,知道地方,从这里到少府,大约在五十里。
一旦上值,吃住都在官署,是没法说到了晚上哪个点就下班回家的,只能休沐日回来。
有些官员不住在五陵,在更远的弘农郡,上班了还得把马寄养在五陵附近,等休沐时再远骑回去。
所以季胥这还算近的,毕竟长安城内的宫殿群就占据了绝大部分面积,能住在里头的官员在少数。
这正是田氏的不舍之处了,五日才能见女儿一面。
“以后五天才能见着阿姊一面了?”
季凤道,和季珠两个夜里都睡在了东厢房,想和阿姊多说会儿话。
田氏则在替女儿收拾包袱,衣裳、被褥,嫌带的不够,半夜还到灶下去炸了肉片、肉酱,包好给她在官署那里吃,如今天渐凉了,油炸的东西放三五天不成问题,吃完了回家她再给做新的。
至于四豆,季胥也到后头和她们交代了。
第189章
“我不在的时候,食肆的后厨就交给你们四个了,田豆、蚕豆跟我做了最久的炒菜,蚕豆的功夫最好,以后主厨就是小蚕豆了。”
蚕豆虽说性子木讷,但在烧火、做菜这项上,却学的踏实。
从前她在食肆做过的招牌菜,也都教会了蚕豆,人多时她也掌厨,就拿今日开业来说,不少的菜就是蚕豆做的。
蚕豆听说交给她,在那里认真的点了头,目光如坚。
“金豆的卤食摊,做完这个月便不做了,以后卤食就只是平安食肆的招牌了。”
如今食肆生意比从前更好,她不在,加上金、银豆才忙的过来。
食肆好容易开成了,她想长长久久的开下去,那里还是家里的经济来源,单凭她如今的俸禄,是不能养活这一大家子的,所以还得开好了,她休沐时也可到那里去做厨。
“你的性子最沉稳,食肆的大小事,须得过问金豆。
银豆的杂货摊,家里雇了肖姑去槐市看顾,每日还
能顺便接送小珠往返蒙学。
银豆便也去食肆帮忙,你的性子冷静,我不在,若是夫人糊涂了,一定帮着劝住她,她若拿发卖你们的话来吓唬,也不必怕,我回来替你们做主。”
可算说到田豆了,田豆早都盼着了,两眼如炬的看她。
“田豆最烈,须得收一收,不可助长了夫人的歪风邪气。”
“咋没夸我呢?”
四豆吹灯睡了,独有田豆还在惦记那些话。
“你还能夸?夸了还不飞到天上去了。”
金豆笑道,田豆叹了口气,不过她第二天就高兴了,因季胥临走时,说她遇事是靠的住的,家里但凡有事,她一定要撑住了,田豆一整天都是飘飘的。
天蒙蒙亮,季胥便去了,一家人送到渭水边上,看着马拉的板车走远了,田氏还在那招手。
季胥也摇了手,叫她们回去,别送了。
因官署没有给他们这种小官养马的地方,所以是五福驾车送她去的,这个时辰,渭桥头上已经有了攒动的人影,一路进了长安城深处,更是人声喧阗。
正因宫殿是方正的格局,又占据城内大部分面积,所以这里的街道,都是笔直笔直的。
他们从清明门进的城内,一路沿着香室街向深走,这条街处在明光宫和长乐宫的夹道上,两边都是高大的宫墙,没有市井百姓居住,要庄严许多。
直走了五六里远,才出了这两扇宫墙。
这会儿太阳也出来了,照在南北走向的章台大街上,这里又是北宫和长乐宫的夹道。
沿着章台街向南走了三四里,右拐进了稾街,一路向西,还路过了蛮夷邸,这才到了少府的官署门前。
到了这里,五福就不能再进了,季胥将沉甸甸的包袱背了下来,拿着小黄门给的竹碟。
上面写了少府膳食局何年何月何日请她做为官庖,有点类似于聘书。
看守的小吏看了竹碟,查了她的包袱,只见里头都是些寻常衣物、被褥、吃食等,没有夹带什么禁物,便放她进去了。
季胥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扣在掖庭做宫奴,借调来少府帮忙,曾经进过这里,和记忆里的没有多大变化,不过有些地砖和墙上的石灰翻新了。
里头各局各署,按职能划分,凭着记忆,加上门口小吏指了大概的路,她找到了牌匾写有膳食局的大门。
这里同样有门吏,见她没有按秩次穿一色的官服,穿的常服,盘问了她的来历,才知道是新来的庖人,看了她竹碟上的写的去处,说:
“饼饵室……你是花膳人手下的官庖。”
带她去了,这膳食局,里头有太官、汤官、导官三令三丞,兼有各式的室监、园监,如凌室监、太官园监等。
凌室是储冰的,据说那里一年四季寒冰不断;
太官园则收集了天底下的珍禽走兽,还有各样的果树蔬菜,据说那里有西域移植来的葡萄、石榴,就连岭南的龙眼、荔枝、枇杷,也有尝试移植到那里的,不过种不种活,季胥不清楚。
能肯定的是,里头会昼夜燃烧炭火来生温气,因此冬天也能种出韭菜,这些都是整个膳食局的食材,许多是市面上买不着的,想到这些,季胥心里不禁盼着了。
跟随小吏到了厨室,只见这里比她两个家还大,这整片都是属于汤官令管辖的。
也许因为季胥在收容所时擅长做羹,又给太医令做过髓饼,所以把她举荐在了汤官这里。
这里头,又按用途分为四个室,门上牌子分别写了:
饼饵、果蔬、酒浆、羹汤。
季胥具体被分在了饼饵室,路过羹汤室时,听见那里的膳人叫道:
“王胡子呢!王胡子呢?”
王胡子和她不在一处,是羹汤室的庖人,瘟疫过去后,便回到这里当差了。
“花膳人,你的人来了。”
小吏到了饼饵室,向内叫道。
膳人,官级要比庖人更高一级,属于二百石,月俸有四十斛,手下领有庖人、厨婢等;
季胥所做的庖人则是比二百石,月俸三十斛;
厨婢是少府的官奴,不属于官吏,没有秩次,但也有月俸,更少些。
季胥从前为奴时,调来这里,就做过厨婢的活。
只见饼饵室里,格窗四开,光线明亮,这个时辰已经烧热了炉灶,起了团团的蒸汽。
有八个人在里头忙,其中五个厨婢,有男有女,皆穿酱色衣袍;
两个庖人,都是年纪中等的男子,身量一胖一瘦,头上皆系了平上帻,穿白色衣袍,手戴臂褠,在那里筛麦屑,听见说话,向门口看了,彼此在嘀咕什么;
还有一个就是这里为首的膳人了,姓花,是个中等年纪的妇人,梳着溜光的头发,月盘脸,精明眼,身量微丰,也穿着白色的襦裳。
不过和庖人不一样的是,她的腰上系着属于二百石食官才有的黑绶带。
“怎么是个小丫头,才多大?”
花膳人将季胥上下的打量了,见她形容羸瘦,年纪又小,有了不满之色。
“十八了。”
“我这里做的是饼饵,都是费力气的事,她这样的能顶什么用。”
所谓饼饵,就是面食,如今管面食都叫做饼,因此饼饵室看到最多的就是麦子磨成的麦屑,也就是面粉。
“我从前也做许多的面食,别看我生的瘦,筛屑揉面都会,能使巧劲儿。”
季胥道,花膳人这才略点了点头,理了衣裳说:
“不管你们是太医令还是谁举荐来的,到了我花膳人这里,只管凭本事说话,否则就是大将军的人,我也不用。”
又问:“棋子面会不会做?”
“会做。”
花膳人便叫一个叫周平的厨婢,将她的包袱摘去,送到住处,她则留下来做棋子面,自己因事外出了,走时还道:
“棋子要一寸五分,不长不短,肉汤要不咸不淡,你若不能做到,日后就和厨婢们一样,只做粗活。”
花膳人一走,他们剩下的便大胆的嘀咕了,那个胖些的武庖人道:
“太医令不专做看病的事,反来管我们膳食局的事,把个市厨塞到咱们这里来了。”
精瘦的孔庖人也拿眼溜秋了季胥,见她年纪轻轻,又是外头的市厨转到少府的官庖,不像他,一直是在膳食局,从厨婢做起,因颇通面食,免了奴籍成了官庖的,心里有轻看之意,说:
“不过是凭着太医令的关系,依我看,你还是回你的高市,做的一金女娘去罢。”
他们说话也不避人,季胥想不听见也难,她才将袖子束住了,方便做事,说:
“我到哪里,不用你们管,只管留神自己,别被我这个市厨越过去了。”
一听这话,武胖孔瘦两个,连厨婢在内都笑了,说她轻狂,
“说大话也不怕牙颤!”
只见季胥从袖中取出巾子,将头发束住了,在那里筛麦屑,隔壁导官手下送来麦屑不够细,需得自己筛一遍,留下细腻的面粉,她这才添水和面。
却看她身子单弱,那雪白的面团在她手里竟然听话的翻来覆去,直到光洁无暇,柔软细腻。
所谓棋子面,就是切出来的剂子像棋子一样的大小,坊间条件好点的人家也吃。
季胥从前去人家那登门庖厨,就见过不少这样的吃法,田氏也和街坊学了,做给她们吃过。
切了棋子的剂子,蒸过后在竹簸上放凉了收在袋子里,冬天能放十天左右,吃的时候再用沸水煮过,浇上肉汤,就很方便了。
不过自家吃的,面粉没那么细腻,剂子也有大有小,至于肉汤,一般是猪肉就很好了。
这会儿,季胥严苛的,将剂子切出统一的大小,方方的,在甑上蒸熟了。
至于肉汤,见她抬头在梁上选肉,武、孔两个庖人,都断定她这样的市厨,不会烹牛肉,必定会选猪肉,最多挑一块羊肉,因此等着看笑话了,
“瞧她,哪懂什么太牢之牛肉。”
却见她取下来的竟是牛肉,还是腿筋夹肉处,不精不肥的好肉,他们都傻眼了。
只见她剔去皮膜,用三分酒、二分清水煨了,再添油收汤,浇在棋子上,撒上青葱,一碗牛肉汤的棋子面就成了。
香味钻到他们鼻子里,脸都铁青了。
“你别得意!我们这里的棋子面不比外头,棋子需得一寸五分,不能长也不能短。”
孔庖人咬牙道,不多时,花膳人回来了,手中竟有一把木尺,他们一看,便暗暗等着瞧她落下马来了。
要知道,这棋子面蒸过后会吸水变大,寻常人通常只考虑到切完是一寸五分,却忘了蒸透的变化。
不过,等花膳人接连挑了五个来量,都是一寸五分,吃了这棋子面,还满意的点了点头时,他们哪还有原先看戏的心,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第190章
“大小均匀,味道滑美,嗯,这棋子面做的可以。”
花膳人尝过之后道,后来就让她上手做了今天送到掖庭、各宫的棋子面。
掖庭那里,也不只是宫女做杂活的地方,婕妤一下的嫔妃也住在那里,未央宫、长乐宫,分别是帝后的居所,后者也住过太后。
不过他们这饼饵室,只管做面食,至于做多少,送到哪,不是他们管的,是导官令并他的属官们来负责的,每月会将该月的
膳食种类并数量写在竹牌上。
一日三餐做好了,导官会派人来取,送往各处,所以每日的食谱基本上是提前定好的,若有宴饮,导官也会写在竹牌上,交给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
季胥做了棋子面,中午也按需做了两样会做的面食,下午就闲一些了,因这时候的面食为死面,吃多了易积食引起腹痛,所以晡食大多数时候没有面类的膳食。
饼饵室的庖人们备好明早要用的粉类、炊具,也就能歇歇了。
季胥跟了一个叫做周平的厨婢,去了住所,这里一排的屋子,住的都是膳食局的女庖人、厨婢们。
官高一级的膳人能住单独的一间,跟他们的院子有一墙之隔。
季胥到了院里,只见这里种了榆树,树上牵下多条的绳来到墙边,晒了许多的衣裳、抱腹,还有谁的被褥,暴晒了一股太阳的味道。
两个小厨婢在里头钻来钻去的玩闹,年纪大些的庖人在那里骂她们把衣裳带下来了。
季胥这里正顺着歪七扭八的晒绳往里走,不留神被两个半大的丫头钻到了怀里。
两人撞的“嗳呦”一声,抬头看清了是谁,又齐齐的往回钻,叫喊道:
“季庖人来了!季庖人来了!”
这官署住的人早也传开了,今日饼饵室来了个季庖人,倒会做棋子面,听说到住所来了,有隔着窗户偷偷的打量的。
“再发了疯的吵闹,等着我告诉姨母,罚你们推一整天的磨。”
周平将两个厨婢教训道,她姨母也不是别人,正是掌管着饼饵室钥匙的花膳人,在隔壁院里有单独的屋子,不用挤在这里。
那两个年纪尚小的厨婢这才一溜身进了里头一间屋子,一左一右坐在炕上,中间是季胥的两个大包袱,打的结还是那样,没人动过。
周平道:
“这间屋子住了我们三个厨婢,你看,你是愿意跟我们挤,还是跟外头那些老姑子们住,她们睡觉磨牙放屁,我劝你呀,还是别嫌我们这里人多,跟我们一处住罢。”
这里的庖人,大都是被称作姑子的年纪了,季胥是最小的一个,和周平倒是相仿的年纪。
“我们这屋住不开,别来我们这里。”
刚才一个姑子在院里收衣裳,才见着季胥就道。
实则她们那屋才住了两个庖人,不过各处地方都划分好了,就是有点空的铺位,也叫她们堆满了自己的东西,住进新人还得收拾,嫌麻烦,干脆打发人走。
“我睡觉打呼噜,你若是觉浅的,一定嫌我呢。”
门口看热闹的庖人都不想季胥到她们那里去,原本正好的人,再住一个就挤了。
不过季胥也是庖人,她若不愿和厨婢们挤一处,她们也不能强迫,季胥想了想,说:
“我和周平年纪相仿,这里两个小丫头也可爱,我们还都是饼饵室的人,想必有许多可说的,我住这里就很好。”
“这才是嘛,到底你们一处的亲近些。”
那些姑子们便庆幸的散了,也有的心想,果然是个市厨,连和奴婢们住一处也不嫌。
周平倒觉得季胥虽为官庖,但没有瞧不起她们做官奴的,愿意住在这里,因此生出交好之意,主动的帮她整理铺盖。
这铺盖是田氏给她收拾来的,官署也能领,不过不拘新旧,不一定从前是谁睡过的,毕竟只是个比二百石的小官,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季胥便自己带来了。
“季庖人,你的包袱里有什么?真香哪。”
季胥的铺盖铺好了,在最里头,靠着墙的位置,她回头只见一个小丫头正扒着她那只大包袱来嗅,问她是什么。
她解开结疙瘩,将里头的一罐炸肉片拿了出来,这是田氏做的,用肥瘦相间的猪肉,裹上米粉、面粉,在热油里炸的。
关中气候比吴地更干燥,这会儿也还是脆的,香味霸道,难怪她们犯馋了。
官奴说到底也是奴隶,她们还是做粗活的,一日两餐,官署给奴隶吃的不会有多好,尤其是无依无靠的,日子更艰难,季胥从前为奴时,还饿的拔过宫墙边上野生的芦菔苗来吃。
这会儿一人拿给了她们两块,
“油炸肉片,拿着吃罢。”
一个一下就吃完了;
一个丫头舍不得,用帕子包好了,说要留着晡食就饭吃。
也给周平拿了两块,周平扭捏了一下接了道:
“听说你家里是在高市开食肆的,难怪吃的这样好了。
我还当你有太医令的关系,是个难以相处的,既然吃了你的东西,走罢,我带你西织局量尺寸做官服去,你一定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舔了手指头,周平带她去了西织局,量了尺寸,半个月后,季胥领了两身衣服回来。
只见是内穿的圆领内衫,外面是右衽宽袖的襦裳,另有一方系头的帻巾,和孔、武两个庖人一样,都是白色的细布,不过男女形制不一样。
待了两个月,到了冬月以后,上头的襦衣也发了夹绵的来,下头依然是布裳,不过季胥会在里头穿夹的裤子,再冷些时候,还能套上羊毛的胫衣,毕竟天天的做饼难免要碰冷水。
“季庖人,又到掖庭去看那王胡子了?”
天冷了,三五闲着的庖人窝在后廊那斗钱吃酒,以扔羊拐骨为筹,孔、武两个也在那里,看见季胥从外头回来,笑话道。
自从收容所散了,王胡子原本是回了汤官这里当差,在羹汤室做庖人,可因他吃酒,懒睡不起,才回来不久又被贬了,到掖庭去当牛官了。
季胥正是去看了他,这王胡子看着粗狂,心倒不坏,从前在收容所相处时能察觉出来。
此番给他送了自己带来的吃食,劝他少吃酒。
“他如今不是我们这里的汤官丞了,那牛官说的好听,就是个喂牛铲粪的,你要巴结也巴结错了人!当心跟他一样被贬去收拾牛粪!”
那伙人笑话了,接着掷羊拐骨了,哄闹着叫哪个人给钱。
季胥拢了披风,回了住所,从袖中拿出一份竹卷来看,这是王胡子一边喂牛一边教给她,她自己抄记下来的。
只见上面写了《膳食方》三个字,他从前是汤官丞,是汤官这里,仅次于汤官令的二把手,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的膳食自然都懂得。
季胥初到这里,就算精通面食,那也不是这里要的。
毕竟她从前借调来这里做粗活,也就一阵子,能学的有限。
而宫廷面食,所用精细珍贵,市井之地也不一定有流传的。
所以导官递送来的竹片,上面许多面食她压根没听过、见过,更别提做出来了。
初来的棋子面,好在是运气好碰上了会的,余的就不一定了。
这里孔、武两个,都不会搭理她,巴不得揪住她的错处,周平懂的也有限,花膳人只管看她做的好与不好,是不会好心的指点她的。
好在王胡子告诉了她许多,季胥已然管他叫师父了,时时的去请教,记在空白的竹卷上,暇时自己做来试,如今看了,收在包袱里。
就算被谁翻去也不打紧,她没写隶书,写的是简体字,王胡子是从不看她记的,只管说,她如果不写简体字,还真赶不上他时快时慢的语速,如今正好,只有她一人能看懂了。
外头的瘟疫,已经渐渐的平息了,桑树巷那群街坊们的日子好像回到了从前,在田家编冬天能戴的毡帽。
如今是肖姑在看顾槐市的杂货摊了,每月给月钱,她个虽和肖贼妇一样姓肖,却是一根针也不拿人家的实在性子,因此交给她去卖,自从瘟疫过去以来,一直很妥帖。
“听我姨母说,东西二宫要到甘泉宫去祭祀五瘟神呢。”
东西二宫,是指长乐宫、未央宫,因为前者在东边,后者在西边,所以她们这些人常常叫做东宫、西宫,私底下也悄悄的拿来代指分别住在那里的帝后。
季胥才收了包袱,周平进来和
她说道,
“听说是因为外头瘟疫的风波平了,要带百官到甘泉宫去祭祀。”
甘泉宫是一处离宫别馆,也在长安,但不在她们所处的京兆尹,而是在左冯翊的云阳县甘泉山下,距离这里大约二百里,是关中的最北边了。
那里不仅是避暑胜地,自从先帝以来,还是祭祀之处,据说那里有通神之轴,百神毕集,五瘟神自然也供奉在那里。
果不其然,次日花膳人也来说了这事,尤其告诉了她和孔、武三个庖人,
“甘泉宫祭祀,祭品之内少不了饼饵,咱们饼饵室也要去一些人出力。”
季胥在这里待了这些日子,听住所那些庖人聊过,这做庖人,每日基本上都是重复的事,若能跟去离宫,为祭祀做祭品,相当于有了露脸的机会,也许年底能有机会升为膳人,到隔壁院去住单独的屋子了。
所以一说去甘泉宫,没有人不盼着的,但花膳人说了:
“离宫居室有限,汤官令说了,咱们汤官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不必一伙的全去,只挑得力的去,
像酒浆室只要一个酒人去,咱们饼饵室,因都是现做的,要两个庖人随我一同去。”
“两个?”
“这里我和孔庖人是做老了的人,论资排辈,也该我们两个去,至于初来的市厨,自然是留着看守门户了。”
“我说了,你们那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我这饼饵室只凭本事说话,谁做的好,谁就去甘泉宫。”
花膳人道,孔、武两个斜眄了季胥一眼,向两头散了,武庖人说:
“就是凭谁做的好,做的巧,也必然是我和孔瘦两个。”
190-200
第191章
自从十天后甘泉宫祭祀的消息传出来,任凭是哪个庖人厨婢,饼饵室没有谁不想去的,都卯足了劲,在花膳人面前显功夫。
到时能被挑了去甘泉宫,比旁人多了这层功劳,更能向上升了。
季胥自然也想去,人往高处走,况她做食官,本就是为了官身,更高的官职越能护住自家平安的日子。
这日,她休沐过后回来,黄昏到了饼饵室,看了墙上挂的竹片,明早做的是二十四样英粉饼。
英粉饼,光听后头两个字让人以为是后世化妆用的那个,具体是什么,她在坊间听懂吃的食客说过一两句,但一直未曾见过。
还是向王胡子请教来的,这是一道膳食,乃用极为细腻的英粉做出来的一种汤饼,故称为英粉饼。
这英粉是用上等的粱米、粟米,来做的,是导官那里配比好,做好送来的,她们这里只负责加工成饼饵。
英粉具体的做法,王胡子年纪大懂的多,她从前也学了些。
要用大瓮盛了冷水,来浸这两样米,时长随季节变化,夏天浸二十日,春秋浸一个月,冬天甚至要浸两个月,也不用换水,就是要使它臭烂。
季胥自己在家里也试了来做,日子越久,越会生成一股酸气,是像是家里做炊要放的酸酢,这都是发酵的缘故。
到了日子才换新水,反复的淘澄到没有酸味,盛在袋子里。
这袋子也讲究,一定要用绢布做的,麻布不行,孔眼太粗了,用绢袋盛好收住口,在一个石臼里反复的用一根石棒研磨,会有白色的淳汁通过绢袋析出来。
中途还要打开袋口添清水,这样直到绢袋口变得干瘪,就得到了半盆的白浆。
这白浆还得用力的搅拌,向一个方向搅动三百圈,这样是为了让浆水更加的抓黏细腻。
这中途不能停,当时搅完下来,季胥的胳膊也酸了。
如此才盖上盆口,防止落灰,放到一旁静置,等上面那层变得清澄,用勺子撇去,只留下底下那层白浆。
等它凝结,会发现中心那圈极为细腻,那是米心所成;而四周那一圈比较粗糙,那是粱米、粟米的外壳形成的,若是寻常人家,这些也都收着用了。
但导官那里会将外头的粗粉削去,只留米心部分,这样暴晒了,再削成细粉,研磨的光洁白皙,便成了英粉。
据说,外头卖的香粉,就有用英粉做的。
季胥对药理颇通一点,也试着做了,里头加上丁香三钱、白牵牛三钱,白茯苓二钱,研成粉末,果真很香。
市面上还有加黄丹粉或是枯矾粉的,使其有一定的朱色,更加的贴合肌肤,若是扑在脸上也更加好看。
但是黄丹就是铅做的,这两样有一定的毒性,季胥也就没加,做了几个小盒,二凤爱的什么似的,连田氏也爱,说是扑在身上,皮肤细腻了许多。
季胥还送了一盒给夷姑,谢她帮着自己在王胡子面前说话,王胡子肯教她,夷姑是出了力的。
原想送一盒给自己的上峰,花膳人,但素日也知道花膳人最不喜底下讨巧奉承、攀附关系,恐惹嫌疑,因此就作罢了。
另送了一盒给花膳人的姨侄女,和自己同住一屋的周平,周平爱这香粉,待她也越发热络了。
在这里做官庖,少不了帮手,季胥和周平处好关系,在这里做事更加得心应手。
这里快锁门了,周平正在那里使唤旁的厨婢去洗炊具,天冷,她可不想沾凉水,见了季胥进来,说:
“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休沐?应该歇歇,明早再来也就是了,我早都弄好了,不会耽误你明早的活儿。”
周平性子傲,不喜欢人家说她的短处。
“在家里吃了中食就回来了,你做事我放心,是我自己资历尚浅,心里慌,来这里提前的看看。”
季胥道。
她与孔、武三个庖人,是轮着来休沐的,今日是她,明日就该是孔,后日则轮到武。
间错着来,确保这饼饵室的人手充足,她今天休沐不在,不好明说自己担心孔、武两个鼓捣坏心眼,耽误她明日一早的庖厨,这才事先来看的,明早不至于慌了手脚。
毕竟这阵子大家都力求不出错,若是她在节骨眼上出错了,花膳人必定不带她去甘泉宫了。
周平听她说了,便道:
“也是,你到底比他们都年轻,明日他们都不在,只你一人领事,这可不是件轻易的事。”
孔瘦明日休沐,不在她是知道的,因问:
“武庖人呢,怎么也不在?”
“武庖人说是家中老母病了,在我姨母跟前告了半日的假,这会儿回家去了,明天中午方回。”
也就是说,明天一早季胥要独自领了厨婢,将饼饵室的膳食妥善做了。
谨慎起见,季胥先检查了架上的英粉是否齐全,周平见状道:
“你也太小心了,那些英粉是我按量去取的
,放在那里还能飞了不成?”
这英粉饼,要白英粉、紫英粉两种,做出来白紫相间的才美观,季胥将两个袋子打开来,却都是白色的英粉,一点紫英粉也不见。
周平才说出的话就打了嘴,变了脸,向那些厨婢盘问道:
“这里的紫英粉呢?月前我才从粉屑室取来的,一袋白,一袋紫,不会有错,定是你们偷拿了!”
“不是我。”
“也不是我。”
“我可没拿。”
厨婢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年小的撇嘴道:
“也许取来就是错的。”
周平立时瞪圆了眼,
“小蹄子你敢攀污我,焉知不是你起了贼心,偷了去卖钱?”
一面说,一面来拧她的嘴,季胥劝道:
“这里有两斛,量不曾少,那人若是偷了紫的,又哪来的一斛白的放在这里?应该不是她偷的。”
周平是厨婢里头为首的,管着这饼饵室的东西,大到釜具,小到一粒麦子,都是经她手,若说不是谁偷了,那就是她在粉屑室取的时候出了错。
经季胥一说,周平其实也回想了,也许是自己顾着跟粉屑室的小婢磕闲牙,没打开来看,错领了两斛白的回来。
小丫头的嘴被拧红了,低头哭着跑出去了。
“跑了再别回来,紫的比白的更值钱,就是你偷换的!”
周平指着道,她若当场认了,还怎么服众,那些厨婢最是刁钻难管的,只管骂那个出头的。
“别骂她了,我知道,你管着这里的大小器物,最是劳心劳神,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好在是发现的早,咱们把这斛白的带上,去粉屑室那里换了紫的来就是了。”
季胥把话说圆了,没有揪住她的短处来说道,周平的也就不好再朝厨婢撒气了,和她同去了导官处的粉屑室。
只见这院中置了许多磨盘、石臼、陶盆,檐下还有大瓮浸着粱米、粟米,奴婢们忙着推磨,或是捣浆,或是舂米,制成的面粉、米粉等各式粉屑,储在仓库里头。
一个管着这里的米官来了,不耐烦的说:
“当时不看仔细了,现过了半个月,紫英粉早也在各处用完了,我上哪给你变去?”
周平道:“就是用完了,也该使唤人现给我们做了来,别耽误了饼饵室明早的膳食。”
米官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花膳人的姨侄女,难怪这么大的口气,你说做,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太阳都下山了,想叫我们这些人整夜不能睡了不成?这究竟是你不细心的过错,就是耽误了,也不与我们相干哪。”
这紫英粉又比白英粉的工序更加繁复,也需要太阳暴晒成粉块,一整晚的工夫是不够的自然晾干的,只能人守着,用炭火来烘干。
米官可不愿因一厨婢的过失,连累自己这一室人点灯熬油,睡不了觉。
就是花膳人亲自来要,他还掂量掂量呢,别提是一个庖人并厨婢来开口了,那庖人还是个年轻的,据说从前不过是个市厨。
因此进去了,不理会她们。
被人当面戳短处,周平涨红了脸。
话说因老母病了告假的武庖人,这会子已是出了官署,回了细柳仓附近的家中,他那老母拄了鸠杖在门口迎,说:
“我儿回来啦,今儿不该你休沐哪,怎么这时回来了?”
武庖人道:“母,今日事少,儿特地的回来看您的。”
“我儿有孝心。”
其实他是刻意的告假不在的,他早在月前,就发现那周平将英粉错取了,架子上两袋都是白英粉,没有紫英粉。
粉屑室的那些米官可不好对付,季庖人初来乍到的,哪能料理的过来,明早发现英粉不对,必定忙乱不堪,英粉饼也做不成了。
到时候叫大家看看,谁才是饼饵室能真正的顶梁柱。
想到这里,和他老母夸口道:
“儿出息了,不久就能跟随东西二宫,去云阳县的甘泉宫祭祀了。”
至于那季庖人,误了这一次,花膳人必定不带她去了。
“我儿真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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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胥叫住米官道:
“虽是我们这里当时不细察,没发觉,可你们这粉屑室当日就没有盘点,紫英粉和白英粉的数目对不上账册?
若是耽误了,只怕我们两处都难辞其咎,自然的,终究是我们不细心,也不能连累米官这里点灯熬油的苦干,只烦米官给我些做紫英粉的落葵子,这事也就不相干了。”
听她要落葵子,知道了她心里想的,米官瞅了她一眼。
没想到一个年轻的官庖连英粉的做法也懂得,还知道怎么补救,要知道,他们这粉屑室才是专管做这些原材料的。
心里高看她一眼。
第192章
想了想,借坡下驴的说:
“这时节哪有落葵子,罢了,看你把话说的软和,我也陪你走一趟,去太官园讨一些来。”
如今正值冬月,落葵子是秋天挂果儿的时令,过了时令再做紫英粉,就得去太官园取落葵子了,那里烧炭,和暖,能有一些反季节的植物果蔬。
“累米官走一趟了,改日我请你吃酒。”
“他说我也就罢了,你与他是同级,何必这样的恭敬,他若敢强着不给,我们只管到导官令那里告他,罚他的月俸!”
季胥她们两个等在太官园外头,米官进了里头,周平看着他的背影,忿忿的道。
季胥道:
“我们平日的材料都是他那里给的,是要长久来往的,若是因此得罪了,以后也就别想顺当了,况且他也愿意陪咱们来要落葵子。你说告他,那咱们饼饵室岂不也得挨五十大板,这英粉是谁取回来的?”
周平也就不说话了,安生的等着。
米官取了些落葵子出来,只见是绿色的茎,一串串黑紫的果儿。
季胥在老家吴地的路边就见过这种野生的落葵子,若是捏爆了,满手都是紫色的浆水,正是这种紫色,才能做出紫色的英粉来。
回了饼饵室,季胥也就点灯开始忙了,只见她将落葵子蒸熟了,用布包着,绞出汁水来。
“听说做紫英粉要上等的粱米、粟米,咱们这里也没有哪。”
周平道。
还有她们那屋子同住的两个丫头,吃了季胥带的肉片、饴糖,心里谢她,这会儿也留着帮忙了,做些烧火的活,其余人照常下值了。
季胥说:
“若是从浸米开始做,可就真得两个月才能成了,我们就用这袋白英粉,将它变成紫英粉。”
“变成紫英粉?”
只见她将白英粉倒在瓮里,添水使它成为流动的糊状,加了落葵子绞出来的汁水后,染成了紫色。
这之后,就和在家做白英粉一样的步骤了,搅三百圈,静置澄清,舀走清水,留下一层细腻的紫色湿粉。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蜡烛都添了新的,也不用烧火了,季胥自己就能忙的过来,打发了那两个小的丫头回去睡觉。
周平嘴上不认,心里知道这是她的过错,强忍睡意不肯回去,要留下来帮把手,扯了哈欠道:
“眼看都半夜了,这些湿粉可怎么干的了?”
季胥道:
“还有法子。”
只见她在湿粉上,重叠的铺了三块绢布,布上铺一层粟糠、一层草木灰,放到炭盆边上来烘烤,灰被打湿了又换新的,直到变干为止,这底下的湿粉,也变成了紫粉块,这样也就能削磨成英粉了。
“胥娘,你可真有法子,真把紫英粉变出来了!”
周平抱手坐在木墩那打盹儿,醒来见到那袋细腻的紫英粉,惊奇道。
瞧着天边都泛白了,季胥也不睡了,这就开始做早膳了。
厨婢们也陆续的来了,他们这里是先做各宫早膳,再去领自己的朝食来吃的。
周平便在橱柜那找器具,只见她拿出个牛角器来,这是做英粉饼必要的家伙什儿。
是用犀牛角做的,中间凿空了,圆口处紧密的缝了一个绸袋子,牛角壁上钻了数排的孔,像韭菜叶那样的薄细程度。
这样用肉汤调和了的英粉,便能装进绸袋里,通过挤捏,顺着牛角的孔洞流出来,到沸水里凝结成型,煮熟了用肉汤浇在上面,便是一碗可口的英粉饼。
可以说做英粉饼,牛角是不可或缺的用具,可如今,那牛角却烂了个鸡蛋大的洞。
这东西坚固,绝不能是老鼠咬的,何况膳食局天天说防蝇虫,防蛇鼠,不大能见到老鼠的踪影。
何况这牛角器还是收在柜子里,周平见了那洞,气道:
“好好的东西就坏了,一定是孔、武他们谁捣的鬼,我告诉姨母去!”
说着不听背后的叫唤,冲出门去了。
花膳人听说了,依旧对着菱花镜梳头,道:
“慌慌张张的,你日后是要做官庖的,这样的性子怎么能成事。”
“可那牛角器用十年八年也不坏的东西,偏偏这时候烂了,分明是人力砸穿的!”
门口的周平道,饼饵室的一器一物都归她看管,英粉出了岔子,错还在她,已是令她脸上无光,现在牛角器坏了,烂的洞口是锋利的,一看就是人为,她作为看管器物的大厨婢,哪能忍得了,想要她姨母惩治背后使坏的人,也好给她立威。
但也知道她姨母的个性,因道:
“若是耽误了早膳可怎么好!”
“今日是季庖人领事,她若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了,也别想跟我去甘泉宫了,依姨母来看,你们年纪相仿,她的性子倒比你平稳许多,你也该向她学学。”
周平听的心里不自在,跺脚去了,回去见季胥在补那牛角,不是用布,那样要慢的多,且也没有专门的工具在坚硬的牛角上穿线。
而是用昨晚没烧完的蜡烛,烧化了倒在洞里,等凝固了,底下尖角部分,连同整个破洞也补好了。
“能凑合的用一时,就是少了底下两排的洞眼来流米浆,晚些时候还是要说明了情况,去导官那里取了新的来。”
季胥道,只见她将二十四样英粉饼做来了,有浇牛肉、羊肉、鹄肉等不一样的肉汤,是咸香的,看样子有点像后世的米粉。
不过这时候喜甜,上层贵族更是不例外,连饭都有枣糒蜜饭,何况是饼类。
今天做的英粉饼也有甜的,比如浇了酒室领来的甜酪浆,看着白紫相间,玉色一样晶莹,吃起来也是软糯弹牙,各有风味。
总共有二十四样,按时的做好,使人取走了。
“做成了!可算没误时辰。”
厨婢们也是大松一口气。
“季庖人,你可怎么谢我,昨晚我可是半夜才睡的,你得再给我两块你家的炸酥肉吃。”
说话的是和季胥同住一屋的小丫头,叫做小葫芦的。
“都有,都有,这一早上咱们都忙
坏了,我昨日休沐从家里带了卤食来,待会儿分给你们吃。”
听她带了吃的,这里的厨婢们都盼着了,小葫芦叫的最欢,
“太好咯,有吃的了!我最爱季庖人家里做的吃食了。”
唯有周平不搭讪,蹲在灶下摆弄柴火,季胥分了卤食,给周平留了,到灶边拿给她,
“给你的,这里头还有块猪蹄呢。”
周平心里忸怩了一番,才收下了,见这卤蹄膀是旁人没有,独她才有的,心里的疙瘩才去了。
隅中时分,告假的武庖人回来了,原想看到这里乱糟糟的样子,却见是井然有序的,一问才知早上的二十四样英粉饼,一件不落的做好了,
“是季庖人领你们做成的?花膳人或是孔庖人没来?”
小葫芦道:
“孔庖人今日休沐,季庖人不仅自己做了紫英粉,连那烂了牛角还能补好来用,一点错漏也没有!花膳人来了,还说她懂得变通呢。”
那做英粉饼的牛角器,就是武庖人故意一拳砸烂的,眼下听说这些,气的脸色黑青。
又过了两日,季胥、孔、武三个庖人都在,花膳人来说了正事:
“我们饼饵室,随我去甘泉宫的食官已经定了,是孔庖人、季庖人两个。”
又宣布了同行的厨婢,周平、小葫芦也在其中,两人都高兴不已。
武庖人不仅没能去成,还被花膳人罚了月俸,用来赔那个被他损坏的牛角器。
连周平也因错取了英粉,被花膳人罚了月钱,她为此闷闷不乐,还找了她的姨母理论,花膳人道:
“你还有脸来找我,照说你这样出错的,连甘泉宫都不能去!”
“季庖人,听说你能随行去甘泉宫了?恭喜呀。”
“你才来两个多月,就有这样的资格,我们这些做老了的官庖,还有没轮过的呢。”
“听说你独自领事,把二十四样英粉饼做全了?”
“甘泉宫的通天台有五十丈高,一直未见过,你这次可是去开眼界了!”
“若是得了赏赐,也请我们吃一回酒呀。”
回了住所,这事早也传开了,姑子们围着季胥,七嘴八舌的,她们原先都瞧不大起这个外头转官身的市厨,觉得她年纪轻轻,必定不如孔、武两个。
不承想武庖人落败给她,这可是奇事。
一时说个不停,有羡慕,也有巴结的,还有后悔没有叫季胥一块住的,日后她若高升了,也好拉拔她们哪。
又一个休沐日,季胥回了家,收拾了去甘泉宫的包袱,这趟去离宫加上行路的时间,共有七日,所以还是要带些穿用之物。
田氏听说了这事,围着她打转,问东问西:
“甘泉宫?那是个什么地方?长安以外还有宫殿?哎呀,我女儿出息了,连离宫也去得,可见你的能耐。”
当时就到外头嚼舌说嘴了,告诉了整条街的街坊。
“啥甘泉宫?只听过长乐、未央这两宫,长安还有甘泉宫?”
刘老姑不解道,到底秋姑懂得多一些,说:
“甘泉宫是一处在北边的离宫,到了夏天,那可是避暑的胜地,听说那里头有五十丈高的通天台,大宫套小宫,瑰丽无比,里头还有专门用来祭祀的泰畤,胥娘能去,那可是见了大世面了!必定也是能担重用的食官了?”
第193章
田姑的女儿做了食官,能去甘泉宫祭祀这事,在交门市附近传遍了,大家伙这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羡慕。
还有的知道那里的通天台是通神之轴,荟萃了百神,找到田氏家里来,托她女儿带点通天台附近的灵土回来。
秋姑也看中了那里的土,说:
“要是还方便,胥娘给我带两抔回来,我想垒个小土坛,祭祀太一天神,请他保佑我家旺儿读书用功,日后像你一样的有个官身。”
她把杨六留的那两间房卖了,因杨六染了瘟疫,后来还病死了,这附近都嫌那屋子晦气,也没卖上好价,得的钱只够桑树巷置上一间屋子,好在他们母子还能住的下。
旺儿又回去蒙学读书了,不过可不是她强逼的,他自己也愿意,秋姑可不盼他用功,将来大有出息。
接连来了两三个这附近的老姑子,都说要那里的土,私下来做祭的,田氏听了道:
“你们也太会想了,当我女儿去那游玩的了?她是去那里做祭品的,和人家同乘一车,说是要轻装简行,连我给她备的果子都不带,还给你们背土,沉甸甸的,多累呢!”
打发走了她们,自己却也想上了,到季胥面前嘀咕:
“女儿哪,听说通天台是神仙下凡的地方,连太一天神也到过那里,你回来时,带点那里的土回来,
咱们家腊八的时候也好设坛祭祀灶神呀,那里的土可是灵土,灶神看我们家心诚,必定保佑咱家一年都兴旺平安。”
田氏最信神仙了,听到那些哪能不动心的,别人家倒罢了,自己家可不能错过,
“可得替阿母记着这事,别忘了。”
季胥答应了,这日,跟着东西二宫、三公九卿等,一行队伍浩浩汤汤的向北去了。
这一路上,侍卫扈从在前面清道止人,为帝室出行戒备森严,若有百姓不回避,冲撞了舆马,便是犯跸,是要受到惩处的。
一眼望去,有斧车、安车、軿车、辎车、轺车等,黑压压的占了整条街。
按照仪制,二千石官员两边的车轓都是红色,六百到二千石的官员则只有一边的车轓是红色,官级不一样,所有的骑吏、从车数目也不一样。
有的轮毂上面还会裹了柔软的蒲草来减轻颠簸,使得乘车更加舒适,不过这是一种优待,不是任何官员都有的。
季胥是坐在汤官令后头的从车上,这是一辆辎车,车棚的前面是敞露的,不仅坐了她,还有四个和她秩次一样的官庖,都是女子。
孔庖人在后面一辆专门坐了男子的辎车上,他们这个级别还没有单独的马车来坐,只能挤在一处。
花膳人比他们高一级,有单独的轺车来坐,还有一个车夫替她御车。
这时候有贵者乘车,贱者徒行的说法,再后头就是一些徒步随行的宫奴、官奴了。
周平在后头步行,冬月里寒风料峭,身上也都走的出汗了,前头是望不到头的车舆,她别提多想坐上去歇歇脚了。
小葫芦头一次跟出官署,满心都是兴奋,也不觉得累人,只管新鲜的到处看,问了周平:
“你姨母是膳人,我看她有轺车坐,你累了,怎么不到她车上坐着歇一歇?”
“你懂什么,我若坐了,就是不合礼制。”
话虽这么说,她当然想车坐了,看了眼季胥坐的辎车,比起走路好歹舒服的多,因此心里也想成为一个官庖。
走了一半路程,前面来人通知说原地歇整,不过她们是膳食局的厨婢,一时是歇不了的,还得生火造饭、架釜做炊,就和在少府当值是一样的,不过换了在野外做饭。
她们还算好的了,做些拾柴生火的活,导官那里的厨婢,还得去河边汲水,如今河面都结冰了,只能凿冰化水,可不是一件易事,但他们是管太官、汤官两处原材料的,这是份内的事,也没法子。
歇整后又向北行路,在黄昏时分,可算到了甘泉宫附近,这里的雪比长安更厚,远远的就能看见那座高达五十丈的通天台,矗立在瑰丽的宫殿之中,十分的震撼。
辎车只有两侧和后面是有车棚遮挡的,前面是敞着的,没有车帘,正好能有前面的视野,同车的姑子们,接连的都发出惊叹:
“神仙咧!这通天台简直比山还高,难怪叫通天台了。”
“修这个的人,也太有功夫了。”
季胥也吃了一惊,看住了一会儿,五十丈,相当于后世的一百多米,有三十层楼高了。
听一些年老的官奴说,当年得有数万人来修筑这座通天台,倾注了多少的人力物力,看着的确十分的巍然壮丽,像是通达天庭的卷轴。
专管这里的甘泉居室令已经恭候车舆多时了,东西二宫,并些文武官员,各自都划分了居室入住。
季胥这里,也和同车的姑子分到了一间居室,她们跟了小吏,一路走,一路看,这里外圈有石关、封峦、枝鹊、露寒、棠梨、师得等各宫,看着真是瑰玮无比。
听这里当差的小吏说,更深处还有有洪崖、旁皇、储胥、弩阹这几座宫殿。
不过她们的落脚处就在外头的封峦宫的一处小院里,没有机会逛的更多。
歇了一晚后,次日起,就开始为祭祀准备祭品了,这祭品除了玉、帛,肉类上要有太牢规格的牛羊猪三种;粮食则要有黍米、稷米、稻子、粱米、麦子、菰米,这六谷。
这些粮食,要有未加工的,也要有加工好的,随行来的膳食局,便要负责加工这些应有的祭品。
花膳人领厨,指挥他们饼饵室做了四十九样祭品,这还不算其他三室,还有太官那里做的。
季胥去送祭品的时候,只见那间房中摆满了祭祀的膳食,菰米饭、粱饭、麦饭、五色饭、五色糕、角黍、筒粽、龙舌、水引饼、英粉饼……
祭祀过后,汤官四室都得了赏赐,季胥作为里面的小食官,也算是丰富了自己的资历,对将来升迁有益。
后来大将军又宴飨群臣,膳食局只有三令三丞去了,季胥她们这些小食官做完事,可算清闲点了。
果蔬室的刁庖人攒了一些好赌的官庖在廊下掷羊拐骨,孔庖人也在那,一些小丫头则围着烤火说话。
季胥记着田氏交待的事,出门去了,和通天台看守的小吏说了,没有进去,只在通天台附近用帕子包了些泥土。
想了想,还是另取帕子多包了点,带给家里那些要这个的姑子们。
才回去,就见小葫芦来说:
“不好了,不好了!旁皇宫那里来人说,要你做一样独一无二,那些文武百官都没有吃过的饼饵来。”
这事还得从宴飨群臣说起,有一道貊炙全猪,是把整只的乳猪穿上铁钎,放在火上烧烤,直到表皮金黄,才取下来抬到筵席上。
这菜不属于季胥她们汤官处负责,是太官那边的庖人做的。
这貊炙全猪奉上去的时候,黎旦借此讽刺了当今光禄勋的出身,说他的那份也不必奴婢来片肉,给他一把匕首即可自便了,暗暗的讽刺他从前是个杀猪匠,擅长使刀剔肉,和他一派的关内官员自然听懂了这调侃,司隶校尉则接道:
“还是得替尤大人将肉片好呈上,吴地偏远,恐怕尤大人不懂这关中的貊炙吃法。”
这又是说尤鲁是关外来的,不比他们世代盘踞在关内的,懂的吃,尤鲁铁色铁青,早在黎旦暗讽他兄长是杀猪匠的时候,就按着刀柄要发作,被庄盖邑抬手制止了。
忍了一会儿,听了司隶校尉的话,依旧忿不过道:
“也不必远寻,这甘泉宫,就有我们吴地人能做出百官都不曾吃过的饼饵!”
司隶校尉捻须笑道:
“这不可能,吴地饭稻,关中喜食麦饼,什么饼我们也尝尽了。”
尤鲁看了眼他兄长,见他没有制止自己,便和这司隶校尉做赌了,若是做出来了,百官都不曾吃过,则这司隶校尉要受自己一鞭,反之则自己受他一鞭。
“好!就这甘泉宫的吴地人。”司隶校尉道,他绝不可能输。
于是尤鲁便派属官来寻季胥了,请她做从前在乡里卖过的蒸饼来,
“我们大人说了,他吃过许多的饼,都不如女娘做的蒸饼好。”
“蒸饼?这怎么行,你们大人若要这个,不就必输无疑了?”
小葫芦不解道,就是连她这个卑微的官奴,也吃过不少的蒸饼,何况那些常吃河鼋鲍鱼的高官了,这是最不足为奇的东西。
那些掷羊拐骨的庖人们都围过来了,这可是个露脸的机会,若能做出什么新奇的饼饵,岂不一举成名了?因此七嘴八舌的,孔庖人道:
“我会做索饼,还是交给我来做罢。”
“索饼不足为奇,还是交给我,我会做金钱饼。”
“交给我!”
“交给我!”
“你们这些都不稀奇,何况,”
尤鲁的属官道,
“这个饼,需得要吴地人来做。”
“吴地人?我们这里只有季庖人是吴地的,你行吗?真做啥人人都吃过的蒸饼,岂不丢了我们汤官处的人。”
那些庖人看向季胥。
第194章
周平也在那看了一阵子,可惜自己说不出个有名堂的饼饵来争,于是跑到了花膳人那里说了这事:
“姨母可有什么主意?她比姨母官低一级,可不能叫她盖过姨母的风头。”
她虽和季胥共住一屋,但也知道亲疏远近,自然是有血缘的姨母更为重要了。
“就连我,也不敢说能做出百官都不曾尝过的饼饵,何况她一个年轻的官庖,究竟是露脸还是丢脸,这都不好说,由她去做罢了。”
花膳人依旧是作壁上观的模样,不过留了个心眼,说,
“你到她那里去帮把手,就说是我的吩咐,看看她那蒸饼,到底是如何做的,有何稀奇。”
“是。”
周平高兴的去了,若真是稀奇物,那她借着帮忙,也能学了法子来;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蒸饼,那丢脸的也是季庖人。
这里,季胥答应了,将蒸饼做出来,于是跟了这个小属官去旁皇宫了,那是群臣私下宴饮的地方。
而群臣们食案上的菜馔,是甘泉宫这里的厨房做的,并不归膳食局管,膳食局专管帝室、祭祀的饮食,若是帝室有赏赐的菜馔给臣子,才需要膳食局的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
季胥这趟被叫去旁皇宫为群臣做饼,汤官令就在席上,是知道且应允的,因此也无需再请示花膳人了。
才跟了这小属官去了,只听后头叠声叫她:
“季庖人,季庖人!”
周平提裙招手,边叫边追到跟前来,说:
“你一人恐忙不过来,我去给你打下手。”
那个带路的属官道:
“旁皇宫设有厨房,那里有离宫的厨婢可使唤。”
“那怎么成,那些终究是外人,我和季庖人都是饼饵室的,是相处熟了的,做事更加的契合。”
周平道,她隐隐觉得,这是个机会,因此也想抓住,贵者乘车,贱者徒行,她不想再出门徒步,累死累活的走二百里路到甘泉宫了,她也想乘辎车,成为官庖是她免去奴籍的唯一办法。
“这也是我姨母的吩咐。”
周平道,她姨母花膳人可是季胥的顶头上
司,果听季胥道:
“也好,你便同去帮帮我。”
太阳落山了,到了旁皇宫内里的厨房,季胥只是看了看这里的面粉、各样炊具可齐全,却不曾动手,而是要回去了,周平道:
“怎么不做呢?”
那小属官道:
“现在筵席也散了,明日中午还有一小宴,那时我们大人能得了女娘做的蒸饼,赢得赌约,正是合适。”
她们二人又返回了封峦宫,路上,周平问道:
“骑郎将尤鲁怎么会吃过你做的蒸饼,还遣人来找你做?”
“我们是同乡,从前我在乡里卖蒸饼挣钱,他是我们乡里的游徼,也许吃过我的蒸饼。”
“那么你也和当今的光禄勋是同乡了?听说他和尤鲁是结拜的异姓兄弟,尤鲁早年就是追随他出来西京的。”
“我与他不是同乡,是同县人,他在我们那里做过看守公田的田啬夫,因此也略有交集。”
听到这里,周平越发觉得,也许这蒸饼真的有些稀奇处,因此说了:
“明早咱们做了早膳,一块去旁皇宫做那蒸饼,我会帮你的。”
次早,忙过自己的事之后,周平便撺掇着要去旁皇宫了。
“等等。”
却见季胥从房中取出只陶罐来,抱在手里。
“这是什么?”周平问道。
“饼酵,有了这个方能做我要做的蒸饼。”
一听这个,周平不禁有了恼意,“说好我帮你的,你倒背着我把这什么饼酵给做了。”
季胥也将实话说了:
“这是我的窍门,若是人人皆知了,那我的手艺也不足为奇了,所以现在还不是告诉旁人的时候。”
她也知道,这是个机会,哪能当着外人的面,把饼酵给做了,也许日后自己升迁了,不再依靠饼酵法崭露头角的时候,便能将这法子公布了。
所以这饼酵是她昨日夜里做的,和她同住一室的姑子睡的死,也不知道她半夜出去了。
这饼酵需要和面,在一定的室温下,利用空气中的酵母菌,来使得它自然发酵,这样就成了后世说的老面引子。
她在厨房和了面,盛在陶盆里,以布覆盖,放在她们屋里了。
冬月冰天雪地的,若是直接搁在厨房,温度太低,直接就冻成面坨了,酵母菌在二十到三十度左右更加适合生长繁殖,所以她搁到了睡觉的房中,这里烧了炕,比较暖和,也不能离炕灶太近,使得酵母菌烫死了。
放在适宜的距离,算着时辰揭开来,里头面团膨胀了,表面坑洼不平,撕开后还有蜂窝状的气孔,闻着发酸,这就是成了。
听她说的直接,周平倒不好再问这饼酵是怎么来的了,闷闷不乐的跟着去了旁皇宫的厨房。
只见季胥取了面粉来溲面,中途还加了她带的饼酵。
只是那什么饼酵的酸味闻着就不对,她甚至还用绢布盖住,放在有热度的灶台上两刻钟左右。
这下可好,那饼酵把好的面粉也带坏了,撕开来都是蜂窝孔,嗅着一股子酸味,谁的蒸饼做出来也不该是酸口的,这都是放坏了的东西才有的味道,吃了要闹肚子的,周平掩鼻道:
“你真要拿这个去给他们宴上吃?”
她跟了来,是想学了法子,或是跟着季胥在宴上的汤官令跟前有个露脸的机会。
若是捧了这酸坏的饼去给人家吃,吃坏了肚子,别说露脸博赏了,就是治罪也有可能,那些跟来祭祀的,可都是高官。
“这饼酵闻着就是这样的,我从前卖的就是这个。”
季胥道。
这是发酵的味道,从她跟王胡子学了做英粉,从最开始的浸泡粱米、粟米两个月,使它自然发酸,她就知道,西汉这时候很多食材上也用到了发酵,不过还没有“发酵”这一说法,也还没有用在面粉上的。
周平见她自顾自的还在那搅弄那团酸臭的面粉,甩袖道:
“你在乡野里卖的糙饼坏饼,是给乡下没见识的人吃的,他们想必连秕糠都吃的,自然也不挑了,旁皇宫宴上的那些可都是高官,他们酌清酤,割芳鲜,天上飞的,地上走的,什么好的没吃过,又何尝瞧的上你做的这样的?
罢了罢了,我不跟你搅和了,我走了,若是吃坏了人,被治罪,可别说我来过。”
说着抬脚走了,去她姨母那里说了。
其实她多留一会儿,也就能看到季胥加了绢布滤过的草木灰水,来中和了这股酸味,而这满是气孔的面团,也被她揉着排气,越发光洁,就和雪天冻住的猪油膏子一样。
为了和当今的蒸饼有些比对,她也不添加别的,做些花哨的外观,就和如今的蒸饼一样,也是大火在鬲中蒸成。
等宴上传餐的奴婢来了,拣出来,和她们捧去了官员的筵席上。
而周平已回了住处,和她姨母说这事:
“我可算知道她这蒸饼为何稀奇了,那股酸味可不是独一无二的,吃坏了人,汤官令一定要治罪的。”
“酸的?”
“就是酸的,像是放坏了的味道。”
花膳人想了想,说:
“酸不一定就是坏了,俗话说出水才看两脚泥,你这急性子,真不该回来,应该看完她做完才是,还不快回去!”
季胥这里,捧了蒸饼入帐,这里高官云集,她是秩次最低的那个,向着席上行了礼,捧了漆盒去分餐的事,由甘泉宫这里专门的奴婢来做了。
这里的官员,只见是个食官打扮的女子进来了,不似大部分的庖人大腹便便的,她身量娇小,鬓发堆云,白白净净的,看着才不大的年纪,却做了帝室的官庖。
司隶校尉秩次二千石,心里虽看不起她比二百石的秩次,但这是帝室的庖人,也不能肆意的轻贱,因安排她在最末席入座了,有人早已在那设好了案席。
其实司隶校尉与她也有些渊源,当初他觉得槐市那里满是小摊贩,说是仪序失中,有失国典,要禁了槐市。
后来太学生不舍那里的方便,尤其是陈子夏,不舍季胥当时卖的定胜糕,以他为首上书太常,保留住了槐市,司隶校尉最后算是丢了颜面,如今也算叫他拿住了,道:
“季庖人所做的饼饵,可关乎到尤大人的输赢,不知呈上来的究竟是什么?”
说着看了光禄勋边上的尤鲁,他们坐在上首的位置,与黎旦是相对的,和季胥这里隔了整个大殿的距离。
“回大人,是蒸饼。”
他们只听那个小官庖道,司隶校尉不由的捻须笑道:
“取鞭来,愿赌服输,尤大人今日是要受我一鞭了。”
不过,等宫奴揭开一看,确是圆滚滚的蒸饼,呈现出好看的鸭子白,握在手里还是松软的,这是以往从未见过的蒸饼。
“白如玉色,光洁无暇,这是蒸饼?”有的问道。
那小官庖作揖说了:
“这是用饼酵法做出来的蒸饼。”
话说周平听了她姨母的,从封峦宫返回了这处,却见一个宫奴领了季胥从旁皇宫出来,她忙的上前问:
“那宴上吃了怎么说?可是怪罪了?”
小宫奴笑盈盈道:
“季庖人发现了饼酵法,做出来的蒸饼蓬松无比,和众官员以前吃过的那些干瘪的一点也不一样,你们的汤官令说了,要升任她为饼饵次室的膳人呢!”
“什么?”
周平惊的叫道,“那发酸的蒸饼,吃了还能叫好?”
“不曾听见有人说酸呀,都说暄软无比,司隶校尉输的脸色可难看了。”
第195章
“听说了没?季庖人发现了饼酵法,能把蒸饼发的比脸盆还大,比猪油还光滑,汤官令任命她为膳人,她升迁了!”
“饼酵?”
“哎呀,就是类似于粱麴、曲蘖的东西。”
甘泉宫祭祀那行回来的次日,住所这里都传开了。
庖人姑子说的这两样,前者粱麴,是用粱米做的,类似于酒曲,有发酵的作用,一般是用来制酱的,比如肉酱,放了这粱麴,密封在瓮中等待百日后再打开来,便会更加有风
味。
时人好吃各种的酱,牛肉酱、豕肉酱、鱼酱、蚁子酱、蜗牛酱……若想酱存放的久,且有风味,便少不了粱麴这一味东西。
后者曲蘖,就是酒曲了,是用发芽或发霉的谷物做的,像酒人酿酒便少不了曲蘖,早在周朝就有了,那句“若作酒醴,尔惟曲蘖”,说的就是酿酒用的曲蘖。
不过粱麴、曲蘖,都是做酱和酿酒才用的,还从未说用在做面食上。
现在又出现了饼酵,能用来做饼?不知做出来又是什么味道的。
她们这住所七嘴八舌的,说个不停,
“饼饵里头搁粱麴、曲蘖?那该是个什么怪味道,恐怕不成,季庖人这是为了出头,刻意的鼓捣些怪东西呢!”
“你没听明白,说了是饼酵,虽说用处类似于制酱用的粱麴、酿酒用的曲蘖,但终究和这两样不一样,
哎,周平,听说你那天去帮了季庖人做蒸饼,你来说说,那饼酵究竟是何模样,又是用什么做的?”
周平正为这事闷闷不乐,同住的季庖人都升迁了,能够搬到隔壁院去住单独的屋子,可她还是个厨婢,没能成为官庖,因道:
“我哪知道,她防着我呢!”
“若说她防你,也不是怪事。”
她们这些官庖,谁没个拿手绝活,在不成事之前,怎么能告诉外人。
“可见这饼酵法,当真有点稀奇之处了。”
正好季胥从外头进来了,从甘泉宫回到长安少府,她便正式升迁为膳人了,她这趟是去领三服官送来的官服、黄绶带的。
这黄绶带,意味着她就是二百石的食官了。
也有了自己的官员印,虽说是个铜印,不比那些高官的银印、金印,但慢慢来,这也是个升迁的象征。
从前她的秩次比二百石,用的还是通用的官署印,连自己的官员印都没有。
日后,比如去粉屑室领了做饼饵的原材料、做好了当日的膳食送走,便要盖上这个印,意味是她经手的东西,因此要收好了,不能掉了这象征身份的印绶。
“季庖人回来了,季庖人回来了!”
那些姑子叽叽呱呱的,
“哎呀,这会儿不该叫季庖人,该叫季膳人了,季膳人,恭喜呀!”
“你可是要搬到隔壁去了?”
膳人不用挤在这里,能到隔壁住单独的屋子,那里也给季胥收拾出了一间空屋子,只等她搬去了。
听季胥说是,又道:
“我们帮你搬!”
“多谢,多谢,只是我就一床铺盖,一个包袱,我自己就能搬了,不劳大家沾手了,我这里沽了一坛酒,大家分着吃罢。”
话虽这么说,可那群庖人姑子还是巴巴的跟了进来,扳着她的手,摸摸她的床,沾沾喜气也好呀,也不知道啥时候轮到自己升迁。
屋子里收拾铺盖的时候,小葫芦和铜儿两个丫头都拉着和她说了话,季胥把一罐没吃的肉酱留给她们两个小的了,小葫芦高兴的说:
“官署每天都是那样的菜,我们拿这个就着饭吃,每人一天吃一勺!”
周平在用力的梳头,没给正脸她,只对着镜子啐道:
“一群的狗腿老姑子、小妮子。”
“说谁是狗腿子?你们住一个屋的,反倒给脸色瞧,你的心也太窄了。”
“说谁心窄!我就看不惯你们这些巴结奉承的狗腿子!”
周平站起来用篦头的指了她们这些老的少的,又坐回去重新打理头发,说,
“她升她的,与我什么相干,哼,我爱摆什么脸就摆什么脸。”
“我们是狗腿儿,可惜没个做膳人的姨母,连错领了英粉也能照样的跟去甘泉宫。”
这里难免呛了几句,随着季胥搬出了门才散了,她也知道周平因何而恼,但也没去哄,这是她自己的心拧住了,她若去搭讪,必定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好在也不用一个屋子,进出别扭了。
于是在新住处收拾了,这里和隔壁院的格局是一样的,坐北朝南,一居室,砌的土炕,炕边一个烧火的炉子,夜晚烧炕能够顺便烧点热水,早上洗漱。
这官署的住所是没有洗澡的地方的,否则也不会每五日给一天休沐,放官员回去洗头洗澡了。
二来天气太冷,就炕边炉烧的那点热水,还不够洗的,从前和周平、王葫芦、黄铜四个住在隔壁,会分了那点热水来简单的洗脸擦手擦屁股。
小葫芦和铜儿也许还小,等天暗些,两个直接就在檐下洗了,甚至一些老姑子也不避人,隔三差五直接就在檐下撩衣服洗屁股。
季胥周平两个是大姑娘怕羞,还是在屋里洗的,叫人家扭过头去不许看。
这里单独一间屋子,每天简单洗漱的时候倒是方便些了,她铺好了铺盖,便出门去了。
因明天是她的休沐日,今日忙了自己的事,她就能离开官署回去。
不过没有一径回家,她先到东市买了几斤好肉来,并一对保暖的貂毛胫衣,去了趟掖庭,将自己做了膳人的事,告诉了夷姑和王胡子。
这都是王胡子教了她不少的本事,她才能顺顺当当的,王胡子只顾翻她带的东西,发现没有酒,拉下脸说:
“也不知道打酒,白教你了。”
“别理他,再多的酒,他一天也能吃完,若是误事饿死冻死了这些牛,他连牛官也做不成了。”
夷姑道,倒是觉着她做的好,连她最近也不大给酒王胡子吃了。
出了掖庭,她在槀街上雇了辆车,拉她出城回家去了。
“是谁回来了?”
“哎呀呀,是少府的食官回来啦?”
桑树巷的邻居认了车上的人,接连的道,她们也不打趣的叫从前做市厨时,一金女娘的名号了,都管叫食官,或是季庖人。
“食官回来咯,季庖人回来咯!”
巷口的孩童跟着马车叫道,还有皮猴儿跑去捶门说:
“田姑,你家当官儿的回来啦!”
“是哪个当官儿的回来了?”
田氏笑盈盈的来开门,早都算准了女儿今天回家的,哪能不知道,换作平时哪个皮猴儿敢来捶门捶的山响,看她不撸起袖子骂的他们夹尾巴,今天就不一样了,
“哎呀,是我家的官儿回来了!”
季胥做官,地位不同于市厨,田氏可不脸上有光,就是嘛,月俸少了些,不过她女儿有心,是想往上走的。
再就是见面的日子少了,因此一家子都盼着她休沐。
这会儿凤、珠两个也出来了,手上和田氏一样,都还沾着面粉呢,不知在做什么好东西,馋的那些孩子口水直流,说:
“田姑,你家做啥呢?比我大母熬的油渣还香,也给我们吃一点呀!”
这附近的孩子都摸透了,只要田姑的女儿回来了,这里头就格外的香,不知道在炸什么、煎什么、炖什么……
他们护送季胥进来,可不想讨点好吃的,香个嘴,田氏每回迎她女儿,心情好,顺便就放他们进去,给他们一些香香的果子吃了。
这次也是,从厨房捧出份刚炸好的肉圆来,说:
“你们都是沾了我女儿的光了,每人抓些去吃。”
这些都是街坊的孩子,她自然好心些,刘老姑的孙女花儿、秋姑的儿子旺儿也在里头,田氏指着最小的那个说:
“就惦记吃,鼻涕都过河了也不知道擦擦,嗳唷,小邋遢鬼儿。”
说着,捏起她系在身上的口水巾子给揩干净了,拍了拍分空了的竹箪,打发了这群孩子出去,这些人手里得了现炸的肉圆,高兴的奔回家去了。
刘老姑坐在门槛上,
对着天光拣稗子,嘴里被塞了个香喷喷的肉圆。
花儿正捂嘴笑呢,嘴里也有一个,祖孙两个窸窸窣窣的吃了,香的险些连舌头都吞了。
吴斗像个闻着味的老猫,从里头一嗅一嗅的出来道:
“奇了,哪来的肉香?”
刘老姑说:
“能是哪来的,田姑家的女儿回来了,她家的肉香,你要是少败家,咱家冬天也能时时吃肉了。”
吴斗碰了一鼻子灰,对着田家的方向深深的嗅了嗅,说:
“这田姑,做了好的也不端点来吃。”
还想出门去人家门前晃晃,看人家见了请不请他进门吃点,刘老姑气的直说他脸厚,把他叫住了,打发他去下米做炊。
田氏这里,早给女儿烧了洗澡的热水,里头还放了祛寒的姜片。
她是知道的,女儿在官署不便洗头沐浴,也不去后院冷飕飕的浴间了,就在睡觉的东厢房,这里设上浴桶,旁边烧炕,暖和。
洗好后季胥坐在那里绞头发,田氏叫了大些的银豆、田豆两个丫头来把桶抬出去,她们俩如今在平安食肆做的很好,厨艺也越发长进了。
田氏则在边上收拾她换的衣裳,只见一个鞶囊里,沉甸甸的,顺着缀在外头的黄绶带掏出个铜印来,印的底下刻了字,不过她不认得,
“女儿,这是什么物件?从前不见你有过。”
“是印和绶,女儿升迁了,便有了这个。”
“升迁了?”
可把田氏激动坏了,追着问了一番,
“我的好女儿,你也太能忍了,进门到现在才说,快快,金豆,金豆,趁着交门市还未散,快去打两升挏马酒来!不,要白薄酒,咱们家有大喜事!”
一面说着,到了厨房,告诉了丫头们,
“你们的小姐,如今是二百石的膳人了,又有黄绶带,又有铜印!”
不仅如此,连月俸也涨了,从三十斛,涨到了四十斛,如今官员的月俸是谷钱各半的发放。
这四十斛还单是谷物的部分,另有价值四十斛谷物的银钱,有一千六百钱,这可是不少的钱呢。
金豆高兴的应了,田豆说:
“家里的豆豉没了,我也出门去,买点豆豉回来!”
田氏还能不知道她,这是脸上有光,要出去现一现,神气神气呢,便也给她钱,叫她买豆豉去,在后头嘱咐道:
“要鲁地的豆豉,那里的豆豉才美呢。”
“哎!”
田豆应着,和金豆两个满面喜色的出门去了,人家一问,都知道田家女儿升官啦!
夜里,田氏还在那向灯裁布,要给季胥做鞶囊。
她也才知道,那黄绶带是系在铜印上的,而装这两样的袋子,就叫做鞶囊,鞶囊又是佩戴在腰间的,里头露出来的绶带颜色,便代表了官阶,她要给女儿的鞶囊绣点别致的花样,
“绣个虎头怎么样?既威风又喜庆,嗯,兰草也好,好看又别致,你戴在腰上,和人家的都不一样。”
一时想了许多花样,都要给女儿做。
第196章
因季胥升了膳人,专为帝室、祭祀庖厨,也不能去平安食肆为食客主厨了,这是不合礼制的事。
不过她可以在家里教授四豆,她们依旧能出入高市,在平安食肆做她传授的炒菜,平安食肆如今的东家也换成了田氏,还是照常的在开业。
不能在闹市做菜,季胥虽有些遗憾,但她也有一条新的食官之路要走,在少府,她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那里做菜,也能使她心里宁静。
在家歇了一日后,季胥戴着田氏用丝线绣的兰草鞶囊,回了官署。
她先到了住所,将田氏给她收拾的包袱放了,另用一个新的尿桶,取代了角落那个先前用旧了的。
这院里有专门打扫的老姑子,每日会弃灰倒尿桶,再把一些份例的柴禾送来,这样晚上就能烧炕了。
话说季胥这膳人,并不是待在原先的饼饵室了,因她发现了饼酵法,是从前没有过的做法,因此汤官令命新成立了一室,叫做“饼饵次室”,由她负责。
和花膳人原先的饼饵室是平起平坐的,且在各室征集有意愿的庖人,到季胥的饼饵次室当差,这事在住所传开了。
“从来汤官处的饼饵、果蔬、酒浆、羹汤都是各有一室,现在饼饵处多了个什么次室,由季膳人来管,说是和花膳人一样的,平起平坐。”
“真是平起平坐,为啥要叫做次室呢?坏就坏在这个‘次’字,是次于老饼饵室一等的。”
“你们先前狗腿似的巴结人家,如今机会来了,可都愿去她那里当差?”
周平看了眼隔壁,在这院中道。
因季胥升迁了,空出个位置来,有她姨母举荐,她总算成为庖人了,穿上官庖的衣裳,搬去了庖人一间的屋子,原先的屋子就只小葫芦和铜儿两个厨婢了。
聚在这里叨咕的庖人姑子们都不言语了,她们巴结季膳人,一是沾沾喜气,二是她官高一级,卖个笑脸总归没有错处。
可要是叫她们去她的手底下,也就是那什么饼饵次室当差,事关前程,自然得掂量清楚了。
“去不得呀,她年纪轻轻的,不知要熬多久才能再往上升,若在她手下熬,咱们到老也升不了膳人了。”
“谁说不是,到底是我们原来的地方好,那些膳人都是做老了的,有脸面体面,比她更有可能往上爬,咱们也才能跟着升呀。”
“她那还是个次室,听着就低了一等,说是饼酵法,可咱们谁也没见过,谁也不知道她做的东西如何,能不能得上头喜欢,万一是个冬瓜做的碓嘴,一捣就出水,今天成立,明日散伙,岂不是耽误了我们?”
“就是,去不得。”
“我可不去。”
“我也不去。”
她们都摆手不愿去,男庖人那院里也是类似的说法,商量下来,竟没有一个主动愿去的。
“我愿意去。”
“我也愿去饼饵次室。”
人堆里唯有小葫芦和铜儿两个说去的,人家笑道:
“你们两个小丫头,去了她那里不也照样做厨婢,又成不了庖人,起什么兴头。”
“就是呀,她还能拉拔你们两个不成?她要是能拉拔我成膳人,我明日一早就去听她差遣。”
“季膳人从前待我们好,常常的分我们好东西吃,不嫌弃我们是厨婢,我们自然
愿意去了。”小葫芦道。
“就是这样,我们愿意去她那里。”
铜儿说,她比小葫芦还瘦小些,她们两个要好,小葫芦去哪,她必定跟着的。
周平气的拧了她们两个,骂道:
“白眼狼,在饼饵室难道我姨母就虐待你们了?走了再也别想回来,在她那里做一辈子的厨婢!”
骂的两个钻进屋,闭门不出了才罢休,小葫芦闩住门问铜儿:
“你还去不去?”
“去。”
“我也不变。”
饼饵次室就在老饼饵室的附近,大约一丈之隔,原先这屋子是拿来堆放杂物的。
季胥领了钥匙,一开门都能看到招下来的灰尘在飞。
里头都是些用旧了的釜、鬲、苕帚,还有半袋的沙砾、石灰,不知是修哪里没用了的,蒙上了蛛网灰尘,小葫芦掩鼻道:
“听说这里从前是老的羹汤室,自从羹汤室搬到了新修的那间去了,就闲置了拿来放杂物了,少有进出。”
她和铜儿两个都告诉了花膳人,愿来季胥这里,花膳人大方的放她们走了,还说了些好话:
“她到底是我手底下出去的,你们到了她那,尽心的帮她才是。”
不过汤官四室,现在应该说五室了,除了她们两个厨婢,再没人愿来的。
“朝向是好的,就是灰尘多了点,我们先把这里收拾出来,再到库房支取新的炊具。”
听了季胥吩咐,小葫芦、铜儿两个都撸起袖子干活了,她们合力把这些杂物都抬去了库房。
季胥则打来水,里外的洒水扫拭,用长竹篙扎了稻草,将顶上的蜘蛛网都撩走了,又绞了抹布,和她们两个,将这墀地都擦了一遍,使得地板露出了原本的漆红,墙也恢复了原来的石灰白。
“瞧瞧隔壁,累的她们那样。”
孔庖人偷笑道。
“从没见膳人亲自做粗活的,手底下一个庖人也没有,就和地里光杆儿的芸苔菜似的。”
周平则道,因季胥走了,她姨母将她举荐成了庖人,她姨母手下可是有三个庖人,十来个的厨婢,少有亲自动手的时候,只靠她指挥就是了,哪像隔壁,也太寒酸了,
“就是做了一室领事的膳人又怎么样,还不如我们在这里做庖人呢。”
他们向着窗户,一面干活,一面看了隔壁饼饵次室的笑话。
季胥也知道,她这是新成的地方,不做出功绩,人家是不愿来的,上头也还处于观望状态,不会强行调人给她。
好在初期应该也用不着许多人手,就凭她们三个,应该也能忙的过来,该有的炊具,库房倒是不曾少了她们的。
季胥盖了印,陆续的支取了橱柜、陶灶、烤炉、釜、鬲、甑、箅、铲、灶帚、牛角器、棒槌、面杖、爪篱、刀俎、勺筷等器物回来,按序摆放了。
最后,还在门边叮叮当当的,敲上了写有“饼饵次室”的木牌,看着也就像样了。
接连两日,导官处的食监来各室派送写有膳食名称的竹片,其他饼饵、果蔬、酒浆、羹汤四室都收到了,唯独没有她们饼饵次室的。
“食监大人,可有我们的竹牌?”
小葫芦跑到食监边上巴巴的问道,人家依旧是摇头。
而周平则取了饼饵室的竹牌,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明日要的饼饵,神气的道:
“收拾干净有什么用,不还是闲在那落灰,谁吃她做的饼饵,就那冒酸气的饼酵,还不把人吃坏?”
瞅了眼隔壁,一拧身进去了,剩了小葫芦在那,憋了气朝她后背戳戳点点的。
“还是没有咱们的?”
铜儿见她满脸失望回来,就知道今天也没有领到,
“这可咋办,咱们饼饵次室真成摆设了?”
“还有办法。”
只听季胥道,每日的竹牌,有各宫指定要的;当然,大部分还是既定的,是导官处的食监,依据各室已有的菜馔,搭配而成的,再将各室要做的,写在竹牌上,分配下去。
“我们饼饵次室得不到竹牌,一来,是各宫没尝过我们的东西;”
那天在甘泉宫,也只是赴宴的官员吃过,东西二宫,并掖庭那些婕妤以下的嫔妃是不知道的。
“二来,连食监那里也没有我们的菜谱,竹牌上自然没有我们饼饵次室的东西了,所以,咱们要做的,就是先让食监尝过,才有可能收到竹牌。”
“说的对。”
小葫芦她们两个听了都点头。
只见季胥从袖中拿出一爿竹片来,上面都是她写各式的饼饵名称,小葫芦不识字,铜儿也不识字,都看不明白,问道:
“季膳人,这上面写的啥?”
季胥念给了她们听:
“蝴蝶卷,千层油糕,什锦素菜、蟹粉、三丁、鸡汁、小笼……饼酵法做的十八样蒸饼。”
因她们不识字,想了想道,
“我家里有妹妹启蒙时读过的《仓颉篇》,改日拿来给你们,若是你们愿意,暇时到我屋里来,我教你们认字,将来能用的上的地方多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在要做的是将这竹片交给食监。
“食监大人,这是我们饼饵次室的新菜,请您抽空来监察品尝。”
小葫芦去把这竹片递给食监了,周平也出来,递了她那里的新菜,说:
“我新想了一道桂花栗子糕,也请食监来品鉴。”
各室新出的菜,做的全部过程,必得由食监把关,并且品尝过后,才有可能被编写在竹牌上,成为某日的菜谱。
若是食监吃了口味不行,或是吃坏了肚子,那是绝无可能到各宫的食案上的。
食监先看了小葫芦的,竟有十八样,小葫芦说了:
“季膳人的饼酵法能做的远不止这些,先请食监品尝部分,日后再递上来更多的。”
周平道:
“东西不在多而在精,写这样多有啥用,选不上都是白费工夫。”
食监又看了周平的,说:
“明日辰时,我带人到你们两处来,逐一察看。”
第197章
因明天食监要来试菜了,小葫芦和铜儿两个激动的一宿没睡,一大早就到饼饵次室当差了。
这间次室的钥匙有两把,季胥那里一把,还有一把交给了小葫芦,小葫芦如同得了宝贝,系上红绳挂在脖子上,连睡觉也不曾摘下过,到了这里,先把水打上,把灶膛里的火生好。
不多时,季胥也来了,她先携印到导官处取了面粉、腊火腿、胡葱、胡麻等物来。
周平则在那取桂花、栗子之类的,看到她,把脸别过去了,她到底比季胥官低一级,心里有气,也不敢当面指摘。
辰时时分,两个食监带了文书到了汤官处,分别的来监察季胥和周平新想的饼饵。
这个监督过程,文书要从第一步就开始记录,用了什么食材,用了多少,最后呈什么样,口味如何。
因此季胥做饼酵,也不能在昨晚提前做了,得等人家来了才动手,对食监是不存在任何藏私的。
季胥净手过后,从取水溲面开始,只见她将铜盆放在有一定温度的灶台上,说:
“外头在下雪,天气冷,这饼酵便放在这上面汲点暖气,估计要到晡时才能好,食监大人先看我处理火腿和胡葱罢。”
不过处理别的食材,也不用从早到傍晚,因此一屋子人都在等这饼酵形成了。
中途食监还去吃了中食,处理了别的公务,留了一个文书在这里守着。
再看隔壁,周平的桂花栗子糕还不过午就做好了,捧给食监吃了,食监吃在嘴里,绵密香甜,点了点头。
周平送人家出门,路过隔壁,只见文书还捧着竹书守在灶边,说:
“什么稀罕物,累的文书连中食也不能吃了,哼,马尾串豆腐,提不起来的货,不过是白效力。”
小葫芦气的叉腰道:
“你的嘴可真坏,少把人看扁了,谁的饼饵能被写在竹牌上,还不一定呢!”
“死丫头,敢跟我强嘴,别以为到了新地方我就不敢打你了。”
“季膳人,你回来了!”
小葫芦朝她后头叫了一句,趁她回头,把门掩上了,说,
“如今我不是你姨母的人了,你再敢拧我,我就告诉季膳人,她比你官高,会替我治你。”
周平撸起袖子,还想逮她,被花膳人叫回去了,说了她两句:
“你如今是官庖了,还和小丫头置什么气,也不怕丢了身份。”
门里头,小葫芦正围着那文书说些好话:
“文书先生受累了,不过也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才要您记录在案,日后就不必这样麻烦了,我们季膳人记着您的好呢。”
因这些是新菜,才要记录,若没有问题,日后食监就不必时时守着,只做好试吃就行了,偶尔会来抽查一番。
说着话,季胥回来了,提了食盒,里头是从官署取回来的中饭。
她们虽说是做庖厨的,但所用都是上等细面、精粮,外头罕见的果品蔬菜,是供给帝室的,所取所用都有数目,自己除了赏味,是不能偷偷的吃的。
他们这些食官的一日三餐,是少府的厨房做了来,整个官署的官员都在那里取餐食,官阶秩次不一样,标准也不一样。
厨婢是最低等的,最近中午就有一个麦屑粗饼,铜儿把小葫芦的那个也领了回来。
季胥则帮把这文书的中食给领了回来,把他的印还给了他,从食盒里取出两份饭来,都是一样的,一碗麦饭,一样肉羹,一样烩芦菔。
这肉羹还算实在了,有指头大块的肉,从前做庖人时,五日才有一样荤腥,所以田氏才给她做些肉酱带来拌饭。
她这趟回家,田氏又做了好几样荤菜包在她包袱里,都是休沐那日的半夜起来做的,为的就是能多放些时候。
她把那罐炸肉圆也拿来了,这会儿分给文书一些,
“文书先生尝尝,是我阿母做的。”
“多谢。”
又给小葫芦、铜儿两个分了,把自己碗里的麦饭拨给她们一些,她们的饼是粗麦屑做的,自然比不上麦饭的味道,
“我吃不了这些,你们也吃一点。”
原本只有一个麦屑饼,只能垫个半饱,现在又多了肉圆、麦饭,她们两个吃的格外满足。
前些天还吃过季膳人阿母做的煨羊肉呢,那个有汤水,不经放,先吃的那个,真是把人香死了。
这里吃了中食,说了话,彼此更加亲热了。
直到晡时,食监返回了这里,揭开铜盆一看,酸味直窜两个鼻窟窿眼,到底食监见的多,并没有说这股酸味就是放坏了,反而道:
“我曾在监察做英粉、粱麴时也闻到过酸味,不过在面粉里还是头一次,有这酸味,难怪叫饼酵了,你这名字取的好。”
没有久等的枯燥,反而有几分期待了,说:
“这饼酵要如何用?”
只见季胥取了部分来溲面,静置后,使得面团在盆里膨大了两倍,里头都是气孔。
她把面团揉的光洁,使了一根面杖,将其擀大、擀平,在上头间错的撒上火腿丁、胡葱段。
再刷上白天做的肉酱,这样从边上捏住,卷成一个长卷,再用刀切成窄窄的一片。
这样两片和在一起,用筷子在腰上夹一下,再顺着卷边处,捏出触角,这样就成一个蝴蝶了,蒸出来也是蝴蝶状。
“难怪叫蝴蝶卷了。”食监见状道。
“这是咸口的,我用胡麻浆再做个甜口的,看着是黑白相间的蝴蝶状。”
季胥道,胡麻浆是用胡麻,也就是西域来的黑芝麻,研磨成粉,调糖水合成的,再拿来溲面,这样这面团就是黑的了。
擀好后平铺在白面上,做法是一样的,不过色彩、口味不一样。
“嗯,一个咸香,一个香甜,且都是松软无比的,这都是饼酵的功劳了。”
食监尝过后道,如今的饼饵,不管是蒸是烤是煎炸,向来只有酥脆的,或是绵实的,还是头一回吃出松软的口感。
后来季胥又做了千层油糕,这时候已经天黑了,剩下没试完的,留到明天再试。
做法都记录在册,由食监试吃了,接下来只看食监是否安排她们的食馔在某日的菜谱上,等着竹牌送来了。
周平也在等,每回一得了竹牌,就看那上面有没有她的那道桂花栗子糕,只是都不曾写在上面,因当面问食监:
“我那糕,那日食监吃了可是说好的,怎么也不曾写在竹牌上一次?”
食监说了:
“你的桂花栗子糕虽好,可前头已有桂花薯蓣糕、桂花枣泥糕,甚至栗子饼也有,未免重合了。”
“食监大人,可有我们饼饵次室的竹牌?”
小葫芦也锲而不舍的跑去问,只当这回也要失望而返了,却见食监竟递了块竹牌给她,上面写了两样东西!
她只认得上面的卷、糕二字,这是她和季胥新学的,食监道:
“先前吃了季膳人做的饼饵,实在新鲜,本想次日就写在竹牌上的,但也得看我们这些品尝的事后可有不舒服,故而等了些日子。”
他们从前有尝过人家新琢磨的菇子羹汤,结果后来眩晕呕吐的,这种是断不能写在竹牌上的,不过季膳人的东西吃了都没有异状。
对他们导官处来说,除了要准备原材料、把关食物的制作过程,也要负责将菜馔呈给各宫,甚至是禁中,自然希望太官、汤官两处做出好的来,这样他们导官处送去也能得些夸赞赏赐了。
“是是是,多谢食监大人,我们可不是马尾串的豆腐。”
这是在呛周平呢,小葫芦领了竹牌,不顾后头周平追出来骂,溜回了隔壁,拿给她们看了。
“太好了,咱们也有竹牌了!”
铜儿高兴的接过去瞅了,也读不懂,交给季胥来认,只见是蝴蝶卷和千层油糕这两样。
后来挂在了门边,这就是她们明日要做的早膳了。
总算卖出了这一步。
“死丫头得了意,越发猖狂了,一块竹牌给你就高兴的找不着北了,我们饼饵室每日都有不曾间断的竹牌,你们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不够现眼呢。”
周平的桂花栗子糕没在竹牌上,显不出她新官上任的厉害,可不沤了一肚子气,在那里骂人,直到被花膳人叫到了屋里,她还在说:
“姨母真不该把那两个厨婢放手给她,两个丫头也敢在我面前顶嘴了,尤其是那小葫芦。”
“你也太沉不住性子了,不过两个丫头,给她又何妨,她的饼饵次室,终究比不过我们饼饵室,就说腊八赏赐,各室都有一份菜馔,唯独她那里没有,可见地位。”
每年的腊八节,禁中会赏赐些酒、肉、名菜,给高官股肱之臣的家里,这些赏赐的菜馔,自然也由太官、汤官两处做出来的。
就说汤官四室,果蔬室备的是腊月罕见的鲜果,有葡萄、樱桃了,甚至还有御宿园种出来的五升大梨;
酒浆室备的则是千石万石的琼浆玉液;羹汤室则是象征君恩的鹄羮,是一道从商朝就流传下来的御赐名菜;
她们饼饵室,做的也是有名的金钱饼,外观似金钱,寓意美好,吃着肥美无比。
而臣子们也把腊八节能够就食太官、就食汤官,看作是一种荣誉。
“这些赏赐的菜馔里,可没有一样是饼饵次室做的。”
周平听了这话,心里不禁解气。
第198章
眼看腊八临近,年关在即,桑树巷的各家各户门前开始悬桃枝苇索,画神荼郁垒二神在大门上了。
长安城内的横门大街、夕阴街、槀街,也因临近东西两个大市,格外的热闹。
汤官五室,其中四室因腊八节对臣子的赏赐,比以往更加的忙了,小葫芦看了其他四室的热闹,回来手舞足蹈的说:
“那酒浆室,备了一百石的中山冬酿、一百石的金浆醪、五百石的椒柏酒、五百石的兰英酒……那里的酒室堆山码海的,我一进去都晕乎乎的,感觉已经醉了似的。”
“还有浆室,乳酪浆、胡麻饮,又香又甜,我真想钻进那个大坛子里去喝个饱!”
铜儿一面说,一面擦口水。
周平那里也满脸的神采,正指使厨婢搬运粉浆回来,这都是饼饵室要做赏赐的金钱饼用的,一串人陆续的从她们饼饵次室门前经过,热热闹闹的。
周平说:
“哎呀,蒙上,拿布蒙上!别招了灰进去,我们做的金钱饼,到了那些高官仕宦的家里,代表的可是帝室官庖的水准,你们再敢粗手笨脚的,我就回禀了姨母,打发你们到隔壁去。”
那些人可都不想去饼饵次室,那是汤官五室里,唯一不做御赐菜馔的地方,近些天冷清的连蚊子都不落脚。
他们被周平的话唬住了,都加倍小心的干活了。
小葫芦听懂了人家的奚落,一时也没有看热闹的心了,心里好像跟着这间次室,变得冷清了,心想:
唉,要是我们这里也能做御赐的饼饵就好了,我小葫芦走出门去,也就能够挺胸凸肚了。
“我就不明白了,季膳人做的饼饵那样好吃,到底为啥不选我们的作为赏赐。”
铜儿道。
“要说我们差在哪里,就是在寓意上了。”
饼酵法做的各式蒸饼,吃了容易消化,不易胀气,不像死面那样,在腹中遇水变的坚硬,闷在里头,极易积食。
因此她们每日都有竹牌领,可见新颖是有的,只是不能作为腊八节的御赐物,季胥想,也许还差在寓意上。
“寓意?”
小葫芦不明白,铜儿也不明白。
“嗯,离腊八还有三天,我们再试试。”
季胥可不想到时候就她们这里独守冷灶,因此这几日也细细想了,说,
“就取双鱼的寓意。”
“双鱼?”
小葫芦她们两个同声道。
“是了,就是双鱼。”
鱼的寓意,多子多福、年年有余,不必多言。
这时候,还有些神性的美好象征,如鱼逢水,长乐受喜,许多器皿、用具上也有鱼的图案,比如她家里用的双鱼仙鹤红陶盘、水禽衔鱼的铜灯,外头大街门上能见到的双鱼衔环的铺首,都有“鱼”的影子。
“可鱼的饼饵该怎么做?常见方的圆的,长的扁的,那些庖人能做出形状似月、似花的,就很了不得了,鱼的模样,要怎么才能做的出来?”
小葫芦琢磨不出来。
下半日,季胥去导官处取了东西来,小葫芦看了,有两样鲜少见的,黄栀子和红蓝草,她不明白,因此在边上看了,
“这是做什么的?”
只见季胥打横了刀面,将黄栀子拍碎了,泡出一碗黄浆来,里头还加了姜黄粉,颜色越发浓郁了,说:
“用这两样,取黄、红两种色来染色。”
这黄色便有了,小葫芦从前在老饼饵室,也见过他们那些庖人用这个来杀出黄色,染在饼饵上,
“我想起来了,这红蓝草能杀出红紫色的汁水来!”
“对了。”
果然,季胥捣碎了,用绢布杀出一碗红紫色的汁水,上次祭祀用的五色饭,应该就用了这个汁水来浸泡谷物,使其蒸出来是紫米饭,不过这还是偏紫色的,不够鲜红。
只见季胥加了些酸石榴汁,便成鲜红色了。
“真是怪事!怎么一眨眼就变红了?”小葫芦稀奇道。
季胥说:“这是里头的花青素遇上酸浆,有了反应,外头有些胭脂,便会这样用红蓝草来染色。”
以前在吴地老家,还小的时候,季胥也会去山里采红蓝草、黄蓝花了,回家来淘澄胭脂、染指甲,还把冯富真她们那些孩子教会了。
小葫芦听的点头,
“季膳人,你的手可真巧。”
季胥的手是纤长的,因常年庖厨,也有握刀持铲磨出来的茧,别看她外貌单弱,这双手还是很灵巧的,且有力气的,不然怎么揉面。
那面团揉光洁了,裹了馅料,在她手里,有了鱼儿的大致雏形,再是借用匕首,刻画鱼头、鱼鳍、鱼尾,捏上一排排像梳子齿的鱼鳞,静置了,膨大过后,也才掌心大小。
一金一红的蒸出来,鱼首相对,鱼目圆睁,鱼嘴微张,鱼身丰腴,鳞片分明,鱼尾似在游动,逼真极了。
“还以为是从水里捞出来的鲤鱼呢!”
小葫芦惊道。
自己试成了,次日便请了食监来,从头到尾的做了一遍,由他记录在册。
因饼酵法做的东西一直没有问题,这次也无需多等了,次日食监就把这双鱼饼写在了竹牌上,说:
“有这样好寓意的饼饵,正该在年关里呈上去。”
因关中有名菜金盘脍鲤鱼,这双鱼饼,食监还是取了金玉盘来盛的,十分的相衬。
“明日就是腊八了,辰时一到,导官便要往西京各处送去御赐的菜馔,我们饼饵室的金钱饼,也是其中的一物,
就从我这个新上任的官庖带头,今晚就不歇了,连夜做金钱饼,你们若想要清闲,就去隔壁,她们那饼饵次室,是整个汤官处最清闲的,
只是,要想和我似的,有个官身免奴为良,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够了。”
周平召集了一室的厨婢们,在门前说话。
金钱饼可是她姨母的拿手饼饵,如今教给了她,显的她比孔、武两个老庖人还更威风。
一语才落,却见食监往这里来,忙的迎上去问道:
“食监早已遣人送过了竹牌,怎么这个时候亲自来了,可是明日腊八有额外要加的饼饵?”
“的确有一样,要加在明早御赐臣子的菜馔里头。”
食监一说,周平只当是老饼饵室的东西,笑都挂在脸上了,指着那群厨婢说:
“今夜可有的忙了,听我的,一个都不许走!”
却听食监说:
“不是你们这里的,是次室的。”
听的周平涨红了脸,隔壁的小葫芦早都在门后头守着了,听见这周平又在奚落她们饼饵次室,咬牙又切齿。
这会子听见食监的话,一个箭步冲了出来。
“食监大人,食监大人!”
一面叫,一面到了跟前,又是高兴,又是恭敬,收了另加的竹牌,只见上面一道双鱼饼,正是季膳人新试的饼饵,周平嘀咕道:
“什么双鱼饼,也能当御赐之物?”
食监道:“前有金盘脍鲤鱼,今有金盘双鲤鱼,这两条鱼用饼酵法所做,活灵活现,如鱼逢水,长乐受喜,禁中吃了,命赐给各家添喜添福。”
各室庖人都因此在门前探头探脑的,等食监一走,饼饵次室可就热闹了,庖人们接连的来和季胥道喜,说:
“哎呀,我就说季膳人是个能人,才多大年纪,所做的饼饵就能成为御赐的菜馔了,恭喜呀!”
“依我看,你这间次室,和饼饵室也并无差别。”
“就是呀,偌大的一室,又是要做一日的膳食,又是要做御赐的金盘双鲤鱼,多么的忙哪,就你一个膳人,并这两个不顶事的毛丫头,”
一个庖人姑子说着,把小葫芦、铜儿两个扒拉开了,挤到季胥跟前,那叫一个亲和客气,
“恐怕忙不过来,这样,我到你这里来做庖人,也好有个替你顶事的人呀!”
她们原先都觉着这里没前程,一个也不肯来,如今这次室起来了,每日不仅有竹牌,连御赐的饼饵也做得,她们可不都看到了好,都想来了。
这里一个庖人也无,若是自己来了,可就是独大了,因此不少到季胥面前来说的,大多数是后来私下悄悄递话的,说:
“我愿意到你那里去。”
“我也愿意。”
就连武庖人也动了心思,就是那个曾经损坏过牛角器,算计过季胥的。
孔庖人本来就比他更有脸,如今花膳人还把她姨侄女拉拔上来了,他越发的守冷灶了,偏偏隔壁正热闹,他可不是想去那,受到重用。
不过季胥现在就说了,后来也回绝了:
“我这里有小葫芦、铜儿两个就足够,暂时也不用别的人手。”
她心里想把她们两个也教会,以后成为官庖,若是这里招揽了做老了的庖人,她们两个小丫头就没有那么轻易了。
话虽这么说,她们还是没有歇了心思,这两日待季胥是从未有过的热络,看的周平忿不过,啐道:
“墙头草,两边倒!”
而这金盘双鲤鱼,腊八节那日,送到了高官显贵的家里,光禄勋作为九卿之一,也得了御赐的酒肉、羹汤饼饵。
总管事的将这些清点了,这些御赐的菜馔,不比寻常,肯定不能直接端上食案,要先送去家祠祭祀,供奉祖宗的。
别的不说,他们的光禄勋大人只令将这道双鱼饼放到他的房中。
总管事看了,这金盘盛的双鲤鱼,的确别出心裁,难怪连不贪口腹之欲的大人也相中了,如此想着,照做了。
第199章
“外国人来咯,外国人骑着马来咯!”
腊八节过后,有的人家屋前还留着祭祀灶神设的土坛,田氏这土坛,可是用女儿从通天台附近带回来的土设的,必定很灵,因此一直留着。
这会儿,田氏正在家里收拾一个菹菜用的双领大罌,近来大雪,小珠的蒙学放假了,二凤在官营作坊那里的
活计做完了。
两姊妹这日都闲着在家,帮田氏洗那些菹菜捞完了,酸酸的陶罌,就听外头谁在说外国人。
二凤丢下竹刷跑了出去,逮住巷子口进来的皮儿,问道:
“瞧你疯疯癫癫的,什么外国人?”
“外国人就是外国人,不是汉人,渭水上好多的外国人呢!”
皮儿是肖姑的孩子,穿着厚厚的冬衣,脸蛋冻的红扑扑的,时而舔一下,吸一下淌在嘴上的鼻涕,说着撒腿跑了,甩着手里的竹剑高兴的道:
“哦——去看外国人咯!”
“去看外国人咯!”
街巷许多孩童都跟着向渭水边上去了,闹哄哄的,可把二凤稀罕坏了。
她还是初到长安那年,在城里的东市附近见过外国人呢,和他们长的不一样,那时还以为是什么病了的人。
田氏一听,哪里闲的住,她最爱凑热闹,嚼舌料嘴了,因也不洗菹菜罌了,扯下袖上的臂褠道:
“走,咱们也去看看外国人,到底是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四豆并两个小厮这会都在平安食肆经营,家里就母女仨,锁了大门去渭水边上了。
只见街边桥上已有许多男女老少驻足看热闹的,连渭水的冰面上挤的都是人。
腊月里那里的冰冻了三四尺厚,还有许多孩童坐在一块木板上,由人拉着在上面滑来滑去的。
大街上果有许多的外国人,正向城内去。
他们有的高鼻深目、满脸大胡子,连眼珠都蓝幽幽的,好像深水潭子,把一些汉人小孩吓的直往大人怀里钻,还有的直接吓哭了的。
“哎,你们是哪国人?”
二凤拉着田氏和妹妹挤到了最前面,她的胆子大,向着马上的外国人问道。
不过那眼窝深陷,穿着怪异的外国人不知听没听懂汉话,低头怒瞪了她一眼,吓的她退了几步,田氏拍着胸脯说:
“怪吓人的。”
“他们是大宛人,马上那个必定是大宛的使节了。”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道。
“大宛?那是什么地方?老伯,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大宛人?”
“只看他们骑的马匹也就知道了,那可都是上等好马。”
那些大宛人的马匹都是个头高大,肌肉发达,四肢有力的。
更绝的是大宛人牵着走的两匹大高金马,毛发好像一层华贵的纱幔,通体珠光粼粼的,有懂的百姓看了说:
“那一定就是汗血宝马了!他们那里出产好马,在我大父那辈,当时的博望侯出使西域,就曾到过大宛,据说那里农畜兴旺,大汉将其降服后,每年都向我朝进贡两匹珍贵的汗血宝马。”
听的季凤点了点头,
“大宛人吃什么住什么呢?咋和咱们长的不一样?”
“就是呀。”
田氏也说,看到这样多的外国人,内心激动,对着比手划脚的,
“倒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可看着到底和咱们汉人不一样,听说那些蛮夷都是吃生肉喝生血的,不像咱们中原懂得生火做炊,可是吃了那些,长的这样怪的?”
不知道田氏从哪里听来的,总之市井之地有这个传言,连刘老姑那样上了年纪的,也是这样以为。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曾到过大宛,只知在西域,离咱们这远着咧。”那老叟捻须道。
这街上的,都是来向大汉朝贡的国家或部落,日子正好对上了。
有的倒和中原的汉人长的没啥区别,不过打扮上不一样,他们戴着厚厚的毛毡帽,手持骨杖,脸上有对称的彩绘,身上还裹着兽皮。
“你们又是哪里人,可也是西域来的?”
季凤好奇的道,路过一队人她就问人家是哪来的。
大多都不理会她的搭讪,这队戴毛毡帽的倒应答了,用拗口的关中汉话告诉她说:
“不是西域,是东边,我们是肃慎人。”
“肃慎?”
季凤从没听过这么个地方,向他们后头看了,只见他们进贡的,有楛木做的箭矢,也有猎来的野兽,虎豹熊罴、猩猩麋鹿。
把季凤看的目不暇接,问人家那是什么动物。
“神仙咧,要猎到这些个野兽,可不简单。”
一面乍舌道,还记得她们北上幽州,听说邯郸广阳道有一段路闹虎患,都怕的绕路了,这些人倒能把老虎囚在笼子里,进贡给汉朝,可见狩猎是极为擅长的。
又路过一队,说是夫余人,他们穿貂裘,胸前挂着珠串,那些珠子圆润光明,比她家吃的酸枣儿还大,可把田氏看的迷住了。
据说,夫余人擅长在水里捞珠,他们就是来进贡美珠的。
“今年朝贡的王国部落这样多,足见大汉富强。”
那老叟捻须点首道,季凤看的意犹未尽,说:
“要是阿姊也在就好了,也能看到这样多从未见过稀奇人、稀奇东西。”
老叟听说她阿姊在少府做膳人,说:
“少府离槀街近,这些外国人,必定是落脚在槀街的蛮夷邸了,说不定你的阿姊能比我们这里看的更清楚。”
岂止是看,因各国来朝,帝室在明光殿飨外国客,筵席上的菜馔,便是太官、汤官两处做的。
季胥也因这筵席,添了竹牌,从早忙到了晚上,散席后,据说那些外国客都入住了槀街的蛮夷邸,离少府不是很远。
入夜,官署掌灯后,汤官令还把手下的食官们聚集了,道:
“各国使节都在蛮夷邸住下了,和旧年一样,帝室赏赐使节们美食太官、美食汤官。”
这便是给使节们的特权,使他们这阵子能够吃上帝室的厨师,太官、汤官两处做的美食,意味着食官们的工作量也增加了。
不同于甘泉宫祭祀,大家都争抢着去,给外国客做膳食,都显得兴致缺缺的,周平撇了撇嘴,心想:
哼,那些个不通礼法的蛮夷,谁爱伺候他们。
汤官令说了:
“我这里备了写上各国名字的竹签,秩次二百石的食官们到我这里来抽取,抽中哪个,便负责哪国使节的一日三餐,
不得推托,不得懈怠,更不得闹事,丢了我朝颜面,再有去年那样的事发生,就革去他现有的官职,永不复用!”
“是。”
满院的食官们应诺了,秩次二百石的食官,便是膳人、酒正级别的,能够领事一室的。
只见汤官令面前设了竹榻木案,伺候她的老奴捧上来一个竹筒,里头都是带字的竹签。
花膳人作为饼饵室领事的膳人,第一个去抽签了,她捧起竹筒,
竹签摇动的声响牵动着底下人的心,尤其是她的姨侄女周平,口中嘀咕道:
“不要大宛,不要大宛……”
“花膳人,肃慎。”
直到一支竹签落地,那伺签的老奴看了道,周平并孔、武两个都松了一大口气。
再就是饼饵次室的季胥去摇签了,小葫芦、铜儿都看的目不转睛,她们虽是低微的厨婢,可去年也经历过使节们美食汤官的事,彼此也都嘀咕道:
“不要大宛,可千万不要抽中大宛……”
不料却听到登记的老奴宣布道:
“季膳人,大宛。”
若非汤官令在这里,她们就要嚎出来了,而周平就该笑出声了,隔着距离,看了她们一眼,眼里难掩的得意。
要知道,那些使节们,就属出产好马的大宛,那国的使节最难伺候了。
当初王胡子吃酒误事被贬,就是误在这个大宛上,去年这时候的王胡子还是汤官丞,是汤官处仅次于汤官令的二把手。
因着本身性子粗狂,加上吃了酒,酒兴上头,和大宛使节起了冲突,甚至动了手,因此被贬为庖人,后来还被发配去东郊收容所,给瘟疫的病人做炊,落魄无比,再不能回到从前的官职了。
汤官令方才说不能有去年那样的事发生,就是指王胡子那件事。
他们可不想落的和王胡子一样的下场,都不想抽中大宛。
后来各室都抽了,酒浆室的贾酒正抽中了夫余,只要不是大宛,他们都是面带喜色的。
这里散了后,周平可算不忍了,笑说:
“抽中大宛的,可是行大运了。”
“是呀,想想去年的王胡子,真是大运行过了头了。”孔庖人道。
季胥今年下半年才来,虽未亲历,才刚也听小葫芦说了去年的事,知道这大宛在这里就是个烫手山芋,不过既然抽中了,没法更改的事,那就尽力一试罢了。
官署住所,那老奴伺候年迈的汤官令更衣安寝,想起抽签的事,因道:
“是那个年轻的膳人抽中了大宛,她还是头一次经历,手下又没人,恐怕不能够应付。”
汤官令想了想,道:
“我记得她,饼酵法便是她发现的,在甘泉宫的筵席上,对着那些达官显贵也丝毫不怯,
这次,只看他们应对如何,王胡子被贬职也有一年了?汤官丞的位置空了这么久,也该添人了。”
第200章
次早,季胥提了食盒,坐了官署的马车,到蛮夷邸去送早膳,小葫芦也跟来了,向着车窗新奇的张望。
年关在即,槀街上许多人家门前都彩绘了神仙,还有悬挂了胡头、射鬾来驱邪的。
一些孩童在打帛幡玩,为首的大孩子身骑竹马,手摇布帛当作幡旗,后面一群小孩叫喊着追随他。
街上还有许多杂耍的戏班子,叠案、跳丸、旋盘、旋球、吐火、舞剑、高空履索……
甚至还有变幻术的,从空的布袋里大变出一个活人来,围观的百姓都在那叫好,看的车上的小葫芦也不禁拍手,
“这街上可真热闹。”
不仅槀街上热闹,蛮夷邸也闹哄哄的,如今的格局,早在春秋时期便有了说法,华夏居中,其东为夷,其西为戎,其南为蛮,其北为狄。
蛮夷邸设在这里,是专门接待外国客的,属于官营性质,比一般的驿站还大,里头客舍、马厩、厨房等一应俱全。
因各国朝贡,这蛮夷邸的人气比以往更足了,进出都是外国人的面孔,口中说的都是她们听不懂的语言。
小葫芦是官奴,即使少府离蛮夷邸就一条槀街的距离,但她鲜少外出,从前只听过那些外国客住在蛮夷邸,还是第一次亲见呢。
行走在这里,好像那些人格外的高大,她仰头看这个,又看那个,听他们叽里咕噜的,一看季膳人在楼梯上招手叫她,忙的挤过那些人,跟紧了。
才在二楼入口,就听见廊道上一片吵闹。
“早餐!我的早餐呢?”
一个高鼻深目,满脸金须,形容肥硕的外国客,对着蛮夷邸的小吏大呼小叫,用蹩脚的汉话在要早餐,又叽里咕噜些古希腊语,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小吏道:
“还不到时辰,使节大人再等等。”
“我很饿了!”
那使节挥舞着胳膊道。
各国朝贡的使节有美食太官、汤官的恩赏,他的随从们所用一日三餐,是在蛮夷邸花钱买的,蛮夷邸还会接待一些外国商队,收钱给他们提供食宿。
而季胥正在顺着门上的牌子,依次的路过了夫余、肃慎、韩秽……
“这就是大宛了。”
找到了门上悬挂“大宛”木牌那间,那冲着小吏发火的,正是大宛使节,巴旦。
小吏见她来了,问了她是少府膳食局负责大宛的膳人,如逢救星,指着她手中的食盒道:
“瞧,你的早膳来了。”
巴旦盯了一眼这个东方女子,一把夺过那食盒,指着她道:
“太迟了,你来的太迟了!”
“不迟,眼下才刚到辰时。”
季胥指着角落计算时辰的铜漏壶道,大宛在西域,日出更晚,朝食的时间只会更晚。
何况她知道大宛使节难应付,特地早到了,比汤官令原定的辰时二刻还早。
隔壁的肃慎、夫余使节都还没收到早膳,听见巴旦的吵闹,只是在门口安静的向这边看,显得有礼多了。
来自肃慎的那个戴毛毡帽,裹兽皮的使节道:
“难道大宛的日出比我们更早?”
有听懂的使节便笑了,巴旦粗哼了一声,推门进去了,动作倒是轻的。
趁着门扉合拢之前,季胥隐约看到了巴旦鞠躬的动作,依稀听见,他再说古希腊语时,语气倒是低缓的,不像刚才那样炮语连珠,肢体乱挥。
季胥心里存了个疑虑,和这倒霉的小吏,并小葫芦三个下楼去了。
小吏一路都在说那大宛使节如何磨人,
“从住起来起,先是要单独的马厩安放他们的马匹,说是大宛的马,不吃咱们长安的草料,一定要我们喂上好的苜蓿草,饮马必定要山泉水,
到了楼上,又嫌屋子临近楼梯,要我们和夫余换了最里面的一间给他,所用被褥,必须要丝绸,屋里要熏木犀香……真真是折腾死人了。”
“去年也这样?”季胥道。
“去年倒还好一些,就算那样,王胡子的脾气还和他动手了呢,今年变本加厉了,好在你的脾气比王胡子好多了。”
小吏叹了叹,
“只盼年关一过,他们赶紧走罢,我也就自在了。”
“站住!”
季胥前脚刚出蛮夷邸,后脚被叫住了,只见巴旦将楼梯踩的摇晃,大步追上来,将食盒用力的掷在一旁的漆案上,说:
“你真是个粗心的人,做的饼里面有沙石!”
这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平时供给帝室的菜馔上出现了沙石、头发,那是要累及汤官、导官两处的。
今日做饼用的面粉,都是细绢筛过的,里头的馅料,也都是取来后她自己又细心检查过的。
“是哪个蒸饼里吃着了沙石?”
季胥一面说,一面取了食盒来察看,发现只有一个鸡汁馅的蒸饼动过,而且那个口子不像是咬过的,倒像是掰开来的。
也许这个大宛使节,一口都不曾吃过,看来这样折腾,还是不饿。
巴旦一口咬定适才自己吃到了沙石,要求她重做,
“就是这个饼,我吃到了沙子!大汉帝国帝室的厨师,竟然如此粗笨。”
他的话,使得附近经过的外国客停留了,纷纷看向这处,季胥可不能就这么令他污蔑,
“那使节大人说说,这个吃出沙子的饼,是甜的还是辣的?”
“甜的!”
“这就不对,分明是咸的,使节大人根本没吃这个饼,又怎么吃出沙子来的?也许是哪里不如意,可你不能污蔑我做的东西不卫生,这是成为官庖最基本的要求。”
“就是呀!”
小葫芦应和道。
这话当众戳穿了巴旦的无理取闹,他又改口说:
“我厌恶吃这个,你重新做!”
好在是卫生的事成了他个人喜好的问题,季胥答应了,不过当她询问巴旦的饮食喜好时,他却刁钻的道:
“不要甜的,不要咸的,不要酸的,也不要辣的。”
“既然这样,他怎么不直接喝井水呢,最合他的意了。”
回官署时,小葫芦因巴旦那几条无理的要求,忿忿的道,
“或是给他熬一碗黄连鱼胆羹,不甜不咸不酸也不辣,倒是能苦死他。”
回去后,却见季胥在和面,用的还是细面粉,不过这次她在面粉里,加了小匙黄黄的面筋粉。
面筋粉,这是季胥之前在小葫芦、铜儿两个面前“取”的名字。
这面筋粉,导官处没有这样的原料,是她自己通过水洗面团,使得里头的淀粉溶在水中,倒了去,只留下部分不溶水的,那就是常说的面筋。
她上学的时候,学校后头有一家卖烤面筋的,老板竹签上串的面筋便是这样手工搓洗的。
这面筋,也是小麦中的蛋白质部分,当时她也烤了来,撒上香料葱段,香的整个汤官处都在问是什么好东西,问了才知是饼饵次室的一道新饼饵。
除了现烤,她也通过烘干研磨,把湿面筋,变成了面筋粉,以便日后使用。
“还记得这面筋粉加在面粉里头的作用吗?”
先前研磨面筋粉的时候,就教过她们两个小的,因此都记得,小葫芦道:
“增加面团的筋性,使得面团更能拉扯、延展。”
“就是这样。”
铜儿也说,两个都很骄傲,她们可是认真学了的,季膳人说了,慢慢的要把她们也培养成官庖,就不必吃厨婢的许多苦了。
“说的对。”
季胥夸道。
这时候的面粉,属于中筋面粉,比较适合用来做中式的面点,比如后世说的馒头、包子、饺子、面条;
而要想做面包、泡芙等一些起酥点心,还是高筋面粉比较适合。
高筋面粉的和中筋面粉的区别,就在于里头的蛋白质含量,高筋面粉的蛋白质含量更加的高,每一百克的含量大约在十四克;中筋面粉含量则在九克。
所以,季胥想得到高筋面粉,便在里头按比例添加了面筋粉,来增加蛋白质含量。
眼下,又面粉里加了杏仁、胡桃碎、鸡蛋,还有饼酵、清油,这样等它通过饼酵膨大之后,反复的拉伸折叠,使得筋性出来。
筋性越强,面团能扯出来的膜也就越薄,越不易断,好像丝绸一般,能够包裹发酵时产生的气体,做出来的成品,口感也就越松软。
不过季胥这次要做的,是有嚼劲的面包,因此不需要形成很强的筋性,没有过于加水和揉搓,小葫芦道:
“倒和做蒸饼不一样。”
“这次不做蒸了,咱们用那烤炉来烤。”
如今做胡饼、髓饼这些都是烤制的,因此饼饵次室也有一个烤饼用的炉子,圆柱形,壁厚,是从中心来放取的。
只见季胥将面团整成了椭圆,在斜斜的划了几刀,用细绢做的簸箩抖上干粉,烤到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麦香,便取了出来。
烤过后的面团,开口明显,外表是金黄的,刀刃在面上轻划,那声音都能感觉外头是干脆的。
“难怪叫做烤面包了,这名字可真灵,可不像一个大大的包袱!”铜儿道。
“好香呀!”
小葫芦不禁馋道。
季胥使刀切了开来,里头还有孔眼,在冒着热气儿呢。
“尝尝味道。”
她片了边角部分,给她们两个小的吃了,尝味是允许的,不过从前在老饼饵室,怎么也轮不着厨婢来尝。
眼下两个珍视的捧了来吃,果真是不甜不咸不酸也不辣,只有一股浓郁的麦香、杏仁香,嚼劲里头又兼有胡桃的酥脆。
季胥还煮了一杯羊乳,不放任何的糖和蜂蜜,这样配着新烤好的面包,盛在食盒里,重新带去了蛮夷邸。
隔壁的周平早也忙完了,她姨母负责的肃慎使节极好相处,还送给她一顶带着对儿鹿角的厚毡帽呢。
她戴着在院里走来走去的,拨弄着鹿角,对着水缸自照,很是喜欢。
看见季胥还在为大宛使节的早膳出门去,和人家说:
“有些人的运气忒差,忙前忙后啥也捞不着,只能白白的为那些蛮子受累,到底是我姨母的手气最好,抽中的肃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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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而等在蛮夷邸的巴旦这次是真的饿了,他看到赶来的季胥,连说了几遍的:
“太慢了,你的工作太慢了。”
季胥解释道:
“慢工出细活,使节大人的要求我尽力满足了。”
巴旦可不信,这不过是他随口刁难这个厨子的话,这世上不可能有不甜不咸不酸不辣,还好吃的东西。
“如果不满足要求,你还要重做。”
说罢,当着季胥的面将门一关,将里头的陶盘取了出来,只见是片状的东西,并一杯乳浆。
他嗅了嗅,应该是羊乳,大宛农畜兴旺,有大片的草原来畜养马匹牛羊,他是大宛人,从小到大习惯了喝牛乳、羊乳,吃乳酪,因此对这杯羊乳是接受的,一口气喝完了。
至于那盘片状带干果的点心,他能嗅到一股麦子的香气。
他的家乡大宛也种植稻谷和麦子,日常吃各样的饼干点心,不过,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里头有许多的气孔,一口咬去,边缘是酥脆的,内里又是松软的,吃着很有嚼劲,很香。
不知不觉,他竟然把这一盘吃完了,肚子里的饥饿也很好的得到了缓解。
“巴旦,看来,那个东方姑娘不像去年的王胡子,她接受住了你的‘考验’。”
这间屋子,分里间外间,来进京朝贡的各国队伍,一般来说,身份最高的是使节,他们也会选择住里间,外间则留给贴身的侍从。
而大宛这间屋子,却是巴旦住外头,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从里间出来了。
他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的长相,高鼻薄唇,金发浅肤,蓝色的瞳孔,身材还有着属于少年的苗条清瘦,看了巴旦面前的空盘子,用一口流利的古希腊语,似笑非笑的道。
“没这么简单,这还只是开始。”
巴旦擦了擦嘴道,才发现他的胡子都沾上面包碎屑,想想刚才的吃相,简直太失礼了。
是夜,季胥照常在住所教了小葫芦、铜儿两个认新字。
她们的月钱不多,早先更小时,还被一些坏心的食官昧去了,如今都拿来给季胥攒着,托她在外头买笔墨,和练字的木笘了。
不过她们也只是在住所,才会动笔写字,平常在饼饵次室,有空了就用沾水的柳枝,在门口的地下写写画画,都有一颗好学的心。
周平看了,常说她们是猪鼻子插大蒜,装相。
其实她的字,还是她姨母花膳人日常教她认的,从小在这做厨婢,起初也是大字不识的。
教了半个时辰方散,她们回隔壁院时,周平出来泼洗脸水,见两个小鬼怀揣竹卷回来,甩了甩盆说:
“又到隔壁苦读用功了,日后可是要去太学读个五经博士回来?”
“哼,就你话多。”
小葫芦歪头鼓嘴道,拉着铜儿钻进屋里睡觉了。
隔壁的季胥也吹灯歇了,她不认床,在哪都能睡好。
夜半时分,睡的正香时,却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季膳人,季膳人?醒醒呀。”
是管院的老嬷嬷在叫她。
“嬷嬷,怎么了?”
她披了外裳,趿了鞋来开门,夜已经黑透了,老嬷嬷提着灯笼道:
“外头一个蛮夷邸的小吏来找你,额,说是什么碗……”
“大宛使节?”
“是,就是大宛使节,他要吃宵夜。”
说话的功夫,季胥已经系好衣裳,外头披上了羊裘,
“我知道了,大晚
上的嬷嬷受累了。”
说着,到隔壁院叫醒了小葫芦、铜儿两个,她们也都是睡的正香,两眼惺忪的,穿上衣服,出来被冷风一吹方醒,和她并这老嬷嬷,出了住所。
这里的动静再轻,夜深人静的,也难免吵醒同院觉轻的人。
“谁啊?大半夜的出门?”
屋子里的庖人姑子坐在炕上,向窗看了会儿,说:
“是季膳人和她手下两个小丫头。”
这话一说,里头睡的周平就明白了,打了个哈欠道:
“必定是那大宛使节作妖呢,可有的她受了。”
“好在咱们没在季膳人那,连觉也不能睡了,她的手气可真差。”
姑子庆幸道,摇了摇头,听见旁边的人嘀咕进风了,冷的很,便关紧了窗户缝,缩回了暖和的被窝。
季胥一行出了住所,果见白天见过的小吏拢手缩在亭边,向这里张望,跑到跟前来诉说:
“蛮夷邸的厨房做了给他,他挑我们的不好,一定要膳人来做,实在没法,才来扰季膳人的。”
膳人的官职比他这小吏要高,照说只管使节的一日三餐,再有别的,就该蛮夷邸应付了。
只是那巴旦使节实在粗蛮,不通人情,本以为中食、晡食那巴旦都没闹事,这一天也就平安过完了,没想到半夜还有这么一出,他也很不好意思来找季膳人。
季胥道: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他可有说要吃什么?”
“这回倒说了,要吃咱们这里的豚皮饼呢。”
有想要的倒好,季胥只要依样做来就是了,好在饼饵次室还有前些天领的米粉,不然还得扰起导官处粉屑室的人。
她先给小葫芦、铜儿两个分工,说:
“小葫芦去导官处的肉室取二斤羊排肉来。”
肉室不同于别室,那里的肉官、屠官们鸡鸣时分就得起来烧水、宰杀牲畜,以便天亮时各室去取新鲜的肉骨,所以这时候去,倒能取着肉。
“铜儿替我注水生火,烧开那高汤。”
两个小丫头听话的忙去了,小吏不是这里的食官,按规矩不能进里头,因此在汤官处的院外等候。
等灶上的水沸了之后,季胥用开水调了米粉,使其成流动的浆糊状,再用一个底部浑圆的铜钵,这样舀一勺粉浆在里头。
手指捏住钵底,在手里转上一圈,使得粉浆挂在壁面上。
放到沸水里头,再适当的摇晃,粉浆便均匀的铺在每个面,很快能煮熟,粉白粉白的,好像一张小猪皮似的,因此叫做豚皮饼。
这样做上十来张,镇在凉水中,小葫芦也把羊排肉取回来了,说:
“是今日才宰的羊,鲜着呢。”
季胥将这羊肉斩成骰子大的小块,用鸡汤来煨熟,这汤是季胥白天吊好的,有老母鸡、鸭、猪骨、火腿、牛骨等等,三四个时辰才成。
原本是想做帝室的早膳用的,一些需要肉羹的汤饼,用了这吊汤,吃起来味道更加的浓郁。
汤里另加了笋丁、香蕈丁,还有薯蓣丁子,一起煨熟,和羊肉并热汤浇在豚皮饼上,浇上辣汁,胡葱、胡荽,满室都是香气,这便成了。
她叫两个小的回去补觉了,自己和那小吏去了一趟蛮夷邸,折腾到这会儿,小吏敲了大宛的客舍门,说:
“使节大人,你要的豚皮饼来了。”
不曾想巴旦说:
“我不想吃了。”
这就是刻意的玩弄人了,季胥想,难怪师父王胡子从前会跟他动起手来,不过她也没有恼,只说:
“既这样,就不扰使节大人清梦了。”
但这大宛使节要在这里住到年后方归,要是每天都这样折腾,她肯定是吃不消的,想起自己看到的,向小吏打听道:
“怎么咱们敲门,不是他住在外间的侍卫来开门,反而是巴旦亲自来开,一直都是这样?”
小吏想了想,还真是,
“一直是他开门的,这巴旦,对侍卫倒是体谅的,偏偏对咱们刁钻。”
“去年呢,可也是这样?”
季胥问道。
去年也是这小吏接待的大宛,因有印象,说:
“去年是他的侍卫来开门,比巴旦和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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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胥回想起早上自己看到的,巴旦鞠躬的那幕,心里的疑虑更大了,这也许不是表象那么简单。
一路下了楼,只见一个外国客在楼下要吃的,用蹩脚的汉话道:
“伙计,我需要一盘点心,来填饱我的肚子。”
“去去去,打烊了,打烊懂吗?”
他面前原本在打盹儿的年轻小吏道,比手划脚的,
“厨房,厨房里没有人了,他们在睡觉。”
做了个闭眼打鼾的姿势,说:
“要吃的,只等明早辰时罢。”
这是来自安息国的商人,安息国不像大宛,大宛是服属大汉,归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管辖的,每年要向大汉进行朝贡,而大宛的使节,在汉朝自然也有些厚待,住的是二楼的客舍。
安息国在西边,比大宛离这里还远,靠近古罗马了,那里的商人,会通过丝绸之路,做西域、罗马和大汉的贸易,比如带来那里的香料、香水、玻璃、水果,卖给汉人,再带走关中的丝绸、陶瓷器,卖给西方各国。
安息国是独立的国家,并不服属大汉,所以那里的商人,在蛮夷邸自然没有优待的,住的也是一楼的客舍。
在小吏眼里,这个安息商人和关中普通商贾没啥区别,因也不会为了他,去吵醒厨房当差的食官,更别提季胥这样的帝室膳人了。
安息商人道:
“外面宵禁,不能走动,也买不了食物,伙计,别这样,我会付钱的,我是真的饿了。”
他是黄昏才入住的,那时已经错过了蛮夷邸的晡食时间,身上的干粮又吃完了,他现在饿的能啃下一头牛。
季胥见状,便托身边的小吏将那碗白做了的豚皮饼,送给那个安息商人,自己提了空的食盒回少府官署了。
这安息商人正在哀求人家,却见一碗热乎的汤饼推到了自己跟前,小吏和他比划着说了什么,指了指门口,是一个纤细的汉人女子的背影。
他举着钱袋子追到门前,只来得及看到马车在夜色中驶去。
“嘿!”
马车并没有停留。
安息商人回到案前,狼吞虎咽的吃了那碗豚皮饼,他发誓,这绝对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东西,问那个小吏:
“我该支付多少钱合适?”
小吏道:
“她是少府的食官,这碗饼,不收你的钱。”
“你们真是心地善良的人,我真想定居在长安,天天吃到这样的美食。”
安息商人道。
“你定居长安可吃不着她的手艺,今天是凑巧罢了,不过,我们长安的确有许多好吃的,煎鱼切肝,韭卵炙豚,你待久了就知道了。”
而季胥这里,回到住所,略合了眼,天边泛白时,便去了汤官令的院中。
汤官令身边随侍的奴婢正捧了水来给她洗脸,便听外头的人来说:
“那个年轻的季膳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和汤官令禀报。”
第202章
季胥入内了,这里丫头在为汤官令梳头,银白的发丝梳成发髻之后更添了几分优雅。
听完季胥所说的,汤官令眉头微锁,陷入了沉思,季胥想了想,将自己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能得身为使节的巴旦如此尊重的,那人身份应该不一般,必定在巴旦之上,且扮作侍从入京,说明他的身份,是不被允许离开大宛,进入长安的,也许,会是大宛王室的什么人?”
当年,大宛和汉朝是交过战的,起因是先帝听说大宛出产汗血宝马,便遣使臣携带一匹黄金铸造的金马,并金银财宝,前往大宛,以这些换取大宛的良马,不过两方意见相左,换马不成,大宛还将使臣杀之,先帝一怒之下,派兵讨伐大宛,将其降服,另立了亲汉的贵族为大宛王。
后来大宛贵族又杀了大宛王,另立了王,遣质子入京,时过境迁,这位质子应该也年近半百了,据说便居住在长安附近的某处别馆。
汤官令点了点头,眼里有了认可的神色,命人写了她的拜帖,说:
“你的心很细,若是牵扯到大宛王室的事,并非我们汤官处受理的,少府大人近日因亲眷病故告假,离京返乡了……
这样,你持了我的拜帖,去光禄勋的官署上,那里是专管宿卫宫城之事的,想必会有法子。”
又传令下去,命手底下一个信得过的老嬷嬷去领半日饼饵次室的事。
季胥乘了官署的一具马车,离了少府。
光禄勋和少府同为九卿,属官众多,汇集办公的官署,在未央宫附近的章台街,不过和少府也有区别,这里进出往来的,多是身穿铠甲,腰佩刀剑的武官,也有些谏大夫的身影,和少府那里进出的食官、医官这些,又不一样。
季胥是外来人,是不能进里头的,这也是汤官令给她写拜帖的原因了。
门室的小吏看了帖子,上头有汤官令的印,于是遣人递到里头去了。
不多时,季胥被领了在一处武场附近。
只见是尤鲁在那里练枪,他才听人来报,说是汤官令手下的属官,要来见他兄长,便令带来自己先见过。
“胥娘?”
见了来人,收枪近前来,难掩的喜色,一面问道,
“你怎么来了?在少府还好啊,听说你迁为膳人了!”
“一切都好,说起来,还是你和司隶校尉做赌,使我有一个在汤官令跟前露脸的契机,才有了后来以饼酵法升迁的事。”
事后季胥休沐时,还做了点心送给他吃。
“你替我赢了赌约,让那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司隶校尉受了我一鞭,我还没谢你呢!”
彼此寒暄了一番,听季胥说了正事,带她去见了兄长。
从官署出来,季胥也算弄清了始末,原来巴旦那个侍从,竟是如今年迈的大宛王的幼子,名为延留。
方才在室内,庄盖邑听了她的来意,和她道:
“在长安的质子,是延留的兄长,半年前染上了瘟疫,加上旧疾复发,眼看病入膏肓了,后来按方吃了药倒好转些,他弟弟延留是当时收到消息,伪装成侍从来探望他病重的兄长的。”
庄盖邑也是前些日子在明光殿飨外国客时,观察到了一些异样,遂查明的。
“这么说,这事倒不险?”
季胥问道。
“嗯,他们此行人数不多,不足以构成威胁,只是于矩不合,此事我也禀明了大将军,念在他们兄弟分离多年,只需放任他与质子兄长见上一面,年后照旧启程回大宛,也就是了。”
“你近来可还好?”
说完这些,庄盖邑又看她问道,季胥弄明白了这事,自然高兴说好,她只有半日工夫,急着回少府,点了点头,辞别离去了。
先在汤官令跟前回禀了此事,接着在饼饵次室当差了。
果然,到了夜里,大宛使节又使唤蛮夷邸的小吏来说,要吃点心,季胥烤了一盘木瓜酥送去,他依旧改变主意,说不想吃了。
季胥再不想任其折腾下去,因道:
“不知道使节的侍从可有因我敲门而被吵醒,不若将这木瓜酥送给他,就当是我的赔礼道歉,也许他会喜欢我们关中的木瓜酥。”
“你什么意思!”
巴旦捉弄这个汉人厨子的坏心瞬间无了,反而因她的话而情急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在这段日子,与使节和平相处,”
季胥又道,“包括你那个不该进京的侍从。”
“你在胡说什么!”
巴旦不像早先那样粗声大气,大呼小喝的,反而放低了嗓门,左右看了看。
好在是深更半夜左右客舍都睡熟了,而那个随同的小吏,也因季胥有捅破这事的打算,而事先叫他在楼下等候了,因此这里就只有巴旦和她两个人。
“巴旦,还不请这位季膳人进来?”
门的另一头传来命令,巴旦便让开身子,为她开门请她进去了。
里间的延留早已出来了,双手接过季胥手里盘盏,说:
“多谢你的款待,我为巴旦的粗鲁向你致歉。”
这个金发浅肤的大宛人,倒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话,手扶胸口向她微微弯了腰,抬头时看了眼巴旦,说,
“巴旦的父亲早年败在汉朝与大宛的交战之中,他的内心,一直觉得中原人阴险狡诈,因此每年来这里,心里便有捉弄汉人的心,不过这是早年两军相争的事,不该把气撒在无辜的姑娘身上,巴旦,你也该向季膳人道歉。”
巴旦不情愿的向她颔了一首,季胥也向他回了一礼,说:
“你在这里的事我只当不知情,叨扰了。”
欲走时被延留叫住:
“等等,你是怎么发现的?”
季胥坦言道:
“使节性情粗犷,唯独对你恭敬有加,加上每次都是他亲自来开门,也就不难猜了。”
她身为汉人,发现大宛王室入京了,首要做的必然是上报,既然专管京师安危的光禄勋说了此事不险,她便正好借机给自己谋个便利。
延留入京来会见质子兄长的事,若是闹大了,到底是不合规矩的,有了这件把柄,以后也就可以不受巴旦的刁难了。
“哼,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阴险!”
巴旦气的吹胡子瞪眼,那王室的延留反道笑了,说:
“你是个聪明的人,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说罢,回身入内取了一个羊皮囊做的酒壶来,
“这里面是我的家乡大宛酿造的葡萄酒,在我们那里,若是欣赏一个人,便会请她喝家里酿造的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还叫做蒲萄,大宛盛产葡萄,一些王室贵族的家里会珍藏百石千石的葡萄酒,中原也引进了葡萄苗,不过还相对少见,葡萄酒坊间还没有卖的。
新鲜的葡萄要上层高官显贵方能吃的着,普通百姓能在市井里买着西域进来风干葡萄,那些比鲜葡萄容易保存,也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这酒囊珍贵,我不能收。”
酒囊上还镶嵌了宝石与珍珠,看着贵重,她不好收,但却之不恭,想了想道,
“我去楼下借一个陶罐来,将酒倒在里头。”
“这个羊皮囊是专为盛葡萄酒而造,换了容器,就不是我家乡的味道了,”
延留道,他一点也不觉得这酒囊珍贵,
“你们中原有句诗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看了看案上的木瓜酥,这木瓜酥,是季胥用了木瓜泥和面,烤成指头大小一个,外呈金黄色,外面起了一道道的酥,两头扎了一道海带,好像枝头熟透的木瓜一样。
延留将这木瓜酥吃了一块,香甜酥脆,极为可口,巴旦若是尝了,一定要后悔他这两晚拒绝了她做的宵夜点心,他说:
“我吃了你的木瓜酥,你也该收下我的葡萄酒才是。”
将盛着葡萄酒的羊皮酒囊递了给她,季胥暂且受了,后来浅尝了这里头倒出来的葡萄酒,感受过了来自大宛的美酒。
便在西市买了两个普通的羊皮酒囊分开来储存,一囊送给了王胡子,王胡子别提多高兴了,他还没吃过葡萄酒呢,不过季胥可不交给他,而是给了夷姑保管,夷姑每天只倒一小盅给他吃,别看这是葡萄酒,吃多了也醉人呢。
还有一囊,自然是带回家了,田氏说要留着过年吃。
如此便将这个镶宝石珍珠的酒囊空了出来,在某次来送晡食时还给了大宛的延留,说明了自己已经尝过他家乡原本风味的美酒,感受了他的心意,请他收回贵重的宝石酒囊,这是后话。
当日夜里,她在蛮夷邸和延留、巴旦他们说开了,下楼来,又遇着了那个安息国的商人,他说:
“我终于等到你了!昨天夜里那碗豚皮饼,真是美味至极,我应该当面谢你!”
送给了季胥一个刻花的绿玻璃碗,据说是罗马来的东西,是他运来关中贩卖的,因为季胥不收他的钱财,便送了这个作为回馈的礼物。
“这玩意可真稀罕。”
田氏在院里,将这刻花的绿玻璃碗对着太阳来照,
“绿莹莹的,还能透光呢。”
“我的女儿,你也太能耐了,连骡马的东西也能带回家来。”
休沐日时,季胥将这绿玻璃碗带了回来,田氏宝贝的放到东厢房的博古架上去了,不舍得拿来吃饭,只看着赏玩,每日擦拭灰尘。
直到除日前夕,平安食肆也暂时闭店了,二凤小珠,四豆都在家里,桑树巷的姑子来家里磕牙,满室屋子叽叽呱呱的笑声,田氏将房中的宝贝拿来给她们看了。
“嗳哟,绿油油的,怪好看的。”
“不是泥捏的,也不像瓷,更不是铜了,哪来的?”
姑子们上手来摸,田氏一点也不撒手,怕给碎了,只拿出来现一现,说:
“这是骡马来的稀罕物。”
“骡马?那是啥地方?”
刘老姑道,那日外国人从渭水街上一队一队的进长安城,她老姑子也去看了热闹,不曾听过有这个地方。
“必定是养了许多的骡子和马了,才起这么个名字。”她女儿刘春娘一面吃香豆,一面道。
秋姑笑的肚子疼,说:
“罗马,不是骡子和马,我听说是西边的国家,离咱们这十万八千里呢,胥娘怎么得了那里的东西?”
田氏脸上有光道:
“是一个外国商人给我女儿的,叫做绿玻璃碗,罗马那里吃饭用的。”
第203章
年后,各国使节陆续归国了,过了这年关,汤官处也渐渐清闲了些,一些庖人姑子下值后,窝在住所的门房,烧了热炭盆,掷羊拐骨赌钱玩,不免说起她们这阵子负责的使节们,
“我去给夫余使节送早膳,他送给我一颗珍珠呢,比黄豆还大,我做了攒珠的簪子,留给女儿做嫁妆。”
“韩秽人送给我一包鱼干。”
“哎,周平,你得了什么?”
“还用问哪,没看前阵子头上戴的那顶鹿角毡帽。”
旁人说的周平心里得意,在院里收衣裳,问小葫芦那两个厨婢:
“你们的季膳人可有收着什么?”
“哼,就你爱挑拨。”
小葫芦原本挤在那里看她们大人掷羊拐骨的,听说这话,也不高兴待了,拉着铜儿钻进了自己的屋里。
“那大宛使节粗鲁难缠,哪能得到他什么,季膳人怕是这半个多月都没能睡一个好觉罢。”
一个姑子道,季胥得了宝石酒囊装的葡萄酒这事,并未声张,后来也把贵重的酒囊还回去了,她们也就更加不知情了,连小葫芦她们两个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巴旦一开始的刁钻难缠。
“我可听说汤官令有心提拔人,填补空缺一年的汤官丞那个位置!”
“当真?”
周平心动了,紧着追问。
“当真,是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透露的口风,说是要看这次咱们各室对这些使节应对如何,再做决定呢。”
“那些使节们临走前,帝室在明光殿飨食了他们,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在,咱们的汤官令也在,你们那里可有托那些使节们,帮各自说好话?”
“我姨母负责的肃慎使节,可是答应了我,一定在汤官令面前多多的说我姨母的好话。”
周平道,若是她姨母升迁成汤官令,那饼饵室膳人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姨母必定拉拔她来填补。
光想想,她就高兴不已,瞥了眼隔壁院,那大宛使节还能替她说话?
不颠倒黑白,胡乱指责就不错了,汤官丞的位置,她姨母得有七八成的胜算。
次日,汤官令召集各室,果然说起了这事:
“汤官丞的位置已经空缺多时了,关于此职的拜迁,我已经向少府举荐,昨日也得到了禁中的恩准。”
此话一出,底下都激动不已,这是汤官丞的拜迁结果已经有了!各室领事的膳人、酒正,彼此对看了一眼,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周平悄悄的和花膳人道:
“必定是姨母了,羹汤室的许膳人资历不如姨母;果蔬室的赵膳人年前还因赌钱的事受过苛责;酒浆室的贾酒正去年有用烈酒陷害王胡子之嫌,这是咱们私底下传开的事;
至于饼饵次室的季膳人,她这次抽中了大宛,姨侄女听说大宛使节多次挑她,竟说她做的饼里有沙石,想必也在汤官令面前说了许多她的不足,因此是最最不足为惧的一个了。”
花膳人心里也有个谱,觉着这位置多半是她的了,要知道,汤官令年事已高,若能成为她手下得力的汤官丞,等她告老辞官了,便能接替她的位置了。
正盘算,却听汤官令将文书宣告道:
“饼饵次室膳人季胥兼领原职,入守汤官丞,试守一岁,满岁称职为真。”
“什么?”
周平不敢信。
这文书的意思是说,由季胥拜迁为汤官丞。
至于“入守”,意思就是正式任命之前的试用,试守一岁,也就是一年。
一年试用期过后,这个汤官丞的职位便是真正授予了。
不过,诸多紧要的官职都需要时间试守,这一年里,只需要称职尽责,不犯大错,一般来说,一年后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
底下一片响动,有忿不过的,也有忙着向季胥道喜的,汤官令听见了这里头一二句愤懑之言,因道:
“季膳人将大宛使节迎待的很好,巴旦临走还在我这里说了,她是个出色的膳人,他因为心存偏见,初来那两日才闹了许多的事。”
巴旦那个粗鲁的大宛蛮子,能说出这样好听的来?
周平先是惊,这会心里又是疑。
这其实是季胥的请求,因她也听说各国使节临行前,帝室会在明光殿设宴送行,三公九卿等属官也陪同在侧,因此她托巴旦,在自己的上峰汤官令跟前替自己美言两句。
不止她,许多负责以美食迎待使节的膳人都托人家说些好话。
虽然巴旦在这里半个多月吃胖了好几斤,但他打心里觉得汉人诡诈,要他说汉人厨子的好话,还是不可能的,皆因有把柄在她手里,又有延留说和,这才不情愿的答应了。
“季膳人,恭喜,恭喜呀!”
汤官令一行离去了,这院中还是久久不散,一伙人围着季胥作揖道喜,有的笑眯眯说了:
“还叫什么季膳人,该称汤官丞了。”
“就是呀。”
“不过还在试守期间,诸位太客气了,还按原来那样称我也不妨事的。”季胥回礼道。
“你也太谦逊了,试守一岁,这一岁里你做的可是汤官丞的事,那膳人的职位不过是兼领,该当这个称呼。”
有的连忙奉承,立刻有许多附和的,
“就是呀。”
丞是令的副职,协理汤官处的大小事务,汤官令年事已高,以后倚重的必定是她亲自挑选的副手,他们自然先巴结上了。
也有后悔当初没有去饼饵次室的,这季胥一升,膳人的位置可不就是自个儿的了?一时悔青了肠子,直到黄昏回到住所,说起这事,懊恼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当初真不该看走眼了,她竟然是个这么能蹦跶的,比花膳人升的快多了。”
“日后咱们这整个汤官处,想必也是她来主事了。”
桑树巷这里,也有一桩喜事,阳城老爷家今日嫁女,他女儿阳城丝,闺名叫做丝娘的,芳年十九,许的是同为安陵邑的人家。
男方是羽林卫里头的一个羽林郎,当初丝娘因瘟疫被带去收容所,在那里两人互通了情愫,又在家里过了明路,今日是明媒正娶,迎亲送嫁的大喜日子,吹吹打打的。
桑树巷附近的男女老少,都钻出来看热闹了。
田氏也拉着凤、珠两个在这里,并这一条巷的邻居们都到了,他们是来婚宴上吃喜酒的。
这时候就有婚丧嫁吊赠送庆礼的习俗了,礼金通常在百钱以上,根据远近亲疏、家里贫富情况等,数目不等。
来的宾客们,既有亲戚朋友,也有邻居,桑树巷住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这些姑子们也商量了,作为邻居,每人送一百钱的礼金,用红布包着,在进门时就去房里给了新娘子。
田氏因为她家的平安食肆是阳城老爷主事建造的,多包了些,包了五百钱。
因申氏管的严,她女儿丝娘鲜有出门,这巷里还没大的小女子,都对她稀罕着,借着家里阿母大母来送赠,一伙的钻进来看新娘子呢。
“新娘子好漂亮呀。”
“脸蛋儿红红的!”
羞的丝娘低下了头,这里正说话,外头一片嚷叫道:
“新郎官来咯,新郎官来接新娘子咯!”
一群皮猴儿从巷口就跟着那接亲的队伍,只见刘老姑家的孙子大牦手持一木杖,敲打在那新郎官的身上,这是在进门前行棰杖礼,代表这家人嫁女的不舍。
因为丝娘没有兄弟,便找了大牦来拦门,不过阳城家的祖先到底是勋贵人家出身,也没有借着棰杖来戏谑玩闹这位女婿,有的地方,因为棰杖没有分寸,还打出人命来的。
大牦轻轻敲了,便放这新郎官进门来接新娘了,满屋子的鼓钹吹打之声,别提多热闹了。
“这新郎长的也端正俊气,和丝娘很般配!”肖姑道。
“到底是羽林郎出身,不说这是秩次三百石的官身了,能做羽林郎的,可都是品貌端庄的良家子弟,可见不会差了。”
秋姑年轻出入富贵之家,最重视旺儿读书,巴望他能做官,对这些也是最通的。
“秋姑在我们这里,可是百事通了。”
田氏道,在院里吃酒的姑子都笑了开来,那里申氏正送女儿出门,哭成了泪人,阳城老爷也红了眼圈,秋姑便道:
“你还有心笑?”
指着那里看新娘的凤、珠两个,“你家可有三个女儿,待她们出嫁,可有的你哭了。”
田氏这心里顿时酸了一片,不过嘴硬道:
“我是铁一样的人,你何曾见我撒过泪?”
这里的酒案是首尾相接的,金氏一家也在这里吃酒,看了他们多般配的一对人,又听人家说新郎是羽林郎,秩次三百石,想想比他女婿杜贤还高一级。
对着满院钻来钻去撒欢儿的二女儿季止黑了脸,将她扯来规矩坐好,教训道:
“你也二八的年纪了,还和毛丫头似的疯疯癫癫,你阿母我可怎么给你说个好人家?快安生些罢!”
季止只好不和那些小丫头玩闹了,坐下来大口吃这里才端来的炙肉,
“真香,阿母,你也吃呀!”
金氏看在眼里,攥紧了牙根,用帕子擦了她嘴上的油,说:
“吃没吃相,多大个人了还贪吃成这样,元娘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成婚了。”
话说季元已经怀孕了,月份大了在养胎,这里院子小,人又多,金氏
怕她被人家推搡着,动了胎气,因此叫她别来了,回头带点给她在家里吃。
“总说这些话,真没意思,我才不要成婚呢。”季止道。
也不知道这次女着了什么魔,总是说些恨嫁的话,可把金氏气坏了,拧了她一把,又将她骂道:
“胡说什么,男当娶,女当嫁,你现在是正好的年纪,蹉跎成怨女旷夫,看哪个还要你。”
“哼,不要就不要,我也要像隔壁的胥娘似的,做个女官,她十九了,比我大三岁,也不急嫁呀。”
第204章
说起季胥,附近的姑子七嘴八舌的问起田氏来:
“田姑,你家胥娘过了年,可是十九了?”
“和阳城家的丝娘同庚,可有说人家了?你这个做阿母的,怎么一点也不操心这事。”
“俗话说,女子二七、丈夫二八便能有子,你家胥娘十九了,若是还未说定人家,可就有些迟了。”
当今的风气是早婚的,这姑子说的俗话,应该是流传自《黄帝内经》的素问篇,里头有写: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又写:丈夫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
女子十四岁,男子十六岁,就已经是能够有子的年纪了,可见这时候的婚育年龄还是比较小的。
不过十四岁或者小于这个年纪出嫁的女子还在少数,因也有一种说法,世俗嫁娶太早,女子和丈夫还不懂为人父母之道,就有了孩子,容易教化不明,养不大也养不好。
所以一般会在闺中说定人家,等及笄了再出嫁,成婚的年纪在十五岁以上的比较普遍。
对于女儿的婚事,田氏哪有不上心的,及笄过后便是适婚的年纪了,她们初到长安那一年,也有不少人家听说她家女儿模样好,性情温柔,有手艺,请媒人上门来介婚的。
不过都是一些市井出身的贩夫屠人,最多也就是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商贾。
妯娌金氏的大女儿嫁了个做市官的丈夫,在隔壁有两间房、一匹马,田氏当时还在租人家的仓库住,多少有点眼红。
因此也有心给女儿说个为官的人家,便以要多留女儿在家一两年为由,拒绝了登门的媒人。
后来和小幺的亲生阿母宋氏结好了,还托她在茂陵邑多多留意附近好人家的适婚青年,介绍给她的女儿。
当时的季胥还是给人家登门庖厨的一金女娘,后来在高市开平安食肆,因生意做大了,又是自家的店肆,是要入市籍的。
不过她家也和许多长安商贾一样,选了可靠的门客来入籍,她家则是放了金豆的身契,使她免奴为良,入了市籍,每年要交的税钱依旧是她家来出。
市籍不能为官,虽不比民籍,但比奴籍要体面,就说将来不顺心了,是有来去自由的权利的,金豆也神气,心觉自己被倚重了,在这家里她的月钱也是最高的了。
这平安食肆因有了金豆的市籍,后来才能一直开店做生意,这事也是常见的,托赃侩张二便给办成了。
也就是尴尬在这了,季胥虽未入市籍,但实际做的是商贾的事,名号再响,也只是市厨,清贵人家是看不上的。
宋氏做了两次媒。
一家是卖盐的小吏,照说卖盐的商人是不能为官吏的,在西汉初期尤其严苛,但后来盐铁官营,店肆卖盐的也换成了小吏,况且各官署小吏又多又杂,里头也不乏有些贾人;
还有一家的丈夫,则是有爵位的,是个五大夫,不过是买来的,此时是有卖爵令的,尤其当财政紧张,或是需要招募兵卒时,各地便有颁布卖爵令的时候。
当时幽州边庭匈奴来犯,便有了这卖爵令,那家通过输送奴婢去戍边打仗,又捐了一笔军费,得了这个五大夫的爵位。
虽说是个小爵位,但好歹可以“复身”一人。
复身,便是免除兵役、劳役的意思,可别小瞧了这作用,这时候的男子从十七岁开始就得服役,兵役劳役都有可能,一直到五六十岁为止,不想去的话,便要出钱来买役,这钱也不便宜。
因此买爵可以有免役权,许多家里殷实的商贾还是会买的。
宋氏的夫家是祖辈贩盐发家的,也买了爵,不过到底不是在朝中为官的,能张罗的这两家,也算是还不错的人家了。
起码男家一个是盐吏,是小官;一个是五大夫,是小爵。
纵使微末,但都是复身了的,不用担心成婚后丈夫还得服役的事,且都是长相周正,未曾纳妾的清白人。
有她在中间搭桥,那两家都使媒人上门来介婚了,请媒人登门来说亲,便叫做“介”。
田氏看好那家有五大夫爵位的,后来把女儿的生辰八字给了男家,由男家去请巫师问名占卜,这也是缔结良缘的必要步骤。
通过占卜,看这桩婚事是否吉利,不料算出来却是大凶,这家便不能成了。
田氏又反过来觉得那盐吏一家也还不错,丢了西瓜,她可不得捡个芝麻,不过,盐吏家算的卦,也是凶兆,这家也没了音信。
这可把田氏气坏了,当时在家里骂那两家:
“请的什么阿猫阿狗算卦,要请也该请灞桥的马道姑,她的卦才准!”
然而没多久她家就因不肯做下妻,得罪了黎家,人人避之了,女儿的婚事自然无人问津,都不想揽祸上身。
这会子,说起季胥的婚事,还有街坊记得那两家,说:
“大半年前就见有媒人登你家门,我还问了,说是五大夫家来说媒的,后来怎么没成?”
听人家说起,田氏心里还有气,也不说是占卜出凶兆的事,强嘴道:
“那家没福,我女儿如今是有铜印黄绶的食官了,想要更好的也有。”
“说亲还是趁早,蹉跎了好年华,日后只能配个老男子,不能挑清俊的男人了。”
一个这附近的姑子道,可算是一句话掏中了田氏的心,十九的年齿还没说定人家,确实有些迟了。
人家又问起金氏,她家的女儿如何,金氏这脸上有光,说:
“我那长女怀着胎,就要临盆了。”
“你有福呀,今年就能做外大母了!”
“是呀,我的次女虽才十六,也在替她慢慢的相看了,耽误到十八、九,那都是为人母的不尽心。”
说的金氏心里也高兴,后头这句时,瞅了眼田氏,只见脸都灰了,一点不如她的鲜亮
神气。
这里吃酒散了席,田氏心里还在琢磨这事,次早,正要去找媒人来家,不料接连的有媒人登门了。
“田夫人,田夫人,给你道喜,给你贺喜呀!”
其中一个媒人簪着大红绢花,笑的喜气洋洋的,说着到田氏跟前来。
“你这媒人,倒说说,哪来的喜?”
田氏身边的田豆先问道。
“你家的官女儿,昨日才荣迁比六百石的汤官丞,你们竟不知道?”
蔡媒人的话,田氏听了,脸上别提多有神采了,说:
“我这女儿,向来不好声张的,她的性子就是这样,稳的住。”
“是,我们做媒人的,都知道田夫人有个聪明温柔的官女儿,才半年,就连升好几阶了,多少为官的男子,也没有她晋升的快呀。”
一番话人把田氏奉承的找不着北了,只顾着乐,媒人吃了口田豆捧来的茶,接道:
“我这里有一桩亲事,叫夫人家里喜上加喜,男家呢,是早年迁茂陵邑的三百万巨富,日子和您家一样,美着呢!
又承袭了祖上七大夫的军爵,能够复身免役,他家的儿郎,今年二十,从小饱读经书,读过太学,后来还学了医道,如今在太医署做待诏侍医呢,和你家的女儿,同是少府的官儿!这可是门当户对的缘分。”
若是田氏答应媒人的介婚,便要给媒人包一份喜钱。
男家那里得到媒人的好消息,便会派人,一般是长辈,备了礼物上门来会见女家,看看这家女儿的仪容样貌,端不端正,是不是像媒人或是外头说的那样,这也叫做“纳采”。
去年田氏安排的盐吏、五大夫两家,都是背着女儿的。
她女儿一心庖厨,不肯配合她,她便想了个法子,请那两家先后到渭水桥上等着,女儿回家时会打马路过那里,田氏等在那里迎她下马,两家也就能远远的看上一眼,看她走路,看她的相貌。
这些田氏很有把握,她女儿的仪容自然没得挑的,就是出门骑马不坐轿,那两家也不到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地步,因此对季胥都很满意。
相看满意了,后来就到问名占卜了,也就是拿着女方的姓名、生辰八字回去占卜,看凶吉,不料接连的都在这一步出了差池。
“附近多少俊秀的女娘要嫁给他,好容易等到他家的媒,我自然想着夫人你了。”
媒人道,
“田夫人,你可得早做决断哪!”
双喜临门,田氏脑子一热,险些答应了。
想了想:
这家不比宋妹子介绍,知根知底,我可不能瞎答应,招了人家来相看,万一不好,岂不误了我女儿?
因说:
“嗯,我想想,改日答复你。”
媒人走的时候,还叫她别耽误了这门好亲,田氏本想去一趟茂陵邑,向宋氏打听打听这家人,后来一想,就近问秋姑也行呀,便去她家了,她家旺儿在门口读书,字写的比以前还好了。
秋姑在屋里向窗缠线,田氏也上手帮她,说了这门亲,秋姑却摇头道:
“待诏侍医,啥是待诏?那就是等着诏令。他家那个,只能算是临时的侍医,还没成为正式的呢,故而才叫待诏。
官阶比现在的胥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你才说是姓什么,姓方?家里有七大夫的军爵?
不成不成,他家才迁茂陵的时候确实是三百万巨富,可惜子嗣不争气,败家,如今落魄的不行了,怕是看你家平安食肆开的好,胥娘又是汤官丞了,打着拉拔他家的主意呢!”
田氏听了不禁骂道:
“好个蔡媒人,说的天花乱坠,险些把我哄住了,亏的我们这里有个秋姑,有个百事通。”
第205章
次日,蔡媒人果又登门来了,田氏可不是昨日那样迷瞪瞪的,心里可清醒着,说:
“怪道说媒人的嘴,一尺水十丈波!你昨日将那待诏侍医说的千好万好,根本不是那回事,他的官阶,不过才比二百石。
我的女儿,如今可是比六百石的汤官丞了,我也不贪图什么高嫁,且得找个门当户对,品行好,样貌端正的官丈夫!”
蔡媒人自个打了一个嘴巴子,又凑过来,有说有笑的:
“昨日那七大夫家的待诏侍医,论理是差了你家一些,田夫人看不上,也是我料想之中的,若非他家的夫人一再叫我来,我也不来说这样孬的亲事。”
各家有适婚男女的,都不想和媒人闹的不堪,她们的嘴没量斗,谁知道会在外头说道什么,没的妨碍了自家的姻缘。
因此蔡媒人把话说圆了,田氏也不好端着了,命金豆煎茶来,请她到榻上坐了,这蔡媒人又道了:
“今日我来,有一桩真正好的姻亲。”
“你的嘴我可不敢信了。”
田氏被她哄了一回,也只是半信半疑的听了,蔡媒人道:
“田夫人听我说,这可不是我混编的,那男家丈夫,是羽林左监,与你家的女儿可是有过谋面的,就说半年前闹瘟疫,你的女儿可是在东郊的收容所做庖厨?”
这倒是,她女儿在那里足足待了五十天,只听这蔡媒人接道:
“那羽林左监,叫做顾秋,便也在收容所那里,手下带了一队人,专在各处查一些染疫的百姓,带到收容所去,也是那里做事的,还吃过你家女儿做的羹汤、髓饼呢。他也许心里藏了情意,这不禀明了父母,请我来介婚。”
蔡媒人吃了茶,说:
“要说他家,也是有军爵的,虽说是曾大父那一辈买来的军爵,那也是捐了一万二千石粟米买来的,一万二千石!那可是能够一家七口吃上一辈子的粮食,这顾秋已经死了的曾大父,那时便是个有许多良田的富户,故而能捐的起,因此得了十八级爵位——大庶长。
这大庶长呢,可比五大夫、七大夫的爵位都要高,复身免役自不必说了,这大庶长的爵,还是能世袭继承的,你若有了外孙、曾外孙、曾曾外孙……他们可都是能继承这爵位的,也就都能复身免役了。”
田氏不禁听迷了,军爵能世袭,那女儿的后代,可都不用受兵役劳役的苦头了!
想想她那死了的丈夫,孩子们的阿翁,虽说不是个东西,在父母面前就是个软耳朵,委屈了自己的妻女也要尽孝,啥也不争。
田氏为了自家顶撞姑舅时,他还要数落田氏的不是,甚至动过手,好在田氏泼蛮,又还算高大,敢于还手和他对打。
他也占不着便宜,便扬言要休
了她,若不是家里没钱另娶,只怕早也将她扫下堂了,因此他死了,田氏也不难过。
这会儿会想到他,是蔡媒人说了承爵免役的事。
季贵便是为了挣点盖房钱,替人家代役,去修栈道,被落石给砸死的。
在她看来,服役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老家还有不少的男人,因为服役,断了手,残了腿,甚至还一去不回的,留了一个寡妇,带着子女,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因此听说了这家有大庶长的世袭爵位,能够子孙后代免服兵役劳役,心中狠狠动摇了,拉着蔡媒人的手,就要答应男家来纳采相看了。
好在是银豆在旁边守着,咳了声,说:
“这事还是得问过小姐。”
“哎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也不可太纵容女儿了,这么好的姻亲,还有什么挑的呢,小姐年齿十九了,可得抓紧呐。”
媒人劝道。
田氏到底找回了几分理智,说:
“我那女儿,向来有主意,否则也不能做官了,这样,我劝她,一定将她劝妥当了,再给蔡媒人你一个答复。”
笑盈盈的送走了蔡媒人,也留了个心眼,又到秋姑家里,打听了这羽林左监顾秋这一家,秋姑说的,倒和那蔡媒人的没啥出入。
且还有一点,田氏也问了:
“那羽林左监,官阶咋样?”
“嗯,秩次六百石,倒比胥娘的比六百石,还高一阶。”
听了秋姑此言,田氏也就彻底宽心了,只等女儿休沐归家,告诉她这一喜事。
“你们可听说了,大将军有意把女儿许配给如今的光禄勋。谁是光禄勋?”
小葫芦如今地位也不一般了,因季胥拜迁了,虽说这一岁,仍旧兼领膳人一职,可汤官丞事务繁多,到底忙不过来。
因此汤官令和季胥商议了,另派了两个做老了的庖人到这里来,一个姓刁,一个姓卓,季胥都教了他们饼酵法,以及这里饼饵的做法。
日后教熟了,她只要偶尔这里来,无需事必躬亲了,厨婢也另添了三个,小葫芦管着这里的钥匙,和从前的周平一样,是为首的大厨婢了。
听了小葫芦问的,那个新来的刁庖人道:
“哎呀,就是曾经活捉了匈奴的瓯脱王的那个羽林中郎将,后来又彻查了瘟疫一事,拜迁成现在的光禄勋,年纪轻轻就位列九卿了,日后必定能入内朝佐政了,听说二十几了,还未娶呢!不过也快了,大将军有意结亲,要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季胥来这饼饵次室,正好听见了这话,两个庖人见汤官丞来了,也都不说闲话,专心的做饼饵了。
“用饼酵发过的面团,要揉着将气要排干净。”季胥看了卓庖人手里的面团道。
又在这里教了他们一会儿,去了隔壁的饼饵室、果蔬室、酒浆室、羹汤室,依次看了。
她如今亲手庖厨的时候少了,以指挥居多,除非是一些新菜,或是禁中指明了要吃她做的什么,才要亲自动手。
她要负责的是这里食官的调动、考绩,和其他太官、导官两处的协商,包括各室竹牌的安排,等等。
从前这里缺了汤官丞一职,因此一些菜馔酒浆的安排,暂时由导官处的食监全揽了,现在她填了这位置,也有一半的抉择权。
汤官令年迈,已有致仕的想法,因此派了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来教她,季胥每日事多繁剧,不过也充实,直到她休沐,才有工夫歇一歇。
汤官丞比六百石,月俸六十斛。她如今在试守期间,拿的还不是全俸,是一半的俸禄,到一年后职称为真了,才领全俸,得到黑绶带。
不过好在在出行上面,还是提前给了待遇的,她有官署配的马车、车夫了,回家不用自己到槀街上去雇车了。
且若是正式出行,按照比六百石官员的规格,前面还会配备两个开路的骑吏,前后各有导车、从车,不过休沐回家也就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了。
车夫驾车送她回家,沿着香室街,从清明门出了城,到了渭水边上,忽然勒停了马匹。
这车夫姓邹,老伯的年纪,季胥称他为邹老伯,掀帘问道:
“邹老伯,怎么停了?”
“前路两车相撞,纠缠不休,堵了路,恐怕在等司隶校尉的人来处理了。”
季胥看了,确实如他所言,这条道狭窄,常有“车祸”发生,司隶校尉的人是专管京中道路秩序的,等他们来,只怕要一会,要么就绕远一点路。
这里离家也不远了,季胥索性下了车,说:
“邹老伯原路返回罢,我家就在不远处,看看夕阳水景,走回去也好。”
“哎,汤官丞行路注意脚下。”车夫向她作揖了,掉转车头,离去了。
这里相撞的两车,都是宝盖华车,一个的车夫说:
“是你冲出来太快!”
另一个车夫则说:
“是你分心!”
边上还有一些做了判官的看客,对着指指点点的。
季胥从边上过了,走不多远,只见柳下停了朱轓漆轮的官员马车,两侧车轓都是朱色,该是二千石的仪制了。
前头还有骑吏,一个骑吏掀了帘,庄盖邑下车来,皂色官服,腰间配的青绶鞶囊,应当是办什么公务回来。
骑吏并车夫离远了,他们在柳下说话,如故人朋友似的,起码季胥是这么以为,她说了自己右迁的事,他也贺了她。
不过他话少,若非公事,或是她的话匣子,彼此也安静了。
柳枝拂的水波摇曳,季胥道:
“家里等着,我便先回了。”
“外头的传言,不知你可有听过?”
罕言的庄盖邑将她叫住道,
“大将军那里,我已经回绝了。”
“嗯。”
季胥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隐隐觉出点什么苗头,或许说早过于现在,在他帮自己解封了食肆,派骑吏来食肆送金匾额时。又或者更早,早到还在青州那会儿,只是还缺一点验证,如今当他在自己面前说了这些,她也就更加肯定了,他等在这不是为了寒暄。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
“你不用说原因,我已经明白了。”
看了柳枝在水面点弄的涟漪,她回头道,
“只是我的心不在这上头,我只想度过试守的一年,称职为真了,再想别的,那些会叫我分心的。”
“好。”
庄盖邑原本还有一句话想说的,可却被她堵的结在了喉咙里,脸色也沉了。
“你若是有遇到更好的,改变了心意,只管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要你等我。”
第206章
季胥才到家,田氏就把她扳来屋里坐下,一张嘴从进门就没停过,说:
“哎呀,我的好女儿,你说说你,荣迁了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托人捎个信回来,这几日,媒人可都要把咱家的门槛踏破了!阿母留心了好几家,要说最好,和你也最有缘的,还是那个叫做顾秋的羽林左监,家世好,官职也不错……”
这顾秋,季胥也有点印象,当初她在收容所时,那些羽林郎不想吃官署送的饭菜了,也找她做点好的来吃,当时替太医令烤的髓饼,香味飘到羽林卫去了。
后来便有羽林左监找来,出了食材,请她做点给他的那队人打牙祭,这人就是顾秋,很是温和,体贴下属的一个人,季胥也听明白了这事,说:
“阿母快别忙这事了,我如今只是入守汤官丞,要试守一岁,才算正式的拜迁,这一年里,须得恪尽职守,不出岔子。
这位置得来不易,底下人不少想拿我错处的,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去忙什么姻亲,成婚的事了,他们还不放心的钻空子了?就是提拔我的汤官令,也会觉得我的心松散了。”
如今男女家缔结也很重婚礼酒席的,喜欢风光大办,流水席办个好几天的也有,都是要占据时间的。
“这也有理,可成婚也不是说明天后天就能成的事,还得纳采、问名占卜、纳吉送聘、择定婚期,这才到最后
的迎亲送嫁。依了阿母来看,你先和男家会见相看了,满意了,后头的事才有眉目呢。
咱们也可以商量,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一年以后,不耽误了我女儿的官路,若是一概连纳采相看都不愿,你的亲事,猴年马月才能成的了。”
“那顾秋,我与他早有会面,我对他没有心思,也不必再有两家来会见的事了,阿母尽早回绝了那蔡媒人,别误了他说别家。”
季胥接道,
“再有,阿母说的这些,可见繁琐,都是要费心神的,仕途不稳,我还无心于此事。”
田氏一听,心凉了半截,女儿心里没人家,不能强扭,又嫌婚事繁琐,一心只想钻营为官的事。
可她这为人母的,也不能不操心女儿下半辈子的事,起码嫁妆得齐备,这半年家里平安食肆开的兴旺,也挣着些钱,她也可以尽心的备嫁妆了,除去前半年已经找工匠打好的一套金头面,她准备添到嫁妆里,这还远不够。
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会给女儿的陪嫁里添一张琉璃榻,她女儿自然也不能少,还有大到车马、箱笼、竹笥,小到一些木屐、鞋袜……一件也不能少。
一年也快,她得赶紧备妥当了,再暗暗的物色些好人家,等女儿试守的关键一年一过,便安排来相看。
季胥在家的这一日,教了四豆一样新菜,平安食肆每十日会闭店一日,正好合准了季胥休沐的时日,她便在家检验她们四个的厨艺,另教些新菜给她们。
这四豆里,要属蚕豆的天份最高了,一教就会,一做就像样。
一眨眼开春了,隔壁的季元临盆了,竟是双喜临门,生了对龙凤双胞胎,粉团儿似的,三月三上巳日前夕,家里办满月酒,因天气好,抱出来给人家瞧了一眼,才吃了奶砸吧嘴睡着了,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当然,田氏是没去的,金氏也不曾请,她是听街坊们说的。
这金氏,在这事上到底快她一步了。
三月三,上巳日这天,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官员在渭水边上举行祓禊仪式,洗濯宿垢,祓除灾气,文武官员后又随行帝室,在东郊别苑狩猎,太官、汤官、导官三处,自然要随行做炊的。
汤官令年事已高,并不同去了,只在各室选了一班人,由季胥操持,前往东郊为帝室和随行的官员庖厨。
出发时,季胥独乘一辆马车,前有导车骑吏,后面的从车坐了汤官五室随行的食官。
周平看了眼她那马车,宽敞气派,还有一边的车轓是朱红色的,心中多有不服,说:
“这位置,本该是姨母的,大宛使节说她的好话,不过是她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资历,她凭啥走在姨母前面?”
花膳人低声将她呵道:
“住口,编排上官,被治了罪我也不能袒护你。”
说着,看了眼头上汤官丞的车,上了前车,周平这才不嘀咕了,钻进了和其他庖人同乘的一具车里。
其实她能察觉出,她姨母心里也是不服的,不过不易在外人跟前显露罢了。
到了东郊别苑,这里山涧绿林,春色晴朗,看着很是怡人,不过山里可凶险了。
这处别苑就是专门为帝室狩猎而建,占地广袤,险山阪峭,堪比二崤,山里的动物,既有自然孕育的,也有别苑官员放养的,连虎豹熊罴这类的猛兽也有,只看春猎何人能猎到最凶猛的野兽。
营帐是扎在山下平坦空地的,以帝室营帐为中心,簇拥着向外扩散,这布局是光禄勋那边安排的,有士卒专门负责扎帐。
膳食局的营帐在离帝帐不远也不近,大约一里的地方,季胥正指挥放置炊具。
导官丞那里,则在指挥放置带来的粮食,只见一辆辎车的绳索解开了,上面都是些精细的御米、英粉、面粉等,一些厨婢接连的搬运下来,放到帐中。
酒浆室的贾酒正,正在指挥放置带来的酒浆乳酪,暗暗的瞅了眼隔壁导官处的马车,那上头的面粉,必定是给汤官处做饼饵用的了。
待狩猎比试结束,一些官员猎了东西回来,帝帐那里便会吩咐太官,将这些动物庖解了,现做成炙肉来,在幕帐中飨食群臣;
至于汤官,必然少不了要用这些面粉现烤热乎的馕饼,因现在流行一种西域传来的吃法,用囊饼卷着炙肉来吃。
贾酒正的心思转了转,正好一个厨婢抱着袋英粉,险些脱手了。
“当心!”
他借着上前扶的动作,用藏在手心的大头针,使劲在马腿上扎了一下,只听一声尖锐的嘶鸣,车头的马匹顿时失控的向远处乱窜,连原本站在辎车上卸货的厨婢,都被甩了下来。
随着马儿的跑动,车上松绑却还没卸完的粮食也一袋接一袋的甩落。
“让开!当心!”
贾酒正藏起了大头针,还假意的向远处的官员摇手,叫人家当心乱撞的马匹。
“不好了,马儿受惊了!”
小葫芦指着惊道,季胥看了,那车上可是做炊要用的粮食,此行轻装简行,一切都是有数的,只稍微多带了一些备用。
可如今,甩落的粮袋滚在地下,被碎石、或是营帐的地钉划破,已有的露出雪白的面粉,沾上尘土了!
那受惊的马匹还在狂奔,再远处就是小河了,一旦车上剩下的面粉袋被河水泡了,那汤官处,尤其饼饵室、饼饵次室,也就无粮可用了。
周平看了,急的打转,将那才摔下来的厨婢指责道:
“粗手笨脚的东西,那可是我们饼饵室要用的!此地离少府百里远,弄脏了你能有翅膀,飞回去拿不成!”
看着远处流淌的河水,她姨母花膳人也是一片焦心,忽见一匹马追了上去,马上的背影清瘦,策马加鞭极为熟练,皂色的官衣也被急遽的风鼓的隆起,堆髻的发丝飞扬。
周平回头看了眼,原本在那里的季胥不见了,就这一会儿,只见她追上了那匹拉着辎车的马,翻身到它马背上去了。
只是那马癫狂,将她甩的身子都挂在一侧,摇摇欲坠,看的周平也揪住了心,咬牙道:
“踩住马蹬呀!”
季胥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马蹬乱晃,她一时很难踩着,更别提坐起来勒住缰绳了,只能暂时抱着马脖子先稳住自己。
“把手给我!”
庄盖邑才从大帐中出来,便看见季胥几欲坠马的险情,从侧向驾马赶上,要横臂将她揽到自己马背上来。
至于这马并车,也就任由它冲到河里,自然就停了,可季胥抱住马儿不放,只道:
“斩断车辕!”
庄盖邑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可车辕斩断,马匹重量减轻,速度只会更快,带她一并落水。
“听我的,斩断车辕!”
季胥看了,他腰间有佩剑,河水就在眼前了,庄盖邑脸色一沉,拔出利剑,将车辕斩断,辎车停在岸边,粮食因惯性齐刷刷的前冲,不过前有车板挡住了,没有落入水中。
而离了辎车的马匹,也像离弦的箭,瞬间冲入水中,庄盖邑正加鞭追赶,只见前面水花四溅,一声嘶鸣,马儿高扬前蹄,被她勒停在河心,她身上不免湿了,回首看了岸边的辎车,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多谢。”
她一面抚了马颈,一面掉转马儿向岸边踱来,向他道,反而他面色阴沉,说:
“你知不知道这河水有多深,下游就是断崖!你不该这样涉险!”
解下了披风,看了远处的人,只能发泄似的攥在手中。
季胥说了:
“我有把握在水里勒停它,况且,我小时候常采菱芡,水性好着。”
“汤官丞,汤官丞!哎呀,大人,你可真威风呀!”
小葫芦远远的跑来道,因见她湿水,故而抱着她的披风,被旁边那施帻戴冠,褒衣博带,佩利剑,气场低沉的人给慑吓的小声了点,不过还是高兴的蹦到了季胥身边。
跟来的还有导官、汤官两处的人,连花膳人并周平也来了,看了她一眼,忙的查看车上那些面粉。
导官丞先向马背上官高的光禄勋行了礼,又向季胥作揖道:
“鄙人实在惭愧,这马匹是我的人看管不力,连累汤官丞受险来保住这一车的粮食。”
季胥的视线落在从众上前来的贾酒正身上,对方眼神闪避了一下,她心里已有七八分的猜测,如今回了一礼道:
“我无妨,东西保全了,也是成全我们汤官处。”
第207章
这里将辎车推了回去,连带掉落在地下被划破的粮袋,也都被抬了回去,统一清点了,还是不够。
帝室召集了王侯和官员,在帐前鼓舞了士气,这些人都涌入山里去狩猎了,光禄勋也在其中,等他们带回猎物,太官处便要刨肉而炙,他们汤官处也该献上饼饵。
“有六斛面粉被地钉划破,沾惹了尘土,已是不洁,不可能用了。”
导官丞道,他家世代的食官,为帝室庖厨,原本是很看不上季胥这样半路出家,从市厨转为官庖的女子。
当初季胥试守汤官丞一年的消息出来,少府各处同级官员都给她贺喜了,唯独他心气高,不屑与她为伍,素日见了,也不曾有过招呼。
可才刚险情中抢粮的事,他的心也发生了变化,对季
胥多了几分钦佩和恭敬,也到她面前来说话了。
这次别苑狩猎,帝室赏赐了随行官员美食太官、美食汤官,也就意味这些随行官员,所吃的饼饵,都由汤官处做来,所用食材自然也是导官处提前备好带来的。
如今这导官丞梁英道:
“算上少府的膳食局、太医署、黄门署……光禄勋那处的羽林卫,这些为帝室随行护驾的人员在内,随行官员总有七百一十四人,算下来,面粉还差了三斛。”
“这都是破了六斛,不然怎么也够的。”
周平道,现在返回去取,必然也来不及了,心里不禁急了,东西做的不全,到底丢了饼饵室的脸面。
唯有贾酒正看了这场景,心里一片得意,论理,他也是汤官处酒浆室领事的人,是不该做这样有损自己同僚的事。
可他不甘心季胥平安度过试守的一岁,得了汤官丞的位置,早在王胡子落下马来,这个位置就该是他的,这一年他兢兢业业,反倒便宜了这个外头来的市厨,他怎么甘心?故而设计了这么一出。
那扎马腿的针,早已被他悄悄的丢在草丛里了。
季胥道:
“带我看看那六斛被划破的面粉。”
导官丞领她到专门存放粮食的帐中看了,只见这些布袋都有毛毵毵的破口,内里剩的面粉也沾上了砂土,季胥道:
“用绢布筛一遍,先把较大的砂石筛出来。”
“这怎么行?就算筛了,还是会有很细的尘土在里头,是不洁的,我们怎么能用这样的食材。”
周平道,也许觉出她插话有些不妥,说的小声了些。
倘若是普通人家,这些必然要筛一遍,照样拿来吃的,但帝室的膳食局不可能用这样的材料。
“你说的有理,只是馕饼是炙肉宴上必要的,自然不能呈给帝室或是旁的官员,这事由我们起,就由我们汤官、导官二处的人,吃这些面粉做的馕饼,不知导官丞觉得可不可行?”
导官丞哪会有任何异议,只是他算了算人数,说:
“就算你我两处的人吃这些,那些洁净的面粉也还是不够。”
不过,同在膳食局的太官丞来说:
“我们太官处的人,也可吃这些。”
又有太医署的人来说:
“方才汤官丞涉险救粮,我们都有目共睹,听闻面粉不够做饼饵,我们太医丞说,太医署的人也可吃这些处理过的面粉做的饼饵,将干净的留给在朝的其他同僚们。”
紧接,这事传开了,黄门署,就连光禄勋那里的羽林卫,也派人来说,愿吃这些。
周平在内的,饼饵室的所有人,不禁松了口气,只听他们的上官季胥吩咐道:
“这些面粉若能处理好了,也不会不洁,可都用绢布筛过一遍了?”
“筛过了。不过这里头还是有细微的尘土,比绢布的孔眼还小,不能除去。”周平道。
季胥也料到了,因又命取来粟米,这粟米是在另一辆辎车上的,没有任何受损的,因此会有些富余。
“要这粟米有何用?”周平不解道。
只见季胥将粟米煮的发涨、微微柔软时,用爪篱滗出来,再倒到一口装有面粉的大布袋里,束住袋口,提着反复的旋转抖动,倒出来一看,这些柔软的粟米粒,都沾上了微黄的尘土!
季胥道:
“尘土附着在粟米上,这样便能用绢布筛走了,面粉也不会受损。”
这也是家乡不舍得丢弃掺了砂土的粮食的土法子,季胥道,
“一斛面,约用三升粟米,都按这法子,尽量的使面粉洁净。”
“是!”
周平激动的应道,连她姨母花膳人也照做了,吩咐厨婢也依样处理,人多力量大,这六斛受了砂土的面粉,都用这样的法子变得雪白,看不着细小的尘土了。
这里正忙,一年轻女子找到帐外来,说:
“这里的汤官丞是哪个?”
季胥掀帐出去,只见来人眼生,穿着胡服马靴,头上结了许多小辫,还点缀了鲜艳的宝珠,很是秾丽张扬的打扮,后头还跟了两个简装的奴婢,应该是某个高官的家眷。
这趟狩猎,也不乏一些显赫的官员被恩准带家眷来打猎,不过家眷们自然是自带干粮或是奴婢生火做炊,不属于膳食局管。
“你就是这里的汤官丞?”
郝锦娘打量出帐来的人,与她相仿的年纪,杏壳脸,白白净净的,形容婉约,不像大多的食官过于腴胖,反而身单似柳,有脱俗的气质。
“我便是。”
听她说了,郝锦娘道:
“我是当今大将军的女儿,锦娘。”
“不知锦娘找我何事,我正好要去河边饮马,不如边走边说。”
她大约猜到了,不过这里都是同僚,忽然一个官眷找来,已是引起不少人侧目了,季胥便寻了个借口将她带远了。
郝锦娘跟了她向拴马的草地去,路上多走几步,回头将她拦住说:
“当初他拒绝我阿翁的议亲,说的是他心里有人了,想必你就是光禄勋所说的心里人了?”
她方才见到了马匹受惊,光禄勋加鞭去搭救的那一幕,加上听说光禄勋曾经还遣骑吏去给她的平安食肆送金匾额,两人又有同乡故交之谊,便也猜到了。
“你想确认这事,应当去找他询问才更有可信度。”
季胥说。
“这事我已经有数了,来找你,是想与你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
“你现在还在试守期间,未满一年,若你去劝他与我郝家缔结良缘,我便回禀阿翁,请他以大将军之权,免去你试守的时间,提前使得汤官丞的称职为真,且日后汤官令年迈致仕了,她的位置也必定是你的。”
锦娘看了她,问道,
“我看你为抢粮不惜涉险,是个心系仕途的人,若是答应了我,这位置就提前是你的了,怎么样?”
停下来说话的工夫,季胥背对的地方,锦娘的视野里,正好看到了话中人的身影,身形如树,他和他随行的属官都不曾出言,锦娘便也不提醒。
本想令他亲耳听到季胥的应承,不料季胥却拒绝了,她说:
“这交换我做不了。”
“为什么?”
锦娘不禁急了,出口的瞬间,却又后悔了,这必定是她心里视他高过于仕途了,自己还问原因,被他听去,反而当面成就了他们。
季胥也不知后头有人,拾步越过她,一面走,一面道:
“我也听说过,有的官员得到上头的特权,可以不需要试守,直接拜迁的,可到底不能服众,日后也难以管理手下人,走不长远,我不走捷径,是想走的更稳当一点。”
况且她也有心能够度过剩下的试守时间,真正得到称职。
不知道是不是锦娘的错觉,那树荫下的人,似乎没有听到想要的,眼里也和这乍起的冷风一样,落在人身上寒津津的。
她掉头追上了季胥,又劝了几句,见她还是这番道理,不愿答应,气的走了。
季胥独自到了河边草地,在找方才那匹受惊失控的马。
整个营帐的马匹,都拴在这里了,由马官看守,她问了看守少府马匹的马奴,说是那匹马,被光禄勋的人借走了。
“光禄勋的人?”
季胥听了疑道,庄盖邑叫人来借这匹马做什么,光禄勋那里是最不缺马匹的,心想着,原路返回了。
回程她是面向来时的后背方向的,远远的看见了庄盖邑,以及他身边下属牵的那匹棕马,正是导官处受惊狂奔的那匹。
当着众人的面,她和他问候揖拜了下官的礼,上前去牵过缰绳来查看了,手心在马儿身上摸索。
“在右后的大腿上。”
听见他在身后的话,扒开绒毛看了,那里果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针眼。
“光禄勋借了这马匹,就是为了察看它身上是否有伤?”
这里从马的身上掉转视线回头,庄盖邑已将随行的下属遣散了,嗯了声应答,她道:
“省了我不少的事,多谢了,我心里也猜着是谁,衣针小巧易丢弃,不易寻,只怕他早已将证据毁了,此番我们这里的汤官令不在,只能先防着,回去禀明了再处置。”
说着,将马儿牵走,要还给照看的马奴,便要告辞了,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问道:
“光禄勋心里有事?”
他抿唇不言,两眼有如深水暗流似的看住她一会,最后到底转开了视线,说:
“没有。”
季胥便去了,还马后回到营帐,操持汤官处的事。
第208章
光禄勋在长陵邑的私宅门前,陈卷送走了大将军府上门客的马车,摇扇返回府内,心中有了盘算,尤鲁问道:
“大将军的遣人登门来,所为何事?”
“为的是庄、郝两家的结亲的事。”陈卷道。
“这事我兄长早已回绝了。”
拒亲那天尤鲁也在,他兄长所说的是心里有人,他虽是个大老粗,但多少也能猜着,那人必定是家乡同在一处的胥娘了,这些年,兄长唯一有交集的女娘也只有胥娘了。
这事陈卷心里也有数,早在主公不惜得罪黎家,也要帮扶那家平安食肆时,他就明了了,一向谨慎的人,还遣骑吏入高市,去送什么金匾额,这就是在昭告世人,自己和市厨的故交之情了。
不过陈卷说了:
“与大将军联姻,方有助于大人拜入中朝佐政,你我应该劝大人缔结这段良缘。”
“要劝陈先生去劝,上回听信陈先生的,瞒了我兄,心里好不自在,后来还被申饬了一番,可见郝家这门亲不能成。”
“未必。”
陈卷道,他听说,主公的母亲怀他时,正值收麦子的季节,五百户封邑的老牧平侯带领兵民去收麦子了,不曾想被山贼偷袭了城郭,占领搜刮了封邑,老牧平侯也死于埋伏的山贼之手。
且这伙山贼担心斩草不除根,日后招来报复,要将其妻儿也赶尽杀绝。
其怀胎的妻子,只能在亲生父母的陪护下,南下避祸,直到在会稽的灵水县落了脚。
后来这寡妻为了有个庇护,二嫁了当地的杀猪匠,将遗腹子分娩了,可惜母子被朝打夕骂的,日子并不好过。
其母死后,这杀猪匠吃了酒,时常的鞭挞这个没有血缘的幼子。
事情做到这份上,杀猪匠被入室偷盗的贼人割喉所杀时,他那受了苛待的儿郎却用家里的杀猪刀,追贼十里地,将其手刃了,那年不过才十余岁,成就了一段为父报仇、孝心至诚至坚的佳话。
过两年,还以此得到了县官的举荐,成了看守公田的田啬夫。
对这段佳话,陈卷心中却有两个令人寒毛倒竖的猜测:
这家的儿郎,力能扛鼎,也许亲手将他那继父割喉了,反将其嫁祸给入室的贼人,自己再亲手将贼人杀之;
又或许是旁观贼人将继父杀害,自己再追敌杀之。
不管何种前因,他都能得到一个孝子的美名。
不过这也只是陈卷跟了主公去打仗,和他朝夕相处的一点猜测。
当然不全是空穴来风,起因是主公在京中做了骑郎官,承袭了先父的爵位之后,以落叶归根为由,命人将外大母、外大父,并母亲的墓迁至了在青州的封邑,其中倒也提到了,迁坟时,将假父,也就是继父的坟墓修一番。
这本该是孝心所使,可是说这话时,眼里的冰冷恰好被陈卷捕捉到了,后来亲眼所见到主公在沙场杀敌割喉的利落冷静,他的直觉使然,便有了这番猜测,追随的心也越发坚定了,他看中的正是主公这份残忍的野心。
正因此,陈卷也有几分把握,说服联姻一事。
等主公从别苑狩猎回府,陈卷便在书房外求见,会见后说明了此事,尤其劝道:
“大将军在中朝多年,根基深厚,主公若能与其结亲,日后必定加官晋爵,拜入中朝。”
不料庄盖邑未曾采纳他的建议,陈卷揖拜道:
“君子如樛木,女子如葛藟,樛木高大,葛藟攀缘,互相成全,方为福履。主公应当做枝繁叶茂的樛木,娱乐于情,而不宜太过纵情,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哪!”
不知这句话令他想起来什么,在灯下的面色也显得晦暗不明,略带嘲弄的道:
“好一个以仕途为重。”
丢下书卷,踱步出了书房,说:
“此事我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劝,鲜卑匈奴一带今年大旱,寸草不生,牛羊不牧,昨日在别苑,八百里加急来报,已有几起匈奴掠夺边民的恶劣事件,禁中为此提前起驾回宫,我已请旨,以去年生擒的瓯脱王做向导,深入匈奴腹地,将其击溃,她不肯走捷径,我心亦如是。”
“她若有这样一条不必以身试险的捷径,权衡之下,未必不肯走。”
“住口。”
陈卷的话,令那背影回身,将他喝斥了,陈卷不禁满头大汗,心惊自己妄议过头了,等再抬头,那背影已是大步流星的去了。
季胥这里,也因狩猎结提前束,返回了官署当差,月中时候,听说了北境边庭不宁,光禄勋受命领兵击敌的事。
出发那日,东郊大点兵,许多兵卒的家眷都来相送了。
还有的带了儿女来,她们会在灞桥边上折了柳枝,放在丈夫的包袱里,以取相留的寓意,盼望郎君早日得胜归来。
尤鲁的一房姬妾也乘车来送了,拉着哭哭啼啼的,尤鲁的脸直红到脖子,说:
“老子是去杀敌挣功名的,比憋在长安畅快百倍,你反倒哭丧着脸。”
这姬妾在他胸前捶了道:
“妾这是心系将军安危,故而哭泣,沙场刀剑无眼,将军可一定要当心。”
说着,也和许多女眷一样,在他手心塞了一段柳枝,依依不舍的与他挥别了。
“回去,回去罢!别送了。”
尤鲁一面回头招手,一面打马到了他异姓兄长身旁。
见他低眸看了自己手中的柳条,越发不自在了,故作洒脱道:
“这都是娘们才信的东西!”
不过倒也没丢,将柳条攥成一个环,背着手下的将士,悄悄的塞在自己衣襟里了。
“众将士已整顿待发,只等将军令下。”
陈卷一改平素文弱先生的打扮,也身穿坚铠,打马来道,风将旌旗吹的飒飒作响,马背上的身影反而安静,顺着主公的视线看了,那是从清明门出城而来的路。
不过,此处远离城郭,路上送行的家眷也已经撤去,空无一人,唯有风动野草,冷冷清清的。
“出发!”
庄盖邑敛收了视线,掉转马匹,对着千军万马施令道,乌压压的一地向边庭而去了。
汤官处,也在说汉军去打仗的事。
“卓庖人,你家女婿是军营里的弓弩手,可也在征讨匈奴的军队里头?”
周平问道,自从历经别苑随行狩猎一事,她的心有了改变,心里对季胥少了几分尖酸,多了几分的诚服。
连带饼饵室,与最早由季胥创立的饼饵次室,两室的关系也变好了,不像从前那样水深火热,她和这里的庖人还时常的磕闲牙呢。
“可不是,我女儿一早就做了干粮、馕饼,去灞桥边上折柳相送了,盼他平安归来,这会儿行军的队伍想必已经出了函谷关了。”
只听人群里有提醒道:
“汤官丞来了!”
院中聚集的食官们便不说笑话,或是聊闲天了,专心的听季胥给各室安排事宜。
如今是春夏更换之际,各室的事务也随四季时令而更迭例。
如酒浆室,不酿春醴,改酿夏醴多少石了;果蔬室的时令蔬菜,也由春韭等,换成了茄子、胡瓜等;饼饵室、次室的饼酵法,因天气转暖,发酵时间也要随之变短。
“一定要多为留意,以免发酵过头,食之有损身体。”
季胥叮嘱道。
除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酒浆室的贾酒正,因办事不力,被贬为酒人了。
这事是汤官令她老人家的处决,季胥从别苑回来之后,将马匹被针扎而受惊发狂的事禀明了汤官令。
虽无实证,但当时有不少人目睹了贾酒正上前替厨婢托举粮袋,排查后,只有他嫌疑最重。
况且前年王胡子吃醉了酒误事,就有传言是他用烈酒,替换了王胡子的浊酒,虽说这也是王胡子自己当差时吃酒贪杯,有错在先,但贾酒正也有设计陷害上官的嫌疑。
当初汤官令没有深究,放过了他,这次无论如何找了理由,将他发落了。
这些事吩咐后,只听季胥照常道:
“各室都散了罢。”
“是。”
食官们齐声应诺,各回地方当差去了,门口看了这幕的汤官令点了点头,和随身的老嬷嬷道:
“这汤官处,越发井井有条了,我选的人,没有错。”
看了这院里嫩绿的青槐树,被风吹的窸窸窣窣,一片盎然生机,老汤官令满意的拄杖去了。
这院中的青槐树,从夏到秋,满地落叶,再到深冬,枝头堆雪。
底下的食官来往不绝,官服也穿夹的,带毛的了,小葫芦穿着厚实的夹袄,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爬起来道:
“汉军凯旋,汉军凯旋了!”
满院奔走相告了,都为此高兴不已。
自然也更加的忙碌了,因禁中要在明光殿犒赏大败匈奴的军士,丝竹管弦,美食珍飨,整整三日方歇,整个膳食局都为席面而忙。
季胥作为汤官丞,自然不能免。
且还有一则消息,是禁中的小黄门来传的口谕:
“光禄勋曾在敌腹身中箭伤,好在不曾伤及要害,太医已挖去腐肉,嘱咐调养,这期间的饮食,便由膳食局来筹备。”
第209章
光禄勋身负箭伤的事,在朝野中传开了,不少官员来府上探望,一连数日,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都以病者需要静养为由,由陈卷接见了,事后到寝间回禀了此事。
只见太医正在换药,庄盖邑的伤在右肩,因边庭荒凉,能用的药很有限,也找不到好的郎中,随军的医官到底比不上帝室的太医,加上他带伤御敌,要以右手挽弓挥剑,这伤口就一直没长好,后来还坏死,形成了腐肉。
在班师回朝那日,太医为其挖空了腐肉,那右肩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需要每两日换一次药,静心修养,避免使用右手,以便伤口痊愈,这些都是太医的叮嘱。
这会袒衣由太医换药,能看到他前胸后背,都有不少旧伤留下的瘢痕。
这右肩的箭伤,换作常人经受换药的清理,早也疼的嚎叫了,他连眉也不皱一下,仿佛一点也不吃痛。
就连挖腐肉那日,也不曾发出一声轻哼,太医挖完下来,脑门的汗比他还密集。
这会,换完药,系上中衣,听了陈卷说这一日有谁想见他的。
“主公大胜归来,中朝局势有变,不少来登门来贺的,就连昔日口出狂言,与尤将军做赌的司隶校尉,一早也想会见主公。”
陈卷摇了摇扇,颇为畅快的道,见他并未展颜,稍近一步道,
“只是,汤官丞这几日倒不曾登门,也许可派人去请。”
“退下。”
“是。”
陈卷撤身去了,和膳食局来送食馔的人迎面相见了,是导官丞领了一双厨婢来送的,由门上伺候的小厮接下了,管事的请了导官丞在偏厅吃茶。
一小厮将菜拣出来,用雕漆食案捧着,送到寝门外,向里道:
“将军,膳食局送的午膳来了。”
“来的是谁?”
“回将军,是导管丞和他手下的两个厨婢。今日送来的有松子鸡卷、琥珀莲子、八宝河鼋羮……”
“赏给你们门上吃了。”
里头一道意兴阑珊的声音道。这些可都是帝室的膳食局做的好菜,他们府上虽也有闻名西京的庖人,可到底比不上这份精细与体面。
小厮谢领了,可也纳闷,将军的力气可拉开七石巨弓,饮啖兼人,难不成这箭伤令他虚弱,连饭也吃不下了?
这日的汤官处,季胥照旧在将做好的饼饵递交给导官处,由他们去递送给各处,只听她有条有理道:
“这份是禁中的,这十份是掖庭的,这两份是长乐宫的,这一份,”
她指的是一份浇了牛肉羹的豚皮饼,
“是光禄勋府上的。”
他的这份倒也有些不一样,一概不放猪肉,她还记得,从前在吴地老家时,隆冬时节,他帮着乡民们猎回来一头野猪,在她家烧水杀猪,分猪肉,她挑了一条琵琶后腿来做火腿,他把他分的那份后腿也给了自己,说的是他不好豕肉。
那个时候,老家哪有不好猪肉的人,一点荤腥都能把人馋坏,季胥想,也许是他家里杀猪为生,吃腻了反而不好这个的缘故,后来做了猪鬃毛的牙刷,给了他一把,也算是不白得他那份猪后腿。
近来他因箭伤调养,汤官处也要做他一日三餐的膳食,这一点,季胥倒记下了,汤官处一直也没有做猪肉的东西给他。
这里正说完,小葫芦慌慌张张的跑来说:
“不好了,不好了,说是光禄勋吃了咱们羹汤室做的鱼菰羹,腹中绞痛!”
“什么?你听谁说的?”
羹汤室的许膳人拉住小葫芦细问,小葫芦说:
“是他们光禄勋府上的人来请太医,我才在外头撞见了太医署的人,急急忙忙的,正跟了他府上的小厮要去瞧呢!”
“你先别急,这样,你我和导官处的人一并去光禄勋的府上,送今日的午膳,再望侯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季胥道,这事在她试守期间发生,她必然要妥当处理的,因此劝了有些心焦的许膳人,去往了他府上。
他的宅邸在长安城外的长陵邑,以前她想请他相帮平安食肆被封的事,还问路到过这里,不过那时候是三伏天,这街上都是燥热的蝉鸣,如今道旁都是堆积的清雪,呼出的气也都成了雾气。
出示了印绶证明来历,大门上的小厮便开了侧门,供马车通行,在院外下了车,这里看门的小厮也没有阻拦,带他们一行到了寝门外。
只见一些捧了漱盂、巾帕、热水的小厮从里头鱼贯而出,随后太医也自内而出,季胥问了里头情况。
医官和食官同为少府的官员,那太医官低一
阶,客气的做了一礼道:
“是吃了鱼菰羹,后又吃了茶,二者相克引起的腹痛,并无大碍,只需多饮些清水,便可好了。”
这里说着话,里头拿话问道:
“谁在外头?”
季胥隔门回道:
“汤官处听说大人身体抱恙,特来望侯。”
“你进来。”
一语毕,季胥想了想,才跻身里头,不防他就在门边,着一身皂色中衣,一只手在她头顶,将她背后的半页门关上了。
这寝室内里格局开阔,白天也得点烛,应当是为了便于他休息,此时墙角墀地下那些连枝灯没有点上,这里头自然就暗沉沉的,季胥认了是他,道:
“你伤了,怎么也不到床上躺着?”
他一时没有应对,季胥总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豹子在安静的看待猎物,没有扑食也只是暂时的压抑了本性。
细想了,不禁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汗毛倒竖,因此借着放置手中捧进来的午膳,稍离他远了些,称他为光禄勋,也自称下官了,她说:
“听说光禄勋吃了我们的鱼菰羹不舒服,下官心里惶恐,好在是误会一场。”
“我若是不说吃坏了你们的东西,你也不来看我了。”
“又是一个年关,实在多事,我的心里一直是惦记你的伤的。况且太医署也同在少府,你又是征讨匈奴的大功臣,你的伤势,在我们那里早也传开了,连枝头的麻雀只怕也会唱了,我自然也听说了,好在是不险,”
她把午膳放在了案上,想起太医的话,将案旁炭火炉子上的一把紫皮银壶拎了下来,倒了一杯热水一并搁在边上,便要出这道门了,说,
“那里放的是浇了牛肉羹的豚皮饼,你吃了罢,静心修养。”
说着抬脚要走,不防被他从后头抱住,腰上的胳膊好像铁一样将她烙在怀里,她能感到耳边热了一片,是他的呼吸。
她试着掰了一下,发现不能撼动分毫,便任由他抱了一会,说:
“我该走了。”
“你的试守一过,我就去提亲。”
他粗粝的唇峰碰着她的耳珠道。
季胥嗯了声,他总算松开了她,背过身,放她去了。
等到明年的元月初六,她的试守也就满一岁了,如今正值腊月二十,马上就是年了。
季胥回去时在车上算了日子,不过也就半个月了,这也快了,她要做的,便是度过这半个月,得到正式的拜迁,真正的成为汤官丞,一想这些,心里不禁热了。
今年这时候,又逢使节来朝贡,入住蛮夷邸,需得他们膳食局接待三餐。
不过,这次季胥并不做抽签了,而是整个汤官五室一起负责所分使节的膳食。
她事先遣人去过问了使节们的喜好忌口,再和食官们商量了一份膳食表,也像平时一样,制定成竹牌,各室负责做自己擅长的部分,再轮流安排各室的庖人领了厨婢送到蛮夷邸,这样合力的完成这次接待。
“女儿,女儿,下次休沐回来,你的试守可是就满一年了,称职为真了?”
大年初一大早,官署的邹老伯驾了一具马车在门口等候,要接她去当值了,因一年四季三餐不断,所以因膳食局每天都不能离了人,他们的休沐都是轮着来的。
昨天除夜,是大节日,也得留部分的人当值,按往年的规矩,一般是留那些独身一人,外头没有家眷,食住都在官署的,这样的一般是从官奴升上去的。
他们也会攒个夜局,一起在住所的院子里,过个年,赌钱到半夜。
季胥也想他们过个好年,令平安食肆送了些好酒好菜给他们吃,也不多留,恐怕他们反倒不自在,要对自己恭维起来。
把东西交给小葫芦,叫晚上大家分了吃,便回家和母亲、妹妹们过年了。
今日一早恢复当值,换了昨日那一班人,走前在对镜整理官服,田氏拉住她问了。
“是了,待我初六回来,便已满试守的一岁了。”季胥道。
“哎呀,我女儿可真能耐,这一岁到底平安过来了,你过了年,也就双十的年齿了,再有好人家来说亲,你可不能强着不肯会见相看了。”
田氏打着主意道,她女儿倒和当初应承的一样,答应了她,出门乘车而去了。
田氏在门口目送了官车离去,也叫五福套了家里的马车,要出门呢,
“金豆,你陪我去一趟东市的榻肆。”
换了件体面的貂裘,一路进城,到熙熙攘攘的东市去了,榻肆的掌柜的迎道:
“田夫人,你的琉璃榻打好了!我带您去库房瞧瞧。”
这琉璃榻,足足打磨了大半年,琉璃是从安息商人那里买的,木头是上好的黄梨木,和琉璃成榻,尤其夏日坐卧在上头,清凉无比,这可是花了重金的,田氏摸了摸,果真是细腻光滑,点头道:
“好,可配给我女儿使。”
第210章
金氏的那对龙凤外孙,一个叫杜子腾,一个叫杜娥飞,粉雕玉琢的,已经能坐能爬,到了蹒跚学步的月份了。
金氏给他们穿了肥嘟嘟的绵衣,左一个,右一个的抱了,在门口巷子里的平地上,摇了手里的拨浪鼓来引他们走路。
桑树巷的街坊们稀罕这对孩子,也在边上拍手逗他们玩,
“子腾,娥飞,到刘老姑这里来!”
“拨浪鼓,好玩的拨浪鼓!”
子腾是个懒哥哥,走两步摔了一跤,干脆坐在地下不动了;娥飞聪明,还知道扶墙,稳稳的走到了金氏身边,拿了拨浪鼓来玩。
“车车来咯,谁家的车车来了?”
听见姑子们的话,还机灵的转头去看,指着进巷的马车说:
“车车!”
子腾也扭过头去,看见马车格外兴奋,站起来拍手道:
“车车!马马!”
金氏也看了,那马车眼生,不知道是谁家的,到了跟前,只见下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媒人,向她们问道:
“这家的夫人可是姓田的?”
“是呀,你是来介婚的?她家有个待嫁的闺女,还是个食官呢,你要介的是哪家的婚?”
“是如今左将军的婚事。”
说着在那里叫门,金豆来开的门,问了来历,到田氏跟前说了,后来田氏高声说话,将人请进门了,大门关上,她们也就瞅不着了。
“左将军?”
刘老姑可不懂这些,好在秋姑在这里,说:
“左将军就是光禄勋哪,是征讨匈奴的功臣,回来就加封了左将军,论官阶,前、后、左、右这四方将军,官阶二千石,这可是中朝官!”
“是他呀,你说是他我就知道了,那日汉军打了胜仗回来,我还去看热闹了,为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色铠甲的,看着很是威武,街上多少女娘都挤着去瞧他呢!”刘老姑一拍大腿道。
“是他。”
金氏也想起来了,这个如今赫赫威名的左将军,从前还在老家附近做过田啬夫,据说力能扛鼎,比远近所有的力士都强,难怪如今能征讨匈奴了,如今看到媒人来介左将军的婚,心想:
论远近,我家也是灵水县出来的,当初还与他有过照面呢,我那二女儿还年轻好几岁,怎么不来说我家的亲?
“哎呀,只怕那左将军,早就属意胥娘了,不然当初也不会送了金匾额到平安食肆,任由外头相传,他是平安食肆的靠山了。”秋姑道。
一说这个,金氏又想起来,过去田啬夫就买过那小蹄子的蒸饼,大雪天猎了猪,偏偏在隔壁二房给乡民们分猪肉,这出了柴禾来烧热水的人家,即使没出力,也能分得猪肉,想通了嘀咕道:
“我说呢,那时候咋偏去她家,咋不来我家分呢。”
一时眼热不已,这样的人物,竟要做她田桂女的女婿了?
她们这些姑子在外咭咭呱呱了一阵,只听大门一响,是金豆送那媒人出来了,金氏问了:
“听说这左将军,比当初的黎家官阶还要高
,该不会也来说妾室的罢?”
“夫人的话可不中听,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谁家说妾还使媒人上门的呢,这自然是明媒正娶的,才差我来登门介婚了。”
媒人说完,这门口看热闹的姑子也说了:
“当初黎家的事闹的这么大,谁也知道胥娘不给人家做下妻的,她如今又是食官了,谁还来讨这个没趣。”
金氏被她们这话给呛了一道,假装低头哄了一会孩子,媒人走了,她们还在那说个不停,说这门亲事多好,郎才女貌,情意互通,金氏听了酸溜溜道:
“你们也先别起兴头,想我那大侄女,一心做她的食官,这一年都没相看人家,就算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只怕也不如做官使她上心。”
金氏道,这是可不是她胡诌的,连她那次女,都学了这坏头,成天的说不嫁,总是异想天开的,想做个女官。
金氏自然也盼了,想她田桂女的女儿都做食官了,眼看都比六百石的官阶,比她女婿杜贤都高了好几阶,成日里有个少府的老车夫接送她上下值,她见了,哪有不眼热的,几番和次女季止说:
“别说做官了,你若是真能进了尚方局,做个吃官饷的工匠,我也就拜谢神仙保佑了。”
如今,金氏道:
“我那侄女若不肯,只怕也难。”
“是了,还不知道胥娘是个什么主意?”
刘老姑道,她们可都是见过胥娘的刚烈的,照说当初黎家说妾,于普通人家来说也是个极好的归宿了,胥娘被那样为难,硬是不肯低头。
金氏都悔死了,早知道当初那田啬夫会是今天的左将军,她那时也该卖个好,给他两个蒸饼吃,这样,自家和他也有故交之分了。
就是不能攀亲,那也能找他帮忙,想来女儿做官匠,女婿升官的事,在他这样的中朝官眼里,就是动动嘴,一弹指甲盖的事,越想,越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然巴不得季胥不点头了,否则她那妯娌越发得意了。
“我答应这门婚事。”
田氏一天都在想怎么说服这事,不承想女儿回来,她一说,她就答应了,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甚至还把纳采的日子安排了,
“嗯,就定在元月十一那日,我那天休沐,也不去外头了,阿母和媒人说,就在咱家会见相看。”
到了那日纳采,这巷子里的人都出来瞧热闹了,只见前有四名骑吏开路,后有红轓皂盖,朱漆雕轮的马车,因桑树巷窄长,车不得旋,这车是从交门市的北大街进来的,衬得老街巷都好像贵气了起来。
车后跟了都是腰系红布绸,抬着男家礼物的小厮,他们看了,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对,鹿一对,金漆两石,鱼鳔胶两石,等等。
主要取的是大雁的忠贞诚挚,吉祥成双,如胶似漆的好寓意,还有各样的好酒,都是市面上买不着的,也许是御赐之物。
“这阵仗还只是纳采,不知道的还以为下聘来了呢。”
这一路看的各人乍舌,那马车停在田家门口,只见下来的人身长八尺半,面目英俊,气宇轩昂,这里的人在街上看过汉军回朝,可不都有很深的印象,都能认出来。
后车上被下人搀扶下来的,是个须髯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
“听说左将军父母双亡,这应当是青州族中的什么长辈。”
人群里有的道,庄盖邑这些生平之事,随着他风头正盛,自然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庄盖邑头一次到这里,进了门槛,这院墙边有两畦伺弄的齐整的菜地,转到内里,桑树秋千,黑猫八哥,院里立了五口大缸,应当是她在捣弄的什么粉浆,墙角下还种了一溜不知名的小花。
田氏和他族中的老伯见了礼,这老伯道:
“听闻田夫人有女,柔婉灵慧,仁恕温谨,今备了薄礼,特来纳采见女。”
男家看女,女家自然也看男,田氏打量了这左将军,身长玉立,英貌伟岸,今日来见,穿的是博带常服,比班师回朝那日少了几分从沙场带回来的煞气,不过气场还是天生的冷冽逼人,不像是个好聊天的,可以说说笑笑的随和性子,田氏问道:
“听说你受了箭伤,伤在哪里,可有好些了?”
“晚辈谢伯母关怀,伤在右肩,已然好多了。”
后来吃茶时,还用右手端了茶盏,田氏见状,便放心了,她也怕落下个什么终生的残疾,误了女儿。
聊天中,她也打听清楚了,这左将军也是有爵位的,牧平侯,属于列侯,是二十级军爵里最高的一等,属于贵族爵,能世袭,是高祖时祖先受封的,虽然随着早年的酎金夺爵,被削了许多的县邑,最后就剩下五百户封邑了,但田氏看重的是爵位可以荫护子孙,为后代复身免役的权利,况且,随着他一再的打胜仗,封邑范围也加封到万户了,这可比她老家的一整个灵水县还要大的多!
说实话,也就是女儿也有官身,否则平民见爵是要跪拜的,田氏见他反而对自己作揖,行晚辈的礼,心里也就越发看好了。
后来还听这族中老伯说,纳采的这些大雁、羊、鹿,都是他自己猎来的,是出征前就猎好了的。当时随了帝室别苑狩猎,人家都想着猎虎豹熊罴,以挣威名,随行官员中他最擅猎猛兽,反而一心猎了这些,养在家中,直到今日。
得知他这么早就上心此事,田氏哪还有挑的。
厨房那,除了蚕豆在平安食肆,其余三豆都在那里偷偷的看,她们可不都好奇未来姑爷长啥样,田氏前几日就嘱咐了她们,要穿的干净体面,不得乱跑,在客人面前失了规矩。
凤、珠二个,也听了这样的话,如今在西厢房呆着呢,也从窗户缝里向外头瞅,季珠说:
“是那个田啬夫!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坏,欺负阿姊。”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季珠还记得小时候他鞭挞人的那幕,加上行伍之人气场强大,季珠见了他,心里还是战战的。
她如今十岁了,已经读完了蒙学,在范书师的介绍下,跟了一个先生学医道,就是不知道是娘胎里进补的少,还是小时候没吃啥好的,一直瘦瘦小小的。
田氏每日煮羊乳给她吃,个子还是不显高,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头,初见的都还以为她才七八岁,如今还得踮脚方能够着窗户的高度。
季凤倒是拔节了,身量长挑些,一早穿了田氏新做的体面衣裳,原看了这院里的大雁、羊、鹿这些活物,正乍舌的,听说了这话,道:
“他若敢欺负阿姊,我就拿了大棒子打上门去。”
田氏这里,引人在榻上坐了,说了些话,叫金豆把屋里的小姐叫出来。
照季胥所想,她也一并在外头等就是了,可田氏一定要学那些富贵人家的派头,在堂屋焚香插花,命她在里头矜持等候,这都是秋姑教她的。
等金豆来叫,季胥便出门去了,只见她描了愁眉,面施粉黛,鬓发如丝,梳成了垂云髻,湘妃色裳裙,衬的她犹如清水芙蓉。
其实她心里已有数,这不过是走个礼数上的过场,看了他一眼,坐下吃了茶,感到田氏掐了她一下,便主动的回房去了,后来自然是长辈们交换了生辰八字,各自策告两家祖宗,问名占卜了。
不出意外,她就要嫁人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正文完结】
第211章
田氏信灞桥的马道姑,拿了他们的姓名,生辰八字,去找马道姑占卜了,得出来“泽风摧草木,以柔顺正”的下下卦。
田氏经常来算卦,这卦象按吉凶分五类,上上、中上、中中、中下、下下,一看这卦,急了道:
“马道姑的卦可是算错了,我女儿与当今的左将军,那可是相识于微末,他们的婚事,怎么会是个下下卦呢?”
在她想来,女儿要嫁的可
是高门,怎么也该是个上上或是中上的卦,这也代表吉兆,说明这门亲事可行,一般占出来是中中卦,便要掂量掂量了,何况还是代表凶兆的下下卦。
“再算一卦罢。”她说。
“这可得加钱了。”
马道姑收了钱,很快又另算了一卦,都是这样,后来说:
“你若是担心我的卦不准,灞桥上还有许多术士,找他们算去罢。”
田氏最信马道姑了,然而心里还是犯了嘀咕,事关女儿的婚姻大事,她又到别人那算了,都是不好的卦象,可把她气坏了,还有一个术士说她女儿是财官双美的命格,但夫妻宫受冲,姻亲的卦便显得晦涩不明,田氏听了喜忧参半的。
这不,找到少府外头,见女儿说了此事,季胥听门吏说有家眷来找,只当是什么急事,出来车上见了,一听是这个,说:
“信则有,不信则无,一个卦象而已,阿母别太当真了,该怎样还是怎样。”
“这么说,你还是要嫁他?可这卦象实在令我不安,也不知道左将军那里算出来是什么卦,若也是个凶兆,岂不是有碍你们?”田氏道。
这日,季胥休沐回家,他的车还是等在柳下,命一个骑吏来上前来说要见一面,她便和上次一样,令驾车的邹老伯回去了,自己下车来见。
原以为他要说占卜吉凶的事,不料他说的是婚期:
“算定了两个吉日,一个在今年二月廿七。”
季胥算了算,距今也就一个月了,便问:
“另一个呢?”
“在今年的腊月十六。”
腊月的话,得在年底了,彼时汤官处事多,按预设,今年汤官令也许就要致仕了,她得接替那个位置,那时也许正是才接手的时候,因道:
“还是下个月的日子好,你我也能尽早完婚。”
他们是在他的马车上见面的,这应当是他的私产,比官署的配置要好的多,车厢设褥子,槅子里有古玩珍物,漆案上又设有小炉煎的茶,还有他卸下来的剑。
季胥便跪坐在这软和的大毛褥子上,身后的窗外是渭桥头上的熙熙攘攘,听了这话,他似乎很高兴,将她抱的坐在他怀中,从后头揽了她的腰,侧过头来看住她,问道:
“你是这样想的?”
“嗯。”
季胥点了点头,把手心贴着案上的茶锺,将他一开始倒的热茶喝了一杯,身子暖和了些。
这期间,能察觉出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指腹抹了她嘴唇上的一滴茶水,说:
“你放心,聘礼我早已齐备,下个月成婚,必定也是风光迎娶,不会因时日仓促而委屈了你。”
“好,我信你。”
说定了这事,季胥放下茶锺,起身要走了,被他重新按了回去,问了一句:
“伯母占卜的卦象如何?”
“上上卦,吉兆。”
季胥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这话一出,明显察觉腰上力道重了,他低眸看她的眼神也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暗,沉默片刻,她试着动了动,反而被他抬起脸颊,对着唇珠亲了下来。
一瞬间她好像被强大的气息包围,唇瓣厮磨的变形,口中被粗粝的扫过,就这么被他扣住亲了许久,季胥趁着分开唇瓣,呼吸的一点空隙道:
“阿母在等,我该回去了。”
他靠住她的额心一会,擦了擦她嘴角没来得及吞咽的涎水。
“回去转告伯母,我的卦,也是吉兆。”
说话的声音更加沙哑了。
季胥嗯了声,总算下了车。
此时风气还算开放,男女大防也不严,他们又在谈婚论嫁,同车也正常,因此季胥倒无需避人,只是理了理微皱的衣裙,便回桑树巷去了。
而车内,一段写在竹签上的卦文,也被丢在煎茶的炉子里,烧的猩红,在成为灰烬之前,依稀还能辨别出属于凶兆的字样。
“我就说,总不能两家算的卦都是下等,他那里得了吉兆就好,我也可放心了,日子嘛,虽说赶了点,但确实是个好日子。”
田氏听说了道,既然说定了婚期,近日她也把银豆从平安食肆招了回来,和她一并来赶制女儿大婚的吉服、喜帕等等。
等到了日子,季胥也在官府那里告了五日的假期,在家中待嫁的前夕,田氏从外头回来,钻到房里,从怀里掏出一卷帛书来,说:
“这可是阿母在马道姑那里买来的,素女娘娘的房术图,相传,这素女娘娘可是远古的房中术大师,还教过黄帝呢!我的女儿,你事先学了,等到圆房时,就能少受些苦头了。”
季胥将信将疑的翻看了,只见卷上第一句便是: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里头列图繁多,都是圆房的画像,画旁还注写了一些要略。
比如男女欢娱,事先要熏香沐浴,要抚摸拥抱,使彼此兴奋;爱而喜之,乐而有节……等等。季胥也算是学到了一些新鲜知识。
田氏又与她相商了,选哪两个贴心的丫头,作为她贴身伺候的陪嫁,一并到左将军府的。
“银豆冷静,田豆刁钻,她们两个搭配着,倒合适,尤其这银豆的绣活不错,日后也可给你做鞋做袜。”
季胥想了想,最后还是选了金豆、田豆两个,只因她放心不下田氏,若银豆走了,日常没人看管她,还不成了没笼头的马,做事越发容易出格了,因此说:
“银豆留在家里,替女儿照顾阿母,蚕豆如今的厨艺越来越精进了,她性子也老实,适合在平安食肆,接替我原来的位置。”
食肆那里也新买了可靠的小丫头,蚕豆每日都教她们烧火做菜,因此人手是够的。
“好好好,就依你。”田氏道。
翌日大婚,只见院里各处都是红灯笼,红绸布,吹吹打打的,喜庆非常。
季胥坐在平素起居的东厢房,四周围满了姑子,专门为富贵人家梳头的刘春娘为她梳头佩簪,又有从东市请来的,最会画眉添妆的姑子,都是田氏早就张罗好的,又说:
“快快快!吉时要到了,将喜服换上。”
拉了她到屏风里头换衣时,还往她身上,从头到脚的,妆摩了一种香粉,只听金豆跑进来道:
“迎亲的队伍来了,姑爷来了!”
迎亲的规模极为浩大,骑吏开道,车軿数十,后有骑奴侍从,这一头在交门市北大街,尾巴还在渭水岸畔,撒的满地都是喜钱,附近的看客连连咂舌。
季止忙着捡喜钱,足足捡了有一二百呢,美滋滋的在那里数,
“阿母,你也来捡啊!白捡的还不要?”
金氏早都想扑过去了,又怕事后招了她妯娌的笑话,抱了子腾娥飞两个外孙,站在一边说:
“我可不捡,也就哄哄你们这些孩子罢了。”
院门口,凤、珠两个各执一木杖,拦住大门,对着来迎亲的队伍道:
“要想进门,先受我们的棰杖!”
门口看热闹的对着指指点点:
“怎么是两个丫头?”
“这家只有三个女儿,没有男丁。”有街坊道。
“从来没有丫头拦门的。”
“是呀,瞧瞧这接亲的队伍多少人,你们两个丫头岂能拦得住?”
凤、珠两个听见人群里的议论,越发攥紧了木杖,要守住这扇门了,她们可都是自告奋勇要来拦门的,家里没有男丁,妹妹也能护送阿姊出嫁。
可等到她们的未来姊夫下马来到面前,她们才发觉这人是多么的高大威猛,不禁的被慑的退了两步。
“使出全力,我接受你们的棰杖。”
见这姊夫不避让,且又这么说,季凤想到了阿姊要出门,嫁给他,心中的不舍都化为力气,高举木杖过头顶,一面说:
“呀——看杖!”
便要重重的捶在他身上。
“二姊。”
是季珠轻轻拉了她一下,叫她想起来田氏的话,说是这姑爷右肩有伤,别真的下力,最后忿忿的收了力气,只是轻轻的敲了下。
季珠也是这样,她们哪知道,就算使出全力,于人家也不过是蚂蚁叮咬一般。
这里进门后,又撒下喜钱,不多时,只听道:
“新娘子出门了!”
十里红妆渐渐的离了巷子,待这些街坊都进去吃酒了,连季止也厚脸皮的钻到里头去凑热闹,金氏才抬开脚,捡起悄悄踩着的喜钱来,吹了吹塞到衣襟里,抱着外孙闭门不出了,说:
“攀上这门亲,她田桂女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这不是季胥第一次到这屋子,但还是一次有工夫打量这里,坐在床畔,隔着落下的喜帐,只见这里烧了很足的炭盆、薰笼,边上还有提前备好的手炉、脚炉,金豆把它们塞到了自己手里和脚下,一点寒意也无了。
远些能看到连枝灯上红烛煌煌,墀地盈亮,隆重又喜庆,她起的实在早,枯等时不禁倚着床栏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听见门外有金豆、田豆回话的声音,吱喽喽的一声门响,有进来的靴子响,那高大的轮廓隔着帷幔也越发清晰了。
直到他掀帐而入,季胥先是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应当是宴饮时沾上的,后来感觉他在自己身前站了一会,将蒙脸的帕头挑去,她的视野明亮,可被他罩住了光线,又是昏沉的。
想起了素女娘娘在书上教的,因道:
“夫君,叫水沐浴罢?”
片刻后,他嗯了一句,返身出去命人抬热水进来,在这帐外设了大浴桶,热气氤氲的,
不过只有一个,季胥想了想,说:
“方才等困了,我先洗罢,也好醒一醒。”
叫金豆、田豆两个进来,先将这一室晃眼的红烛熄灭了,落下满室的黑暗,便解衣入浴了,察觉走到背后的鞋响,她问:
“怎么了?”
他没有应答,只是用手,浇了水在她肩颈,水好像也伤人似的,借着外间那对彻夜不熄的红烛渗进来的微亮,能看到她下意识避了,定了定,明白了他的用意,又说:
“我想喝口酒。”
这里间是置了喜酒的,早在送到洞房时,他们便喝了交杯的合卺酒,如今他倒了一杯来,季胥就着他的手,坐着喝了一杯,主动的宽了他的衣,随着他进来,水漫了一地,急遽击拍很快令水凉了下来。听见她说冷,这才托着,抱了进帐中,一把扯过叠好的文彩鸳鸯大被,就这样放了上去,这期间甚至一直没断开,于是连床上的褥子也洇湿了。
夜越深,满室的月光也就越亮了,季胥其实又困又倦了,中途还渴过,他到外间的炉子上倒了温水来喂她,又重新的擒住她来弄,她想起素女娘娘在书上教的,要令其兴奋,想到他才听到夫君时的片刻愣神,又这样称了一声,她视野里的云纹漆床顶果然晃动的好像有了虚影。
“再叫。”他哑声令道。
“夫君……”——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番外会写他们的婚姻生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