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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挑拨

作者:黑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老郎中的现身,像道凌空劈下的闪电,乍然映亮混沌的线索,串联起来所有疑问,抛出一个令人心惊的答案。


    成为海琅王的谋臣前,禅师出身何处,为何能在短短几年内,聚集起数万教众,他对羲和与望舒的了解,从何而来,这一切,都在此刻有了答案。


    而乌铎在刑场说过的话,也闯入她脑海:解玄曾被老教首驱逐至大梁,在江家设坛讲经,结识江别鹤。而江家增他珍贵经文,助他在边地建立根基,得以返回王城,夺得教首之位。


    答案,其实已昭然若揭。


    “你误会了他,”老郎中大惊失色,辩解道,“他从没想过害你,一切都是为杀武安侯,为给你、给皇后报仇,公主!”


    “你叫我公主,”乐绮眠视线下移,在那只给她配过无数解药的掌间逡巡,“那他与海琅王逼死皇后时,便忘了,她膝下还有位公主?”


    闻师偃与解玄初次交涉时,解玄为获取他的信任,便将身份告知了他。老郎中和他谈及解玄没有顾忌,不料乐绮眠会在此,此时后悔万分,却无计可施!


    “海琅王父子要收江家兵权,皇后之死错在二人,他也无力回天,”老郎中忙不迭说:“这些年,他一直暗中护着您,白马河之战您还记得?那是为杀乐家父子,鬼鹫兵未伤您分毫,正是他下的命令!是他将您托举成了眉心簪——啊!”


    血珠飞溅,玉钩贯穿老郎中右掌,钉入地面!


    乐绮眠居高临下,轻轻转动剑刃,翻搅出令人牙酸的血肉撕裂声,极温缓地说:“答非所问。”


    老郎中冷汗密布,不断抽搐:“属下绝无欺瞒,教首当真为您谋篇深远!您怨恨他将郡王之死推给乐家,可郡王毒发前,他本打算将您从官船带走,是肃王打乱了计划!”


    记忆不断浮现,那年从官船上将她掳走的匪徒,竟也是解玄。可带走她又如何,在将伪造的书信送往御史台时,她就没有活路可言。


    “他大可以告知我真情,我未必会拒绝杀郡王的提议,”乐绮眠的笑渐深,可某种苦涩的东西不断涌入胸腔,嘲弄着她为逃离禅师而做的挣扎,也是他棋局中的一环,“如果当真为我,流放三年,他为何从未出现?”


    老郎中颤声说:“可因为那块令牌,您已免遭许多灾祸。您信任肃王,但您流放时,肃王扶摇直上,享尽功名富贵,可曾有一刻,念及过您?教首他......”


    疼痛让他面如霜打,乐绮眠抽出玉钩,却对他的回答感到厌倦:“这些漂亮话,留给他的教众,我只问一件事。”


    烈焰熊熊燃烧,灰烬打着旋飞落。她站在火海中,裙边即将被吞噬,可她依旧冷静,几乎到了冷酷的地步。


    老郎中忽然感到一点恐惧,无端从她身上看到禅师的影子。可实质上,两人琉璃般的黑瞳确有三分相似,都在秀美纯净的外表下蕴藏着蛇的恶意。


    乐绮眠说:“闻师偃要在统军司设伏?”


    老郎中道:“是......国相垂死,他想杀肃王。”


    乐绮眠说:“准备一身行装,带我入城。”


    老郎中色变:“不可!闻师偃在王城设下天罗地网,即便是您,入城后也难以支应!”


    乐绮眠甩去剑上新血,不在意地笑了笑:“你今日对我和盘托出,以为还有活路?”


    老郎中仅存一丝奢望:“属下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您不能、不能救肃王!来日泽州为他所掌,他只会比闻家更棘——”


    乐绮眠道:“谁说我要救他?”


    老郎中一愣,不解她何意,就见乐绮眠眼眸微弯,恶劣地说:“如果他重蹈闻家覆辙,我会亲自抓住他,关起来。”


    说完,用马鞭捆上老郎中的双手,踢开一扇门,将人推了出去。


    “呼——”


    腐朽的梁柱抵不过烈焰,在嘈杂声中轰然倒塌,那些书卷很快化为灰烬,弥散在空中。大火引来路过百姓,乐绮眠快速带上老郎中,消失在门外。


    在做下前往统军司的决定前,她想过是否叫上乐斯年,但乌铎曾说,教首有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又看到那张画像,某个荒诞的猜测从脑海浮现,让她犹豫片刻,还是独自翻上前往王城的战马。


    如果猜测属实,那么乐家收养她,从一开始就别有用心。


    那么乐斯年,可知情?如果知情,这些年,又是以何种眼光看待她?


    为那一日,她蛰伏到如今,承受不起任何失败。她不能、也不敢赌,再经历一回被禅师喂下望舒般的背叛,她还能重新站起。


    ***


    有老郎中带路,乐绮眠在统军司军会前的一日,赶到了王城。


    路上,她从老郎中口中得知,闻师偃以解玄的下落为饵,引傅厌辞单刀赴会,信件发出后,便在王城设下重重封锁,意在血洗嘉和三年,被乌铎师徒击败之耻。


    “那日,”乐绮眠坐在马车内,看向双手被缚的老郎中,“你为何会出现在乐家私库?”


    老郎中这几日被她关押,除了餐食如常,不得离开马车半步,有些浑噩道:“平日属下负责联络闻家,将肃王从青鹿崖引走的主意,也是属下转告闻师偃。然而,他发觉我等想要肃王的命,以此勒索属下,要看那本账簿。”


    乐绮眠点头,想起一件事:“解玄为何知道私库的存在?”


    老郎中没说话,过片刻,才叹一声:“私库已被烧毁,再追究无益。公主,您要知道,城门设有箭阵,巷弄布有伏兵,统军司内更是兵甲重重,闻师偃铁了心要肃王有去无回,您何苦?”


    乐绮眠目光灼灼:“果真是你。”


    他在军中资历极长,熟悉乐承邺,解玄在岑州的教众又无孔不入,前三年,她与乐斯年流放在外,无暇顾忌私库,二人想摸清位置所在,只需花费人力与时间。


    “解玄让一万乐家军死在白马河,里面不乏你相熟之人,”乐绮眠牵起嘴角,眼底却没有笑意,“你为他收服人心殚精竭虑,何苦?”


    现在私库被烧,账簿下落不明,再没有其他渠道,能查清曹病已与解玄口中那件讳莫如深之事。


    老郎中道:“王侯将相,谁的脚下不是累累尸骨?要成大业,这是必要的牺牲。况且您若知教首的苦衷,便会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乐绮眠说:“那你倒说说,他有什么苦衷?”


    老郎中欲言又止,最后缓慢握拳,仿佛借此积攒勇气:“您应当看到了那张画?画上那名鬼鹫女子,是将教首养大的日月教信众,但画上夫人,才是......”


    “下车!”突有闻家军在外高喝,“入司须得搜身!”


    前方高墙巍峨,朱门开阔,匾额上书金字“统军司”,持刀戴甲的闻家军构成铁灰的屏障,拦下过往所有车马。


    “统军司已到,”乐绮眠说,“先下车。”


    老郎中只得止了话音,乐绮眠换上侍女的行头,将玉钩藏在宽大的裙摆下,先随对方入司。


    时隔三年重返统军司,她对道路仍有印象,又有老郎中在前开道,不多时,进入会客堂,将自己隐入侍女当中。


    闻师偃已经入座,闻家将领坐于两侧,面前摆有酒案馔肴,一切与寻常酒宴别无二致,唯独堂中央,数名身着教袍的鬼鹫人被锁链束缚在地,最前方那人像具苍白枯瘦的骷髅,正冷森森瞧着众人。


    “肃王决不会来,”那人嘶哑地说,“他不是为一桩陈年旧怨甘愿冒死之人,闻家小儿,你的算盘注定落空。”


    闻师偃似乎很熟悉此人,轻笑道:“恰恰相反,他一定会来。因为他对解玄的杀心无人可挡,若能杀他,他只怕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人讥声说:“他一介数典忘祖之辈,绝无可——”


    “肃王到了!”有闻家军疾步跑来,高声说,“二将军,他未带一兵一卒,进了司门!”


    那人一怔,随后脱口道:“不可能,他不会自寻死路!”


    但在闻师偃隐约带着笑意的抚掌声中,两列兵甲在湿冷的长廊间开道,行经之处铁马叮当,一道冷峻孤拔的身影穿过兵丛,在阵阵清鸣中步入会客堂,铁甲漆盔裹挟着潇风晦雨,令在场之人都感到了无形的压迫。


    闻师偃笑容不改:“肃王殿下,你终于到了。”


    那人推下头盔,军服与露出的脸构成对比鲜明的黑白二色,却无人敢抬头细看,因为他神色冷漠,暗藏锋芒。


    那名鬼鹫人惊愕瞠目:“不......你为何会来?你为何会来?!”


    闻师偃对他的来到毫不意外,随和道:“肃王殿下三年前在此地折我一手,助反贼乌铎攻克王城,野心昭昭,本该治罪。陛下不追究,是需你为太子压制闻家,然而闻家一旦败落,你的死期也将至。因而臣想与你做一桩买卖,让你我都活下来。”


    傅厌辞在众人的注目中入座,只说:“你要什么?”


    闻师偃道:“军粮一案,轻拿轻放,共谋生路。”


    傅厌辞没有直接应答,而说:“你知道解玄在何处。”


    闻师偃从善如流:“当然,否则臣何来与肃王殿下交易的底气?臣可以告知殿下,他现在何处,以及使臣从斗珠宴带走的女子众多,他为何独独谋害你与迦楼罗。”


    他轻轻抚掌,就有闻家军揭下那些鬼鹫人的斗篷,形如骷髅的那人也被拖到闻师偃脚下,被迫跪倒。


    “这些,是曾主张处死迦楼罗,给殿下打下罪印的教众。领头那人,是殿下在泽州一战见过的紧那罗。共谋一事,只要殿下点头,”闻师偃手捏折扇,分外诚恳,“教众随殿下处置,臣绝不插手。”


    紧那罗大骂:“闻家小儿,你竟这般天真!傅宪与闻家孰强孰弱,他岂不知?你要他为几个教众倒向闻家,岂非白日做梦?!”


    傅厌辞的权柄源于天狩帝,与闻师偃交易,等同自毁根基,为除掉昔日仇敌,确然不值当,可就在教众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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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目光中,傅厌辞淡淡道:“还有解玄。”


    紧那罗脸色骤变:“你......你疯了?”


    其他教众也吃了一惊,无不诧异,傅厌辞却冷静平和,好似理所当然:“余粮由你取回,三日后,我要在王府见到解玄。”


    闻师偃本以为要反复周旋,不想他会一口应下,但欣然道:“自然,但他现距王府百里,要殿下宽限几日。来人,先将几人拖下去。”


    “你肃王与我有何区别,凭何杀我几人!”紧那罗被带刀的闻家军拖行,不由挣扎起来,“教首是害过你与迦楼罗,可你杀过的人,岂比他少半个?!”


    傅厌辞是御卫指挥使,奉君令诛杀罪臣,指责他滥杀显然有失偏颇。在座将领皆不以为然,只有闻师偃眼底闪过暗芒,正要派人拦下紧那罗,那人已扬声道:“当年宫城一战,教众被追兵逼至城下,是你关了城门,眼睁睁看着数千人死在闻家铁蹄下!鬼鹫覆灭,你功不可没!”


    “啪。”


    闻师偃合拢折扇,笑眼渐淡:“还在这里听他胡言?拖下去。”


    紧那罗死死攥住锁链:“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报复教首的,就是你肃王,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这桩事过去多年,亲历者又大多已葬身鬼鹫之乱,只有侥幸存活的紧那罗,记得那噩梦般的景象——那日,闻家父子攻破外城,傅厌辞带兵退入宫城,等待救援,但许多教徒被困在宫城下,沦为人质,只得拼命拍打城门,乞求活命,可直至双掌血肉模糊,傅厌辞都无动于衷。


    闻家军因久攻不下,积攒了数日怒火,宫城下沦为铁骑肆意屠戮的血腥炼狱。为了生存,教众疯狂涌向城门,下方的尸首不断堆积,逐聚成塔,将旁人推挤至高处,却像困在笼中、涌动的蚁群,谁也无法挣脱。


    最后,被闻家杀死的反而是少数,大多数教众,都死在了踩踏与碾压的过程中。


    但这不是最令紧那罗胆寒的,真正让他嫌恶又恐惧的,是傅厌辞全程站在城楼上,漠然注视着教众被踏作烂泥,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想活命,你该求一求我二人,诋毁到闻家头上,”闻师偃失去耐心,那抹笑消失,眼神渐锐利,“任是闻某,也保不了你。”


    闻家军抽刀,割向紧那罗颈间,他看向始终置身事外的傅厌辞,濒死之际,双目迸出森冷的光:“但无妨,教首很快会如当年般,夺走你的一切。你在调查武安侯之女对不对?你可知,她已承诺助教首杀你!”


    被当众揭出宫城一战中虐杀同族的举动时,傅厌辞没有特别的反应,但听闻此言,忽然抬起一手。


    闻家军的刀微微停顿,没有割开紧那罗咽喉,只刮破一层皮肉。


    “哈......原来你也怕死?”紧那罗猛咳几声,捂住流血的脖颈,“可惜你不知,三年前,教首本打算将她从官船带走,让她免受流放之苦,是你扣下她,她才意外担下罪名!她若知此事,定让你生不如死!”


    带走过乐绮眠的,只有那名白衣匪徒。意味着早在数年前,解玄就盯上了她。


    傅厌辞突然想通一些事,但面上未露分毫,仍旧道:“带去何处?”


    紧那罗说:“那不是你该知晓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她与教首的联系远比你想象的紧密。不信,可以问一问她,她刺杀郡王,回京接近你,从而拿下曹病已,除因立场相左,是否别有目的?”


    常人都能听出,他在有意挑起傅厌辞的情绪,这么说也不啻于寻死,可对他而言,除了言语,已没有能刺伤傅厌辞的武器。


    于傅厌辞,言语应是最无用的武器,而紧那罗说完,寂静果然弥漫在席间,傅厌辞的神色一如往常,没有特别之处。


    “一派胡言,”一旁的闻家将领却无端毛骨悚然,如坐针毡,“还让他废话!快带下去!”


    傅厌辞忽然掀起袍摆,越过将领,朝紧那罗走去。


    将领一怔,背后瞬间蹿上一股寒意:“肃王殿下,您何必亲自——”


    紧那罗的目的达到,那摄人的压迫感随着傅厌辞沉缓的步调,压在每个人心头。一瞬间,宫城一战中让日月教化为尸山血海的修罗厉鬼,仿佛重现在众人面前。


    “哈......哈,”紧那罗失声大笑,终于如愿以偿,迎来让他解脱的死亡,“被背叛的滋味如何?你这等杀孽深重之辈,怎敢奢望有人爱重于你?你活该丧母丧师,活该被打上罪印!你杀旁人,终有一日也为旁人所——”


    但就在傅厌辞距他仅有几步之遥、即将扼住他的咽喉时,一只手伸出,轻轻拉住他的衣摆,一道慵懒、带笑的声音从堂中响起,带着几分轻慢。


    “殿下这般聪明,岂会轻信几句谗言?”


    那动作没有任何预兆,可傅厌辞脚步停顿,像被摸到尾巴的凶兽,忽然定在原地。


    “对嘛,”乐绮眠戴着面幂,在他缓慢转头的动作中,屈指勾住他下滑的刀鞘,“不要信他,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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