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槊虽然松开了手，但目光像链子一样，始终缠在丹红身上。
连吃饭的时候都不肯松懈。
用完膳，更是丹红去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在这晴天白日里倒像个哀怨的幽魂，怎么甩都甩不掉。
丹红在院子里绕了几圈，见甩不脱他，跺脚怒瞪着他：“你的公务处理完了？”
王槊不语，只一味地盯着丹红。
看他的态度，那八成是没处理完，估计中午是撂下公务回来和丹红吃饭的，结果正好撞上丹红逃跑，现在更不愿离开。
“我不过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待不惯。”丹红倚着朱漆的廊柱，睨了眼王槊，“你再和我耗下去，当心陛下使人来拿你。”
王槊单是目光闪了闪，神情无半点变化。
丹红知道拿陛下唬不住他，王槊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今日竟这般发狂，不管不顾的固守在她身侧，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了哪门子天条，叫向来明智审慎的王使安如此做派。
可分明她才是苦主！
丹红想想便觉得生气，下颌绷得发紧，抬眼似冰棱样刺向王槊，冷声道：“王槊，我最讨厌受人拘束。”
王槊垂下眼，依旧一言不发。
丹红扭头就走，不出所料听见身后已经尽量放轻的脚步声。
她猛地止步，在如影随形的王槊尚未及时反应过来，就突然转身揪住他的衣襟，拽着他的上半身往下压，迫使这个高大的身影向她俯首躬身。
“你烦不烦！”
王槊不吭声也不反抗，任由丹红撒气。
只是目光依旧坚定固执地缠着丹红，半点不肯松懈。
丹红的五指收紧，恶狠狠的模样好似随时要勒死王槊。
不过她的视线往下一瞟，手中的力道忽然放缓了些。
指尖上移，轻轻抚弄着他脖颈上换成黛绿色的绸缎，带着几分讽意的笑声传到王槊耳中。
丹红又打量着王槊这身装束。
领口露出的半截里衣，看着比上午那身颜色稍浅。
他的衣物一贯款式简单，色调相近，明明全身都换了套衣裳，却是乍一眼看不太出来。
也有些原因，在于丹红正处气头上，没注意他衣饰的差别。
“怎么连里衣都换了？”丹红挑剔的目光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片，从微眯的双眼中推出来，一寸一寸剐在王槊的身上，目光停留的地方，都无端泛起一股羞惭引发的火辣。
她的嘴角冷笑不变，手指已然抚上王槊干燥洁净的下颌，压在短短的胡茬上：“口水从领口里流进去了？”
王槊依旧沉默，只是腮帮子绷紧。
丹红继续漫不经心地揉搓着只有凑得足够近才能瞧清的胡茬：“那有没有洗澡？不会就换了身衣裳，臭烘烘的匆匆赶去官衙吧？”
“……洗了。”王槊终于开口。
不过吐出这两个字，他又继续闭口不言。
“那你可真是够忙的呀。”丹红笑出声来，“今早在府上与你议事的同僚，在官衙里看到你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你换了身衣裳？他们有没有猜到你这个坏狗叼着玩具在花园里不停流口水？”
王槊双眼微阖，黑压压的睫毛盖住眸中蒸腾的水汽。
不过丹红摩挲的地方已然热得能烫掉她一层皮。
丹红捏着他系在脖颈上的绸缎轻蔑一笑：“要么你辞官藏进我的璇英园，我给你这个项圈上栓条链子。也不必麻烦时时换衣裳，装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出去见人了。”
离得太近，丹红能清晰听见王槊悄悄吞咽的声音。
——他心动了。
丹红的直觉几乎是在听到这个动静的同时，就断然给她这样一个无端的结论。
她嗤笑一声，收回手，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什么话都没有留下，转身离开。
没过一会儿，身后又传来追上的脚步声。
丹红再没转身，一头扎进王槊给她布置的“金屋”里，拢着柔软的驼绒毯子，美美睡一个午觉去。
自然，王槊是没机会进屋的。
他在门口站立片刻，招来府上管事，吩咐他在这间屋子的每一处门窗都安排人看守，丹红若是醒了外出，至少要有四个人紧随其后，无论如何都不准放她一个人四处行走，府上人手不够就再去聘请、租用，并给管事拨了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资金供他在王槊离府时取用安排。
惊得管事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一交代完毕后，王槊才三步一回首的离开将军府，去处理他耽搁已久的公务。
于是丹红一觉睡醒，终于有了几分被囚禁的实感。
她也不气不恼。
这些人只是奉命行事，和他置气甚至大吵大闹实在没有必要。
丹红任由一群人在身后跟着，径直入王槊书房去。
书房要地，府中下人轻易不敢踏足，于是纷纷守在门窗外，丹红便是插翅也难逃。
不过丹红暂时没在想逃走的事。
她没去翻看军务政要，只打量着王槊书架上摆放的书籍，多是些军书纪要，她不感兴趣。
丹红便召来管事，使他去买几本书供她打发时间。
管事刚刚得了一笔巨款的限度，别说买几本书，就是把整个书肆买下来都绰绰有余，遂笑着询问丹红要什么样的书。
“游记、话本这类吧。”丹红沉思片刻，又笑着补充，“兼一本《相犬经》。”
管事纳闷丹红怎么忽然要看这种实用枯燥的书籍。
他转念一想，也许是县主想养狗了。
莫都的贵女夫人饲养些小猫小狗都是寻常，虽然县主提这茬提得突兀，但她若是生出养什么小动物的念头，那便是有在此安家的想法。
于是管事不仅替丹红买回她要的书籍，还在晚间王槊回府时，兴冲冲向他禀告此事，并询问王槊是否要去莫都的狗场为县主挑选一只可爱懂事的狗仔。
岂料王槊闻言，并未流露出喜悦的神情。
他反而沉默半晌，才神色莫辨地吐出一句：“不必。”
管事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主家既然如此发话，他不得越俎代庖，只得放下这个念头。
王槊从下人口中得知丹红此时正在书房。
他回来得晚了些，丹红已经用过晚食，这会儿在灯下夜读，书中的内容引人入胜，她都没注意到王槊放轻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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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投在书页上的光更亮了。
丹红立刻合上书抬头，看向不远处站在灯前的王槊，他正将灯罩放回原处。
发现丹红在看他，王槊抿抿唇，道：“灯光暗了伤眼。”
但王槊替她挑灯后，丹红反而不愿继续看了。
她将案上几本杂书收拾好，挟着书往外走。
王槊便提起灯紧随其后。
因将军回来，那些跟随丹红的下人纷纷退避。
很快便只有他们二人一前一后行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王槊快走几步，赶到距丹红半尺的身位，使灯光能完整照亮丹红身前的一片土地。
丹红忽然脚步一停，侧目看向远处：“那是什么？”
王槊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数丈远的地方有一道黑影在晃荡，他心中一紧，立刻将丹红护至身后。
丹红戳了戳他的胳膊，使唤道：“你去看看。”
二人都清楚那东西八成不是人，但这夜间视野里突然冒出个这样的玩意，心里总叫人不安。
王槊将手中的灯递给丹红，便打算去看个究竟。
丹红却不接，严肃地说：“你比我更需要它。”
王槊虽神情不变，心下已然似淌过甜丝丝的蜜一般。
他执灯过去，走到近前时，才发现是一个大风筝挂在树枝上，随风飘荡。
再一转身，小径上哪还有丹红的身影？
那几本书整整齐齐垒在地上，像是沉默的旁观者。
知道自己是上当受骗的王槊攥紧了提灯的把手。
丹红又在大门口被堵个正着。
她神情自若地看向王槊，笑着指了指如临大敌的守门人，对王槊道：“有他们在，我能往哪儿跑？”
王槊却再次将灯递到她面前，轻声道：“你没有带灯。”
夜太黑，小心摔到。
丹红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一时间五味杂陈。
风筝是她下午找人陪她玩的时候，故意挂上那边树枝的，她不许人取，自然无人违背。
她给王槊下了个套，想吓一吓他。
可今天白日刚因丹红出逃之事已成惊弓之鸟的王槊，再次被愚弄后却无丝毫恼怒，反而只关心她的前路是否安全。
丹红终于接过这盏灯，悠然转身往住处去。
结果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果然还是惊弓之鸟。
等到了房门前，丹红已经推门进去了，王槊还没有止步。
丹红的手掌在门框处，抬眼看向半只脚已经踏入屋内的王槊，心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似笑非笑地问：“做什么？”
王槊顿了下：“不做什么。”
丹红嗤笑一声，作势要狠狠把门摔上，王槊却是一副把腿夹断了也不退的架势。
门扉半阖，终于停在王槊身前。
丹红收回手，气鼓鼓往里走。
“我的书呢？”她头也不回，没好气地嚷道。
“收拾到书房里了。”王槊沉声道。
丹红瞟了他一眼，见他堂而皇之地站在屋内，瞪向他：“你要做我的床头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