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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风骨(上)

作者:清末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子时的梆子声覆盖皇城,沈纤云拢紧斗篷,贴着宫墙阴影疾行。怀中令牌硌得心口发疼,包裹里的夜行衣已被冷汗浸湿一角。西华门外的老槐树下,一道灰色身影如鬼魅般静立。


    “大师。”沈纤云压低声音,将令牌递出。


    月光下,明镜的脸苍白如纸。他接过令牌时,指尖不经意擦过沈纤云的手腕,两人皆是一颤。时隔多年,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样近。


    “现下侍卫换防,后半夜守备松懈。”沈纤云别过脸,指向西侧小门,“进入诏狱后只有一刻钟时间,要快些找到郑大人,千万不要耽搁太久。”


    明镜喉结滚动,僧袍下的手微微发抖:“替贫僧多谢六殿下。”


    “殿下染了风寒,眼下高烧不退。”沈纤云声音哽咽,“你只记得快去快回便可。”


    一阵寒风卷起枯叶,明镜的身影已消失在宫墙拐角。沈纤云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指尖冻得发麻才转身隐匿在泛着黄叶的竹林里。


    诏狱的石阶湿滑黏腻,像是被无数囚犯的血泪浸泡过。明镜跟在陆延芳身后,每下一步,腐臭味就浓重一分。


    “当心脚下。”陆延芳提着灯笼,昏黄的光照出石阶上黑褐色的污渍,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留下的血迹,早已渗入石缝,与青苔融为一体。


    两侧牢房里,隐约可见扭曲的人形。


    左边第三间,一个枯瘦如柴的囚犯被铁链吊着,双臂脱臼般垂落。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露出两个血淋淋的空洞——眼珠早已被挖去,只剩下腐烂的窟窿。


    “水……给点水……”他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干裂的嘴唇蠕动着,露出几颗发黑的残牙。


    更深处,有人蜷缩在角落,身上的囚服已经烂成布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溃烂的脓疮。老鼠在他脚边啃食着什么,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声。


    “那人犯了重罪。”陆延芳低声道,“是上月送进来的,已经疯了。”


    明镜的指尖微微发抖。


    火把的光摇曳不定,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恶鬼。石阶尽头是一扇生锈的铁门,门上的锁链粗如儿臂,锁孔里凝结着黑红的血垢。


    “今日二殿下亲自来求情,下官不得不给殿下面子。”陆延芳压低声音,腰间钥匙串叮当作响,“可诏狱是什么地方?赵无庸的眼线遍布各处。”他忽然停下,警惕地环顾四周,“守卫都已被下官打发去喝酒,眼下暂且都是下官的心腹,但最多只能待半刻钟。若是被闲杂人发现,你我都逃不过惩戒。”


    陆延芳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时,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让人牙酸。


    “吱呀——”


    铁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像是腐烂的肉混合着排泄物的气息,呛得明镜几乎窒息。


    “郑大人在最里面。”陆延芳的声音压得极低,“半刻钟,不能再多了。”


    明镜点头,踏入这人间地狱。


    这里没有光,只有永恒的黑暗与绝望。


    郑临光蜷缩在牢房角落,白发结满血痂,像一团枯死的蓬草。曾经执笔批阅奏章的右手,如今只剩拇指、食指与中指。是行刑者特意留下的,好让他能勉强握住认罪书的笔。


    铁链穿过他肩胛骨的伤口血肉模糊,暗黑色的血顺着囚衣下摆滴落,在潮湿的草席上积成一小滩。左腿的断处用脏布胡乱缠着,隐约可见蛆虫在腐肉间蠕动。


    对面牢房的人突然狂笑起来:“老贼!没有人指使本官!是你引得民愤四起!本官这是在为民除害!杀了我……杀了我……哈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化作痛苦的干呕。


    “先师!”明镜扑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血污斑驳的石板上。冰冷的触感从皮肤渗入骨髓,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痛楚。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年的文华殿。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郑临光执戒尺的手上。老人一袭朱红色官袍,银线绣的獬豸在袖口熠熠生辉。


    “诸位!”戒尺敲在案几上,惊得喧闹的学堂瞬时安静了下来,“《谏太宗十思疏》背到哪了?”


    坐在下面的皇子公主和宗亲们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为臣者当如魏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铁链哗啦作响,郑临光抬起头,满脸血痂中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下一秒,沉重的镣铐狠狠砸在明镜面前,碎石飞溅。


    “学生无能……”明镜颤声道。


    郑临光缓缓抬起那张满是血痕的脸。他的嘴唇干裂溃烂,嘴里空空荡荡,满嘴的牙竟然全被拔光,牙龈上还凝着黑红的血痂。那双曾经睿智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却依然亮得惊人。


    他拼尽全身力气,猛地挥动铁链砸向明镜!


    “铛——!”


    铁链在明镜面前三寸处重重砸落,郑临光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字字如刀:“滚!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还敢进来!滚啊!”


    他剧烈咳嗽着,血沫从嘴角溢出,“若是再不滚……不等丞相的人发现你……老夫先亲手杀了你!”


    明镜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污浊的石板,泪水混着血水在脸上蜿蜒。


    见昔日的学生毫无动静,他喘着粗气,铁链哗啦作响:“老夫自知时日无多……此次入京便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他的目光突然柔和下来,“不必冒险前来探望……老夫所求……皆已实现……”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郑临光猛地绷紧铁链,声音又恢复凌厉:“快走!永远不要踏足这种地方!”


    “学生无能……不能救先师出去……先师可还有什么嘱托?”明镜哽咽着问。


    郑临光忽然笑了。他望向牢房高处那方寸铁窗,月光漏进来,照在他残缺的手指上,那里用血画着个歪斜的“死”字。


    “愿四海升平,稻粱丰盈。”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仿佛回到当年尚书房讲学时的铿锵,“愿陛下明察秋毫,辨忠奸于朝堂;愿百姓安居乐业,免赋税之苦,愿……”


    铁链突然绷紧,郑临光用尽最后力气在明镜掌心划下三个字,随即猛地将他推开:“走!”


    明镜踉跄着退出牢房,最后一眼看见老人挺直佝偻的背脊,如青松般立在血泊中,就像当年执掌御史台时,在太极殿上力谏昏政的模样。


    诏狱外,夜风裹着寒冷的清冽扑面而来。明镜大口喘息,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里的腐臭都吐干净。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抬手去擦,却抹了满手血污,不知是陈旧的,还是新的。


    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却仍冲不散喉间那股腐血与绝望的腥气。


    不远处的槐树下,一个瘦削的身影正焦急徘徊。沈纤云单薄的素色斗篷在风中翻飞,像只随时会被夜色吞噬的蝶。


    “大师!”她疾步上前,却在看清明镜满脸血泪时猛地捂住嘴。月光下,他衣衫前襟沾满暗红,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郑大人他......”


    “明镜已死。”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在下是永安十二年被宋蕴璋之子顶替了新科状元之位的,原大理寺少卿周砚声。”


    沈纤云的泪倏然落下。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到他面颊时生生停住。那个曾经风华正茂的少年,如今眼里尽是血丝与风霜。


    “砚声……”她哽咽着,终于唤出这个藏在心底多年的名字,“你终于……回来了。”


    远处传来五更梆子声。周砚声望向宫城方向,曙光正一点点蚕食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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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阳宫内,鎏金熏笼里的炭火早已熄灭。商芷深陷在锦被中,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兰烟第三次换下她额上帕子时,丝帕依旧烫手得骇人。


    “殿下……”小宫女颤抖着捧起药碗,褐色的药汁顺着商芷嘴角滑落,打湿了绣着团花的枕巾。


    兰烟急得眼眶发红:“再去煎一副来!”


    珠帘突然哗啦一响。沈纤云带着一身寒气闯入,药箱上还沾着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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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的冷霜。她快速检视太医开的方子,眉头越皱越紧,方子太保守,根本压不住这来势汹汹的高热。


    “取黄芪三钱,紫苏叶五片……”她边写新方子边吩咐,“再拿烈酒来擦身。”


    药炉上的陶罐咕嘟作响时,沈纤云用烈酒浸湿帕子。当擦到商芷手腕那道狰狞鞭痕时,昏迷中的公主突然呓语:“玉露……冷……”


    兰烟再也忍不住,泪珠砸在锦被上。那个总爱偷藏点心的小丫头,再也不会蹦跳着来说“殿下趁热吃”了。


    天色将明时,商芷的呼吸终于平稳些许。沈纤云探她额头,灼热已退去七八分。兰烟瘫坐在脚踏上,这才发现自己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你去歇着吧。”沈纤云拧干帕子,“我守着殿下。”


    兰烟摇头,通红的眼里满是执拗:“玉露不在了,我得更仔细些……”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乌鸦刺耳的啼叫。两个姑娘不约而同望向窗棂,那里不知何时落了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歪头盯着室内,喙上沾着可疑的暗红。


    商芷在梦魇中辗转。


    寒风呼啸的楼兰王宫,琉璃瓦上覆着厚厚的雪。她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看着江楼月湛蓝色龙纹靴尖溅起的雪粒子,那上面还沾着血迹。


    “昨夜她在你宫中用膳,回去便见了红!”江楼月的声音比雪还冷,“你还有什么可说?”


    商芷仰起头。他逆光而立,轮廓被殿外的雪光镀上一层银边,俊美如神祇,也冰冷如雕塑。


    “妾身无愧于心。”她轻声说。


    江楼月突然俯身掐住她下巴,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东轲姝月是楼兰明珠,贵族们视她如左眼!你竟敢——”


    “那我的孩儿呢?!”商芷猛地挣开他的手,指向殿外那座小小的坟冢,“两个月前,她推我入冰湖时,王上可曾这样质问过她?!”


    这句话像刀子般劈开凝固的空气。江楼月瞳孔骤缩,随即怒极反笑:“原来如此……孤当你只是任性妄为,实则心地善良,没想到看走了眼,孤的王妃竟蛇蝎至此!”他转身厉喝,“即日起,王妃禁足三月,宫务交由姝月夫人掌管!中原使者来访,不得相见!”


    他明知道父皇念她思乡之苦,今岁特地派来的是广平王,竟狠心不让她去与皇兄相见。


    寒风卷着雪沫扑进殿内。商芷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在王上心里,东轲姝月也是明珠,如左眼一样重要吗?”


    “是。”他没有回头。


    “王妃不要!”


    “王妃!”


    玉露和兰烟的尖叫几乎刺破耳膜。江楼月霍然转身,只见商芷手中的金簪正正插在左眼上!鲜血顺着她瓷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在地板上绽开刺目的红梅。


    “既然王上疑心……妾便赔她孩儿性命……”她疼得浑身发抖,却倔强地仰着脸,“王上可要为我的孩儿做主!”


    江楼月脸色瞬间惨白。他一把抱起摇摇欲坠的商芷,掌心触到她后背的冷汗:“你疯了吗?!”


    商芷在他怀里轻笑,染血的金簪当啷落地:“姝月夫人是王上心尖上的人……不知妾身如此……够是不够……不够的话……王上将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江楼月……江楼月……”


    商芷在梦魇中呓语,冷汗浸透了素白中衣。她苍白的唇瓣不断颤抖,仿佛又回到那个剜目明志的血色雪夜。


    突然,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冰冷的手指。那温度灼热得几乎发烫,与梦中江楼月抱着她时如出一辙。


    “我在。”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商芷在混沌中挣扎,额上传来微凉的触感,是有人用浸了药的帕子轻轻擦拭。


    “江楼月……”她紧闭的眼角滚落一滴泪,"我恨你……”


    那只握着她的手微微一僵。


    片刻的静默后,她感到有人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耳际,带着熟悉的柏子香气:“我来爱你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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