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下宝音绷紧脊背,屏息静听,忽觉其中一人声音颇为耳熟,可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起是谁。门扉响动,似乎有一人离开,剩下一个矗在门前,细凝屋内陈设,既不出声,也不走动。宝音指尖死死掐住指腹嫩肉,阖目凝神,不敢发出一声响儿,更不敢乱动一下身。
等到门外再无半分响动,郑伯益才缓缓抬眸睁眼,细观屋内六具尸体。
共十人,仅死六人。郑伯益眯眼,厉芒尽显:“才死了六个啊。”
今晨小厮自雀音阁外回来,告他崔氏女死于火后,现已被崔承戟移送府衙准备验尸。他便知无论“崔氏女死于火后”的论断是真是假,今夜都得来一遭靖州府衙了。
死人无法开口,却能说话。昨夜他太自负,以为这火能烧灭雀音阁所有,便扬长而去,不曾想崔承戟提前回来,真让他救人出来。没有被火烧烂的尸身,必定会残留线索。如今唯有毁尸,才能教尸体们彻底闭嘴。
郑伯益躬身作了个揖:“诸位往生极乐,这厢得罪了。”
宝音咬牙闭眼,这暗哑声音似乎就在她耳畔。二叔说,凶手奸邪狡诈、心思缜密,须得在此人毁尸的刹那生擒住他,才算人赃俱获。可此刻他尚未动手,宝音已觉心跳如鼓擂,震彻整间停尸房。
瓷瓶开合的脆响刺破寂静,浓得化不开的酸腐气扑鼻而来,哪怕是隔着一层白布,宝音猝然闻见这腐味儿,恨不得立时呕出来。
一息之后却是似烧炭入水的滋滋声响。宝音愣了下,猛然惊觉他已开始毁尸。
“宋敏珠……”那暗哑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丝困惑,旋即冷笑出声,“看来那崔氏女——”
他转头盯住角落里那身量不足的尸体:“是在这儿啊。”
宝音心头一颤,那人分明是对着她说的。
她听着足音逼近,凝聚全身神思去感受右手的袖箭。只待他掀起遮蔽她的白布,宝音会立刻对准他面门射出袖箭。
当黑影遮住烛光,宝音觉到阴影覆在脸上,那人已站到她跟前。指尖叩击瓷瓶壁身的脆音就在耳畔。
倏然,距她不过几步之遥的墙壁发出异响,随着这声响动的是:“化尸水能腐蚀尸骨,当真是毁尸灭迹的不二之选。”
顷刻间崔承戟拔刀刺来,先一剑挑翻郑伯益攥捏瓷瓶的手腕,下一招式凌厉剑刃已直直横在他脖颈间。
电光火石间容不得郑伯益思考,他项上人头已被崔承戟捏在掌心。郑伯益嗤笑一声:“久闻崔少卿年仅二十,便已位及大理寺少卿。这番身手,实不负圣上看重。”
他笑如春风:“犹记得上回在郑府初见,少卿大人苦寻自家失踪女娘,如今可寻到否?”
脖间冷剑更逼近一分,崔承戟敛眸:“郑府庶子,生母卑贱。虽天资卓绝,奈何这出身教你处处比不得那嫡出公子郑伯约。”
郑伯益脸上笑意渐销:“与你何干!”
“自本官来靖州第一日,这一切似乎都有人牵动着。是你吧?”崔承戟顿了顿,“故意给我下慢毒,想让我痛不欲生最终惨死客栈,是为了向你父郑浴证明自己?”
“我家女孩儿失踪,郑伯约本想将人送到王蟠别院,是你教他送去青邙山下由王三吉兄弟看管。若我寻不到人,恰好遂了郑伯约王蟠等纨绔子的心愿。若我寻到人,大理寺进而查到青邙山里的腌臜事,岂不正好借我之手,助你拉郑伯约下水?”
郑伯益面色更沉,咬牙:“猜测而已,少卿大人有何证据?”
“青邙村村民说,王三吉兄弟失踪前日,分明瞧见一玄色襕衫、打扮清贵的书生亲自登门拜访他二人。我想,郑伯约穷侈极奢,怎生就打扮清贵了?可要本官将人请来,亲自指认?”
三两句话彻底堵住郑伯益的嘴,他唇角翕动,张了半天嘴,最终冷哼笑出声:“堂堂大理寺少卿,光靠几个眼昏耳聋的村民就能断案么?”
崔承戟勾了唇瓣,未答他言,反是柔声道:“宝音,没事了。”
白布教人掀开,宝音支臂撑起身,胸脯起伏大口喘气。她与郑伯益四目相对,脱口骂道:“混蛋!”
杀害榕度等人,今番又来毁尸灭迹的混蛋!
宝音低头见倒落在地的瓷瓶,其中无色水缓缓流出,烛光下似泛着荧荧幽光。而宋敏珠尸身的宝相花纹衣料上,已然灼出个拇指大的烧洞。
郑伯益显见得一怔,旋即了然失笑:“原来是瓮中捉鳖。可惜呐。”他仰头眯眼,似是志得意满地:“你那些卷宗,早已付于灰烬了。”
“郑伯益。”崔承戟凝盯他这嚣张气焰,不怒反笑,“若你将这等恶毒心思放在考取功名上,保不齐此时已金殿对策,教你父郑浴另眼相待,更莫提你也会知道,大理寺公差在外,每隔三日需由官驿驰马传送文书入京封档勾检。”
“你拼尽全力烧毁的卷宗奏折,早已送回京都城内。”
郑伯益眸光震颤,下唇抖了几抖:“你!”
未待其话完,屋门骤开,榕参押一布衣男子踉跄入内。宝音不由呆愣几息,顿声:“你……不是死了吗?”
逢保吐了口血痰,笑时唇齿粘着鲜血:“小姐这话,问得极蠢。”
榕参反剪逢保双手:“大人,如何处置这贼叛奴?”
“一并收押入狱,今夜本官亲自审讯。”崔承戟手起刀落,擒住郑伯益双手反剪在身后。那厮吃痛,硬是咬牙不肯露出一丁点儿响,生生咽进喉咙。少顷衙役披甲入内,扣住郑伯益、逢保二人押往审讯房。崔承戟以帕拭手,吩咐榕参:“你且随他们去。那郑伯益极擅用毒,连榕度都折在他手上,当极仔细小心。”
待众人散去,停尸房只剩崔承戟及宝音二人。崔承戟抱宝音下床,无意碰到宝音浸了层薄汗的掌心,低头替她卸下右腕袖箭:“日后,不会再有这些事了。”
宝音按住袖箭:“我想留着它。”
崔承戟愣住,抬眸直直望进宝音眼里:“好。”
“二叔,你怎知这郑伯益今晚会来?”
他扶着宝音跨过瓷瓶及地上水渍,推开窄门,二人并肩行在靖州府衙的长廊。冷月高悬,渡了层月华披在二人身上,夜风裹了远处山寺的佛香扑进宝音怀中,吹起轻薄春衫,三月的料峭寒意丝丝入骨。她拧了拧眉,人也瑟缩了些。
下一瞬,足够裹得住两个宝音的氅衣披在她肩头,崔承戟矮身替她系紧兜帽:“仵作之术,冷灶难温,世间通晓者寥寥,往往三五个州县,才养得起零星几个正经仵作。郑伯益既然出身靖州世家,他要研习验尸之法,只能是暗中修习,避人耳目。纵然是他身边的小厮长随,恐怕也只当他是摆弄些医书药典。故此,今宵他要毁尸灭迹,只能亲自来此。”
宝音略蹙了眉:“但凡有人命官司,若衙役捕快连个蛛丝马迹都寻不着,少不得叫仵作来验看尸首查明线索。这般要紧的营生,何故这样少人传习?”
待将宝音裹得严严实实,崔承戟才稍稍满意,只是刚错开眸子,便见氅衣拖在地上,像那曳尾的鱼儿。宝音亦发现自己身量不足,教二叔大氅坠在地上,忙伸手抱起氅衣拢在怀里,露出两只冷得有些发青的脚踝来。崔承戟皱皱眉,不悦:“这样不冷?”
未待宝音回答,崔承戟已屈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低头见月色下她露在外头冷白的肌肤:“自己拢好衣服,莫再受寒了。”
宝音依言拢衣盖好,朝二叔怀中靠了靠,轻声:“二叔,你还没有回答我。”
头顶那人轻轻笑开:“宝音还在想着学那验尸之法么?”
“自然。”
“这是样折寿的营生,正经书香门第,哪家肯让子孙整日摆弄腐尸的?”崔承戟声音愈轻,“你看那郑伯益,不也是掩人耳目偷偷学的?”
“可二叔也会验尸。”
“我是大理寺少卿,自然得会。”
宝音不依不饶:“那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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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大理寺之前会的,还是入大理寺之后会的?”
崔承戟脚步一顿,嘴巴张了半天,终于怅声道:“我验的第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阿兄。”他补充道:“宝音的父亲。”
宝音几乎要从他怀中坐起来,她感受到二叔抱着她的手倏然使劲,扣住她的臂膀,隐隐发力,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阿耶不是城破自刎而亡的吗?”
“是的。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不甘心什么?”宝音追上话。
崔承戟轻笑,转了话锋:“宝音,凡大燕仵作皆入官府籍册。据二叔所知,整个大燕目前共有仵作二三十名,且皆为男性。漫说是宝音这样豆蔻年华的小女娘想成为仵作,就是当初让榕度学习验尸,最初那一个月,他见到尸体也总要念几遍往生咒。”
宝音见他对阿耶之死含糊其辞,直直盯着他眸子,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低头。只是宝音唇角渐渐下弯,鼻尖莫名一酸,趴在他肩头不肯说一句话。
崔承戟忙问:“怎么了?”
宝音一口气喷在他颈间,又偏过脸,不愿理他。
崔承戟只得软了声音再问:“宝音怎么了?”
那厢小姑娘涩涩的声音终于传来:“二叔说了这许多话,既不愿我学习仵作之术,又瞒我阿耶的事。”
“二叔只是觉得,宝音还小……”
宝音忙追上话:“那何时才算不小呢?请二叔明示。”
那头却不说话了,只留下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崔承戟抱着宝音,行过蜿蜒曲折的长廊,终于走到宝音下榻的客厢。他拉开两道明障子,却发现怀中女娘不知何时伸了臂膀勾住他脖颈,不肯撒手。
“到了。”他一口气喷在宝音后脖颈。
宝音摇摇头:“二叔好没意思,不让我学验尸,不告诉我阿耶的事,现在,连话也不肯与我说。”
“宝音,”他肃声,“俗话言,宁教孩儿耍把式,不让指头沾尸气。若你阿耶阿娘在世,想必也不愿你沾染仵作尸气。更何况如今郑伯益已被抓住,靖州的事大抵算了了。等案子一销,我携你回京都,再不会有这等杀戮之事。到时候,二叔请宫中经年的教引嬷嬷亲自教导宝音,宝音不喜欢吗?”
“不喜欢。”宝音错开眼,直勾勾盯住地板,“榕度他们永远留在这儿了,阿耶阿娘永远留在七年前了。”
崔承戟彻底哑口,抱住宝音的手一时呆住。这句话戳中他的痛脚,崔承戟虽教人称为冷面阎罗、无心判官,实则恨见人死,更恨身边人因他之故而死。
他呆了的这片刻时间,宝音伏在他肩头,只觉得心口乱跳,担忧着这句话会不会惹二叔厌烦,从此他再不理她。正当她要开口婉言道歉之际,头顶传来二叔的声音:
“当年阿兄奉命守城,北蛮强攻数日不下,粮草危急,而朝廷拨的三路军需迟迟未到。我一直在查当年扣押粮草援兵的隐故。”
他长叹:“如果宝音执意想学,明日我教榕参送几本医书药典并人骨图谱来。宝音先熟读了这些,才算半只脚踏进仵作这行当的门。”
“真的?”宝音从他肩头抬起上半身,尾音微微上扬,“我一定看完!”
“现在肯下来了吗?”崔承戟失笑道。
宝音松手,乖觉立在地面,解了氅衣双手捧给崔承戟:“多谢二叔。”
“早些睡。”崔承戟接过氅衣,“明日会有新的婢女来伺候你。”
崔承戟转身离开。宝音目光追随二叔落寞孤寥背影,待房门推开,月光如碎银般陡然泻了一地,宝音忙唤住崔承戟:“二叔!我叫阿满,满月的满。”
“自阿耶阿娘死后,再没有人叫我阿满了。我都快忘了,我是生在满月夜的。”
崔承戟没有转身,只伫在门前,良久道一句:“好,阿满。”
宝音扶着明障子迟迟不肯关上,直到二叔背影匆匆消融于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