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坐在马背上,脊背紧贴崔承戟的胸膛,每一次颠簸都恰好撞上他腰腹间的银带扣。
初春的夜风刮在脸上仍有些刺骨,崔承戟一手握缰绳,一手搂住她,像生怕她再不见似的,紧紧箍住宝音的腰。
晚风从耳畔猎猎吹过,宝音只需稍稍一侧脸,便可见斜上方二叔冒了青茬的下巴和微微猩红的眸子,他脖颈上未擦净的血渍随喉结滚动,恰与宝音脸上的血痕暗合。
马背颠簸,但二叔怀里足够温暖,足够安全,足够她免去对未来不可预的担忧。宝音的嘴角微微上翘。
二叔又救了她。
不,还有贞杏,还有阿四。
他们是除了阿耶阿娘之外,宝音的这十二年里遇见的,为数不多的真心待她好的人。
弥漫着铁锈味的披风裹住她,獬豸兽目处的金线已磨得发白,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欣悦,宝音在一颠一颠的节律中钻入梦乡。
“二叔……”
崔承戟轻轻靠过去,只听见宝音在梦中嗫嚅着唤他“二叔”,还有什么“救我”的话。握着缰绳的手顷刻攥紧,骨节隐隐泛白,他暗暗咬唇,又想到午后郑家的肆无忌惮。
郑浴干私铸银锭的勾当已有十余年,其身后除郑昭仪之外,户部、御史台、北衙禁军皆在保他。在崔承戟之前,已有三四批钦差大臣来靖州查案,结局总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些人如今亦是朝廷栋梁,自不愿崔承戟此番查出纰漏,牵连了他们的仕途。
各方阻碍刁难,故此崔承戟今番来靖州查案,非但进展缓慢,还差点把宝音折进去。他与郑浴周旋久,郑浴总能滴水不漏地将话圆回去,像提前预料到他会如何说、会如何做似的。
唯一的破绽,就是郑伯约。
初出茅庐的小子,少年心性根本藏不住。差那么一点点的时候,郑浴唤出自己的次子在旁伺候,摆出舍弃长子、将一切过错推到长子身上的架势,暗暗给崔承戟施压。
虎毒不食子,崔承戟才发现,从前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个看似中庸的郑浴。
“只待崔大人把靖州这次的案子办好了,想必宝音也回来了。”郑浴轻轻抿了口酒,含笑同他说,“那真是双喜临门。”
好在他早派了榕参继续追踪,好在贞杏跑了出来,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崔承戟在宝音耳畔轻声道:“对不住,二叔来迟了。”
满脸血痕的姑娘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朝他怀里又钻了钻。带血的羽睫微微颤动,宝音习惯地将身子蜷起来,华服上早已干涸的血渍瞬间灼痛他的眼,郑浴最后那句“这是郑家送给崔大人的见面礼”在他耳畔炸响。
他得离宝音远一些。崔承戟如是想。
他不能让宝音再成为政治博弈的筹码,他不能让宝音再经历这些苦难。宝音该同京都城里所有待嫁的女娘一样,平安顺遂、欢欢喜喜地长大,她该学琴棋书画,该在闲暇时插花品茗抚琴,该在最美好的年华遇见良人,生一对聪慧可爱的孩子,代替阿兄阿嫂蓬蓬勃勃地活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绑了去,当作要挟他的人质。
也许离她远一些,才能更好地保护她,庇佑她成长。
崔承戟仰头望天,黑缎般的夜幕空空荡荡,却给予他最振聋发聩的回答。
*
他们没有回如意客栈,而是入了靖州城仁义坊的一条巷子,崔承戟的黑马停在紧闭的朱门前。
他轻轻捏了下宝音的手背,温声唤道:“宝音,该醒了。”
那厢停滞几息,才听见宝音闷闷地嗯声。方才在二叔怀里的好眠,让小姑娘迷迷瞪瞪睁不开眼,崔承戟又捏下她的手背:“这是你的小院子,你不看看吗?”
像听见什么新鲜事似的,宝音猛然睁开双眼,抬眸是三个漆金大字:
雀音阁。
宝音喃喃:“雀、音、阁。”她仰头望匾额。
“正好应你的名字。”他低头望她。
崔承戟将宝音抱下马,牵她入内。
院子不大,影壁正对着正屋,正屋两侧各有一间小耳房;天井内一株花树,尚未到花期,还不知是什么品种,如今只有葱葱郁郁的一片叶子,恰似一蓬碧油油的云;天井左右两边分别是西厢房与东厢房。宝音欣喜地四处打量,从前在宋家时,她住的院子比雀音阁小多了,厢房只比雀音阁的耳房大不了多少,一间用来堆宋家的杂物,一间给曹嬷嬷住,采光也不好,常年都凉浸浸的,害她冬日手指耳垂生满冻疮。
宝音双眼晶亮,连脚步也轻快许多,她拉着崔承戟的手,行到西厢房前,笑得眉眼弯弯:“这间屋子是给宝音住的吗?”
宝音记得,宋敏珠就住在二舅院子的西厢房内,她亲口同宝音炫耀过:“早晨阳光第一个照到的屋子就是西厢房。自古以来,父母俱在的家庭里,总是父母住正房,长子长女住西厢。”
仅一句话便暗藏了宝音渴望的两样东西:早晨阳光第一个照到的屋子,父母俱在。
她又指正屋,仰头同崔承戟笑:“二叔住正房,是也不是?”
崔承戟难得心软,捏捏宝音的脸颊:“不,你住正房。”
宝音秀眉微蹙:“那二叔呢?”
崔承戟笑开:“这整个院子,都是你的。”
宝音愣了一息,方慢慢咀嚼出二叔这句话的意思:她一个人住雀音阁,没有二叔。
洋溢的笑靥陡然枯萎,宝音双目渐渐失去方才的光彩,她喃喃地重复:“都是我的……”
猝然仰头:“只有我吗?没有二叔?”她希冀崔承戟反驳自己。
崔承戟拉着她的手往正屋走:“还有贞杏。从明日起,榕度会调来保护你,也有他。”
“那二叔呢?”宝音从他凝着血斑的手掌中抽出来。
崔承戟顿住脚步,回首望她:“与雀音阁毗邻的院子,叫一品堂,就在隔壁。宝音,两间院子仅隔一条三尺宽的甬道,有什么事,你差榕度来知会一声,我很快就能来。”
他望着宝音蹙起的两弯细眉,望着宝音胸膛起伏急速喘气,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生了天大的气。崔承戟不明所以:“怎么了?你不喜欢这里?”
“为什么要跟二叔分开?”宝音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崔承戟蓦然笑开:“我就在隔壁的一品堂。”
他补充道:“很近。”
可宝音执拗地以为,这便算是分开了。自从她被二叔救回来,她也只是住在二叔隔壁的房间,可如今,二叔给她另外安排了一座院落。哪怕这座院落宝音很合心意,哪怕这是她自己的第一座小院子,哪怕院名暗合了她的名字,可是,这一切一切的好都敌不过二叔把她往外推的坏。
她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是无益的,她也知道二叔这样做必然是出于好心,是为了她着想。然而,她就是不愿与二叔分开,她就是希望每天清晨一睁眼,就能看到二叔。
七年前的地窖,是第一次。
几日前的宋家别院,是第二次。
今夜的青邙山下,是第三次。
宝音习惯了每次遇见苦难后,她卧在二叔温暖宽厚的臂弯里离开是非之地。
她的心愿很小,只要每天能看见二叔就行。
宝音尽力地在心中告诫自己:“没关系,只是住在雀音阁,我还可以每天跑去一品堂见二叔。”等她终于收拾好心情,重新扬起大大的笑靥,却听见二叔在吩咐榕度:
“自明日起,你调来雀音阁,进出雀音阁的所有名单都需要我过目。宝音要出门,也得提前通禀。”
崔承戟转头同宝音道:“宝音,从明日开始,你安心在雀音阁养伤,无事不要出门。”
好不容易绽开的笑再次僵住,宝音期期艾艾地问:“那去一品堂见二叔呢?”
“这几日需忙私银的案子,恐怕不常待在一品堂。”想起此番宝音失踪的凶险,崔承戟又一次叮嘱,“记住,平日千万不要出门。倘若出门,事先派人告知与我,榕度他们也会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宝音垂头,无力地点点头:“嗯。”
崔承戟早看出她的不愿,他故意忽略掉宝音的情绪,抿唇:“待会儿郎中会过来。”
“二叔先陪我一日吧!”宝音低着头,鼓起勇气,“从前不曾一个人拥有过这么大、这么好的院子,我怕晚上醒来睁开眼,一切都是假的。二叔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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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才真切些。”
崔承戟刚想拒绝。
“贞杏也受伤了,也需要修养,很多事我自己做不来。”她忙掏出方才藏在怀里的铜钱串,“还有,这是我和贞杏在青邙山山洞里发现的私钱,二叔不想听听吗?”
她拧着细眉,贝齿咬住下唇,眸中蕴了一颗泪珠,像易碎的琉璃,倘若他出声拒绝,她便会顷刻间消散似的。
崔承戟喉结滚动,攥紧的双拳终究松开,垂在身侧,声音暗哑:“……好。”
宝音长长舒口气,她试探上前,将手塞进二叔的大掌内,牵崔承戟步入正房:“二叔带我逛逛正房吧。”
屋内,铜制博山炉里捧出一团淡乳色云气,袅袅如龙。
安神助眠的沉香扑上鼻尖,踩在金丝海棠纹地毯的双脚也不觉松软了几分。
水红的帘幔后又是一屏泛着莹润光泽的珠帘,挑起珠帘,才见一整套红木缠枝云纹拔步床,配着低矮的脚踏。锦衾铺展,缎面绣的四季花卉盈盈开满整张床,直蔓延至床沿。床沿上搭一套蜜合色银线暗纹睡袍,床下睡一双绯色绣蝴蝶软鞋。
宝音看得呆了,莫论宋敏珠的卧房,过去的十二年间,宝音从没见过这样合心意、这样完美的卧房。
崔承戟低头,见宝音黏着血渍的鬓发和细窄的肩膀,轻轻笑开:“适才让榕参烧了水,在东耳房。以后沐浴等事,全在东耳房,不必把卧房里也搅得满地水了。”
“要贞杏过来伺候吗?”
宝音点头,又迅速回转身来:“那二叔呢?”
崔承戟好整以暇地坐在圈椅内。
“坐在这,等宝音姑娘沐浴回来。”他扬了扬方才从宝音手中接过的铜钱串,“等宝音同二叔讲这些私钱的事。”
宝音这才慢慢笑开,换了鞋,欢欢喜喜地将睡袍抱在怀中,小步跑去东耳房:“二叔等我!”
崔承戟未应,目光从铜钱串上移开,转而打量起四周。
这两座院子是三年前他初入仕途时购置的。那会儿他刚从户部领了第一个月的月俸,便派榕参驰马赶赴靖州,精挑细选地买下这两座院子。
当时,他以为宝音未来也许会嫁给靖州的世家,便自作主张地买下这些地产,算作她以后的资妆。一个月后,他用平生第一个大案换来圣上的亲笔御字,敕造匾额“雀音阁”从京都遥遥运来,稳稳当当挂在朱门之上。
后来,他救宝音于水火,也断了宝音再留在靖州的心思。本想将雀音阁与一品堂变卖出去,彻底与靖州切割,没想到又出了宝音失踪的事,他只能暂时将人安置此地。
积年的灰尘在今日下午第一次被扫去,这极合少女心意的陈设他还是头一遭见。没想到榕参那样不懂女人心的暗卫,还能布置出这样小女儿家的闺房。
指腹抚过黄花梨雕花妆台,妆奁内已填满时新紧俏的金玉首饰和胭脂水粉。
养一个女孩儿长大。崔承戟终于对此有了一点实感。
他忽然发现自己衣袖手背也凝着血斑,想来不是宝音的,便是今早王蟠的。
虽说崔承戟已习惯刀尖舔血的日子,可宝音不该卷入这些是非,更不该让她知晓血的含义。
他将铜钱串搁在妆台上,唤来榕参:“备水。”返身回了一品堂。
沐浴完,宝音小心翼翼换上簇新睡袍,忍不住摸了一把好料子,那梦中的好日子又在冲她招手。如云墨发湿漉漉的尚未绞干,只用块布巾包着,宝音便急匆匆赶回正房。
回来时屋中无人,只剩下她交给二叔的铜钱串静静躺在妆台上。宝音起初还以为是二叔故意躲起来,她连唤两声,房中皆不见二叔踪迹。
她忙跑到门口:“榕度,二叔呢?”
榕度从门房里探出头:“大人方才领着榕参急匆匆出门了。”他略一思考:“想必是案子有进展了吧。”
宝音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也听不清榕度的话了。回房时,那串铜钱明晃晃地搁在那儿,瞬间灼痛她的眼,是从铜钱串上得了线索么?宝音落寞地走回拔步床床边,蹬掉新鞋,整个人陷进锦被里。
“不是说好等我么……”
“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