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雨洲捡到水涟是在一个暴雨天。
他十七岁的年纪,不怎么安分守己,是个酷爱搞行为艺术的神经病。
暴雨天不爱在屋里杵着,也不爱在廊亭轩榭里头呆着赏雨——漫天暴雨不扇人耳光把人扇出毛病才怪。
他喜欢在雨里站着,任由狂风暴雨捶打,像捶鱼丸,淬炼身躯,洗净脑中污秽,重塑他的人生观,塞入新的哲学理念。
人生哲学千百种,他在暴雨里参悟,一转头,就看见一瘦的和豆芽菜般的小孩死死盯他,睁着双对于消瘦面颊堪称恐怖的大眼,像只刚到地球的幼年外星人。
对上视线的瞬间,蔺雨洲情不自禁睁大眼。
震颤从眼球传至整个脊骨,一刹那的惊异席卷全身,又被漫天暴雨压了回去。
风雨晦暗,如针般的雨丝折射无数光点,映出小孩寡淡的眼瞳,落地砸出千万雷鸣。
寂静过后,蔺雨洲一撩湿漉漉的刘海,露出张狂风暴雨捶打后不减风采的英俊面孔,吹了个口哨,姿态语气非常风骚:“小美人,找我有事?”
小美人眼睛眨也不眨:“神经病。”
蔺雨洲“嘿”了一声,寻思这小孩骂人,十分没素质,于是准备用他在暴雨中参悟的新哲学回敬:“你不也神经病?”
小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暴雨里,不合身的小西装贴满身,像个小流浪汉。
站着还不到他腰,回话时竭力抬起那根摇摇欲坠的纤细脖子,声音却和砂纸磨过似的阴恻恻:“你为什么淋雨。”
蔺雨洲沉思片刻:“我在参悟人生。”他扭头瞧了瞧外星小美人这副尊容,好奇他为什么也要站雨里:“你呢,你又是干什么?”
小孩面无表情:“看你淋雨。”
“噗……哈哈哈哈……你还挺有意思。”蔺雨洲终于在漫长无聊宴会时间里听到了笑话,这小神经病颇对他胃口,想必能做他的哲学小友。
“尊姓大名啊?”他朝小孩抬抬下巴。
小孩眼珠子阴沉观察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蔺雨洲眉梢轻抬:“那你站雨里观察我?”
他瞧小孩素净的脸,懒洋洋的:“靠我那么近不就是想和我结交吗?”
小孩眼睛瞪得更大,满脸怔愣,估摸着是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回过神转头就走,被蔺雨洲攥住了后衣领,生生提了起来。
蔺雨洲笑容灿烂:“交个朋友怎么样?我叫蔺雨洲。”
那小孩在他手里捣腾两下,脱不出去,嘶哑道:“放我下来。”
“名字。”
挣扎二次出现,蔺雨洲手上力道不动如山,稳稳抓着小孩没放。
大概是意识到逃不掉,小孩沉闷的回答在暴雨里响起,声音被吞了大半。
蔺雨洲却奇异听见了回答。
水涟。
“还挺有缘分,名字里都带水。”蔺雨洲一琢磨,乐了,也没松手,拎着水涟就往主宅走。
“我告诉你名字了,放我下来。”水涟扑腾两下,见蔺雨洲还没松手,哑嗓要求。
“我也没答应你告诉我名字就放你下来啊。”蔺雨洲在暴雨里闲庭散步,慢悠悠往主宅走去。
水涟仿佛被漫天暴雨抽了响亮的大耳刮子,落网的鱼一般,扑腾得更厉害,然而钳住他后衣领的力道丝毫没变。
“神经病。”他又骂了句,被耳朵比狗尖的蔺雨洲抓到了。
“小神经病,咱俩半斤八两。”蔺雨洲漫不经心说。
今晚的蔺氏主宅正热闹,蔺大少爷十七岁生日,自然要办场生日宴。
蔺氏历经几代掌舵人的上百年经营,资本版图横跨多个领域,集团市值破万亿,是个极其庞大的商业帝国。如今的掌权人是蔺河生,蔺雨洲作为他的独子,可谓是众星捧月。
纵然今晚蔺河生只出场片刻就匆匆离开,也不妨碍宾客们同他的助理继续言笑晏晏觥筹交错。
“这谁家小孩?”蔺雨洲逮着水涟,望满宅子热热闹闹的人,像个下山拦路抢劫的土匪。
主宅里的热闹寂了一瞬。
水涟在他手掌心,是个可怜的人质,逃脱不了,于是只好用那双恐怖的大眼一个一个监视检阅过来。
被他和蔺雨洲盯上的人不约而同后退半步。
管家战战兢兢,小碎步挪到这一大一小邪恶行为艺术家身边,小心翼翼开口:“大少爷,这是蔺洋先生那位已故夫人留下的……”
蔺洋不知道是他隔了几层的叔叔,先后娶了三个老婆。已故的,想必就是他那位带着小拖油瓶进门的第三位婶婶。
蔺雨洲拎着小拖油瓶没撒手:“你怎么想?”
水涟倒腾累了,没回话,安安静静的。
蔺洋在人群里头,人声一浪传一浪,这才晓得发生什么事儿,擦着满头大汗挤到蔺雨洲面前,和这位嚣张跋扈大少爷点头哈腰道歉:“大少爷真是对不住,这孩子向来不怎么服管教,给您添乱了。”
他朝水涟伸出粗短的五指,眉眼满是暴躁的不快:“你怎么在这?!谁放你出来的?”
蔺雨洲拎着水涟往后一闪,瞟见蔺洋某个满脸心虚又幸灾乐祸的儿子,心念一转便晓得其中龌龊,听不出喜怒地笑了声。
蔺洋满头大汗,手捞空,尴尬卡在半空,两条腿有些哆嗦。
“不服管教……”蔺雨洲琢磨这四个字,随意问蔺洋,“可以啊,你还养吗?”
蔺洋发懵瞧他。
水涟不姓蔺,身上没流他的血,他养什么养?更别提亡妻的情分早在见过病重模样就消散干净了,留下的拖油瓶既不讨喜还爱闹事,是个十足的刺头。
甚至今晚还敢躲他们车里来蔺家主宅,得罪蔺雨洲!
“问你话呢。”蔺大少爷一身水,顶不耐烦,往他小腿蹬了一脚,黑色裤腿上留下个深色鞋印。
蔺洋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动了动,忽地听出大少爷言外之意,略显谄媚开口:“他要跟在您身边学习,那是他的福气。”
“福气个屁,新时代搞这套。”蔺雨洲没留情面,低头看水涟,戏谑开口:“叫声爹听听。”
水涟没叫他爹,也没叫他爸,坚守原则,持之以恒,贯彻始终:“神经病。”
蔺雨洲没叫,蔺洋和管家先叫,大家伙挤眉弄眼面露惊慌,谁都不敢在大少爷面前放肆,这小孩一来就来了个大的。
“你这小神经病,还说别人。”蔺雨洲用恶心的宠溺语气对水涟说,眼底写着“谁叫你是我儿子真是拿你没办法”。
水涟挣扎数回,终于抓到他的漏洞,在他的五指山里翻腾两下,反身一扭,顶着纤细的脖子,吐了蔺雨洲一身。
蔺雨洲没在暴雨里头参悟透人生,但在水涟那没多少食物残渣的呕吐物里参透了新的哲学,比如不要随便拎看起来没怎么吃饱饭,身体不好的小孩后脖子。
再比如,终于能用超脱凡俗立地成佛的圣洁面庞说:“老子操你大爷。”
水涟被拎着全身反胃难受,很倔强地缩起身子,尽力离他遥远,显然不想和自己的呕吐物贴近。
他阴沉沉的眼珠子瞧蔺雨洲,用没有奶音,只有阴森的嗓子乖巧喊:“大爷。”
声调百转千回,十分缠绵悱恻,和蔺雨洲那不要脸皮的风骚嗓音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蔺雨洲在众人恐慌的目光里,转转眼珠,满怀荡漾笑意,不顾水涟挣扎,一把抱住了小孩,拥抱阴湿亲昵,带着暴雨的腥气和呕吐物的酸味。
他低下头在水涟耳边轻声细语,这火热新出炉的假父子当众演了一出父慈子孝。
“死小子,你完蛋了。”蔺雨洲温柔随和,咬牙切齿。
水涟沉默无声地瞪他,埋头一口咬在蔺雨洲的虎口上。
那乳牙没什么威力,都不见半点血。
蔺雨洲嘶都不带嘶一声,手和风扇似的用力甩了甩,把水涟那脑袋甩得上下摇晃脑浆齐匀,终于从这小傻逼的嘴里抽回手,没想到上头还扎个附赠品,一颗白嫩略尖的乳牙。
水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下意识捂住嘴,但嘴巴里糊满血,活像经历一场凶杀案。
主宅四处安静如鸡,过了几秒,管家一声颤巍巍的“少爷啊”,成为骤然发出的轰鸣,噼里啪啦彻底炸开,人仰马翻。
“少爷叫人咬了!”
宴会也开不下去了,助理收拾残局送宾客,有头有脸的人家倒不觉得不快,看了出热闹,不错。
主宅安静下来,蔺洋擦了把汗就走了,把便宜儿子丢给十七岁,自己还在做人儿子的蔺雨洲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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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半点不快,还有几分窃喜。谁叫他蔺洋在蔺雨洲面前也得当孙子,水涟跟蔺大少爷,那叫鸡犬升天,升辈分了,还得高兴,笑意盈盈叫声爹。
至于方才鸡飞狗跳的场景,他都选择性忽视。不是他的种,蔺大少爷不开心,开罪他,也能找着理由。至于蔺大少爷有什么怪癖折磨小孩,那和他更没什么关系,又不是他的种。
他欢天喜地地走了,丢掉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包袱。
蔺雨洲坐在会客厅,助理收拾完残局就被他赶走,临走前替他叫来的私人医生在他身边,仔细瞧了瞧这身娇肉贵大少爷皮糙肉厚的手,只见着口水和牙印,这大少爷自己咬估计都比水涟咬口重。
这会儿大少爷没管医生心里头怎么想,只是捏着那枚乳牙来回观察,又看前头站得直挺挺的水涟,怪声怪气道:“嘴巴让医生瞧瞧。”
他这新爹上任,当的还有模有样,水涟不领情,一阵哆嗦,蔺雨洲“哎”了一声,脸凑到他跟前。
可见狗改不了吃屎,人吃一堑长不了一智是有道理的,水涟又一阵哆嗦,闭眼重重打了个喷嚏,喷了新爹一脸血沫子。
蔺雨洲:“……”
医生:“……噗嗤。”
上了年纪的老管家也跟着哆嗦,颤颤巍巍大喊一声,活像蔺雨洲血光之灾到头,今晚人就撒手没:“少爷啊!”
“别喊了,你少爷我还没死。”蔺雨洲下意识闭眼,倒没真让血沫子喷进眼。他抬手擦了把脸,让神经衰弱的老管家回去休息。
老管家一步三回头走了。
水涟一张小脸煞白又艳红,像贴了几层红纸的纸扎人,格外阴森喜庆。
医生把笑憋回去,对蔺雨洲说:“大少爷,这小孩怕是淋雨有些发烧了。”
蔺雨洲沉默半晌,嘲笑似的:“体质还挺弱。”
他一巴掌擦在水涟肩头,血沫子擦干净了,豪迈说:“学学你爹。”
话音刚落,他紧跟着就打了个哆嗦,也猛地打了个喷嚏。
水涟:“……”
一大一小俩神经病暴雨天发疯站雨里,还以为自己是海燕,最后喜提高烧,被佣人换了衣服洗刷干净,齐齐躺床上挂水。
蔺雨洲因为只烧到三十八度,肆意嘲笑烧到四十度的水涟,险些回血,被医生呵斥了一句,才安分躺着,听见一旁烧到人事不知的水涟发出哼哼:“妈妈……”
这声小兽似的哼鸣不知道又在哪儿戳中蔺少爷为数不多的良心,拿风骚的嗓音换出点柔情:“乖孩子,爸爸在呢。”
水涟喊的妈,没喊他这便宜爹,自然不肯,又哼哼两声“妈妈”,气若游丝,听着就可怜。
蔺雨洲一时间觉得母亲也做得,不要脸地凑到小孩身边,从善如流改了身份:“好孩子,妈妈在呢。”
水涟大抵是被这不要脸的混账东西气晕,呼出几口热气,闭口不言了。
蔺雨洲遗憾地缩回沉重脑袋,眼前发晕瞧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他把睡不着的老管家叫了过来。
蔺雨洲扭头上下扫视一旁躺着挂水的水涟,沉吟片刻:“叫人去蔺洋那儿,把他生母的东西都搬来,身份……”
他顿了顿,老管家在蔺家干了几十年,熟知他个性,立马知晓他自己认不了这便宜儿子,就准备给他亲爹认下。
只是不好明面劝,便梗着脖子,像尊呆板老旧的石人,用干涩沙哑的嗓音先开口道:“我叫人处理好,大少爷养病要紧。”
蔺雨洲清楚他的小心思,嗤笑一声,瞥见老管家下意识把起褶的脖颈弯得更过,摆摆手,也懒得继续吓唬老人家。
老管家不怕蔺老先生,不怕蔺先生,唯独怕蔺小先生。他战战兢兢,脚步却稳妥如幽魂般,飘出了房间。
水涟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热气,带着丝丝缕缕年幼的神魂,直烧得四肢百骸全无知觉,蔺雨洲探探他的呼吸,灼热的温度几乎烫伤了他的指尖。
窗外依旧暴雨倾盆,雨珠坠落地面,成为深夜降临的序幕。蔺雨洲在这磅礴的序曲里,蓦地回忆起脊骨眼瞳莫名的战栗。
他收回停留水涟鼻端的指尖,幽深黑沉的眼眸静静注视那张疲累苍白的脸。
良久后,他才给出喃喃:“可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