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荫翳,无星无月。
妙法寺内,莲华塔下。
一场冰雹过后,落叶满地。一老僧手持笤帚,正不紧不慢地洒扫。
小和尚常知起夜,揉着惺忪睡眼,猛然看见这位举国敬仰的护国法师竟在深夜亲自打扫庭院,顿时睡意全无,慌忙上前欲接过笤帚:
“慧海师叔!怎敢劳烦您做这些?交给弟子就好!”
慧海转过身,温和一笑:“无妨。晚斋多用了一些,正好借此消食。”
常知心中困惑,只得关切道:“今年冬日来得早,夜里寒气重,师叔您多保重身体。”
慧海含笑点头,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扫过远处白塔,嘱咐道:“常知,天干物燥,你去塔顶点点长明灯的数目,务必仔细检查,别让鼠类啃坏了。”
常知一愣,随即应道:“啊……弟子遵命。”
他挠着头去开塔门的锁,心里直犯嘀咕——师叔莫非是年纪大了没睡安稳,夜里魇着了?那长明灯……几个时辰前锁塔时才清点过呀?
但既然是师叔的吩咐,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攀上旋梯。
天寒地冻,木阶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不知哪里的窗棂被风掠过,“砰”的一声轻响,惊得常知脚步更快了些。
他口中默念“佛祖保佑”,不敢再多想,埋头向塔顶走去。
……
宝铎静滞,却因一抹掠过的紫影,微微颤动。这颤动尚不足以令其鸣响,却清晰地昭示了曾有访客。
夜来足尖轻点,落在妙法寺后殿高翘的檐角上,身上犹带着一缕烛香。檐下寒风不绝,宝铎却纹丝不动。紫衣随风飘散,遮住了三分夜色。
她仰首远望,浓云四合,隐有风雪欲来之势,想来帝都落雪之期不远矣。
“帝都初雪之时,静待佳音。”
桃花寨中叶染衣的话语犹在耳畔,而今她却无法践约。
林间唯有断续鸟鸣应和着远处僧众的诵经声。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常有生老病死忧患,
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她想起初遇景之之时,便是在这妙法寺。
那时她刚从问剑山庄败退而归。从小陪伴的师兄死了,传授她武功的大师父也死了。她拼着半条命,不惜以废人之躯修炼毒功去挑战的“问剑”,最终只换来对方轻蔑的一瞥。
她几乎付出了一切,换来的仅仅是“十七剑”的评价。
心如死灰,她决意遁入空门,青灯古佛,只为赎罪,寻求解脱。
那夜亦如今宵,她白衣素缟,跪于佛塔之巅,青灯之下。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修行夜。不料有人趁夜叩门,手持经卷相询:
“夤夜叨扰,姑娘见谅。可否向姑娘讨杯水饮?”
夜来蹙眉,只道对方寻错了地方。
那人却笑道:“未曾找错。听说此处有位女施主,名叫江湄……既江又湄,岂非讨‘水’?”
夜来只觉此人言语孟浪,暗藏机锋,心下厌烦。若在往昔,剑已出鞘。然此乃佛门净地,须守清规。她强压怒意,闭目诵经,不再理会。
那人却走近,在她身侧静立良久。
她心中暗惊:眼前分明是妙法金佛,此人既不参拜,眼中亦无半分虔诚,倒似在端详一件精巧器物。
于是夜来暗下决心,若对方妄动,便将其掷出塔外,免污净土。
寸寸寒霜自她身下悄然蔓延。
那人却不惧,反笑道:“妙哉!原来非是静水,竟是寒冰——今日方知何为‘佛口蛇心’。”
“……?”夜来自然不解。
那人解释:“有人日日于妙法寺听禅,实则难舍因缘业果,岂非空具佛口?有人在此焚香诵经,心中却盘算如何伤人,岂非暗藏蛇心?”
夜来冷笑出声:“公子此言差矣。小女子从未自诩佛口。若遇歹人,还能坐以待毙,才是效仿佛祖割肉饲鹰,入了大境界……却不知公子夤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对方亦笑。
“无事。方才听慧真住持提及塔顶有位女施主清修,嘱我避嫌。然我心中好奇,想着究竟是怎样的因缘,能让一个姑娘家于此佛门重地,甘受清寂。故特来一探。”
夜来怒极反笑,应道:“姑娘家又如何?佛门之下,众生平等,何分僧俗?莫说我,便是当今天子,于金佛之前亦无分别。”
她观其衣饰华贵,知是贵人,虽不愿冲撞,更恐麻烦,只得引喻劝其自重。
谁知那人笑道:“姑娘好辩才。在这莲华塔中,确是众生平等——然塔外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不见我佛度化。敢问姑娘,此是何理?”
她闭目:“自是因其未曾皈依,不得解脱。”
“呵,好一个皈依。那姑娘你伴此青灯,可曾解脱?”
“你!”她心头火起。
对方侃侃而谈:“永昭九州佛寺三百,塔窟百余,僧众无数,高僧大德辈出。敢问战乱可曾休?百姓疾苦可曾解?佛众又种下何等善果?”
她霍然拍案而起:“狂徒安敢于佛前妄语!再敢胡言,休怪我不留情面!”
……
回忆至此,夜来唇角微扬,心间泛起淡淡涟漪。那时年少气盛,若非手边没有称手兵器,又顾及佛门清净之地,她恐怕真会出手教训那人。
后来她才知,那夜与她论谈者,竟是十二岁就能与妙法寺慧真大师坐而论禅的永昭三殿下,也是当朝太子,谢景之。
然而那时见她惊怒,他却只轻轻摇头:“……若舍我一人性命,便能改换这苍生命途,倒也并非不可为。”
只是两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戏言。
他向她伸出手——
“姑娘杀心未泯,终究扰了佛门清净,不如随我离去罢。”
“离开?去哪里?”
这邀约着实荒谬。
他颔首道:“我……听说过姑娘的过往,也知你所经历的事。倘若——”
她冷笑打断:“我的过往?你以为你是谁?又懂我什么?纵你是天子,我是谁,做过什么,与你何干?!”
他未显愠色,平静续言:“姑娘,若他们容你不得,我愿予你一隅安身。三界如同火宅,苦海无涯。罪业既成,何须囿于前尘?你我皆为戴罪之身,何妨效那以身饲鹰之人,解世间苦难,换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其语虽平,却透出无匹之自信。是了,他是无所不能的三殿下,自有睥睨天下的气魄与令人膺服的能为。
海晏河清,天下一白。
——这是太子殿下予她的承诺,亦是予天下的承诺。
她曾如此信重于他。承君一诺,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谢景之于她,恩同再造。亦师亦友,更是她愿追随的领袖。
六载光阴倏忽,夜来几近以为,余生便将如此度过。
可如今……
二人却似行于歧路,渐行渐远。
自西州归来那次争执后,便再难如从前般倾谈。每每晤面,常不欢而散。
起因是寒毒的失控。
西州之行后,夜来便觉体内寒毒隐有侵蚀心神之兆。而十恶司,无需一柄失控之剑。夜来本欲借此请辞,谢景之却不以为然,甚而寻来江家药师,欲以禁忌秘法为其压制寒毒。
所谓禁忌秘法,不过是以命易命。纵使对江家血脉中流淌的罪孽深恶痛绝,夜来终究难逃这宿命的枷锁。可她已害大师父惨死,又怎么能再累及无辜?她宁愿一死,也不愿再背负此等孽债。
可景之却说,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你是在怜悯那药师,怜悯她的命运么?嗔刃,你未免太过傲慢了。”
彼时满地寒霜,她于静室中盘膝苦撑。那位贵人便如此俯视于她,如同审视一柄行将断裂的残刃。
“傲慢?”夜来反问。
谢景之俯身相视,她深知自身何等狼狈。而此狼狈,日后恐将频频重现。
“拥有以剑济世的愿望,报以为之献身的决心,却不能容忍旁人做出同样的选择。嗔刃,你的自傲,是源于那高高在上的问剑之主,抑或那个栖梧山上永不瞑目的亡魂?”
“我没有…那么想。这与任何人都无关…”寒毒如附骨之疽,寸寸侵蚀着她的经脉脏腑。她或许不会是第一个因寒毒失控而死的江家人,但无疑会是最狼狈的一个。
“……我只是不愿再见不相干之人因我而死。”
夜来浑身僵冷,犹竭力压制失控的霜气,唯恐伤及眼前之人。
“或许本宫该命人将你此刻模样绘下,好让你自己看看。”即便如此,谢景之的语气依旧平淡,毫不掩饰其中揶揄,“此刻你便如一只钉在蛛网上的蝶,只怕轻轻一触,便碎了。”
夜来阖眼:“……此时就别开玩笑了。殿下若欲生,还请远离。”
“本宫会救你,嗔刃。”宣判般说完这句话,他便结束了这场毫无怜悯的“探望”,转身离去。
随之而来的是黏腻腥甜的汤药与不分昼夜的药浴。
虽只一月,她却度日如年。
自那之后,夜来便落下一个病根:见着热气腾腾的暗色羹汤,便会腹中翻腾作呕。
他又道:“寒毒未能根除。若想活着,又不愿倚仗江家,唯剩一途。”
找到余下半部“霜华诀”。
“或者…废了这一身功夫?或许本宫念你姿色尚可,会考虑将你纳入东宫?”
饶是此刻,这位贵人仍不忘出言戏谑。
“景之,莫要说笑。”夜来蹙眉,“你知晓的,我尚需寻我娘亲,小妹尚且年幼…我不可能舍弃这身毒功。更何况…”
她望向远处层叠的宫阙。夜色深沉,本该安眠的时辰,那些殿宇却依旧灯火通明。
她们在等谁?不言而喻。
“那里不会是我的归宿。景之,你该比我更清楚。”
谢景之并未动怒,只平静问道:“那么,你以为你的归宿,会在何方?”
她不言,只是默然离去。
——她的归宿?
早在那血色之夜后,她便再无归宿。
……
“师父!”
一声呼唤遥遥传来,夜来思绪骤断,晨光渐亮。
她循声望去,只见常知小和尚快步穿过檐下,手捧一盏新点燃的、形似莲花的香烛,正走向殿中打坐诵经的慧真住持。
“常知?何事如此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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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师叔命我去塔顶清点长明灯。怪事,当真多出一盏……”他挠了挠头,“师父,这该如何处置?”
慧真面色平静,只问:“可知是谁的长明灯?”
常知仔细察看:“唔…景……明?又是此人?!”
他低声嘀咕:“数月未见这私设的长明灯,徒儿还以为他终于放弃了……”
良久,慧真一声轻叹,吩咐道:“莲华塔乃护国圣塔,其上长明灯皆有名目,一盏一焰关乎国运天命,非经皇室金册敕封者不得供奉。此灯无籍无品,强置其间,非但不能积福,反会扰乱供奉秩序。日后锁塔前,须将塔顶灯盏数目与金册名录仔细核验,分毫不能有失。可记住了?”
“弟子谨记,绝不敢再疏漏。”常知忙躬身应承,随即问,“师父,那这一盏,还是照旧么?”
慧真只淡然道:“便依从前,丢进南音湖罢。”
“是。”常知吹熄烛火,匆匆退下。
夜来静静听着,眼底无波,唯有指节悄然攥紧。
“咚——”
恰在此时,远山传来一道钟声。随即万籁俱鸣,天光破云。
她足尖轻点,披着晨露悄然离去。
……
“咚——”
即便身在东宫,南音山上的晨钟声也清晰可闻。
正是天将破晓时分。
小憩的谢景之恍惚片刻,双眸渐次清明。他活动了一下彻夜未眠而僵硬的筋骨,随后起身。
“啪嗒——”
那雕花手炉骨碌碌滚落在地,发出闷响。
谢景之俯身欲拾,伸手之际,却忽想起掌心正握着一枚精致的暖白玉坠。失神间一松手,玉坠悄然落入地毯。
殿门“吱呀”一声轻响,谢景之若无其事地捡起手炉,拢入袖中。
“殿下。时辰到了,老奴为殿下更衣。”昨夜的谈话仿佛从未发生,金嬷嬷捧着繁重的朝服,缓步上前,“今儿又冷了些,殿下上朝,须得多加件衣裳……”
“等等——!”谢景之忽喝道。
金嬷嬷赶忙依言停步,心中却暗自惊疑:方才似乎在这位素来沉稳的贵人脸上瞥见一丝惊惶。她正要细看,却见对方从她足前约一步的地毯上拾起什么,不动声色地拢入掌心,面色如旧。
看着从小带大的殿下悠悠伸出手,如往常一般于晨起宽衣时敛目沉思,金嬷嬷暗笑自己老眼昏花。
“铛铛——”
那华美蟒袍的丝绸绲边之下,金玉相击之声微不可闻,却分外琅然。
……
小筑宁静依旧。
未至门前,远处白影已疾步相迎。夜来凝神望去,正是久未露面的属下灵风。
——江家子弟皆具风流韵致,这个被她带回的少年亦不例外。玄色劲装裹着清瘦身形,更衬得他面色冷玉,眉目含霜。
见夜来身影,少年当即垂首静立。
夜来心中暗叹,当初带回这孩子时,他尚不及她肩头,如今身量抽长,竟已高出她半个头,此刻立于她面前,投下一方小小的阴影。
“灵风。”夜来微微颔首。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何事?”察觉他神色有异,夜来眸光微沉。
“姑娘请看,这是昨夜送来的玉简——”
灵风恭敬呈上玉简,十恶司密令特有的纹路在晨光中流转。
夜来指尖抚过密文,淡然道:“走吧,有差事了。唤梦雨同往。”
“…遵命。”少年踌躇着,似有未尽之言,愁云锁眉。
夜来尽收眼底,却未点破。
……
小筑阶前,凌霄已拢袖待命。
“姑娘,您回来了。”
“可备妥了?”夜来掠过他身侧,“其余几人呢?”
青年管家罕见地支吾:“梦雨……稍后便至。”
夜来掀帘的手倏然顿住:“说起来,我归来至今,似乎未曾见过……”
“对了姑娘!”凌霄急声截断话头,“近日帝都暗流涌动,各方势力都在打探“女贼夜来”的踪迹。恐是那传言……”
夜来眼波微动:“此事我自会处理。”
“是……”凌霄讪讪抹去额角薄汗,“还有南海琼玉——”
“这个不急,事毕再报。”
话音未落,那抹紫影已没入门内。
更衣之际,她心头莫名萦绕着一丝不安。夜来将其归咎于怀中的玉简,以及那盏未能稳妥安放的长明灯。
玉简来到,意味着……
十月初八。今日,又将取一人性命。
……
庭院里,凌霄与灵风默然相对。
“唉……难呐……”
青年管家拭去额角薄汗,天生含笑的眉眼也蒙上了一层荫翳。
灵风嘴唇动了动,终究未发一言。
——他与梦雨搜遍整个帝都,也没能找到绿酎那丫头的半点踪迹。如今差事又至,听风小筑重启在即,待到姑娘再问起拂砚之事,真不知该如何搪塞……罢了,且先将玉简的差事了结。
少年无声叹息,兀自低头擦拭着手中刀刃。
凌霄负手望天,晨光落满肩头,虽是笑颜,却化不开他眼底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