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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刀锋偏冷

作者:花将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十月初七,深夜。


    青宫一片沉寂。


    谢景之在榻前落下一枚棋子,瞬间搅乱了整盘棋局。


    “呲啦”一声,旁边烛台的灯芯将尽,烛火摇曳片刻,光线又黯淡了几分。


    他似有所感,抬眼望向殿门,却如往常般空无一人。他拥着暖炉,费力坐直身子,仿佛要仔细端详棋局。


    然而再次抬眸时,一抹紫影已悄然立于面前。


    “若有事,不必如此周折,差人传句话便是了。”


    女子声音清冷澄澈,正是夜来。


    “连着七日将我拦下,又留下什么谜题,倒让我好生困惑。若非多思一着,怕真要生出误会。”


    “误会什么?”谢景之唇角微扬,或许就连他自己亦未察觉这抹笑意。


    “误会殿下恼嗔刃办事不力,不肯见她。”夜来抱臂轻叹,“我听说司中都这般传……”


    “不过是些嚼舌根的传言罢了,你总不会当真吧?”谢景之摇头,“今时不同往日,有些风险,不必去冒。”


    他似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执起手中书册,正是取自小筑的佛经。那经卷正抄自妙法寺,亦是他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夜半取经,勿忘相见。


    “况且……因是你,我知你会懂,便如此做了。”


    夜来轻笑不语。


    “咳咳……”冷风灌窗而入,谢景之掩袖轻咳。抬首间,肩头忽地一沉。


    “入冬了,也不见你添衣。”夜来将狐裘搭在他身上,顺手合上窗棂,“我的好殿下,身子本就弱,若再病倒,我可真要百口莫辩了……”


    不知为何,这劝诫之语由她说出,他便觉得分外悦耳。


    “无妨,届时他们又会说,‘太子殿下见了嗔刃一面,便染了风寒’……横竖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罢。”


    “……”夜来无奈耸肩,未置一词。


    他不再言语,只垂眼凝视棋盘。


    夜来随之望向棋局。黑白子在角落缠斗不休,反衬得偌大棋盘一片空旷,又是一局不循常理的棋。


    她饶有兴致地挑眉——久未对弈,不免技痒,信手拈起一枚白子落下。白子挺进,骤然撕裂僵持之势,直逼对手回应。


    “呵。”谢景之轻笑,“你回京也有些时日了罢?怎的杀气未减……”


    他捻起黑子,不假思索地落在白子近旁。这方棋枰,久无他人落子。既有人主动邀战,他自当奉陪——比起独弈,他更爱棋逢对手。


    “你收了我的经书,叫我如何消磨这江湖气?”夜来理直气壮。


    她略作思忖,再落一子,攻势如剑出鞘,步步紧逼。


    转眼间,谢景之竟被逼得无处落子。


    “倒是我的不是。”谢景之沉吟片刻,执棋在手,暂未落下,“若非我让金嬷嬷提醒,你怕是早忘了我赠你的经书。如何,日日去寺中听学,可有感悟?”


    夜来勾唇:“自是不及永昭的太子殿下深谙佛理,心如明镜。”


    谢景之故作叹息:“看来慧海师父又要伤心了……”


    夜来拨弄棋盒的手一顿:“那笑面佛,也晓得伤心?”


    谁知谢景之忽幽幽诵道:“‘世尊,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


    夜来蹙眉不解。


    谢景之随即莞尔:“——地藏菩萨说的。昨日慧海禅师在正殿讲经,正说到此节,看来你并未用心听讲。有耳无心,难怪佛陀垂泪……说来,我该谢他。若非他,你怕已命丧那少年剑下。”


    “该你落子了。”夜来摇头,避开话锋。


    她对那大和尚素无好感,纵使他救过她性命。况且,他们之间,还有些微妙的过节。


    “好。”棋子在他指尖摩挲得温热,谢景之伸手落定。


    夜来扬眉,柳叶眸中掠过一抹疑色。


    她“啪”地落子,稳住攻势——她向来喜快棋,亦爱使快剑。


    “碧天剑,丢了。是我大意……”


    “无妨。剑可再寻,人无恙便好。”


    此刻谢景之也凝了神,剑眉微蹙,细算棋路。


    “下回,我定不会给他机会。”夜来轻叹,见他凝神,提醒道,“白子开目,黑势将颓,你若不扑,我就要成势了。”


    “好好…依你便是。”他当真依言在那片白子中落下一子。


    夜来微怔,这位殿下,何时这般顺从了?


    她伸手欲落子,忽生警觉,细察棋局,蓦然收手。


    抬眼,正撞进谢景之含笑的眸中。


    “你!”


    “怎么?剑客出剑也会迟疑么?”谢景之笑了笑,意有所指。


    “他是我一位朋友的亲弟弟。我……”


    夜来沉默望向棋枰,转而在别处落子。对方自弃一子,她本欲乘胜追击,却惊觉险象环生,险些让黑子遁走。只得效仿其法,封住那虚设的假眼。


    谢景之挑眉:“朋友?”


    “嗯……死了的朋友。”她抚上腰间伤处,那里犹然隐隐作痛,“这一剑,算我欠她的。”


    谢景之闻言,倏然从身侧摘下一柄长剑,虚虚向她比画。


    “唔,这般清算的话……我是否也能在你身上戳十几个窟窿?”


    夜来苦笑:“殿下,这玩笑可不好笑……”


    她总算知道,蓝衫青年那等突飞猛进的口才究竟是学了谁。


    只是话虽如此,习剑之人对兵刃最是敏锐,那柄剑已牢牢攫住她的目光——初看剑鞘玄鲨皮室,沉黯无华。然而那剑意却绝非皮室所阻,却自有一股斩金断玉的锐气扑面而来。


    它如困于铁笼的猛兽,蓄势待发。


    “呵……”谢景之瞥见她的眼神,轻笑递剑。


    “拿着。”


    “给我的?”


    “嗯。未认出它么?”


    “这是……”夜来抚过剑身,指尖微顿,“不惩?似是不同从前了……”


    “嗯。你说金柄华而不实,我便命人重铸了一把。搁着也是蒙尘,你不是总叹无趁手兵刃么?便暂借你用罢。”


    夜来信手轻推剑格,清鸣乍起,乌芒流泻,玄铁真容乍现。她信手挥洒,剑风沉而不躁,嗡鸣清越,刃直芒敛,锐意自横。


    一种难言的契合感油然而生,仿佛此剑生来就该在她掌中。她心生欢喜,顺势挽个剑花,剑尖倏地前递——


    未见她如何发力,烛火应声而灭,唯余青烟袅袅,竟是被凌厉剑气所斩。


    殿内骤暗,唯有清冷月华透窗而入,勾勒玄色长剑的轮廓,乌芒流转,锋蛰夜鸣。


    “好剑。”


    “合意便好。”


    月影之间,谢景之望着她微翘的唇角,目光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软。


    “噌”的一声,夜来收剑归鞘,转身欲要添灯,却被谢景之按下。


    “不必。”


    “……?”


    黑暗中,一只手越过棋盘,落在她的腰间。那只手并未逾矩,只轻轻覆在剑伤的位置。


    “还疼么?”


    夜来微感不自在,勉强笑道:“好多了。其实没你想得严重,比起半桥驿那时,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早知会吓着你,该让凌霄替我走这一……”


    她话音忽顿。


    原来那只手忽压上她的伤处,力道虽不轻不重,却牵起一阵隐痛。


    她禁不住蹙了蹙眉。


    “……景之?”


    “其实玉生烟……也不是非要不可。”但听青年低声道,“如果知道那个破盒子会让你……当初便不该允你南下。”


    “两码事。”夜来摇头,“我们不是说好了么?谢京华要泄愤,便给她一个机会。半桥驿的玉简就是她手笔。她在十恶司的暗桩,这次被你拔干净了吧?”


    “嗯。”


    “军械库总要有人去毁,为何不能是我?当时情势危急,我最方便动手,也最能做好——你比谁都清楚,不是么?”


    “嗯。”


    “还有阴家那孩子……我既承了他姐姐的情,这一剑就该受。否则,那一晚死的人便是我……景之,这可是你教我的,莫要意气用事。”


    “嗯。”


    夜来莞然:“其实,还是有点疼的……”


    按在她腰际的手掌倏然撤回。


    “知道疼就好。”青年语气平淡,“我还当你忘了自己是谁的锋刃,也忘了这副血肉之躯……当真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么?”


    夜来眸色一暗。


    “嗔刃不敢忘。”


    “若那剑再深一寸,我定让那阴家遗孤付出代价……”


    夜来抱肩:“其实我这个人,向来不和孩子计较。”


    “……下不为例。”


    “好,下不为例。”


    她轻笑一声,点亮烛火。跃动的光影里,玉雕般的青年端坐案前,仿佛方才种种皆是幻象。


    “殿下,这局棋还没完。”


    “好。”谢景之低应,指间棋子轻叩棋盘。


    沉寂中只余落子声,声声叩着未尽的夜色。


    棋至中盘,夜来凝神许久,终于落子。


    “好棋。未入彀中。”谢景之赞许道,“只是稍显踌躇。”


    话音刚落,他已再落一子。


    这一着全然出乎夜来预料,竟落在不起眼的边角,与先前棋势首尾呼应。落子既定,黑白双方便陷入不死不休的缠斗。这离经叛道的弈法,终将导向无解的终局。


    不,或许这盘棋本就没有终局!


    她眸光骤凝,倏然盯住对方。


    “此谱名为‘长生图’,是阔克苏王子新授的残局。”谢景之低笑,“如何?可有趣味?”


    “长生图?”夜来咀嚼着这三字。


    诚然,若如此对弈下去,怕是下至白发苍苍,也难分胜负。这分明是一盘无解之局。


    “呵…”谢景之笑意愈深,“若对弈者存半分退意,此局便不成。我知道,唯你能下出此残局。”


    夜来蹙眉,不知此语是褒是贬。


    “长生图,长生劫。试问芸芸众生,谁不渴求长生?”谢景之轻叹,缓缓起身,望向殿外。寒冬已至,草木尽凋。


    “所谓长生,不过虚妄。”


    “是啊……都知道是虚妄,偏偏有人看不透,比如那位好父皇。”他指尖划过棋盘,“这棋局名曰长生,实为永劫。无终之局毫无意义。正如弈者为胜负落子,剑客为生死执剑。嗔刃,是也不是?”


    “我不知。”夜来坦然摇首。


    比起争论剑客为何执剑,她更在意手中利刃尚能斩断多少荆棘。


    谢景之怅然:“有时真羡慕你。若我是柄剑,而非执剑之人,便只需思量如何能更快地杀人就够了。”


    夜来眸光微凝:“景之。你觉得…杀人是值得羡慕的事?”


    “呵,每当你这般反问,我便知你心底不以为然,却偏不明言。”他眼底笑意流转,“嗔刃,那于你而言,何事值得羡慕?”


    “……”夜来想了想,却无思绪。


    久候无应。谢景之慢条斯理温酒于炉。桃花酿的香气氤氲弥漫,烛火随他动作摇曳。这位永昭储君的身影,在暖光中浸透无边孤寂。


    “至少对世人而言,活着本身便值得艳羡。”


    夜来低声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为你寻得皇陵,定会活到皇陵重见天日之时。”


    谢景之指尖微滞,却避开话锋:“皇陵线索已有眉目。你能带回玉生烟实属不易,近日好生休养。”


    “但你仍需早做准备。自西州归来时我便说过,嗔刃之位,你当另择……”


    “我记得给过答复。”谢景之不容分说截断她的话。


    夜来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你说过,不快的锋刃,宁可不要……”


    “我也教过你,不论何时,令出必行。十恶司每一把锋刃,都只能为本宫所驱,为本宫所折。”谢景之信手将棋子掷回玉盒,提起酒壶淡然道,“嗔刃,陪我小酌两杯罢。”


    这是谕令,而非相邀。


    夜来苦笑,执壶为他斟酒。


    温酒入盏,她指尖轻颤,氤氲热气瞬息凝作寒霜。


    寒食冷饮,是修习霜华毒功的代价。


    虽不及御酿“一枝春”,这上好的桃花黄倒也清冽醇厚,余韵绵长。


    数杯入喉,两人面上皆染薄红。


    谢景之沉声道:“我已遣人搜寻霜华诀的下半部,寒毒之事,你不必挂怀。”


    夜来垂眸凝视杯中倒影:“劳你费神了。在那之前,我会尽量不意气用事。”


    那日金殿满目冰霜之景犹在眼前。两人皆明,这承诺无人能轻易担保。


    一时只闻落杯声与棋枰清响,寝殿寂静得近乎诡谲。


    “你归来前夕,大宛铁骑连破永昭十座边城。虽是小邑,军民折损已逾万人。”


    “这么多……”


    谢景之轻晃玉杯,神色如常:“待叶守诚兵至苍河关,此数……还会更多。”


    夜来默然。原以为诛杀大宛王储可止干戈,未料西夷蛮族竟敢一再进犯……她攥着玉盏,胸中郁结难平。上万条性命,便是上万个家。人命已如草芥,烽火又何曾有过半分怜悯?


    他似看穿她所想,温言道:“嗔刃,当日你做得极好。若非你斩除大宛王储,任由我‘好妹妹’里通外敌,永昭的伤亡只会更惨重。”


    夜来轻喃:“是么……”


    杀一人而救千万人。这向来是十恶司奉行的“业”。


    她却笑不出来,蓦然想起那卖羊奶的一家人——若知她为刺杀他们的王子而来,怕也会拼死相搏吧?


    “景之,我们…为何非要打仗不可?”


    他浅啜一口酒:“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永昭与大宛终有一战。如今不过战事稍提前些……父皇既想押宝叶家,且看他们能否打场翻身仗。”


    “你会怎么做?”


    “我已遣人督运粮草,并令沧州势力多加照应。国难当前,外敌为先。其余恩怨,暂搁一旁罢。”


    “我并非忧心这个。我是问……景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嗔刃,你太贪心了。在战争面前,个人之力微乎其微。”谢景之轻笑一声,语气却温和,“放心,这些交给我思量便是。你只需知道,叶家此战必胜,而我绝不会容许永昭再有更多牺牲。”


    “可……”夜来微怔,终是咽下疑惑。她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胜局,只知无形中他又布下诸多未可知的筹谋。


    而这,已非她这“嗔刃”所能探听。


    “只要我还在,总不会看着沧州失守……”青年玉冠微斜,青丝垂落棋盘,他仍缓慢饮尽杯中酒,不知已是第几盏,“纵不能亲临战阵,总有别的法子,不过付出些微末代价罢了……本宫付得起……”


    半晌,他苦笑道:“夜来,这些战事背后的腌臜手段,我不想污了你的耳,也不想你看轻我……所以,别再问了,好么?”


    “……殿下,您醉了。”她欲夺杯盏,反被扣住手腕。


    “夜来,你会原谅我么?”


    “我会。”


    “不论何事?”


    “……嗯。”


    “你说……他们会原谅我么?”


    “……我不知。”夜来摇头。她不知“他们”是谁,却隐隐猜得答案,“殿下,若您所为是为他们好,那便不会错。”


    “是么?”谢景之似轻轻一笑,松开酒盏,“嗔刃,有你,是执剑者之幸。”


    “……”夜来垂首,沉默良久,方斟酌开口,“这次南下,又死了很多人。”


    “嗯,密信我已阅过。”


    “你知道么,有个叫阿柱的少年,是他救了我。”


    “我知道。”


    夜来莞然:“还有那些村民与孩童,待我极好。我几乎……就要留在那里了。”


    “嗔刃,你不属于那个地方……”谢景之微笑道,“我知道,纵使失去记忆,你终会回到这里的。”


    “是啊……失忆时,我还四处寻找娘亲……”


    “令堂之事,尚无线索。我会再命人追查。”


    “景之,你已经帮我良多。”


    “你我之间,何须客套?嗔刃,有话直说便是。”


    夜来深吸气,终吐露胸中块垒。


    “景之,你知道么?那个叫阿柱的少年,他救了我两次。他咽气时,喃喃说着冷……剑锋贯胸,血流如注,寒毒蚀骨,怎能不冷?我原想救他,可大师父说得对,这双手……除了杀人,什么都做不到……”她凝视自己微颤的掌心,“若不是当时力竭,我定要那群魔宫妖人再死一百遍!”


    血色光影、凄厉哀鸣、刺骨寒意、滔天的怒火与悔恨,在她眼前反复撕扯,如同纠缠不休的魇梦。


    如同……幼时那般。


    冥冥之中,似有声音在低语。


    那些人何等该死。


    杀。


    杀个干净。


    那是一场血腥与杀戮的盛宴,她提着剑踏上浸血的长阶。


    她知道在那尽头,有人正等着她。


    “夜来。”谢景之猛地攥住她的手,厉声顿喝,几乎将她从幻境中强行拽回。


    “……”夜来骤然清醒,烛火依旧,青宫如常,眼前人未变。


    她低头,见谢景之紧握着自己的手,掌心已凝结片片霜花。


    她立刻抽手。


    “殿下恕罪。”


    谢景之活动了下手腕,苦笑:“幸而你未尽全力,权当功过相抵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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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无功之过,何以相抵?她心下涩然。太子殿下的裁断果真随心……


    “嗔刃,那不是你的错,你已尽力而为。他们的死,无须你来背负。”


    她喃喃道:“景之,若非我之过,那又是谁的错?他们死了,总该有人为他们讨还公道罢?”


    “那个人,也不该是你。”谢景之似已洞悉她未言之意,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眸,“你在永南消失的那三日里做了什么,我不再追究。你与叶染衣的说了什么,我也只当不知……”


    “但此事,我绝不会应允。”


    “……”夜来张口欲言,未料那点心思尚未出口,便已被他断然回绝。


    这人,未免太过了解她。


    静默片刻,谢景之幽然开口:“……你可知,此番你重伤,我请来了江家的药师。”


    夜来倏然色变:“江家药师?是谁?你们做了什么?!”


    “同从前一样。你不必知道她是谁,因为她已经死了。”


    谢景之凝视她,目光甚至带着些许悲悯,竟如她向来讨厌的妙法寺大殿的那尊金佛一般。


    “嗔刃,你还以为自己仍是当年那柄无坚不摧的利刃么?其实你远不如自己以为的那般了解你的身体。若非用药,你根本不可能这么快醒来……”


    杯中的酒瞬间变了滋味。


    夜来只觉天旋地转,腹中翻江倒海。昏迷时被灌下的汤药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陡然变得无比清晰。


    那腥气仿佛在血脉中灼烧,偏偏她明白,此刻能站在这里,正是拜其所赐。


    这认知令她几欲作呕。


    “你…你竟敢……!”她面色惨白,颤抖着说不出话。一阵干呕后,却什么也吐不出。


    也是,那些药早已渗入四肢百骸,如附骨寒毒般扎根体内,岂能再呕出?


    谢景之似早有所料,只从身后轻轻揽过她的肩头,防她跌落。


    他如恶鬼一般在耳畔低语:“嗔刃,你看,他们皆是为救你而死。你若不惜命,便会有更多人为你而死。”


    她双目空茫,喃喃道:“景之,这般活法,我不愿……”


    “可你没得选。你若死了,那些江家的孩子便会被抓回去试药练功,你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不……”


    “而你的娘亲,她便再也见不到你……她一定很想你,你难道不想找到她吗?”


    “娘亲……”她如受蛊惑般轻唤。


    “而我…我会屠尽江家人,为你陪葬。”


    “那也是你的母族!你怎么能……”


    青年嘴角噙着冷笑:“呵,那群趋炎附势之徒,不配为谢氏皇亲。永昭姓谢,不姓江,眼下只是权宜之计,待到功成之日,我必将其连根拔除……”


    少女怔忡地望着他,仿佛初次窥见这截然不同的灵魂——世人眼中温润如玉的“玉面太子”谢景之,竟有这般面目。分明近在咫尺,她却觉得从未真正识得他。


    察觉她柳叶眸中的惊惑,谢景之收敛神色,专注望进她眼底:“所以你无须负担。区区药师,死得其所。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活着更重要。”


    ——真的……没有么?


    昨日可舍健全双膝,今日可弃江家全族,明日又何以不能舍弃一柄无用的剑?


    此问被她压在心底。她望着他那双墨玉般的瞳仁,竟生出几分惶惑。


    “夜来。”


    不知为何,他极少这般唤她,今日却频频破例。


    他捉住她的肩头,迫使她看着自己:“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折磨自己,好么?”


    “……”


    “你会听我的话,对么?”


    “……嗯。”


    “你的命,应当留着做比这更重要的事。”


    “……是。”


    虽然她不明白,还有什么事比替他们讨个“公道”更重要……


    青年终于展颜:“你放心,他们的死是有意义的。待你我成就大业那日,我会为他们正名。我答应你,世间将再无寒毒药体,再不会有战乱饥疫,更不会有什么魔宫邪祟和绿林匪寨……”


    “……”紫衣少女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颤。


    “那将是个海晏河清、天下一白的新世道。”


    “夜来,你会陪我到那一日的,对么?”


    静默绵长,直至灯花“啪”地炸响,在烛影间迸裂。


    “景之,若真有六道轮回,如你我这般的人,来世当堕地狱道吧?”


    “嗯,你我皆会入地狱。”


    夜来忽然笑了,未置可否。


    “如此…甚好。”


    至少,她不会在轮回中与那人重逢。


    ——那样干净明澈的人,佛祖怎会舍得让他坠入地狱?


    不待谢景之再语,夜来紧了紧腰间宝剑,足尖一点,逃也似地离开了这深宫高墙。


    ……


    “咳…咳咳……”


    谢景之掩唇,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目光却追随着那抹紫色身影消失在宫门外。


    “殿下。”守在殿外的金嬷嬷适时走了进来,“夜深寒重,可要再添些暖炉?”


    “不必。”谢景之起身吹熄烛火,颀长的身影骤然没入昏暗,在幽微月色下显出几分萧索的疲惫。


    “……”


    金嬷嬷脚步滞在门边。先前殿下与姑娘的争执,她听得真切。景之殿下是她自幼照看长大的,此刻心中不免泛起疼惜。


    “殿下这又是何苦呢?您请药师,本意也是为了夜来小姐好。如今闹这么一出,只怕她要记恨您了……”


    “记恨便记恨罢……横竖也不差这一桩。”谢景之沉默须臾,低声说道,“本宫太了解她的性子了。若不逼她,她定会不顾性命地去讨什么‘公道’……不过当一回‘小人’罢了,总好过看着她送命。”


    “殿下何不对夜来小姐言明?万寿宫那边,我们原本也……”


    “不。”谢景之断然截住她的话音,“此事,十恶刃之中谁都可以接手,唯独嗔刃不行。她性情易怒专断,又刚愎自用,绝非合适人选。”


    金嬷嬷微怔。


    “——不过你说得对,这或许是个机会。本宫倒想看看,荣华宫能搅起多大的风浪?本宫那位好皇妹,向来最会惹是生非……且由着她折腾去吧,既然西州已经入局,我等不必事事争先。”


    谢景之闭目养神,指间无声地捻动着一黑一白两枚琉璃棋子,仿佛上面还残留着谁的余温。


    金嬷嬷低叹:“……老奴年迈,诸多事不如殿下思虑深远。”


    她像是无意般接着说道:“说起京华公主……今日叶夫人进宫为贵妃娘娘请安,娘娘留她一同用午茶听戏,直到傍晚才离开。”


    “叶夫人?”谢景之略作思索,才忆起那是将军夫人,但闻他垂眸问道:“依你看,叶家之于荣华宫,可比江家之于本宫?”


    金嬷嬷沉吟了一会儿,躬身回答:“老奴斗胆……江家本就是娘娘与殿下的母族,而叶家不过是依附,其中亲疏绝无可比。夜来小姐与月溶小姐堪称并蒂双姝,一位冰姿玉骨事事拔尖,一位桃羞杏让才貌无双,实属世间罕有。殿下若有思量,何不效仿古时圣贤,成就娥皇女英之美……”


    “……”谢景之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点头,“本宫明白了。”


    金嬷嬷面露喜色:“这可是大喜事……娘娘若知,定当高兴!”


    谢景之忽以手支颐,眸光微凝:“此言是嬷嬷的意思,还是母妃的意思?”


    金嬷嬷浑身一颤,伏地叩首:“殿下恕罪。是老奴多嘴了。前些日子江家也曾派人探望贵妃娘娘,亦是来探探口风。如今朝中情势不明,又逢多事之秋,前次殿下在金殿求娶月儿小姐之事,娘娘思虑再三,也颇觉相宜。娘娘也想殿下能早作决断,再请纳妃。不论是一位还是两位,对江家而言,也是一颗定心丸……”


    谢景之眯眼审视这历经沧桑的老仆——她虽匍匐在地,语态却沉稳从容,显是早有应对。


    看来上回金殿那一闹,江家那群老狐狸坐不住了。


    不知是因近日政事繁杂,还是父皇有意为之,那纳妃的表奏也被压在了父皇案头。他也便顺水推舟,故作不知。而母妃……定然是看重了江家这层隐秘的裙带关系,也看出了江家的摇摆不定,这才明里暗里派人来做说客。


    江家……果真还是那么令人厌恶。


    ……


    凉意骤起,谢景之倏地将手缩回袖中,正触到那枚雕花暖炉的温润。


    “本宫知晓了,退下吧。”


    “是。”金嬷嬷闻言告退。


    谢景之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思绪飘远。


    殿外长风呜咽,星月俱隐。


    案头桃花黄尚温,独酌之人却已意兴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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