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共酌,待到那老者费力掘出桃树下深埋的佳酿时,忽生懊悔——
倘若这小丫头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实则是个酒中饕餮,自己珍藏十余载的琼浆岂非如入虎口?
思及此,他却又舍不得,转而摆出长辈姿态正色道:“姑娘家饮多伤身,浅尝辄止方为上策。”
夜来心中暗喜——常言道酒最误事。若能引得老者多饮几杯,待他酒后吐尽真言之际,恰是自己脱身的绝佳时机,岂非一举两得?
二人静坐檐上,一个豪饮,一个望月,正是各怀心思。
“——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夫倒不是全然吃亏。那叶家小子到底将羽儿线索如实相告,这场赌约倒也不算亏本买卖...”
月上中天,莫三思浅酌一口,缓缓说道。
夜来眉尖微蹙:“羽儿?翎儿?”
俄顷,她豁然开朗:“此前我在寨中见到那个孩童,莫不是前辈的...”
莫三思叹息一声,索性将隐情和盘托出。
“丫头可知,老夫当初赶赴半桥驿设局夺玉,皆因他们挟持了翎儿性命。彼时唯有求得摘星楼的天冬老人出手,方能续命,他们开出的条件,正是谋取玉生烟,并借机引你去半桥驿。”
夜来颔首:“原是这般因果。原以为是守株待兔,未料早入他人瓮中。”
——难怪慕小楼现身时机分毫不差,原是两股人马早有勾连。
莫三思续道:“......不过么,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那柳小贼敢来掺上一脚,确在老夫预料之外。原想引你来此布局,谁料反被你所救。老夫平生不喜欠情,既蒙救命之恩,自当护你周全。”
夜来黛眉微蹙:“他们既对前辈起了杀心,您救我不过是为留后路...只是这般行事,可曾想过那孩子的性命安危?”
“此子既承莫姓,便注定命中有劫。”莫三思笑道,“老夫对其已尽本分,宁持义理,不负初心...岂能因血脉亲缘而悖逆大义?”
老者眉宇间磊落之气沛然,夜来见状心旌微震。
——常言道父母恩深似海,然遇如此双亲,于子女而言是幸,还是劫?
“前辈豁达。”夜来敛衽施礼,眸中掠过清辉,“既是一报还一报,那此事便揭过罢。”
莫三思抚掌称善,数月来积郁尽消——自半桥驿别后,那未竟之言如鲠在喉,而今终能畅述。当夜若直言相告,又何须辗转反侧数月?
如今借着酒兴直言,一切终于明朗。
末了,莫三思沉声道:“想必你已见过翎儿,那孩子先天不足,如今虽年近十二,身形却如同八九岁幼童...只怕未必能平安活到弱冠之年...”
夜来垂首应声,踌躇半晌方道:“前辈多虑。我看那孩子天庭饱满,目含慧光,必是福泽深厚。”
“得了吧...我家的臭小子,我能不知道?”老者苦笑摇头,“...再说羽儿,我那长女已失踪经年...老夫踏遍江湖,却杳无音讯,只当她已不再人世...”
夜来疑道:“失踪?可是遭人拐带?”
“哼。”莫三思眼底泛起血色,“老夫也是方才得知。当年趁乱劫走羽儿的,正是那柳小贼!”
“竟是柳书生?”夜来眉心骤紧,“早知您与他素有嫌隙,未料竟有这般龃龉?”
提及此人,莫三思不禁咬牙低咒:“我毁他双目仅是略施薄惩。当年未取其性命,已愧对十三位惨死的无辜少女——谁料老夫一时心软,铸成大错。山寨大乱之际,这孽障竟掳走我的羽儿...”
至此即便再愚钝者,亦能听出话语间的蹊跷之处。
——乱从何起。
——莫家的女主人如今何在...
夜来眸光微颤,心底揣测渐次分明。
思绪回转,莫三思涩然道:“想必你已猜到,羽儿与翎儿的生母,正是多年前病故的桃花寨主秋娘子。”
夜来神色微变,没料到莫三思当真与秋娘子有这般深厚渊源。难怪方才叶染衣提及她离世之语时,老者竟显露如此激烈反应。
莫三思突然抓起酒壶,仰脖灌下一大口:“这段往事说来话长,丫头可愿听我这老骨头絮叨几句?”
夜来亦是扬了扬酒坛,微笑道:“故事么,我不爱听。不过有酒足矣。”
......
永州南,桃源乡。
桃花镇里有秋娘。
劫官粮,夺盐仓。
墨吏惶惶豪贾藏。
稚子效,红妆仰。
乡邻共得炊米香。
数载光阴前,江湖暗处崛起一方势力,名曰桃花寨。
在这盗匪横行,民不聊生的年景,区区桃花寨本不足道。然令人称奇者,乃寨中魁首,竟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江湖中人未闻其闺名,皆以秋娘子相称。
此女通晓十八般武艺,胸藏经纬韬略。传闻桃花镇方圆百里,官道漕运尽在其指掌,权贵行踪皆逃不过耳目。
时逢三载亢旱,官衙仍横征暴敛,更与豪商沆瀣一气,刮地三尺。百姓炊骨易子之际,秋娘子横空出世,以智勇周旋于虎狼之间,终保永南百姓得续生机。
永昭境内,匪患虽非朝廷心腹大患,但历来奉行银钱开道,按时缴纳例钱者皆可相安无事。偏生这位秋娘子行事张扬,专挑贪官污吏与豪商巨贾下手,生生截断了几条重要财路。随着她名号愈发响亮,暗处的索命刀锋也悄然逼近。
江湖恩怨,终须江湖了断。
此番前来索命的,乃是重金聘请的顶尖刺客。
这刺客手握啼血剑,兵器谱位列第七,江湖人称“啼血客”。
啼血客向来不问是非,见钱封喉。这次的雇主乃永州韩姓巨贾,前日被劫的货船里藏着进贡京官的稀世珍宝。富商既不敢声张,又心有不甘,遂以千金相托,买的正是这秋娘子的项上人头。
谁料阴差阳错,刺客夜探香闺,竟撞破美人出浴。屏风倾倒瞬间,雪肌玉骨尽收眼底,三尺青锋僵在当场。
却见那传闻中冷血无情的杀手耳尖泛红,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某...某特来求娶寨主。”
“原来如此。”那秋娘子笑盈盈拢上衣襟,倒也不恼,“尊驾请回罢...妾身早已将自己许给桃花净土,此生无缘红尘...”
秋娘子行事不同寻常,对生死之事看得通透。啼血客初次失手后,为免惊动秋娘子身边护卫,索性长住桃花寨暗中观察。朝夕相处间,寨中赈济灾民,惩奸除恶的义举令他深受触动,终是弃了杀念。
约定的期限迫近,届时江湖杀手定会接踵而至。啼血客思虑再三,提议不如索性彻底解决祸根,将那韩老爷宰了便是。
秋娘子闻言却莞尔:“宰了韩老爷,仍有张姓李姓王姓老爷前仆后继。只要桃花寨不倒,妾身这颗首级便永悬红榜。取他性命,倒污了侠士三尺青锋。”
啼血客闻言愧然,原来这女中豪杰早识破他暗藏杀机,不过见其良知未泯,便以柔情织网相待。自己这百炼钢,终究化作绕指柔。
秋娘子浑不在意流言蜚语,反打趣道:“侠士这般身手,若愿贴身护卫,倒是妾身三生修来的福分。”
二人虽心意相通,偏生隔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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峦叠嶂。啼血客年少气傲,既不愿屈居女流之下,又好与人赌气较劲,纵使情根深种,亦不肯先露心迹。而秋娘子统率群雄,自持寨主威仪,更不愿先折风骨。
秋娘子窥探其心性,暗自定策,于桃花寨布下一场“鸿门宴”。说是鸿门宴,待啼血客携剑赴约时,秋娘子忽要与其较量赌技。
赌局唤作“芳菲局”,源自“人间四月芳菲尽”之句,暗喻啼血客当惜取春光,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番赌注尤为惊人,押上的是二人项上头颅。若啼血客胜,可取秋娘子首级复命。若秋娘子赢,则需啼血客永镇山寨,尽诛宵小之辈。
结果毫无疑问。
不过据莫三思所说,乃是他有意“放水”,这才令秋娘子略胜一筹。
经此赌局,二人渐成掎角之势,啼血客更获封二当家之位。
恰逢良辰,两位头领在寨众起哄下斗酒夺魁。秋娘子酒力不济败阵,竟与啼血客同枕共眠。原是弟兄们暗中撮合,假借斗酒之名行红娘之实,将二人送入“花烛洞房”。啼血客欲告罪,然事成定局,秋娘子遂在满寨贺声中与之结为连理。
兴许故事的开端总是如此,圆满得理所当然。
可惜好景不长,啼血客扬名江湖,全凭那柄嗜血无数的凶剑。
剑名啼血,历代剑主皆遭横死。然而少年剑客恃才傲物,自认能驾驭凶兵。怎奈沉溺剑术至癫狂境地,竟渐失神智,难分敌友。
秋娘子兰心蕙质,早察夫君异样。奈何寻遍杏林圣手,终是无药可解这血煞之症。最稳妥之法,莫过于自封宝剑。若能舍了这嗜血凶刃,或可平息经脉中沸腾的煞气。
——可是不用啼血剑,还叫甚么啼血客?
彼时祸不单行,秋娘子身怀六甲,又逢官匪冲突愈演愈烈。权衡利弊之下,啼血客唯有执剑应战以图后计。每逢心魔躁动,幸有秋娘子柔声抚慰,方能稍定其魂,暂稳心绪。
然啼血客终究高估了自己。
直至某日激战突发,血煞剑气侵其神智,竟致其狂性大作。此役惨烈异常,虽成功逼退官兵,却折损众多寨中弟兄,其中不乏亡于啼血剑锋者。为稳大局,秋娘子只得暂将他囚于禁室,以息众怨。
若传说止步于此,或许最终秋娘子卸任寨主之位,啼血客封存凶刃,二人携手归隐江湖,倒也不失为美谈。
——可惜世间的道理之所以称之为道理,便是因为有人行了其道,才令旁人懂得其中的理。
那时,秋娘子凝视着啼血客:“莫哥哥,你还想不想握剑?”
答案自在啼血客的灼灼目光中。
他既是秋娘子的护卫,又是她的丈夫,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守护心爱之人,本就是男儿当为之事。
秋娘子特意寻来能工巧匠,要锻造一柄奇异的剑鞘。
有此器物护持,便能抵御剑气反噬。
诸事齐备,唯缺最后关窍——须以铸剑者至亲至爱之人为祭,方能熔铸镇煞之器。
剑邪,就要用更邪的法子。
秋娘子心如明镜,山寨不可无主,而丈夫不可无剑。
而她正是那命定之人。
“...自此江湖再无秋娘子。江湖传言啼血客疯癫成狂,害得妻儿遭难,长女漂泊,幼子孱弱。”
“——实则那日啼血客神智清明,清醒得近乎卑劣...他痴妄地以为,世间真能寻得两全之策,既握惊世利刃在手,又与温良贤淑的结发之妻白首。可叹少年意气,怎知贪求无度,终将尽失所有。”
不知觉间酒坛已罄,故事恰在此处弦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