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渐弱。
“嘭!”
不出片刻,随着最后一名江湖客瘫倒在地,夜来收剑入鞘。林间横躺着数名中寒毒者,虽无致命伤,却如寒蝉僵卧。先前跋扈的壮汉们此刻面如土色,眼见玄衣女子步步逼近,只能发出绝望的讨饶。
“你...你要做什么?!”为首的虬髯刀客目露惧色,惊恐问道。
“我问,尔等答。若错半字...”夜来话音未落,刀客已忙不迭应声:“女侠想知道什么?在下定当知无不言!”
“你们如何追至此地?”
“女侠明鉴,我等是循着魔宫踪迹来此...原想碰碰运气,未料...”刀客话音戛然而止,撞见女子眼中霜雪,喉头顿时发紧。
夜来俯身抽出对方怀中帛卷,绢面之上,碧天剑纹样竟如真品。
她抖了抖丝帛,冷声道:“这图样,何处得来?”
“是...半月前永南道拾获...当时烈刀门与万寿宫血战方酣,我等驰援不及,赶到时只见满门尸首...我等趁魔宫人马撤走时,从尸堆里...”
“此物得自魔宫之手?”夜来寒眸微眯,显然不信这番说辞。这群人素来狡诈,赴烈刀门绝非仗义相助,怕是存着鹬蚌相争的心思。
“女侠明鉴!小的们就算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欺瞒您啊...”
“所求为何?”夜来寒声如冰。
“传闻...此剑关联前朝皇陵秘藏,我等一时鬼迷心窍...”刀客额角沁汗,瑟缩着吐露实情。
夜来心下一沉。魔宫追索苏氏遗孤与碧天剑数月,这群江湖草莽偶得图样尚在情理之中。
蹊跷处却在于,此等秘辛本该鲜为人知——连她都是借那玉生烟之中的提示才知晓原委。如今这把剑竟引得诸方势力觊觎,却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传闻?哪里听来的传闻?”夜来眯起眼睛追问。
“是...小...”刀客张了张嘴。
夜来倾身逼问:“小什么?”
“小...千...”刀客正要吐露人名,突然脸色僵住,话音戛然而止。夜来揪住他衣领,却发现此人后心嵌着枚玉牌,玉面上蜿蜒着血痕,正中心脉要害。
“谁?!”旋即她纵身跃上枝杈,然而雨后幽林深深,哪还有暗器主人的踪迹?
她指节扣住冰凉的玉牌,瞳孔微缩。玉牌轻薄剔透,暗雕的四点刻痕未染丹砂,却因浸透鲜血显出殷红。
四点?
正当此时,却听那灰袍人怪叫一声:“姑娘,这小子好像不行了...”
夜来倏然回首,但见苏决明面色青灰唇色发紫,已然命悬一线。
“怎么回事?”她眉头一皱,探手按向少年腕脉。
灰袍客胡乱抹着额间冷汗:“必是那刀客的毒砂掌余毒未清,加之方才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光暗器......”
话音未落,夜来已将少年拽入怀中。乌紫毒素自臂弯蔓延,少年皮肉间嵌着半枚玉牌,纹样与她手中玉牌如出一辙。
——又是四点...
双四人红?
夜来紧握玉牌,冷眼望向那群面色惨白的残余喽啰。
“别跟我说...你们也不清楚其中内情?”
“真的不知...”
“女侠饶命啊,小的们当真什么内情都不知晓...”
“求您高抬贵手!这都是那死去的霍老六指使,与我们这些跑腿的无关啊...”
“你也没看清动手之人么?”夜来转首,冷冷问道。
灰袍人瑟缩后退:“未有...”方才夺命玉符擦耳而过,他早骇得魂飞魄散,哪有余力顾及这半死不活的小毛孩?只是他目光扫过玉牌时,却忽而福至心灵,忙不迭道:“既是这等物事,姑娘不若去永南地界的赌庄碰碰运气,兴许...”
“知道了。”夜来眸中寒光一闪,当即下令,“将这群人捆着,稍后挨个盘问。”
“是。”灰袍人颔首。
“本座即刻为他运功驱毒,你去替我护法...”见灰袍人迟疑未动,她又冷声道,“军械库已焚毁,你大可安心。”
灰袍人连忙点头:“甚好,甚好...”只是他心中却暗藏怨怼,想自己在这黛州地界经营多年,竟被这婆娘吆五喝六,不仅害自己险些丧命于乱局,此刻诸事已毕,对方仍滞留不去,莫非是觊觎此处的辖制权?
“还不快去!”夜来察觉他神色闪烁,厉声呵斥。这苏决明此刻面色青紫,气息微弱,若再不及时逼毒,只怕真要命丧当场。
“属下遵命...”灰袍人身躯微震,慌忙将破庙残门掩实。纵使胸中愤懑翻涌,面对这武功卓绝又杀伐果决的女子,他却终究只能俯首听命。
夜来低眉凝视着供桌上横卧的残损观音像——彼时她视力尚未复原,未能认出真容。未曾想黛州子民皆供奉海神娘娘,此地竟存有千叶观音的庙宇。菩萨宝相犹存,唯因尘土倾覆,竟透出几许讽喻。料想凡尘众生往来碌碌,所奉神祇亦随世迁流……
她静静地凝视着,脑海中突然回荡起一段话语——那是幼年跟随母亲去祁川古庙归途时,从一对少年少女的闲谈中听来的传说。
“我们黛州城也有一座古庙,供奉的乃是叶衣菩萨。传说叶衣菩萨身披千叶法衣,实乃八万四千功德所化...”
“八万四千功德,真真是佛法无边...”
“小远真厉害,懂的好多啊。”
“我也是听爹爹说的...黛州未得此名时,有位寒门书生在此避雨。深夜入梦竟得菩萨点化,慌忙收拾行囊离去。他前脚刚走,此地便遭海龙王震怒,将整个黛州城淹没于滔天洪水之中。据说幸存者十不存一......”
“这般凄惨...那后来如何?”
“后来啊......”
彼时那位端庄温婉的妇人牵着阿惠与阿远,母亲拉着自己的手...众人并肩而行,欢声笑语不断,那些音容笑貌在记忆中渐次清晰。
——后来,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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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的书生眼见故土成墟,遂弃了功名念想,在此立起观音庙堂,倒是改信佛祖。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后来?
夜来自嘲一笑,忽地直挺挺跪在神像前,掌心相合抵住眉心,垂目低声祝祷。
“信女罪孽深重,甘愿永堕无间,洗清罪愆。只求您度化那往生之人,令其来世福泽绵长——”说罢,她虔敬匍匐于地,向神像郑重叩首三回。
末了,她屏息凝神,霜华掌劲自丹田涌起,一股阴寒真气随掌风灌入苏决明后心,顷刻间,两人眉发皆染银霜。
苏决明正于浑浑噩噩之中被这寒意冻醒。
“你...这...恶女......”他齿关颤颤,连长睫都覆上晶莹白霜,却仍在恢复神智的刹那认出了眼前人,“放开我...”
夜来冷冷道:“想活命就闭嘴,敛气守元。”话音方落,掌下真气又添三分寒意。
苏决明积蓄了些许气力,开始奋力挣扎。
“放…放开!你这毒妇,谁要你假仁假义!”谁知他攒足力气,竟猛然抽出她腰间悬挂的碧天剑,寒光乍现,只听他厉声喝道:
“这把剑为何在你身上?我没猜错...你果然是为了碧天剑才跟着我们!”
剑势既发难收,夜来却如柳絮拂风轻易避开。少年紧咬牙关,将新习的“虎啸风生”融于剑招,以拳劲运剑锋,剑风破空而至,笨拙却凶狠非常。
夜来一掌格开,心中暗自惊疑——这剑势看着好生熟悉。虽然她此时手无寸铁,偏生对方这剑法虚浮无力,不过三招两式,她便反剪其腕,夺下兵刃。
“枉我耗费心力医治你的双眼,你这毒妇竟如此狠辣无情!”被制住的少年目眦欲裂,“妖女!我师父身在何处?你将他怎样了?!”
“多说无益。你已身中剧毒,若不施救,必死无疑。”夜来牢牢扣住少年手腕,语气波澜不惊。
苏决明剧烈咳嗽着:“咳咳...我苏决明宁可一死,也绝不接受你的救治!”
夜来眸中寒芒骤现,厉声道:“你以为我想救你?你的命是用多少人的命换的,岂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若不是受人所托,我才懒得理会你!”
少年蓦然偏过头,脖颈青筋暴起:“...你不过觊觎那柄剑,何必惺惺作态?!你今日若要夺剑,就踏过我苏决明的尸首!”
“真想死?那就如你所愿!”夜来耐心殆尽,撂下狠话,掌心骤然腾起白雾,毫不犹豫朝他胸口击出一掌。苏决明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这回却再无力气起身。
夜来聚气于掌,重新运功逼毒。庙中那倒伏的菩萨像静静注视着两人,目光似是无悲无喜。
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得破庙外传来一声凄厉的猛禽唳鸣。
她脸色骤变,立刻辨认出这声响源自林穆远所驯养的海隼。
这扁毛畜生竟能寻到此处...
莫非——
听着那愈发逼近的马蹄声,她银牙一咬,当即收功撤掌,闪身藏于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