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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因果早定

作者:水上祢1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顾梓聿急急忙忙锁了宿舍的门——他总是宿舍里最后一个出门的。快步走出宿舍楼,等他走到食堂抬手看了看表,已经7点15了,他顿时眼前一黑:今天又要迟到了。


    宿舍里四个人,马凯和方岳这两个书痴,刚开学就超拼命的,可能是因为中考考得不理想,排名在班级靠后,他们两人简直是秉持着“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然长眠”的精神,头悬梁锥刺股,晚上一直在宿舍楼的自习室里自习到熄灯才回来,早上五点起来读课文背单词,然后还去跑步,此时两人应该早已坐在教室里了吧。


    而邹宽,作息也很是规律,每天早上六点二十准时起床,六点半就出门了。


    就他一个人,常常是要磨到最后一分钟再出门。闹钟先是从六点半挪到六点四十、再六点五十,前两天甚至改到了七点,然后闹钟响了他还要在被窝里再翻滚两下,磨蹭一会儿,贪恋那一点暖。结果就是,他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班级。


    他早读基本上算是都翘掉了,仗着班干部都是老熟人;上课迟到一些嘛,老师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第一节课通常是数学或国文,这两位老师都是属于“你会了就行别的我不管那么多”那种心大的,所以顾梓聿其实骨子里还是有点有恃无恐的,反正迟到一点也不会怎么样。


    就是有几次遇到年段长被念了几句,也不算什么。


    当然,他给自己找的借口倒是很多:他这么辛苦,平常要上课,周二下午五点半下课了要马上赶到广播站做四十五分钟的节目,这个时间,别的同学们可以去吃饭,他只能饿着肚子再去上第一节晚自习。


    还有杜若钦这个“冷面”、“残忍”、“狠心”的学姐,自从替他报名了 HMUN 之后就开始死命地练他,每天发给他一堆的阅读材料,要求写分析写摘要写提案,还占据了他周末的一整个白天,和田元元郭弢还有两位辅导老师一起给新进的社员开小灶——当然重点被练的对象是他。


    除此之外,他还得为小提琴专业面试做准备。因为宋熙和现在常驻申城,他每个周末都得飞过去上琴课。算下来,生活的忙碌程度竟不比当年备战竞赛时轻多少。


    初试可以靠梅纽因的头奖和师兄的推荐信免试通过,但复试必须凭真本事。自选曲目包含音阶、帕格尼尼的随想曲、巴赫的奏鸣曲,以及一首协奏曲的第一乐章。帕格尼尼的曲子得从头开始学,时间紧张,于是宋熙和决定从顾梓聿学过的协奏曲里挑一首再仔细打磨,而巴赫则沿用备战梅纽因时的曲子,把重点放在帕格尼尼上。


    顾梓聿过去跟着吴老师学琴,主攻乐团曲目,协奏曲也没跟着考级教材走,而是挑的经典作品。师兄弟两人坐下来盘点了一下能用的曲目,可以拿来应对面试的,也就四首协奏曲:布鲁赫 G 小调第一协奏曲,门德尔松 E 小调,莫扎特 A 大调第五协奏曲,和威尼亚夫斯基 D 小调第二协奏曲。


    其中,威尼亚夫斯基是后来跟着宋熙和学的,为了准备梅纽因中途搁下了,也就堪堪完成了第一乐章。


    “你有没有特别偏好的?”宋熙和问道,如果小孩有自己的偏好,那就很容易决定了。


    顾梓聿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好像……没有诶,我都挺喜欢的,平等地喜欢。威尼亚夫斯基相对熟一些,但细节还需要打磨;其他几首要捡起来也很快。”


    “好纠结啊你,”宋熙和笑着摇摇头,的确,这几首曲子都各有优势,“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几个问题,看看你究竟适合哪一首。”


    “好啊,师兄你问。”


    “首先,学新曲子时,你是练技术部分,专注于音符和节奏的准确,还是先听录音、分析乐句和情感?或者你更倾向把曲子分成较小的乐段,同时攻克技术难点和音乐性的诠释?”


    “嗯,我的习惯是先听几个大师版本,让耳朵先熟悉曲子,再读谱,从头一小段一小段练,技术和音乐性一起过,不会直接上高难度片段。师兄你不是说过吗,不能还没摸清风格就上手乱拉,会拉偏的。”


    宋熙和挑眉:“可以,有在认真听课。”


    “其次,你觉得自己的技术优势是什么?左手的颗粒感?音色?还是弓法?”


    “我觉得我的右手还有很多可以提升的空间,综合来看,我还是音色最有优势。”顾梓聿也不知道,他有点迷茫,“师兄觉得呢?”


    “我同意。你的音色是你的亮点,左手有表现力,右手还有成长空间。”


    “第三个问题,你更偏好哪种音乐?是结构清晰平衡的,还是情感充沛浪漫的,还是炫技型的?”


    顾梓聿想了想:“我喜欢结构清晰平衡的,但浪漫的好像更容易抓住听众,而且有故事的曲子,表达起来更自由一点,清晰地表述出乐曲结构不容易,而故事总是有更多的空间去表达,在面试的时候应该也会讨巧一点吧?”


    “想得还挺远的哦。”宋熙和笑了笑,顾梓聿嘴巴一抿,被夸地有点翘尾巴。


    “最后一个问题,在表演时你更看重什么?技术的控制力?和观众建立情感联系?还是喜欢挑战高难度的炫技?”


    宋熙和其实已经知道小师弟会选什么了,答案太明显了,不是吗?


    “当然是和观众建立连接。”顾梓聿毫不犹豫,“炫技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或者说工具吧。”


    宋熙和满意地点点头:“那我们来分析一下,你更倾向于理解音乐性和乐曲情绪,歌唱性的音色是你的强项,这点我同意,至少右手确实目前还不行,”忽略了顾梓聿一瞬间皱眉的苦瓜脸,宋熙和继续说,“这样看下来,首先就可以排除布鲁赫。”


    “布鲁赫需要强劲而富有戏剧性的弓法,这部协奏曲非常辉煌,有很多炫技且令人兴奋的元素,在我看来,虽然你可以完成这部曲子,但你的台风在这首曲子上估计不会有很大的亮点。莫扎特更强调优美的音色和音乐性,这一方面你是有优势的,这个协奏曲需要精致而优雅的声音,同时还有平衡而清晰的结构,需要通过细微之处来表达情感连接,非常需要清晰度、连贯性和精确性,你目前的水平可以掌控,但我觉得还有更好的选择。”


    “门德尔松需要很好的理解,富有歌唱性的旋律,需要华丽的声音,也需要浪漫的表达,这几个特点都很符合你,还有跟观众建立情感链接的能力。威尼亚夫斯基是这四个里面技术难度最高的,快速的音阶、琶音双音、音准和音色,如果你有信心打磨细节的话,它能把你的左手和音色优势都放到最大,会是一个惊喜。”


    “所以,如果保守一点,就选择门德尔松,想拼一把的话,那我们就一起磨威尼亚夫斯基,磨出一个能让评审们屏息凝神的作品!”


    顾梓聿被这句话煽得有点热血。他低下头小声问自己:我真的可以吗?又抬起眼看向宋熙和,眼神里有点没底,却也藏着跃跃欲试。


    宋熙和笑着看他:“梓聿,我很期待跟你一起攻克这个难关!”


    话是这么说,但这个难关是真难啊!


    顾梓聿最近周身总是萦绕着实质般的沮丧和哀怨。大概是和宋熙和的“蜜月期”结束了吧,师兄一改之前对他的好脸色,最近几节课,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一开口就让他心头一紧,一条音阶就能被叫停好多次,帕格尼尼的随想曲每一行都能被挑出音准问题。顾梓聿明明在家里反复练过,对着较音器一遍遍地抠,可在宋熙和面前,却连半页都走不通。


    “停吧,这音准我实在听不下去,你回去慢慢练吧。我听听协奏曲。”


    顾梓聿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这种评价是何等的羞辱!他知道音准是小提琴手一生都需要克服的难题,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认真、这么努力,居然还能被这样毫不留情地否定。


    “不会吧……”他还想弱弱地为自己争取一下,自己在这首随想曲上花的时间可是难以计数,师兄总得听完给点建议啊,除了音准,不是还有右手的弓法、力度的变化、乐句的处理吗,他总不能白练了这一星期啊!


    “我在家里练的时候也有对着较音器,要不我从头再来一遍?”


    宋熙和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没有了往日的温和耐心:“我说你音不准,就是不准。没必要质疑,回家练去吧。你耳朵没你自己想象得那么好。”


    这简直是双重暴击!顾梓聿整个人都不好了,浑身都臊热起来,明明已经是需要穿毛衣的季节,他却觉得置身在桑拿房。他无措地抓了抓头发,但是心理防线已经逐渐崩溃,这几个星期日,他都是抱着满腔热忱来上课的,结果却总是带着一身沉重和自我怀疑离开。他不想承认,但宋熙和的失望比责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这样的困顿实在太折磨人了,顾梓聿今天起得晚,也是因为昨晚在琴房练琴练到很晚,他脑中还在反复播放昨天练习时的细节,一边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吃着早餐:一袋麦奶、一只麻团、一个茶叶蛋。整个食堂已经没剩几个人,他反倒放弃了赶时间,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细嚼慢咽起来。


    胃不好,又睡得晚,早餐这顿可千万不能急,他小口咬着麻团,像是安抚自己身心的唯一方式。再说了,明年要是出国了,就吃不到这样的味道了。


    等他吃完,食堂里真的只剩他一个人。他收了餐盘,仰头长吸一口气,把那份滞重的情绪压进胃里,才快步朝教学楼走去。


    从食堂到教学楼有一段路,他脚下机械地迈着步,心里却还在想着自己该练的东西:


    随想曲的音准还是不稳,只能靠慢练去磨。协奏曲第一乐章虽然能拉下来,但还是逃不过音准的问题。他自己听不出来,但宋熙和总能毫不留情地指出每一个细微的偏差。


    “真的离谱……”顾梓聿在心里嘀咕,自己练的时候明明对着调音器一遍遍校准,那种仅偏差一两分的音高,在他耳里几乎听不出,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宋熙和的耳朵那么尖。


    右手的问题也没少被批评。宋熙和一直叫停,说他每个乐句的起伏都过于刻意,渐强渐弱都太斩钉截铁了些,听着就别扭。弓尖处压力释放太早,弓根处速度又冲得太快。然而这个分寸很难把握,顾梓聿已经习惯了之前那种拉法,因此要改过来的时候,总有点矫枉过正。


    这让他产生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感——练得越多,失控的地方就越多;越想做好,反而越显得生疏,可他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啊。


    正这么想着,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站住。”


    顾梓聿还没回过神来,仍自往前走,那声音好像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提高了点声量,有点怒意:“顾梓聿,我叫你站住!”


    这下顾梓聿彻底清醒了,他僵在原地,头皮发炸,回头一看——


    果然,程琤站在那里,年段长也在旁边。


    “程老师好,段长好。”顾梓聿赶紧低声问好,声音发虚,一股悔意从心底窜起直冲天灵盖:他今天为什么要在床上多赖那两分钟?为什么要坐下来吃早餐不打包了带走?为什么刚才不用跑的要用走的?无数个为什么一个个在他心头炸开,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唯独不敢看向程琤的眼睛。


    程琤作为班主任,基本上属于是一个万事不管的甩手掌柜,他是不屑于管早读纪律这种东西的,更何况一般来说,他也不需要管,大家都很自觉。可是,刚刚才听了年段长告了顾梓聿一状,而现在,顾梓聿这家伙就落到他面前,不管一下也是太说不过去了。


    “顾梓聿,这才开学没多久,你就迟到了多少次了,啊?光被我碰见就不下四五次了,你这个思想状态很不对头啊!你不要以为迟到是件小事!好的学习习惯和学习态度会影响你的一生的!哎,正好你程老师在这里,让他好好批评你几句!”


    年段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是知道顾梓聿之前的成绩的,可是听说他现在状态不好,不搞竞赛了,又加上这老是迟到,真是一根好苗子白白被糟蹋了。


    顾梓聿低着头,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像被钉在原地,接受程琤犀利眼神的洗礼,尴尬、愧疚、羞耻一股脑儿涌上来,真是觉得脚下是火海、天上下刀子,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逃。


    程琤的声音响起,平静却掷地有声:“古语云,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你的父亲我见过,很有智慧,那看来这个教不严的责任全在我了,” 程琤句句带刺,字字扎人,没有怒气,却比责骂更让人无地自容,“是我这个做老师的不够认真,才让我的学生居然连不迟到这样分内的事都做不到;是我做老师的不够负责,才让我的学生不懂得,准时是尊重别人更是尊重自己;是我做老师的不够称职,才让我的学生觉得课堂和外边的菜市场一样来去随意,竞赛可以随着性子不参加,考试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考。”


    “顾梓聿,是这样吗?”


    一字一句,像锋利的刀刃,刮得顾梓聿冷汗涔涔:他受不住这些话。


    秋日的早上,四下寂静,风吹过教学楼长廊的空旷处,很是凉爽,但顾梓聿只觉得后心泛上一阵燥意,他被这番话臊得手心都出了汗,可又无处可躲。程琤的语气不疾不徐,可顾梓聿宁愿他骂自己几句,甚至打自己几下,都比听这几句话来得好受些。


    他脸上一阵阵地烧着,不是没想过找个借口推脱,可他又知道自己确实理亏,没什么可以辩解,喉咙发紧,不争气地,连眼眶都泛起了涩意。


    年段长看出气氛不对,看到这孩子实在脸皮薄,也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去巡视其他班。”说完就匆匆离开,只留下两人站在那儿,一个低头沉默,一个目光犀利。


    程琤好整以暇地看着抿着嘴眼眶微红的顾梓聿,心下一晒:他不过就刺了两句,看顾梓聿这样,倒像是被他剥了层皮似的。他平日里也懒得管这些日常琐事的人,反正年段长也走了,他也懒得再多说什么。


    本来要走,但他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心思不在这里,但再怎么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无论是为了什么,都不能拿放弃自己当做对抗世界的方式,这不是成熟,是逃避。你既然还是这里的学生,就要按着规矩来,别搞什么特殊化,影响到别人,人家都是要考试的。”


    说完,他耸耸肩准备离开,却听到了一句“......程老师,对不起”,声音低得轻易就被风吹散,几乎听不清。


    那声音细细的,带着颤,像在挣扎着压住一场情绪的洪水。


    这句迟来的“对不起”,是顾梓聿半年前就该说的了。


    程琤听到这句抱歉倒是真的有些惊讶,他以为这小孩会像糊浆糊那样把事情糊弄过去,没想到这么久之后居然还能等来一句对不起。


    他转过身,走近几步,抬手强行扶正顾梓聿低着的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顾梓聿,将来的人生怎么过,是你的选择。”


    “我只希望,有朝一日你回头看,不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


    ”回去好好想想吧。“


    -


    索伦合众国,马萨州,波城。


    十二月的波城冷得刺骨,气温骤降,连雪也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那天清晨,天还没亮,方灵烨出门时只觉得头顶一凉,像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砸了下来。他怔了一下,抬头看天,朦胧的灯光中,雪花在空中静静飘落,远处的建筑都银装素裹,披上了一层静谧的雪白。


    “哦,原来下雪了啊。”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见雪,按理说,这本应该是一个浪漫的惊喜,可惜,想象总是温柔的,现实却太不近人情。


    雪,尤其是半化未化的湿滑路面,对方灵烨来说就是个噩梦。当他骑着波城的公用自行车第N次滑倒在上学路上时,他自暴自弃地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换乘城市公交系统。


    然而,现实又一次让他低下了头。


    如果真的换乘公共交通,他得从家里走八分钟到公交站,搭11路公交坐四站,再换乘红线地铁,坐四站,再换绿线,坐三站,再出站转公交坐两站,才能看见自己学校那个红棕色的大门。全程不算等车、堵车、下雪迟延,光路上就要四十多分钟。


    而骑车,只要十七分钟。


    方灵烨放弃了公交车和地铁上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气,转而选择走进风雪。在又一次险些滑倒在湿滑的路面上时,他的理智对自己说,骑自行车效率更高些,但也许内心深处他不想承认的是,面对 2.65 索伦金的地铁次票、1.6 索伦金的公交次票,和年费 20 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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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伦金的自行车,他更倾向于后者。


    当他骑着公用自行车上学时,刺骨的风像刀子一样削过他的脸颊和手背,把他冻得通红,他的脸颊和耳朵冻得发麻,头发结着一点雪渍,像从冰柜里拎出来似的。而当他将自行车停在离学校一个街区以外跑步上学时,这种刺骨的冰冷才会慢慢渗入骨头,最后钻进心里。


    康拉德公立高中,一所堪比顶尖私校的“公立”学校,开设几十门 AP 课程,优秀的师资力量和丰富的学校资源,当然来自于丰厚的薪水和预算。作为嗷嗷待哺的公立学校,只靠地方财政的拨款是永远不够的,是谁填饱了康拉德呢?


    康拉德所在的街区,在索伦都是平均房价和人均纳税额数一数二的超级富人区。公共资源在这里不是平均分配的,而是按房产税和地段来流动的。那些大宅里的人,用他们的财产喂饱了康拉德,让这所“公立学校”活得比大多数私校都体面。


    这世界有所谓的阶级差别,而这样的差别并不取决于个人作出的有益的贡献的多寡,或是取决于个人的才能的高低、人品的优劣,却常常是由个人所占据的财富所决定的,不管这财富的来源如何。


    在这样的街区,谁还需要骑公用自行车呢?


    于是,就连公用自行车的停放点,都被悄悄地安置在一个街区之外。


    方灵烨每天的课程安排,几乎都会完美地错开午餐时间。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饿得难受,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了:他刚刚结束了今天的课,而此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


    从早上八点到现在,他全是连堂课,连喝口水的时间都够呛。由于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因此他的课程表也很特殊——对于一些必修的基础课程,例如历史、地理、文学,他的程度即使在经过恶补后,也只与六、七年级的学生相当,但对于代数几何他的程度已与十一年级的学生相当,不止如此,他还可以准备AP微积分和AP计算机科学。


    校方在测试了他的水平后,为他安排了一个能最大化发掘潜能的日程表,但鉴于各科老师都很忙,因此,牺牲的就只能是方灵烨了。


    他走进学校里的咖啡厅,走到落地玻璃窗边的一排卡座旁,随便拣了个位子坐下。


    窗外白橡树的叶子在寒风中簌簌响动,不时有几片叶子打着旋飘落在地上。空气里充斥着拿铁和热巧的醇香,暖烘烘地,时不时还飘来一股纸杯蛋糕的甜蜜香气,深深吸一口,就像是被泡在粉红色软绵绵甜蜜蜜的糖罐里一样。周围的高脚桌旁,或站或坐地围着一些学生,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声音就像海浪,四面八方、此起彼伏,配上 café里正播放的《Follow You Out》,真够摇滚的,屋顶都能给掀翻了。


    不过,这热闹却不是他的。方灵烨拿出昨晚睡前做的餐盒,三两口就大口吞掉了手里冰凉的三明治,抹掉唇边的蛋黄酱,收起餐盒,起身向外走去。


    在康拉德,方灵烨每天都活得像个幽灵。


    有语言的问题,他的索伦语还只是勉强交流的水平,能听懂,但听不快——尤其是课堂上老师一口流利的马萨口音夹杂着各种专业术语,像连珠炮似地砸过来,他经常一句话刚反应过来意思,老师已经讲到下一页了。


    刚开学的时候他还努力举手发言、试着和人说话。听到他那浓重的口音和磕磕巴巴的口语,有些人会礼貌地点点头,快速结束对话;有些人则直接转过头和别人聊天;还有的,只是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好笑神情看着他,好像在看什么好玩的节目。


    最难熬的是文学课。


    那节课老师讨论的是《麦克白》,同桌是个白人男孩,叫安德鲁,穿着旧校橄榄球队的外套,一看就不是好惹的类型。那天老师点名让小组讨论“ambition and downfall”的主题,他刚开口说出“Macbeth is... eh... I think he...”就被安德鲁打断了,后者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说:“Jesus, dude, can you even speak English?”


    他低下头,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没再说。


    其他人没有笑,但更让他难受的是,那些目光——不说话的、偷偷看他的、假装没听见的——那种淡淡的疏离和一点点同情,好像他只是个可怜的局外人。


    他能听得懂,但却不知道该怎么还击。他想说“我在学”、“我尽力了”、“别这么对我”,但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翻不出来。


    下课后他去洗手间躲了十分钟,洗了把冷水脸,才重新走回教室。


    他知道他和这些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不是一个语言环境,不是一个社交方式,不是一个“默认起点”。但他不说话,他不抱怨。他只会在回家的晚上,在房间狭小的写字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看原著、做练习、听VOA听BBC,听到耳朵发麻也不关。


    他告诉自己:要记住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你不是来被接受的,你是来抢位置的。


    他不是来取悦别人的,他是来替姐姐、替自己赢得更好的生活的。


    华纳商会是这些公费生的主赞助人,他们负责了方灵烨的学费和每个月固定的生活费一千索伦金。对多数学生而言,这笔补助照理来说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方灵烨的压力却与普通的学生不同。他不仅要操心自己的学业,还要为现在正待在医院占着床位等待手术的姐姐筹集到源源不断的医药费,父亲早年离世,母亲也因照护姐姐而无法工作,一家三口的生存开销如今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方灵烨又干起了老本行:几天前,他在一个匿名技术论坛的子板块里留意到一个语焉不详的帖子,有人用隐晦的语气求写手,范围包括但不仅限于毕业论文、作业、实验报告等等。他通过帖子上附的超链接,意外进入了一个界面简洁、专业气息浓厚的接单平台:索伦学术网。


    他粗略地浏览了一下页面,大概心里有数了,加上了网页上招聘写手的联络方式,仔细一问,薪酬还不低。平台上明确说明,申请成为写手需通过初次测试,合格后才能正式接单并获得报酬。


    这不,他马上就接到了第一项任务,用Python完成一个数据可视化项目。他的负责人告诉他,这第一项任务,是不给薪酬的,只是为了检验 Xander——方灵烨给自己起的代号——的能力。


    “我们需要首先评估你的能力,毕竟隔着网络,谁知道坐在对面和自己交谈的是人还是猴子呢?当然,如果你做得又快又好,我们会优先向你发布薪酬高的任务,希望我们能建立起一个长期高效的合作关系。”


    试写任务的要求比他预想中的复杂。


    对方要求一个包含多种交互式图表的数据可视化项目,既要用到复杂的数据清洗,又得接入外部 API 做动态更新。要命的是,时间只有两天,而方灵烨还需要正常上课。


    当然没问题。虽然没学过数据可视化类的工具,但自学对方灵烨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他这人硬要说有个什么天赋,那就是这些。他通宵查文档、反复调试,连饭都顾不上吃,到第二天傍晚,他终于在笔记本上跑出了一个干净漂亮、功能完整的小型可视化系统。


    代码被他打包上传到平台指定的审核入口,连带着写了一份整齐的技术说明文档。他点下“提交”按钮的那一刻,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负责人发来一条信息:【恭喜你通过审核,已开放接单权限。欢迎你,Xander。】


    紧接着,第一笔正式任务就来了——一份三千字的数据挖掘课程论文,400 索伦金,五天内交付。


    他越做越熟练,写代码、跑模型、代写技术文档,仿佛进入了一个黑市学术界的地下通道。平台的任务流源源不断,他在暗网的接单空间中游刃有余,甚至学会了怎么用 AI 工具加快初稿生成,再人工润色提质。


    不过,他始终心知肚明:这不是长久之计。虽然平台有完备的匿名机制,但他知道,只要有一单被查实,他和客户都可能被处理。更别说,他的“Xander”账户居然在接单榜上月度冲进了前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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