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丽娜的童年是灰白色的。
因为维尔微特的土地总是贫瘠。
这是一片被阳光和雨露抛弃的荒原。好在黑暗女神还未放弃这里。
身着黑衣的修女们找到她,问她为何在暴雨的冲刷之下依旧紧紧攥住比她小的孩童的双手,即使她们素未谋面。
“我不知道。”当时瘦弱干瘪的阿德丽娜摇头,看着自己被雨水泡得发白蜕皮的双手,“我只觉得我应该那样做。”
修女中年纪较长的那位点头,她脸上深深的法令纹被笑容撑开:“女神的神选者就应当是这幅模样。”
作为女神神迹的示现,她被送到圣嘉兰的沼泽城传播女神的恩典,以免黑暗的教义如同光明一般被扭曲。
这是不对的。年幼的阿德丽娜拎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行李,看着沼泽城黑暗修道院的黑色塔尖,心想,我自己都不曾见过女神,只是得到了她的注视。连教义都背不全的人,要怎么去传播女神的恩典?
显然当时的修道院长也是这么想的。她收下了阿德丽娜,却将她和修道院收留的孤儿们放在一起,不做任何区分。
这样也好。阿德丽娜的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看来她在维尔微特和沼泽城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看着宿舍墙壁上随着木门开关落下的灰白墙皮。
她习惯于这种灰白。
院长是灰白的,教典是灰白的,桌椅是灰白的,食物是灰白的,整个修道院都是灰白的。
所以阿德丽娜喜欢阅读教典,喜欢看着黑暗女神的神像发呆,因为那是她的世界中稀有而纯粹的黑。
阿德丽娜不太去关注自己周围的同伴们,只是出于习惯照顾着她们,让她们免于寒冷和受伤。就像牧羊犬习惯看顾羊群,但这只是为了获得糊口的食粮,并不是因为对羊群有着什么特殊的感情。
直到她遇见一头棕色的“羊”。
“阿德丽娜!”一个脸上还沾着棕色泥巴,头上盯着翠绿树叶,一笑雪白的牙齿露出八颗,甚至红色的牙龈清晰可见的女孩敲击着阿德丽娜身侧的琉璃彩窗。
她似乎在努力把身体探进窗户,阳光透过琉璃彩窗映在她身上,更显得她整个人流光溢彩。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抓鱼?”
阿德丽娜依稀记得她的名字是奥莉加,在同期孤儿中最能麻烦她的一个,她的衣物时常不整洁,而且经常惹祸受伤。
她身上的色彩吵得阿德丽娜头疼。
她不禁揉了揉额头,把奥莉加从窗子上拽下来。
“不可以。院长说过今天不许外出。”
身侧传来窃窃私语,有遗憾的叹气,也有带着嘲笑的嘘声。
“不让院长知道不就可以了?”奥莉加伸手去抓她,“你看大家都没吃饱,午饭的量实在是太少了。”
“而且你自己也饿了。”奥莉加顺手摸了摸阿德丽娜干瘪的肚子。
阿德丽娜愣了一下:“饥馁是修行的必要。”
“也不是所有修道院收养的孩子都要成为修女的啦。”奥莉加拽着她的袖子,“总不能让大家饿死了、饿病了吧?而且女神说了,要因为将自己的食物给予他人而饥饿,不要给予他人饥饿。我们一起去抓鱼,自己不吃带回来给大家吃不就好了吗?这也是一种修行呀。”
“走啦走啦,大管家。你不走我们可是走不了的。”
牙尖嘴利、油嘴滑舌,
等阿德丽娜回忆起修道院长对奥莉加的这两句评价时,她已经被奥莉加和许多孩子簇拥着从偏门走出修道院很远了。
外面的树是棕色的,叶子是翠绿的,斑斓的蝴蝶在阳光下振翅,柔嫩的花瓣在微风中起舞,孩童们兴奋的笑声在耳畔仿若鸟雀啾鸣。
原来这个世界是彩色的。
可阿德丽娜在此之前从未在意。
皮肤下的血管微微发烫,她体内流动着的血液逐渐加速,黑暗的元素在其中流淌。
阿德丽娜似有所感,抬头望向天空:女神啊,您也认可我这次的“出逃”吗?
抓鱼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指尖掠过小鱼滑溜溜的鳞片,有时眼睛一花会分不清鳞片的闪光和桦木在阳光下投下的斑驳树影,惹来大家的一片哄笑。
上岸之后用树叶擦脚,大大咧咧地把脚抵在一起,放在阳光下等着自然风干。捡起枯枝升起火,把刚抓的鱼放到火上烤,然后因为苦胆没掏干净皱着眉头一人一口勉强吃完。
阿德丽娜用起保存食物新鲜的神术,大家抱在一起惊讶地看着她指尖暗色的光芒亮起。
然后在月亮升起前紧赶慢赶地把烤好的鱼抱在怀里带回修道院。
在宿舍的大通铺前拉开衣襟时,烤鱼甚至还在冒着热气腾腾的烟。留守修道院的孩子们顺着香气爬下床铺,一边大口吞咽着一边嘟囔下次该轮到自己出去了。
在这一天的幸福达到巅峰时,宿舍的木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院长苍老的面容隐在月色里,手上提着在风中不断摇晃的烛火。
“你们在干什么?”
烤鱼的气味依旧在房间内挥之不去,地上甚至残留着不少大家吐出的骨头,怎么看怎么都瞒不过去了。
阿德丽娜的腿动了动,正想站出去把罪责通通揽下。
却有一个人行动比她更快。
“啊哈哈。”奥莉加摸着头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是我今天下午出去抓鱼了来着。没吃完,就带回来给大家吃了。”
“对不起啊,院长,我知道错了。你罚我吧。”
修道院戒律森严,擅自外出是要关一整夜禁闭的。
阿德丽娜有些不忍,也站了出来:“我也去了。作为最年长的孩子,我没有看顾好大家。请您也一起惩罚我吧。”
“按照规定你们不能离开修道院。违反者要关一夜禁闭。”院长的眼神扫过一圈或坐或站的孩子,最后落到奥莉加身上,脸色一沉,“这是你第七十二次违反规定,奥莉加。”
“有……这么多吗?”奥莉加面色尴尬。
院长的眼神落到阿德丽娜身上,多了几分疑惑:“但你是第一次,阿德丽娜。你是月亮的眷属、天生的修女、未来的主教。不该和这些不守戒律的庸众混在一起。你从前一直做得很好,是被她们带坏了吗?”
所有人的视线一同落在阿德丽娜身上,她攥紧了裙摆。
她要怎么回答,才能既不连累大家,又不让院长失望?
“她只是因为担心我才不顾戒律追出去的。”奥莉加突然开口,手臂搭在阿德丽娜肩膀上,“未来的主教大人是个老好人呢。”
院长显然不太相信奥莉加的话,但是却对阿德丽娜的品性很放心。
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吧,孩子。你应该明白戒律的重要性。”
那烛光在黑夜中越行越远。
禁闭室很冷,也很潮湿。
周围的石板散发着刻骨的寒意。
阿德丽娜从来不知道修道院里还有这种地方。
“那现在知道了?”奥莉加倒是一脸无所谓,拉着阿德丽娜找了个较为平整的地方席地而坐。
“你是怎么才能在这种地方熬过七十一个夜晚的?”
“靠意志力。”
阿德丽娜肃然起敬。
奥莉加笑出了声:“怎么这么好骗啊,主教大人。真在这种地方就这么冻一晚上我会变成冰雕的。”
她从禁闭室的角落里摸出一张毛毯,在空中抖开犹如披风一样盖在了自己和阿德丽娜身上。
毯子毛绒绒的海拉毛蹭着阿德丽娜的脸颊,身侧的躯体紧紧挨着她,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
“来,要不要尝一点?”
奥莉加的脑袋鬼鬼祟祟地凑过来,掏出一个破旧的铁皮罐头,罐头里放着什么乌黑的东西。
“这是什么?”
“今天好像抓了一条怀孕的鱼。我就试着看把鱼子装在罐子里撒上盐。你说那些贵族吃的鱼子酱是不是就是这个呢?”
这涉及到了阿德丽娜的知识盲区,她摇了摇头。
“总之试试看吧。”奥莉加抓了一点扔进自己嘴里,同时把罐子递给阿德丽娜。
“好腥!”两人同时叫道。
奥莉加在浪费食物和自己的肠胃健康中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把罐头收起来,等明天出去了找个锅煮成鱼子汤。
“难道是制作手法有误?还是那些贵族和我们口味不同?”
奥莉加不解地摇头。
“算了,不想了。忙了一天也该睡觉了。我这里只准备了一个枕头和垫子,阿德丽娜,你就将就一下和我一起睡吧。”
阿德丽娜惊讶于她的禁闭装备如此齐全。来这里就跟回家了一样。
“毕竟关了七十多次了嘛。”奥莉加笑了笑,“而且院长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不然我这些装备早就被扔出去了。”
阿德丽娜想起院长不苟言笑的样子,有些不敢认同。
“可是孩子们都很讨厌院长,觉得她是一个制定戒律的坏人。”
“那你呢?你觉得院长是好人还是坏人?”奥莉加铺好床,招呼着阿德丽娜过来。
“我,不好说。”
奥莉加笑了笑,躺下来,双臂枕在脑后:“院长是个很心软,但又很守戒律的人。从这点来看她是个好人。可是有时候好人好心,也会办出坏事啊。”
“你说,要是今天我带大家出去烤鱼的时候鱼没有烤熟,大家吃了感染了痢疾。今晚的坏人是不是就是我,而不是院长了?”
阿德丽娜轻轻躺在她身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不会。大家信任你,愿意和你冒险。生病是她们为冒险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好冷血的说法啊,未来主教大人。”奥莉加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牺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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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的。”
“但新浪潮和旧浪潮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即使院长是再好的人,也不能例外。”
阿德丽娜抬手揉了揉奥莉加的脑袋:“小小年纪,想得还挺多。小心秃头。”
她轻轻将奥莉加拢在怀里,如同黑暗女神的羽翼庇护着她幼弱的羔羊。
“睡吧。”
在那时她就意识到,怀里这只金羔羊终究会长出翅膀飞向天际,而她,一个女神的牧羊人,需要做的就只有注视和守护。
多年之后,面对桦树林里群鱼腾跃的巨大鱼塘,阿德丽娜依旧会想起和伙伴们一起去抓鱼的那个闪闪发光的下午。
即便那个狭小的涧溪早已被奥莉加带着村民们改造成了规整的鱼塘,连带着周围的水产品工坊一起,变成了这座被大公抛弃已久的城市崛起中的一个匿影,阿德丽娜依旧十分怀念它。
“虽然大公向我们征收了极高的农田税和人头税,但我们依旧可以通过养鱼、捕鱼来喂饱自己的肚子!”
奥莉加一边挽起袖子站在鱼塘里用魔法帮助大家扬起巨大的捕捞网,一边慷慨陈词。
“让那些脑袋像木头一样腐朽的官员们瞪眼去吧!”
就像儿童时期带着同伴们绕过修道院长的规矩一样,成年后的奥莉加依旧致力于带着沼泽城的居民们用实际行动绕过大公冗杂的税务规定。
这理所当然的会得到来自苔藓城愤怒的指令——一切渔获也算在农业税的征税范围内!
大家都很沮丧。
但奥莉加总是有办法。
她的办法比她身上的色彩还要多一千倍。
她总是活力满满地带着大家一次次地从失败和沮丧中走出来,就像一轮太阳。
阿德丽娜时常在想为什么奥莉加没有获得女神的注视。
明明她的黑暗元素亲和力同样很高。更重要的是她始终对周围的人怀有热情。
这并不像阿德丽娜本人的善举那样出自纯良的天性,而是出于某种天生的使命感或者说异禀的天赋。
她始终认为自己有义务和责任带着周围的人走向更好的生活,并且致力于将这种成果扩散到更多人身上。
这是否是一种更为广博的“爱”?
正如黑暗女神的所有神选者那样,阿德丽娜旁观着、注视着、守护着,世间诸般痛苦磨难加诸其身不过是为了助人必须经过的坎坷路途,所追求的是自身灵性的进步、心的平静以及名为“爱”的顿悟。
而奥莉加不同,她踏入烈火焚烧自己,并非为了化作苍白的余烬,而是为了铺就更加光辉灿烂的明天。
这也许就是奥莉加从未获得女神注视的原因。
可阿德丽娜有时也恨,恨奥莉加为什么没有,也拒绝获得神明的注视。
这让她在躲避来自苔藓城、来自王室的追捕时过得分外艰难。
最惊险的一次,阿德丽娜带着修道院的援军赶到沼泽城城郊的山崖边,来自王城的骑士团已经将崖顶层层围住。
列昂尼德提着重剑朝着早已重伤的奥莉加一步步走去,在山崖的沙土上印下一个个沉重的脚印。
他身旁的骑士团已经举起盾牌步步逼近,铁质兵器互相刮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密不透风的光明魔法阵将山崖层层包裹。
奥莉加身上的血在崖间汇成溪流,暗红色的径流刺伤了远处阿德丽娜的眼睛。
她已经没有魔力,也没有退路了。
阿德丽娜的心揪成一团。
援军拼杀的速度再快,也无法拯救这轮即将陨落的太阳了。
“衔月魔女,束手就擒吧。”列昂尼德雄浑的声音里带着几日连续作战的疲惫,“你没有退路了。”
奥莉加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喘着气,她身后的石子已经慌不择路滚下山崖。
“投降?”她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绝不!”
她向后纵身一跃,扑进了百丈高崖间呼啸的狂风。
狂风呼啸,崖底碎石遍布,掉下去的人绝无生还的可能。
在场众人都心中一紧,扑倒崖边去观摩这位传奇人物的陨落。
却见崖底升起一道银光,正如一轮银白的弯月从悬崖底升起。
他们差点忘了,“衔月魔女”因此得名。
崖间的狂风将奥莉加送上天空。
“哈哈!想不到吧,老娘会飞!”
她在狂风中大笑。
阿德丽娜化作一道阴影,趁着众人惊讶呆滞的时候冲到空中将耗尽力气的奥莉加接下。身后的援军一拥而上将骑士团拦在身后。
是了。阿德丽娜终于明白过来,奥莉加不需要,也不会获得任何神明的注视。
因为她蔑视一切。
她的眼睛只注视着她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人们。
而这样的人从前有过,以后也一定会再有。
奥莉加是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