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几时走，反倒问她：“小桃这般急着赶我走？”
含璎便没管他，有了铺面，还需添置着锅碗瓢盆，各样调料也得备上。
她还腾出工夫将都城转了个遍，毕竟离开了好几年，免不得要先摸摸底。
这日提了两兜香料回去，路过太学，见南门外东墙前围了一群人，还道是今岁太学招录学生放榜了，过去一问，原来御驾近日幸太学，因怜学生清苦，特地自内帑拨了笔款子，用以改善饭堂餐食，太学遂发出告示，招募供应吃食的店家。
都城饮食行业之盛无须赘言，又是太学饭堂招募，前来应选者必是多不胜数。
含璎挤上前，仔细读过一遍，心下稍安。
太学并未对铺面大小、伙计多寡设任何门槛，有意者皆可参选，届时由太学众人试吃，推举评比，取排名靠前者。
末尾一行以别样字体撰写了提示，含璎多看了一眼，原来为着公平起见，前来应选的店家不可与太学之人有任何干系，不可为血亲、亲眷，学生师长皆在此列。
含璎又是松了一口气，周从寄便是要考太学，也要等上好些时日，依着常例，学生少说要在府学苦读两三年才有望考入太学，满打满算，周从寄到府学尚不足一年。
她登过记，抽了号牌，一看，竟已排至丙日十九号。
周从寄连着几日外出，不见人影，不知做甚，忙得好似来都城开铺子的是他。
含璎为评比做足了准备，虎皮鸡爪、白玉鸡爪、小酥肉、脆皮年糕、炸茨菇片、糯米饭团等自不必说，另还备了两样新品。
阿豚、周从寄与她同去太学，阿福阿花也跟着。
天冷了，太阳出来也还冷意袭人，一吸鼻子，凉气直往里钻。
评比就在饭堂外的小院里，各家食摊热热闹闹排开来，转了好几圈。
参选的吃食各式各样，梅花汤饼，蟹黄汤包，炙鸡，鱼脍，蜜渍豆腐，汤团，五香糕，简直叫人挑花了眼。
含璎留意着食客的反应，大抵因是见惯的吃食，味虽好，却没甚新奇之处，食客因而挑挑拣拣，不多热络。
寒记摊位上却尽是都城少见的新品。
鸡爪没落后一蹶不振，此番卷土重来，难免遭遇质疑，都城食客的舌头又是尝过各样好味的，比别处来得更挑剔，鸡爪尚没入口，便以为其价贱，不堪上桌。
含璎没多解释，只客气地叫他们尝过再说。
因这评比概不收钱，众人乐得一试，若是差到难以入口，吐了便是。
几个学生各捡了个虎皮鸡爪，围在摊位前吃起来。
有个发须皆白的老者神色倨傲地取了白玉鸡爪，含璎没拦住，就见他眉眼揪在一处，不可置信地瞪着眼。
阿豚知这鸡爪辣口，尚没尝过，待他将鸡爪送入口中，便好奇地望着他。
周从寄面无表情地盛了碗饮子递过去，那老者憋红了脸，没吭气，端起来便牛饮。
吃虎皮鸡爪的学生似是没见他这般豪迈过，不由得停住了手，顾不上吃，只管不错眼地瞧着他。
含璎劝道：“不怪老伯，这白玉鸡爪非是常人能食的，老伯不如尝尝虎皮鸡爪。”
边上几个学生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担忧地看着含璎。
“小娘子，慎……”当中一个面嫩的郎君有意提醒含璎，被那老者一瞪，闷着头，没敢说完。
老者冷哼一声，眸光冷厉，当即又啃起那白玉鸡爪，一面吃，一面不住咳嗽。
含璎替他捏了把汗，惟恐吃坏了他，幸而他吃完只是面皮微红，额上沁汗，看眼含璎，神色平静地解下腰间木筹，投入寒记食摊前的布囊里。
在场学子缄默，待他一走，便争相索要白玉鸡爪，片刻工夫，含璎备的半笸箩白玉鸡爪便一抢而空。
周从寄盛了几碗饮子，搁在条桌上，有那眼疾手快的忙端走一碗，没抢着的，索性去抢旁人的，几人共饮一碗。
食摊前一时只闻嘶嘶的吸气声，没人顾得上言语。
阿豚看够了，坐在杌子上，拿了片炸茨菇片，嘎嘣一声脆响，在一片嘶嘶声中格外突出。
“小郎君吃的甚？”
阿豚听见问他，看眼含璎，回道：“炸茨菇片。”说罢，将手中装了茨菇片的小竹筐往那人跟前递了递。
那人捡起一片嚼着，身旁两人亦伸过手，你一片我一片地吃个不休。
阿豚抿了抿小嘴，没与他们争抢。
他今日起得迟，尚未吃早食，这时腹中还空着，起身走到条桌旁，巴巴地瞧着含璎，道：“嫂嫂，阿豚想吃饭团。”
含璎在盆里净手，一面问：“甜的？”
阿豚挣扎一瞬，迟疑道：“咸的。”
含璎在木桶里挖了两勺热腾腾的熟糯米饭，铺在打湿的细麻布上，依次放入蛋皮、嫩猪肉条、腌萝卜碎、肉松，加上一截炸油条，撒些熟豆粉、黑芝麻，往紧里卷，再拿画了阿花的油纸包好。
阿豚握在手中，趁手又可暖手，吃多少，剥开多少，极是便利。
上好的稻米，伴着嫩滑的煎肉、香脆的油条，腌萝卜爽口，豆粉、芝麻增香，一想便知味儿有多好。
众人围观着，立时有人提出要一个，听说还有豆沙的，嗜甜的便说要甜的。
摊位前食客越聚越多，鸡爪早吃没了，桶里糯米饭很快只剩个底，小酥肉更是被连吃带拿，有人守着条桌喝那三花清颜凉饮。
来迟的赶上含璎开锅做脆皮年糕，有要烤的，有要炸的，甚或有人两样都要，推推挤挤，方才的矜持哪还见半分？
好在有个热心的郎君站出来，安排众人分次序取食。
含璎道谢，那郎君赧然地袖着手，不敢瞧她，“学生不过举、举手之劳。”
周从寄手中给年糕刷着酱，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既是连吃带拿，怎好意思不留下木筹？一早投完木筹的也不就走，但凡没尝过的小食都要尝个遍，尝过仍不尽兴，一脸意犹未尽地在此徘徊。
别家食摊前门庭冷落，左右闲着也是闲着，索性跑来寒记凑热闹。
含璎笑脸相迎，看出好些存了偷师的心思，并未在意，开门做买卖，此事难免。
阿豚吃完饭团，打了个饱嗝，回杌子上坐下，膝头摊开个油纸包，其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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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捧拇指盖大小的米花状炸物，小小的一颗，黄灿灿的。
问是甚吃食，阿豚答曰：“鸡米花。”
瞧着有四五十岁的长者，大抵还是太学师长，竟就不问自取，径自伸手去纸包里拿。
学生不敢与他抢，等他吃了两颗，还想再取，有人忍不住提醒道：“郑博士，不可一再试吃。”
那郑博士宽袍广袖，见众人皆望着他，咳嗽两声，负着手，转头走了。
学生这才围上来争食。
鸡米花一口一个，极是酥脆，内里鸡肉又鲜嫩，观其形，视其料，谓之鸡米花，再妥帖没有。
最后一道小食，含璎原没打算摆出来，因旁的全吃没了，又有好些没吃上的，才取了一只，仔细切作八瓣，搁在白瓷小碟里。
虽只略尝其味，然仅此一口，便让这道“黄金鸡子”成了此番评比最为惊艳的小食。
尝过的学生赞这黄金鸡子不负其名，一者鸡子起沙流油、色泽金黄喜人，二者所用食材珍贵、口感绝妙，且别处从未见过，有人竟疑心是内廷供奉之物。
鸡蛋素来价贵，只近年府城、都城多了好些养鸡的，价钱才比往年略低，腌料又用了上好的芝麻磨酱，辅以各式香料。
学官算出木筹数，寒记毫无悬念地得了头名，比前两日的榜首筹数都多。
含璎心下大定，评比只剩一日，寒记现下排在首位，几乎没可能落选。且今日太学众人将寒记扫吃一空，怎还好意思将寒记拒之门外？
忙了一日，到晚回房，周从寄搂她坐到床沿，低头给她涂抹润手的香脂，见她倚在他肩头，乐得合不拢嘴，随口道：“我已考取太学，不必再回府城。”
含璎面上的笑霎时如风干的浆子，结成了壳，再笑不出来，只绷着脸，呆呆地看着他。
周从寄起先还道她高兴，却见她眸色一变，显见的急了。
“夫君怎没与我商议？”
周从寄一怔，解释道：“前几日你忙于筹备评比，我便没提。”
含璎下床趿了鞋，急得团团转，“此番参选的店家需避嫌，不可与太学师生有何牵连。”
周从寄自是不知此事，否则不会挑这时候吓她，他略一迟疑，心底有了计较，可没等他开口，含璎便先他一步有了决断。
“为今之计，唯有和离，且要快，需赶在立契前办妥，明日就去衙门，你先将和离书写好。”
说罢，竟就去桌案上寻笔墨，取来搁在方桌上。
周从寄一脸愕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起身下了脚踏走到桌旁，放下香脂盒子，含璎已在砚台里倒了几滴残茶，研起墨来。
桌角点了盏油灯，晕黄的焰光映着她瓷白的脸，鼻尖细巧，唇瓣嫣红，分明是娇美柔婉的相貌，狠起心肠来，却叫人如堕冰窟，心寒齿冷。
周从寄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再开口，嗓音已然干哑，“我知小桃一向看重寒记，但和离并非儿戏。”
含璎道：“非是当真和离，只是权宜之计。”
周从寄眸底的阴沉退去几分，似是稍稍放下了心，低声与她道：“不必和离，我不入太学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