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两人刚进衙署,就被上官通知,打今个起复行值宿之制。
翰林院不比其他部门,历来都有值守的惯例,以防夜里宫里下个急召需人草拟诏敕、或增华删芜诏诰为其润色等等。且夜里值守官员一般由编修及修撰轮流更替,据上官解释如此安排是考虑到编修以下的小官能力有限,恐不足矣应对突发急务,而修撰以上的臣僚则自有体面,不必劳心此等琐事。
见上官说话时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二人皆是心里一咯噔,赶忙围上去看值宿卯册,这一看顿觉晴天霹雳!
从前大半月方轮一回的值宿,现今竟然每隔七日就一回!关键是从前是两人值宿,夜里好歹还能轮流在里间小榻上憩上会,而今却改为独值,岂不意味着值宿者要夙夜不眠?
值宿一夜,翌日还得正常上值,岂不是把他们当骡子用?
可就算是骡子,这般用起来也得废啊。
“咱翰林院人员减损严重,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上官瞥他们二人一眼,不冷不热安慰了句,“待到来日人员充裕了,就恢复旧制。尔等且撑持一段时日。”
陈今昭不觉有被安慰到,来日,是几日,是何时?
或许,是遥遥无期罢!这般一想,她感到天都塌了。
呆视着卯册首位的名字,陈今昭简直欲哭无泪,上官得多看不惯她啊,特意将她排在第一夜。
整个白日,陈今昭与鹿衡玉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
前者值宿于首日,后者紧接着就是第二日,两人心情能好才怪。至于第三日的值宿者,也没什么悬念,自是那沈砚。
沈砚的位子就在她旁侧,所以她很难不注意到,一整日下来对方那极为不佳的心情。就连其间上官存着抬举之意让其去沏壶茶来,都被他头也不抬的硬邦邦回了句,水房在殿侧,大人请自便。可把上官气得后仰!
陈今昭与鹿衡玉看的是心头爽畅,这一刻直恨不得给那沈砚竖个大拇指。果然是状元之才,若论言语忤人,他俩不及对方远矣。
下值时分,鹿衡玉在陈今昭悲苦的神色中离开。
离开时他面色同样悲苦,因为今夜过后就要轮到他了。
待翰林院众官员离开,陈今昭认命的叹口气,收拾东西去了西边配殿。这里,便是值宿人员的值房。
值房设有里间,里面就寝用物一应俱全,都是尚寝司按官员品级供应的。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些寝具被褥等供不供应倒也无妨了,统共今夜她是睡不得的,否则若上头当真派人寻她做事,至此间却见她于里间呼呼大睡,那可真是老寿星吃砒霜了。
届时一个渎职之过扣上脑门,一顿鞭刑怕是少不得她的。
酉时,尚膳司的宫人送来了晚膳,一荤一素,一粥一饭。
用完了膳,陈今昭点了宫纱灯,坐在窗前发了会呆。稍顷又走出房门,在庭院里慢走小半刻钟消消食,之后才重新回了值房。
值房内设两排长书架,其上书籍类别繁多,她站在书架前挑挑拣拣,最后拿过《天工开物》的第二卷,捧至临窗的案前翻开来看。
窗外一轮明月悄然挂上梢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姬寅礼从尚书房回到昭明殿,交代完公孙桓一应事务后,就起身往寝殿而去。在即将踏进内寝那刻,他突然停住了脚,朝旁边轻瞥一眼。
一旁躬身打帘子的刘顺额上滑下了冷汗,齿间不住碰撞。
姬寅礼收回目光,抬脚入殿。
内寝居于后殿,一应奢华物件还是昔年的那批,虽陈旧褪色,但大件如黄杨木嵌五彩琉璃屏风、金丝楠木雕四爪金蟒寝榻、朱漆戗金云蟒纹宝座等,小件如珐琅彩鱼戏荷叶图赏瓶、翡翠浮雕插屏、掐丝珐琅宫灯以及缂丝蟒纹幔帐等等,无不透着尊贵考究,是昔日权利的象征。
此刻寝殿内烛火幽暗,榻前帷幔轻垂,氤氲着朦胧暧昧。
姬寅礼未径直走向寝榻,反而脚步一转,来到离寝榻有段距离的宝座前,信手撩袍落座。
殿内陷入了沉寂,连外头奴才噗通跪地声,以及重重的砰砰磕头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姬寅礼缓慢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眼皮半遮,似在低垂眸光打量玉扳指上的纹理。
许久,帷幔垂落的寝榻间传来了动静,是女子的啜泣声。
“十五殿下,你……是非要我如此难堪吗?”女子的呜咽压抑隐忍,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酸楚,令人闻之动容。
姬寅礼神色未变,连语气都是惯常的平缓,“何人在那?”
女子的哭声一滞。偌大的寝殿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凝寂。
缂丝帷幔被人从榻间用力掀开,女子赤足跑下来,踉跄的一路从寝榻绕过屏风,径直来到宝座那人身前,满面泪光的看着他。
“十五殿下,敢问你如今可有看清,面前之人是何人?”
面前女子清丽婉约,宛若秋水芙蓉,是世间少见的姝色。此刻未施粉黛的她好似依旧是从前模样,但较于往昔又平添了三分风韵。
她披着一袭单薄的宫纱站他面前,摇摇欲坠不胜堪怜。
姬寅礼只端坐那,一言不发。甚至未曾朝她看去一眼。
未得任何回应的女子,只觉当下愈发难堪,同时心中亦惴惴不安。十年未见,她只觉得对面那隐在阴影中,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男子分外令人陌生,与十年前那个桀骜不驯、却待她赤诚的十五殿下,宛如两个人。
面对这个让她万分陌生的男人,她有些拿不准自己今夜这步棋可有走对,可事已至此,就算是咬牙也得继续走下去。
“你是怨我的罢?的确,昔年是我不对,先打了退堂鼓背弃你我二人的承诺。”她咬唇落泪,朝对方软软跪下来,如瀑的青丝顺着细肩垂落下来,“即便当年我别无选择,即便是家父苦苦相逼……但错了,就是错了。明萱甘愿受你打,受你骂,但求殿下莫再如此冷漠待我。”
姬寅礼这方慢抬了眼皮,无声看她片刻,突然朝她俯身过去,抬起指背轻抚她娇嫩美丽的脸庞。
“云妃,不,云太妃娘娘,是将寅礼视作禽兽否?又敢问太妃娘娘,如斯作态可是欲献身于禽兽?”莫名笑过一声后,他从宝座起身,高大的身躯压下浓重的阴影。他敛着眸光,声调平缓,“若臣弟未记错,皇嫂的寝殿应在咸福宫。”
云太妃整个人都僵住了,不可思议的看向他,似乎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能从对方口中听到如此无情的话语。
“承胤……”
“请皇嫂称臣弟,皇叔。”
姬寅礼言罢,不再多看她,边掸袖往外走,边道,“瓜田李下,叔嫂有别,望日后皇嫂还是与本王保持距离为好。毕竟叔嫂通奸的名声并不好听,且寅礼实不想再于身上加上个夜宿龙床的狂徒恶名。”
“嫂嫂穿上衣裳就回去罢,臣弟先行告退。”
云太妃呆呆看着他消失在寝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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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人瘫坐于地。
她赌输了,她竟赌输了。简直令她难以置信!
她本以为他十来年身边未有旁人,是因她之故。即便近段时日,她数次求见他均不见,她送来的昔日旧物亦石沉大海没了后续,可她依旧坚信,只要她肯先低下头来,对方必会顺着台阶摒弃前嫌接纳她。
可结果为何是这般?是她会错意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忍不住浑身发冷。
她还这般年轻貌美,不想当老死禁宫的太妃。
连皇三子那个傻子都能登上皇位,她聪明伶俐的皇五子,为何不可?
姬寅礼踏出寝殿门时,刘顺还跪在地上磕头,额头上的血滑下来,流了满脸血痕。
“起来罢。”
听到主子的话,刘顺没再继续磕头,但依旧跪趴着,嘶哑着声诚惶诚恐请着罪,“奴才罪该万死,万望殿下狠狠惩戒奴才,否则奴才愧对殿下大恩,万死难恕其罪。”
姬寅礼没再言语,只在经过刘顺身侧时稍微停步,抬手在其肩上轻拍了拍,而后就大步踏出了寝殿。
刘顺伺候摄政王时日尚短,不明其意,顿时只觉惶恐难安,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殿外候着的公孙桓。
公孙桓稍一思索就决定结这个善缘。
到底是昔年昭阳宫的奴才,虽这回媚主翻了车,但只要不再去犯殿下的忌讳,日后也定是个有大造化的。
“大监,这种事情本该提都不该提的。”更何况还是去做?公孙桓几步到他跟前委婉说道,接着又快速低语,“不过放心便是,此事在殿下那里算是过去了。但咱家殿下这里事不过二,万望大监千万切记!”
在刘顺感激涕零的目光中,公孙桓留下最后一句:“寝殿的一应用物,全都扔了,一件也不要留。殿内用艾草全都熏上几回,切莫留下脂粉香气,此也要切记。”
言罢于此,他便不再管那刘顺是何反应,从宫监那里要来一盏羊角灯,就匆匆小跑出殿追赶他家殿下去了。
姬寅礼看向后头的公孙桓,笑了声,“何必点那奴才?”
公孙桓提了羊角灯落后一步,闻言亦笑着回应:“到底是个得用的,桓还是想给殿下留住。”
此时夜色渐深,璀璨的星河铺满整张夜幕。
姬寅礼带着公孙桓登上十王府外一处高亭,居高临下的俯瞰夜色中的皇城宫阙。比之白日里的雄伟壮丽,巍峨壮观,夜晚的紫禁城多了些莫测的神秘。
明明是他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明明不过相隔十年而已,这一刻,他竟然对其有种陌生的情绪。
“殿下何故叹息?”
“只是觉得,物是人非罢了。”
公孙桓认同道:“是啊,世间万物流转,焉有不变之理。就如臣下院中的枣树,前年结了二百余果,同一棵果树,去年却只结了一百有余。别说数目不一致,就算一般的数目,各年的口感也不完全一致。所谓时易世变,一棵枣树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呢?”
姬寅礼对他笑说:“文佑,你是懂得宽本王心的。”
公孙桓道:“能入殿下耳,是桓之荣幸。”
姬寅礼摇头失笑,这会再望向巍峨耸立的宫阙时,心里没了先前的那份莫名情绪。
遥望着远处衙署的星点光亮,他舒展双臂抻了下筋骨,抬步往亭下走时,心情尚佳道,“左右也歇了睡意,便随我去看看,是哪个衙门尚还有人在值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