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升其为正七品采女,另赏银百两,钦此。【三更】
姜云冉第一次侍寝,便在丹若殿待了一整晚,听闻日上三竿才起来,甚至还被赐了早膳。
等迎喜轿一路大摇大摆回到听雪宫时,整个后宫都传遍了。
这位姜选侍之前不声不响,结果送了一碗鸡汤,就成功留在了乾元宫。
甚至还被陛下这样宠爱,谁能想到呢?
不过只是个绣娘,一朝翻身,竟要成为宠妃不成?
这让人如何甘心?
更有甚者,姜云冉在听雪宫坐下还没半个时辰,景华琰就下了圣旨,给她升了份位。
姜云冉跪在听雪宫前,听着梁三泰的唱诵,眉宇间淡泊宁静,只细微有些喜色。
倒是不卑不亢。
“……升其为正七品采女,另赏银百两,钦此。”
梁三泰笑眯眯道的,依旧是那副儒雅温和模样。
姜云冉冲着乾元殿方向磕头谢恩,道:“谢陛下隆恩。”
等到姜云冉起身,很客气给梁三泰走礼,梁三泰依旧笑眯眯接过。
“恭喜小主。”
梁三泰说了一句,姜云冉也回了一句:“有劳公公了,这一趟受累。”
“哪里哪里,能来给小主报喜,可是下臣抢来的福气呢,”梁三泰道,“他日还有机缘,下臣还来给小主贺喜。”
姜云冉实在累得不行,便让钱小多送他离开,自己回到寝殿重新躺下。
紫叶没有陪着姜云冉去乾元殿,见姜云冉面色疲惫,走路都没什么力气,不由有些担心。
她同青黛说了几句,便若有所思离开。
姜云冉躺了一会儿,身上略有了些力气,紫叶便端了一碗红糖水回来。
“小主这是累的,倒也不用求医问药,喝一碗热乎乎的红糖水,也算弥补。”
总结来讲,聊胜于无。
姜云冉不由笑了:“你有心了。”
她一边吃红糖水,一边问:“莺歌呢?”
紫叶就说:“莺歌去取水了,一会儿回来。”
很快,姜云冉就睡下了。
等中午醒来,不仅午膳送来了,莺歌也回来了。
小姑娘两眼冒光。
姜云冉一边吃难得一见到的丰盛午膳,一边听莺歌说话。
“三泰公公这一早起可忙了。”
她跟在姜云冉身边,绘声绘色讲:“听说,三泰公公先来给小主宣旨,然后才去的灵心宫,直接传了陛下的口谕。”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梁三泰的腔调说话:“德妃为宫中高位,自有德被后宫,礼贤下士之责,万不能恃强凌弱,倾轧宫人,从今往后,差使其余宫妃之事,皆要免除,因非大事,只责令自省,无有责罚。”
莺歌学舌可是一等一的绝。
这一下,不仅姜云冉不用伺候徐德妃了,就连韩选侍也不用委曲求全。
除了徐德妃被训斥一顿,几乎算是皆大欢喜。
姜云冉淡淡道:“德妃娘娘怕是很生气。”
莺歌脸上的笑容收回,倒是变得严肃起来。
“听闻德妃娘娘气吐血了。”
“什么?”
姜云冉有些惊讶,之前她见过许多次徐德妃,都觉得她身骨应该还算硬朗,后来听闻她久未有孕,又有极为严重的敏症,便知她身骨并不丰隆。
如今看来,徐德妃的身体只是外强中干。
难怪她无法继续习武,关键在这里。
忽然,姜云冉想起昨日徐德妃对那狸奴的翻倍,若有所思:“如此看来,德妃娘娘恐怕并非不喜狸奴等长毛小宠,她是完全不能碰触。”
莺歌眼睛一亮。
这会儿青黛下去歇着了,紫叶在边上侍膳。
她道:“奴婢乡中,就有人对狸奴狗浣等动物生有敏症,一旦沾染,立即面肿休克,呼吸极为困难。”
姜云冉点点头。
她让两人尝一尝御茶膳坊带回来的叉烧包子,说:“你们都惊醒着些,可莫要沾染此事,徐德妃并非好相与的脾气,我如今虽有恩宠,却也只是采女。”
紫叶两人便道:“是。”
此刻的长春宫,阮含珍听着素雪回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嘭地砸在地上,她用的力气很大,即便地上铺着地毯,青瓷茶盏还是碎成无数片。
紧接着,她毫不留情一脚踹在了素雪肩膀上。
素雪没有跪稳,往边上一倒,慌忙之中被一地的碎瓷片割伤了手指,顿时血流如注。
阮含珍冷眼瞧着:“没用的东西。”
素雪根本顾不上手上的伤痕,只用自己的帕子擦地毯上的血迹。
她哆嗦着嘴唇:“奴婢知错。”
邢姑姑在边上安抚阮含珍:“娘娘做甚生气?她不过只升为采女,不足为奇,更何况,今日陛下训斥的是她徐德妃,同咱们不相干。”
阮含珍面色稍霁。
但她还是道:“我担心……”
邢姑姑笑了一下,她睨了一眼还在忙的素雪,声音柔和了几分。
“好了,素雪,娘娘也不是有意的,你受了伤,快下去上膏药,否则娘娘要心疼。”
阮含珍深吸口气,她惯会装腔作势,此刻也对素雪露出歉疚神色。
“素雪,是我之过,气急之下失了分寸,”瞧瞧,她还能给素雪道歉,“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素雪跪在地上,猛地摇头:“是奴婢的过错,奴婢让娘娘忧心了,如何能错怪娘娘。”
这话说得很诚恳。
这两个月来,阮含珍待她真的很好。
不仅重用提拔,也大方赏赐,除了邢姑姑,长春宫最得主子看中的就是素雪。
即便后来阮含珍开始虐待素雨,素雪也没有为妹妹出头。
一是她人微言轻,二是总觉得众生皆苦,宫里人人都是如此过来的,素雨吃几日苦,等也得到娘娘提拔,便再也不会受苦受难了。
因为她这般冷眼旁观,阮含珍对她越发重用。
甚至还许诺她,只要自己升了嫔位,就给她提拔成为司职宫女。
思及此,素雪磕了一个头,不顾自己的伤势,收拾完地上的碎片便退下了。
临走的时候,她还听邢姑姑说:“府里来信了,说老爷正是春风得意,办成了大差使,陛下很是满意,不久可能就会封赏阮氏。”
邢姑姑的尾音飘着:“娘娘马上就能荣登九嫔了。”
素雪低着头出了寝殿,迎面赶来一名小宫女,她把托盘递到小宫女手上,叮嘱:“待姑姑唤了,再给娘娘上茶。”
小宫女惊恐地看着她满手是血,嗫嚅一下嘴唇,却到底没敢开口。
素雪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因她是大宫女,又想关照自己的妹妹,所以她同素雨同住一间。
这个时候刚过午歇,扫洗宫女并不忙碌,素雨正在厢房歇息。
她昨日挨了打,有些发热,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浑身都疼。
脸上疼,胳膊上疼,就连骨头缝里都疼。
她觉得自己要死了。
素雨才十二岁,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躺在那疼的难受,无声无息哭泣。
素雪回来时就听到了她的哭泣。
她蹙了蹙眉头,没有管素雨,自己先去上了点伤药,又把染了血的宫装换下,才来到素雨身边。
“不是让你多睡会儿。”
她语气淡淡的,却还是摸了一下素雨的额头。
一片滚烫。
素雨小脸通红,她微微张着眼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素雪难得有些心急。
她一咬牙,从荷包中取出唯一一颗保心丸,喂给了素雨。
素雨口干舌燥,喉咙干涩,非常艰难才吃下去。
素雪却表现出不耐来:“好好吃,就这一颗,可不能浪费。”
等素雨艰难吃下去,可能药丸有效,可能茶水润喉,素雨竟能开口了。
她眼神有些涣散,看着长姐,眼泪奔涌而出。
“阿姐,救救我,救救我,”素雨甚至没办法去抓住素雪的手,“我好疼,我好疼啊。”
她的声音太凄厉了,素雪一惊,还是下意识捂住了她的嘴。
素雨重病,发热一整日,其实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声音小的可怜。
但素雪还是心惊胆战。
她见素雨不说话了,才慢慢松开手,给她塞了塞被子。
“我已经求了娘娘,让你今日歇着,娘娘开恩,允了你的假。”
“吃了药就能好了,你好好养着,听话。”
素雨还是哭。
她太害怕了。
每当看到那只雪白的狸奴,她都浑身颤抖,每次听到阮宝林的声音,她都想要跪下。
“阿姐,你求求娘娘,放我走吧。”
“哪怕去浣衣局做苦工,我都不怕。”
那一根根纤细的针洁白光亮,却在身上扎出血珠,疼痛顺着血管,走遍她四肢百骸。
那种痛,她忍不了了。
为什么是她?为何是她?
宫里那么多扫洗宫女,怎么就选了她来受着罪?她姐姐不是大宫女吗?为何不帮她?
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倾巢而出,素雨忽然止住了哭声。
她睁着血红的眼,就那样怨恨地看着素雪。
“都怪你。”
素雪愣了一下。
“阿雨,你……”
“都怪你,都是你,”素雨咳嗽了一声,嘴里都是苦涩的药味,“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素雨挣扎着说完这句话,精神就有些散了,她收回视线,只平静看向虚空。
“家中虽穷,阿爹和阿娘却不打人,粗茶淡饭,但我是快乐的。”
“是你,说宫里荣华富贵,让我也入了宫来。”
素雨说着,声音越发轻柔了。
“可这哪里是荣华富贵。”
素雨的眼泪再度落下:“那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一个个美若天仙,却心如毒蝎。”
她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就是被牛车带着,离开了成长十二年的家。
入了宫,才知道什么叫美若天仙,也学会了心如毒蝎这个词。
如今,她倒是能学以致用。
可那又有什么用?
素雨又哭又笑,一口血咳了出来。
这一次,素雪慌了。
“阿妹,阿妹。”
她也落了泪。
保心丸是灵药,却也不对症,高烧一整日的素雨终究熬不过这个丰收的秋日。
素雨最后看向她,眼睛里没有了怨恨。
她只是好奇:“阿姐,你会为我难过吗?”
第52章 陛下,若是我想要做贵妃呢?【一更+二更】
德妃娘娘忽然吐血,此事非同小可。
就连皇贵太妃都关心叮嘱,让太医院务必好好医治。
听闻陛下也亲至灵心宫,看望了一病不起的徐德妃。
陛下都去了,姚贵妃、梅昭仪和慕容婕妤也一起去了灵心宫。
不过除了皇帝陛下,其余妃嫔徐德妃一个都没见,只闭门养病。
此事因姜云冉引起,但也并非只姜云冉,归根结底是徐德妃恃强凌弱,有些太跋扈了。
因此,之前怠慢姜云冉的三局两监都热闹起来,好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前短了姜云冉份例的司务局也连忙送来短缺的份例,很是客气。
司务局其实不属于内宫衙门。
其全称为宫内外行走司务衙门,每逢三节两寿,换季更迭,宫中所有人等接会发放份例。
司务局统发至尚宫局,再由尚宫局转发至各宫。
但给一个主位发多少,中间又有多少克扣,就连尚宫局都不甚明了,只有司务局自己心里清楚。
尚宫局还要仰仗司务局出宫行走采买,自然不会随意得罪。
这个小小的外宫衙门,对于长信宫来说却权利滔天。
高祖皇帝登基时,单独设立司务局,就是为了防止宫内宫外勾结采办,哄抬物价,掏空国库。
早年的确效果显著。
司务局的司监和官员,皆是跟随皇帝一起打下天下的亲卫军,忠心可鉴,日月可表。
然则国朝日隆,年岁渐长,一代代帝王,一朝朝更迭下来,司务局早就被早年的功勋把持,成了国之蠹虫。
什么忠心,什么虔诚,都不如银子来得重要。
可此等制度为高祖皇帝亲书,算是自古以来的国策,若是哪任皇帝有心拔除,必要伤筋动骨。
那些早年的功勋们,如今可是朝中的中流砥柱,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都不肯放弃到手的利益。
不过,他们到底不会那样飞扬跋扈,就连得宠的妃嫔也要被他们克扣。
这不,上午刚封了份位,下午司务局就来人了。
司务局里也有女官和太监,管内外行走事。
此刻来的这位女官瞧着高大消瘦,眉毛很淡,面容有些凶,态度却很客气。
“见过采女小主,给小主道喜了。”
黄姑姑喜气洋洋的,语调都上扬三分,她一招手,身后的小黄门就连忙上前。
“之前衙门里差事太忙,下面办差的多有疏忽,今日盘查账目,才发现少了采女的份例,监副大人颇为恼怒,连忙差遣奴婢过来给小主道歉。”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
“姑姑快请坐,都是小事,打发宫人跑一趟就好,今日天热,这大中午的,可怕是把姑姑累病了。”
见她眉眼柔和,笑意莹莹,黄姑姑便立即明白她是什么态度了。
倒是会做人。
她一个乡村绣娘,如今能得陛下恩赏,已经是她的福气,上午陛下刚为她训斥德妃,若她自己也仗势欺人,这到手的荣耀可就要飞了。
彼此心里都清楚得很,事情便好办得多。
自然,道歉也有道歉的态度。
黄姑姑便道:“这是刚送来的六安茶,寻思小主应该喜欢吃这一口,就又取了一斤来,给小主平日里润喉。”
“这蜀锦、天丝锦、杭缎、赤霞锦都是今岁的贡缎,一样选了一匹,给小主做衣裳。”
姜云冉粗粗一看,那贡缎都是鲜嫩颜色,显然司务局是真的诚心道歉。
她本来就不愿同司务局为敌,因此便客客气气请黄姑姑吃了一碗茶,送走了她。
等她走了,姜云冉便起身伸了个懒腰。
她躺了这大半日,到底休息过来,除了腰腹还有些酸痛,倒是神清气爽。
瞧着快要到晚膳时分,姜云冉让紫叶收拾好司务局的赔礼,自己继续在雅室做针线。
给景华琰做的中衣还没完工,即便如今侍寝,她也要仔仔细细做完。
她这个人不喜半途而废。
正做着针线,外面就传来钱小多的唱诵声。
“陛下驾到。”
姜云冉一愣,忙扶着紫叶的手起身,快步来到门边。
外面青黛已经掀起珠帘,扶着她踏出西配殿。
刚一踏入阳光晴朗的院中,迎面就瞧见景华琰绕过影壁,大步流星向她走来。
他今日换了一身宝蓝色的杭缎长衫,斜襟广袖,显得风姿翩翩。
一看到她,景华琰眉目便柔和下来。
姜云冉笑着上前,行福礼:“见过陛下。”
景华琰虚虚抬了一下,就把她扶了起来。
“无需多礼。”他顺势牵着姜云冉的手,直接进了西配殿。
姜云冉乖乖被他牵着,笑着问:“陛下怎么过来了?”
景华琰站在明间里,四处打量。
“来看看你,”景华琰直接往南侧走来,“这里住得可习惯?”
听雪宫的西配殿,原同棠梨阁一般大小,不过如今姜云冉只住南三间,就显得有些局促了。
这间宫殿都是尚宫局用心布置的,景华琰粗粗一看便知晓没有糊弄,颇为满意。
“自是习惯的,”姜云冉笑道,“这可比织西三所要好得多。”
景华琰回眸看她一眼,意味深长笑了一下。
“这倒是。”
他直接在雅室落座,低头就看到还没做完的针线。
姜云冉忙要过去藏了。
景华琰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牢牢固在身边,一手去拿那件阵脚细密的中衣。
一看那个尺寸,就知道是给自己的。
景华琰眸子里微微透出些许笑意:“爱妃有心了。”
姜云冉面色绯红,她忙过去收好衣衫,低声道:“还未曾做好,陛下怎么能随便摸,扎伤了手可怎么办。”
她声音清润,语气也很平静,可那娴静的模样却让人收不回目光。
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景华琰觉得自己精神不是很好。
他怎么会这么想呢?
景华琰攥了一下手心,他回过神来,语气淡了许多。
“不用这般辛劳,你如今是妃嫔,少做这些差事,”景华琰顿了顿,道,“朕是要你享福的。”
姜云冉笑了一下。
她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给景华琰倒茶。
六安茶的清香萦绕鼻尖,景华琰又慢慢放松下来。
“一日之中,上午时候妾会读书习字,下午偶尔侍弄吃食,偶尔做做针线,不会累着自己的。”
景华琰端起茶盏,品了一口,难得挑眉:“你这的六安茶倒是清润,吃着比御茶膳坊的要香一些。”
姜云冉难得愣了一下。
看她的表情,景华琰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回去。
“怎么?”
他问,声音低沉,目光却沉沉压了过来。
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她端起茶盏,给景华琰又倒了一杯,另外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她在逸香阁学过许多技艺,从茶道到点香,从针线到笔墨,可谓样样精通。
唯独细枝末节上的事情,无法全然照搬。
比如,就品茶来讲,她能尝出各种茶,品出各种茶道技艺,却对未曾品尝过的茶有什么心得。
毕竟最上乘的贡茶都在宫中,陛下看心情,隔三差五赏赐后宫和朝臣,也只有京中那些王公贵族,才有机会品尝最好最新鲜的贡茶。
这六安茶就是贡茶一种,每年进贡只选最好的谷雨前茶,也叫六安提片,只做贡茶。每年进贡足有九十袋,这么多的数量,坊间不可能再有留存。
姜云冉之前虽然吃过茶,但那时她心中有事,没心思品茶,便也没有尝出来好坏对错。
她甚至不知道这几次吃的六安茶有什么区别。
但景华琰嘴多刁。
他从小就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对这些烂熟于心。
姜云冉自己又品了品,还是有些茫然。
她不喜欢自己有短板,有缺陷,这会让她觉得恐慌。
“妾不知。”
姜云冉面色不是很好,她低垂着眉眼,唇角都压了下去。
“妾第一次吃这六安茶,根本不知它是好是坏。”
自御花园重逢,姜云冉所有的面貌都在他面前展现过。
娇柔,可怜,委屈,柔弱。
后来的狡黠,灵动,可爱,还有少见的乖张。
即便被欺负哭了,也从来不气馁。
不像是此刻。
景华琰心中一动,他下意识地垂下头,去探究她的眉眼。
“怎么了?”景华琰心情又好了起来,“没尝过就没尝过,又不是天大的事情,如何要这般难过?”
姜云冉扭着帕子,低声道:“妾昨日还豪言壮语,说能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今日就折戟沉沙了。”
“谁会不难过呀。”
她说着,抬眸看向景华琰,眼尾一抹红。
有点撒娇,有点气馁,倒是显得有别于平日的可爱。
景华琰不由大笑一声。
他伸手握住了姜云冉的手,捏了一下。
“这有什么,朕来教你便好。”
姜云冉眼眸中流露出兴奋来:“当真?”
见她重新精神起来,景华琰心情甚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姜云冉目光灼灼看向他,“那陛下现在就来给妾讲一讲,可好?”
景华琰的目光从她脸上垂落,落到桌上那碗清亮的茶汤里。
他的目光一挪开,姜云冉脸上那伪装出来的兴奋就淡了下去,她淡淡勾了勾唇角,凑过去把黄姑姑之事重复了一遍。
“你之前没有?”景华琰听罢,明面上淡然,只是问。
姜云冉摇头。
其实各宫都有定例,诸如有主位娘娘的宫殿,一月能有一斤左右的六安茶,但姜云冉所住的听雪宫没有主位娘娘,按照之前选侍的份位,一月的六安茶最多能供给二两。
也就是说,一季三月足六两茶。
其实六两也足够了,因为并非只有六安茶,宫中有十二大贡茶,一季加起来足有两三斤,听雪宫人口少,一宫人都够吃,甚至还能用来走礼。
问题就在给的不足。
姜云冉思索片刻,道:“没有,之前给的份例单子上有,但尚宫局送来没有,我那时也不好去寻。”
姜云冉顿了顿,才说:“除了六安茶,紫笋茶也少了五两,十二种贡茶种,只给了碧螺春和铁观音,白茶、岩茶和大红袍也都没有。”
景华琰的面色沉了下来。
他淡淡道:“周家也太贪了些。”
————
姜云冉心中一紧,此刻到底明白,他想要除去司务局的意志有多坚定。
她眨了一下眼睛,低头品了一口茶,忽然开口:“陛下,妾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
景华琰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
落日的余晖钻过窗棱的缝隙,一点点在她单薄的肩膀上攀爬。
她身量很高,比寻常的女子都要高挑一些,腰身纤细,双腿修长,纤浓有度。
景华琰抱过她,知道她很轻巧,其实瘦的很。
这样一个单薄的年轻女子,敢同他说“愿效犬马之力”。
勇气可嘉。
却也……心智坚定。
景华琰依旧看着她,片刻后倏然开口:“你想要什么?”
姜云冉只看着手里的茶盏,不回答。
景华琰忽然笑了。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
“你想要的,同阮家有关,对否?”
姜云冉心中一动,她眼睫轻颤,倏然抬起头来。
景华琰看着她眼眸中的惊讶,手指在方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轻微的细碎声响。
嘭,嘭。
那一下下,仿佛击打在姜云冉的心鼓上。
她跟阮家的一切,跟阮忠良的关系,景华琰或许有猜疑,却绝对无法知晓真相。
阮忠良太狡猾,太谨慎,他不会露出端倪。
姜云冉这数月观察,细心探听,她多少能感受到,景华琰此刻也在利用阮氏。
他并不是真的要让阮忠良成为肱股之臣,成为元徽一朝的心腹重臣,他只是要借着他的手来达到目的。
目的达到了呢?
姜云冉心中升起一片激昂。
久未达到的目的,似乎终于有了胜利的曙光。
但她却不能表露出分毫。
那个度,要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永远不能把底牌透露给景华琰。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显得有些可怜,又有些怅然。
“陛下什么都知道,因何要来问我?”
景华琰依旧定定看向她,在她的目光里,景华琰看不到任何闪躲和虚伪。
似乎她说的都是真的。
当真如此吗?
景华琰都不确定。
但那又如何?
“朕其实并没有那么需要你。”景华琰收回目光,端起茶盏品了一口。
“这个宠妃,这个内应,谁都能做。”
六安茶香气扑鼻,尤其是今年刚下的新茶,有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清甜。
景华琰觉得不错。
“你有什么优势呢?”
他的意思很简单。
你付出多少,才能有多少回报。
皇帝陛下身边只要得用人。
“陛下,”姜云冉点了一下茶盏,轻声细语,“妾不才,曾经打听过贡茶的价值,比方说这六安茶,市面上几乎没有,但权贵人家,却经常能吃到。”
“一斤值一金。”
“黑市上,都说这是金仙茶。”
并非六安茶多么好喝,也并非多么名贵,只是那些富贵权臣心里,总想同陛下做同样的事。
说到底,还是羡慕荣华。
景华琰应了一声,说:“这些,仪鸾卫也知晓。”
姜云冉勾唇笑了。
“那陛下可知晓,他们是如何交易的?又是如何流入各家的?”
“京中有谁买过,有谁卖过,有谁手里有货,有谁知道账簿。”
景华琰眼睛一眯,他慢慢回过头,再度看向姜云冉。
“仪鸾卫都不知,你能知?”
姜云冉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嘲和苦涩。
“仪鸾卫都是精英,他们虽不说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却也绝对不差。”
否则,也无法习武,科举,跨过一道道坎,年纪轻轻成为国之栋梁。
“陛下,有些事,得身在三教九流里,才能知道真相是什么,才能看清人心。”
姜云冉是最好的人选。
她一开始就告诉过景华琰。
是,宫里还有宫女出身的宫妃,也有数不清的黄门宫人,但只有她姜云冉一个,身在三教九流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有这个能耐,打听到旁人无法知晓的事情。
从入宫之前,她就存了心思,筹谋多年,手里有一大把的筹码。
现在,是时候拿来换钱了。
景华琰倒是听得很认真。
三岁启蒙,他是被杜太傅亲自教导,一路陪伴长大的。
十多年中,数十位大儒博士倾囊相授,他所拥有的,是举国上下最好的老师和教导。
加之他本人并不迂腐,很能融会贯通,如何不知姜云冉此言。
然知晓是一回事,部署是另一回事,得到结果,则是最长远的以后了。
他成功收拢仪鸾卫,不过也才一两载而已。
短短一句话,两人心里都迅速盘算,思维在虚空过招,看似帝妃柔情蜜意,心神却无半分放松。
景华琰忽然意识到,姜云冉筹谋这一切,绝对要比他部署仪鸾卫要久。
从何时起?又因何而为?
这一切,都是谜团。
姜云冉自己不说,但景华琰隐约可以猜到。
归根结底,还是阮家。
不过转瞬,呼吸之间,景华琰已经想通一切。
他也一应做出选择。
这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根本就不需要权衡利弊。
“你能给出朕想要的东西,朕绝不让你失望。”
姜云冉认真回望他,眼眸中只有坚定。
她仿佛玩笑一般,同他说:“陛下,若是我想要做贵妃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只做贵妃吗?”
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姜云冉重新拿起那件中衣,犹如寻常夫妻那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闲话家常。
“陛下,妾不知仪鸾卫如何当差,但妾知道,要想知道关键,要同他们做生意。”
“金钱往来,无往不利。”
姜云冉的声音清润,道:“京中最大的商街,莫过于麒麟巷,南北往来的货物,航海带回的珍稀,天山的雪莲,西域的玫瑰,漠北的刺梨,麒麟巷应有尽有。”
景华琰神情放松下来。
他往后一靠,在桌上找到她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打开翻了翻。
“你去过吗?”
姜云冉顿了顿,她倒是说了实话:“只去过一次。”
她神情中带着些许怀念:“之前绣楼的管事妈妈说,麒麟巷出现了一块天价珠绣,我当时不太擅长珠绣,就想过去看一看。”
珠绣并不算贵人专属,坊间也能制作,即便用最便宜的石子米珠,所费依旧甚多,寻常人家难寻。
宫中的珠绣,多为琉璃、珍珠、金玉,更是华贵。
姜云冉珠绣做得不好,便想去看一看,这个借口很恰当。
景华琰竟然知晓:“你是说问仙图?”
“陛下如何得知?”
景华琰淡笑道:“朕让人卖的。”
姜云冉:“……”
也是……毕竟她都知道要同那些人做生意,景华琰更不可能不知道。
差距就在时间上。
姜云冉浅浅笑了一下:“陛下英明。”
景华琰见那本话本她只看了几页,就重新放到桌上,端起紫砂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
“吃*口茶,慢慢说。”
姜云冉颔首,笑着放下手里的活计,才道:“麒麟巷繁华,全赖国朝盛世,南北走商,京中凡俗百姓,都敢去麒麟巷瞧一瞧看一看,天长日久,麒麟巷做生意的人越发多了。”
“想要卖茶,自然不能打着卖茶的名头,”姜云冉道,“陛下,你觉得应该卖什么?”
景华琰摸索着茶盏,深邃的眸子看向她:“茶器?”
姜云冉抿嘴笑了:“那太明显了。”
“我的出身,陛下想必仔细查过,不过是普通民女,年少孤苦,无亲无故,全靠这一身本领,在淮水县立足。”
“这一路走来,各大绣楼都做过,绣楼中的绣娘天南海北,什么样的出身都有。”
“其中就有一名绣娘,当时陪我一起去的麒麟巷,她给我讲了个故事。”
姜云冉这自然是托词。
她如何知道司务局的暗地里生意,其实是顺着阮忠良查出来的。
虽然最后线索断了,却到底用在了此事之上,果然一切的努力都不白费。
景华琰自然也知道,却还是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
“陛下是京中长大的,自然知道京中的水不好吃,发苦,有些涩嘴,京中的各大井口,只有长信宫毓庆宫、东平门方亭、梧桐巷大柳树下和麒麟巷口有四口甜水井。”
说到这里,其实不用姜云冉再讲了。
景华琰一瞬便了悟。
“送水?”
姜云冉满眼爱慕:“陛下真是聪明绝顶。”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要咬一口她纤细的脖子。
最好在上面留下血痕。
“朕知道了。”景华琰不用姜云冉再说。
京中吃水,要么派人买甜水井的水,要么去玉泉山打水,京中大户人家颇多,一块石头掉下来,能砸到三个堂官,这种人家,是肯定不会吃苦水的。
自己打水费时费力,还费钱,所以京中便有数个专门送水的商家。
麒麟巷位置得天独厚,自己就拥有一口甜水井,因此麒麟巷就有两家做甜水生意的。
每逢早晨傍晚,他们会架着叮当车,在京中走街串巷。
也会按时按点,往大户人家送水。
叮铃铃声音一响,就知道甜水到了。
百姓都叫他们叮当商。
卖水的人,不仅能进入大街小巷,能入大户人家的后宅,自然也能顺带卖出去平日里见不到的贡茶。
叮当商往日在城中走街串巷,百姓都当是寻常,无人会去在意他们。
最明显的,便是最安全的。
姜云冉见景华琰一瞬间便有了决断,心中稍安,她忽然伸手,握住了景华琰的手掌。
他的手结实有力,交握的时候,让人觉得无比安稳。
姜云冉声音轻柔,有些娇嗔。
“陛下,妾知无不言,”她眼眸上挑,眼尾是止不住的娇媚,“陛下也不能食言而肥。”
景华琰回望她,忽然伸手,在她脖颈上捏了一下。
看着那红痕弥漫,他倏然笑了:“阮忠良最近在查玉京赵氏,并且已经上禀了赵氏贪墨乌城粮草的奏折。”
第53章 朕以为,你很累了。【三更】
这句话并不复杂,甚至非常简洁明朗。
待景华琰把话说完,姜云冉已经全部反应过来。
如今,阮忠良换了个队伍。
他曾经攀附廖氏,过后巴结姚氏,在阮含珍入宫之前,他又隐约同徐氏有所勾连。
京中势力错综复杂,他竟是都巴结了个遍,也是个人才。
然而这都是隐藏在忠君爱国表象之下的虚伪,现在的他把之前全数抛弃,似乎只跟着景华琰一人。
论说左右逢源,曲意逢迎的本事,他可比自己的女儿强得多。
还是能舍得下脸面,放得下身段,一切只为了荣华富贵。
在做过那么多恶事之后,他又要做纯臣了。
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好的机会?
一个人手染鲜血,还想着改头换面,那就是做梦。
姜云冉冷眼旁观,即便景华琰不知阮忠良做过的那些恶事,他也绝对不会重用他。
这种转头就能出卖前主的贰心臣,谁都不会信任,更何况是多疑冷漠的皇帝陛下了。
姜云冉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至少现在,是要重用阮氏的?”
景华琰含笑点头,松开了禁锢她脖颈的手。
“聪敏。”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姜云冉红唇微勾,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姜云冉把重点放在了现在,也就是说,等目的达成,景华琰不会再托举阮氏。
到了那个时候,就是姜云冉的机会了。
在此之前,她要一点一点,把阮氏这个曾经压在她们身上的庞然大物,慢慢压在泥里。
等待最后潮水涌来,一夕吞没。
姜云冉身上的丹桂芬芳轻轻浅浅,让人闻之不忘。
比昨日的,似乎更香甜了。
景华琰呼吸一滞,却并未动作,反而平静端起茶盏,品了口茶。
“你还有什么想要卖给朕的?”
姜云冉思忖片刻,道:“陛下,你可知冰窖倒手私售冰块?”
景华琰自然知晓。
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般简单。
姜云冉道:“妾之前取冰,冰窖不给,后来陛下多次赏赐,冰窖兴许怕妾有重获恩宠之时,这才把冰给了妾。”
“但当时,司徒美人很客气从妾手里买走了冰。”
她说得很客观,只对景华琰道:“陛下,我以为那冰去了德妃娘娘处。”
说起来,她总觉得徐德妃的病来得太蹊跷了。
便是有寒症和敏症,便是身体孱弱,也不能气急吐血,一病不起。
“娘娘的病症,可是什么模样?”
姜云冉凑上前来问。
宫里这些踩低捧高,景华琰是知晓的,不过并不知晓得这样清楚。
私下换冰卖冰,景华琰也全然不知情。
归根结底,没有人在乎。
就连梁三泰也没注意到这件小事。
景华琰听到这里,面色却微微沉了下来。
司徒美人身体康健,她不像徐德妃那样娇贵,前些时日虽然尚且有些暑热余存,却也过了最炎热的时候。
按她的份例,她自己的冰是够用的。
不够用的就是徐德妃了。
景华琰看向姜云冉。
他眸色沉沉,周身威仪尽显。
之前说司务局,说阮氏,甚至说她的目的,景华琰都风轻云淡,还有闲心逗弄她几句。
然而现在,景华琰居然生气了。
姜云冉心里一紧,并非因景华琰在乎徐德妃,而是要提醒自己,徐德妃对景华琰很重要。
她正待说什么,景华琰却冷冷开口。
“你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吗?”
姜云冉愣了愣:“陛下这是何意?”
景华琰的手在方几上敲了几下,随着彭彭的响声传来,景华琰心中的烦躁慢慢消散。
他迅速冷静下来,重新变回了那个气定神闲的皇帝陛下。
“若德妃之症真因冰而起,那这冰究竟被做了什么手脚?是从你手中取走做的,还是说……”
景华琰直直看向姜云冉。
“还是说,从一开始,从冰窖的时候,那冰就有问题?”
姜云冉心中一惊,瞬间,后背爬上一股寒芒,激得她脖颈上汗毛倒竖。
如果冰在冰窖时就有异常,那么只有一个原因。
暗中下手的人,要害的是她。
入宫第一次,姜云冉感受到了清晰的杀戮和恶意。
之前阮家的一切,佩兰做的所有事,姜云冉都不害怕,因为她一早就有准备,也提前做好了应对。
可这杀意来得毫无理由,她如何能不心惊?
景华琰见她害怕,甚至露出了惊慌神色,神情倒是缓和下来。
“此事都是朕猜测,不过既然有猜测,便要彻底查清楚。”
景华琰看向她,语气很坚定:“莫怕。”
这两个字,让姜云冉安定下来。
的确,她还没发挥自己的作用,景华琰不可能让她现在就死了,否则要等到下一个适合的人选,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不过……
姜云冉抬起眼眸,眼底再度泛起一片红来。
“陛下,若是真的,是何人要害妾?”
姜云冉根本想不明白,光靠阮忠良,完全无法煽动宫中冰窖为他所用,否则阮含珍也不能拿银子买通两个什么都不是的小黄门来害她。
她入宫不过才一月,之前甚至都没侍寝,一个普通绣娘出身的不受宠宫妃,又有何处值得人在意?
思及此,姜云冉抿了一下嘴唇,低声问:“是宜妃娘娘吗?”
冰窖隶属于司务局。
景华琰没有任何犹豫:“应该不是她。”
他这样坚持,不是因他了解周宜妃,他大抵知晓周宜妃同周家的立场并不相同。
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姜云冉依旧分神在揣度,景华琰既然要针对司务局,针对周氏,他就不可能让周宜妃诞育大皇子。
对待周宜妃和对待周氏,态度是全然不同的。
姜云冉心里几下这一点,在脑海里把入宫后见的所有人都过了一遍。
最后,她也还是茫然。
姜云冉这个身份,除了阮含珍,真没得罪过任何人。
在那一个月里,她完完全全就是宫中弃子。
何苦大费周章来害她?
她想不明白。
不光她,就连景华琰也不明所以。
他深深看向姜云冉,不以为姜云冉能获得其他高位宫妃的仇视,虽然以后未必如此。
“如此说来,若此事为真,这个恶意只能冲你本人,并非姜采女。”
姜云冉脊背又一寒。
她本人?
那就更可笑了。
就连姜云冉这个身份,都是时隔多年后才重新捡回来,之前以这个身份行走的是茉莉。
但茉莉比她谨慎得多,只按部就班用姜云冉绣娘身份生活,就连淮水县中的百姓都只知道她是个温婉善良的好姑娘,更何况是宫中贵人了。
太蹊跷了。
姜云冉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景华琰。
女子眼睫微颤,带着彷徨和无助,仿佛最纯洁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景华琰心知她坚韧又顽强,不害怕任何危难,却也不由因这一眼而动荡了心神。
他甚至想要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的无措。
“朕可以调来两名黄门,看守听雪宫。”
景华琰在询问姜云冉。
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上峰,也是个非常好的合作者。
姜云冉行事果断,心志坚定,她绝对不喜欢景华琰监视她。
她说了要忠心,景华琰暂时都是信任她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景华琰虽然自私,却也自负。
他以为自己能清醒看清所有人。
派来黄门,虽有保护之意,却也有监视之嫌。
姜云冉大抵不会同意。
然出乎他的意料,姜云冉很高兴便应下了。
她看景华琰有些惊讶,不由笑着握住了景华琰的手:“陛下,妾只想安稳度日,以后跟着陛下荣华富贵,自然很是惜命。”
“陛下有心,重信践诺,妾感激不尽,自然不会拒了陛下的好意。”
这话真的很动听。
景华琰的眉头慢慢舒展,他反手握住了姜云冉的手。
“好,朕会让梁三泰挑两个身手最好的,日夜守护听雪宫。”
姜云冉浅浅笑了:“多谢陛下。”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景华琰就要走了。
姜云冉有点依依不舍:“陛下不用晚膳了?”
景华琰脚步微顿,他回头看满脸期盼的女子,意味深长地道:“朕以为,你很累了。”
姜云冉:“……”
晚霞漫天,落日熔金。
此刻姜云冉莹白的脸儿,也如同那熔了金的落日,绯红一片。
“陛下!”
景华琰笑了一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等他身影消失不见,姜云冉立即对青黛说:“你亲自去太医院,就说我腹痛,请赵医正过来。”
青黛神情一凛,道:“是。”
回到寝殿,姜云冉闭上眼睛,把方才同景华琰说的所有话反反复复回忆一遍。
她一边思索,一边梳理,在赵庭芳踏入听雪宫时,已经有了眉目。
前日事情繁忙,赵庭芳来时她不在,两人也没能说上话,此刻赵庭芳见她眉目含笑,也跟着松了口气。
“你无事就好。”
两人进了寝殿,青黛小心关上房门,就牢牢守在外面。
姜云冉牵着赵庭芳的手在罗汉床上落座,她给赵庭芳倒了一碗茶,把这几日的事情都说了,包括方才同景华琰的对话。
赵庭芳非常认真听完了。
听到最后,她淡漠的神情微微一凛,忍不住开口:“你无碍吧?”
姜云冉被她这样关心,心里一暖,拉着她就不松手。
“还是芳芳对我最好了。”
赵庭芳知道她是在故意打岔哄她,继续问:“陛下是何意?”
之前她还忧心景华琰疑心重,对姜云冉不利,如今看来,疑心重可是太有利了。
满宫妃嫔权贵,满朝重臣,景华琰一个都不真心信任。
而姜云冉身份漏洞百出,行事乖张狠辣,却反而能让景华琰放心。
因为她所求所想,都能让他清晰看到。
这才能让他放下怀疑,暂时给她一个努力的机会。
姜云冉道:“陛下说会送来两名黄门保护我,你莫要忧心,我自己也会小心的。”
她安抚完赵庭芳,才道:“再说,也不过是陛下猜测。”
赵庭芳叹了口气:“但愿吧。”
话题在这里结束了,两人四目相对,赵庭芳眼眸中重现浮现出恨意。
“阮忠良那狗贼眼看又要荣华富贵,我们要如何办?何时才能杀他泄愤?”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微微一笑。
“莫急,”姜云冉道,“今日陛下能告诉我此事,就说明陛下一早就要舍弃他。”
“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姜云冉紧紧握住她的手,语气坚定,道:“庭芳,我的仇,你的仇,茉莉他们的仇,都能报了。”
第54章 不要让仇恨,玷污你的大好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一+二更】
“庭芳,我给你讲过我的故事吗?”
姜云冉至今都记得,五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重病。
因母亲有刺绣手艺,之前母女两个虽然困苦,却也还能吃饱穿暖,日子尚且过得去。
直到她重病。
这一场病,掏空了家底,也欠了不少外债。
她跟母亲当时栖息在淮水县,母亲在绣房里接活,借给她们银钱的也都是贫苦的绣娘们。
她病好之后,母亲就着急开始赚钱,就为尽快还清债务。
谁都不容易。
不能拿着旁人的善心填肚子。
姜云冉声音很轻,在落日的余晖中飘荡。
“那时候日子很难,但很快乐,我们母女相依为命,都还好好活着,有别的孩子欺辱我,我也都不在乎。”
姜云冉说:“穷苦如何?没爹又如何?我还不是好好长大,有母亲陪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
从小,姜云冉就很坚强。
不仅因她自身性格,也因宣若宁的悉心教导。
她看似只是普通的农家女,却博古通今,文识斐然,又精通绘画、刺绣、文墨。
她教导出来的孩子,一个个都很优秀。
不光有姜云冉,也有茉莉、石头,更有赵庭芳。
“也是机缘巧合,母亲偶遇了一名游商,那游商说,京中忽然新起一名新秀,从大理寺评事做起,多年来在州县处理复核各种死刑要案,为数名无辜之人翻供,成了名满州府的阮青天。”
“当时母亲问那阮青天叫什么,”姜云冉冷笑,“那人说叫阮忠良。”
她抬眸看向赵庭芳。
“我从未见母亲那样伤心过。”
赵庭芳反握住她的手。
“别说了阿冉,别说了。”
姜云冉却摇了摇头。
她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任何怨恨,也没有对往事的追忆。
不后悔,也不宽恕。
她很平静给赵庭芳讲述。
“那是母亲唯一一次失去了理智,”姜云冉道,“她在翻来覆去思索了几日之后,还是带着我准备入京。”
“当时我就就明白,这个名叫阮忠良的人,肯定跟母亲有莫大的关系。”
淮水县距离京城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在去京城的路上,母亲跟我说了实情。”
这些话,姜云冉没有同任何人说过,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经历过种种艰难困苦,姜云冉都自己独自吞下。
现在,胜利的曙光就在前方,她必须要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同伴。
只有和盘托出,不留半分隐瞒,才能不留任何错漏。
“母亲告诉我,她年少时家中是开书院的,当时有一名姓阮的少年郎从清州慕名而来,凭借聪慧拜入她伯父门下,成了母亲的小师弟。”
“虽然他比母亲大,却因晚入门成了师弟。”
姜云冉重复的是母亲当年的话语,时隔多年,十几年岁月转瞬即逝,可当年母亲的话却被刀刻在心上,多年来,每当姜云冉怨恨的时候,就会反复回忆这段话。
她不能忘,不敢忘。
赵庭芳认真听着,这一次没有打断。
“母亲说,那少年从来不生气她唤他师弟,脾气很好,温文儒雅,会在灯会时给她买糖葫芦,会陪着她在后山玩耍,年少时的日子温馨动人,回忆起来都是甜蜜。”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直到母亲十九岁时,家里议亲,小师弟家里只来了个远房叔伯,说小师弟家中人口丰足,允诺让小师弟入赘。”
“就这样,年少师兄妹成了夫妻。”
“好景不长。”
姜云冉顿了顿,才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始终没有告诉我,她只说家里出了变故,那人带着母亲逃离,在淮水县隐姓埋名。”
“母亲换了姓氏,改姓了我祖母的姓,而那人也放下了书本,卖苦力为生。”
“直到母亲被诊出有孕。”
“那个孩子是在出事前怀上的,命运危难,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段过往,听起来惊心动魄,但因时过境迁,一切都成了墨色的画卷,徐徐展开。
已经再无曾经血泪。
“因为家中动荡,母亲身体孱弱,怀孕对她负担极重,需要珍惜药材来蕴养身体。”
“于是……那个人安顿好母亲,留下了所有的银钱,毅然决然离开了家。”
赵庭芳呼吸一滞,她难以置信看向姜云冉:“那个人是阮忠良?”
姜云冉全程都没有用父亲这个称呼形容阮忠良。
她永远不可能叫那个人为父亲。
姜云冉颔首,她道:“你知道吗?我同阮含珍只差五个月。”
也就是说,阮忠良刚回阮家,便参加了科举,凭借成绩成为廖家的榜下贵婿,一跃改换门庭。
但是……
赵庭芳虽然并未正经读书,参加科举,却也对此一清二楚。
“这不对。”
姜云冉颔首道:“是不对。”
“母亲会毅然入京,也是因为此事蹊跷众多。”
科举可不是参加一次就行的,要从童生开始,一步步考至京中,参加礼部的春闱,最后殿试遴选出名次。
这个过程,最短要三年。
但这三年中,那个人一直在母亲身边,先是在溧阳书院读书,后来逃难至淮水县,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离开过。
在最终的殿试之前,是谁替他考试的?
“母亲很聪慧,她并非是因被背叛伤心,她是对阮忠良的身份起了疑心。”
赵庭芳:“宁姨怀疑那个人被阮家所害?”
姜云冉点头。
当时是如此的。
直到……
“但我们入京之后,母亲带着我一路寻到阮家,我们隐姓埋名,没说同阮家有什么关系,但进入阮家,才发现事情并非母亲猜测的那般。”
姜云冉抬起眼眸:“看到阮忠良的第一眼,母亲就愣住了。”
“母亲告诉我,他就是那个人。”
赵庭芳心里依旧有疑虑,她看姜云冉的表情,知道她也是,但此刻她没有开口。
姜云冉甚至对赵庭芳笑了一下。
她淡淡道:“阮忠良似乎没想到我们母女还活着,他先是表现出喜悦,然后又愁眉不展,只说自己入京之后就病了,醒来后失去了记忆,迎娶了廖氏才回忆起过往事情。”
“但事情已成,他内心煎熬,不敢面对母亲,不敢想我们母女二人是否还活着,只能逃避。”
他的这一番说辞,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当时母亲很震惊,她没有留意到阮忠良神情之间的阴鸷,我们被骗进了阮家内宅。”
“直到进了后宅,被关入柴房里,母亲才终于回过神来。”
姜云冉抬眸看向赵庭芳:“阮忠良要赶尽杀绝。”
“作为两榜进士,朝廷命官,他停妻再娶,背信弃义,若是被人发现,肯定要被言官参上一本,轻的降职发落,重则可能会祸及门楣。”
“被关进柴房那一刻,母亲就醒悟了过来。”
事情真相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着出去。
姜云冉道:“我那时候才五岁,但母亲从来不把我当成是孩子,她很耐心跟我分析利弊,最后,母亲告诉我阮忠良可能会杀了我们。”
说到这里,姜云冉才微微红了眼眶。
“母亲当时跟我道歉,说不应该带着我入京,说不定一辈子留在淮水县,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
姜云冉说:“我当时懵懵懂懂,却也知道黑漆漆的柴房阴森可怖,我告诉母亲,还有一个可能。”
姜云冉紧紧攥着手。
她闭了闭眼睛,回忆起最初见到阮忠良的那一眼。
当时她还是个五岁孩童,年少稚嫩,或许只把她当成是孩子,阮忠良所伪装的痛苦悔恨全部消失不见。
只留下恶意的评判。
“我告诉母亲,阮忠良看着我们的时候,很像是街口典当行的老板。”
看人的眼神带着评估,那是把她们当成是货物一样揣度。
这样一对母女,能卖多少钱呢?
当时母亲就意识到,阮忠良或许想从她们身上榨取更多价值。
直接杀了,岂不是可惜?
虽然痛苦,虽然不甘,却要活下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同廖淑妍说的,只知道从那日起,我们就被关在了柴房里,每日只给一碗水。”
“一日,两日,直到第四日,我开始发烧了。”
姜云冉目光有些空。
“柴房里太黑了,我总觉得自己已经被饿死,胃里火烧火燎地疼着,疼得我就连哭都没力气了。”
那段过往,是姜云冉此生经历最痛苦的事情。
挨打、吃苦、流血、伤痛,都不够可怕。
可怕的是黑暗里没有尽头的未来。
“后来第五日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是廖淑妍和阮含珍。”
“当时廖淑妍告诉阮含珍,说那母女两个都是下贱胚子,是要来谋害父亲和母亲的,问她要如何处置。”
姜云冉冷冷一笑:“阮含珍那时候才刚过四岁生辰。”
“她告诉廖淑妍,只关着、饿着多没意思,应该找个人在外面磨刀。”
“一下,又一下,让她们累了饿了困了都不敢睡。”
日日夜夜都受折磨。
“太歹毒了。”
这一家子……包括当时只有四岁的阮含珍,没有一个好东西。
姜云冉笑了一下,眉宇间却没有半分喜色。
“十日后,我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从昏睡中醒来,才发现被关在马车里。”
从玉京到清州,车程足有两日,这一路姜云冉昏昏沉沉,只勉强没有被饿死。
“再醒来的时候,我们就到了逸香阁,”姜云冉道,“唯一幸运的是,母亲被佩兰刺伤的眼睛虽然不能恢复健康,却也还能视物。”
她抬起眼眸,看向赵庭芳。
四目相对,都是对当年过往的追忆。
阮忠良不愧是畜生,他最终把曾经的发妻和女儿卖入了青楼,从此成了奴籍。
姜云冉和宣若宁的卖身契就捏在阮忠良手里,让她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赵庭芳再度握住了姜云冉的手。
她的手很暖,身上的药香清浅,却平复人心。
“阿冉,时也命也。”
“那地方是阴曹地府,却也让我们相逢。”
“也算是好事了。”
————
跟姜云冉比,赵庭芳的故事简单明了。
她跟阮忠良,就是单纯的血海深仇。
她是清州人士,出身清州商贾之家,自幼荣华富贵,从未受过半分苦难。
这一切,都在她四岁时结束了。
当时清州城中另一户姓王的商贾遇害,一夜之间,阖府上下一命呜呼,几乎是灭门惨案。
经过清州知县名叫邓恩,是个小户出身的同进士,他能年纪轻轻做上清州知县,还是因其早年勤勉,连续三年在边远州县记为优等,才被提拔至繁荣富庶之地。
他协同手下的判官一起侦查此案,在严查数日之后,查到那户王氏商贾有一庶子,唯独他逃过一劫。
加之种种证据,最后定其为凶手。
这个案子上报至玉京,王氏子被刑部定为秋后问斩,案子至大理寺,由岭安道评事阮忠良复核。
事关人命,所有的死刑裁夺都要由大理寺复核。
阮忠良亲自去了一趟清州。
他凭借自己的细心和努力,给王氏子翻案。
此案最终定为同为商贾的赵氏争夺利益,下手行灭门之恶。
王氏一族二十八口人命,罪行滔天,凶手实在凶残恶劣,经三法司裁夺,定赵氏一族抄家,家主及两名儿子处以绞刑,其余所有人等流放甘邑。
这是阮忠良办的第一个大案。
其阮青天的名头也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
赵庭芳,就是那赵氏一族的遗孤。
她父亲母亲听闻噩耗,知道是被人陷害,已经无法翻身,可家中妇孺若是能熬过流放,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她父亲便叮嘱她母亲,好好养大两个孩子,之后若有机会,要为族人伸冤。
便和两个哥哥一起投案了。
然而阮忠良如何会放过他们呢?
活人总是让人担心的。
一场大火,烧光了赵氏积累百年的雕梁画栋,也烧死了所有无辜的赵氏族人。
唯独时年四岁的一双龙凤儿,也就是赵庭芳跟她三哥,被留了下来。
赵氏和王氏的祖产,两家无辜的孩童,都归了阮忠良。
他并非是良心发现,只是年幼孩童万事不懂,直接卖入青楼,能榨取最后一点价值。
就连骨头渣,也要榨出血来。
这就是阮忠良。
赵庭芳年少懵懂,却因为这一场变故,懂事稳重许多。
她同胞兄长生来便孱弱,却年少早熟,即便只有四岁,却也朦胧记得那些过往。
刚到逸香阁的时候,兄妹俩日子难过,少年拼尽全力保护了妹妹,自己却没能熬过寒冷的冬日。
次年,赵庭芳遇到了姜云冉母女。
回忆起这些往事,赵庭芳满心都是愤怒,她虽然只有四岁,却依稀还能回忆起曾经一家人的温馨快乐。
这一切,都被利益熏心的阮忠良毁了。
她笑了一下,眼底都是泪水。
“要不是宁姨心思通透,她只一眼就看出岑妈妈是个见钱眼开,并没有坏到根里的人,借着这一点,保护了我们所有人。”
岑妈妈做鸨母,并非自己乐意做这下九流的生意,她自己本身就是妓子,摸爬滚打多年,吃过苦,流过泪,从不幻想从良上岸,成为姨太太如夫人。
她一直留在逸香阁,后来年纪大了,熬到了前头那位鸨母重病,把逸香阁留到了她手中。
她做鸨母,只为了赚钱,更不会虐待手底下的姑娘们。
因为无论哪一个人,都是她自己的财富,没有了,如何还能赚大钱。
刚到逸香阁的时候,宣若宁重病咳血,身体娇弱得很,岑妈妈瞧着她生得漂亮,又能文识字,还会做女红赚钱,便没强迫她带病接客。
这一心软,就被宣若宁拿捏住了。
宣若宁看准她的心思,也知道她的性格,就同她仔细说如何教养女孩儿们。
只接客,赚得了多少钱?
客人能拿出多少?看的是逸香阁的气派,也看姑娘们的底蕴。
清水河畔,那么多青楼楚馆,因何楚名居盛名在外?还不是那里面的姑娘们能歌善舞,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宣若宁还同岑妈妈说,尤其是年少的姑娘们,更要好好养着,当成小姐似的,以后放入大户人家做姨娘,不仅能卖个大价钱,还能维持逸香阁同权贵富商的关系,一举两得。
在当时,扬州已经有了瘦马。
岑妈妈听得云里雾里,但宣若宁读过书,聪慧万分,她甚至能替逸香阁的姑娘们看诊,简单治病,当时只有五个少年少女,倒也不费什么,岑妈妈就答应了。
总归孩子们还小,即便现在拿出去,也只能端茶倒水,浪费了好资源。
就这样,宣若宁成了逸香阁的宣师傅。
等到在逸香阁站稳脚跟,她开始帮岑妈妈打理生意,处理闲散银钱,发挥最大的价值。
这可比她接客赚得多多了。
岑妈妈彻底歇了心思,也尊称她一声宣师傅。
有了宣若宁,孩子们的日子一下子好过起来。
她正正经经按照书院中的一切教导她们,四书五经,诗书词话样样都要学。
孩子们慢慢长大了。
宣若宁却重病缠身。
直到宣若宁缠绵病榻,药石无救,姜云冉才意识到,宣若宁被人下了毒。
那种慢性的毒药,让她每逢阴雨天气便浑身剧痛,气虚体弱,最多只能熬过数个寒秋,便再也熬不下去了。
姜云冉十一岁,宣若宁还是依依不舍撒手人寰。
她的孩子们还没长大。
以后可怎么办?
赵庭芳至今都记得,她们害怕的哭泣着,痛苦不舍都在心中,跪在宣若宁面前不肯离开。
在他们的心里,宣若宁不仅是师傅,也是他们的母亲。
要是没有宣若宁,她们身在青楼楚馆,如何还能平安长大?
只有姜云冉没有哭。
她头上系着麻带,面色苍白,眼眸却异常冰冷。
她告诉他们:“不怕,母亲不在了,以后有我。”
“我不会让你们落入泥沼里。”
她说到做到。
赵庭芳回过神来,定定看向姜云冉。
“阿冉,你说要怎么做?”
姜云冉垂下眼眸,她道:“第一,我要知道阮含珍身边所有宫人的具体情况,从她身边下手。”
“第二,从现在开始,要用全力盯梢阮忠良。”
“第三,我们需要知道当年那位清州知府邓恩,如今去了何处,他当年应该同阮忠良沆瀣一气,在*清州的数件大案中,都有他的身影。”
姜云冉告诉她:“只阮忠良一人伏法,哪怕加上阮含珍和廖淑妍,都远远不够。”
“当年阮氏不过只是京中不起眼的书香门第,阮忠良上数三代都没出过堂官,家族平平无奇,便不富裕,否则你以为,阮忠良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为了名声吗?”
姜云冉垂眸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
“为了名声,也为了银钱,他要慢慢跻身官场,把阮氏重新带入荣华富贵里,需要有钱。”
“如今难道只有阮忠良一人获利?阮氏一族,都跟着他飞黄腾达,这其中不知下了多少黑手。我们如今要做的,就是要让所有的坏人伏法,要让阮氏彻底消失在权贵之中,以后再也不能起复。”
斩草要除根。
这句话,姜云冉在心里反复铭记,赵庭芳亦然。
阮忠良太贪心了,留下了他们这些草芥,现在,草芥长大,成了青葱大树,是时候回来报仇了。
现在还留在姜云冉身边的,除了赵庭芳、茉莉和石头,还有数名兄弟姐妹,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阮忠良的仇人。
为此,她们舍弃了新生,放弃了改名换姓好好过活,依旧等在那里,等着姜云冉告诉他们如何行事。
他们要亲眼看着阮家所有恶人死在断头台。
早年帮岑妈妈赚的银子,随着逸香阁的烧毁,随着所有人的改头换面而消失,她们蛰伏着,等的就是今日。
姜云冉看向赵庭芳:“告诉他们,可以开始行动了。”
赵庭芳从来都相信姜云冉。
她道:“银钱暂时够用,你不用那样心急。”
姜云冉淡淡笑了,她道:“不要紧。”
她轻轻捏了一下手中的茶盏,眉宇间皆是笃定。
“陛下会给这笔钱的。”
赵庭芳微微一愣:“当真?”
“自然当真。”
她顿了顿,道:“或许,过不了多久,我可以要更多的东西。”
只不过,不是现在。
她不能告诉景华琰一切,不是她自以为是,而是此事凶险万分。
她们筹谋的,是一整个阮氏家族。
更因宣若宁临死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旁人她的身份。
否则,将大祸临头。
姜云冉重新入宫,一是需要权利,二则需要银钱,三则要靠近阮忠良等人,慢慢挖掘他们的罪证。
第四,则是让阮氏自掘坟墓,慢慢走向死路。
她和她的伙伴们,所有人都要好好活着,不能为了复仇殒命。
否则,那一切都不值当了。
姜云冉握住赵庭芳的手:“告诉她们安全为上,不要被仇恨冲昏头脑。”
她明明不是年纪最大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姐姐,不放心所有的弟弟妹妹们。
姜云冉谆谆叮嘱:“一步步来,一条条查,总能有端倪。”
姜云冉如是说。
赵庭芳安静听着,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与此同时,她也回望姜云冉。
仿佛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那个消瘦苍白的小姐姐,对她伸出手。
“你好,我叫阿冉,你叫什么?”
赵庭芳曾经的名字不能用了,那是罪人的名讳,进入逸香阁,岑妈妈给她取名娇芳。
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嗫嚅着没有开口。
后来,宁姨给她取了新名。
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
从此,她叫赵庭芳。
郁郁葱葱,芳草茂盛。
赵庭芳回握住姜云冉的手:“阿冉,你也要记得宁姨的话。”
“不要让仇恨,玷污你的大好人生,你要为自己而活。”
第55章 想报仇吗?【三更】
跟赵庭芳说了会儿话,等两人心绪平复,姜云冉才问了赵庭芳最近准备的情况。
赵庭芳低声道:“进度已过半,但有几样不好寻,石头已经去了外地,最快这个月就能有结果。”
姜云冉颔首,并未急躁或催促。
她之前同阮含珍从未接触过,不知其秉性,如今看来,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清州才女也不过如此。
阮含珍或许的确很优秀,文采斐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但她太自傲,也太自负。
从她有记忆起,阮氏已经起复了。
她自幼在金尊玉贵里长大,母亲是南安伯的嫡女,父亲又是声名在外的阮青天,这种情况下,她周身都是追捧和奉承。
阮含珍此生都没受过罪,跌过跤,也从来都没有失败过。
她顺风顺水长大,一路鲜花着锦,大路皆坦途。
家中给她安排的,似乎也是荣华富贵的未来大路。
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自然吃不了苦,受不了累,也无法忍受尊严被剥夺的痛苦。
这会让她发疯。
姜云冉要的就是她发疯。
她的发疯会牵连廖淑妍,廖淑妍最是疼惜这个女儿,就连后面出生的儿子似乎都没那么放在心上。
她或许会为了女儿出手。
但现在,阮氏声名在外,荣宠至极,阮含珍是发不了疯的。
她要给阮含珍一个机会。
姜云冉道:“不用太过心急,慢慢寻找,务必不能有意外。”
要做,就做到最好。
一击即中,不留后患。
赵庭芳颔首:“知道了。”
等她走了,青黛才悄无声息进了寝殿。
“小主,该用晚膳了。”
姜云冉看着她严肃的眉眼,倏然笑了。
她伸手捏了一下青黛的脸,说:“小青黛聪明多了。”
之后过了几日,徐德妃的病情越发严重。
听闻整个灵心宫都封宫了,不允许宫人随意进出吵闹,景华琰每日都去灵心宫看望徐德妃,然后就督促太医院一番,只可惜至今没有任何成效。
边关战事进展极快,朝中风云涌动,随着阮忠良的弹劾,徐德妃母族赵氏上下所有官员皆停职,都在等候都察院的核查。
景华琰对徐德妃的关心,似乎也是为了安抚在边关的忠义伯。
赵庭芳给姜云冉递来消息,说徐德妃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整个人高烧不退,已经陷入昏迷了。
姜云冉给赵庭芳回的消息只有五个字。
敏症或下毒。
看来,问题应该出在这里。
这两个结论,会有不同的导向,若是敏症,便是针对徐德妃量身定做,若是下毒……
姜云冉想起那日景华琰的话,微微蹙了蹙眉头。
她掐断线头,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中衣,问紫叶:“几时了?”
紫叶看了看刻香,说:“小主,午时初刻了。”
姜云冉颔首,她道:“让青黛把中衣熨烫整齐,包裹起来,你来给我梳妆。”
这是要去乾元宫。
等穿戴整齐出门,姜云冉才发现今日天气阴沉得很。
天上积云暗沉,乌压压落在屋脊上,沉沉压着苍茫大地。
秋日的冷风刮过,吹得人皮肤一阵刺痒。
“起风了。”
青黛给她紧了紧斗篷:“小主戴上风帽,暖和一些。”
姜云冉摆摆手:“不用。”
她看了一眼青黛:“这两日就要发冬日份例了,你盯紧些,若是司务局敢缺你们的份例,同我讲。”
“还未及深秋,就这般寒冷,今年是个冷冬。”
青黛道:“是,奴婢省得。”
如今听雪宫日子还算好过。
姜云冉本来想先去一趟太医院,走到半路才觉得有些突兀,便就做罢。
再回来往乾元宫走时,才发现宫道有些偏僻,并不在经常行走的街巷上。
这个时辰,各宫的宫人都在伺候主子用膳,其余各宫的宫人们则自己在用膳。
宫道上几乎无人。
青黛倒是不紧张,也害怕,她加快脚步,跟着姜云冉疾步前行。
忽然,姜云冉猛地驻足。
青黛差点没撞到她。
“小主?”
姜云冉神情很严肃,她摆了一下手,让青黛噤声。
霎时间,宫道只有呼啸风声。
此处偏僻,少有人烟,因此宫道上还有不知从何处卷过来的落叶,随着冰冷的寒风,在巷中起舞。
破败又荒凉。
这里仿佛不是在长信宫,而是在另一个萧瑟之地。
姜云冉微微仰起头,向四周看去。
宫墙高大,朱墙金瓦,因是阴天,琉璃瓦也显得暗沉老旧,没有一丝光明。
朱墙之外,是一处老旧的宫室。
姜云冉远远瞧着,只看屋脊上的脊兽都有些斑驳,最前头的骑凤仙人少了发冠,脑袋上光秃秃的。
姜云冉指了一下耳朵,片刻后,青黛眼睛瞪大:“哭声?”
她的声音很轻,只有姜云冉能听见。
姜云冉微微松了口气,她眉目缓和下来:“你也听见了。”
青黛面色泛白,她也仔细张望:“这是何处?”
宫人们日常虽也会背诵宫中的地图,万一走错了要赶紧找到正确出路,但此处偏僻,青黛从未来过,又有些害怕,一时间竟是想不起来。
姜云冉说:“这里是广寒宫。”
青黛面上一僵。
广寒宫早年为宫中的望月台,后来因为位置偏僻,少有人来,之前中宗皇帝的一名宠妃悖逆犯上,被贬为庶人幽禁广寒宫,此处便成了冷宫。
青黛使劲回忆:“当今陛下后宫,并未有宫人关押至广寒宫,先帝时……”
十数年来,都无宫妃被幽禁广寒宫,青黛也不知其中是否还有人。
若是无人,哭声是哪里来的?
青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云冉却神情镇定,她仔细听了一会儿,说:“就是广寒宫。”
思索片刻,她没有犹豫,戴起风帽就往那边走去。
青黛:“……”
她没有阻拦,小碎步跟在后面,手里已经紧紧攥上耳挖。
姜云冉脚步很轻,她犹如一缕烟尘,在宫巷里飘过。
往前头一拐,遥遥就能瞧见广寒宫的宫门。
这一条巷子更是破败,地上甚至还有灰尘。
宫人们都害怕这里,十天半月才会打扫一次。
近来风大,树枝残叶零落在地,这里便显得尤其荒凉。
姜云冉脚步飞快,毫不迟疑来到广寒宫前。
刚站在这里,姜云冉就发现广寒宫斑驳的宫门开了一条缝。
她脚步微顿,垂眸看去。
原来是拴着门环的锁链生锈,有点断裂,靠着这一丝断裂,瘦小的人就能从门缝的空隙里钻进去。
姜云冉垂眸看了一会儿,又驻足聆听,她跟青黛交换了一个眼神,青黛便冲她点头。
此处的哭声越发明显了。
姜云冉略一思索片刻,便动了动嘴唇,低低地告诉青黛:“我要进去看一看。”
青黛并不惊讶,却只是问:“小主,可会有危险。”
“暂时无事。”
她从不信鬼神,若这世间真有鬼神,那作恶多端的阮忠良因何还活着?
能跑到广寒宫哭泣的人,身份一定不高,她担忧在自己的宫室里哭会惹来责罚,只能跑到此处才敢哭一声。
这种人,应该对姜云冉没有任何威胁。
姜云冉顿了顿,对青黛叮嘱:“你就守在此处,我一刻便出来,若我不来,你立即回宫找紫叶和小多。”
青黛非常听话:“是,小主小心。”
姜云冉颔首,她侧过身来,非常灵巧就钻入了广寒宫。
她并非鲁莽,也不是好奇,这宫里的一切都是她往上爬的机会。
一个人得多么苦闷,才能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跑来广寒宫哭泣?
她一定痛苦,委屈,又有天大的不甘。
姜云冉决定远远看上一眼,再来分析利弊。
她脚步很轻,一路在残垣破壁中穿行,广寒宫前殿门窗紧锁,看不到其中模样。
两侧回廊墙壁斑驳,朱漆掉了一地,路上有一串串的脚印,凌乱不堪。
经常有人在此处行走,却无人打扫。
姜云冉飞快扫视一眼,便穿过月亮门,往后殿行去。
先入眼的是早年宽敞平整的望月台,几十载过去,观星台一片灰尘,已经久无人踏足。
整个广寒宫草木凋敝,破败不堪,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模样。
又是谁,经常过来广寒宫呢?
忽然,姜云冉脑中回忆起方才宫门前的铜锁。
只有那铜锁的锁眼光亮如新。
开锁进门,肯定有正当差事,莫非此处还有废妃幽闭?
姜云冉思绪飞转,她脚步轻灵,提着裙摆,一路往哭声迅速走去。
绕过一口枯井,她在回廊的廊柱之后,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人身上穿着大宫女的浅蓝宫装,背对着游廊,跪在地上烧纸。
宫里是没有元宝纸钱的,宫女无处可以采买。
姜云冉呼吸几乎不可闻。
她仔细看着,发现那宫女烧的是厕纸。
不过厕纸上被人仔细剪出了铜钱印子,勉强算作纸钱。
哭声断断续续,那人嘴里嘀嘀咕咕。
“阿妹,是阿姐的错。”
她哽咽道:“阿姐想错了,那不是富贵窝,那是阴曹地府。”
她说得艰难,哽咽得喉咙发干。
“阿姐错了,阿姐对不起你,阿姐……”
姜云冉耳朵动了动,从她哽咽的哭声里,发现了一丝熟悉。
她听见过这个声音。
之前见她时,她冷傲跋扈,吊眉竖眼,满身狗仗人势。
姜云冉未曾想过,居然是阮含珍身边的素雪在这里哭。
她听到她说阿妹。
先不管这个阿妹是谁,从素雪的只字片语里,她能分析出这个阿妹是被阮含珍害死的。
而阿妹能进入长春宫,是素雪的引荐。
蓦地,姜云冉想起了那个抱着狸奴的小宫女,当时她露出来那一小节手臂上,都是可怖的伤痕。
姜云冉思绪飞转,她闭了闭眼眸。
当日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很快,那少女模糊的面容便出现在眼前。
她的确同素雪有几分相似。
只她更年轻,更单纯,犹如初生的花骨朵,经不起风吹雨打。
姜云冉倏然睁开眼眸,不过转瞬间就有了数种谋划。
她暗中观察素雪身后的地势情况,仔细寻找一条寂静无声的路。
就在此时,素雪手里的最后一张纸放入了火中。
“阿妹,”素雪哽咽地道,“你要是怨恨,就来寻我,跟我说说话也好。”
“你若是有什么……”
她的话就停在这里。
因为一条冰冷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那人的右手如铁一样骨节分明,结实有力,强硬止住了她的右臂。那人左手的粗布帕子牢牢堵住了她的嘴,让她什么声音都发出不来。
素雪瞪大眼睛,她还来不及挣扎,就听到那声音阴森森地道:“想报仇吗?”
第56章 晚上,朕穿给你看。【一更】
这道声音素雪从未听过。
有些低沉,沙哑,仔细听来,应当已经上了年龄。
可能是宫里当差多年的老宫人。
依然紧张,素雪的神志还算清醒,甚至能分心评判形势。
她入宫五年,从不知广寒宫有废妃居住,她也从未来过此处。
这个老宫人却知晓,亦或者,她一直在跟踪自己。
而她会来此处,全是迫不得已。
今日是素雨的头七,她筹谋了整整七日,才找了这么个地方祭奠亲人。
长信宫那么大,金碧辉煌,锦绣满地,宫殿阁楼雕梁画栋,有着无上荣华。
可这荣华中,却没有她们姐妹的容身之处。
宫女低贱如草芥,平民百姓永远比不过达官显贵,若非如此,素雨也不会就这样被折磨而死。
而她就在一边看着,等着,盼着。
后悔有之,怨恨亦有之。
她冒着风险也要祭奠妹妹,如今被人发现端倪,也是时也命也。
素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她脑中一片混乱,此时竟然不后悔自己过来烧纸,在她悲痛欲绝的脑海中,竟生出些许快意。
素雨,你来跟阿姐报仇了吗?
我不该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把你舍在那泥沼里。
你很痛,我知道,就连死的时候都在痛。
素雪没有挣扎,她呆呆站在那里,无声流泪。
姜云冉感受到手中帕子湿润了。
她早年学过拟声,会用两三种声线说话,这种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声音最好模拟,用起来驾轻就熟。
时间紧迫,天机难得。
说的越多,错误越多。
姜云冉用拟声继续道:“你是长春宫的宫人,你阿妹亦然,她被阮宝林害死,你来祭奠她,是否?”
短短一句话,让素雪脊背剧颤。
“是。”
她居然承认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这话的时候,素雪竟然透着一股死意。
姜云冉面无表情,她慢慢松开手,站在了素雪身后一步之外。
“你很聪明,知道应该如何做。”
是的,素雪确实很聪明。
她乖巧站在那里,没有回头。
若细细看去,脊背仍在颤抖。
姜云冉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你妹更可怜,年纪轻轻就被折磨致死了。”
居然有外人知晓此事。
素雪心底里倏然扬起一抹战栗来。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蛊惑。
“报仇吗?报仇吗?”
那声音越来越快。
“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报仇吗?”
倏然,声音来到山巅之上。
“报仇吧!”
是的,报仇吧。
素雪哑着嗓子,忽然问:“你想作什么?”
姜云冉慢慢勾起红唇。
鱼儿上钩了。
藏在风帽下的眉眼冷清,染着清浅的畅快,她自己都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简单,出乎意料,峰回路转。
根本不用去动手调查,只要一个素雪,事情就有了转机。
姜云冉压着嗓子说:“我跟你的目的一样,也憎恶阮宝林。”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要她给亲人偿命。”
这一句话,无形中拉近了素雪跟“她”的距离。
素雪沉默片刻,说:“你要我做什么?”
姜云冉低哑而怪异地笑了一声,她说:“不做什么,现在只要你好好侍奉她,找到她所有的把柄。”
说罢,她顿了顿,道:“每隔十日,你就来一次广寒宫,把你知晓的消息藏到前殿花坛石洞里,我自会来取。”
“若我有吩咐,会把消息留在洞中。”
素雪能做大宫女,早年在尚宫局时学过字的,她肯定会写。
这个要求很简单,并不复杂,也不需要素雪直接动手伤害阮含珍。
她尚且安全。
素雪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如何称呼您?另外……”素雪茫然地问,“您能成功吗?”
姜云冉笑了一声:“你叫我郝婆婆吧。”
“能不能成功,就看你多细心了。”
素雪呼吸一滞,她的目光垂落,落在那一堆纸灰上。
她能做出来的纸钱很少,只有那么淡薄几张,风一吹,火就灭了。
就好似素雨,好似他们姐妹一样,在这深宫里无足轻重。
素雪的眼泪再度滑落:“我知道了。“
说罢,姜云冉微微踮脚倾身,在她耳边阴森森地道:“我会盯着你的,小素雪,要听话啊。”
说罢,姜云冉飞快转身,迅速离开。
她点破素雪的名字,就是为了让她害怕,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在绕过拐角的时候,姜云冉回头看了一眼,素雪果然没有回头。
她自己便头也不回离开。
然而在路过望月台时,姜云冉忽然感受到一股阴凉的视线。
那视线不远不近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暗中观察,又似乎带着快意的癫狂。
姜云冉默不作声,没有四处张望,她压低风帽,快步离开广寒宫。
等出了宫门,姜云冉迅速脱下斗篷,递给青黛:“把茉莉香露给我。”
她刚才敢靠近素雪,一是因为素雪沉静在悲伤之中,心思很难集中,二她在烧纸,烟熏火燎的味道麻痹了她的嗅觉,她闻不出来姜云冉身上的花露香味。
三则因为素雪这个机会太好,她不想错过。
不赌一把,如何能成事?
事实证明,姜云冉赌对了。
她一边把茉莉花露擦在脖颈和手腕处,在衣襟上点了几下,一边拍了一下发髻,仔细闻身上的味道。
“如何?”
青黛凑上去,嗅了嗅:“没有异味,不过有些太浓郁了。”
没有烧纸的气味就好。
姜云冉不准备回宫。
她之前从太医院绕路,往乾元宫行去,许多宫人都瞧见,而今日时机难得,她若是此刻去乾元宫,素雪绝对不会怀疑她。
姜云冉把那条帕子扔给青黛,道:“回去烧了。”
她取出自己的帕子,仔细擦了擦手。
青黛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只跟在她身后伺候,等两个人离开偏僻宫巷,姜云冉面上重新恢复往日平静。
她安静走在宫道上,轻声细语同青黛说了几句。
青黛心里惊诧,却没有表现出分毫。
她喃喃道:“阮宝林太狠毒了,她不怕宫里追责?”
即便是普通的宫女,也不能被无辜打死。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宫里自然有更严格的宫规。
若宫人犯错,贵人们尽可把他们交到尚宫局和慎刑司,按照宫规审问处置,她们是绝对不能动用私行的。
像阮宝林这样恶毒地打死宫人之事,青黛入宫三年,还从未听说过。
当然,可能私下也有发生,却无人敢说。
姜云冉道:“过几日,我带你去看一下那个位置,以后可能需要你或者其他人同素雪交接。”
说到这里,姜云冉看向她:“怕吗?”
青黛摇了摇头。
她其实很怕,但又没那么怕,想到之前阮含珍对她的毒打欺辱,她心里就野草疯长。
她想要亲自参与其中,为自己讨个公道。
“不怕,小主放心,奴婢一定谨慎。”
姜云冉笑了。
她道:“回去之后,你去一趟太医院,把这件事告诉赵医正,长春宫忽然少了一个扫洗宫人,肯定需要理由。”
“这件事,就是把柄。”
“是。”
两个人说说笑笑,等来到乾元宫前,已经恢复如常。
这一路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看门的小李子见是她,忙迎上来打千:“哎呦喂,这不是姜采女,给小主道喜了!”
姜云冉笑了一下,让青黛给他赏赐,道:“今日有劳小李公公了。”
小李子嘴里说着不敢当,一边在身边的小黄门屁股上踹了一脚。
“还不赶紧进去通传?没眼力见的东西。”
“可不能让采女小主久等呢。”
小李子请姜云冉在客厅落座,自己亲自去端了茶,过来伺候她吃茶。
姜云冉笑眯眯地道:“有小李公公守门,乾元宫自是固若金汤。”
能在乾元宫守门,他即便不是景华琰的心腹,也肯定是梁三泰的。
不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得忠心耿耿,这个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做。
瞧着他年轻,可看那身官服,早就是中监了,再熬上几年,大抵就能赶到小柳公公那个位置。
姜云冉很客气,小李子更热络。
“小主谬赞了,小的全靠陛下赏识,要不然哪里有今日。”
姜云冉问:“这几日,宫里似乎都安静了不少,我也很担心徐德妃娘娘呢。”
小李子眼睛一转,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荷包,又想起小柳哥的嘱托,便也没有藏着掖着。
“可不是?不说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就连陛下也担忧得紧。”
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前两日梅昭仪和阮宝林过来,后来崔宁嫔和司徒美人也来过,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呢。”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同小李子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笑了。
“唉,陛下甚是辛苦。”
姜云冉说着,通传的小黄门就麻溜跑回来了。
他喘着气,脸上扬起大大笑脸:“姜小主,陛下召见您。”
等姜云冉在浩然轩见到景华琰,便小碎步迎了上去。
她一把挽住景华琰的胳膊,一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那模样,当真娇俏可人。
“陛下,妾很想念陛下。”
景华琰垂眸看她发顶上的粉红绒花,浅浅勾了一下唇角。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显然这几日都没睡好。
“真的想念朕?”
姜云冉点头:“自然是真的。”
她对青黛招手,青黛把包袱呈上,就后退两步停在了门口。
姜云冉打开包袱,把那身中衣捧在了手里:“这几日每逢想念陛下,妾就认真做这身中衣,今日可算做好了。”
姜云冉往前伸了下手:“陛下看看,可喜欢?”
景华琰很自然接过中衣,放在手里打量。
姜云冉不愧是绣娘出身,女红手艺无人能及,这身中衣别看样式普通,但针脚极其细密,在衣领,袖口处都绣了青竹纹样,不显眼,却足够用心。
料子是极好的,她自己舍不得用,都给他做了衣裳。
景华琰看向她,面容温柔许多。
“你辛苦了。”
姜云冉羞涩笑了。
她脸颊粉红,身上的茉莉香气扑面而来,勾的景华琰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陛下,你喜欢便好,”姜云冉笑道,“就不枉费妾努力这些时日。”
这一身衣裳前前后后做了二十几日,可是费工夫。
景华琰忽然伸出手,在她腰上一搂:“你不想看朕穿这身衣裳是什么模样吗?”
姜云冉抬眸,就看到他沉甸甸的眼神。
再往下,是清晰突兀的喉结。
景华琰喉结滚动,他低下头,在她柔软的唇上告诉她:“晚上,朕穿给你看。”
第57章 根本不需要恩典。【二+三更】
姜云冉过来乾元宫的时间恰到好处,正好是午膳时分。
她送给景华琰用心数日的礼物,陛下自然也有柔情,很顺理成章就留下来用午膳。
除了她陪着陛下用膳,还有三位大人。
今日陪膳的不是姚相,也非忠义伯,而是几名年轻才俊。
隔着香云纱帐幔,姜云冉也能感受到对面的朝气蓬勃。
对面端坐的两男一女,看年纪都不足而立,应是景华琰登基时恩科的佼佼者。
众人落座之后,姜云冉对面三人安静规矩,都没有好奇打量。
定力不错。
姜云冉同景华琰对视一眼,挑了一下眼角。
皇帝陛下,可要介绍一下。
景华琰懒得开口,梁三泰这会儿就体现出司礼监太监的体贴,上前道。
“诸位大人,这位是听雪宫姜采女。”
另一边,对姜云冉道:“姜小主,这位是都察院西川道督察御史高远,这位是都察院岭南道督察御史江清鸣,最后这位大人,是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丰鸿轻。”
姜云冉听到这几个名字,心中了然。
高远和江清鸣都是白鹤书院的佼佼者,当年恩科拔得头筹,丰鸿轻年纪略长,已经是吏部的主事,官职正六品。
这三个官职和主管倒是很耐人寻味。
梁三泰介绍完,三人便一起起身,见过姜云冉。
按理说,姜云冉的份位比这几位大人的官职要低,但她是内命妇,地位不同,下官皆要见礼。
姜云冉也客客气气笑道:“诸位大人有礼。”
等见过面,景华琰才开口:“用膳吧。”
开始用膳之后,景华琰便很自然之前未曾议论结束的话题,姜云冉忙着给景华琰夹菜,对他们的奏对毫不在意。
梁三泰也懂事,因青黛不能在此侍奉,便主动给姜云冉布菜。
一时间,气氛和谐得很,简直是夫妻同心的典范。
下面的高远睨了一眼,低着头对江清鸣挑了挑眼眉。
江清鸣淡定吃下一口滑炒香菇,踢了他一脚。
他们都是景华琰选出的年轻心腹,平日里御前凑对,上书考教,陪膳议政怎么也得有几十回了,可这一次,却是头回在金馔堂看到宫妃。
景华琰从来都把前朝后宫分得很开,什么人能得他看中,赏识有加,谁都说不清。
还是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下三位小主。
这就更令人咋舌了。
不看景华琰,只看梁三泰的态度,这位小主就很不简单了。
梁三泰多人精,他能这样客气,说明乾元宫上下待姜云冉都不寻常。
这就是景华琰的意思。
下面两位年轻才俊打眼神官司,上首贵人们似乎毫无察觉,姜云冉正安静吃着话梅小排,就听道景华琰忽然开口:“爱妃,你如何看?”
姜云冉:“……”
一叫她爱妃就没好事。
姜云冉刚才都没认真听,此刻忽然被先生提问,难得有些紧张。
她脑中思绪飞转,才回忆起方才君臣奏对的话题。
说的是今岁各地丰收之事,丰收之后的岁银收缴、转运及国库充盈等话题。
下面三位除了宪台御史就是吏部堂官,没有一人是同户部岁银事有关,却问到了他们身上。
这就很有意思了。
姜云冉也清晰认识到,这三位大概就是景华琰提前遴选出来的凌烟阁阁臣。
端看未来数年间他们的功绩了。
思绪回转,姜云冉便轻轻开口:“陛下,妾未曾读过书,不懂那些大道理。”
“妾只知道百姓耕种十分辛苦,一年到头,所有的努力和汗水都洒落在田地里,要想国朝安稳,只有衣食住行四字。”
“这其中衣食为先。”
“百姓们只有吃饱饭,国朝才会稳定,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姜云冉顿了顿,给景华琰盛了一碗酸萝卜老鸭汤。
“每逢秋日丰收,百姓皆很开心,因为丰收就意味着又能好好活过一年,然……”
“然谷贱伤农,每当丰收年景,五谷之价就会暴跌,丰收也好,薄收也罢,百姓永远贫困。”
下面的高远目瞪口呆。
不是说没读过书吗?
怎么就连税律都这样清楚?
姜云冉看向景华琰,目光清清淡淡的:“想必陛下已经有了断决,妾不过班门弄斧。”
那么多优秀的国之栋梁在侧,如何要姜云冉来提意见,景华琰此言,其实是为了她。
表现得优秀,朝臣就会信服。
姜云冉心中一暖,觉得那身中衣没白做。
四目相对,景华琰难得笑了一下。
“朕想听你说。”
声音很温柔。
姜云冉也跟着笑了。
她把莲花白瓷碗放到景华琰手边,才认真说道:“往年年景,皆是收岁银,按照人头、家户来收取,百姓必须要在收岁银之前售卖米粮,凑足税银。”
“这其中,有官收,也有民收,官收就是各大粮仓,或者因战事临时收取粮草,民收就是米行商贾。”
姜云冉说得非常清楚,头脑异常清晰。
“妾以为,陛下同几位大人之前议论的,就是改税。”
就连论调都是一样的。
高远年纪最小,人也活泼,听到这里不由咋舌。
“哇,说的一模一样。”
丰鸿轻看了他一眼,面有忧色。
江清鸣继续用膳,头都不抬。
这三个人的性格倒是很有趣,姜云冉扫过一眼,就继续说道:“岁银其实归根到底就是民库,取之于*民,最后要用之于民。”
“以妾之见识,总觉得收税银多此一举,因何不直接收粮食?按斤两平摊入各家各户,这样,无论丰收还是薄收,百姓都不用再去担忧米价。”
计算税收斤两,肯定是有个度的,不可能逼迫百姓倾家荡产。
朝廷算出来的斤两数,也必然在薄收之年也能让百姓承担,实在不行,薄凉少收,丰年多收,也是还政于民。
不至于伤筋动骨,更不会民怨宣沸。
而朝廷也不用在战时再去采买收粮,中间两费差价。
这个做法有优点,也有缺点。
“优点是百姓不用多费心神关心米价,关心市场,只要用尽全力侍弄田地便可,缺点是米粮不好运输。”
之前为何会按银子收取,一是每年的国库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二是一两银就能买的一袋米,自然是岁银更好运输。
姜云冉越说越兴奋。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兴奋什么,可说到这里,就连色香味俱全的御膳都没心思吃了。
她思忖片刻,继续道:“若是能同当地米商合作,按往年均价售卖米粮,这样市场上依旧有米,岁银也能照常收取,运输转换还同往年一样。”
最后的结果是,米商的盈利会被压低。
与朝廷和百姓来说是一举两得。
显然,君臣几人也议论到了这里。
江清鸣不由开口:“姜小主以为,米商这里应该如何处置?”
商人逐利,若是利益压薄,无人愿意合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可举国上下,米商不知凡几,若是人心散了,那事情就全然无法推行。
此事最后的落点就是米商。
姜云冉浅浅笑了。
“自古以来重农抑商,虽然早年高祖皇帝马上得天下,也得了富甲一方商贾的支持,如今大楚商人已是良民,但他们依旧不能科举。”
姜云冉说到这里,高远不由吸了一口冷气。
若是动了商人也能科举这一条,那就是动了国本,动了大楚律。
到时候会有多少老学究沸反盈天,跪在太极殿前涕泪横流?
这位姜采女嘴里说着大字不识一个,见识和胆量远比他们这些浸淫官场数年的朝臣还要深远。
她甚至敢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要改大楚律。
姜云冉听到了吸气声,眉目弯弯,盈盈看向景华琰。
她知道,景华琰一早动了这心思,但需要人上表奏对。
只可惜,下面三个年轻人还是稚嫩,胆量不够大。
谁都没能提起,也谁都不敢提议。
难怪今日要大家一起用膳了。
姜云冉跟朝臣不同,立场自然也不同,她是按照景华琰的思路思考问题,琢磨对策。
对于景华琰来说,他是皇帝,自然什么都能改。
只看如何改了。
姜云冉没有去解释这些,她只是道:“米商帮助朝廷为百姓谋福祉,朝廷自然要加恩,天下之大,米商不知凡几,谁愿意同朝廷签订契约,保持三年不变,谁就能被开恩赏赐,族中子弟可以参加科举,同时可以限定名额。”
“一旦退出契约,立即取消名额。”
奖赏都有定论。
有名额,有机遇,有惩罚,也有限制。
这一套形成了闭环。
姜云冉说完,没有去看景华琰,她的目光好似能穿透香云纱,看透每位朝臣的真心。
显然,下面三位大人都想过这个处理方法,只是在提出之前,就被他们自己否决了。
还是胆怯了。
姜云冉勾了勾唇瓣,为国朝能有这等年轻俊才而高兴。
她抬起眼眸,笑着看向景华琰。
“恭喜陛下。”
景华琰挑眉,也笑了。
他的笑声低沉有力,又有着无限柔情。
下面三人隔得有些远,没有听见恭喜陛下这四个字,却能听见景华琰的笑声。
如此看来,这位姜采女居然说中了陛下的心思。
真厉害啊。
难怪今日她能坐在这里,陪伴在陛下身边,说着大胆之言。
满朝文武,宫里内外,能成为皇帝心腹的,都不是凡人。
尤其是他们这位陛下。
朝臣日日与其奏对,比后宫妃嫔还要了解他,他能这把姜采女带到这里,就说明他信任她。
思及此,下首三人皆起身,对姜云冉拱手。
“姜小主见识广博,聪慧多思,臣等佩服。”
姜云冉抿了抿嘴唇,笑道:“谬赞了。”
说完这一番话,姜云冉见好就收,没有再多说一句。
果然,一顿御膳用完,景华琰淡淡吩咐:“朕以为,姜采女所言甚是。”
这个意思就是,按照她的说法来行事。
至于要如何成事,朝堂上又要议论多少次,那就是君臣们的事情了。
用过了午膳,姜云冉陪景华琰在乾元宫散步。
正午的阳光并不刺眼,云朵漂浮,遮挡了炙热的火力。
一阵风吹过,带起丝丝凉气。
长信宫精致精巧,移步易景,回廊曲折,廊画鲜艳,秋日的光影洒落赤金琉璃瓦上,点亮了百年宫殿的眉眼。
姜云冉挽着景华琰的胳膊,笑道:“陛下,今日妾说对了,陛下可要给妾奖赏。”
景华琰嗯了一声,问:“你要什么?”
她似乎毫无准备,低头沉思许久,最后才道:“妾想要陛下一个恩典。”
————
景华琰脚步不停。
他领着她穿过游廊,路过流光池,在池边喂了一会儿锦鲤,才问:“什么恩典?”
锦鲤池中的胖锦鲤悠闲游动,在水中沉沉浮浮,心情好了,才浮上来吃一口鱼食。
骄傲得很。
也可爱有趣。
姜云冉安静赏了一会儿锦鲤,才抬眸看向他,眼眸明亮而璀璨。
一如她琉璃一般的心。
“无论妾做了什么,还请陛下留妾一命,可好?”
景华琰倏然笑了。
他伸手一把揽过姜云冉的细腰,把她整个人都控制在怀中。
“你要谋逆犯上?”
他的声音低沉,跟着秋风一起擦过耳畔。
姜云冉难得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开口:“怎会?陛下莫要污蔑妾。”
景华琰低低笑了起来。
那声音低沉,温柔,犹如秋日的微风,在耳边轻柔抚摸。
他低下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那这个恩典要来做甚?”
姜云冉慢慢睁大眼睛。
景华琰这句话是告诉她,只要她不谋逆,做什么都可以。
根本不需要恩典。
不知道为何,姜云冉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麻痒。
仿佛有不听话的狸奴在心尖上踩呀踩,顽皮得很。
她抿了抿嘴唇,眼神有些游移,竟是不敢看他深邃的眼眸。
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脸颊有多红。
“既然如此,妾要换个恩典。”
“不给换了。”
景华琰的吻又落在她唇上。
“不能反悔,这次作废,”他在她唇上允诺,“爱妃只能下次再努力了。”
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姜云冉的呼吸都被夺走了。
“朕允许你,再攒一个恩典。”
帝妃二人在锦鲤池边缠绵了好一会儿,就连胖锦鲤都不好意思,躲进了假山阴影里。
等景华琰放开姜云冉,才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姜云冉默默擦了一下唇脂,又去偷偷看他的脸颊。
还好,没把妆花在皇帝陛下脸上。
“你的见识广博,定有人悉心教导。”
一个人的成长,是离不开教导的。
姜云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好奇问:“陛下,妾以为这个改税新政,早就有人提出,为何多年来都未实施?”
两人前行数步,景华琰都未开口。
姜云冉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又淡淡道:“父皇曾同朕说过,早年有朝臣提出新政,后来阴差阳错,未能实施。”
他顿了顿,回眸看向姜云冉,眼眸里有赞许,也有惊异。
“你的论点,同当年那位朝臣一样。”
姜云冉眨了一下凤眼,笑道:“陛下这样夸赞,妾都要羞赧了。”
景华琰捏了捏她的手。
“不是夸赞,朕何时打过诳语?”景华琰道,“不过你的新政提议更完善,就连后续的奖惩都想到了。”
姜云冉顿了顿,她知道自己不能多提母亲的事情,可她总是忍不住。
在她心里,全天下的人,都不及母亲一人。
母亲给了她生命,悉心守护她多年,她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
她垂下眼眸,声音清润:“曾经有人教导过妾,妾不过是举一反三罢了。”
景华琰没有追问。
两个人安静前行,很快便在乾元宫中走过一整圈,回到了殿阁之中。
“是朕之幸。”
姜云冉却说:“习得文武艺,报与帝王家。”
这一次,景华琰停下了脚步。
他回眸看去,能看到姜云冉一片赤诚之心。
“去午歇吧,下午也别回宫,就在乾元宫打发时辰。”
这是报与帝王家的恩典。
姜云冉仰起头,对着他乖巧一笑。
“是,陛下。”
两个人一起午歇。
冬暖阁里安安静静,龙涎香优雅沉静,它的功效显著,姜云冉躺下片刻就入睡了。
等身边人呼吸平稳,景华琰才睁开眼眸,偏过头来看她。
真有意思。
他之前从未同姜云冉议论过政事,两人说的大多是宫事,今日忽然提起,也是为了考量她。
他是知晓她的。
即便没有太过尖锐的眼光,最次也能四平八稳,不会让她在朝臣面前落了面子。
只没想到,她比寻常人都要优秀。
而她绝不可能生来就精通文史朝政,定是有人数年来悉心教导,才有今日的女诸葛。
会是谁呢?
又为何要如此教导她?
时至今日,姜云冉只身入局,重回长信,为的又是什么?
想到这里,景华琰竟是一点都不气恼。
他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味。
他这个人其实性格乖张,从不怕旁人指摘,如今要革新,要除党争,就不怕百年后史书上无数咒骂。
与其青史留名,不如痛痛快快走一遭。
与其固本守旧,不如大刀阔斧除弊端。
若是国朝在他之后崩塌,若是大楚再无繁荣之相,若之后百姓罹难,国破家亡,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估计那个时候,他就是已经躺在帝陵紫檀棺材里,也要气得诈尸。
棺材板都要炸飞。
想到这里,景华琰竟然笑了一下。
真好。
这一成不变的单调岁月里,忽然出现了一抹不可控的亮色。
多有趣啊。
景华琰甚至期待了一下。
不知道这个变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也不知姜云冉是否能陪着他走到最后。
不到那一日,谁也不知结果。
这才应该是丰富多彩的人生。
嗪着这一抹笑,景华琰渐渐沉入梦乡。
两刻之后,景华琰缓缓睁开眼睛。
他一贯自律,中午午歇从来都是两刻,不会多也不会少。
年少时还需要身边的宫人叫起,自从十岁之后就不用人侍奉了。
他自己可以很精准醒来。
此时,身边的女子睡得正香。
景华琰轻手轻脚坐起身,低头看向姜云冉。
她缩在锦被里,脸蛋红扑扑,神情放松又自然。
很舒适的模样。
宫中如此多妃嫔,姜云冉大抵是心态最好的那个,除非伪装,景华琰从未见过她紧张害怕。
也就那一日不识好茶,好似难过了一会儿。
思及此,景华琰转身下了床。
在寝殿里洗漱束发,梁三泰在边上候着:“陛下,几位阁臣都到了知不足斋。”
景华琰颔首,顿了顿才道:“吩咐西寺库。”
梁三泰立即招手,一名小黄门迅速前来,用笔记录。
“赏赐姜采女十二种贡茶各两斤,八种贡缎两色各两匹,黄花梨四季插屏一架,黄花梨大桌一个,黄花梨书架一对,赤金琉璃镜一个,红宝石头面一套,东海金珠头面一套,碧玺头面一套,佛莲八宝璎珞一个,银食具一套,银茶具一套,名贵药材各两盒,赏银五百两。”
这可是大手笔。
就连梁三泰都瞪大了双眼。
之前赏赐贵妃都没这么奢华。
边上的小黄门奋笔疾书,表情都渐渐有些狰狞了。
景华琰的语速太快,他生怕自己记错了。
然而这还没完。
景华琰顿了顿,又道:“传朕口谕,责令尚宫局加姜采女份例,之后皆按才人份例供给,另外冬日炭火,一律给发红螺炭。”
景华琰此人从来不抠门。
姜云冉今日立了大功,那就大方赏赐,不叫人白白付出。
暂时不能升位,那就让她拥有晋位之后的待遇,衣食住行都不受刁难,舒舒服服为国尽忠。
如此,才能让人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虽然景华琰不需要姜云冉肝脑涂地,却也不想看她搜搜过日子。
说到这里,景华琰有点口干舌燥。
他拼了一口茶,道:“朕记得御茶膳坊的孙茶官擅长点茶品茶,一会儿告诉姜采女,明日就让孙茶官给她讲茶。”
梁三泰现在已经瞧不出惊讶了。
他有点麻木。
等确定景华琰没有其他吩咐,梁三泰才小声说:“不如等明日小主回宫了,再派人把东西一并送过去,那场面好看又体面,小主一定高兴。”
景华琰脚步不停:“你安排。”
梁三泰兴致勃勃说:“诺。”
等姜云冉醒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即将暴富。
她坐在床榻上,眨了一下眼睛,很快就清醒过来。
“小主可醒了?”
外面是青黛的嗓音。
姜云冉起床,洗漱,就看到雪燕快步而来,笑着福了福。
“见过小主。”
姜云冉说:“雪燕姑娘可有事?”
雪燕忙道不敢当,只说:“三泰公公怕小主身边不够人使唤,就叫奴婢来伺候小主,以后小主来乾元宫,都是奴婢侍奉。”
倒是会做人呢。
姜云冉便笑了,让青黛给她赏赐:“那就有劳你了。”
雪燕轻声细语:“西配殿有陛下的书库,小主若是要读书,可以去那边挑选。小主若是觉得无趣,小柳公公会对弈,他可以陪小主对弈。”
“不用,还是读书吧。”
姜云冉说着,扶着雪燕的手就要往外走。
此时节,小柳公公却匆匆赶来。
“小主。”
姜云冉问:“何事?”
小柳公公便道:“小主,苏宝林和阮宝林一起求见陛下,奈何陛下忙碌,无暇旁顾,便打发小的来问小主。”
姜云冉:“……”
姜云冉有些迷茫:“问我什么?”
小柳公公面无表情:“陛下口谕,是否见两位娘娘,请小主做定夺,陛下没有空闲。”
姜云冉:“……”
她来定夺两位娘娘是否能进乾元宫?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算什么?
一个采女而已。
姜云冉简直要气笑了。
她觉得景华琰是故意的。
姜云冉浅浅勾起唇角,声音可温柔:“既然如此,那就见一见吧。”
姜云冉挑眉道:“我也许久没见两位姐姐了呢。”
第58章 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二更】
之前来乾元宫数次,都没能得见皇帝陛下,这让阮宝林心中一直藏着气。
今日她特地叫人煮了鸡汤,打扮停当正要出门,迎面就碰到了苏宝林。
当时情景有些尴尬。
邢姑姑和桐舟手上都拎着食盒,一看就知道对方要去何处。
不过苏宝林此人性子软,好说话,一贯会哄阮宝林开心,因此两人谈了几句,就携手而来。
路上,苏宝林还笑着说:“我许久未能得见陛下,心里甚是想念,也有些恐慌,但我胆子小,不敢来,今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迈出这一步。”
“本来出门的时候都想回去了,还好碰见了妹妹,有妹妹作陪,也没那么害怕了。”
在阮含珍入宫之前,苏宝林还算得宠。
她生的娇小可爱,温香软玉,男人都喜欢这个模样的美人。
她能从采女升为宝林,说明这数月期间也颇为风光,只可惜,曾经的阮婕妤忽然崩逝,而阮宝林横空出世,代替了陛下再也无法拥有的白月光。
自从阮宝林入宫伊始,苏宝林的恩宠便被分薄。
如今的她,甚至不如孟才人得宠。
阮宝林冷眼瞧着,苏宝林心态倒是极好,没有自怨自艾,也没有整日里来乾元宫自找没趣,她日常就是在寝殿中做针线,偶尔去御花园赏景,听闻还经常去宝成斋诵经念佛,身上经常有一股檀香味。
日子单调又沉闷,一眼就能望到头。
她这么说,阮宝林是相信的。
在外人面前时,阮宝林一贯温柔婉约。
“姐姐莫要如此言,你入宫不过数月,就已经成为宝林娘娘,再过些许时候,说不得就能升为九嫔之一了。”
“日后再有个一儿半女,日子就好过许多。”
阮宝林倒是还安慰了苏宝林一句。
苏宝林低下头,语气有些颓丧:“哪里有这等机会,且不说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等都是出身名门,更不提梅昭仪娘娘和慕容婕妤秀外慧中,便是崔宁嫔娘娘也颇为美丽动人,温柔体贴得很。”
崔宁嫔可不是美丽动人,她只是运气好罢了。
虽说如今也被阮宝林分薄了恩宠,但她份位高,也的确温柔,比苏宝林还是更有脸面的。
毕竟,她入宫多年,又升为嫔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从来论功行赏,不会让她失了脸面。
苏宝林低着头,没有看到阮宝林的表情:“还有吴端嫔娘娘,因有了皇嗣才能升位。”
吴美人可是在宫里熬了四五个年头才有今日的荣光。
阮宝林就安慰她:“莫要着急,日子还长呢。”
“是很长,可我也知道自己的,没有任何优点,”苏宝林叹了口气,“我若是有妹妹半分美丽,都不会这般焦虑了。”
阮宝林被她吹捧这一路,心情极好,脸上都克制不住扬起了笑容。
“姐姐谬赞了。”
苏宝林挽住她的手,两人亲昵靠在一起。
“妹妹,若你以后飞黄腾达,成了咱们长春宫的主位娘娘,可要关照一下姐姐。”
阮宝林心里嫌恶,根本不可能关照敌人,嘴里却说:“这是自然。”
她拍了一下苏宝林的手,道:“我们姐妹携手同心,才能荣华富贵。”
两个人一路说得开心,可等到了乾元宫,阮宝林的心里就又有些紧张了。
本来景华琰就不喜宫妃经常往来乾元宫,这些时日因为边关战事越发繁忙,除了之前招幸姜采女,就再没有踏足后宫。
姚贵妃闭门不出,徐德妃重病不起,周宜妃整日都在操心大皇子,根本就不在乎皇帝陛下。
高位宫妃都不在,便只有剩下的几位娘娘能往乾元宫走动。
不过也都没能见到陛下一面。
阮宝林之前来过一回,没能得见,今日是鼓足了勇气,又来一次。
若是还不成,数日内她不会再来。
在门房客厅中等待的时候,阮宝林难得有些如坐针毡。
倒是苏宝林瞧着比她淡然许多。
邢妈妈瞥她一眼,按了一下阮宝林的肩膀,对苏宝林客气道:“苏娘娘倒是沉稳。”
话音落下,阮宝林的视线也跟随过来。
苏宝林笑了一下,眉眼却多了几分苦涩:“我知道没有指望,不抱希望,所以也就不紧张了。”
话里话外,都有些颓丧。
阮宝林顿了顿,到底没有多言。
一刻,两刻,直到三刻之后,那名通传的小黄门才快步跑了回来。
两人瞬间就又有些紧张。
小黄门在小李子耳边说了几句,小李子就笑眯眯过来:“两位娘娘,这边请。”
这是能见她们了?
因为太过惊讶,以至于阮宝林没有注意小李子的用词。
并非陛下口谕,召见宫妃。
而是这边请。
不过,对于眼下的阮宝林和苏宝林,这都不重要了。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谁还在乎那么多呢?
两个人跟着小李子穿过回廊,往前快步行去。
阮宝林之前毕竟来过乾元宫,认得路,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小李子冷静的脸庞,忽然问:“小李公公,咱们这是要去何处?”
小李子客客气气:“回禀阮宝林娘娘,咱们去春风亭。”
阮宝林和苏宝林都没去过乾元宫春风亭,闻言便没有继续追问,只跟着小李子往前走。
不过转瞬,两人便被请到了春风亭。
亭中已经摆好瓜果李桃,一支茉莉在白玉瓶中亭亭玉立,两人被小李子请着落座,才道:“小的先退下了,娘娘们稍等片刻。”
等小李子走了,此处便只有主仆四人。
阮宝林看了看一脸茫然的苏宝林,知道她也没见过这般场面,不由安慰:“陛下最近国事繁忙,想必要稍等片刻才会来。”
苏宝林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时间推移,金乌灿灿西斜,一晃神便小半个时辰过去。
这时辰太难熬了。
紧张和忐忑在心田上交织,让人不能放下心神,总是带着期待和彷徨。
坐立不安。
脾气有些急躁的阮宝林慢慢就沉下脸来。
邢姑姑心里暗道不好,躬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阮宝林才勉强笑了一下。
倒是苏宝林嗫嚅着开口:“陛下怕不是不会见咱们吧?那又为何让咱们入宫来?”
邢姑姑心里一咯噔,忙道:“即便今日见不到,陛下也怜惜两位娘娘,让娘娘们能入乾元宫赏景,不至于白跑一趟。”
这倒是。
想想之前被拒之门外的梅昭仪、崔宁嫔和司徒美人,她们两人能进来坐下吃茶赏景,已经殊为不易。
就在这时,苏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桐舟忽然低低惊呼一声。
三人循声看来,桐舟面色煞白:“那是不是,是不是姜采女?”
阮宝林心中一惊,她立即回头,顺着桐舟指着的方向往前看去。
果然,就看到姜云冉领着一名宫女,正从流光池那边漫步而来。
下午的光影落在她脸上,在她漂亮的肩膀处镀了一片金色,她逆光而来,犹如忽然落入凡尘的仙人。
即使化成灰,阮宝林也能一眼认出她。
方才等了两刻,她本来就很不耐烦,此刻忽然间姜云冉这般随意悠闲,她心里的怒气直达头顶。
“姜采女!”
阮宝林冷冷开口:“好大的胆子,你是如何进来乾元宫的?”
这话说的,仿佛姜云冉绝对不可能进入乾元宫一般。
姜云冉似乎才听到她的声音,偏过头来一看,瞬间便洋溢起笑容。
她踏着满地碎金而来,衣袂翩翩,身姿轻灵。
“见过苏宝林,阮宝林,姐姐们万福金安。”
姜云冉福了福,站在春风亭外,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阮宝林面色难看下来。
无论姜采女是什么样的人,光凭她这张脸,就足叫阮宝林厌恶了。
更何况,两人之间纠葛颇深,之前她居然敢倒打一耙,敢诬告她要谋财害命,结果自己翻身成了宫妃,真是歹毒至极。
看她一眼都心情烦躁。
邢姑姑忙按住她的肩膀。
她还算冷静,也不蠢笨,方才姜采女看过来那一眼,眼眸中并无半分惊讶,说明她一早就知道她们在此处。
结合姜采女走过来的方向,她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可若是同阮宝林这般说,阮宝林一定要生气,这不是长春宫,可容不得阮宝林使性子。
邢姑姑不愧是廖夫人身边伺候二十几年的老人,她飞快权衡利弊,轻声哄劝:“娘娘,今日陛下显然忙碌,既然如此,咱们便先回吧,不能再打搅陛下。”
很聪明,也很懂得审时度势。
姜云冉淡淡瞥了她一眼,可不给她们离开的机会。
“妾许久未见两位姐姐,心中想念得紧,今日凑巧,不如一起在春风亭吃茶闲谈,岂不快哉?”
阮宝林面色再度沉了下来。
这时,另一边的苏宝林却问:“姜采女,你为何在此处?难道是陛下让你进来的?”
这话一出口,邢姑姑暗道不好。
果然,阮宝林凌厉的声音响起:“就凭她?”
“一个绣娘出身的破落户,她凭什么能得陛下青眼?”
阮宝林目光回转,冷冷看向姜云冉:“你说,你是如何进来的?若你胆敢私闯乾元宫,我要禀明陛下,罚你下狱自省。”
可真厉害啊。
就连姚贵妃都不能随意让宫妃下狱,这阮宝林真是目无王法,随口就要给人定罪。
有时候,姜云冉都觉得阮家很奇怪。
既然这样想要攀附权贵,送女儿入宫,又为何把阮宝林养成这般骄纵乖张的性子?
姜云冉垂眸看着坐着不动的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乾元宫内外皆有仪鸾卫和金吾卫,娘娘说,我是如何进来的?”
她上前半步,低垂眉眼看向她。
越是靠近,她那张熟悉的眉眼就越刺痛阮宝林。
若非她忽然重病,怎么会给那贱人入宫机会?
她虽然死了,可她永远活在了陛下心里。
每逢想到这里,阮宝林都如鲠在喉。
她甚至无处发泄。
因为对方已经死了,香消玉殒,再无留痕。
她的气愤和怨怼无处发泄,只能积累起来,压迫她沉甸甸的心。
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她不埋怨自己忽然生病,不怪罪为了家族逼迫无辜女孩儿入宫的父母,怪罪的是那个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受害者。
这就是阮含珍。
这就是阮氏子弟。
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自私恶鬼。
姜云冉心中冰冷,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
她继续靠近,几乎要同阮含珍面对面。
“娘娘太看得起妾了,妾如今能出现在乾元宫,自然是陛下传召啊。”
她脸上笑容刺痛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陛下国事繁忙,特地叮嘱我,让我好生招待两位姐姐。”
“你们可满意?”
————
这几句话一说,阮含珍的眼中尽是怒火。
什么贤良淑德,什么温良恭俭,都是伪装出来唬人的把戏,此刻的阮含珍怒火中烧,理智都要随之而去。
此刻若在长春宫,一个巴掌就要落在姜云冉脸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
阮含珍怒气一滞,她脸上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转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和善笑容。
“让你一个采女来招待两位宝林?”
“可笑至极。”
的确是,姜云冉心里想,阮宝林骂得好。
景华琰可不就是可笑至极。
她自然知晓景华琰为何有此吩咐,既然今日凑巧,阮宝林和苏宝林送上门来,当然要试探一番。
端看姜云冉要如何针对阮宝林,两人之间又是否有其他仇怨。
这还是姜云冉把景华琰往正经里揣度,若是不正经的,就是他觉得无趣,想要看她乐子。
既然陛下要看乐子,姜云冉自然要努力表演。
可不能让陛下失望呢。
听到阮宝林这般说,姜云冉面上立即露出哀愁来。
“妾也是这样讲的,但陛下非是不听呢,”姜云冉眨巴了一下眼睛,无奈地道,“请不请两位娘娘进来,这个主意都要让妾来拿,妾还能怎么办呢?”
“放肆!”
阮宝林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
另一边,苏宝林低垂着头,没有任何表态。
姜云冉百忙之中扫了她一眼,视线就重新落回阮宝林身上。
她觉得阮含珍手段还是太柔软了,不够刺激,也不够嚣张,最好嚣张到把阮氏送进诏狱。
她得加柴添火,好让阮宝林娘娘能提前烧起来。
姜云冉哎呀了一声,她扭着腰来到阮宝林身边,轻声细语:“娘娘,妾来了这么久,总不好一直站着。”
她说着,勾唇浅笑。
那精致漂亮的眉眼晃得人头疼。
阮含珍心里的气怎么都撒不出来,又不能在乾元宫掌掴这贱人,手指死死扣在手心里,满手都是疼的。
“若我不让你坐呢?”
姜云冉就遥遥一指,对着不远处的小柳公公道:“你瞧,陛下担心妾侍奉不好两位娘娘,特地派小柳公公来监督妾呢。”
“这里的一言一行,小柳公公说不定都要上禀。”
阮含珍深深吸了口气。
除了中秋节那一日,她还从来都未这么憋屈过。
苏宝林似乎是怕阮宝林忽然爆起,闹出难看事来,就忙道:“姜采女,你来我这边坐吧,自你入宫,咱们姐妹还没好好说过话呢。”
脾气可真好啊。
跟以前一模一样。
姜云冉对她羞涩一笑,说:“还是苏宝林娘娘温柔,娘娘真好。”
苏宝林面上一僵,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阮宝林,无奈道:“坐下一起吃茶吧。”
但凡聪明人,此刻都能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忙于政事,正好姜云冉在乾元宫,就私自替陛下做主,请了她们两人进来耀武扬威。
想到之前阮宝林跟姜采女之间的龃龉,苏宝林就觉得有些牙疼,这个场面里根本没她什么事,她简直是无妄之灾。
苏宝林心中叹气,嘴上却客客气气。
“阮妹妹,吃杯茶咱们就走吧,莫要打扰了陛下的政事。”
阮宝林冷冷睨了一眼姜云冉。
完全不搭理她,只看向苏宝林,倒是难得客气起来。
“苏姐姐,今日是我莽撞了,”阮宝林倒也能屈能伸,“若我不执着来乾元宫,咱们也不用耽误这些许时候。”
还不算太蠢。
知晓此刻同姜云冉起冲突没有任何好处。
苏宝林见她理智回笼,也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就听到边上的姜云冉幽幽开口:“闲来无事,我们来讲故事吧?”
苏宝林:“……”
阮宝林:“我不想听。”
苏宝林只能打圆场:“那就说一两个小故事,我们就得回宫了。”
她顿了顿,还好心提醒姜云冉:“姜采女,也不好多在乾元宫盘桓,时辰待足了就要回宫的。”
倒是还算心善。
但姜云冉没有接这个茬,她只是看向阮宝林,声音压低,显得森冷无比。
“娘娘们出身富贵,入宫就是贵人,没同宫人们相处过,妾不过民女,之前是在织造局伺候针线差事的。”
阮宝林垂眸吃茶,仿佛根本就没听她说话一样。
姜云冉毫不在乎。
她眼巴巴看着脾气软和的苏宝林,继续说道:“我刚入宫的时候,织造局的姐姐们就叮嘱我,夜里有三不做。”
“不出、不找、不哭。”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恰好一片乌云遮来,挡住了金灿灿的暖阳。
一瞬,天地昏暗。
微风也变得冷寂起来。
刮在人身上凉飕飕的,激起一片汗毛。
“这长信宫啊,枉死的人*太多,若是觉得太过冤屈,等到日落之后,无光之时,便会出来行走。”
“冤死鬼会徘徊在自己死去的地方,不肯离去,也不能离去。”
苏宝林面色刷白,她身后的桐舟也哆嗦了一下。
“姜妹妹,这等都是吓唬人的把戏,要不咱们换个故事吧。”
“不是哦。”
姜云冉抬起头,笑容灿烂。
“不是哦。”
她说着,犹如木偶一般,继续说道:“若是此刻有人路过,枉死鬼就会跟上去,趴在他们肩膀上,汲取他们的阳气。”
姜云冉忽然拍了一下苏宝林的肩膀,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凉气:“就像这样。”
苏宝林颤抖了一下。
“等到阳气吸够了,他们就能离开枉死之地,然后……”
姜云冉声音陡然冷冽起来:“然后,他们便会顺着深入灵魂的仇怨,寻找杀死自己的仇人。”
“到了那个时候,有冤的抱冤,有仇的报仇,大家都得偿所愿。”
只听咔哒一声,阮宝林手中的茶盏没有端稳,在茶盘上磕出声响。
姜云冉忽然转过身,直勾勾看向阮宝林:“阮姐姐,你不用怕。”
“没做过亏心事的人,不怕鬼敲门。”
阮宝林气得浑身发抖,她面色苍白,显然也被这不伦不类的故事吓着,心里又气又怕,情绪再度濒临失控。
“胡言乱语!”
邢姑姑适时上前:“姜采女,您怎可说这阴阳故事,故意恐吓上位宫妃,也是大不敬。”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
“哎呀,我不知道呀,”姜云冉叹了口气,“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这故事不能讲,我只是好心,想提醒一下姐姐们,可莫要犯了禁。”
“只讲了不出,后面的不找和不哭,我还没讲呢。”
姜云冉叹了口气:“既然不能说,便不说了,两位姐姐务必要小心谨慎呀。”
邢姑姑冷冷睨着她,知道她是故意在这里刺激阮宝林,就想让阮宝林发怒,若是真伤了她,罚了她,这么多乾元殿的宫人瞧着,她又好向皇帝撒娇卖乖了。
真是个贱人。
也就是这等卑贱出身的破落户,才这般没脸没皮,毫不在意脸面和尊严。
听到她不说了,苏宝林甚至迟疑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
阮宝林抬眸看向苏宝林,只道:“没什么好听的。”
她看都不看姜云冉,手指攥得发白。
佯装毫不在乎。
“宫里不可能有这种规矩,天威浩荡,祖宗庇佑,如何会有阴邪之物在宫中游荡?此事断不可信。”
苏宝林面色稍霁。
“妹妹说的是,”苏宝林哆嗦着嘴唇,勉强笑了一下,“是我太胆小了。”
阮宝林依旧看着姜云冉,神情慢慢淡然下来。
“不,不是你胆小,是有些人心肠歹毒,只吃杯茶就要这样作恶吓人,早晚自食恶果。”
姜云冉微笑吃茶,表情都不变。
阮宝林冷哼一声,拍了一下桌子,直接站起身来。
“茶叶也吃了,故事也听了,”她道,“我们走吧。”
“好,好的。”
苏宝林急忙放下茶盏,跟着站起身来。
姜云冉眨了一下眼睛,满脸懵懂:“哎呀,姐姐们这就要走了?可惜了,故事还没讲完呢。”
此时,阮宝林才回过头,居高临下看着她。
攻守逆转:“咱们不熟,也并非亲近之人,以后莫要唤我们姐姐,可当不起。”
姜云冉便起身,这会儿又乖巧得很。
“恭送苏娘娘,阮娘娘,娘娘们慢走。”
阮宝林拂袖而去,苏宝林小碎步跟上。
两人一路前行,飞快略过回廊,朱红的廊柱在她们身后静立,一如过去百年。
在离开内宫最后一刻,阮含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见丹若殿侍奉的宫女雪燕拎着食盒,快步往春风亭行去。
那贱人慵懒靠在石桌上,身后的青黛正在给她捏肩。
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普照大地,姜云冉依旧坐在阳光之中,周身都是仙景。
在乾元宫都这般悠闲自在,怎不让人生厌呢?
走这一趟,见了那贱人,让阮宝林心中的怒意直线攀升。
却无法化解。
因为唯一能化解那怒气的人,已经被她折磨死了。
再找一个吧,再找一个。
之前的太孱弱,不经用,这次她要找个身强体壮的,好好发泄一番。
阮宝林沉着脸,脚步飞快,似乎把姜云冉当成了脚下的澄浆砖,只要用力就能踩得粉碎。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哎呀”一声惊呼。
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就用力搭在了阮宝林的肩膀上。
“啊!”
阮宝林吓了一跳,下意识惊叫出声,往边上闪躲。
她脚下一滑,往边上一倒,眼看就要摔倒在地。
“娘娘!”
邢姑姑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撑住阮宝林,把她整个人托在怀里。
“娘娘,无事吧?”
她额头瞬间冒了汗。
这个姿势正巧让阮宝林看到了身后的情形,原是苏宝林没有走稳,想要借着她的肩膀稳住身形。
结果她这一躲闪,苏宝林就一下子栽倒在地,坐在那面色惨白。
“苏姐姐,”阮宝林挣扎着起身,“你无事吧。”
苏宝林坐在地上,白着脸摇头:“无事,无事。”
她想要扶着桐舟的手起身,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低头看了看自己扭伤的脚踝,苏宝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阮宝林。
“妹妹,你先回去吧,另外有劳邢姑姑,帮我叫个软轿过来。”
阮宝林此时倒是难得显出几分沉稳。
“我如何能走?便在此处陪你,桐舟年轻,脚程快,你快去一趟尚宫局,邢姑姑,你来侍奉苏姐姐。”
等安顿好苏宝林,阮宝林才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姐姐,走路怎么这般不小心?”
苏宝林苦笑一声。
“我害怕。”
阮宝林无奈摇头:“她是吓唬人的,你听她的就错了。”
“不是,不是……”
苏宝林抬起眼眸,看向阮宝林。
“我听到了,哭声,哭声就在长春宫。”
阮宝林蹙起眉头:“什么?”
苏宝林看着她,神情有些呆滞,眼中都是惊惧。
“最近我日日都能听到哭声,不知道何处来,不知道是谁再哭,”她忽然握住了阮宝林的手腕,“前几日,是不是殁了一个小宫女?”
第59章 吓唬人玩,高兴了?【三更】
姜云冉自然不知之后发生的事情,她悠哉赏景,一边读书一边吃蜜桃,开心得很。
一晃神,也差不多到了晚膳时分。
桑榆暮影,晚霞赤红,火烧云连城一片,趴在琉璃瓦上俯视繁忙的长信宫。
晚膳时分,是整个长信宫最忙碌的时刻。
宫人们来来回回,取饭提水,忙得不亦乐乎。
虽然忙碌,可大家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忙完最后这个时辰,就能回去安置了。
下差总是快乐的。
自从两位宝林娘娘离开,小柳公公就退下去了,只留雪燕在她身边侍奉。
姜云冉读了会儿书,就同雪燕闲话家常。
说的主要是织绣局的事情。
“你也是织绣局出身?倒是巧了,我也是呢。”
姜云冉笑容和善,她有些怀念:“织绣局的白尚服的确和蔼可亲,要不是她,我也不能成为宫廷绣娘。”
最终能被遴选入宫,还是要白尚服点头。
雪燕有些羞赧:“奴婢如何能同小主比?小主曾经在哪位姑姑手下当差?”
要是别人,雪燕肯定不敢问,但姜云冉大方又随和,毫不在乎自己的出身,她也就大胆问一句。
姜云冉说:“甄姑姑。”
“是甄姑姑啊,”雪燕道,“小主运气真好。”
姜云冉笑容越发灿烂。
她回忆起重新入宫之后的种种事端,语气都有怀念:“不光甄姑姑,红袖、莺歌还有织造局的绣娘前辈们,都是好人。”
“我的确运气很好。”
红袖和莺歌,雪燕并不认识,但甄姑姑显然是认识的。
“甄姑姑作为绣娘早年入宫,一直在织造局当差,后来五年到了,她也不想出宫,就留在宫中做织绣宫人。”
“如今想起来,似乎已经有二十几年光景了。”
甄姑姑瞧着三十几许的年岁,原来这么早就入宫了,如此看来,她于针线上颇有天分。
“我还没见过甄姑姑的手艺呢。”
雪燕眨了一下眼睛,她凑到姜云冉身边,小声说:“甄姑姑入宫时才十五,听闻已经能做出双面苏绣团扇,一面猫儿,一面牡丹,精妙绝伦。”
“那时候恭肃皇后还在世,非常喜欢甄姑姑的手艺,赏赐了很多回。”
姜云冉心中一动。
恭肃皇后于景华琰四岁上便薨逝了,掐指算来,已经过去二十载。
也就是说,甄姑姑见过恭肃皇后,是在宫中侍奉超过二十年的老人了。
姜云冉不动声色问:“你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
雪燕就道:“奴婢一入宫就分到了织造局,分给了墨姑姑,墨姑姑同甄姑姑相熟,这些都是墨姑姑告诉奴婢的。”
姜云冉仔细回忆了一番,说:“我怎么没见过墨姑姑?”
雪燕倒是叹了口气。
“奴婢十三岁时如入,当时墨姑姑还在织造局,后来墨姑姑求了白尚服,把奴婢送进乾元宫,在夏晴姑姑手底下侍奉,自己则年老告病,去了皇庄养老。”
姜云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若是以后有机会,你想念墨姑姑,我同夏晴姑姑说情,让你去皇庄看望墨姑姑。”
皇庄就在京郊,来回不过一日,也不是不可以。
这些话,雪燕可不是白说的。
为的就是姜云冉最后这一句,两人都心照不宣。
宫中这些娘娘们,没有一个愿意同雪燕聊天。
即便有,问的也是陛下最近招了谁侍寝,谁又经常能在乾元宫侍奉,说来说去,关心的都只有陛下一人。
可关于陛下的所有事情雪燕都不能说,于是三五句的,也就做罢了。
韩选侍倒是同姜采女差不多出身,只是韩选侍胆小怯弱,平日里话都不多说,这两年又失了宠,更是见不到面了。
只有这位姜小主,愿意同她聊一聊她自己的事情。
说话办事,倒是比那些饱读诗书的娘娘们都要妥帖,也更让人喜欢。
在乾元宫当差,的确高人一等,就连娘娘们待她都还算客气,可高人一等有高人一等的好处,也有坏处。
丹若殿只有两名宫女侍奉,另一名宫女巧雀一般跟着夏晴姑姑打理庶务,她不敢跟巧雀说这些琐事,天长日久,倒是觉得有些孤单。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岁月一眼就能看到头。
雪燕同姜云冉道谢,感叹一句:“还是小主知道体恤咱们。”
毕竟,只有姜云冉能感同身受。
姜云冉安慰她:“我年少时在家乡,家中分外贫困,挣扎着才能活到今日。”
“好长的岁月里,我都吃不饱,总是觉得饿,”姜云冉笑了一下,“如今能吃饱了,也胖不起来了。”
“如今入了宫来,虽然繁忙一些,孤寂一些,却不会再挨饿。”
她的声音轻柔,犹如一缕春风,暖暖送入雪燕心田。
“哪里有十全十美的生活呢?人要学会知足的。”
不知道为什么,雪燕觉得喉咙有些干,眼底也变得潮热起来。
是的,人要学会知足。
最近她的心思浮躁了,总是想东想西的,老是担心自己以后能不能当上管事姑姑。
其实能在乾元宫侍奉,已经是她的幸运。
雪燕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多谢小主教诲。”
姜云冉能看出来,周夏晴待雪燕并不亲近,若是甄姑姑或墨姑姑,大抵早就提点她了。
她还挺喜欢雪燕的,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好姑娘,便提醒她:“你平日里多同夏晴姑姑说说话,有什么就问她,总归没有坏处。”
雪燕一震。
她总因为夏晴姑姑偏心巧雀而伤怀,久而久之,就不怎么往姑姑面前凑了。
天长日久,人心就散了。
“是奴婢错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小主说得对。”
姜云冉见她能听劝,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言。
不多时,小柳公公过来了。
姜云冉跟着他去了金馔堂,刚一踏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烤鸭香味。
这是玉京中久负盛名的果木烤鸭,玉京樊楼烤鸭闻名天下,在三节两寿这样的大节庆里,一鸭难求。
京中各宗亲权贵,日常若是想吃这一口,都是让樊楼送餐。
姜云冉之前入宫那一回,吃过两次烤鸭,这是第三次。
她动了动鼻尖,感觉这味道同之前吃时有略微区别。
更香,更醇,没有腥味。
景华琰踏入金馔堂,就看到她眼巴巴看着烤鸭。
他不由挑眉,逗她:“怎么这么馋,吃过吗?”
姜云冉摇了摇头:“妾怎么可能吃过,这就是樊楼烤鸭吧?真的好香,好漂亮。”
御茶膳坊呈上来的烤鸭,片成薄薄一叶,琥珀色的脆皮油光锃亮,在白瓷天鹅盘上摆出一片漂亮翎羽。
仿佛在天鹅在水中游弋,婀娜多姿。
色香味俱全,说的就是这道菜。
景华琰揽了一下她的细腰,带着她在主位上落座。
“梁三泰。”
他只叫了梁三泰的名字,梁三泰就机灵地把雪燕带进来,让雪燕教姜云冉吃烤鸭。
雪燕洗净手,认真给姜云冉卷烤鸭卷,伺候得十分细心。
景华琰坐在边上,自己卷自己的。
他姿态闲适,神情也很是放松,显然下午的奏对结果很好。
姜云冉瞥他一眼,就看到他正往烤鸭卷里放果丹皮。
“这是什么味?”
景华琰道:“一会儿你自己尝尝。”
姜云冉先吃了第一个小卷。
刚一入口,香气扑鼻,琥珀鸭皮酥脆,在唇齿间滋滋冒油,鸭皮之下是薄薄的瘦肉,鲜嫩软烂,一口就要化在口中。
甜面酱咸鲜微甜,中和了油腻,加上脆爽的青瓜和薄弹的春卷皮,这烤鸭小卷真是香进了姜云冉心里。
她一口一个,满足叹了口气:“真香。”
明明没有过分的贪馋,但她的吃香却让人分外满足,景华琰听到她感叹,都不由动了动喉结。
有点饿了。
姜云冉一连吃了两个烤鸭卷,才让雪燕给她卷一个带果丹皮的。
她正在看其他的菜肴,就听景华琰冷不丁开口:“吓唬人玩,高兴了?”
当然高兴了。
姜云冉简直高兴坏了,看到阮含珍那狼狈逃走的身影,姜云冉回忆起来就想笑。
不过她面上却半分都不显露。
“陛下怎么这般?”姜云冉委屈巴巴,一口烤鸭卷下肚,这一次,多了酸甜滋味,“妾是为了两位姐姐着想,特地告诉她们的,哪里是吓唬人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提醒她:“不要只吃一道菜,要均衡。”
“哦。”姜云冉这才指了一下四季烤麸,让雪燕侍膳。
“好心告诉?”景华琰慢条斯理吃素炒青笋,“那你说,你这什么三不的故事,是哪位姑姑讲给你的?”
姜云冉眼睛一转,说:“天机不可泄露。”
“你这是欺君罔上。”
若是旁人听到这四个字,怕是吓得筷子都要掉到地上了,但姜云冉藏在膳桌下面的脚,却轻轻勾了一下景华琰结实的小腿。
蹭了两下,景华琰才淡淡开口:“乖一点。”
姜云冉立即坐好,承认错误。
“妾讨厌阮宝林。”
她眨巴一下眼睛,期盼看向景华琰:“不过是随口编了一个小故事罢了,宝林娘娘不会生我的气吧?”
她自顾自给了结论:“宝林娘娘心胸宽广,一定不会生我气的。”
“陛下,您呢?”
景华琰睨了她一眼,继续用膳。
“你又没有吓唬朕,朕也不信这些牛鬼蛇神。”
说到这里,景华琰抬了一下下巴,让姜云冉给他剥虾。
油焖大虾油亮红润,漂亮极了。
姜云冉可不想动手,她委屈地说:“妾家里穷,没吃过虾,不会剥。”
景华琰:“……”
胡说八道。
中午还吃得很高兴呢。
要不是她一连吃了三只虾,景华琰也不会让梁三泰叮嘱御茶膳坊。
毕竟,中午晚上一般菜色是不重样的。
姜小主不肯伺候陛下,梁三泰便自己上了。
他可懂事了,给陛下剥一只,就给姜小主剥一只,伺候得特别到位。
景华琰倒是没生气,他只是告诉姜云冉:“回去的路上,苏宝林崴了脚,最后是被软轿送回长春宫的。”
“啊,怎么是苏宝林崴脚?”
景华琰看了看她:“那你想是谁?”
姜云冉无辜一笑,答非所问:“苏宝林人美心善,是个好姑娘。”
景华琰安静用膳,没有说话。
等姜云冉吃了六分饱,便盛了蛋花丝瓜汤来润口。
“陛下,真的不生妾的气吗?”
景华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点了一下白莲花汤盆,让姜云冉给她盛一碗汤。
等那碗汤送到手边,柔软的小手指勾了勾他的。
“妾知道了。”
“陛下心胸宽广,天下无人能及。”
第60章 比往日都要强势。【四更】
用过了晚膳,两人照例去丹若殿。
姜云冉侍奉了会儿笔墨,就懒惰不想干了,直接撒娇说自己脚疼,景华琰就让她赶紧去休息了。
她今日故意吓唬阮含珍,心情好得很,晚上也不是很困,就一直在跟雪燕闲聊。
有了下午的深谈,雪燕从心底同她亲近,说话也就随意一些。
偷偷说了些旁的宫妃。
诸如姚贵妃和徐德妃,入宫时份位就很高,没多久就成为高位妃嫔,便再也不来这丹若殿了。
雪燕没侍奉过她们,不太熟悉,只见过几次周宜妃。
她跟姜云冉说:“宜妃娘娘入宫的时候份位不算太高,只是采女,她原来性格平和,从来不会同奴婢们生气,跟如今大不相同。”
姜云冉就说:“宜妃娘娘是因为大皇子的病情,做母亲的,可以理解她的难处。”
雪燕给她捶肩膀:“小主有所不知,宜妃娘娘刚有孕的时候,怀相很好,那时候太后娘娘和皇贵太妃娘娘都很高兴,毕竟当时贵妃娘娘刚诞育大公主,宫中子嗣单薄,让人忧心。”
“怀相很好吗?”
雪燕笑道:“很好的,不过后来慢慢就不太好了,奴婢记得夏晴姑姑说过,有孕五个月以后,宜妃娘娘头发经常掉,不得已用了假发,才能勉强梳起发髻。”
姜云冉心中一动。
她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按理说,景华琰身体相当健康,若周宜妃怀孕初期身体也很好,因何会生下不健康的孩儿?
在大公主健康活泼的情况下,大皇子的病弱就显得尤其突兀。
她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两人话题刚说到这里,一道低沉的嗓音就打断了:“都退下去吧。”
姜云冉抬头,就看到景华琰大步流星进了寝殿。
她忙起身,走上前去:“陛下可是忙完了?”
景华琰颔首,他吩咐:“备水。”
今日忙了一天,景华琰要沐浴。
姜云冉便上前给景华琰更衣。
“天气转凉了,陛下穿得还是有些单薄,”姜云冉道,“晚上若要在院子里赏月,妾都要披上斗篷的。”
景华琰也想到了冬日临近。
他道:“明日让梁三泰给你送两身大氅,省得冬日里寒冷。”
其实景华琰很细心,对她这个采女都这样用心,更不可能会任由孩子被人坑害。
姜云冉给他解开腰带,垂眸发现他还戴着自己送的荷包,不由笑了一下。
“陛下,改日妾再给你做两个荷包,蓝色和紫色都做一个,这样好配衣裳。”
投桃报李,姜采女也是讲究人。
景华琰的眉眼柔和了下来,他低头看她发顶的粉红绒花,说:“那就提前谢过爱妃了。”
姜云冉以为要梁三泰侍奉景华琰沐浴,结果这男人把她拉进了暖房。
暖房里热气腾腾,姜云冉只好把长发重新挽起,坐在浴桶边给他洗头发。
景华琰的头发乌黑,强韧有力,一看就是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
“陛下,之前陛下说冰窖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事关她自己,姜云冉问得很自然,也很坦诚。
这也是景华琰最欣赏姜云冉的一点。
落落大方,坦诚果决,从来都不拖泥带水。
做大事,就得这般。
景华琰闭着眼睛,慢慢放松下来。
“此事交给彭逾,已经有了眉目,”景华琰的声音清淡,“今岁冰窖用冰,皆是去年玉泉山窖藏,暮春时节从玉泉山运往玉京,暂存在玉京的两个冰窖里。”
“宫中一个,西顺门一个,足够今岁宫中和宗亲取用。”
玉泉山的冰质地清透,干净澄澈,不仅可以用来做冰山,也能用来做冰饮。
宫中用的一直都是玉泉山冰,从来都没改过。
“司务局掌管用冰事宜,年年皆是如此,送入宫中的冰统一存放,取用时按照由外至里的顺序,依次延用。”
姜云冉忙碌的手不停,她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冰是随机的。”
因为冰窖根本无法确定,贵人们何时取冰,冰块按照顺序取用,轮到哪块就是哪块。
“也就是说,唯一能做手脚的时间,就在取出冰送到各宫手上的那段时间。”
“聪明。”
景华琰夸了她一句。
“彭逾借由冰窖失窃,仔细摸排了冰窖所有侍奉的黄门,其中有三人皆有疑点。”
景华琰的记忆力超乎寻常,自三岁启蒙开始,太傅和先生们就开始锻炼他的记忆能力,时至今日,他几乎可以做到过目不忘。
这并非天生,而是二十年努力而来。
此刻不需要看卷宗,景华琰都能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姜云冉也很会办事。
她把香胰子打在景华琰的头发上,用发簪盘成发髻,然后便去净手,倒了一碗龙心雀舌过来。
“陛下润润嗓子,”姜云冉不急于听故事,“今日听着陛下有些上火了,明日还是让御茶膳坊煮川贝枇杷露吧。”
景华琰吃了口茶,懒懒说:“不爱吃。”
姜云冉笑了一下,坐回小凳子上,拆开景华琰的发髻,给他按摩头皮。
“不爱吃呀,那就换成雪梨银耳莲子羹,好不好?”
女子声音清润,软软落在心上。
景华琰这一次很给面子:“好。”
姜云冉就笑了一下。
景华琰听着她轻灵的笑声,感受着力度正好的按摩,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下来。
“这三人中,一人是冰窖管事,同周家沾亲带故,是除了五服的旁支,从入宫至今都被周家提拔。”
“其他人说,周管事管周延叫堂叔。”
那真是一堂三千里了,否则这小周管事也不能净身入宫。
“第二人姓李,与姚贵妃宫中的大宫女是同乡,早年是一起入宫的。”
姚贵妃?
姜云冉手上动作不停,安静听着。
景华琰勾了勾唇角,颇为满意。
“第三人姓王,与任何人都没查出关系来,不过他今年只得十六岁,已经在冰窖有些体面了。”
这宫里,很少会有不沾亲带故的人。
同乡、同县,甚至是同姓都能成为拉帮结派的理由。
因为宫人们都是孤身入宫,无依无靠,总要给自己找到心中的根。
这个王黄门什么都不沾,反而显得异常。
“案子暂时查到这里,你怎么看。”
姜云冉松开了手,用梳子给景华琰把头发书顺,便取了水盆给他冲头发。
“妾以为,不用太过着急。”
她道:“一,陛下大事要紧,妾知晓重整司务局迫在眉睫,所以无论此事是否牵扯妾,妾都不着急,有陛下在,妾暂时都是安全的。”
国事为先。
此事虽然的确让姜云冉惊讶,却也不到急迫时候。
毕竟,姜云冉运气好,此事跟她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沾上,她还白赚了司徒美人几十两银子呢。
景华琰没有追问,他知道姜云冉不是虚伪的人。
她所言就是真心。
姜云冉继续道:“第二,是否真的是针对妾还不一定呢,妾也不是很害怕,德妃娘娘究竟因何而病,尚且没有真相,究竟是不是关乎司务局和冰窖都未知。”
说到这里,姜云冉停下来思索片刻。
“第三,冰窖即便数年贪墨,大抵也无法把司务局彻底拖下水,陛下另外准备的案子,肯定要比冰窖重要的多。”
姜云冉轻声笑了一下。
“妾猜一猜,是贡茶?”
那日景华琰的话很有意思,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阳怪气。
姜云冉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冰窖数量有限,能赚多少银子?
贡茶就不一样了。
普天之下,黎民万千,人人都要吃这一口茶。
凡俗百姓吃不起,普通农民见不着,那皇权富贵们呢?
数量巨大的贡茶,围绕贡茶出名的御园茶,利益巨大。
冰窖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景华琰扬起唇角,他拨弄了一下热水,感叹道:“爱妃真是聪慧。”
“你的回答朕很满意,可以给你一个奖励。”
“要什么?”
姜云冉想了想,说:“可否给雪燕求个恩典,她很想念曾经带她的墨姑姑,想要去皇庄看望她。”
景华琰慢慢睁开眼睛。
“居然是给雪燕要的?不给你自己,不给你身边人?”
姜云冉给他仔仔细细冲干净长发,用帕子慢慢擦拭。
“妾自己暂时没什么想要的,况且关于妾,妾不要,陛下也会给。”
姜云冉眉眼弯弯,声音里都透着甜蜜。
仿佛寻常夫妻那般,说着最寻常的私房话。
“妾身边的宫人,妾会自己给,不用陛下出手,”姜云冉道,“思来想去,就替雪燕求一求吧。”
景华琰淡淡笑了。
“好,”景华琰道,“朕允了。”
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景华琰从来都很痛快。
给景华琰擦干头发,姜云冉便站起身来:“陛下,妾先退下了。”
等景华琰重新回到寝殿,就看到她半靠在床榻上,正闭着眼睛假寐。
沐浴耽误了一会儿功夫,此时已经过了人定。
宫灯昏暗,只点亮脚下牡丹羊绒地毯,却越发衬得女子容貌精致美丽。
景华琰安静来到拔步床边,刚一靠近,姜云冉就倏然睁开眼睛。
“陛下?”
她声音又轻又柔,软软的,踩在心尖上。
景华琰俯下身,快狠准堵住了她的话语。
姜云冉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张开口,就被炙热的气息入侵。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牢牢把控在她腰身后面,带着她直接倒入床榻之中。
舌头被压着,她甚至发不出声音。
“嗯。”
姜云冉想要推一下景华琰,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
男人就跟小山似的,整个人压在她身上。
腰带松开,一阵凉意袭来。
景华琰强势控制了她的所有行动,让她只能任由他摆弄。
比往日都要强势。
也比往日都要急迫。
姜云冉想要问他一句,可所有的话语都被他吞没了。
最后,只听到他低沉的话语。
“乖。”【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