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择青难看的表情,连雨年没有告诉他另一件事。
这些偏门的邪术,其源头都来自上古巫术,只不过走错了路,将古代大巫以自身血肉加强术式的法子变成用他人血肉代替,威力与格调便也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正因如此,连雨年掌握的丹家秘法天生克制这些邪术,刚才他之所以没能解决魇魅术,不是因为这个术法有多特殊,而是沈青池自己不愿醒来。
支撑魇魅术最终那无解的爆发威力的是长时间的执念喂养,三年时间本不足以将沈青池体内的咒术催发至如此程度,是他作茧自缚,执念太重,才会使术法提前孵化。
又因为他近日心绪波动过大,多次生出希望又被无情地掐灭,致使七情大乱,心意难平,才会在今夜与连雨年“对峙”后彻底爆发。
如果说蛰伏阶段的魇魅术会给宿主全力制造执念难解的错觉,那么发动后的术法则会为宿主创造一个执念得到满足的幻境,让其在梦中尽享极乐,而后惊醒,最终在肉/体被侵蚀的痛苦和精神世界的崩塌中绝望死去。
换句话说,不是连雨年解不了魇魅术,而是沈青池不愿离开那个梦境。
就像执念深重的鬼魂能够抵抗轮回规则长留世间一样,在魇魅术的宿主不肯苏醒的前提下,哪怕外人找到解决之法,也救不了他。
是连雨年的出现让他心生希望,也是连雨年的否认、反驳让他滑向深渊。
三年前那点怨气绵延至今,几番曲折,成了压垮沈青池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连雨年攥紧拳头,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丹先生,您别叹气啊!”择青回过神来,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陛下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先冷静,办法自然是有,但……”
择青急急地打断:“好好好,有就好,‘但是’后面的内容就别说了,直接告诉奴婢您需要什么吧!”
“我需要可以助我入梦的东西。”连雨年苦笑道,“不是自己入梦,是进入陛下的梦。”
择青皱眉:“什么东西有这般功效?先生您说个名字,奴婢这就去找!”
连雨年摇摇头,正想说那是神话时代的物品,如今可能只剩同名的凡物,忽然感觉掌心一痒,那根“土豆粉”趁着他放松警惕之际,从他指掌间“呲溜”一下滑了出去,扑向沈青池的眉心。
连雨年眼疾手快地拧住它的尾巴,却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半截身子探入沈青池额前那圈黑气凝成的水洼。
下一刻,连雨年忽感眼前闪过一阵阵霹雳电光,紧接着烟云散尽,豁然开朗——一轮圆月照着竹声倥偬的庭院,门内泻出如水的流光,窗下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正在手谈,碎雪落于窗沿,被风卷着扫过公子英俊儒雅的眉眼。
“你又输了。”他的耳畔响起公子温润的嗓音,低沉含笑,带着一丝促狭,“岁寒今夜棋艺见长,十局九输啊……”
连雨年骤然惊醒,身前声画俱去,“土豆粉”被他以巫族蛮力扯了出来,正支楞在他眼前疯狂扭动,浑身上下爬满狰狞的人脸,每一张都充分表达了它的不悦。
择青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奇怪东西,惊诧过后,心里直呼不愧是丹澧先生,陛下有救了!
他定了定神,刚要张口奉承,就被连雨年拍了拍肩膀,条件反射地噤声。
连雨年将“土豆粉”向上提溜,盯着它“眼睛”的位置问:“你可以带我入梦?可以就上下拍尾巴,不可以就左右摇。”
“土豆粉”一顿,估计是在反应哪边是尾巴,最后点了点“头部”。
“……”
连雨年默默把它调了个个。
“择青,我现在要入梦,把陛下从梦中唤醒。”他掐紧“土豆粉”的尾巴尖,递给择青一沓平安符,“麻烦你把舒统领和白暗卫叫过来守着,记得让他们带上桃木剑。这些符箓则贴在安和殿各处,防范下咒之人的后手与暗算。”
择青长长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咱家一定守好安和殿!”
连雨年颔首:“另外,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陛下无子,这事传出去只怕会引起朝堂动荡,我定会在朝会开始前带回陛下。”
择青躬身行礼:“是!”
连雨年深吸一口气,把已经扭成油炸小麻花的“土豆粉”抻直,慢慢伸向沈青池的眉心。
“带我入梦吧。敢有异动,”他长睫一垂,“我就弄死你。”
“……”
“土豆粉”缩成了压到极限的弹簧。
……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牵挂的画面,率先离去的重要之人亦会前来迎接。
沈青池站在一片夕阳余晖般的暮黄光海中,看二十年的记忆纷至沓来,又如走马灯般从身旁掠过、散开,百无聊赖地想:他没有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于是沈青池形体缩水,变成衣袍拖地的小小九皇子,被祝贵妃牵着走上长长的宫道。两旁柳色青青,那润泽的绿意爬满了每一块地砖、每一面墙壁、每一块瓦片,他看不清母妃淡然的脸,还在为她难得的亲昵高兴。
那一年的春日姗姗来迟,也可能是他的伴读小公子早到了。
缘分随着春意生发,逶迤向之后的那许多年。
少年时期值得铭记的往事乏善可陈,沈青池掠过那些没有连雨年的画面,径自走向印象最深刻的那几幕。
六岁那年,沈青池发了一场高烧,太医因九皇子为陛下薄待,医治时并不十分上心。
宫里的人情世故大抵如此,不会因为你不受宠便故意刁难,但只要关键时刻有意无意地疏漏一点,就足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那一夜,沈青池以为自己掉进了火炉,被炙烤得痛苦不堪,嗓子却沙哑到发不出半点声音。
勉强撑起红肿的眼皮,他只看见四下宫人寥寥,倒是守了他一夜的小伴读端着药凑到近前,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才一勺一勺喂给他。
沈青池蹲在床边,伸手抚上小连雨年熬红的眼睛:“傻孩子,试药这种事怎么能自己做?无妨,宫里的太医我已换了一轮,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走出幼时寝宫,沈青池一步跨进太学庭院,早上刚扫过的地,午后便又落满枫叶。小沈青池跪在满地金红间,抿着嘴唇又倔又傲,尚且没有练出日后心如定石的沉然。
夫子于木格窗下带读圣贤书,之乎者也朗朗上口,但他并未受文气熏陶,只静静想着卧病休息的小伴读这会儿可醒了,待会儿见到祝贵妃,要替他讨一碗酥酪配药。
倘若祝贵妃问起小连雨年为何只因一点小病就不来上学,他便还是如回答夫子那样顶撞:“夫子前日偶犯咳疾便休沐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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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得昏昏沉沉,为何非得来读这不能治病的圣贤书?”
只要他犯下更大的错,夫子与祝贵妃大抵就不会再罚自己的伴读了吧?
“夫子是个腐儒,朽木而已,靠着祝家关系进了太学,误人子弟。皇兄年长,不必受他开蒙,祝贵妃打的一手好算盘。”沈青池站在自己身后,透过窗格望向那个一把银须也难掩尖刻的老者。
“所幸你后续劝住了这腐儒,没有让他为难我的枕岁,之后对待我们也无功无过,只是漠视。否则父皇赐下的那三尺白绫,便要第一时间变成斩你祝家九族的刮骨钢刀了。”
枫叶凋落,转眼换了一番天地。
沈青池走进了小临安王去世后的临安王府。
连雨年自小进宫,封王后也只在这里住了不到半年,这偌大的府邸几乎没有留存他多少气息,冷得令人生厌。
沈青池有些讶异,他以为自己会先走进连雨年搬出皇宫的那一夜,没曾想竟会直接来到了这里。
但也无妨,殊途同归罢了。
沈青池缓步迈过门槛,看见年轻一些的自己颓然倒在床下,打翻的酒壶在身旁缓慢滚动,壶口溢出酒水,濡湿了他玄色织金的龙袍。
他怀里抱着一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装着一卷卷书画,纸张泛黄,笔迹陈旧。
先太子登基那一年,沈青池被迫藏拙,在祝贵妃身边装成淡泊名利的闲散皇子,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样样都矮先太子一头,必要时候还要扮演丑角,衬托他天生英才的形象。
但极偶尔的时候,沈青池憋不住内心苦闷,也会将志向才干付诸纸笔,尽情挥洒一番。尽管写完、画完后便要销毁,但这种发泄方式却最安全不过,至少除了连雨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我不是让你把它们烧掉吗?费心留着做什么?”沈青池仰头枕在床上,身旁并肩坐着年轻的帝王,眼底慢慢蓄了一圈廉价的水光,梦呓一样地喃喃道:“你从宫里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就拎了这个箱子,还不肯让我看。我当你与我离心,有了秘密,甚至想过事败后让你陪我去死,登基后将你锁在身边……”
沈青池听得笑出了声:“蠢货。你应该早点这么做。”
他的声音与少年帝王的重叠:“我应该早点这么做……”
临安王府在他们的喟叹下坍塌,重新组合成一间小院。
朗月入怀,竹声清幽,沈青池坐在窗下烛影里,对面是沐浴暖光的故人,眉目英气却温柔,儒雅端方,沉稳如旧。
这日是惊蛰,连雨年出宫前最后一次与他下棋。
他拈起棋子,目光在棋盘上扫了一圈,有些促狭地笑道:“岁寒今夜棋艺见长,十局九输啊……”
他在唤他少有人直呼的字。
沈青池只觉体内栽进一杆老竹,被连雨年一句话催发,沿着他的骨骼脉络抽苗拔节地生长,破开那一层层朽旧钝涩的肌理,拔山涉海、剜心沥血地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他终于有勇气掀了棋盘,去赌第十局的决胜之机。手指捏住连雨年下巴,偏头吻了上去。
棋子和棋盘啪啪嗒嗒地掉了一地,碎声如雨。
沈青池在虚妄的梦境里吻一缕云烟,而后……
被一只手抓着扯出了幻境。
“沈青池!”
门外一声雷鸣。
惊蛰那夜没下成的雨,终于落满了沈青池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