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觉得，母亲生下了双子，还有另一个赵颂璟存在于世间。她比我聪慧，懂得如何躲开来来往往的人们，去御膳房或妃子的宫殿里，弄点东西吃。我喜欢吃桂花糕、红枣酥、太师饼、绿豆糖……她就总是知道哪里有这些东西。我们在天色昏暗时，沿着墙角去找寻。
我白天都没有东西吃，到晚上就很饿。我狼吞虎咽，连盘子上的碎屑也会用手指抠下来，吃得干干净净。
有时候她会遏制我的饥不择食，让我吃木桶里的米饭，她说吃那个才会长大。那个没有糕点香甜，我不喜欢，但她说的总是对的，我会听话。
我吃饱的时候，她就要我去藏书阁，那是父皇放书的地方，我不敢去。父皇不喜欢我。我一岁时母亲在黑漆漆的囚笼里睡着了，父皇把母亲埋进土里，连同我一起。
但我没有变成种子，因为母亲睡着之前，带我去见了颜朔。母亲说，臣本事有限，没能带来一个好孩子。她虽然是个不聪明的，但终究也是只小鬼，是您创造的子民，或许将来可助您呢。
我想说虽然我不聪明，但另一个颂璟很聪明呢。但是颂璟让我不要说话。
父皇把我埋进土里的时候，颜朔就过来了。他那时是只小猫，尾巴转转就把我挖出来了。他说我不像我母亲，长得不好看，所以他不会管我的。他把我丢进了父皇的御书房里。
父皇在和贵妃娘娘在咬嘴巴，他吓了一大跳，把我踢出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然后一个白头发的公公就过来，把我抱回了母亲住的地方。
公公不敢进来，他说里边太黑啦。但是我不觉得黑，我在黑暗里也可以看见东西的。我好像看见母亲还在笼子里，她轻轻摇晃手臂，我就会抓着她的衣襟睡着。
白发公公有时候会来，从袖子里掏出一点可以吃的东西给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公公就不来了。颂璟说，公公也睡着了，我以后要自己活下去了。
还好我有颂璟。她会带我找吃的，也会陪我去藏书阁。她说我要识字才行，我不知道怎么识字啊，颂璟识字就好了。
字很难读的。但是颂璟捡到了藏书阁里另一个小孩落下的书，他的书很工整，不会念的字都有注释。颂璟学得很快，一晚上就学会了，她在早上的时候把书还回去，那个小孩就能找到他的书了。
颂璟问我，你学会了吗？
我说那个人拿着的是糖葫芦吗？
颂璟说你不要出去啊，不要被人看见你。
我很听话，赶紧把腿藏起来了，但是颂璟说窗帘遮不住你的脚！完蛋啦，被看见了。
没有完蛋哦，那个小孩没有找人抓我，他把糖葫芦忘在了藏书阁。我等了一天，他没有回来，我就自己吃掉了。
颂璟说，他是故意的。
我舔着融化了满手的糖浆，说很好吃的。
颂璟又说，你去跟他交朋友吧。
交朋友就能吃糖葫芦吗？
还是算了。颂璟说，不要去打扰他。
我没有去打扰他，我有新朋友。回去的路上，我在宫墙下捡到一只很小很小的猫猫。它长得很像哪个娘娘的大猫，但是它生病了，吃不了东西。颂璟让我不要管，它会睡着的。
可是我不想让它睡着。我第一次不听颂璟的话，就是那个时候。我把猫猫抱回去了，我有东西吃的时候，就留一点给它吃。它的牙齿是坏的，我就嚼碎了再喂给它。
颂璟说那样很脏。我说可是猫猫睡着的话，在泥土下面也会弄脏的。
颂璟就不说话了。晚上她念书的时候，突然说，给猫猫取名叫小白吧。因为白是干净的意思。
我说猫猫要有名字吗？颂璟说生命都要有名字。
可是我没有名字呀。颂璟就说笨蛋，你就是颂璟。
我是颂璟，你也是颂璟吗？
嗯，是母亲让我保护你。
我不明白。
我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还好颂璟都明白。她教我去太医院偷药，这样我们就能救活小白了。我偷到了，走的时候，我看见胡子太医在用红色的肉团做丸子。我说那是什么呀，好吃吗。颂璟让我不要问，也不要吃。
第二天，我看见贵妃在吃那个丸子，还分给故意给我糖葫芦的小孩吃。颂璟说，快去拦住小孩，不要让他吃。
但是我跑得很慢，我拦不住他。他吃掉了。颂璟就说，我们给他偷点药。我说是治好他的吗？
颂璟说是让他作呕的。
我觉得这事不太对，我吃坏东西作呕的时候，肚子很痛。颂璟说你不相信我吗？
好吧，我比相信自己还更相信颂璟。我偷了药，放进小孩喝的水里。但是我被五哥哥抓到了。他说：“赵颂璟！你在干什么呀？”
母亲之外，第一次有人叫我的名字耶。可我不敢回应他，皇宫里的人都不喜欢我，五哥哥也不会喜欢我。我转头就跑掉了。
晚上的时候，五哥哥突然来敲我的窗。颂璟让我不要说话。我就捂住小白的嘴，我们一起不说话。
过一会，五哥哥走了，窗子下面有一篮子衣服。衣服很干净，没有洞。我问颂璟可以穿吗？衣服上有香气，我真的很想穿。
颂璟说好吧，你穿吧。
五哥哥还给我送玩具，是那种放在手心里搓动，就会飞起来，再飞回来的竹蜻蜓。我有看见别的小孩玩，我真的很想玩。
颂璟说你什么都真的想，你玩吧你玩吧，我不管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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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颂璟也是也想玩的。我坐在门槛上，转了一遍又一遍，竹蜻蜓飞得好高啊，简直可以飞出宫墙去。母亲说过宫墙外面是很多凡人，他们会做各种各样好吃的，会唱歌、跳舞、唱戏，还会谈情说爱。我不知道什么是谈情说爱，母亲说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但有时候也很幸福，幸福到觉得死掉也没关系。
我问我可以谈情说爱吗？母亲说魅鬼就是从情爱的邪恶中诞生，你是母亲的孩子，肯定会谈情说爱的，但母亲暂时不想让你这么做。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谈情说爱呢？我问颂璟。颂璟没有回答我，因为竹蜻蜓突然引来了父皇，颂璟藏起来了。
父皇拿走了竹蜻蜓，问我哪里来的？
我觉得不能说五哥哥，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谎，我就低着头，什么都不说了。当我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我就这样做。等一会，他们就会走开了。但父皇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很久。其实我希望他把竹蜻蜓还给我，然后快点走。我想和颂璟玩。
但是父皇突然把我抱起来了，他说你跟父皇走吧。
我不知道父皇为什么突然抱我，只有母亲抱过我。他抱我，还给我糕点吃，有新衣服，新玩具。那时是夏天，蝉声特别响亮，天空很热很热，父皇就带我在冰上玩，我在冰上摔跤，父皇就大笑。
于是我摔了很多跤。
颂璟在夜晚时出来，骂我是笨蛋。她让我快走快走，不要和父皇挨着，更不要那样去逗父皇笑。
但是我不想走。我有好吃的分给小白吃了，颂璟还可以在御书房里读书，这里有很多很多书，不认识的字，父皇都会教。
难怪母亲要我保护你。颂璟很生气，她说你太懦弱了，你应当事事都以自己为先，而不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我听不懂颂璟的话，我睡在父皇臂弯里，闭上眼睛表明我不走。
然后颂璟好久好久不理我。她会在我翻开书时，出来念书，但她不和我说话。我只好跟小白说话，和小白吃东西。但是小白不会说话，我有一点点孤单。尽管我说话说得很慢，常常也说不清楚，但如果没有人跟我说话，我也会觉得很难受的。
“父皇不是会跟你说话吗？”颂璟嘲笑我。
父皇是会跟我说话，但是父皇好像不是那种说话。我觉得……父皇只是想听我说他想听的话。
我想到了那个给我糖葫芦的小孩。这个小孩很奇怪的，他常常跟树和花说话，有一次也和小白说话。但是他好像不喜欢和人靠近，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愿意和我玩。
不过我不是人耶，我是小鬼，所以他会和我说话吧。
我至少犹豫了一二三、九、八、六次，才走过去，问他，他在和花朵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