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谏》
1. 上卿
“那人始终不见消息?”皓月悬天,司命宫上卿着一身夜行衣,与逆党密会于危楼之上。
“没有。敌军进入都城,率先围困镜宫,王族所属无一生还。”
“王族被捕之人皆载录在案,没有她的名字。”
“十三年了,你一直不曾放弃?”
腰间冰冷的剑柄紧贴着手心,上卿答道:“赵栩曾问我是否想要逆天改命,我想改她的命。”
影子默然须臾,到底是将压了许久的线索和盘托出:“半月前,龙骧军自巍山下,用一具千年寒冰制成的棺椁带走了一个人。他们重兵把守,难以靠近。但探子来报,冰棺过处,生灵难逃。”
“他们将冰棺带去了哪?”
“不知所踪。”
谈话再一次陷入僵局,寒鸦掠过,风声萧索。忽而有鼓槌声从四方惊起,细密而急促的响动宛若覆天之网,扼住重湖叠巘、遮蔽参差青瓦,将万家灯火尽数迷离于森冷雾气之中。
影子脚步微动,厌道:“宵禁的鼓声早已响过,这又是哪门子‘金科玉律’?”
“不对劲。”上卿骤然挥袍,将影子挡在身后。修长的指尖金光微现,咒印瞬间结成,“澄心正念,万象无垢!”
不见形影的仙家气息悄然将两人包裹,在同一刻,无数蚂蝗大小的鬼头蚁从他们脚底爬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仿若噬骨抽筋之音。
影子抬起头,只见皓月已被浓云遮住,地上万般景象难以传达天听。“鬼门开了,不知今夜又有多少亡灵要下地狱。”
“恐怕不止如此。”
话音方落,佛前祝颂般的念词伴随鼓声弥散于帝都,千百只恶鬼从天际线上踏空而来,他们匍匐着卑贱身躯,撑起形态吊诡的肩膀,将一架通体漆黑的肩舆抬动,朝着帝都中央移动。只见夜风自山间远来,拂动肩舆罗帷,可那威仪之上,却是空空荡荡。
偌大的帝都城失去一切人迹,唯有鼓声与颂词响彻四方。
影子低喃道:“‘鬼王不出地府,见其仪仗如见君临’。上下千年,不见鬼王现身,怎么在今夜向着……”
“小心!”夜下惊变,上卿骤然抬剑撞击袭向影子的锁链,同时将影子推向露台。
“想走?”赤面獠牙的恶鬼甩出手中长刀,刀上腥红血气飘然化为妖娆女人。女人仿佛没有一丝骨头,如蛇般缠住了影子,“嗯哼,好蓬勃的女子香……何不与我同归去?”女人张开红唇,一张血盆大口骤然显现,口鼻内的恶臭气息将影子的面纱都吹落飘去。
一张布满灰色烙印的小巧脸颊霎时显露在刀光之下。
“竟是个碍眼的丑人,”女人仿佛碰见脏东西,嫌恶不已,“不如吃了干净——”一指长的獠牙露出,要将影子的脖子贯穿。
“砰——”长剑未离刀鞘,横贯在女人嘴中。影子趁机脱身,脚踏凭栏离开此地。
“你当老子是吃素的吗?!”牵制上卿的恶鬼恼怒地抡起粗臂,臂膀上成排獠牙划开上卿肩袍,刮去了一条血肉。那妖娆的女人闻见血腥味,骤然幻化盘在恶鬼身上,饥渴地将血肉舔舐干净。“是个半仙!”女人兴奋地尖叫,“罗刹!我要吃他!”
“送上门的宵夜,实在却之不恭。”恶鬼化作黑雾,瞬间出现在上卿面前,阻断了他离开的路。“让她吃掉你,如何?”他询问着,粗臂上的獠牙又一次划向上卿。
上卿以长剑格挡,左手施咒之时,数支紫光弓箭自下而上射向恶鬼。逼迫恶鬼闪身躲避,眨眼间又三支光矢袭来,其中一支射穿了女人的肩膀。
“你才是丑人。”立于飞檐翘角上的影子再一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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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齐发,将恶鬼从上卿身前逼退。
上卿足尖踏空,飞身返向影子。恶鬼和那女人恼怒不已,急追上卿而来。就在他们触及袍角之时,一道金光骤现,上卿与影子瞬间消失于夜色之中。
恶鬼尖锐的足趾在屋脊上划出长痕,方才止刹稳当。他欲再寻那两人的踪迹时,女人蜷缩在他背上,颤抖道:“哥哥,不要追,那是五方仙尊的气息。”
***
高墙暗影之下,瘦弱的影子撑着上卿贴墙撤离。直到鼓声与颂词逐渐追不上他们,影子才停下脚步,急喘道:“快到司命宫了,我进不去。”
上卿背靠红墙,立稳身形,口中低喃道:“神光璀璨,普照万古。”指尖微芒闪现,右臂撕裂的血肉逐渐止住了淋漓鲜血。“到这便好,你回去吧。”
影子还在剧烈喘息,她扶着墙,点了点头。
上卿将一粒白丸递过去,警告道:“别再练那把影弓,此乃鬼界之物。”
影子满面讥讽,“可是神不肯向我敞开门扉,唯有鬼可怜我。”说罢,她咽下恢复气血的药丸,摆摆手转身隐入黑暗。
上卿捂住胳膊,向着司命宫西北角门走去。角门离上卿清修之地最近,平日无人敢随意出入,穿过梅林鹤舍,几步路便至了。两只白鹤中宵不眠,在冷风中孤立剔翎。嗅见上卿的气息,它们振翅欲扑,带着几只半睡未醒的野鸭也扑腾起来,连酣眠的金龟都伸出了头。
“嘘。”上卿做起手势,悄然压住了灵禽的动静。他脱下帷帽,踏入屋中,却警觉屋内另有他人。
隔着博古架间的栩栩透雕,只见那人一袭白衣,在窗前蒲团上打着莲花坐。月色投在丝缎般的如瀑黑发上,隐隐有神光浮现。他问:“原辞,又是大师兄教你夤夜潜行?”
“二师兄……”
2. 遴选
位于帝都最东方的司命宫,天下人皆心向往之。今日司命宫遴选弟子,四海车马涌来,或为观礼。或是参与选拔,期冀一跃人上,逃离这无边苦海。
前厅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后院则是人仙居所,传闻重重殿阁之间终年云烟缭绕,那是天上仙家赠予司命宫的琼浆玉液,用以助众弟子修身进补,精进功力。
如有心术不诚之人进入,袅袅云烟则又叫其迷失方位,不得脱身。
此时,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已被云烟迷晕了,他们在道道玉墙翠檐中,辗转了近一个时辰,始终寻不着出路。目之所及,除了玉墙还是玉墙,连半个仙人都没见着。
“赶不上选拔了。”第一个崩溃的孩子出现了,他在汀步道停步不走,闷进破破烂烂的袖子里嗷哭出声。
一旦出现第一个,那便刹不住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开始啜泣。司命宫四年一选,从人间挑出有潜质的孩子,教以神术,授以仙途。若再等四年,他们都大了,与人间红尘沾染太深,仙家是不会挑中他们的。
人间封侯拜相之路为公卿门阀所垄断,唯有司命宫拔擢仙人一不看家世,二不看富庶。若入不了司命宫,便是嫁人的嫁人、种地的种地,倘或又见战乱,那死生更不由人了。
“别哭了!”年纪大些的小孩在家也是大哥,自觉应该挑起大任,他站出来,说,“司命宫的云烟都是仙气,能识人的!定是有人不够诚心诚意,站出来,给神仙大人道歉!”
一只手颤巍巍地举起,“我、我骗了神仙大人,我只有十岁……我爹说十二岁才能换两头牛……”
“我也说谎了……我刚刚偷吃了荷塘里的莲子……我给神仙磕头……”
跪下来一个,又连带着一群小孩都跪了。最大的那个亦是痛哭流涕,磕头磕得最响,说他不该偷隔壁李头的裤子……
大抵是孩子们太诚心诚意,或是脑门磕地的声音太响亮,神仙也被惊动。朦胧云雾里当真飘出一位高雅清冷的仙人。他一身玉白,广袖长袍藏着银丝暗纹,衣边捻金蹙银,勾勒出流云花纹。内衬露出的衣襟上以金丝引人瞩目地绣了半边张扬龙形,好似上古神兽盘踞在他胸前。
“哎呀呀,又见小毛头迷了路。”神仙绕着他们慢悠悠地打转,“本宫就说该设几处指引,否则这晨雾也被传得神神鬼鬼。”神仙哭笑不得,张开手叫孩子们别磕了。他抬指一点,雾气竟向两侧散开,显露出一条路,“去吧,遴选的时辰只剩两刻钟哟。”
孩子们一听,纷纷撒开脚丫子沿路奔了出去。最大的那个孩子跑了两步,又回头向神仙举起一只拳头。
“哎,不必谢啦,本宫行善事不留名。”神仙说着,但还是伸出手掌拍了拍小孩的拳背。小孩倒是手一翻,往神仙手里倒了几粒东西。
神仙笑道:“看来今日院里的芙蓉遭了大罪。”
小孩脸色微红,转头跟上前边的孩子跑了。
神仙慢悠悠踩着汀步道往后殿走去,手中莲子一颗颗抛进了嘴里。还剩一颗时,云雾中恰巧来了人影。未见容颜,神仙已经翘眉一笑,“这不是我那清俊无双的小师弟么?哟,闭关出来了?”
“大师兄。”原辞弯腰拜见,直起身时已被司命宫宫主晏林深揽住了肩。
“恰巧赶上童子遴选,师弟可与师兄一同看看去?”
“原辞方才从小云泽过来,二师兄正带着众弟子考验童子心性。”原辞含笑道,“大师兄替那几个孩子拂开云雾,恰是破了二师兄的考题。”
“啊这?”晏林深转着额间碎发,苦恼道,“一会宿淮又该训导师兄了,哎,我这‘宫主’当得实在了无颜面。”
“怎会,宫内有二师兄照顾上下,宫外仰赖大师兄处理人间俗务,司命宫才能屹立如今,从乱世之中保下一方安宁。”
“你啊,闭关精进的是嘴皮子功夫吧?净学我了。”
原辞浅浅一笑,眼眸闪了闪,道:“听闻昨夜师兄去帝宫赴宴了,那又是一场各方势力的会晤吧?师兄斡旋其中,着实辛苦。”
“还好还好,”晏林深摆手道,“我不过是露个脸,凡有不爱搭理之事,便推脱给宿淮,反正人人皆知司命宫宿淮是‘冷面上仙,从来不近人情’。”
原辞又道:“师兄昨夜回来晚,可是有些趣事绊住了腿?”
“你也知道,师兄的红颜知己有那么一些些多……”晏林深鬼鬼笑道,“师弟难不成想听?”
原辞眨眨眼,点下头。
晏林深话锋一转,“可师兄不想说。”
“师兄……”
“趁着尚未飞升成仙,师弟不如自己去看看这红尘。”晏林深敲了敲师弟的额头,将最后一粒莲子放在他手心里,“明日紫微星移至帝宫中轴线上,本该是宿淮去为人皇占卜时运,但师弟既已结束闭关,不如替二师兄分忧解难,抽空走一趟?”
原辞合上掌心,道:“多谢师兄。”
“行了,师兄最讨厌繁文缛节。你准备准备,我去瞧瞧今年有几个孩子显现仙骨。”
“是,师兄。”原辞又是一拜。
晏林深一拍脑门,道:“好啦好啦,去吧去吧,这一拜又一拜,何时是个头。”他转过身,摇了摇手,大步走了。云雾渐渐又遮挡了目送他离开的原辞。
“你在纵容他。”披着过腰长发的男人悄然从云雾中浮现身姿,与晏林深并肩走在长廊间。
晏林深满不在乎道:“哎呀,司命宫谁人不疼爱师弟。”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宿淮不依不饶。
晏林深伸出手,变戏法般露出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一颗莲子,“喏,给你留的。”
宿淮不要,“众鬼与人的纷争,仙界从来不插手。昨夜鬼王仪仗现世,直奔帝宫而去。原辞若要调查此事,有违宫规。”
“可你也知道原辞这三年里功力始终不得精进半分,是为着什么。”晏林深耸肩道,“滚滚红尘啊,哪能轻易断干净。”
宿淮默然须臾,道:“你是司命宫宫主,出了事,你担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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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好嘛,别总板着个脸,师父他老人家看见,还以为大师兄欺负你。”晏林深搂住宿淮的肩,强捏着他的脸颊让他把莲子吃了。
“咳。”宿淮冷漠地弹开晏林深,道,“方才你破坏规则的事,还没算账。”
“列仙在上,谁知道你还用着老一辈的考题呢?我以为原辞那年就不用了,真是的。”晏林深说着,心虚地脚底生风,快快走了。
***
“上卿,早。”
原辞给院落里的灵禽喂过早饭,便同两位师兄报备出门了。缓步过小云泽时,恰巧碰到宫内年长些的弟子带着今年刚刚收入的弟子在湖面上学习坐禅。
原辞露出柔和的笑意,与众弟子打了声招呼。一眼望过去,竟有将近百来人。
原辞入宫门那年,司命宫四年一招,也仅仅招十位弟子。自从大师兄接任宫主一职,招的人越来越多了。今年有种恨不能将走到司命宫前的弟子尽数收下的架势。
其实大部分人修行一生,连仙气都无法触及,更遑论得道成仙。进入司命宫,也不过是有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但这已是难得。
人皇姬恒以铁血方式率领西胤灭北稷、东丘,结束了三分天下的局面,然而一统并未带来和平。分离已久的百姓如何再次使用统一的度量衡、亡国臣民对于新政的反抗、尚未归降的地方枭雄,以及人与鬼、仙的三界矛盾。任何一件事拎出来说,都是血与枯骨的冲突。更何况它们同时发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以军政管控的方式治理这个全新的国度是合理的吗?全天下都在质疑,唯有姬恒坚定不疑地推行着他的意志。
这位甚至敢与鬼、仙抗衡的人皇年仅三十又二,却完成了一个绝对强国的建立。他高坐龙椅,俯瞰众生。
“皇帝陛下近来可好?”原辞行走在高耸的宫墙之间,例行公事般向前来迎接他的威武王姬煦问道。
“雄姿英发,威风凛凛。与东丘对战时,右臂那点畏寒的老毛病被刺激了,但经仙家调理,也好上许多。皇兄要我务必向司命宫致以谢意。”
所以姬煦到司命宫接原辞时,送来了十车粮食。这在如今的世道,最为珍贵。
原辞心下一动,道:“我亦略通医理,宫主特嘱咐我再为皇帝陛下复诊一次,确保龙体无恙。”
“那可再好不过。但皇兄今日与颜则前往猎场冬围去了,怕是得改日再请上卿。”姬煦略略欠身,想请原辞在偏殿歇息。“上卿稍坐片刻,我去瞧瞧祭祀之礼可准备周全。”
原辞却没进门,“向仙界祈福问卜本是原辞应尽之事,不敢懈怠半分。不如原辞与王爷同去?”
姬煦是战场上的骁将,对繁文缛节本就不大精通,原辞能一同前往倒是再好不过。他也就不做虚礼,引路道:“有劳上卿。”
皇宫祭祀之事都在星宿台完成,入阁时恰巧遇见鸿胪寺卿杭毓,她身着织锦官服,监管着星宿台上一众事务。似是未料到会见到原辞,她目光微变,才躬身行礼。
3. 杭毓
原辞温和地点头致意,随即拾步走上星宿台。
姬煦带着原辞带来的十个仙童去取祭祀所用的皇家宝物。星宿台下尽是一众凡人礼官。
“我以为你早已得道升仙。”杭毓忽然屏退随从,走到了原辞这。
“学艺不精,不敢叩仙门。”
杭毓认定原辞在说客套话,偏要道:“若你学艺不精,司命宫还有谁能升仙?”
原辞皱起眉,说:“两位师兄远在原辞之上。”他话及此处便打住了,指间结印让台上九百九十盏铜雀灯渐次燃起。
杭毓自认无趣,便离台与姬煦议事去了。她以为仙人依旧是高高在上,实则是原辞不知说什么才好。
司命宫严进宽出,只要离开后不以仙术伤人,仙界便不会插手众弟子的选择。不过得道升仙是人鬼梦寐以求之事,毕竟即便不能成仙,在宫内做个半仙亦可延年益寿,福禄无忧。故而很少会有弟子进入司命宫后又离开。但杭毓是个例外。
姬恒七年前在东丘掀起大规模战火之时,杭毓便自请离开了司命宫,转而投入姬恒麾下。她甚至是削去仙术,以凡人之躯离开。
她出自寒门,但天赋卓绝,和原辞在同年入选司命宫。在修行上,杭毓处处与原辞较劲,势要压过原辞一头。原辞倒是没有太强的功名心,对杭毓并无敌意。只是杭毓总在比较高下,每次与原辞说话都夹枪带棒,导致原辞也不知如何与她谈天才好。以至于多年后相见,原辞略觉尴尬。
而且原辞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叙旧的心思。他抬指在双眉之间轻轻划出一笔,再睁眼时,目下布满蜿蜒黑线。那是鬼头蚁从地府中带出来的“足迹”,七天内驱散不了。定睛再看,黑线之中能够察见一缕金丝。
看来昨夜鬼王驾临,最终来到了星宿台。
被罗刹击伤肩膀时,原辞趁机在血液中留下了追踪符。阴阳罗刹所过之处,皆会留下原辞能够察觉的讯息。原辞进入帝宫后,便一直跟着讯息在走,最终找到了讯息最清晰的地方。所以罗刹在星宿台逗留最久。
鬼王座下有十殿阎王分管鬼魂押解、转世轮回以及各大地狱,传闻六殿阎王卞城王最得鬼王之心。而罗刹又是卞城王的心腹,鬼王出行,卞城王必带罗刹随行。
“悟道心经,借君圣智。”仙咒中有一条是查看十二时辰内的人迹残影,此咒须全心贯注不被人打搅,否则易出现幻觉偏差。周围礼官环绕,时不时有人向原辞行礼,但原辞依旧冒险使用了这一仙咒。
不过此举并未花费太长时间——星宿台昨夜的人迹已被刻意抹了个干净。
原辞抱袖默然想,鬼王与人皇夜会于星宿台,想要做什么?
仙界并不干涉人界事务,沧海桑田、历朝更替,均由人界自行演变。但仙界会根据星宿变动,为人界布施云雨、降下福泽。于是人界学会了通过观测星宿,以预知时运。星宿台便是皇帝与仙界最直接的“联络通道”。仙界预备役——司命宫只是辅助皇帝进行祈福、占卜。
难道是天上仙者参与了此次会面?
原辞否认了这一猜想。如同鬼王不出地府,仙尊亦不入人界,仙者在人间的走动,仅借由司命宫完成。若仙界有神谕送下,原辞不可能不知。
“上卿,诸事俱备。”姬煦走上高台,他将代表皇帝,陪同原辞完成每月一次的祈福,并且在夜晚来临时,观星测国运。
过去的皇帝都是亲自完成每一次的祈福,但姬恒是西胤年轻的开国皇帝,他终结了人界无数英雄,他意气风发,从不畏神。仅有的那点尊敬,不过是看在仙界能够制衡鬼界的份上。
是了,仙界制衡鬼界。
鬼王仪仗大张旗鼓地出现,直逼帝宫而来,必然有所求。而姬恒,并不想应。于是他将会见地安排在了星宿台。原辞手持祈福玉简,在星宿台中央念诵祝词。但他的心思却一点没在祈福的事上,他从未平静的心,再一次狂跳起来——鬼王要那具冰棺。
万物相生相克,千年寒冰克的便是鬼气。可在冰棺压制下,那鬼气依然让四周生灵枯萎,那得是十殿阎王失控才会出现的事情。但抓一个阎王除了惹恼众鬼,对皇帝可毫无用处。还有什么能够释放如此庞大的鬼气?只有剑器“鬼谏”。
三千年前,鬼界与仙界出现一场旷世之战,鬼王与中央元圣仙尊于九重云霄上对决后,两败俱伤。鬼王剔骨铸成“鬼谏”,仙尊刮一缕元神化为“问天”,并置于穹庐山顶上,以此为盟约,协定鬼王不出地府,仙尊不入人界。随着年岁变迁,此事渐渐成了人界的传说,于是千年前有人斗胆从穹庐山取走了这两柄剑。
再千年,这两柄剑成了人界的得力兵器。
其中“问天”在原辞这里。姬恒第一次以皇帝身份驾临司命宫,便是来寻剑。可惜问天与原辞同修多年,早已认主,姬恒拿不走。所以他定然在找“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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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
好巧,原辞也在找“鬼谏”。
十三年前,一位故人将问天赠予原辞。那时他便知晓,故人拿走了鬼谏。
一别十三载,原辞终于得到些许故人音讯。
***
十三年前,北稷难得过了一个暖冬,尚未入春,柳树已经发出了新芽。草色一夜之间铺满都城天街,雁字回时早早来临。人们都说,这是仙界送来的吉兆,因为大学士家的孩子深得仙者喜爱,日后北稷也将有人位列仙班,庇护子孙。
“原辞,西胤路遥遥,一路珍重。”一众家人好友送原辞离都,迢迢送了十里路。
原辞斟酌良久,终究忍不住对赵栩低声开口:“赵兄,我想拜托你照看一位朋友。”
冷月从赵栩肩后将头伸了出来,抢先道:“小辞儿放心,我们都知道——”她拖长了声音,使劲揶揄。
少年尚且藏不住心思,被人一笑,便红透了脸。他垂眸回身,去牵自己的马。
送马的小厮捧来一方长匣。“少爷,有位不知名的客人留下这个给您。”
原辞启匣,只见一柄长剑沉眠其中。剑柄以美玉为饰,剑鞘镶嵌九颗流霞玲珑珠,通体白虹曳转,隐隐透出九重天外圣辉之气。拔剑出鞘,一声清音宛如仙乐涤荡人心。剑身刻有繁复的古文字,冷月方才磕磕碰碰地念出一个字,就被赵栩捂住了嘴。
原辞亦是立即将长匣合回,不动声色地挡了其它人的目光。
赵栩压着声,道:“司命宫遴选弟子那日,你又是破宫主迷障,又是引仙鹤齐飞。仙者对你眷顾有加,使用此剑倒也不算僭越。但还是等你在司命宫立稳了,再叫人知晓它在你手中。”
“原辞明白。”
“至于谁人能得此珍贵之物,又慷慨赠你……”赵栩眸光微闪,却不点明。
“是谁、是谁?”冷月追问。
赵栩笑而不语,握住她的手,将她的好奇压了下去。
原辞也不说,他轻抚长匣,环顾四周未见赠剑人。那人性情内敛,不爱热闹情形。昨夜已话别过,她此时还能来,已是意料之外。
原辞将匣子放入行囊,不再多言。向亲友作别后,便与司命宫浩荡的队伍驭马离开。
那时他尚且年少,以为学成归来之时,故国故人还在此等候。却不知此去故人飘零,故国玉碎。少时的意气与情愫,都被铁蹄践踏,于硝烟中风逝。
4. 占星
漫长的祈福过程结束,太阳已经西移。姬煦已备好晚宴邀请原辞入座。司命宫现任的三位上卿只有晏林深会在外与凡人同食,原本姬煦只是客套客套,但没想到原辞答应了。而且还叫上正要离开的杭毓一道用饭。
杭毓也没客气,上桌道:“上卿今日不回司命宫饮露吸雾?”
原辞对杭毓的挤兑并不生气,只说:“久饮露水偶尔也会想念凡俗百味。”其实是宿淮和原辞本就不大出宫门,在外吃饭自然就少。被以讹传讹说成了不食人间烟火。
“人界食物怕是不合上卿心意。”杭毓说着,夹了一大块鱼肉入口。
姬煦插嘴说:“本王特意请教了司命宫宫主,都是按上卿喜好准备的菜式。”
杭毓默不作声,瞪了姬煦一眼。姬煦便只坐一旁喝酒吃菜,不插话了。
原辞见此情形,倒是笑了笑。
杭毓认为原辞在笑她,又开口呛原辞。但原辞只是觉得自己没找错人。
姬煦是姬恒一母同胞的弟弟,地位不寻常。杭毓连他都敢瞪,可见杭毓在姬恒马后七年,已成帝王心腹。
姬煦说姬恒和将士去围猎了,这借口实在不高明。三天前司命宫医者来为姬恒诊治过右手,劝告姬恒近来天寒,需减少使用右手。姬恒不会如此莽撞,在此时去打猎。
姬煦性情敦厚,不善掩饰,姬恒对他即便有手足之情,也不会委以朝堂上的重任。但杭毓不同,她是姬恒发掘的全才,上马可降敌,下马可治国。西胤定都后,姬恒给杭毓封了个文职“鸿胪寺卿”,但可不是让她只干文职,而是“先礼后兵”,中间调兵的过程都免了,礼不行,立马掀桌开刀。
原辞为表亲近,将杭毓频频夹的鱼肉端到了她面前。而杭毓悄无声息地将卡在咽喉里的鱼骨吐出,冷哼扭开了头。
她的冷面对于原辞而言,只是一如旧时。他并不在意,“杭大人小腿上的旧疾可痊愈?昨日司命宫遴选弟子,访客盈门,二师兄原以为杭大人也会拨冗前来。等了许久不见,便嘱咐嘱咐我代为问好。”
杭毓听见原辞说她的旧疾,脸色拉了下去,听见二师兄,又放柔和了许多。“上卿果然会拿捏人心。”杭毓冷道。
原辞摸了摸下巴,不知杭毓何出此言,还以为自己搭讪又搭错了。但杭毓没有不理人,她说:“托二师兄的福泽,腿伤未曾复发。上月东征归来,本该前去探望二师兄,但近日俗事繁重,怕一身风尘惊扰仙家,故而没有前往。”
杭毓是宿淮从东丘选出来的弟子,她对二师兄的印象一直很好,征战回都总要拜访宿淮。但宿淮不喜人间事,两三年才见杭毓一次。昨日司命宫仙门大开,杭毓只要去,就能见到宿淮。可她没来。什么事,令她抽不开身?
原辞又用干净的筷子给杭毓夹了一颗狮子头,温声道:“二师兄近日要为新人弟子授课,想来不会闭关。杭大人得空,可来一见。”
“这也是二师兄让上卿告诉我的?”杭毓有些激动,突然抬手握住了原辞的手臂。她是习武之人,握得有些重了。原辞想抽开,但杭毓仿佛急于知道二师兄的意思,忘了仙家讨厌被人鬼触碰。
连姬煦都察觉不妥,他旋转筷子压着杭毓的手,道:“咳,杭毓,稳重点。”
杭毓才意识到自己着急了,她松开手,说:“不好意思。”
“无妨。”原辞收回手,夹着米粒吃饭,“是二师兄托我转告的,邀皇帝陛下和杭大人一同前往,诊治伤势。”
杭毓泄了一口气,又吊上一口,愤懑道:“你能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整?慢吞吞的有意思吗?”
原辞嚼了一下嘴里的东西,有些不解地看着杭毓。
杭毓拳拳都打不到原辞身上,端起碗筷就蹲到了门槛上去吃饭。
“杭毓……”姬煦作为和事佬,急得团团转,“上卿在呢,有点规矩吧。”
“就是姬恒在,老娘也这么吃,怎么着?”杭毓骂道。
“哎——”姬煦只好对原辞道,“上卿莫怪,她这样吃得香。”说着又凑近了,悄声道,“我们杭毓对仙门二当家,有些不伦之情……”
“哐!”一道寒光直削姬煦发顶而来,速度之快,姬煦根本躲不开。幸好原辞手里的筷子轻震,将杭毓丢的那根鸡骨头荡进了梁柱里。
姬煦未必打不过杭毓,但他怕杭毓生气,心下发怵,怂怂地闭上了嘴。
***
由地府向上蔓出的寒意笼罩帝都,猩红余晖退去,长庚星出现在了西方天空。更多星星穿过遥不可及的岁月长河,送来神的低语。
紫微星移至帝宫中轴线上时,原辞已经换上玄端素裳,手持铜矩尺校验四游环的刻度,用以精准确定群星移动的位置。他将要用晷漏记录紫微星停留在帝宫中轴线上的时间,借青铜窥管观测荧惑星的的亮度和芒角。他细致而严谨地慢慢观测星时,为皇帝占卜一个想要的答案。
其实原辞已经无需使用人界的诸多仪器了,他只需一扫眼,便对三千星宿所有的秘密了然于心。他知晓每一颗星星的名字,仿佛有一套微缩的星河藏在他脑海中,他连它们闪烁的间奏都洞若观火。他站在星宿台上的一瞬间,便已看见彗星的轨迹触碰过哪一颗星星的涟漪,知道东海潮退,是追击躲藏在海上的东丘余孽的最好时机;微茫山上大雪将至,不宜与北稷逆党鏖战于此;还有南蛮异动,此战不详等等。
但原辞依然在星宿台上耽误了很长时间。他在听杭毓与姬煦的对话。
星宿台顶层与外廊相隔实在太过遥远,他们放松了警惕。杭毓说,原辞手臂上似乎没有伤口,不像是前夜罗刹击伤的半仙……
姬煦道,司命宫秘术颇多,或许原辞的伤口已经痊愈。
“半仙终究还是人。他们做不到生骨还肉。”
“所以与北稷逆党密会的人,不是原辞?一入司命宫,便与人界再无瓜葛。倘或他果真如晏林深那般,或许能让原辞给皇兄再瞧瞧胳膊上的伤。”
杭毓沉吟许久,道:“等等吧,慎重些。你该知道东丘和北稷的遗民对我们恨之入骨。”
“但入冬后,那道伤口时时阵痛,令皇兄有些失了分寸,着急出兵剿灭逆党。东征后,颜则也不知去办什么事,招呼都不打一声。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冷漠无情。哎,我们哪拦得住皇兄……他今日是不是又去冰窖里逼自己舞长枪了?”
“你啊,怪不得人家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以为皇帝陛下跟你一样蠢?”
“我很蠢吗?”
“……”杭毓似乎不想再同姬煦说话。姬煦也就不说了,只是过了一会,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我知道了,皇兄去……”
“嘘。”杭毓止住了姬煦。
杭毓太谨慎,要紧的事情根本不出口。她对姬煦道:“你在这等着原辞吧,我该走了。”
“去做什么?”
“去做交给你一定会办砸的事情。”
“哦……”
杭毓走了,原辞收回了藏在她后颈的萤火虫。
杭毓想要试探原辞,原辞便趁机将萤火虫放在了她身上。这本是一只被猫扑住的小虫子,原辞养了之后,受仙家精魂滋养,也生出些许灵气。原辞将传音术搭在萤火虫这,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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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的声音都能听到。
杭毓打算去哪?原辞打算传信给冷月,让她安排人跟踪杭毓。但略微沉思,还是罢了。杭毓这等人物,想要跟上去,除非冷月亲自出手,否则只会暴露行踪。冷月自从得了那把影弓,愈发像鬼界之人了。原辞不想让她再接触和鬼界有关的事情。
这该如何是好?
原辞将占卜结果交给姬煦后,在回司命宫的路上,一直在想如何获取消息。他在司命宫十三年,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清修,与人界诸事关联不深。再往前,他说到底也只是学士府里的一个孩子。连至交好友筹谋了一场谋权篡位都未曾察觉。
甚至于,西胤有扫六合之心,原辞也是在一切已成定局时才明白。
原辞想了很久,直到右臂伤口开始疼痛——出门前他麻痹了右手的知觉,伤口再痛,他都不会有所感知。
“伤口很疼?”宿淮在原辞的住处等他回宫。一见原辞,便紧皱起了眉。“过来,我替你疗伤。”
“二师兄……”原辞笑意深深,将背在身后的左手先伸了出来。
宿淮一低头,见一只脏兮兮的折耳小狗被牵了出来,“……大师兄真是太纵容你。”
原辞弯腰拍拍小狗屁股,让它走过去宿淮那。小狗只有两条前蹄能动,后腿完全拖在地上。“人界太冷了,不带回来的话,它活不过冬天。”原辞说。
“不要再带外面的东西进来了。”宿淮严厉道。原辞过于仁慈,每一次出门都会带回几只野禽。好端端的梅林鹤舍,如今挤满了鸡、鸭、鹅、猫、乌龟、兔子甚至是胖猪。仙鹤立身其中,竟学起了野鸭下河凫水。
“不会再带了。”原辞乖顺答应。
“神光璀璨,普照万古。”宿淮的眉头没松开过,但还是将指尖搭在小狗颤抖的背脊上,施咒为它疗伤。宿淮的修为比原辞高,仙气更为纯粹,他释放的疗伤咒比原辞更有效。原辞的胳膊能够恢复自如,也是得益于二师兄。
小狗能够走路后,原辞找了点猫吃的东西给它先垫着,才在蒲团上坐下,解开袖袍。
宿淮检查了原辞的伤势,道:“你有仙根,身体也与凡人不同,恢复得很快。”
“所以今晚便不麻烦师兄了。”原辞想将衣服穿上,但被宿淮制止了。
“不过是一点仙气。”宿淮冷道,再次使出了疗伤咒。
原辞不再推脱,垂下眼睛,轻声道:“多谢师兄。”
“好好练功,早日升仙。”宿淮冷冷的,将原辞的衣服提了回去,随即起身。
原辞和小狗站在门前,作揖恭送宿淮离开。
宿淮讨厌喧闹,从原辞满院子野禽里走过,一路没点好脸色。一只乌龟躺在青石板上晒月光,差点被宿淮踩上一脚。
“哎呀,这可是原辞十八岁就养着的龟龟。”夜雾里浮现出晏林深的虚影,他弹出一指,将乌龟从宿淮脚下踢走了。乌龟壳打着旋,掉进了小池塘里。
宿淮皮笑肉不笑的,“凡是活物,不得宫主应允,不可入宫。若非你默许,原辞哪里带得进这些东西。”
晏林深的虚影跟着宿淮飘,可怜道:“师弟这么大个半仙,连养点灵宠的权利都没有?师父要是知道了,岂不是要怪我欺负师弟?”
宿淮忍不了晏林深一点,并指将他的虚影打散了。“若是师父在,早已点通原辞,送他成仙了。”
“师父不在,还有师兄我呀。”晏林深笑眯眯的虚影又冒出来了。
从小到大,晏林深都很欠揍。于是宿淮在指尖加了仙咒,不仅将晏林深的虚影打散,还将本尊打得闷哼出声。
5. 姬恒
“宫主身体不适?”杭毓侧过头,关心道。
晏林深拍了拍胸口,安抚好自己似的,“没事,和家里的小孩闹别扭。”
杭毓不知详情,但猜是晏林深一心二用,分了神回司命宫里。至于为何如此,那便不是杭毓能问的了。她点点头,不再多问,亦步亦趋带着晏林深往行宫深处去。
偌大的皇帝行宫里,却没多少人,地龙、火炉也没烧起。晏林深打了个喷嚏,道:“姬恒的胳膊不是冻伤吗?他不待在帝宫里,反倒往这微茫山跑?不冷死个人?”
“陛下意志坚韧,并不畏惧严寒。”
晏林深吊起眉梢,好笑道:“那你深更半夜请我出门做什么?难不成我真就是司命宫的散仙一个?”他定住步子,作势要折回去了。
杭毓连忙拦住,“深夜叨唠,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宫主海涵。”
晏林深脚步微旋,又沿着连廊往行宫深处走,导致杭毓得快步小跑着追他。仿佛溜小狗。“我可不是正经医仙,你们不说症状,我给姬恒治废了,可别抄我九族啊。”
“不敢。”杭毓道,心下腹诽说,抄您九族不是抄到皇帝陛下身上去了吗。“陛下的胳膊也是老毛病了,只是今年复发得厉害,严重时甚至不能自理。”
晏林深好像听了好笑的事情。他想起前几日帝宫宴请四方豪族,乘机再次威逼利诱把豪族们刮了一层皮。这种强掠之事,姬恒最爱干,可他这次都没出现,全是杭毓先礼后兵“杯酒释兵权”。
难道那晚上,鬼王仪仗现世,真在星宿台大动干戈了?早知去瞧瞧热闹了。
晏林深玩味道:“前几天我不是让小医仙来过吗?治不好?姬恒不会是要死了吧?”
“不至于不至于。”杭毓连连否认,“医仙治得很好。只是下官不放心,斗胆请宫主前来。”
“这么说,姬恒不知道我要来?”
杭毓叹道:“是。”说话间,他们已至大殿前。杭毓请晏林深稍等片刻,她进去通报。
晏林深身为司命宫宫主,地位和人皇也不差什么了,让他在这等,实在是不敬。但晏林深和以前的宫主不同,他没什么架子。杭毓也是知道这点,才敢大晚上去找他。
“去吧。”晏林深抄着袖子,好整以暇。
他环顾这座破败的宫殿,心想姬恒都当皇帝了,也不修修,真是抠搜的皇帝。他并起食指和中指,一道光芒如丝线,延伸进墙角的老鼠洞里,将两只瘦老鼠抓住。他在虚空中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把两只老鼠捆到一起,用风给他们送出几里地,丢微茫山中去了。
片刻后,杭毓从大殿出来,请晏林深进门。
晏林深一动鼻子,嗅到杭毓身上有股血腥味,是肩膀上传来的。大抵是杭毓未经皇帝准许,就带晏林深过来,被罚了。
“啧。”早就知道姬恒严苛,可这也太过死板,果真是冷冰冰的皇帝。晏林深大步进了殿中。
微茫山是西胤皇帝夏天偶尔来避暑的地方,往上数两代,有个皇帝偏爱此处,故而扩建了一番。大殿的规模和帝宫相比,也不遑多让。晏林深站在距离龙位九丈远的地方,说话都得铆足了劲。而且龙位又在十八步台阶之上,晏林深还得高高扬起头。
就这样了,姬恒也没露面。龙位被重重珠帘遮挡,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晏林深记得,龙位上这些陈旧的珠帘源自他爷爷、姬恒曾祖父那会。老头病入膏肓,样貌大变,不肯让世人记住他那颓败的模样,于是便有了这遮遮掩掩的东西。
“姬恒,你不会真死了吧?”晏林深问。
一道低沉的声音穿过珠帘,回应了晏林深。“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轻佻无状。”
晏林深耸肩道:“你倒是越来越会故弄玄虚了。下来吧,叔给你瞧瞧病。”
姬恒拒绝了,“就这样诊。”
晏林深额头突突地跳,“望、闻、问、切,你一个都不让,你以为老子真成仙了?”
“不行就滚。”
“你小子……本宫今晚去地府把你爹揪出来,教教你什么是敬老尊贤。”晏林深怒气冲冲地甩出一根金线穿过珠帘,缠住了姬恒的手腕。他隔着老远,开始把脉。“嗯……气血旺盛,不是虚脉……没有血瘀、没有精伤,不是涩脉……没有阴搏阳别,不是喜脉……诶,你别扯线啊。”
晏林深诊了好一会,把他仅有的那点医术学识都过了一遍,最终道:“不就是受了点冻,杭毓急得跟你要驾崩了似的。医仙治你都绰绰有余,还找本宫出马?不知道司命宫事务繁多,叔肩膀上担子重?家里俩半大孩子,一群幼崽子等着你叔照顾呢……”
“聒噪。”姬恒厉声道。
“脑子有疾。”晏林深骂道,“别乱动,给你渡点本宫至纯至精的仙气,给你祛祛寒。省得本宫一走,你冻死在这,砸我司命宫的招牌。”
修仙之人,修的是气与身。身是修筋骨血脉,气则是摸不着看不见的精气神。修为愈高,气愈纯净。当司命宫里的弟子开始感知到气,那便是触碰到了仙门。仙气难得,人仙的气大多不稳定,易被人鬼身上的浊气冲撞,故而人仙都不喜被触碰。若是成仙了,那又是另一种不爱被碰着了。
但仙者若是愿意将仙气渡给他人,这仙气对于人鬼则是大补之物。晏林深按照医术上的人体经脉给姬恒渡点过去,虽不能药到病除,但也是大有裨益。
晏林深打个响指,给自己变了把椅子,在大殿上堂而皇之地翘腿坐下。金线在半空中微微轻颤,源源不断地将仙气送到姬恒这里。
“叔可是给你渡了不少仙气,有损仙体呢。”晏林深说,“你再给叔送百车油啊米的,不过分吧?”
姬恒冷笑道:“所谓仙者,也不过肉体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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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真是的,说多少次了。司命宫虽是仙界预备役,可我们还没真成仙呢。等成仙了就不吃你的了,行不?”晏林深喋喋不休地说着,金线上忽而传来些许异动,缕缕黑芒从珠帘后钻了出来。晏林深猛然站起,椅子瞬间消散。而他顷刻之间位移到龙位上,一道金光撞上了兵器的森冷寒光。
“退下。”姬恒警告道。
“姬恒!”晏林深隔着帘幕狠狠压住姬恒的长枪,碎珠坠地,哗啦作响,“你敢动众鬼的剑?!鬼王仪仗现世,宣其威严,便是为这不祥之物而来。你还敢留在身边?”
“朕乃人皇,四海八荒听朕号令,鬼王算什么东西。”姬恒张口便是不屑。他振臂将晏林深的手荡开,命令道:“接着治。”
“治、治、治!治你的脑子!”晏林深飞身离开龙位,他转头便走,“鬼气皆是无间地狱里亘古难消的怨念,你执意火中取栗,终将为鬼所覆。”
姬恒是什么人?十六岁借一场宫变杀五位兄弟,十八岁独揽大权逼皇帝退位。而立之年已一统江山,高居万万人之上。他何曾怕过?
“姬林深,你不敢做的事,朕敢。三界之中,六合之外,朕无处不可往。”
***
“疯子。”晏林深甩袖离去。
杭毓一直等在外头,见晏林深出来,着急问道:“宫主——皇帝陛下的身体……”
“治不了,明天就死。”
“什么?宫主、宫主请留步……可是陛下惹恼了宫主?”杭毓快步追着晏林深,“近来陛下为寒气所扰,性情的确严苛了些。颜则出门办事,我与姬煦劝不住陛下。若有冒犯,下官代为致歉,还请宫主宽宏大量……”
晏林深骤然止步,道:“你与你那疯子陛下沆瀣一气,合伙诓骗本宫,叫本宫宽宏大量?”
“宫主此言何意?”
晏林深盯着她,忽而又笑,“你们这君臣可真有意思……”
他话音未落,数点紫光惊现,锐利箭矢自皓月之上,宛若流星瞬间灼烧至前。与此同时,屋檐上浮起一个接一个黑影,他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行宫,仿佛血吸虫顺着血液钻进帝王心肺。
“宫主小心!”杭毓扯下外袍,绸衣在她手中好似化作铁盾,将箭矢尽数阻拦。她的外袍之下,是一身玄色轻甲。“来人!捉拿刺客,保护宫主!”
静寂的行宫内突然走出密集的兵甲,他们宛如一道拔地而起的长城,将行宫团团护住。
而被保护的司命宫宫主早已踏地腾云,轻盈离去。微茫山上今夜金戈铁马,刀剑不休,一如这片土地上长久以来的历史。战争、掠夺、复仇,血的故事从不以统一而结束。随之而生的怨念,滋养着土地下的魑魅魍魉,他们正为人界的烧杀抢掠举杯欢庆。
司命宫从不干涉人界。晏林深恪守仙者自古以来的告诫。
6. 颂璟
帝都开始下薄雪,飘飘摇摇好似天上白云倾倒。阶前积素,翠瓦生寒,遍地皑皑雪白,仅剩原辞那院落里还剩一冬红梅颜色。
修出仙气的弟子都不怕冷了,但大多人还是被小云泽生出的冰冷雾气冻得鼻头发红。于是晏林深大手一挥,将今日的早课全免。小弟子们纷纷抱着暖炉缩在房舍里。
宿淮原本已经罗列好仙书在课堂上等着弟子们,结果只等来了懒懒散散的晏林深。他说恰逢雪来,想必二师弟也有吟诗作赋的兴致,不若乘兴与师兄同游去。
然后宿淮便被晏林深拉扯着到了原辞这里。说是高卷帘栊,听雪赏梅,实则是带小师弟放纵饮酒。
“喏,酯香陈酒,前司命宫宫主亲酿,今司命宫宫主亲煮。”晏林深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架着小巧的竹丝火炉,无烟银骨炭燃得正旺。身侧摆了几坛带着泥的梅花酒——他从院里挖的,师父早年埋的。
原辞接过白瓷温碗,将第一杯酒倒入青玉酒樽里,擦干净杯沿后,再郑重地请二师兄先尝。
二师兄抿了酒,但脸色还是很严肃。因为他们正被满屋子的野禽包围。
原辞怕动物们冷,都放屋里来了。原辞举起软乎乎的橘猫给二师兄看,“进屋前都洗过爪子,干净的。”是很干净,但是橘猫一离原辞,又滚进了宿淮覆满地毯的长发里。
“哎……小白,过来……”原辞正要抱走,宿淮黑着脸先把猫抓到了怀里。他夹起一块佐酒的鱼干喂进小白嘴里,说:“都是……”
“都是大师兄纵容的——”晏林深拖长了音调替宿淮说完。他笑眯眯地轻挥衣袖,在地上一排的小铜碗里挨个撒了鱼干或是草料。小狗立冬一瘸一拐羞怯地跑过去,摇着尾巴吃早饭。公鸡朝闻道也点着脑袋吃,还有乌龟南山也伸出了脑袋……屋子里热闹非凡。
原辞偷偷将被向天歌吃掉一角的仙书藏了起来,免得宿淮把向天歌烤了。他折回身,给大师兄倒上第二杯酒。
晏林深轻嗅暗香浮动的美酒,说:“师父虽然不干正事,但酿酒还是有一手。”
宿淮道:“议论师长,大不敬。”
“真是刻板。”晏林深说着,架好下一炉酒,便斜倚到成堆的书卷上。不像宿淮,端坐得一板一眼。“宿淮这么多年都没变过啊,好似数十年如一日。将来登仙到天上,也不会寂寞吧?”
“你到仙界去,天庭休想清净一日。”宿淮冰着脸说。
“你浑身上下都修得仙气萦绕了,肯定比我早登仙界。没有师兄的日子,可不要太想我。”晏林深伸长了胳膊,隔着原辞还要去转宿淮的发丝,硬要讨嫌。宿淮把小白丢过去,小白心领神会,给了晏林深一爪子。
原辞就坐那偷笑。
“好啊,小师弟在看师兄的笑话。”晏林深抽出一卷书,轻拍原辞的额头,道,“初见小师弟那会,还是个小宿淮,青竹一样端在一群老头里,恭恭敬敬的,眼神都不敢乱动。”
“仙家气象庄严,原辞不敢轻率行事。”原辞一本正经道。
然后连宿淮都笑了。
“别忘了你见面第一晚,就偷摸进她老人家的房里,想偷她的仙器。”晏林深追忆道,“哎,我住她对门呢,听她房里有动静,还以为是哪个旧情人追来了。我秉持对师长的尊敬,正要闭耳不听,却见她一脚把你直踹进我房里。吓死师兄了。”
被提及那会的事情,原辞有些窘迫,端起酒杯,以袖遮住了泛红的脸。
不怪宿淮总想揍晏林深,晏林深越是看人窘迫,越要调侃。他道:“我说哪里来的小孩?不会被师父打坏了吧?我赶紧把你扶起想看看伤势,揭开面罩一看,嚯,不是大学士家的小孙子吗?”
晏林深边说,还边要用书卷挑起原辞的素白宽袖,模仿那时的情形。
原辞道:“大师兄不安好心,分明是故意揭了我的面罩。”然后所有人都知道大学士府里那位君子端方的小公子胆大妄为,夜闯仙者寝居。
晏林深笑道:“列仙在上,大师兄可是好人呐。你知道的,师父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见你如此清秀,不仅不追究,反倒拉着你的手,循循善诱问你夜间来访,所为何事。”他歪头和宿淮对视,笑得张狂,“二师弟,你知道原辞怎么说吗?”
宿淮押着酒杯,道:“你说一万遍了。”
“但是真叫人忍俊不禁,不是吗?”晏林深前仰后合,“二师弟害羞极了。他说,他同时喜欢两个姑娘,觉得自己很是不忠,故想用师父的仙器看看,谁是他的命定之人……”
“大师兄……”原辞红透了耳根,“大师兄……你的酒烧干了。”
“哈哈哈?啊?”白瓷碗都要烧出色了,晏林深跳起,挥着衣袖驱开烟雾,却不慎失手将炉子倾翻。立冬和小白高兴地凑过去嗅,向天歌带着仙鹤、鸡鸭也来了。连天蓬都跑来拱火。
原辞也记仇,不帮大师兄,慢悠悠地给二师兄斟酒。
宿淮喝得不多,浅浅饮着,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师弟。而原辞望着轻晃的液面,苦笑不已。
***
十四岁的原辞被告知自己有了未婚妻子时,无数种记忆与遐想在眼前如走马灯般闪过。可祖父说对方是申丞相家的长孙女。
原辞知道那个姑娘,在学宫里,她写得一手漂亮的隶书,待人处事温婉大方,令人不由心生好感。但她不是原辞遐想中的人,不是任何一个。
也就是那时,原辞意识到自己如书中所写“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于是他私自前往丞相府中,退掉了与丞相孙女的婚事。
被退婚是件很丢面子的事情,原辞不想伤害丞相家里那位温柔贤淑的姐姐,但他亦无法违背本心。他在赵栩的帮忙下,强行与丞相大人商定了解除婚约。对外,原辞说是他做得不好,配不上丞相孙女,是他被退了婚。
那时他是都城有名的翩翩少年郎,虽有些让人莫名的“癖好”,但依然是家家都想争抢的好女婿。被退婚的事情出来,人人都猜究竟是何事让这位少爷被退婚?毕竟丞相大人也是大贤相,不会无故羞辱人。这件事在北稷都城引起很大波澜,前宅后院总有人议论纷纷。原辞是有隐疾?还是私下行为不端?
原辞不太在意别人如何议论他。但是他想向她解释,不要信外头的流言蜚语。或者说向她们解释。
原辞紧紧握着手中的书卷,游移许久都不知如何开口。直到赵颂璟跟小白、向天歌在草坪上玩累了,指着“拚”问他怎么读,原辞才发觉自己将书拿反了。
他说:“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拚’和‘拼却’的‘拼’是一个读法,在这里的意思是这份情意将拼却一切,变成长长的游丝,缠住清晨的红色云彩,留住朝露一样易逝的美……”
他给赵颂璟念出全诗,“青梅煮酒斗时新。天气欲残春。东城南陌花下,逢著意中人。回绣袂,展香茵。叙情亲。此情拚作,千尺游丝,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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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朝云。”
赵颂璟的脑袋搭在小白毛茸茸的背上,小白趴在原辞的膝盖上。她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两个相互……认识的人在春天群花里遇见了,他们坐在草地上,述说他们的……”
原辞解释不清了。
好在赵颂璟并不追问,她记不住太繁复的东西,她只说:“是像我们这样坐在青草上吗?”
“是的。”原辞肯定道。
赵颂璟便咧嘴笑了,露出她那缺了一小块的门牙。赵颂璟长着一口很工整的牙齿,但是门牙被磕掉了半颗,说话总是漏风。因此赵颂璟有段时间很不爱说话,即使现在,她也只在原辞面前笑。
赵颂璟拉着原辞的手笑了一会,又跑去追立冬了。立冬是一条只剩下三条腿的巴掌大的小狗,但是特别好动,常常一不留神,就跑没了影。赵颂璟把立冬抱到肩头上,远远向原辞挥手,她说树上有两只麻雀在吵架。
原辞抱着书大步向她跑去,耳畔拂过初夏的风,一切都像是漫长美好的午后梦境。他想,颂璟知道丞相孙女的事情吗?我该如何向她解释?他朦胧的情愫涌在唇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在赵颂璟身边站定,他和她一起仰望头顶盛开的白色玉兰花,两只麻雀藏在花中,吵闹着互琢对方的翅膀。原辞认出这是去年冬天,他和赵颂璟从雪里挖出的小麻雀。经过一个冬天,小麻雀已经羽翼丰满了。
赵颂璟没有认出这是两位老朋友,她忘性总是很大。她记不住昨天念过的书、前日见过的人、以前发生过的事。但是原辞从不戳破。假如赵颂璟忘记了,他就会像发生一件新事一样,重新告诉她。无论多少次,原辞都不厌其烦。只要赵颂璟不忘记他就行。
原辞决定先不谈及外面的事情了,他怕吓到赵颂璟。可是对另一个人呢?原辞将手里的书越握越重。那个人懂的东西特别多,她能和原辞就任何一本书、一件古物引经据典、辩论不休。万一她听到外面的流言,误会了怎么办?或许他应该在晏几道的这册书里,留下押上火漆的信件,向她郑重解释。
原辞很苦恼。他紧接着又想到,他好像同时心仪颂璟和那个不知名的姑娘,但他不能同时向她们定亲。虽然都城里的大人多数是三妻四妾,皇上甚至有数不清的妃子。但是原辞一想到赵颂璟或者另一位要委曲求全,他都坐立难安。
更苦恼的是,原辞根本不知道,颂璟和另一位的心意。或许他想了那么多,但到头来只是他一个人的单相思,就像他二哥对三公主一样。
原辞发现书里写的情窦初开,不是好事情。
在他愣神的时候,一颗花骨朵从摇晃的枝头坠落,藏进了原辞的头发里。赵颂璟抓着原辞的胳膊,用力踮脚去摘那颗花骨朵,因为立冬在她肩上,她站不大稳。在抓到花骨朵的时候,赵颂璟的唇轻轻擦过了原辞的侧脸。
原辞嗅到了青梅的酸涩。那是五公主和四公主给赵颂璟的,她们骗她说很甜很甜。赵颂璟就包进手帕里留了很久,在今日出宫的时候和原辞一起吃。
原辞不知前因,不想让赵颂璟失望,就说是很甜的。赵颂璟以为是自己味蕾的问题,也说很甜。直到他们都忍不住皱起了脸,才发现这青梅好酸。然后他们都在柔软的草地上笑出了声。
赵颂璟什么都不懂,可是由她牵引的春风如野火般燎过少年的心,玉兰花疏疏摇落,红豆破土而出。眨眼间,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7. 冷月
风雪刮了一整天,愈刮愈浓。飞檐上积起一层厚厚的雪时,百架马车停在了司命宫门前。杭毓带来香油、白米、牛羊肉,只为请晏林深出宫。
原辞与宿淮并肩立在凭阑处,他问:“二师兄要去见见吗?杭毓很惦念师兄。”
宿淮淡然拒绝了,“那孩子选了一条艰难的路途,贪嗔生死已叫人疲于奔波,何必再记挂我这等化外之末。”
“我以为师兄愿意见见杭毓。”原辞抱歉道,“那日在星宿台,向杭毓发出了一个小邀请,倘若杭毓来了,还请师兄……”
宿淮责备地瞥了他一眼,原辞便笑。他知道二师兄会替他圆谎。
“二师兄想知道杭毓在和大师兄说什么吗?”原辞得寸进尺,而宿淮默然不语。
原辞从宿淮手里将小白接过,“失手”让小白跑了出去。小白在撞到一个弟子的腿后,又跳上另一个弟子的后背,最后坎坎坷坷地放蹄一跃,抓到了屋檐灯笼下的流苏。
原辞招招手,让小白回来,藏在小白脖子里的萤火虫扑扇着翅膀,从门缝钻进了屋内。
原辞指尖轻捏,将虚空中无形的气挪给宿淮,两人同时聆听到了声音。好巧不巧,晏林深正好说到两位师弟。
“宿淮的修为比本宫精纯,原辞的品性比本宫仁义,何不请他们前去?”晏林深一改往常慵懒的语气,根本没等杭毓回答,便接着道,“因为他们来自东丘和北稷。你和你那疯子陛下畏惧被报复。你们也知自己干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千千万冤魂在地府盼着你们堕入炼狱。你们怎敢再去碰鬼界的东西……”
“宫主误会了。”杭毓道,“陛下的右臂在十年前为厉鬼所伤,故而伤口中残留鬼气。”
“哼,真是一个敢编,一个尽信。”晏林深冷嘲热讽道。
宿淮眉骨间压起水纹,他与原辞沉默相视,两人对于晏林深在说什么,不言自明。但杭毓不信,或者说她只信姬恒。
晏林深戳破了这一点。
“那又如何?”杭毓断然道,“人界位处仙鬼交界之处,宛若一艘四面漏空的巨船。若无皇帝陛下,这艘船连航向都寻不见。大浪奔涌,荒舟不堪一击。”
“司命宫这可不是给你歌功颂德的功劳殿。”晏林深震开门,意思让杭毓滚。
“王爷——陛下也是您的至亲侄儿。”
“本宫奉劝他将鬼界的东西还回去。否则微茫山下尽这场雪,便是鬼界卷土重来之时。”晏林深言尽于此。
杭毓走出殿门,她远远看见了宿淮,但并未停留,只躬身行礼后,便匆匆离去。
晏林深也隔着鹅毛大雪瞥见了杵在远处的俩师弟,他摆手让他俩过去,“叫厨子来,师兄请客。”
杭毓带来的百车粮食,被晏林深无赖强扣了。
“上回诓本宫过去,可耗费了本宫不少仙气。”晏林深叫厨子杀鸡宰羊,给小弟子们加餐。
十三年前,原辞来那会,司命宫还是庄严肃穆的景象。等他们仨的师父晏岫当了宫主,宫规便渐渐宽松了。再到晏林深做宫主,那就是将宫规踩地上玩。以前宫内宴会座次有序,现在天地间大雪纷飞,司命宫殿内人人席地而坐。
晏林深盘腿在地毯上,左手勾着同样闲坐的原辞,右肩靠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宿淮,说要从师弟们身上吸回些仙气。鲜美的牛肉烹饪成熟,刚入宫的两个小弟子抬着第一刀肉给三位上卿。
原辞谢了小弟子们,从袖兜里掏出两瓶糖丸给他们。那是原辞闭关时随手炼化的秋花,没多大用处,只是好吃。
“这几年招的弟子越来越多了。”原辞说,“大师兄慈悲为怀。”
晏林深耸肩道:“我哪管这事,都是司命宫冷漠孤高宿淮上卿做的主。”
宿淮是孤儿,连他自己都记不清父母兄弟是谁,只知自己来自东丘。他也不爱与人来往,一双柳叶眼总是冷冷地瞧着人。司命宫的人常说宿淮与人界关系最浅,或许最早登仙,脱离肉体凡胎的束缚。
原辞仰头看向宿淮,后者冷着脸撕下一块鲜肉给前蹄搭在他膝头的立冬,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原辞笑笑,低声说多谢二师兄,仿佛是替立冬道谢。
三个上卿都是半仙的身体,已经不太需要吃人界的东西了。三人没吃多少便搁了筷,只看着殿里的小弟子们狼吞虎咽。
宿淮座下的徒弟甘露负责照顾新入门弟子的起居,他原本还想教教小弟子们仙家用餐的礼仪,但一直没找着机会。这会捂着脸根本没眼看。他对原辞小声道:“师叔,我师父豆腐心,招的大半弟子都是穷小孩,他们连字都不识嘞。这一届弟子恐怕难有仙缘。”
原辞也躲着两位师兄,说悄声话,“能走到司命宫,已是有仙缘,来日说不准呢。杭毓师姑也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可她是我们那一年里最为出色的弟子。”
“可是杭毓师姑离宫了呢。”甘露不解道,“追随人皇虽则位高权重,但寿数有终,病灾亦难免。师姑怎会做此糊涂事?”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或许有些事,比成仙更要紧呢?”原辞笑意深深,目光柔和地看着满殿弟子。
***
晚间时分,晏林深把师父的酒都喝掉,心满意足睡觉去了。宿淮带着高阶弟子去藏书阁修习仙咒,小弟子跟着甘露去认字读书。至于原辞,则要照看他的鸡鸭鹅猫狗……
他把师兄们都没怎么动筷的吃食打包拎走,慢慢走回了梅林小院。这间宅子原本是师父住的地方,原辞来了之后,一直跟在师父身边。后来师父失踪,便只剩原辞与满院野禽。
原辞自小爱和飞禽走兽打交道,看见无家可归的,都带回来养。有时看一株花草可怜,也会移植回来。在师父的宅子里住了十三年,把这僻静小宅弄成了大杂院。
立冬的腿尚未痊愈,原辞指尖挥舞,用他的衣物在火炉边搭了个窝,让立冬趴进去睡觉。小白吃饭时候掉进了冷汤里,一身脏兮兮,原辞要帮它洗澡,施咒烘干。还有萤火虫轻罗,今日偷听大师兄聊天辛苦了,原辞得给它补点仙气,不然冬天太冷,轻罗会一睡难醒……
等原辞安顿好宅里的生灵,已是深夜。他从小灶上拎起餐食,身披黑袍,悄无声息离开了司命宫。
***
“你们受伤了?”原辞将一条手帕覆在冷月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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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指尖搭过去。
但冷月一声不吭抽走了手。她摘下面罩,默默吃着原辞带来的佳肴。
原辞眨了眨眼,转向围在墙角,大口吃肉的几个人,“过来我瞧瞧。”
那几人面部都和冷月一样,有不同程度的烙印疤痕。他们看了看冷月,摇头道:“原辞,我们治过了,不用再给我们仙气。”
冷月带出的人都太倔,原辞强求不了,他便从袖子里一瓶瓶往外掏药丸。“我闭关时顺手炼了些疗伤药,瓶身上已注明用处,你们拿去,给其他人也分些。”
他又从虚空中点了点,几麻袋谷物出现在桌前,“司命宫种的,你们带回去吧。我再想办法弄些东西。”
冷月抿着嘴,似想拒绝。但她察觉墙角几个人的目光,便罢了。“谢谢。”
原辞又问:“天寒地冻,你们如今住在哪?”
“三个月前,我们分散了。”墙角那个左眼撕裂的男人说,“龙骧军袭击了营地,我们死伤过半,剩下的妇孺跟着东丘人去了海上。”
“海上应当是暖和的。”另一个下巴缺了半边的男人说。他的妻子带着父母和两个孩子去了那边。
可是姬恒刚刚东征凯旋,他们围剿了东丘在海上的遗民。原辞没有作声,他看向冷月,只见眸中哀伤弥漫,仿佛人界终年不尽的烽烟。
冷月问:“听闻皓月高悬时,司命宫能够照见众生命盘。你看见过吗?承袭天命之人,当真是那个冷酷暴戾的皇帝?”
原辞轻叹道:“既是天命,即为不可说。”
“我知道了。”冷月站起身,在桌面摊开一卷地图,“三天前,我们袭击了微茫山行宫,姬恒在这里。我其中一支箭矢穿透了他的胸口。”她恨道,“可惜不够精准。”
原辞心下一动,他不曾想到冷月靠着那把影弓竟能够接近姬恒。他抬眼去看冷月的脖子,她横眉瞪他,将衣领裹紧了。原辞只看见枝桠似的一小段黑线从她的锁骨蔓延出来。
原辞再次掏出一瓶药丸,推了过去。冷月收了东西,但并不领情。她继续道:“我撤走时,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寒意。”
“在哪?”
冷月指着行宫中央大殿,“在地下。冰寒像从骨头里偷袭进来,如果不是影弓,我难以抵抗。”
也就是说,姬恒很可能将那具千年冰棺藏在那。
“我去看看。”原辞道。
“姬恒还在那里,他此时的防卫,必然有增无减。你要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可能,以身犯险吗?”冷月道。
“这一次的可能性,比十年来的任何一次都更可靠。”原辞决然道。
十年来,原辞踏遍人界,借月问过仙者,甚至秘密访过众鬼。他根本不是在大海捞针,而是将海水一滴滴排尽。他已经寻觅太久。
冷月将冰棺的消息压了半旬才告知原辞,无非是她也认为那具冰馆很可能指向他要找的人。加上鬼王现世,种种迹象都不断放大了那一抹微小的可能。
原辞对冷月的隐瞒有些恼,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冷月为何犹豫。
无非是因为赵颂璟的身体一半属于鬼。
8. 赵栩
赵颂璟的母妃是一只鬼。这是人人知晓,但无人敢议论的一件事。
赵栩漫不经心将这件事说出时,原辞微微有些诧异。他抬起头,直视赵栩说:“所以呢?”
赵栩被少年明亮的眼睛瞧着,倒是先忍不住笑了,“糖葫芦要多买一串、夫子的作业要多写一章、还有莲花灯、孔明锁、五丝扣统统都要多一份。原辞,你的喜欢可真是明目张胆。”
原辞这会知道躲避目光了,他磕碰道:“这、这是同窗情谊……”
“我也与你是同窗。昨夜要你帮我将论卷写了,怎的义正言辞起来呢?”
“你、你早说。”原辞翻出一卷答纸,递给赵栩。
赵栩趴在桌上笑,“冷月说你呆头呆脑,你还真是。我都头悬梁锥刺股写完了,你给我有何用。”
“还有皇上的考题,你没写。”原辞说。
赵栩抓着头,才想起这回事。皇帝赵儒意前些日子心血来潮到学宫,视察一番后,给这些“北稷栋梁”留了一道《何为“有匪君子,会弁如星”》的论题。那会赵栩称病没来,也就忘了做。
赵栩瞧着原辞那一笔一画端正俊朗的字迹,嘟囔道:“这长夜漫漫,可容不得皎皎君子啊。”
“什么?”原辞在答第三份,没听清。
“我说,咱们的皇帝陛下,委实不是君子啊。”赵栩说得超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后来原辞想起那天,才意识到,那间聚集王公子弟的学宫也是一个小朝廷,而赵栩,是未登龙椅的皇帝。
但那会原辞习惯了赵栩放荡不羁的样子,只当他是口无遮拦。
“下午逃课吧。”赵栩说,“反正颂璟这几日也不来上课,你在学宫见不着她。”
原辞无奈道:“赵兄,你打趣我可以,但别带着九公主。”
“好、好、好。”赵栩敷衍着,拉起原辞走屋檐离开了学宫。
他带原辞进了皇宫,一路溜达着,进了皇子公主们的居所。北稷皇帝们向来推崇无为而治,国中风气相比其它两国自由、闲散些,规矩也少。但赵儒意想一茬是一茬,近来抓起了公主们的礼仪,找到几个西胤的老嬷嬷,教公主们如何行走、如何待人。
赵栩和原辞潜在屋顶上,看平日咋咋唬唬的公主们头顶一只碗,嘴咬筷子头,哼哧哼哧地来回走。太阳热,公主们晒得大汗淋漓,但碍着皇帝旨意,只能硬撑。
赵栩忍笑道:“也就颂璟敢‘抗旨’了。”
九公主赵颂璟不在公主行列里,她钻进草丛,头枕一只白猫,睡在树荫下。不知睡得多香,嘴巴张开,连缺了角的门牙都露出来了。
原辞无声笑了笑。其实不是赵颂璟敢抗旨,是皇帝不在意她,宫人也就不在意。很多人都忘了赵颂璟也是公主殿下,只当她是宫里一只野猫,给口饭吃,确保皇帝偶尔想起她时,还能找着人。
赵栩和原辞看了一会,就走了。离开前,原辞拜托一个宫女,给赵颂璟盖条薄毯,免得着凉。
“这位姑姑人很好。”原辞见那宫女不仅给赵颂璟盖了毯子,还站在一旁,用袖子给她轻轻扇蚊虫。
赵栩惊讶道:“你不记得她了?”
“嗯?”
“上回她家里的妹妹也要被送进宫,她急得想出去劝阻,但婉贵妃不让。颂璟便领着她来找你,让你去劝她父母别送。你还给她带了几回家书。”
原辞想起来了。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不过一件小事,别说赵颂璟忘记,原辞也不大记得。没想到那位姑姑一直记得。
“所谓善有善报,倘或善恶无报,乾坤必有私。”赵栩悠悠道。他带着原辞瞎转,这宫里打打秋风,那宫里要口茶喝。在皇后宫门口,他们碰见了申丞相的孙女申笙。
原辞因退婚的事对她有些歉疚,倒是申笙举止大方地打了招呼,问他们要不要去藏书苑借新书。申笙自小博览群书,才学在北稷学宫里也是数一数二。原辞许多次在藏书苑遇见过她,但他身边总带着赵颂璟,申笙也就不大靠近。这会打招呼,也不过是客套。
赵栩望着申笙远去时那绰约身姿,笑问原辞有无悔意?
原辞连连摇头让赵栩别取笑他了。
天色欲晚时,赵栩身体一钻,从一座假山换进了另一条小径里。
原辞不知他有何打算,但还是跟在身后晃。赵栩是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上边除了二皇子,其他三个哥哥都挺贤德,互相争来争去。赵栩嘛,不争不抢的样子,就爱到处溜达。他比原辞大五岁,马上行冠礼了。按说在他这个年纪的人,都不爱和原辞这样的孩子玩。但他偏爱逗弄原辞。
原辞的祖父告诫说,赵栩既为皇子,不可避免涉足皇权之争。原家在朝中虽不握实权,但是国中读书人之表率,不少官员都是原家的门生。赵栩接近原辞,必然有所图。
原辞起先是客气地与赵栩保持距离,直到几年前,赵栩帮了赵颂璟。
那时他们才十一岁,赵颂璟突然问原辞,男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原辞引经据典,从力量悬殊说到传统的男女礼仪。赵颂璟很认真地在听,但她摇头说,不是的,是下面有什么不同。
“下面?”
赵颂璟指向原辞下腹。而原辞愣住了。
在北稷,男女之事不算禁忌。在朋友玩笑般的避讳里、同窗隐晦的邀约间,原辞早就知晓某些“非礼行径”。但赵颂璟没有人教,按她的心性,从只言片语里也无法理解大人的事情。
原辞琢磨片刻,问赵颂璟,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赵颂璟爬到石墩上坐着——那会原辞长得比她快,眨眼就比她更高了,赵颂璟想和他平视——“二哥哥说他下面疼,要我给他揉揉。但是我下面不会疼啊,他为什么会疼呢?”
赵颂璟说着,便要掀起裙子示意。原辞连忙制止了她。“然后呢?”
“原辞。你在生气吗?”赵颂璟懵懂地问。
“我没有。”原辞耐心地问,“赵翊欺负你了吗?”
“没有。二哥有一支很漂亮的毛笔,他说,我给他揉揉,他就送给我。”
原辞想起赵颂璟拿给他的黑尖紫毫翡翠管毛笔,他忽然极度厌恶那支笔。“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吧。”
原辞明白了。他将赵颂璟从石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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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抱下来,说他去找赵翊。
“可是二哥被五哥叫走了,今天还没有回娘娘宫里。”赵颂璟说。赵翊跟赵颂璟说话的时候,赵栩突然过来了,他把那支毛笔要给了她,然后拉着赵翊走了。
再过了一天,赵翊才回去——他在皇家猎场骑马时摔断了腰。贵妃哭天喊地,要皇帝做主,但是除了找名医救治,还能做什么呢?毕竟是赵翊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的。若不是五皇子来得及时,二皇子连命都保不住。
这件事有何隐情。赵栩没提过,原辞也没问过。原辞只是告诉赵颂璟,男人和女人下面的确不同,这是每个人的秘密。男人不能看女人的下面,也不能把自己的下面给女人看。女人也不可以给别人看。除非……除非是夫妻,是很相爱的夫妻。
那件事后,赵栩在学宫里邀人出游时,原辞没拒绝。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原辞早慧,文章作得很好,经常帮赵栩做夫子留的作业。除此之外,赵栩没要原辞帮过他任何事情。
“找到了。”赵栩从荒草里钻出,指着不远处的旧宫。此时天光已然落尽,纤细的下弦月挂在树梢间,映照着一山寂静。分明是在皇宫里,这里却冷清至极。只有黑鸦的叫声格外清晰。
“颂璟出生在这里。”赵栩说,“悄无声息降临的。”
颂璟出生的故事,是一段很脏的秘辛。
是赵儒意很脏。赵栩强调。赵儒意说君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他连修身都做不到。他有很多妃子,这还不够。他猎奇,命令修士抓了很多女鬼进宫。他带着八王爷、镇国公、徐尚书甚至是大皇子赵翔等等人,与女鬼交//媾。这座宫殿昼夜回荡着女鬼的惨叫。这里比地狱更像地狱。
有一只女鬼,赵儒意不允许别人碰她。那是一只魅鬼,妖冶、妩媚,令人类畏惧又痴迷。
“很难想象,鬼与人能生出孩子。”赵栩说。赵儒意恶趣地期待着,生出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但实际上是个普通孩子。除了一开始不会哭,其它都像个人类。不过大抵是因为不会哭,憋坏了脑子,似乎不大聪明。
长得也很拧巴。这句话赵栩没说。
后来赵儒意开始害怕这个孩子。因为魅鬼死之前,立下毒誓将这孩子献予鬼王,她所行之处,芳华凋敝,灾厄接踵,死神如影随形。
“九公主从未害过任何人。”原辞反驳道。
“当真没有吗?”赵栩似笑非笑,“颂璟尽管不聪明,却有几分天真可爱。我那喜新厌旧的好父皇也曾人性大发,疼爱过她。可为何,恩宠一夜消失?”
原辞避而不答,只道:“倘若毒咒为真,皇上为何将九公主留在宫内?”
“因为赵儒意首先想到的是,这是个武器。比方说,赵翔的野心愈发膨胀,或许我另外两个哥哥牵制不住他了。不如,让颂璟去试试?”
“这违背人伦!”
“连鬼都能让他们勃//起,你觉得他们会在意人伦?”
“他们休想!”原辞抬起头,好像他才是一只怒鬼。
赵栩好像喜欢看见原辞生气,他玩味着翩翩少年变脸的瞬间。“原辞,你不害怕吗?”
9. 手链
原辞握紧宽袖下的手,道:“福祸无门,惟人自招。我自幼遍览群书,不曾见一卷圣贤书承认厄运无故而至。”
“原辞,哪怕她身上真有厄运,你也会逆天改命对不对?”
“是。”原辞决绝道。
“真是天真无邪呐。”赵栩失笑道,“别生气,我不会让咱们陛下如意的。”
原辞冷静下去,问:“你想要我做什么?”
赵栩又是笑,他总是表现得好像一切都如他所料,尽在掌握。“或许大家都不相信,但我的确是个好人。我并不需要你做什么,我会照顾颂璟。”
赵栩拍拍原辞的肩,好友一般与他勾肩搭背,离开了废宫。出皇宫之前,他们又去看了看赵颂璟。她恰好和小白在吃饭,边吃边看一本小画册。屋里没有其他人,原辞和赵栩便直接进去了。
“原辞、五哥!”赵颂璟看见他们,眼神亮堂堂的。她跑过来,握住了原辞的手。小白跳到了原辞肩膀上。“父皇不让我出去,我好久好久没去上学了。”其实只有两天没去学宫。但因为赵颂璟忘得快,她还以为已经过去很久了。
“明天我带立冬来看你好吗?”
“好啊。向天歌可以带来吗?还有南山……”
“南山可以藏在我的袖子里。但是向天歌太吵了,不可以……朝闻道也不行……”
原辞一面说话,一面尝了一口赵颂璟吃的饭菜——没馊。有些宫女会欺负赵颂璟,克扣掉公主的份例,给她送前夜剩下的吃食。赵颂璟一度以为饭菜就是这么难吃。直到去了学宫,和同窗一起吃饭,才知道饭菜可以大口吃,而且吃后不会肚子疼。
赵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原辞便落座,陪着赵颂璟吃饭。
“这是我给你那本书吗?”原辞拿起那本画册,有几页掉到了桌子底下。
赵颂璟马上弯腰去捡,说:“我会粘回去的。”
“没关系,是哪个姐姐,还是妹妹撕的?”原辞抚着她的后脑勺,问道。
“是我不小心扯坏了。”
分明是被人故意撕坏了。但赵颂璟不想惹冲突,原辞也就没戳穿。“看懂多少了?”
“一点点。”
是本描述北稷、西胤与东丘人文地貌的小画册,以图为主,赵颂璟比较记得住。
原辞翻着书,随口问:“西胤的都城是?”
“嗯……建晔?”
“没错。东丘呢?”
“凤凰……不对,凤央。”
“凤央左下角是哪里?”
“亳邑,那里有很多蓝色的鸟!”
“正确。右下角是哪里?”
“燕周!”
“不对哦。”
赵颂璟一只手揉着小白的耳朵,把毛揉出来了也没想起。“好难……我不知道。”
“那里也是蓝色的。”原辞提醒说。
赵颂璟眼睛一亮,“是大海!”
“对了。”原辞夸赞道。他掏出一串手链想奖给赵颂璟,却不小心勾带出了另外一条。
“都是给我的吗?”赵颂璟记得她某一天跟原辞去街上玩,有一个姑娘手腕上带着白玉珠串,很漂亮。赵颂璟悄声问她是哪里买的呢。那人说这是西胤盛产的白玉。
西胤实在是个遥远的地方,赵颂璟去不了。原辞听到了,便说他来买。
那个姑娘是冷月,他们一起玩过好多次了。赵颂璟老记不住人名。手链是赵栩从西胤带回,送给冷月的。原辞前些日子托行商的朋友买了。一条粉色海螺珠搭着白玉小兔。一条白玉珠子串着翡翠竹节。
原辞将两条手链放在书上,说:“都是给颂璟的。”
赵颂璟很高兴,戴上手腕,又下意识往衣袖里藏。她怕被别的公主看见,要抢走。原辞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心口仿佛被潮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他以前猜到赵颂璟被人欺负时,也会觉得胸口一阵阵疼痛。他还以为这是因为赵颂璟是他的好友。
现在他才明白,岂止是好友。他期待的远不止如此。
他和赵颂璟认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都记不清他们相识于何时,是源于原辞捡到小白,赵颂璟从狗洞里钻出来,说“那是她的朋友”吗?还是原辞对草木说话的时候,赵颂璟走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呀?我可以听吗?
他只觉赵颂璟无比自然地在他的生命里,就像破晓伴随着晨雾、夕阳伴随着长庚星。原辞希望赵颂璟一直在他身边问东问西,即使他回答之后,赵颂璟转头便忘了。他想看着赵颂璟在他身边长大,或许以后她会长开,变成很漂亮的姑娘,或许不会,因为她已经足够吸引人。赵颂璟白发苍苍的时候,也将很可爱吧?她的身体里,装着一颗充满好奇和明朗的心。
原辞待在赵颂璟这里,陪她睡着才悄悄离开。原本他想,等宫女来服侍她入睡,他就走,可是没有一个人来。甚至宫里的守卫都不大经过这里。
赵颂璟的居所,就像那座废弃的旧宫。
原辞几年前就发现这一点了,他想办法找了几个得力的嬷嬷和宫女到这里来。他每个月都会给她们送一点银子。没想到她们并未照顾好赵颂璟。赵颂璟也不说。
赵颂璟对无人照看她的状况已经习以为常。她吃过饭,将碗筷在门口的池子里洗干净,放在门外,明天早饭时候,嬷嬷会来收走。然后自己打一桶冷水进屋,洗好澡,和小白钻进被褥里。她让原辞闻她的被子,“今天有个姑姑,给我扇风,还教我晒被子。晒完就是干的,像太阳一样。”
她睡觉也没有摘下两串手链,一直在转珠子玩。高兴时又说一句,“原辞、原辞,谢谢你。”
原辞隔着帘帐,对她笑,“过几日我们再去街上玩好吗?你喜欢什么,我们就买什么。”
他离开的时候,打算找人把今天那个好心的宫女安排到赵颂璟这里来,但潜行出门时,便见那个姑姑已经提灯守候在赵颂璟的小宅门口。
原辞心下一动,猜是赵栩调来的。赵栩常常什么也不说,就把事情做了。似乎如他所说,他是个好人。但原辞写那几篇文章,可不足以抵过赵栩的好。原辞有些摸不清,赵栩究竟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他思索着,从赵颂璟这边走去了皇家藏书苑。这是前前位喜好读书的皇上所建,当今的皇上赵儒意下旨要“教化天下”,将藏书苑向王公子弟昼夜开放。有些好学的子弟甚至会通宵达旦在藏书苑里温书。原辞有时也会。他从这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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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会觉得奇怪。
路过藏书苑时,原辞犹豫片刻,调转脚步进了里头。昨天他将一卷记载仙界传说的古籍放在了第三十二间书库的第八个书架从下往上数第四层第三格,今天那卷古籍还在里头。但是打开,有了新的批注。
“常闻恶人恶鬼行走于天地,却鲜少听得仙人之事。五方仙尊、诸天神将皆是传说,若非司命宫屹立至今,人界早已将‘仙’抛掷脑后。你说,仙者是否离席太久太久?”
人心生一念,天地悉皆知。没有人敢妄议仙者。可对面那人,总是如此胆大妄为。
***
“辞儿,你站住。”大学士原鸿屏退左右,将年方十四的孙儿独自留下。
“祖父。”原辞抱袖侍立,少年清毓的身姿与花影同映,温雅如廊下猗兰,无芒无锋。
原家诗书传世,族中子弟皆是瑶环瑜珥,博采众长。但原鸿尤为疼爱面前这孩子,“辞儿,你已是议亲的年纪。普天之下,无论你钟情谁,祖父都可为你提亲,甚至请旨。唯独九公主,万不可接近。”
见祖父突然如此,原辞跪拜道:“祖父,孙儿对九公主并未有非分之想。”
“今日在殿门外,你以为只有老夫察觉你对九公主与众不同?”
“孙儿……”话至唇间,却又不知如何辩解。
“倘若你果真对九公主只是同窗情谊,那么,祖父为你向藏书苑那位提亲,如何?”
“祖父?”原辞猛然抬头望向祖父的身影。午后阳光太清澈,穿过玉兰藤落在原鸿素白长袍上,将人影照得稀薄。
藏书苑那位是原辞一个人的秘密,连赵栩都未曾察觉。祖父何为知晓?
大约在十二岁时,原辞发觉他从藏书苑借的书中,总有几句批语与他所思所想不谋而合。他在书中再次批注,没多久,纤巧的簪花小楷又回复了他。
他和那位不知名的姑娘——原辞认为是一个女孩儿——以书为媒,来往交流了近三年。那是个博古通今的姑娘,无论原辞聊什么,她都能接招。原辞写下长文,论仙与鬼与人,三界相生相克。而那位只需几句话,便问到了原辞从未思考过的事情。原辞深深为她所折服。
有时他因某句诗词心神荡漾,仿佛与诗人隔着浩渺时空遥遥对拜。而那位的批注,则让原辞觉得他们在同一处时空,不同地点,共享一段风景,也共享相通的心境。
书中大千世界,一程有一程的风光,一字有一字的霁月。有人与他走在书中古道,他们心有灵犀,漫谈风月。
起初,原辞只当那是位学识渊博的友人,直到有一天,赵颂璟歪着脑袋问他:“这册书写的什么呀?很有意思的故事吗?”
原辞这才发觉,他看着批注,在不自觉微笑。
下一次,友人在论道之外,荡开一笔,说:这几日天气晴好,事事明朗。
原辞从书中抬头,望见阳光落满荷塘,映日荷花别样俏丽。他抚摸着赵颂璟熟睡的脸颊,心想,是啊,天气晴好,事事明朗。
他托人从西胤带手链,要了两串。他不曾见过那位友人,他想象她是青竹一样雅致聪慧的女孩。但是两条手串都被赵颂璟看见了,而原辞不忍让颂璟失望。
10. 梦境
书里说感情应当真挚且忠诚,“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可是原辞有了二心。
祖父替他做了选择,不好吗?困扰原辞的问题引刃而解。但……原辞对九公主放不下“非分之想”。
“祖父,我想……”
或许是阳光太烈,令祖父的身影趋于模糊,仿佛光晕层层叠叠落在眼前。原辞忽然想起,祖父早已离世了。
***
“祖父!”
原辞的额头磕到了棋盘角,他从睡梦中惊醒。赵颂璟枕在他肚子上,翘起的额发在微风里晃。小白蹲在茶几一角,盯着那蹙额发,老想去抓。
原辞挠了挠小白的脖子,让它到立冬那里去,和小动物们滚在一起。
穿堂风一阵一阵地从卷帘下穿过,带着荷花气息,将书页翻得哗哗响。原辞把外衣往赵颂璟身上拉了拉,想起公主们今天学完礼仪,又能回学宫里了。他带赵颂璟,和赵栩、冷月逃课出来玩。中午太阳大,他们便躲到赵栩宫外的宅子里玩双陆棋。后来原辞困倦,倚着书睡着了。
这会赵栩和冷月不知去了哪。不过原辞对他们时不时的消失早已习惯,赵栩和冷月年纪大些,有时会避开“俩小孩”单独相处一会。有一次,赵颂璟撞见冷月坐在赵栩腿上,脸贴着脸,她问原辞这是什么游戏。原辞说不出来,只是脸红。
然后赵颂璟突然跨到了他腿上。原辞掐着她的腰,不让她乱动。赵颂璟问为什么呢?
原辞一点都答不了。他只是红起脸,尴尬地将手从她腰间抽离,甚至一时不知将手放哪才得体。只有赵颂璟无知无觉,仍旧把手放进他掌心里,沿着他的掌纹画来画去。
赵颂璟不知道,她的身体已经和小时候不一样了,衣衫之下,冒出一点曲线。宛如天上流云被风吹散,留下几笔悠扬的痕迹。一不小心,便让原辞不敢直视。
恰如此时,她背对原辞,侧着身,窈窕身线温柔起伏。
可是赵颂璟的理解力没有跟着身体一起长大,原辞常常担心发生二皇子赵翊那样的事情。
他应该保护赵颂璟。
“原辞……好热。”赵颂璟拂开罩在她身上的衣服,转过身,却不是赵颂璟。
原辞看不清她的容貌,但他知道她是手腕上戴着翡翠竹节的“友人”。原辞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
她轻声开口,声音却是赵颂璟的,欢快的,天真的。“原辞,你为什么不和申笙成婚呢?”
“我心仪的不是申小姐。”
“那你心仪谁呀?是我吗?”依然是赵颂璟的声音。但赵颂璟记不清申笙的名字,与原辞的对话也从没有如此循序。
原辞有些头晕。他是将那位不知名的友人,与赵颂璟重叠在一起吗?
他试探过无数次了。那位友人知道凤央外不只有大海,还有一座岛,是出海的中继点。但东丘人不告诉别国,他们死死把守此地。那位友人也会武艺,而原辞三年前才开始教赵颂璟防身之术。
原辞甚至紧紧盯着赵颂璟,不带她去藏书苑,但他和友人交换的书卷依然准时出现在书架上。
原辞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两个女孩都想要,既不忠诚,亦不君子。
“你愿意和我成婚吗?”原辞仿佛局外人在听自己的声音。
“友人”手腕间的白玉轻撞,翡翠竹节上垂挂的叶片晃个不停,她眼角眉梢夹着玩味的笑意,说:“成婚做什么呀?难道是‘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
“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原辞低声喃喃。他低下头,脸颊蹭了蹭怀中人的耳廓。
“好痒。原辞、原辞,这是五哥的游戏吗?”白雨跳珠般轻快的声音响起,原辞惊觉是赵颂璟懵懂地被他拥在怀里。“兰、兰蕙香是什么意思呢?”
他要如何向心智宛如小白猫的赵颂璟解释年长者的行为?原辞头晕。
**
“……嗯。”原辞脑袋向下磕了一下,方才从浅眠中醒来。九枝灯上烛影摇曳,夜色深沉。
身侧,宿淮闭目端坐莲花台,周身光辉流转。隔着如丝沉香,晏林深抱住小白和立冬,卧在莲花台间正酣眠。
师兄弟三人一同修炼,睡着了两个。
晏林深其实不需要睡眠,用宿淮批评他的话来说,晏林深虽修成了半仙,但心性难改,修仙也是为了放纵。
十五岁修出仙气后,原辞几乎也无需入睡了。他倒是没学晏林深,一直遵规守纪,只是不知怎的,今夜竟没能控制住,甚至做了一个梦中梦。梦中往事交叠,令人难辨虚实。原辞头痛。
他站起身,踱步走出大殿。大雪依旧在下,地面积了一层没过脚踝的雪。获准进入流云殿,在此修习身心者,皆已点化出仙气,能够凌空行走。无人选择从雪中跋涉过来,雪上也就是白皑皑的一片干净,偶有零星梅花花瓣被风吹落,藏进大雪间。
原辞没有调动仙气,只是任由雪水浸入鞋履,沾满衣袖。他漫无目的地在院落里转悠,四周没有灯,月色也不分明,但他在司命宫十三年,几乎熟悉每一条路。他走在大雪纷飞间,只有脚下沙沙响。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大雪,那天学宫里的学生不多,他独自在书廊里看书,窗外飞雪飘扬。远处一团青衣缩在树底,一动不动。原辞还以为是谁丢掉的旧衣,读完半本书,才见那一团抖落一肩的雪色,露出赵颂璟的脸。
她看见原辞,朝他挥手,有点无措地喊:“这里有三个爪子。”
原辞跑过去,将伞遮在赵颂璟头顶,低头,见雪地里真有三只细小的鸟爪。赵颂璟不理解为什么鸟爪会倒埋在雪里,她蹲了半天,没等到那只“奇怪的”动物出来。
原辞等不了一点,他挖开厚厚的一层雪,挖出两只麻雀。
赵颂璟终于理清自己的困惑,顿时又为麻雀担心起来,“冻了很久很久,会不会死掉了?”
按道理是救不回了,但原辞摸到了麻雀微弱的心脏起伏。他丢下手里的书,一只手捧着麻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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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夹着赵颂璟,把他们带回了屋里。
他和赵颂璟花了好些功夫,才给麻雀救活了。赵颂璟裹着原辞的衣服,和麻雀眼盯着眼,人与鸟都对这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与胆怯。
小动物嘛,都是谁对她好,她就对谁信赖。原辞运气好,在赵颂璟开窍之前,近水楼台先得月。
“原辞、原辞……”原辞恍惚听见幼童的声音。回过神,意识到不是赵颂璟,而是一捧新生的梅枝。
“怎么了呢?”原辞柔声问,他的指尖拂过枝头,“哦?雪压得太重了对吗?”他将积雪拂落,梅枝再次挺立时,原辞仿佛听见它说“多谢”。
原辞自小便恍惚听见人、鬼、仙之外的声音。那日从帝宫回来时,便是听见小狗求救,才下马去巷子里查看。小时候,那些声音尤为清晰,原辞知道早春的飞燕在议论南方的雪,知道羊羔以为被屠宰便是与母亲团圆,知道斗牛将奴隶当作人类给的玩具……连土地里的花生计划几时发芽,他都听得见。
“万物有灵”这句话,对他而言,是一件确凿的事情。
有时原辞听见花朵们在聊天,他也会加入,或是听见萤火虫喊他,他会回应。所以北稷传他是读书读傻了的世家少爷,并非空穴来风。
师父晏岫说他这是有仙根,生来便该修仙。但在晏岫为他辩解之前,这“癖好”在北稷人眼里,蛮奇怪的。不过赵颂璟只觉得有意思,她睁着两只大眼睛,满是好奇地看着原辞和草木说话。她猜草木在说什么,但从来猜不准。只把草木惹笑,沙沙晃动起了枝桠。
原家院子里的草木唱歌似得问,“原辞原辞,那个灰扑扑的小姑娘,可是你的心上人?”
原辞懂得什么叫心动之前,总是叫草木们不要瞎打趣。等他开始脸红的时候,草木们就笑作一团,笑得满园春色都嫌它们吵闹。
“原辞、原辞……”
原辞抽离思绪,见是宿淮悬浮在他身侧。“二师兄。”
“原辞,你在想什么?”宿淮皱着眉问。
“我在想,我好像不大听得清万物的声音了。”
“因为你的心不静,修为亦没有精进。”宿淮毫不客气地点破道,“听师父的话,好好修习,早日登仙。那时,你方能真正地福泽万物。”
“师兄,仙者当真在福泽人界吗?”
宿淮对原辞的提问皱起了眉,“春雨、冬雪、夏风、秋阳,皆是仙者布施。”
“这是仙者应尽之责。除此之外,仙者几乎从不回应人界。”
“这不是你该提的问题。等你登仙了,自然就有答案。”
“师父求得答案了吗?”
宿淮仿佛在看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他摇头道:“你亲自去问问师父。”他不再多言,转身回了流云殿里。但大殿里还有另一个胡搅蛮缠的。
晏林深斜卧在莲花台,只手撑着脑袋,“当年为兄和原辞有一样的困惑,师父还说等她登仙了,下两个神谕回答我呢。结果一走了之了。”
11. 颜则
师父晏岫在八年前登仙。那时梅花在夏日盛开,仙鹤引颈高飞,整座司命宫为神光笼罩,等到神光消失,晏岫也踏着祥云消失了。近百年里,真正升入仙界的人少之又少,晏岫能够叩开仙门,所有人都为她高兴。
弟子们在小云泽齐聚,向仙宫送信恭贺晏岫。但晏岫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有仙宫降下神谕,由晏林深接任宫主一职。晏岫与晏林深性情相仿,两人都是闲不住嘴的人,她竟没有给下只言片语,令人困惑不已。
但考虑到仙界本就鲜少与人界来往,晏岫的不回应似乎也说得通。
“听说三千年前,仙界可不是这么冷冰冰的。”晏林深翻了个身,转着小白的尾巴说,“古籍记载,那会司命宫每月还有仙界一日游,宫主带着众弟子上天去玩玩。怎么这会不行了?本宫还没行使过这一职权呢。”古籍记载天上当真有瑶池,池中莲花有生骨还肉之效;蟠桃园里的仙桃日日成熟,永不坠落;还有五方仙尊和蔼可亲,亲自教导诸弟子修仙……
弟子们走的时候,甚至连吃带拿,给人界带下鲜果、粮食等等。
“也不知道师父吃得多好。”晏林深打着哈气说。
宿淮不爱搭理晏林深,早就闭目再次进入修行状态,让晏林深叽叽咕咕跟猫狗说去。
殿外雨雪霏霏,原辞慢慢走了回来。
***
大雪在四五天后下尽,冬日阳光铺满角角落落。弟子们课余时分,穿着司命宫发的冬袄,滚在尚未融化的雪地里玩耍,或打雪球或堆雪人,甚至在仙湖小云泽上玩冰嬉,也没人管。只是在靠近梅林鹤舍时,会被大师兄甘露提醒一句,小师叔正闭关,切勿惊扰师叔。
司命宫修习出仙气的弟子都须承担教职任务,但小师叔原辞上卿是例外。甘露说小师叔进入司命宫未满一年,便修出了仙气。而此前最快的宿淮师父也花了三年时间。
师尊晏岫让原辞不必担任俗务,专心修行。不出意外的话,原辞甚至能够在十年内得道升仙。
尚且不识字的女童扣着手指数了半天,还是没数清楚,只道:“可是师兄你说,小师叔在司命宫很久很久呢。”
“哎……”甘露喟叹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他拍拍女童帽檐上的落花,抱起她从梅林鹤舍门前离开。紧闭的院门圈着野禽的晨昏鸣吠,却听不着一丝人声。
***
“你还是别去了。如果真是她,我会替你带她出来。”事到临头,冷月又想劝阻原辞,“姬恒并不敬仙,万一你被发现了,司命宫也未必能保你。”
原辞摇头拒绝了。他已经更换一身箭袖夜行衣,在隐蔽的洞穴内擦拭着剑身。
鬼王要的东西,从没有要不成的道理。姬恒不给,鬼王必然以血强夺。漫天大雪已经偃旗息鼓,炼狱中的猛鬼即将对微茫山行宫吹响号角。两方开战之时,便是第三方人马出动的时机。
原辞向来是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即便趁手的兵器是剑器,但冷月也很少见他拔剑。此刻他抚摸剑身的模样,却好像他本身也是一把利剑,寒光铮铮,亟待出鞘。
“她比成仙还重要?”冷月问。
“赵栩比性命更重要吗?”
冷月一颗颗转着手腕上的珠玉,道:“你不明白。我本是赵儒意的‘贡品’,是赵栩将我从炼狱里救出,送我去学宫读书。西胤大军攻入都城,也是赵栩把我送走。我本该和他一起死在姬恒的刀下……小时候,我还以为会和他成亲呢……呵。”
“我也一样。”
原辞站起身。他听见了鬼头蚁噬咬岩石的声音。“该出发了。”
黑暗的森林里生出一道道影子,他们早已磨亮了刀枪,誓与姬恒不死不休。
原辞瞥见那些人的神情,向冷月问道:“你没有瞒住东丘海上战役的消息?”
“家破人亡的消息,谁瞒得住?你是仙者,博爱众生,不懂被仇恨日日夜夜折磨的滋味。”
人界礼崩乐坏之时,无数人向司命宫祈祷,但仙者从未给出过回应。许多人都怨仙界,原辞能理解。
“你与姬恒也没有深仇大恨。”潜入夜色中时,冷月又说了一句。
北稷都城被西胤以雷霆之速攻破那日,原辞的祖父恰好带着几个子孙在东丘讲学,因此躲过一劫。前年,祖父在原辞的照看下寿终正寝。在冷月眼里,原辞不属于北稷遗民,他们的行动从不告知原辞。
对此,原辞也都能理解。他不动声色地在冷月身上下了一道保命符,悄声道:“我只是怕你们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冷月对此置若罔闻,倘若没有仇恨,她熬不过这十年。
未经他人苦,原辞无权置喙冷月的选择。他只是沉默地跟随她向微茫山掠去。
九年前,冷月在原辞的帮助下从西胤水牢里脱身后,便一直四处奔走,聚集北稷遗民。他们训练杀手,以刺杀姬恒为目的,想要颠覆这个霸道的政权。
积雪未尽,冷月带来的三十多人,却连半个脚印都没有在地上留下。哪怕路上碰见鬼界的“先行兵”鬼头蚁,他们亦能用药粉悄无声息地将它们驱逐。仙、鬼、人三界,人的力量最为渺小,但千万年传承至今,人类面对仙与鬼,并非束手无策。
姬恒从蛰伏之时培养的龙骧军便是既可纵横人界,也能与鬼交战。他麾下的两大骁将杭毓和姬煦,即便没有一丝仙力,但依然以“斩鬼”闻名。
抵达微茫山行宫时,众鬼的战争尚未开启。夜色中只闻鹧鸪声声。
冷月示意众人就地掩护,她的弓弦紧绷,如同此刻的局势,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原辞将萤火虫轻罗从袖中放出,它扑扇着翅膀,晃晃悠悠从铁甲军的腋下穿过,钻进宫帏缝隙,去寻找它曾经嗅到过的冷冽气息。在它飞出原辞的感知范围之前,轻罗找到了它曾经待过的女将军的后颈。
原辞听见银筷撞碗的清脆声响——杭毓在吃饭。周围应该没有其他人,只听得到她细微的咀嚼声。
在司命宫时,宿淮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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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杭毓一言一行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只要是宿淮教的,她都做得很好。除了故意呛原辞的时候。
原辞往轻罗身上再增了一层仙力,他听见杭毓四周围绕着轻微而有序脚步声,以及军人沉重的呼吸。看来龙骧军对鬼界的袭击早有所料,杭毓已经排布好了一切。
“叮”,瓷碗放在桌面,杭毓似乎用完饭了——不对!她发现轻罗了!
“杭毓!”姬煦突然破门而入,他高大威猛,穿着军靴一脚下去,更是响动不小。“我哥发疯了!”
“住口!”杭毓训斥道。轻罗因此躲开她的手指,钻到了她的头盔下。
姬煦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怒气冲冲的样子,“陛下又去看那只棺材了!你说的没错,棺材里弥漫出来的真是那把鬼剑的气息。你说,陛下是不是疯了!没有那把剑,我们又不是干不过猛鬼。我杀的鬼比人还多!”
“陛下自有考量。”杭毓说,“我们是将,没有资格质疑。”
“你要是毫无质疑,能让我去偷看那只冰棺?”姬煦似乎很着急,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弄出的响动恰好掩盖了杭毓对萤火虫的感知。“我哥就是个死脑筋,自从姬林深不帮他了,他就越来越独断专行。你说颜则有什么事是我不能代办的?我给你们跑腿跑得还少吗?列祖列宗在上,也就颜则能劝一劝我哥,让他别去惦记仙鬼的力量。他都伤成那副样子了,还去碰脏东西……杭毓……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
“‘颜则’,你可曾见过?”森林内,原辞低声问冷月。
冷月用面罩捂住脸,为即将到来的行动做准备,也防止说话时呼出水雾——对此原辞几乎没有烦忧,他用仙术更改了自己的容貌,连开口的温度都能隐匿,仙者仿佛无所不能——冷月沉思道:“见过,是姬恒的病秧子军师。”
“我从未听闻过此人。”
“凤央沦陷时,跟在姬恒马后的有三个银鞍将领。姬煦、杭毓,还有那个军师。此人很少露面,但是很得姬恒信任,许多阴招都是这个人出的。你要小心。”
另一头,姬煦在追问杭毓,颜则出去办何事了?杭毓似乎不耐烦起来,将一只空碗扣到了姬煦脸上。姬煦不仅没生气,反又问杭毓:“你出招的姿势不对劲啊,上回陛下罚你那鞭子,还没痊愈?”
“不用你管。”杭毓没好气道。
“我要不管,你们把自己疼死了都没人知道。”姬煦伸手去扒杭毓的铠甲,杭毓反抗,两人似乎扭打起来。
“嘭”,门又打开了。原辞听见两声冷笑,门随即又关上了。笑的那人隔着门说:“鬼头蚁都在咬城门了,将军们还在红绡帐里论高低。”
此人原辞知道,是姬恒的刺客铜刀。原辞从西胤水牢营救冷月时,与他交过手,功力不低。
“你……”原辞欲提醒冷月,铜刀也在行宫内。但他尚未来得及开口,颂词般密集悠远的声音从地面下扑出,仿佛岩浆冲破群山的镇压。残雪瞬间化尽了,众鬼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
12. 观猎
骷髅踉跄走出鬼门、无头躯体在沼泽中爬行、苍蝇汇聚成的烈火燎上宫墙、夜色照出的影子都是幽灵的幻化……连地府中供奉的的猩红鬼焰也被引出,在宫殿上空蔓延,将微茫行宫圈地为牢。
众鬼进入人间,寻常而言,是为将死人的魂魄带走,并吸食祭奠之物。若无人界,鬼也失去食物。故而地府对鬼有约束,并不教鬼无故残害人类。
鬼魂大规模聚集,光是带出的煞气都足以令万物凋零。原辞隐约听见了微茫山中森林与草地在啜泣。但他此时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在行经时,将脚下的煞气驱逐,他做不了任何事。
原辞的叹息如同水滴入海,涟漪都微不可见。
黑雾笼罩的山峦忽而震动起来,煞气弥散的速度也减缓下去。冷月握紧了影弓,原辞远眺见微茫山行宫被连绵不绝的高耸铁盾层层包围。铁盾上是化不开的冰霜,后头是身着玄甲,头盔上绑红绸的龙骧军将士。
姬恒张扬好功,一改西胤以黑为尊的传统,将朱红定为国色,麾下军队皆披此色。八十万大军所过之处,宛如血潮压境。冷月就曾目睹这股血潮将故乡吞噬。
原辞猜测龙骧军的铁盾也是以千年寒冰制成,来自烈火之地的众鬼畏惧这个——但他们更怕鬼王的怒火。夜空下,六殿阎王卞城王一身白袍翻飞,宛如九天明月。他立于黑蛟之首,号令鬼怪不惜一切攻入微茫山行宫。
形态各异的鬼怪前赴后继,而龙骧军寸土不让。鬼怪爬上铁盾,龙骧军便用浸泡过驱鬼药水的长刃与之搏斗。人会被鬼的尖牙利齿咬断脖子,但鬼也会被人的计策智谋绞散魂魄。
号角高奏,宫墙上出现一道银色身影。血红色挂金大氅昭示着他在军中不寻常的地位。主将上阵,却是半点废话都懒得与阎王讲。
他弓步圆张,仅靠一人便挥臂拉开了巨大的床子弩。那是由三张大弓合并成的弩炮,射程可达数里。床子弩射出成踏橛箭,其力之威猛足以钉入城墙。此时弩炮却盯准了垂立空中的阎王。
阎王与月齐高,人界的东西根本无法近身。他威胁道:“交出‘鬼谏’,鬼王赦免姬恒。”
“我们的人皇可不打算赦免鬼王。”姬煦朗声嗤笑。他绷紧大弓,箭矢顷刻朝天飞跃。那支箭矢无比霸道,所过之路,将黑雾中的鬼魅尽数穿胸折骨,留下黑色轨迹。
人界的东西,终究力有尽时。箭矢尚未达到蛟龙的高度,便开始下落。但人,其力无穷。
阎王忽视了谯楼飞檐上的另一道身影。那人银甲着身,随着箭矢而动,箭矢下落,银光却踏箭高跃。数支更为强劲的箭矢紧追而来,在银光每一次跳跃时,做她的云阶,助她“扶摇直上”。
银光宛若风雷,顷刻之间便带着刀光降至。一记长枪挥出,阎王也要避其锋芒。
***
天空下的打斗在云层中激起一阵阵的响动。跨过重山,百里之外,晏林深怀揣着小白,站在屋檐下观望。他在眼睛上施咒,开启千里眼,能够清楚地看见杭毓的枪尖划过阎王的臂膀。
“身为人类之躯,却能叫阎王后退数步。宿淮,你教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师妹。”
宿淮在屋内批阅弟子们上交的文章,对司命宫之外的事情,毫不感兴趣。“杭毓早已将司命宫的一切归还了。”
“仙气是脱了个干净。武艺可脱不了。”晏林深奚落道,“不用着急替师妹开脱,我又不会多管闲事追究什么。能看见司命宫的人与鬼界一较高下,我只觉心血沸腾呢。倘若原辞没有闭关,他会不会也想加入到这般盛况里?”他抓着小白的爪子问,“会吗?你的主人会忍不住吗?”
“忍不住的人是你。”宿淮说。
“你怎么总是拆穿我?”晏林深不满道,“师兄的心思这么好猜吗?”
宿淮不与他纠缠,淡淡道:“你教出的侄子,连阎王都杀。”
“侄子是侄子,叔是叔。”晏林深嘟囔说。
许多年前,姬恒年方十五,手刃三殿阎王宋帝明王。阎王魂飞魄散时留下的鬼气弥散在西胤旧都建晔,十万人被腐蚀,慢慢看着自己的身体化成血水。
***
天上的战役不死不休,地上的“黄雀”也不打算隔岸观火。
姬恒想要鬼谏的力量,在驯服鬼谏之前,他一直在微茫山行宫。这里海拔高,温度低,对鬼气有抑制。冷月也跟着在此潜伏已久,她熟悉地形,带着众人混入交战中,悄无声息进入了行宫。
通往正殿的路上关卡重重,比冷月上次来,设防更加严密。他们能避则避,避不了的,便由冷月训练的人出手引开。
“龙骧军是姬恒的精锐。”原辞说。他提醒冷月,她的人手单独行动很可能难敌龙骧军。
但冷月说:“倘若被抓,他们将自行了断。”
“可是……”
“没有可是。”冷月瞪了原辞一眼,让他闭嘴。
过分的仁慈意味着作茧自缚。原辞知道这是她没有说出口的话。原辞一直过分仁慈,他曾经因此害了赵颂璟,他不能再有第二次。
***
赵颂璟出生后,从不像个鬼。她只是学说话比别人慢,走路比别人慢,智力也慢。但是她会努力地学,总是好奇地发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好为人师的赵儒意曾经对此倍觉可爱,忘了赵颂璟的母亲。就像心血来潮时,在艳丽的百花群中发现一朵米粒般的苔花,偶尔也想怜惜一次,看看苔花是否也会如牡丹般盛开。
他把赵颂璟接到皇帝居所里,带她读书、写字,看她在奏折上笨拙地画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字。赵儒意叹息地说:“真是个笨孩子。”
赵颂璟听不懂,她只是扑朔着眼睛,问:“父皇,这是什么意思呢?”
赵儒意微笑着握住她的手,教她写:“颂璟,这是你的名字。”
那段时间,大臣们收到的奏折披红上,总是孩童天真的笔墨。有时是不成形的文字,有时是歪歪扭扭的小画。赵儒意让众臣们猜,他的小女儿下达了怎样的旨意。
赵儒意觉得赵颂璟学东西的模样着实让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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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大学士原鸿提奏将北稷学宫向平民开放时,大手一挥,让女孩们也能去读书。他说朕的公主聪慧不输王子,不是吗?
他的左臂里总是坐着乖巧的女儿,甚至上朝时也坐在龙椅上,一面听群臣激辩,一面喂女儿吃早羹。赵颂璟挥着手,傻笑说,父皇、父皇,小石头……
嬷嬷大惊失色,以为公主的早饭里有杂物。但赵儒意知道,是小孩掉下一颗乳牙。他哄着赵颂璟将嘴巴里的东西吐在他掌心里,他挑出那颗乳牙,用手帕包好,按照习俗压在床底下。
他如此疼爱赵颂璟,做什么都要带着赵颂璟。
北稷曾经盛行一种消遣游戏“观猎”——贵族们坐在四方的高台上,围观猛兽猎捕奴隶。他们会下注,赌谁家养的猎豹或是棕熊咬死的奴隶最多。赵儒意总是赢,因为他养的是只狮子,从西胤捉来的巨型白毛狮。
白毛狮被养在富丽堂皇的笼子里,赵儒意握着赵颂璟的手,去抚摸狮子的头顶。
“喜欢吗?”
狮子柔软的毛发蹭着赵颂璟的手心,她笑个不停。
赵儒意也带赵颂璟“观猎”,猎豹和棕熊疯狂地追逐奴隶,在咬住猎物后,慢条斯理地挖出心脏、吃掉头颅。残忍吗?也不是。北稷的贵族小孩从小便会“观猎”。最会耍滑头的五皇子赵栩就在观猎里赌赢了许多东西,例如他的小女仆“冷月”。
只有一个小孩不喜欢“观猎”,那个善心泛滥的大学士家的小孩。
他无数次在漂亮的文章里,说奴隶也是人,说“观猎”是最残忍的游戏。赵儒意只当这是童言无忌,一笑置之。
没有人会听一个孩子的。于是那孩子在一场观猎前奏中,从观景位,下到了囚笼里。
所有人都在前殿听丝竹笙歌,正月十五的宴会尚未结束,野兽们还没有饿到极致。
赵颂璟打翻了一只酒盏,那是赵儒意喜欢的天青色瓷杯,但他没有生气,他说颂璟累了吗?在父皇怀里乖乖睡一会好吗?
赵颂璟拉着父皇的衣襟,手掌不停朝着殿外挥舞。她不怎么漂亮的脸紧紧皱在一起,让赵儒意忍不住发笑。“颂璟还是小孩子,怎会像大人一般忧愁?”
赵颂璟越来越急切,她爬下龙椅,拉着父皇的衣裳往外走。赵儒意无可奈何,只好小步跟着女儿走去了观猎台。
正月十五,宫人们都得了赏。观猎台的看守拿着赏金去赌钱了,门倒是死死紧闭着。
赵儒意有些不悦,正欲着人前来,忽得又听笼子里的棕熊发出一声低吼。还有个孩子在说话:别怕、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们,我在想办法送你们回家……今天不要吃人好吗……我们都不吃人……
赵颂璟想去将门打开,但她只是矮矮的一团,她够不到门把手,“父皇、父皇……”
赵儒意只是笑。他想起大学士家的孩子会与草木、野禽说话,真有意思。
他将门打开了。但不是朝外的门,而是朝向观猎台的门。所有的笼子也都开启了。
猛兽们已经饥饿至极。
13. 冰窟
赵儒意怀抱着女儿到最高的观景位上,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野兽出笼,将七岁的孩子一步步逼入斗兽场。
原辞抬眼望见了场地里的看客,他紧抿着嘴,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镇定地和野兽说话,仿佛与人类攀谈。
赵儒意玩味道:“难不成是仙者钦点的孩子?”
“父皇、父皇,原、原辞……”赵颂璟焦急地摇着赵儒意的手,想要他救原辞出来。
赵颂璟在学宫里经常跟着原辞,赵儒意见到过许多次。学宫里那些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嘻笑说傻子公主和呆子少爷天生一对。
赵儒意觉得好笑,他轻轻捏着赵颂璟的脸说:“颂璟,你的母亲是鬼。倘若原辞哥哥长大成了仙,他定会厌恶你。”
赵颂璟听不懂,她只看见巨大的棕熊失控,扑向了原辞。她吓得尖叫起来,但赵儒意捂住了她的嘴。身居高位,赵儒意要风得风,万事顺意,他已经无聊很久了。这是一场有趣的戏码,值得被他观赏。
三只棕熊、两只野豹,甚至还有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巨蟒围着原辞,腥臭的口涎垂满地面。原辞却意外得镇定。他一面抛出肉食,劝说野兽们冷静,一面轻巧地在场地里跳跃、闪避。因身量小,为奴隶而设的尖锥、闸刀、铆钉不仅伤不着他,反倒成了他随手可用的躲避之物。
血腥的场面迟迟未出现,赵儒意有些不耐烦了。他抬起手,要解开囚笼深处的最后一道锁。
但赵颂璟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她几乎将全部的重量压在赵儒意手臂上。
毕竟是亲生的孩子,赵儒意从她执拗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的影子。“朕的公主连名姓都还不会写,却已经为自己选中夫婿了吗?”赵儒意调笑道。他收回了手,弯腰将赵颂璟放在地上,“去吧,去叫人来救颂璟的小郎君。”
赵颂璟松开他,跌跌撞撞地往前殿跑去,可她方才奔出几步,那头等待已久的狮子已经发出震天怒吼。
赵颂璟惊恐地回过头,只见赵儒意无辜的笑意,“父皇可没有食言,大抵是仙者也在考验原辞。”
至今无人知晓是谁解开了白毛狮子的囚笼。猎场上,追逐原辞的猛兽在听见狮吼之时,便畏缩后退。那匹狮子宛如白日流星,从甬道中狂奔射出。原辞试图与它对话,但在雄狮的眼中,原辞仅仅是它果腹的生肉。
白毛狮在这个猎场上,向来是皇。它饥饿,但有耐心。它是高明的“猎人”,将“猎物”玩弄于股掌。它威猛而敏捷,将原辞一次次逼入绝地。锁链被一爪扯断、闸刀被瞬间碾碎。
原辞再一次试着沿着峭壁向上攀登,可狮子的撞击令墙体都为之震动。他滑落在地。
狮子张开血盆大口。
“颂璟!别动!”这是原辞身陷危难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但赵颂璟没有听。
大概连皇帝赵儒意都没能看清,矮个子赵颂璟是如何翻越栏杆,从高处跳入猎台。白毛狮子又是如何在电光之间,被掀翻在地,胸口涌出巨大的血花。
赵儒意飞扑在凭栏上,惊得难以言语。
原辞也被这一瞬间吓愣了,过了好一会,他才用力擦去眼睛里溅满的血液,向蜷缩在地上的赵颂璟跑去。在原辞尚未理解鲜血与枯骨的时候,他便见识到了残酷的猩红色。十几步的路程显得如此遥远,他听见从心脏里传出的巨大回响,仿佛岩浆从火山中迸发。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恐惧,还是颂璟的。
他后来无数次懊悔,他应该跑得更快一点。
赵颂璟的衣袖从他手中划过,赤金天蚕丝织就的布料柔软而华美——赵儒意疼爱一个人时,会不遗余力,仿佛你是天下唯一的宝物。那天之后,赵颂璟再也没穿上过这样好的衣服。
人的目光都在赵颂璟身上时,白毛狮子沿着台阶走上了观景台。猎人与猎物再次换了身份,狮子一口咬住了赵儒意的大腿。
赵儒意拔出随身的剑器,狠狠扎入狮子的眼睛里,但白毛狮仿佛为了一口食物不知疼痛,只顾将尖牙扎得更深,甚至像人类拖着奴隶残骸一般,拖着赵儒意在台阶上走动。
“来人!来人!”赵儒意愤怒地大吼,可是没有人来,只有赵颂璟。
正月十五的烟花在皇宫中炸响,绚烂光影之下,赵颂璟咬断了白毛狮的脖子,血如泉涌,将她浑身浇透。
赵颂璟甚至没有狮子的腿粗,但却是她咬破了狮子的血管。她的嘴巴里还含着狮子的血肉。她不理解这一切,只愣愣地抓向赵儒意,“父皇……”
父皇没有给予任何安慰,他一巴掌掴在赵颂璟的脸上,甚至像对待脏物一般,迫不及待把她踢了出去。那是鬼,不是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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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意的公主。
***
“小心那些鬼。我们能潜入,鬼未必不能。”冷月陪着原辞从大殿进入冰冷的地窖,他们再一次碰见巡逻军队而他们带来人的已经用尽了。冷月提醒原辞后,握紧影弓,亲自动手替原辞铲除障碍。
这一路上遇见的皆是精锐,冷月能把原辞送到这里,已是不易。原辞点点头,示意冷月在他进去之后,立即离开,不要试图趁此机会再次刺杀姬恒。
冷月不拒绝也没答应。她三箭齐发,射穿了数名敌人的头盔,柔软的身体宛如毒蛇,把离她最近那名将领的腰瞬间扭断。
而原辞眨眼便消失了,他以最快的步法向地下深入。正如鬼行过之处会留下黑气,仙者在用过仙术的地方亦有痕迹留下。进入行宫后,原辞仅调动微小的仙气改变样貌和武器的形态,其余时候他不打算再使用仙气,以免给司命宫招惹是非。
还好,原辞自小便是文武双修,进入司命宫后,两位师兄亦在武艺上对他多有提点。此时他在寒冷的冰窟里行走,并不吃力。
微茫山行宫是西胤皇帝消夏之处,在地下建冰窟不算奇怪,但……原辞指尖划过身侧的冰面,全是千年寒冰。
姬恒的决心和手段果然惊人,不过月余便建起了这样大的一座冰窟。他是真的想要驾驭鬼界的力量吗?古往今来,人尚且有修炼成仙的可能,但人修炼成鬼,却是闻所未闻。鬼气对人的身体有不可挽回的伤害,修炼鬼气,和吃砒霜没区别。
晏林深怒斥姬恒疯了,可不是气头上的话。
这座冰窖大到有多条分支,不过人走过的地方,也有“人迹”——千年寒冰被走多了,也会磨损。原辞从冰面微小的裂隙上能观出该往哪个方向走。
他悄然加快了速度。这次他会快一点,更快一点。
昏暗的路途忽而豁然开朗,原辞走进了一处宽阔空间,环绕的冰墙反射着上千颗夜明珠的光辉,令地下亮如白昼。在空间中央,静静摆放着一具冰馆。
即使不使用仙气,原辞也能感受到从冰馆中传来的磅礴的、令人不安的鬼界气息。
多年前,他在“鬼谏”上感受过一模一样的力量。他找了十年,第一次靠近希望。
“你是谁?”冷漠的质问突然响起,一把利刃抵住了原辞的后腰。
14. 鬼谏
“我是皇帝的客人。”原辞回答说。他话语未尽,腰间的刀鞘向后猛然撞击,致使利刃偏移,而他飞身后退,拔剑与来者对峙。
“看来是不速之客。”对方颚骨突出,眼窝深陷,面色苍白似雪——姬恒的刺客首领,铜刀。他骨节修长的指间各夹着一柄两头皆是利刃的亮刀,手掌翻转,飞刀如星刺向原辞。
原辞灵巧地运剑抵挡,刀锋错落,深入冰层。其中一支刀被剑运转了方向,回头直冲铜刀而去。
铜刀指尖一捏,于空中夹住了刀锋,他伸舌舔舐尖刃,探究的目光落在了原辞身上。“你的剑,很不一样。”但那柄剑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黑铁剑,平平无奇。
原辞压根不理会他,只趁铜刀困惑之时,转身越向冰馆。
“不许靠近。”铜刀斥道。数点星芒直追原辞,阻拦他的进程。铜刀左手亮出长鞭,末端卷住一柄刀锋,隔着数步与原辞纠缠,
原辞心下一动,发觉铜刀只在冰馆十步之外,他害怕这阵鬼气?不对,铜刀连地府都敢去刺探,即便鬼气含毒,他也不会因此却步——是姬恒下过命令,不许他们靠近,难怪巡逻队都只到此处之外。
姬恒太想要鬼谏了。原辞得速战速决。
“呵呵,我们来迟了吗?”又一个不速之客抵达,他站在入口处,目光在原辞和铜刀之间扫来扫去。
原辞知道他正对眼前的状况作出决断。原辞抢先道:“罗刹,我们都想要从人皇手里夺食,不如你我互盟,先将这只冰馆带出去,再做分配,如何?”
“你认识我?”罗刹打量原辞,只看出这是个毫无记忆点的男人。他诡异地笑了,“认识我的人怎会如此平庸?你使了些手段吧?敢以你的身份发誓吗?你我互盟,违约者永世不进轮回,亦不得登仙。”
“皇帝陛下不会……”铜刀叫道。
原辞将剑身一振,拍在了铜刀的嘴上。他屈起两指,当即发誓:“以吾真身立誓。”
“誓成。”罗刹果断接受了。他抛出手中长刀,刀身瞬间化为灰色魅影将铜刀卷住。
罗刹的阴面现身,揉着铜刀说:“有些丑,但还能吃。”
“想得倒美。”铜刀扯开外袍,胸口竟生出数把利刃刺进阴罗刹身体里。刀上有对付鬼的毒药,阴罗刹痛得厉声尖叫起来。
阳罗刹原本要追着原辞开冰馆,却没想到一个人类如此难缠。他只好折身回去,与阴罗刹一同抓这个人类。
原辞孤身来到冰馆前,他抚摸棺盖,发现一层鬼界的封印。姬恒在以鬼制鬼?原辞来不及细想,他略微催动仙气,开咒破封印,“唤起仙君,以破万法。”
微光骤起骤灭,沉重的冰棺裂开了一道缝隙。那股磅礴的鬼气在瞬间咆哮在原辞身上,可他没有躲,他几乎泫然欲泣。
他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情形,唯独此时此刻不敢设想——成年后的赵颂璟赤着身体,蜷缩在冰馆内,宛如安睡,可她浑身上下布满黑色裂纹。仿佛一只瓷器在开窑时撞见寒风,一瞬间尽数碎裂。
被她死死握住的黑色鬼谏,源源不断释放出撕扯灵魂的鬼气,而赵颂璟身上的人气,已经完全消失。
原辞仿佛听见幼年的赵颂璟穿过岁月长河,向他发问:要是我也变成鬼了,你会不会讨厌我?
在场的人鬼都被开馆时的鬼气冲击后退,阳罗刹伸出黑爪将铜刀往后一扯,他向前奔去,问:“喂,里边是不是……”
“嘭”,他被原辞的剑鞘撞到胸口,踉跄一退,“你……”
原辞褪下外衣,将赵颂璟包裹住抱出,他打断罗刹的质问,道:“撤退,事成后我将‘鬼谏’给你。”
阳罗刹欣喜若狂,“妹妹!走了!”阴罗刹化为凶刀,回到了他手上。
“谁走得了?”一声冷酷的怒斥回响在地下。铜刀即刻收刀垂首跪拜,千颗夜明珠都震动起来,仿佛畏惧这个声音的来源。
铁甲踏地,如山崩海啸。十六个壮阔的铁甲抬着一座红木肩舆走入冰窟,身着玄衣的男人斜坐椅中,他支着额头,轻蔑地将目光投下。他什么都不必说,但旨意已降。
阳罗刹骂了一声脏话,道:“一个人类,做派比鬼王还鬼王。”说话间,他蓦地跃起,挥出臂膀上的一排倒钩齿,闪向人皇。
他的速度太快,铜刀的利刃都追不上他。可人皇拔起掩月刀,粗壮的胳膊用一招便砍下了阳罗刹的右臂,长刀回旋,还有余力劈断向他射来的三支紫影箭。
原辞本想趁姬恒分神,从半空掠走,但长刀划断他的一段头发,最终斩入冰墙,挡住了他的去路。根本无需思考,原辞只手抱着怀中人,拔剑便与姬恒正面交锋。
在司命宫时,晏林深偶尔在教导弟子时,会说及他那“叛逆的侄子”,“眼比天高,但手也的确通天,是个讨人厌的武学奇才。”
姬恒一招一式果然滴水不漏,他不必拔刀,便足以与原辞较量。连冷月接连不断射来的箭矢,他都无需底下人解决。他胸口甚至还有冷月上一次刺杀,留下的伤口!
姬恒像是一堵高墙,封住了原辞离开的路。可哪怕是山,原辞也要带赵颂璟离开。
他一腿飞膝横扫姬恒的脖颈,被拦下后,再借力挑出,一剑刺在了姬恒肩膀上。姬恒似不畏痛,又一掌击向原辞胸口。原辞下意识回招格挡,但他忽而想起,这是晏林深教他的招式。倘若使出,姬恒必然察觉。
原辞收招这一瞬,足够姬恒的拳头落在他身上了。原辞重重坠地,单膝滑跪方才定住身形,而姬恒稳居高座。
当真出不去吗?原辞紧紧拥着没有呼吸的赵颂璟。国都被破三日后,原辞才出关赶回,他记忆里的繁华长街、宏伟宫城统统毁于一旦,他在废墟上徘徊数月,找不到任何故友。
赵栩在国破时便被五马分尸、申笙哭尽血泪自尽殉国,他的同窗、亲族,他不忍轻贱的花草树木、他悉心养下的满园生灵,尽数死于战火。
这人间一遭,原辞只剩赵颂璟。
他身体里忽而渐生出金色仙气,这股气息顺着经络流向每一股热血,膝下千年寒冰加速融化,天地间万千生灵的力量皆从四面八方奔涌向他。原辞不知道,他的瞳孔渐变成了璀璨金芒,仿佛太阳微缩在他眼中。
遥远的司命宫里,小云泽倒映的群星骤然泛起涟漪,宿淮手里的祷瓶碎了一地。“有些令人不安的变化。”他低声说。
晏林深将碎片一块块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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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静地说:“师父登仙前,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姬恒也察觉了空气中不一样的东西,他踩着将士的肩甲走下轿辇,弯下腰伸手捏原辞的下颚,想要抬起他的脸。可尚未触及,原辞护在怀里那人忽然起身挡在了他们之间。
冰冷彻骨的手贴着原辞的小臂滑下,从他这拿走了问天剑。
问天剑忽得发出三声清脆响动,仿佛别来无恙的问候。
赵颂璟的脸色被黑色外衣衬得愈发憔悴,好似久病不愈。但她低垂眼帘,一剑启势,竟徒生摧枯拉朽的力量。整座冰窖顷刻崩坏,冰片迸溅如水花激扬。
姬恒在那一剑挥起时,没有退让半分,冰片割伤他的脸,他却露出吊诡的轻笑。他负手在后,微微侧了身。追随他的将士,也退开了一条道路。
***
人类与鬼的战事依旧持续着,原辞怀抱赵颂璟,极速离开了微茫山。阴阳罗刹一直跟在他身后,直到望不见姬恒的军队,阳罗刹才道:“你有些本事,我认可你。按照誓约,现在把鬼谏给我。”
原辞揭开衣襟,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赵颂璟,抬头道:“什么誓言?”
阳罗刹一愣,“你发过誓。”
原辞根本不认账,“那又如何?我既无需进轮回,也不想登仙。”
“人类竟比鬼还可恶!”阳罗刹瞬间变成了赤面獠牙的怪物,他释放出长刀吼道,“妹妹!吃了他!”
那妖娆的鬼再次出现,却张着嘴停在原辞身前。
原辞晃了晃手里的药瓶,道:“人皇的掩月刀以陨石匠造,你哥哥的胳膊无法自然痊愈。但我从神医手中得到的这瓶回春妙手大补丸能够治疗你哥哥的伤势,你要鬼谏还是要哥哥?”
“要哥哥。”阴罗刹眼都不眨,脱口道。
“很好。”原辞将药瓶向远处抛出,阴罗刹掉头便追。
阳罗刹怒吼道:“吃了他!药和鬼谏都是我们的!”
但来不及了,原辞施展仙术,带着赵颂璟和冷月,消失在密林之中。片刻后,他们已经抵达司命宫外。
“你刚刚骗了罗刹。”冷月道。
原辞耸耸肩,“只是药名夸张了,蒙罗刹的。”
冷月轻笑起来,面目全非的脸颊透出一股年少时的柔和。她以前很爱漂亮,以为是自己长得漂亮才引起赵栩的注意。“赵栩以前担心你太过正直不懂变通,最终还是你吃亏。但这么多年过去,你已经不是书呆子了,想必日后也不会被世事欺骗。”
“怎么突然说这些?”原辞咬破指尖,用血在赵颂璟额头上画出一道符咒。“过来,我带你一起进司命宫。”他举起手指,对冷月道。
但冷月拒绝了。“不用担心我。你照顾好九公主就行,了却心愿,早日登仙吧。”
“冷月……”
“抱歉之前对你有些苛刻。你和九公主都是仁慈的孩子,仇恨太沉重,你们不要管它。”冷月说罢,一步步后退进入黑暗中。她微微笑着挥手,就像每次夕阳西下,她和赵栩先送赵颂璟回宫,再送原辞回家。赵栩漫不经心,懒得告别,但冷月总是用力挥手说,明日学宫见、明日街头见、明日、明日……仿佛有用不完的明日。
15. 申笙
“明日申笙过生辰礼,邀学宫里的同窗去她家中吃打春宴,看宰相大人那春花满园。”赵栩坐在原辞书房的窗户上,说道。他正门不走,非从院子爬进来,跳到原辞窗户上吓人。
不过也因此撞见原辞捏着银针金线,独坐幽兰下绣手帕。
赵栩原本要狠狠笑他,但原辞说是公主们要一起给皇帝绣江山图,赵颂璟不会,要原辞教她。在赵颂璟眼里,原辞什么都会。
听这前因,赵栩也不好意思笑了,只问原辞去不去打春宴。宰相大人这辈子除了做官就是爱建造自家那小花园。对于如何造景很有一套,平日怕孩子们没规没矩,都不爱让人进他的园子,要不是孙女生日,根本不叫人看的。
原辞对照着绣工书,仔细穿针,道:“申小姐没有邀我。”
“申笙又不小气,她给你送帖子了。只不过你当时做老师,给颂璟教功课呢,压根没注意到申笙。”赵栩没好气道。
“啊?”原辞一点印象都没有。
“给颂璟也送了。”赵栩叹道,“人家颂璟还端端正正跟申笙鞠躬说谢谢姐姐呢。”
原辞想起来了。学宫里很多女孩子聚在暖阳下结花绳,申笙朝颂璟招了招手,要她也过去玩。赵颂璟玩不来这种有条理的游戏,上课的铜声敲响,她手指上缠满红红绿绿的细绳跑回位置。原辞帮她解绳,顺手将她衣襟上夹的一封帖子拿进书里了。
赵颂璟昨日还来他这里温习过,书都留在他这里。原辞凭记忆翻出那本农学,翻过赵颂璟歪歪扭扭的圆字,在中间找到了烫金帖子。
上头庄重地写着二月廿五,邀九公主颂璟拨冗前来申家赴宴。
原辞低头看着帖子上的高逸清婉的簪花小楷,呆呆问:“申小姐何时改写小楷了?”
赵栩正用原辞招待他的樱桃逗鸡鸭鹅呢,随口道:“不是一直会写么?”
“一直?”原辞拉了拉赵栩的衣袖,赵栩这才好好回答。
“我记得徐夫子前几年搞过书法雅集,你那藏锋不露的大篆拿了榜首,申笙写簪花小楷得了榜眼。不过老实说,我还是喜欢申笙的簪花小楷,雅致、漂亮。她就是吃亏在徐夫子呆板,喜欢古朴庄重的古文字。当然,你的字也很漂亮……你是不是不记得?你这记性和颂璟难分高下。哦,你那时眼巴巴拿徐夫子奖的白玉笔挂逗颂璟呢,颂璟这一手葫芦字,也就你夸得出来……”
赵栩还在絮絮叨叨聊着,但原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想起那时大家都赞叹申笙运笔的流畅逸兴,他当时也看过申笙的字帖,怎会全然记不起来呢?那字帖上的笔锋,分明与藏书阁里出现的批注如出一辙。
他想象落笔那些文字的人是个大家闺秀,胸怀坦荡,申笙的确是。他想象她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申笙的才学的确在学宫首屈一指。他想象她朗朗大方如竹烟松色,申笙也的确气质如松竹。
他想象了无数,结果却给申笙退了婚。
这奇怪的机缘巧合,令人啼笑皆非。
***
第二日学宫恰好休沐,让学生们踏春放风筝去。但原辞还是早晨便在宫门外等着接赵颂璟。原本她去学宫应当跟着三公主她们一道,但她被落下了也没人发觉。有时她可以自己摸索着找去学宫,但大多时候都是在皇宫附近就迷了路,然后被原辞找到。
有一次原辞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鱼贩的木箱子上,晃荡着腿唱颠来倒去的歌谣,有人觉得她可爱,有人笑她蠢笨。原辞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她想在原辞来见她的时候,请他吃烤鱼,但是她没有银子。
鱼贩给了她一条小鱼,换她帮他揽客。赵颂璟小心翼翼打开湿漉漉的荷包,里边有一条死掉很久的小黄鱼。后来原辞每天都来接赵颂璟。
赵颂璟今天从宫门探出头,有点鬼鬼祟祟的,她看其他公主已经走了,才小跑着跳进原辞的马车里。
“原辞、原辞,你看!”
“看什么?”原辞捏下她发梢上挂的柳絮,笑问。
赵颂璟提起裙边用力晃给他看,“五哥送的!他说偷偷给我!不要告诉姐姐。”
原辞在她跨出门时便看见了,赵颂璟穿着一条翡翠穿花丝绸裙,罩一件蝉翼般轻薄的纱衣。裙子的衣袖只遮到肩头,露出两条白皙的手臂。
大概是在宫里吃得差,赵颂璟的肌肤很白很白,几乎有些趋向于病人的憔悴。但用青色纱衣罩着,既掩了病色,又透出几分欲语还休的朦胧。
原辞几乎能想到赵栩两吊眼睛里的意味深长:看吧,颂璟不是孩子了。
赵栩心细如发,昨日原辞的心不在焉定然被看出来了——他想替赵颂璟争一争。
“你喜欢这条裙子吗?”原辞问。
“喜欢。”赵颂璟根本掩饰不住她的喜好,眼睛像烟花耀眼,“但是、嗯,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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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给,姐姐……”赵颂璟记不清了,她只会用力记住自己喜欢的东西。不过原辞记得。
这条裙子是皇室最好的织匠编织,材料不算太昂贵,但织匠用了心思,做得很漂亮。天衣集会上,赵颂璟就围着这条裙子转悠,好奇地问织匠这颗珠子是什么,那道工艺是什么。
原辞本想定下这条裙子。但四公主先一步向皇后娘娘要走了。
四公主都还没穿过,不知怎的被赵栩得到了。
原辞俯下身替赵颂璟捋平裙边,掏出帕子擦干净她的双手——赵颂璟好动,走在路上总要捡石头抓泥土。她腕上还戴着原辞送的玉手链,但白玉那条只剩下珠子。
赵颂璟发现了原辞的目光,她不好意思道:“我没有礼物送笙笙。”
她说她说没有礼物准备,只好拆下了手链上的翡翠竹节,用红绳穿做礼物。其实原辞替她准备了,不过原辞没说。因缘际会实在难琢磨,原本想要送给写簪花小楷姑娘的东西,最终还是送了过去。
赵颂璟将礼物送给申笙的时候,很多人都笑她,因为那翡翠竹节虽是西胤之物,但并不罕见,不算值钱。原辞正要将他替赵颂璟准备的贺礼拿出,但申笙高兴地戴上了赵颂璟送的“项链”,她说她很喜欢,还邀赵颂璟与她同坐一榻。
今年申笙及笄,宴会办得很隆重,不仅将都城里数一数二的乐师工坊请来,连杂耍、太平乐都统统请来。学宫里的同窗几乎都到场了,众人推杯换盏、吟诗作赋,整日未休。
赵栩喝着清酒,笑眯眯地看冷月和人斗乐。冷月会吹箫、弹琴、擂鼓、敲管乐,她什么都会,奏得比乐师还好听。她长得又漂亮,许多男孩都喜欢她。有些人当着赵栩的面对她频送秋波,冷月玩得尽兴的话,也会给那些男孩留下些许遐想。
好事者怂恿赵栩去教训那些人,但赵栩耸耸肩道,她高兴便好。冷月听见了,狠狠震出鼓声,将周围人吓一跳。赵栩只是笑,好像面对淘气的孩子。
他回过身,抓包了原辞的目光。
隔着牡丹花丛,申笙正坐在草地上玩叶子戏,赵颂璟依偎着她,眼珠子骨碌碌转,老想替申笙看一看别人手里的牌。申笙搂住她直笑,说她太惹人怜爱。玩闹间,申笙偶然抬头一瞥,与原辞对视,她弯眉轻笑,点点头又继续看牌。
赵栩像那些好事者一样,调笑道:“原辞,你在看谁?颂璟?还是……申笙?”
16. 秘密
原辞没有回答,因为赵颂璟跃过花丛,跑到他们身边坐下。四周把酒看花的男孩纷纷将目光追了过来,分明以前他们都下意识避开赵颂璟。
原辞一面听赵颂璟说话,一面挪了个位置,将赵颂璟夹在他和赵栩之间。
赵颂璟说笙笙好厉害,用那个纸牌赢了好多钱;说笙笙煮的梅子酒特别好喝,她喝了很多杯;说笙笙有很多礼物,她要卖掉它们,明天去给巷子里的人送馒头吃……笙笙、笙笙、一直都在说笙笙。
原辞倒出温热的白水,换掉她手里的酒,笑道:“怎么今日这般喜欢申小姐?”
赵颂璟咬着茶杯,门牙露着气,“笙笙、笙笙——就是喜欢啊。”
赵栩挑眉插话说:“颂璟一直喜欢申笙。”
赵颂璟用力点头,对着赵栩傻笑。
哦,对。赵颂璟记得申笙的名字,又怎会不喜欢她?原辞记忆里的申笙忽而清晰起来——上课给赵颂璟打小抄,太阳好时和她坐在廊下晒太阳,葡萄熟的时候赵颂璟爬梯子,申笙扶着梯子……都城百花盛放,她们的衣裙交叠,言笑也交织。
原辞生怕世界欺负赵颂璟,恨自己的羽翼不能再丰满些,为她遮蔽世人的目光与利刃。但赵颂璟并不知道自己身世凄惨、处境艰难,她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在开花。她吸引的不只有原辞。
“申小姐人好吗?”原辞笑问。
“好——”赵颂璟用手帕包住申笙回赠她的一大把金瓜子,但是她太笨拙,金瓜子从手帕一角哗啦啦滑到了草地里。
原辞替她捡拾,捡起的金瓜子都放进了一只桃花荷包里。
赵颂璟指着荷包说,这不是她的。原辞有点不好意思,清咳一声道:“是我给你做的……明天教你绣桃花好吗?”
赵颂璟眼睛闪闪亮亮,直点头。她高兴时候就会对原辞露齿笑,门牙漏风也不在意。
原辞觉得她笑起来很好看,磕坏的牙齿也很好看。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额头,但赵颂璟没发觉,她拎着荷包又穿过花丛跑掉了。
剩下赵栩不怀好意地看原辞的热闹。
午间开席,各式佳肴流水似的从从花园入口依次奉上,学生们边吃边玩起了击鼓传花,传到谁,谁便要作诗一首恭贺申笙生辰。大家都是都城学宫出来的,除了赵颂璟,没人不会作诗。
偏偏那束春花总传到她这里,赵颂璟拿着花,只会茫然地、有些讨好地笑。做不出诗要罚酒,原辞说赵颂璟喝不来的。他端起酒杯打算坐到她身边去,但在他出面之前,申笙先替赵颂璟把酒饮了。
粉色的衣袖遮住脸颊,再放下,酒一滴未剩,酒晕蔓延在申笙两颊。
四公主忽得撸起袖子说,赵颂璟有三回都没做出诗,要罚三杯的。
人们纷纷起哄,赵颂璟不理解,但她知道自己给申笙惹麻烦了。她像幼鸟一般,缩起脑袋想要挪开,可申笙揽住她,像个男人一般,提起酒壶豪饮一大白。
谁也没料到庄重矜持的申笙有这般豪放一面,她抛开酒壶,甚至还能提起紫毫笔,将她的诗写在一朵牡丹花瓣间。她皓雪般的手腕稳稳悬空,笔尖融会万般变化,字字遒媚劲健。她爽朗大方,不与群花争芳,却自有浩然天地。
但有些人不懂,竟说申笙大办宴会,是为吸引男人的目光。
然后原辞冷不防将一杯酒泼到了四公主身上。四公主愣了愣,正欲发难,原辞倒先开口说:“公主裙子弄脏了,不如早些回宫,免得叫人乘虚而入,以小人之心,恶意中伤。”
四公主被原辞一身坦然的模样弄懵了,片刻后目光闪躲着,匆匆坐车往宫里赶去。
“原辞,你也知道?”赵栩好笑道。
原辞瞧了赵栩一眼,“现在知道了。”
两人仿佛互相攀比谁更玄乎,更能憋住事,话及此处就不说了。
四公主是皇后所生,为人跋扈,做事嚣张。赵栩能从她手里要到裙子,估计是逮住了把柄。原辞嘛,其实没关心过四公主,但在他眼里,皇宫里除了赵颂璟,其他各个有勾当。他先冒犯四公主,却满脸漫不经心,难免叫心里有鬼的人忐忑不安。
原辞正和赵栩打着机锋,忽得又柔和了眼眉。
赵颂璟走来问:“姐姐、去找,黑衣了吗?”
“黑衣?”
“脱衣服的黑衣。”赵颂璟说,“和五哥哥在荷花一样。”
一句话瞬间让原辞拉下了脸、赵栩满脸尴尬。去年夏天都城的荷花开得盛,有人泛舟莲叶间,醉挑佳人衣。今年春日群芳开,也有不安的心在黑夜里纠缠如热夏。皇室一家子,各个难评,哦,赵颂璟还是除外。
但赵颂璟怎么知道四公主和黑衣?还脱衣服?原辞欲追问,但赵颂璟没给机会,折身又追着几只蝴蝶扑走了。
她难得在这样的盛会里玩得开心,原辞不忍打扰。
临近傍晚,宴会才渐散。晚间是申笙的家宴,各路同窗一个接一个离开。申府里什么都好玩,赵颂璟一直跑过来跑过去没停过,原辞寻她的影子寻至海棠花间,转过假山,却见申笙褪下外衣,独坐醒酒。
原辞连声致歉,低头后退。申笙却招手道:“原公子何必拘泥小节?我只是褪下一件繁重的袍子,又没有轻解罗裳。”
“嗯?”原辞慢步过去,停在一步之外。
申笙朝他微微一笑,“他们躲在颂璟的小宅里偷欢时,我恰好也在。”
“他们竟如此肆无忌惮。”
“四公主盛气凌人,将来必有余殃。不过……”申笙话锋一转,“她有句话说得没错,我以生辰为名,办这场打春宴,是为了吸引你的目光。”
“我?”
“哎……”申笙故作落寞地叹气,“果然你的目光都在颂璟身上。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你真能听见草木说话吗?”
“可以。但草木与人类无异,我们的对话也并不稀奇。”
申笙侧头看着原辞,无奈道:“好认真的回答。但我真实的意图是与你说说话,或许像颂璟一样,常常与你温书习字。”
原辞面对申笙的坦诚,有些不知所措。
申笙伸手想要摘下一朵海棠花,可她觉得草木是原辞的朋友,于是只捏了捏花瓣。她道:“昨日藏书阁的书没有换新。”
原辞心下一跳。
“今日你探究的目光频频落在我身上。”她笑道,“是发现了吗?我暗示了好久,最终想必是因为我给颂璟也送了帖子,你才留意到吧?颂璟也是豆蔻年纪,可天道不公,令她的心智停留在不到十岁的时候。我原以为你只当颂璟是小妹妹呢,以为原大学士向我祖父提亲是你的抉择。但我的目光无数次落在你身上,你却只在关涉颂璟时,方为我停留。”
原辞轻叹道:“申小姐,能得你青睐,是我之幸。”
申笙很好,字漂亮、人漂亮、性情也漂亮。在一次次的笔上交锋中,她总是带给原辞心有灵犀的荡漾。可是昨日知晓她便是在藏书苑与他以笔相交的人,原辞感慨因缘无常之外,只觉有些遗憾。
他忽而意识到,他一直希望“知己”是赵颂璟。直到谜底揭开前一刻,他都祈祷那是赵颂璟为了安全地活下去而对他隐藏的秘密。和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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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书消茶当然很好,但原辞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只有赵颂璟。
赵颂璟根本无需争,原辞自会一次次与春风一同涌向她。
原辞没有对申笙说的话,申笙都明白。她笑道:“我与颂璟交好,不是为了你的目光。”
当然不是。原辞对申笙与颂璟相处的记忆不深,因为他出现的时候,申笙总是会回避。
她洒脱道:“你不想与我成亲,但我到成亲的年纪了。我祖父中意东丘的七皇子,我也挺喜欢,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便会成亲……不过司命宫的大选要开始了,听说上卿会带着仙家巡游,筛选十位修仙之人呢。若我能入选,此后倒是与人界姻缘再无关系。”
“你会参选吗?”
“为何不?凡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成为仙人才能涤净业障,布施云雨,庇佑千千万万人。”
“确实。”原辞若有所思,“你曾问我‘仙者是否离席太久’,是何出此言?”
“仙者离席?”申笙有些困惑,仿佛不知原辞何出此言。
“你……”原辞忽地止住了话头,他在唇边竖起食指。
申笙摩挲着胸前佩戴的翡翠竹节,笑意渐渐在嘴角浮现。她同原辞一样,将剩下的话留在了唇齿间,反复咀嚼。他们保守住了共同的秘密,深怕诸天地狱神鬼知晓。
***
天气愈发寒冷,将草木野禽都冻得不爱喧闹了。梅林鹤舍即使有了人气,也不闻声响。
原辞走路的脚步很轻,床榻上的人也始终没有声息。无论昼夜,这栋屋子里总是静悄悄。
医仙看在与原辞的交情上,秘密来看诊过,他触及病人脉搏时,脱口而出说:上卿,你修仙修疯啦?
暖炉熏着的、病榻上盖得严严实实的,分明是尸体。
原辞摇头道:“这是我的家乡故人,不过被鬼气侵蚀太深,方不见人气。但请医仙再探,又一抹极弱的人气尚且残留。”
这可就是鬼啊。被司命宫发现,原辞会被剔除仙气踢出去,医仙也平安难保。但原辞曾经跟随医仙前往东丘,用仙气帮他救治了很多难民。医仙欠他的。
“原辞、列仙在上,你可前往别被逮住。”医仙忐忑地伸出手,再次进行把脉。
是还有非常非常微弱的人气游走在这具尸体、不对,身体里。但鬼气几乎将这具身体全数占据,这抹人气早晚要缴械投降。
不过,一股雄浑的力量一直跟着这抹人气,护崽似得紧紧包裹。医仙睁开一只眼睛瞥向脸色苍白的原辞,又闭上,道:“上卿,你虽仙力富足,但也不是这么用的。该省得省。”
“谨遵医嘱。”
原辞嘴上答应得比谁都快,但他不会听的。和医仙出门救人那趟,原辞全然是毫无保留地输出自己珍贵的仙气。被刀剑所伤的人、被鬼气侵蚀的人,千千万万人排着队等待。而原辞坐在破败的仙尊莲花台下,一个接一个用仙气保住他们的性命。
医仙说够了,剩下的事是医者的事。原辞置若罔闻。他可以挤出最后一滴血,去救人。
医仙是半仙也是医者,但他自愧弗如,他无法牺牲性命去救天下千万不相干之人。所以医仙欠了原辞很大很大的人情。
医仙一天跑三趟,偷偷摸摸从医馆背着药箱到原辞这里来。首先他要指挥原辞用仙气把病人体内的鬼气逼出一部分。
“要两个人脱了衣服在床上运功。”医仙说。
原辞涨红了脸,几乎说不出话。
医仙又道:“不过穿着衣服也不影响功效。”
医仙差点被揍入轮回。
17. 医仙
医仙探知了病人奇经八脉里被鬼气渗透较轻的部分,由原辞以纯净仙气缓慢逼退鬼气。逼出的鬼气缭绕在床帐间,医仙怕被宫主发觉,赶紧施咒封存鬼气。但这股鬼气太磅礴,医仙按下葫芦浮起瓢,四处漏风。
就在他心如死灰,等着宫主问责时,一道金光涌现,幻化成金钟罩将鬼气尽数镇压。
医仙心下感叹,到底是命定之仙,一面对抗病人体内嚣张的鬼气,一面尚有余力分神解决外溢的部分。
没人能想到原辞入宫一年便能修出仙气,以至于师父没及时教他如何聚合这股力量。于是仙气显现那刻,原辞收不住,仙气四处弥漫。
周围的师兄弟在感受到他的仙气时,便知他必能求道登仙。因为那股仙气实在太过精纯,甚至比师父的气息更加干净。有幸吸收到他的仙气的人,对仙的理解都有所精进。
医仙便是受益人之一。他仰望原辞,如同蚍蜉望天。原辞的修行也果然如人们所期待那样,一路节节攀升。直到三年前,他进入了停滞期。
大师兄着急得觉都睡少了,饭也不香了,四处搜罗灵物给原辞增补。但除了令原辞胖十斤,有损仙姿之外,再无效果。
大师兄喊医仙给原辞看看,不过医仙都推脱掉了。医仙嘛,可不是空有其名,他瞧一眼原辞那笑眼弯弯的样子,便知是个多情种。人界有让他放不下的事,他登不了仙。
此刻,医仙总算等到了原辞等的人。
只可惜已做了鬼。医仙心下惋惜。他观此人,印堂深黑,鼻息全无,浑身遍布如蛛网般的黑丝。这是被鬼气侵蚀到理智全无,方才会有的症状。若不是有原辞在,医仙也不敢做将鬼逆转回人的事情。
医仙走神时,原辞已将病人体内的鬼气全推一遍了,如医仙所说,只有少许地方能够推出。他离开床榻,让病人小心翼翼地卧下。“医仙,无法除去的鬼气该如何?炼化?”
医仙沉思片刻,“按常理该是炼化,但你这位病人不同寻常。她被鬼气侵蚀的原因应该不是被动的吧?而是她主动寻求。”
原辞沉默不语。他想起赵颂璟似无意般,天真地问:人能修成仙,为什么不能修成鬼呢?
原辞捧着她的脸颊,慎重地说:因为仙气对人百利无一害,鬼气却百害无一利。答应我,不要尝试。
赵颂璟向来都听原辞的,除了这件事。她没有等到原辞回去,而是独自开启了她母亲留给她的力量。
医仙对原辞的讳莫如深表示理解,他道:“我是医者,不问原由,只看病情。既然鬼气是以主动的方式吸入,那么我们就帮病人将鬼气‘驯化’。”
“能够驯化?”
“按道理不行。但世上有一个人做到了。”
“姬恒?”
“好巧不巧,本仙才去给姬恒瞧过病。”医仙打了个响指,一副人体图展开在半空。体格、身高,与姬恒如出一辙。两个男人看着另一个男人的人体图,多少有几分窘迫。
医仙咳道:“至少我给他画了四角裤。别告诉宫主。”
他点在姬恒胸口,“这里有一团陈年鬼气,我猜是姬恒十五岁斩杀阎王时留下的。这团鬼气本该将他化成血水,但姬恒以惊人的意志力忍受了刮骨疗伤、水蒸火灼等等残酷疗法,最终将这团鬼气驯化。”
“我们也要如此?”原辞很担心。
“他一个糙汉随便治。对姑娘家,我们要怜香惜玉。”医仙瞥了一眼病人,可惜原辞早就将帘帐遮严实了。
医仙又指着“姬恒”的右臂,“这里有第二团鬼气,但和胸口的不一样,弱一些。这是导致姬恒右臂畏寒的原因。起初我不知这鬼气从何而来,姬恒牛哄哄的,我也不敢问。直到我诊到这位病人。”医仙努嘴示意原辞藏着的那个,“和病人的鬼气似乎同源。我猜是病人和姬恒干架过程中,以鬼气伤了姬恒。但这没有令姬恒剁掉胳膊,因为姬恒在与鬼气长年累月的较量里,已经学会驯鬼了。也就是说,姬恒硬生生踏出一条前无古人的路。而我们这位病人,或可成为后来者。”
“我们还有你。”医仙指向原辞,“你也是前无古人。”
医仙在床边坐下,收敛神情,洗净双手后,给病人扎针疏通血脉,再辅之以猛药——他叫醒了病人的最后一丝人气。
病人眼睑轻颤,原辞紧紧握住的手,有了片刻回应。
医仙收起针卷,一步步后退开,“上卿,借你的仙力给她吧。但愿她足够聪明,否则不成功,便成鬼。”
“祝心虔祷,契定仙约。”原辞闭目,缓慢地将他的仙气、他修习十三年的仙家知识,渡给赵颂璟。这是仙家密术,短时间内能够让低阶者享用高阶者的力量、智识,甚至记忆。
仙约开启,高阶者约等于向低阶者俯首称臣,甚至无法隐藏自己的任何想法,幽微的、隐秘的、卑劣的、肮脏的、不可见人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这一条仙咒写在仙书上,但极少被使用。
医仙隐约能够看见涟漪般的力量波动环绕原辞,他心想竟真有人如此干净吗?似溪澄澈,似光明晰。
原辞的力量渡过去,却是“无人接收”。浩瀚之力茫然游走在这具身体里,仿佛夜幕四合,草原上游荡的灵魂。
医仙也察觉到这一点了,他担心原辞的力量被抽空,最终因找不到宿主而离散。“上卿,先暂歇吧,我再下点药。”
原辞伸手挡住了他,“再等等。”他不说话,只是固执地等待。
医仙有些焦虑了。上次他带原辞出去救人,还给司命宫一个昏迷数月的上卿。大师兄差点咬死他。这次要是原辞再出点事,医仙可以滚蛋了。他还想在司命宫混日子,颐养天年呢。
“上卿……”
寂静的门外忽然有了嘈杂的脚步声。完了,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发现了吗?还是说……病人的仇家找来了?原辞这会要是被打扰……一起完蛋吧。医仙惴惴不安地绕过竹屏,贴眼在门缝上往外看——仙鹤从外头飞回来了,猫狗在一个盆里抢食,大鹅追着公鸡跑,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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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多人——一群小兔崽子!医仙脑门上都是气,新入宫的小兔崽子们居然翻墙进来了!
他努力地想,要怎么把他们支走。甘露没告诉他们上卿在闭关吗?他焦虑地走来走去。
但小兔崽子们只是进来给鸡鸭猫狗鹅喂了食物,最后从兜里翻出几爪子落花,放在屋檐下。他们很快就离开了。
原辞太过平易近人了,小弟子们都不怕他。医仙落下一块大石头,赶紧回去。他跨过竹屏,瞧见屋内景象,一瞬间愣了神。
被保护得好似温润白玉的司命宫上卿,俯身虔诚地与遍布黑纹的鬼额头抵着额头。微弱的金色光芒起初只涌现在上卿身上,但很快,光芒流转到了鬼身上。那阵光愈发强烈,以至于医仙要撑起屏障,将光尽数遮蔽在屋内。
病人想要活下来。医仙感知到了病人的求生欲。
无论贫穷或富贵,倘若病人没有求生欲,用尽良方也无法挽留。但若是有了求生欲,无论贫穷或富贵,病人总能从死神的围堵中,窥见天光。
医仙曾在舍不下孩子的母亲身上、想要再看一次太阳的流浪汉身上、为无辜者证得清白的人官身上,感知到这种微弱但坚不可摧的求生欲。他不知道这次的病人有着怎样的经历,但她正拿着上卿的慷慨赠予,与十八地狱蔓延的鬼气殊死搏斗。
人能战胜鬼吗?医仙曾经认为不能。这便是为什么,他三跪九叩爬到司命宫前,求宫主收留。他那时已经二十又六,被人间奉为神医。他错过了修仙最好的年纪,与红尘牵扯太深,本无缘仙宫。
晏岫抱袖站在他面前,说他广结善缘,因此命格很好,富贵不必愁,将来与夫人举案齐眉,膝下孝子贤孙,一生无病无痛,百岁时于睡梦中寿终正寝。即便这样,也要修仙吗?
医仙反问,人间草芥千千万,仙者仅眷顾我一人吗?
晏岫耸耸肩,叫身后俩弟子把这不知足的人抬进司命宫。
医仙在原辞屋内盘腿打起了莲花坐,病人体内的鬼气不输阎王,这是场鏖战。
***
这场战役比医仙预料的更久,人界的雪都下了好几场,仙力才慢慢返还到原辞身上。消耗太大,光芒消失时,原辞撑着额头在床边缓了许久。
医仙想将自己的仙气渡一些给原辞,但原辞拒绝了。他说医仙能帮他救人,已经是冒着风险,他不能再从医仙身上索取。
“这会你跟我见外起来?”医仙被上卿急死。他强硬地翻过原辞的手腕,“神光璀璨……”
“喵——”橘猫忽然顶开了窗户。它那两只大眼睛晃动,发现原辞是醒着的,随即跳到了原辞腿上。
“小白怎么这时候进来?”医仙问。
原辞目光定在小白脖子上。小白戴着一个写有名字的铜牌,现在铜牌上黏了一封信。原辞打开信纸,里边的字已经暴怒到扭曲:
原辞!滚到小云泽来!本宫要向五方仙尊、诸天神将、列祖列宗告发你!
这次真完了。医仙晕倒。
18. 陌生
小云泽是司命宫的圣湖,占地三十万亩。圣湖不通河流,湖中之水尽数来自天上云雨。湖水极其干净,以至于百年不生鱼虾。天清气朗的夜晚,小云泽倒映漫天星河,仿若苍穹倒挂。司命宫聆听神谕的祭台便设立于此。
原辞从湖面踏步而来时,尚未见着晏林深,他的骂声已经将湖水激荡。“原辞!你抓鱼呢!给本宫速速滚过来!”
原辞加快了些许速度,但还是很慢。
晏林深在玉台上的身影逐渐清晰,他原本端坐着,看见原辞出现,顿时又气得跳脚,“我什么命啊?净摊上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姬恒惹完,你去惹,一天到晚不得安生……”
“你要和狗比聒噪吗?”冷冷一声穿透湖上云雾,叫晏林深顿时又坐了下去。
宿淮衣带当风,御雪行至原辞身边。他握住原辞的胳膊,带他飞至玉台。
“原辞!”晏林深怒气冲冲要问罪,一见原辞的脸顿时又变了神色,“你动用了秘法?”他说话间,便将手搭在了原辞肩上。但宿淮挡开了他的手——宿淮已经在给原辞疗愈身体了。
“两位师兄……”
“疯子。”晏林深不让原辞说话,“你们都是疯子。”
“你不是吗?”宿淮冷漠道。
晏林深在这肃穆之地大喊大叫,简直要将司命宫都吵翻。但实际上他早就封锁了整片湖面。弟子们修习依然能进入湖中,但他们看不见三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哪怕是天上仙,也听不见。
司命宫由五方仙尊所设立,生来便绝对听令于仙界。此刻,晏林深竟想要向仙界隐瞒吗?
“姬恒正在全城搜寻。”晏林深也很冷漠,“搜捕令上只写了抓捕逆党,但他的附庸急得四处执法,定然不只是为逆党。鬼界进攻微茫山那天,你不在闭关对不对?一股汹涌、邪恶的力量转瞬即逝,你将鬼谏镇压带走了?”
“师兄明察秋毫。”
“明察个鬼!医仙天天鬼鬼祟祟去你那,以他三脚猫的本事,能躲过谁的眼睛?”晏林深转向宿淮,告状似的,“他可不止带走鬼谏!他还带走了一个女人!他甚至会用仙咒躲过我的灵息感知了!”
“嗯。”宿淮点了点头。毫不诧异的样子,让晏林深更生气。
“还说我纵容他!你和师父才是罪魁祸首!”
“所以呢?”
“本宫要向仙界揭举!身为司命宫上卿,竟与鬼纠缠不清!”
“那你撤了结界。”宿淮淡淡道。
晏林深并起两指,指着结界半天,到底是没撤。他气得在玉台上乱走,与他们擦肩起飞的白天鹅被他抓下来,薅掉了一层软毛。
“大师兄……”原辞想劝晏林深息怒,但一动就被宿淮呵斥了。
“用不着你管。”宿淮说,“担心你自己吧。”他循序渐进给原辞注入更多仙力,原辞低下头,自己掏出药丸吃。
他们好像事不关己,就晏林深一个人在那生气。半响,他怒道:“你可知鬼王和人皇皆是睚眦必报,你取走鬼谏,必然被报复!”
原辞嚼干净药,轻声道:“我不该将司命宫置于危险之境,明日我便会离宫。”
“你能得到问天的认可,是因为问天本就源自仁慈的力量。而那把鬼谏用鬼王骨头所铸,积蓄的是鬼王对三界的贪婪、对仙尊的怨恨。千年来未有人将其驯服。你怎敢去碰此等邪恶之物?”
“师兄,我没有办法。”
“谁能有办法?!那个女人是当年那个鬼和人生的孩子吧?她想要驯服鬼谏,却最终为鬼气所侵蚀而沦为鬼。她一生都将在寒天里生不如死,仙界不容她,人界不留她,她只能和地狱里的鬼在一起,成为鬼王的附庸!”
“师兄,她亦是身不由己。”
“胡说!师父当年为她写过仙咒,助她对抗身体里那一半的鬼。她若不揭开仙咒,何至于此?”
“师兄,我不知这些年她的境遇如何,但她的本心绝不是鬼。”
“万一是呢?你要为她放弃登仙吗?”
“是。”
原辞轻飘飘一个字,叫宿淮也和晏林深一般,紧紧锁住了眉头。
晏林深用力吸气,道:“你忘了当年你怎么说的?你说你修仙是想庇护天下人,连宫墙下一株草你都想庇护。”
“她也是天下人之一。”
“她是鬼。”
“她不是。”
“她是。”
“不是。”
“你们是三岁稚子?”宿淮打断道,他结束了对原辞的治疗,在玉台莲座上闭目休息了。两个“三岁稚子”也闭上嘴,沉默在一旁。
半响过去,晏林深与原辞又同时开了口。原辞向晏林深一拜,请他先说。
晏林深道:“师父登仙之后,便无半点消息。我和宿淮的修为已至极限,与仙之间那道屏障仿若蝉翼般轻薄,却比钢铁更难打透。我不愿将重压移至你身上,但你或许比我们更容易一窥仙界。”
“师兄,你在担心师父?”
“师父在仙界好好的,我担心她老人家做什么?”
“师父登仙前,告诉过我们,她似乎叩开到了仙界之门。但我们都为她高兴时,她却忧心忡忡。”两位师兄从小便长在师父晏岫身边,他们比原辞更清楚师父的情绪变化。
晏林深耸肩道:“或许吧。她走得着急,什么都没留下。只有我们上仙界去问她了。原辞,你当真不愿修仙了吗?”
“我只是……想要颂璟平安。”
晏林深叹道:“仙缘降在你身上,仙界的月老偏偏又赠你一段难舍难分的姻缘,真搞不懂那帮神仙在做什么……算了,你去吧。”
“明日我便离开司命宫。”
“离开司命宫你能去哪?你的小青梅在哪能比在司命宫修养更好?”晏林深挥挥手,疲惫地让原辞赶紧走。
原辞向两位师兄连拜三次,转身离开了。
看着原辞的身影慢慢消失,宿淮睁眼道:“你劝说那位姑娘了吗?”
晏林深收回自己分离出去的魂魄,摇头道:“没有,开不了口。”
“师父登仙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原辞早日登仙。”
“那他解不开心结,我又能如何?”
“让另一头解绑。”
“那姑娘消瘦得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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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捧灰一样,我多呼一口气都能把她吹散。我真开不了口。要说你去说。”
宿淮站起身,道:“我去。”
晏林深拉住他,“原辞都回去了,你去?你不怕原辞跟你拼命?”
宿淮显而易见地恼了,他一甩衣袖,道:“你是宫主,出事你担责。”
***
原辞走出小云泽时,医仙正躲在雪人后头等他。
“上卿……”
“别担心,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啊呀,不是说这个!”医仙拉着原辞快步走,“那位病人醒了!”
“醒了?”医仙原本说,鬼气暂时消停了,但病人的身体终究是人的身体,还需要花大功夫修养。十天半月或是三年五载才醒,都有可能。
医仙道:“刚刚宫主来过!他给病人修复了身体!”
原辞回望小云泽,湖面上冰雾正浓,他看不见两位师兄。
***
病人的确醒了,但有些不对劲。
原辞望着长大的赵颂璟,手足都无措。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握住她的手,可是眼前的人已经是需要讲究男女有别的姑娘了。原辞与赵颂璟对望了许久,只问出一句:“颂璟,身体痛不痛?”
赵颂璟却十分淡然的模样,她摇了摇头,试图走下床。
“颂璟,你……”原辞想说现在不行,想扶住她,但赵颂璟比他更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孱弱无力。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任性,她坐回床上,指了指茶水。
茶水是凉的,原辞点燃炉子,重新烧。在等待水开的时候,原辞隔着距离看着赵颂璟,不知何处不对劲。
眼前的赵颂璟和年少的赵颂璟五官几乎一模一样,还是两道柔和的眉毛和扑朔的眼睛,张开嘴巴时,偶尔也会露出那磕坏的门牙。只不过以前她比同龄人要矮小,现在却长高了,也许长到了原辞的肩膀那么高。大概是鬼气的原故,赵颂璟比小时候还要消瘦,手掌上几乎是皮连着骨头。以至于原辞在微茫山行宫时,单手便能将她抱起。
医仙说没关系,等遏制住鬼气,用天地灵物养养,怎么都能养好些。
原辞侧身绕过竹屏,悄声问医仙,当真没有哪里出差池?
医仙配着药,歪头往床榻上看去,很快又缩回了头。“有点……凶。”
对,是眼神。颂璟看起来很冷漠。不同于宿淮上卿爱清净的冷漠,颂璟的冷漠是高高在上的,或者说人们站在她面前,她依然目空一切。
小时候赵颂璟明明不是这样,尤其对原辞不是。
他又问医仙,“大师兄过来,可留下什么话?”
医仙摇头,“我以为宫主来抓鬼。但他只是用小云泽里养的仙荷给病人调理了身体,随后便走了。”
“也许是因四周太陌生。”原辞说。水壶咕咚响,他试好水温才端给赵颂璟。
赵颂璟喝水时,抬起眼,便与原辞的目光撞在一起。原辞笑了笑,但赵颂璟仅仅是将目光挪开,仿佛无事发生。若是以前,原辞还没笑,赵颂璟便先咧起了嘴角。
原辞思量了千百种状况,他小心问道:“颂璟,你还记得我吗?”
19. 亲吻
赵颂璟将水杯放下,道:“原辞。”她语气淡然,不带一丝感情。
“是我。”原辞说,“我是不是变化太大,叫你险些认不出?”
“不是。”赵颂璟用沉稳平静的声音说,“多谢你为我镇压鬼气。我会回报你。”
原辞抿住唇,过了好一会才道:“没关系,你好好修养身体。”
“原辞。”赵颂璟忽然喊他。
原辞飞快转身,问:“怎么了?”
“能否将我的剑归还于我?”
“鬼谏吗?你的身体此刻尚且不便,不能收到任何冲击。再休息一段时间,好吗?鬼谏在我这里,没有任何人能拿走。”
赵颂璟盯着他的眼睛。原辞发觉她这是在确认他是否说谎。
“好。”赵颂璟答应。她静坐床榻,如此威严。
威严?原辞难以置信,有朝一日颂璟与“威严”一词扯上关系。
原辞走出内室,医仙谨慎地问他:“原辞,你一直是单相思啊?”
单相思?让原辞十三年来念念不忘的只是一场单相思?还是说长大后的赵颂璟,只将过去当作童言无忌?
那些像正午阳光一样,直视便会令人眩晕的记忆,又算什么?
***
“原辞,你喜欢花吗?”赵颂璟手掌抓成拳,握住紫毫笔,在轻薄胜雪的宣纸上,画了很多很多圆圈。再在圆圈四周画很多半圆,最后在圆圈下画上一根竖杆。这是赵颂璟送给原辞的花园。
“我喜欢你。”原辞不经意地低声说。
“啊?”
“我喜欢你画的花。”原辞朗声道。
可是赵颂璟笑个不停,她还在用原辞习字的笔墨画稚嫩的鲜花,一边画,一边说:“你、方才说,嗯,你喜欢我。”
原辞唰得红了脸,他从赵颂璟屁股下扯走一角袖袍,转开身说:“你听错了。”
“没有听错。”赵颂璟难得固执起来,重复道,“原辞说,他喜欢我。原辞喜欢赵颂璟。”
原辞哼哼道:“颂璟变聪明了吗?竟记得片刻之前的事情了。”
“因为是原辞的事情。”赵颂璟偏要再说一遍,“原辞说,他喜欢我。”
原辞的脸色比他给赵颂璟画在额头上的花钿更红,夏天才刚刚开始,他便已经觉得周遭热到过分。他愤愤地扭头,却一下蹭到了赵颂璟——他们的脸颊近在咫尺。
赵颂璟咧嘴露出了她那少半颗的门牙,而后伸出舌尖,小猫似的舔了一下原辞的嘴唇。小白向人表达亲昵的动作便是伸舌头舔人的手心,赵颂璟是学小白吧,只是学得有些偏差。
“不要这样待别人。”原辞呆呆地告诫。
赵颂璟也许听到的是“只能这样待我”,也许她其实什么都没上心。总之她又伸出舌尖,碰了碰原辞的嘴角。
“你可知这是何意?”原辞问。
赵颂璟只是扑朔着眼睛笑,懵懵懂懂地又伸出了舌尖。可这次原辞没让她得逞——他向前靠近,挨住了赵颂璟的嘴唇。
起初当真只是唇挨着唇。他们好像都是呆子,睁着眼睛,唇碰唇。然后原辞闭上眼睛,赵颂璟却睁得更大。
原辞含住了她的上唇。
他们刚刚一起吃过花生鲫糕,嘴里都是甜味。原辞好像要从赵颂璟唇上将糖都掠走,一下一下,含个不停。
“不要看。”原辞忽然放开她的唇,让她闭上眼睛。赵颂璟闭上了,原辞又含她的下唇。
只是下唇没有含很久,原辞开始亲她的双唇。过一会,又不安地问:“难受吗?”
赵颂璟全然是呆住了,她摇头说:“好甜……”
原辞紧张的神色渐渐转变,他将她抱坐在自己腿上,又追上了她的嘴唇,好像嘴唇比糖更好吃。
赵颂璟矮太多了,她必须始终挺直腰才能一直咬着原辞。但她很快就累了,她抓起原辞的手,放在自己后腰上。就像以前他们看烟花的时候,她把原辞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原辞就知道要将她抱起,放在他肩上。
原辞这次也很快理解了。他托住赵颂璟的腰,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指尖轻轻摩挲。
作为报酬,原辞叩开了她的牙齿。
他们忘记了时间,反正没有闲人会到赵颂璟的小宅里来。像看一本有趣的小书,赵颂璟和原辞亲吻了很久——赵颂璟原本说这是咬嘴巴,直到原辞告诉她这是和喜欢的人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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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边原辞还拂开桌上的书,把赵颂璟抱到书桌上,他俯下身,接着亲她。圣贤书滚落一地,摊开,露出那些漂亮的隶书、心猿意马的笔画。
他们整个夏天都在亲吻,次数多到原辞想起便会脸红的程度。
在蝉声嘹亮的榕树下、在花影摇曳的森林里、在月色高悬的小径上……原辞给四周的草木浇水、施肥,要它们不偷看。然后草木们便挪开眼睛,但身体晃得沙沙响。它们笑少年人的喜欢无畏又浓烈,连撩拨都用不着,原辞弯下腰便亲在了赵颂璟唇上。赵颂璟跳起,被稳稳托住的时候,就咬住了原辞。
他们在无数人潮熙攘的间隙,躲藏于命运的目光之外。肆无忌惮地无限接近,直到喘不上气,直到目光迷离。
原辞最喜欢在静谧的藏书苑里亲赵颂璟。他们可以坐在桌前,可以站在古往今来圣人的智识间,或者赵颂璟靠着书架,踮脚努力靠近原辞。
她像含一块糖、吃一口奶酪一样,做得很认真。其实她做事都蛮认真的,只是不大聪明。还好在亲吻这件事上,有原辞参与,而且原辞很聪明。
赵颂璟有时会问,书神会不会责怪他们?
原辞以前骗她说读书时睡觉,书神会降下饥饿的惩罚。原辞现在又骗她:没关系,书神也要给他们让道。
那时原辞暗地里筹划着,找一个时机,向皇帝求旨,他要和赵颂璟成亲。最晚最晚,在下一个夏天,他要带赵颂璟回家。
原辞父母早逝,留下的遗产都在原辞手里。他可以用那笔钱开府建宅。赵颂璟是宅子的主人。她不能在皇宫种的花,统统都能在自己家里种。他们将光明正大地牵手,任何时候亲吻。
如果皇帝不同意,原辞就带赵颂璟逃跑。西胤、东丘,总有他们能容身的地方。原辞甚至打听了那些没有父母扶持的读书人如何自力更生。无论在哪,他都会给赵颂璟平安、体面的日子。
不知天地浩大时,志向最远大。不知世事无常时,勇气最饱满。少年的喜欢比什么都重要,哪怕仙鬼在前,也挡不住他们要亲吻。
原辞本不该筹谋太多,他应该趁着热血上头时,便登上金殿,求娶赵颂璟。
因为仙与鬼,当真会来。
20. 忘记
长大后的赵颂璟,忘记那些肆无忌惮的时刻了吗?原辞很想问问赵颂璟,但心中思虑千百回,却没有一回开得了口。
他坐在地上慢慢熬制一壶药,目光不住向卧房望去。赵颂璟的影子映在窗纱上,摇摇晃晃的。她急于恢复,刚刚有了一丝气力,便从床榻上站起,扶着墙来回行走。
千年寒冰将她的身体冻得僵硬,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有几次原辞已经闪现在她身侧,想要搀扶住她。但赵颂璟冷漠地推开了他,仿佛嫌恶被原辞触碰。
原辞蛮受伤的。
很多年前,赵颂璟也曾这般重新学习走路。那时正月十五的风波过去,涟漪却荡漾不息。
赵颂璟的母亲给了她一半鬼的身体,让她在那次异变后,没有死成。她的父亲将她丢到了冷宫中,无人看管,更无人救治。
原辞便是那时开始,想尽办法潜入宫中。他带着药和食物给赵颂璟,甚至带她偷偷离宫,去民间找大夫救治。赵颂璟将近大半年无法走路,一直是原辞背着她出行。
赵颂璟太过瘦小,罩着披风蜷缩在原辞背上,远看只有一小团。偶尔撞见的人,都以为原辞又是善心大发,在救治那些猫猫狗狗。
那段日子很难熬,赵颂璟骨头断裂、关节肿胀,痛得说不出话。有时抱着头,沉默忍受,有时痛到接近失去意识,便用手抓疼痛的地方,直至血肉模糊。
原辞也很难熬,他才七岁,靠家族庇荫才能被人重视。但带赵颂璟求医时,他不能说他们来自何处。他有时欺骗长辈、有时求助兄姐,时时都在担忧,时时都恨自己不能快些长大。
说出去很难令人相信,但一个七岁的孩子当真照顾好了另一个六岁的孩子。
赵颂璟重新试着走路时,是原辞扶着她开始的。她每跨出一步,原辞都会奖赏给她一颗糖。她飞快地把糖塞进嘴巴里,捂住嘴默默地嚼。
原辞就说没关系的,公主的牙齿会重新长成,公主一直一直很漂亮。
赵颂璟被皇帝一巴掌掴下阶梯,她刚刚新换的牙齿在坚硬的石头上磕掉了一块。从此她说话便会漏风,本就说不清楚的话更难让人听明白。她就医时都不愿开口,总是原辞替她说。
原辞每天都夸赞她,甚至在词穷时用书上“窈窕淑女”“国色天香”等等赵颂璟不能理解的词语去描绘她。原辞也小,也未必都能领会,他只是觉得赵颂璟担得上一切美好的词。
长大后的原辞也想搀扶赵颂璟,但赵颂璟半点不让。
原辞将汤药送进屋,也在汤药旁放下一瓶用梅花炼化的糖丸。可是赵颂璟也不吃。
原辞想说,颂璟,你忘记了吗?仙人来到北稷都城,给所有围观的孩子都送了糖。那是仙人用落花炼化,与凡物味道不同。你特别喜欢吃,睡觉时甚至将糖盒藏在枕头下。
原辞“夜访”晏岫,被当场逮住后,甚至还想为赵颂璟再要一盒糖。
她忘记了吧?原辞宁愿是她忘记了。
***
医仙来给原辞送下一副药时,把桌上没人吃的糖丸吃了个干净。他咂巴嘴说:“万物有灵,落花炼化的糖丸有天地精华,实为进补之物。上卿空了多炼些,我爱吃。”
原辞挑拣着炉子里的药渣,抿嘴不语。
医仙笑道:“上卿,处了这么些日子,病人还未给你好脸色看?上卿正是风华之年,衣不解带伺候两月,哪怕是块石头也捂热了,想给上卿宽衣解带了吧?”
原辞依旧不语,只是把医仙轰出了门。
医仙差点被门夹住脚,他哀怨道:“上卿,你像个怨妇你知道吗?”然后原辞让立冬把他吠走了。
原辞熬上下一壶药,将甘露从小云泽上摘来的仙果洗干净,用小刀一圈圈削干净皮。小云泽上孕育的鲜果没有四季之分,月月常熟,瓜熟蒂不落。但鲜果量少,司命宫只按人头分配。
上卿每日也只有一颗,不过最近甘露送来的都是双人份。
司命宫有仙咒,可以操刀瞬间将果皮削干净。但原辞还是坚持自己动手,刀划过饱满的果肉,有沙沙声响。他在听这个,也听赵颂璟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有时她走累了,便在床榻上静坐修养。原辞便听她的呼吸声,一呼一吸,时间仿佛变成赵颂璟手里的沙,绵延入原辞手心里。
仙的时间无涯无期,原辞大约从二十三岁时,修为进入半仙状态,对时间的感知也逐渐消失。此刻,他的时间又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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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
原辞将两颗鲜果切成方块,摆好细长的竹签,端给赵颂璟。立冬和小白跟在他腿后,也想见见客人。之前原辞怕惊扰赵颂璟,都不让它们过去。但这次他没赶它们。
“颂璟,这是立冬和……”原辞刚刚开口便止住了,笑意也暗淡下去。他读懂了对方那道冰冷的目光——赵颂璟让他们出去。
“对不住。”原辞轻声道,放下果盘,抱起立冬和小白出去了。
他安抚它们说:“抱歉,颂璟还在养病。过些日子再陪你们玩好吗?”
原辞隐约听见小白说:颂璟,是那个颂璟吗?
“是的。”原辞肯定道。他同院子里的灵禽讲过赵颂璟的存在。它们和原辞一样,都满怀期待等着赵颂璟。
***
灵禽的期待没有落空。夜晚时,赵颂璟一步步走到了院子里。
那时原辞正在打坐修炼,他没有听见赵颂璟的脚步声。
仙鹤、公鸡、大鹅和白鸭,包括猫猫和小狗都围到了赵颂璟身边,甚至连乌龟南山都从池子里挪出,想要看看赵颂璟。
原辞说过,赵颂璟很善良,会给小鸟做巢;赵颂璟很开朗,总是笑个不停;赵颂璟很可爱,眼睛闪闪像烟火……赵颂璟是原辞和灵禽们的皎皎明月。
立冬努力用刚刚好起来的后蹄站起,把前蹄放进赵颂璟手里。这是它在向赵颂璟示好。
半仙和灵禽们想象中的“月亮”忽而张开手掌,从立冬腹部将它整个抓起。枯瘦的手将立冬蛮横掐住,立冬恐惧地蹬腿,而灵禽受惊,四处奔逃。小白从石头上跳起,抓破了赵颂璟的手背,流出的却是黑红的血。
赵颂璟挥起手,小白被风震到十步远。满园梅花疏疏而落。
立冬呜呜嗷哭,赵颂璟便抓住了它的嘴,她把它抓到面前,张口咬了下去。
“颂璟!”
原辞骤然闪现,他抓开立冬,而他的手臂被赵颂璟咬住。那磕缺损的牙齿嵌入了他的肌理之中,赵颂璟饿鬼般,贪婪地吸食原辞身上的仙气。她如此急不可耐,甚至于咬下了一块血肉。
“没事了、没事了……”原辞任由她吸食。他落着泪,轻轻拍打赵颂璟的后背。
21. 欲望
梅林鹤舍里又陷入了静寂里。这次医仙过来,大气都不敢喘。他坐在床边施针,司命宫宫主和冰冷冷的上卿站两侧盯着他,外头还锁着一个战力不详的半人半鬼。
倒是差点魂飞魄散的原辞满眼温柔,让医仙放心治他,好像觉得自己已是不死仙,治不坏。
医仙将原辞身上被电伤的皮肉都刮掉,敷上药,手臂上那道平整的刀伤有些奇怪,但他也不好问。只默默一起治了。
收起药箱准备溜之大吉时,原辞又唤他,请他再看看外头那位“病人”。
医者仁心,医仙不好意思拒绝,但也不敢直接治。他望向晏林深,原辞也望过去。
医仙从未见晏林深的怒气这样大,以至于在司命宫里召出雷电。那是对付恶鬼的咒,威力足以崩山断河。若非问天剑护主,从匣中出鞘,为原辞挡下这招,医仙都不知原辞是成了骷髅还是灰。
晏林深脸色极其难看,额头上全是黑线,他看起来还是想让外面的病人去死。分明几日前还是他给病人重塑身体。
僵持许久,宿淮上卿开口道:“师兄。”
难得听宿淮上卿以尊称称呼晏林深,这一声倒是够表明宿淮的立场了。
晏林深一言不发,甩袖走了。但他路过院子时,收走了环绕赵颂璟周身的光剑。
昨夜赵颂璟突然召出一股鬼火,医仙在修行中都感受到危险。那股鬼火炽热如岩浆,司命宫中的积雪不消片刻便全数蒸发。不敢想,要是那股鬼火烧起来,司命宫上千号人还能留下几个。
医仙有点怵,看宿淮没走,才敢去把赵颂璟的脉。他让赵颂璟将胳膊放在石桌上,赵颂璟意外听话地做了。医仙在她手腕上遮了帕子,闭目将指尖搭上去,很奇怪,她的气息比昨天更平稳,更像人脉。还是有点熟悉的人脉,医仙刚刚诊过。
医仙心下一惊,手指都从赵颂璟这弹开。他挑开半只眼睛看赵颂璟没有要对他怎样的意思,这才又把手指搭回去了。
原辞手臂上那块肉……被赵颂璟吃掉了。
原辞借仙力给赵颂璟时,赵颂璟迟迟没有动静,医仙出去外室这一会,赵颂璟又同他顺利连接上。那会医仙就猜原辞可能给赵颂璟喂了点自己的血,血□□融,仙力的感知也更深。
但那是原辞喂的,赵颂璟无意识。
可这肉……指定不是原辞自己割的吧?
医仙心跳如鼓,怕得要死。好在赵颂璟此时冷漠的神色都收敛几分,不像先前,眉毛都仿佛在说:治完就给我死。不然医仙早躲宿淮身后去了,更不会给赵颂璟送自己的仙气。
医仙修仙晚,仙气并不精纯。但他的仙气渡过去,竟比原辞的还好用,让赵颂璟肉眼可见地脸色红润几分。
原辞一身唐僧肉吗?医仙心下嘀咕。他不至于自负到认为他的仙气能胜过原辞,效果显著显然是因原辞那口肉。
医仙忽而想到,完蛋,赵颂璟搞不好会对原辞的血肉上瘾。原辞这是养了个蛊在自己身边呐。医仙送完仙气,又给了两瓶药让赵颂璟吃。随即踮着脚尖跑到廊下,对宿淮附耳说了自己的隐忧。
宿淮一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样子。众鬼虽然无恶不作,但他们并不以人肉为食,他们吃的是人的贪、嗔、怨、怒、恨。从未听说鬼喝人血,吃人肉。
于是医仙又把那天施咒的事情说了,宿淮这才稍微上心。只是又责怪医仙让原辞乱来。
“您和宫主都拦不住,我一个小破医仙怎么拦?”医仙嘟囔。
“什么?”
“没什么,小破医仙告退了。”医仙说。
宿淮却喊住了他伸出去的腿,“你可察觉此人身上有两幅气息?”
医仙知道宿淮在怀疑什么,他摇头道:“原辞上卿也曾问过我,但没有。这具身体里只有赵颂璟。”
宿淮思量片刻,放医仙走了。医仙背着药箱出门,回头见赵颂璟没了禁锢却依然坐在石凳上,略低着头,散落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睛,无人知晓她在想什么。不过就算能看见她那双深黑的眼眸,医仙也猜不透她想了些什么。
宿淮回到原辞卧房,对他开门见山道:“你的仙力和血肉压制住了赵颂璟身体里的鬼气,但这不过一时之法。赵颂璟显然已向鬼王投诚,昨夜那火焰是鬼王的掌中火。”
原辞平静地反驳:“师兄,颂璟的母亲为人所欺,以至于怀下颂璟。为让颂璟出生,她将颂璟献给了鬼王,这才导致颂璟也能调用鬼王的火焰。这不是颂璟的错。”
“诚如你所言。那么她昨夜所作所为呢?她失控了。”
“她的身体尚未痊愈,因而没能控制住鬼气。但只是些许失控罢了,倘若理智全无,鬼火出来的一瞬间,立冬和小白它们便已灰飞烟灭。”
“你在自欺欺人。”宿淮断然道。
“师兄……”原辞拖着病体,几乎是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宿淮。
宿淮不由叹息,“大师兄的底线是你不能出事。”
“我?”
“若有下次,大师兄绝不会绕过赵颂璟。”
“师兄,你与大师兄为何如此在意我?”
“因为你是师弟。”
“不止如此。师兄,究竟有什么是我不知晓的?”
“你也是司命宫上卿,有权知晓一切,我们不曾瞒你任何事。”宿淮言尽于此,他将问天剑置于原辞床头,转身离去了。
人都走了,灵禽们摇摇晃晃地排队进来了。立冬甚至拖着受伤的腿走到了原辞床下。
“对不起,不能为你们疗伤。”原辞歉然道,他太过虚弱,指尖的金芒几乎微不可见。
灵禽们凄凄哀嚎,原辞听出它们在重复念:原辞、原辞。它们还说了很多,但是原辞听得有些模糊。原辞感觉得出,他与万物的联系正在减弱。他无法解释这件事。
原辞无奈让灵禽们先出去,他撑起身,唤道:“颂璟——”
没有人回应。他看着问天剑,不由苦笑。赵颂璟不喜欢他了。
赵颂璟小时候说过她不喜欢原辞了,但那时原辞清楚地知道,赵颂璟在说谎。她害怕再次伤到原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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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司命宫宫主率队伍抵达北稷那日,原辞和赵颂璟都不曾上心。如果不是祖父要原辞一起去迎接,原辞根本不会出现。他只会想到,同窗都去看仙家了,藏书苑里只剩他和赵颂璟。
他拿到仙家给的糖丸,便急匆匆离队,回去找赵颂璟了。糖丸很香甜,他只吃了一颗,就都留给了赵颂璟。她果然也很喜欢,吃了之后,很主动地贴住原辞,亲吻他的唇。
赵颂璟发现原辞喜欢她这么做,便常常在想要谢谢原辞时,靠近他,亲吻他。虽然原辞说亲吻不是用来表达谢意的,但赵颂璟这么干,他也不会拒绝。
赵颂璟亲得很用心,原辞稍微一勾,她便像小狗一样伸出舌尖,让原辞反复触碰。
藏书苑里那天好安静,他们沉迷在两个人的游戏里。赵颂璟又坐到了原辞怀中,然后原辞抱起她靠着书架。上次赵颂璟说书架膈到了她的肩膀,这次原辞便没有将她压进去。而是自己靠着。
那时夏天的热浪尚未完全离去,他们浑身都热腾腾的。连书卷悄无声息地着了火,他们都没发觉。赵颂璟只觉眼皮外好亮,她睁开眼发现是火焰时,上下牙齿一磕,缺角的门牙便刺破了原辞的舌尖。
“有、有火……”她嘴巴里都是原辞的鲜血味道,像糖一样甜甜的。
原辞连忙将她抱离,反身将消暑的冰水泼在了着火的书卷上。那是场很小的火灾,被原辞迅速扑灭。他们都未料到,后来烈火险些将原辞害死。
“你为何冒死救我?”赵颂璟忽然走进了屋子里,将原辞拉回了此刻。
“只因我亲吻过你,说过心仪你?”赵颂璟直白地讲出小时候,让原辞苍白的脸微微发起了热。
“我……我想救你。”
“毫无意义。”
原辞愣了愣,道:“有意义。”
赵颂璟问:“哪种意义?”
原辞没有回答,他仰看着她,看着那张熟悉却冷漠、高傲的脸。就在赵颂璟耐心耗尽时,原辞忽然开口:“因为十三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小时候与你在一起的每一日,记得我对你许下的承诺,还有你答应我,要嫁给我的事……你会觉得很可笑吗?我至今都会因想起小时候,而心猿意马,甚至面红耳赤。”
“旧事并无意义。”
“倘若我说……”原辞忽然握住赵颂璟消瘦的手,他一字一句,笃定道,“我也心仪今日的你呢?”
呆呆的、天真的、记不住所学所知的赵颂璟,原辞很喜欢。
孤高的、目中无人的、甚至令众生畏惧的赵颂璟,原辞也心动不已。长大后的赵颂璟并未长成原辞想象中的模样,可他依然在看见她的第一眼便走失了心跳。为千年寒冰封冻时,赵颂璟浑身上下生满黑色裂纹。原辞每每忆起,便觉那仿佛是只破茧之前的蚕,谁也不知她破茧之后将煽动怎样一场摧枯拉朽的风暴。
危险的、可怖的、令人忌惮的,也是迷人的、诱惑的、蛊惑人心的。
原辞是将来的仙,不该染一粒尘埃。可他无可救药,在最危机的时刻,徒生最堕落的欲望。
22. 围困
夜色降临,灵禽们躲在原辞的床上、桌下,或是吊在房梁间,总之怎样都好,反正它们不敢出去。天蓬甚至缩起身子,钻进箱笼里,假装自己是卷有些膨胀的书。
昨夜的变故吓到它们了。
原辞抚摸着小白和立冬搭在他身上的脑袋,安慰道:“颂璟身体里有股邪恶的力量,有时这股力量会让她忘记一些事,所以才不小心伤害了你们。可以原谅她吗?不可以?”
原辞侧耳倾听,忽然笑了,“她不会伤害我的。昨夜是我的错,没能多给她一些仙气。光靠凡物的滋养只能治疗身体,不能抑制她身体里的鬼气……颂璟本性纯良,若是她头脑清明,她不会伤害我……”他点了点立冬的鼻头,说,“很久以前的小狗立冬,是颂璟在冰湖上救回来的。颂璟不大会游水,在湖里呛着,一边捂着胸口咳嗽,一边急忙带立冬来找我。”
“她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任何生灵。小白问为什么?”原辞摇了摇小白的前爪,说,“因为她是颂璟。”
原辞说着,发现立冬腿上的伤口又崩出血了。他指尖轻点,微光缠绕住窗台下的药箱,慢慢将它挪过来。但他连日消耗仙力,昨夜又被伤了半条命,药箱在半空中就摔下去了。
小白立马跳下地,咬起掉出的一卷纱布;朝闻道用嘴尖一磕一磕把滚走的药瓶从桌下推出;天蓬也跑出来,去拱剪刀……屋子里灵禽忙做一团。
门外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让灵禽们瞬间缩了起来。小白在原地将四个爪子藏到肚子下,好像这样它就全藏好了。
赵颂璟走进屋,带来一阵风。她嘭一下关上门,捡起药箱将地上的东西一件件收拢。小白嘴里还咬着纱,赵颂璟抽走时,小白呆愣着,连嘴巴都没有合回去。
赵颂璟将药箱放在床边,转身便走。一言不发,来去如风。
原辞面对她的冷淡,还是愿意贴热脸,“颂璟,医仙一会该送今晚的药来了。你记得吃……”
他的话未完,赵颂璟早消失了。
原辞笑笑,对立冬说:“颂璟好厉害是不是,才这几日,便能自如行动了。”
立冬嗷嗷拱原辞的手心,好像觉得原辞太委屈。
***
外边的人今夜就没有原辞这种好心境了。
姬煦日常忧心忡忡,他一面给皇帝的红棕烈马喂草,一面对杭毓道:“好姐姐,你同陛下一起去吧,本王求你了。”
杭毓蹲立在栏杆上写鸿胪寺的日常折子,眉峰一跳,道:“司命宫算我半个老家,你让我去攻打我家?”
“这不是更应该去吗?你不担心你的宿淮师兄?”
“陛下勇武却并不如你这般莽撞,他只是去要东西,不会对司命宫如何。”
“他可是令龙骧军将司命宫围个水泄不通!咱们虽不求于仙,但也不能公然与他们开战吧?鬼界已经够咱们受的了,人界还是一团糟,尚未平定呢。”
“你小小的脑子,不用担心大大的事情。”杭毓奚落道。她含开笔墨,开始落笔了。得益于在司命宫文武兼修,她的文功也很好,臣躬首上书、陛下圣鉴、叩请圣裁……一套一套的,怎么写都成。
姬煦就写不来这些,每次交折子都是下面的军师代劳,或者他抓耳挠腮写半天。颜则身为他们四人里的“诸葛亮”,却是根本不写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但陛下纵容持才傲物者,从不追究。
“你闲着没事的话,不如催催颜则早些回来。”杭毓道。
“我一日三餐都催着呢。”姬煦叹道,“颜则常常招呼不打一声便消失,可这次也太久了。更何况鬼谏出现,这么大个事,颜则不担心吗?还有陛下受伤……那一箭可是生死之间的事。东丘战役后,颜则就不露面了……你说……”姬煦贴近杭毓,悄悄道,“不会是和陛下闹掰了吧?那天你也听见他们吵架了,陛下要抓北稷遗民,颜则要杀。最后还是颜则胜了,北稷遗民一个没逃过……”
杭毓顿着笔,眉头也皱了起来。在东丘海岛上发现的北稷遗民都是些老幼妇孺,原本杭毓也是打算先抓了再说。但颜则坚持要斩草除根。
姬恒能够迅速扫合四海,颜则功不可没。杭毓敬佩颜则滴水不漏的智谋,但有时也觉颜则的心不是肉长的。许多屠城的做法都是颜则的提议,此举的确也防止了许多后患。但……杭毓担心再往后的事情。
姬恒对颜则的做法态度如何?上回在东丘,姬恒与颜则争吵,甚至打斗,坚不可摧的皇帝陛下让下面的人看见他有所不满。除此之外,倒是不知姬恒怎么想。
姬恒是人间蝼蚁里的变数,颜则也是。姬恒未必能完全掌控颜则。
杭毓在心中猜疑千万,但半个字也是不说的。她只让姬煦赶紧喂好马,给皇帝陛下送去。
姬恒铁了心要鬼谏,昨夜探知司命宫爆发出一股鬼火时,姬恒便断定鬼谏在那,当即下令围困司命宫。现在甚至要亲自前去。
姬煦还在嘟囔,“颜则身体也不好,一个人在外,不知有没有人照顾。”
“你五大三粗的,怎么心里装着这么多人?”杭毓笑他。
“你们都志在天下天上,总要有人关心吃喝拉撒吧?”姬煦从怀里掏出一只烫烫的小巧炉子,“给,你月事当中,还是少受点凉吧……”
杭毓接了,“谢谢您嘞——”
“给你们的照顾还少吗?”姬煦牵着马,给皇帝送去了。杭毓脚步轻快地跟在马后,忽得一瞬又消失了。
她的身影掠上屋檐,笔尖悠然在那只潜伏的“飞燕”额头上画了个圈,逗人玩似的。“墙角听够了吗?”她压着刺客的后背翻转,躲开了锐利箭矢。“上回陛下连你一起放了,我可没这般好心。”她笑着,一把提住那人的后颈。
“走狗。”冷月恨道。她将箭矢往自己喉间刺去,仿佛败露后自尽,但箭锋刹那间微偏,从前往后刺到了杭毓这。
趁杭毓闪避,冷月翻身欲走。她要去通知原辞,不能与杭毓纠缠。
“这帝宫可不容许你走第二次。”杭毓冷笑道。
***
司命宫内,全员禁戒,任何人都不能擅动。
甘露负责带队在宫内巡逻,倒不是应对外来者,而是抓那些顽皮的小弟子。只要在司命宫内,就有宫主和上卿、前辈们的庇护,要是乱跑出去,迎上他们的就是龙骧军的剑锋。
有点好笑的是,甘露在原辞上卿院外的鸡窝里,也找到一个弟子。太贪玩了。甘露心想。把人提出来时,才发现弟子颤抖如筛。
“子琥,谁欺负你了?告诉大师兄,大师兄给你做主。”甘露安慰道。
子琥平日活泼懂事,也不知是谁将孩子吓成这样。
子琥钻进甘露的袍子底下,把自己死死藏起,“师兄、师兄、要打战了、要打战了……我娘又要死掉了……”
甘露想起子琥是自己一脚一脚从东丘流浪到司命宫来的。他母亲在死之前,指着司命宫的方向,让他去求仙人收留。
“娘说死掉的人们都会到仙界去。”宿淮问子琥为何要修仙时,子琥如此回答。
“战事真的太多了……”甘露叹息道。
***
宿淮将晏林深在棋盘上的黑子吃尽了,他一颗颗收棋,道:“你还在等什么?”
晏林深散漫道:“你以为我在等姬恒前来?呵,我在等赵颂璟自己出去。”
“原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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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辞此刻虚弱,他不知宫外发生何事。”
“我是说,赵颂璟又回到姬恒手上,原辞会痛苦。”
“成仙后的寿数是千千万万个十三年,任何痛苦都会被岁月长河慢慢稀释,直至无影无踪。”
“原辞本人,似乎并没有很强的成仙欲望。”
“我知道。他当年参与选拔的时候,我就知道。”
“那为何……”宿淮比晏林深沉稳,那年独挑大梁带队去了东丘选拔弟子。没有跟着师父一起去北稷。
“师父说,原辞有仙根。”晏林深道,“三千年来,仙界与人界的联系正不断减弱。仙界的大门也难以叩开。那时师父或许认为原辞很可能是近百年来,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可是师父自己先叩开了大门。”
“你知道师父这个人,她能自己解决的事情,便不会压给弟子。她看似不正经,实则日日修炼,从未懈怠……你别这样探究地看我,我是真修不动……师父去仙界了,但仙界依旧对人间乱象示以沉默。我想,师父早知自己会需要帮手,所以留下话,让我们中最有机会的原辞早日登仙。”
“登仙需心诚,原辞的心不在仙上。”
“我知道。这不就是为什么不告诉原辞师父留了话?外力催他登仙,苛刻的神仙们到时刁难他心不诚。”
“没了赵颂璟,他便心诚了?”宿淮表示质疑。
“原辞有颗仁善的心,没了赵颂璟,为了天下苍生,他会登仙。”
“这次你不怕再出差池?”宿淮冷眼盯着他。
晏林深被看穿了,他投降道:“是是是,我上一个计划出了很大差池。我以为原辞心心念念的只不过是幼年那点记忆,给橘猫取名小白,给大雪时捡到的小狗取名立冬,都是他不舍过去。我想着等他找到旧人,或许会觉等闲变却故人心,故人早已不似当年。所以才纵容他去找人、去微茫山行宫。谁知这小子……”
他和宿淮昨日离开梅林鹤舍,不约而同在那放了自己的“耳目”。于是他们都听到了,原辞说:倘若我说,我也心仪今日的你呢?
那句话让晏林深与宿淮五味杂陈。晏林深七岁做了司命宫的“宫外弟子”,宿淮九岁进入司命宫。他们早早便断掉了与人间的红尘牵绊,他们不知所谓的“喜欢”竟如此难琢磨。
“不如我去鬼界要一碗孟婆汤,给原辞掐着鼻子灌下去?”晏林深又不着调。
宿淮冷哼。
“宫主、师父——”甘露忽而急匆匆奔来,他扑开门,一阵冷风扑了晏林深一脸。
“何事如此惊慌?”宿淮问。
甘露喘着大气道:“人皇、人皇到咱门口来了!”
晏林深道:“本宫不是说了,哪怕鬼王也一样晾着吗?”
“鬼王、鬼王没来……”
“鬼王来不了。”
“但是阎王来了!”
“阎王算个什么东西。”
甘露接着喘,“师、师……”
“本宫在,还怕你师父给吓到?”
“不是、不是,是师叔去见他们了!”
晏林深顿时坐直了,“甘露,你说话怎么跟你师父一样,重要的事情还得本宫猜?”他起身往外走,宿淮与他并行,又在冷笑,嘲司命宫宫主有太多意料之外。
晏林深倒是笑,“上卿没猜到最重要的事吗?”
宿淮难得提起兴致,等他后话。
晏林深也不藏,他道:“我在原辞身上下了随行咒。可他此时不仅知道了人皇抵达,甚至走出去了,本宫都未能察觉……”
说明最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原辞的修为,超越了晏林深。
23. 身份
在晏林深和宿淮赶来之前,原辞已经带着鬼谏站到了人皇和阎王面前。
“剑只有一柄,该给谁呢?”原辞笑问。
罗刹鬼吸一口凉气,对六殿阎王卞城王附耳道:“那个骗我的人想必就是这个半仙,他在使诡计。”
卞城王立于蛟龙之上,负手在后,素衣纤尘不染。他白了罗刹一眼,并不搭理。罗刹鬼的战力不容小嘘,但身为鬼,依然保有死之前的忠义礼信,着实是一件可耻之事。若非鬼怪大多没有理智,卞城王也不会矮子堆里拔高子,拔擢罗刹。
谁会看不出来原辞在利用人皇和阎王之间的忌惮?阎王看了一眼人皇,后者对他满是轻蔑。这个年轻的人皇,心气傲于天。
人皇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原辞,道:“鬼谏的归属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你只需交出这把剑,以及人。”
“对!还有我们的鬼!”罗刹叫道。
原辞淡然道:“你们自以为在同谁谈条件?此处是司命宫,吾乃司命宫,上卿。”他抬起眼,黑色的眼眸中竟藏着灿烂金芒。
姬恒的烈马在那双眼睛睁开的一瞬间,忽得惊慌起来。若非姬恒夹紧马腹,踏过血海的马王将第一次却步。众鬼这边,则已经齐齐后退数步,连阎王都欲暂避。
“他修成仙了?”阴罗刹幻化出人性,惊讶道。
阎王又白了一眼阳罗刹这个妹妹。
阴罗刹不给阎王面子,她反击道:“你怎么天天爱翻两只死鱼眼?难怪死得早。”
在阎王动怒之前,阳罗刹立即将妹妹回收成手中刀。“回去我就教训她,这次一定狠狠教训。”
姬恒自然看见了鬼界的笑话,他冷笑道:“不过坐实了半仙之名,又能如何?天上仙可大开城门,邀你登上九重霄?哪怕那些耳聋的仙尊在此,朕的意志,一样不容忤逆。”
“要试试吗?”原辞依然挂着一道柔和的笑意,眼中却是锋芒毕露。他手中结印,指尖的金光流淌出了七彩的光辉,仿佛神女裙摆摇曳。
姬恒拔起掩月刀,御马向前,他身后列阵以待的赤红军阵亦是踏步移动。“你要用司命宫所有人的性命下注,与朕赌这一局?”
“这不是赌,是本卿给你们的选择。仙家久不至人间,小小人皇竟也敢挑战仙家权威了。”无形的风在原辞脚下聚集,他往前的每一步都走向更高处。云影未动,呼啸的风声却穿阵而过。
罗刹看见原辞突增的修为,隐隐不安,他问:“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阎王道:“黄雀在后。”
他话音一落,背后却生出一股冷气,他向后挥去,与另一个手握问天剑的“原辞”瞬间交锋一招。
眼中闪现金芒的原辞从容不迫,道:“诸位皆是尊客,本卿怎能厚此薄彼?”
阎王眉头一皱,再望向姬恒道:“剑给你,人我们要。”
姬恒冷漠摇头。
阎王立即道:“都给你。我助你杀了这个半仙。”
姬恒勾起唇,点下了高傲的头。
罗刹劝道:“大人,鬼王可是要我们把人和剑都带回去。你怎么糊涂了?”
“闭嘴!”
阴罗刹又出来了,她矫揉造作道:“哥哥~两个对手,大人打不过。先杀了半仙,阎王大人少一个棘手的麻烦,其它的再慢慢抢就好咯。”
“有道理。大人英明神武。”
阎王想杀了罗刹的心都有了,暗自决意回去便将他们丢入烈火地狱。
另一边姬恒根本没再看鬼界的闹剧,无论有没有阎王,他都要和这些自以为是的仙争一争高下。龙骧军已拔枪做开战准备,只待皇帝一声令下。
阎王振臂,众鬼亦准备进攻。先行兵鬼头蚁已发出迫不及待的磨牙声响。
一个半仙都敢与万军作战吗?仙家凭什么为所欲为?姬恒的血都开始沸腾。
紧绷的局势即将崩坏之时,司命宫白玉堆砌的大门忽而轻启。终年不散的云雾瞬间涌出、弥散。云雾之间,青衣飘然,赵颂璟缓步而出。她冷漠的目光扫过姬恒与阎王,呵斥道:“停下。”
原辞瞬间落下地面,挡住赵颂璟,“颂璟,不要出去。”
可长大的赵颂璟已经不再听他的话,她与原辞擦肩而过,行至姬恒马前。
姬恒震开猩红的大氅,向赵颂璟伸出手,道:“颜则,闹够了吗?”
与此同时,他身后三千龙骧军皆列阵屈膝,向赵颂璟献以无上尊敬。
***
“我的马呢?”赵颂璟问姬恒。
“没带。”姬恒略微俯身,宽阔的手掌始终停在赵颂璟面前。
赵颂璟不再多言,她握住伸来的手,灵巧翻身上马,坐于姬恒身前。姬恒将大氅一扫,压在了赵颂璟肩膀上。
“颂璟……”原辞定在当场,他有太多疑惑,可哪怕他仙力再高强,又如何束缚赵颂璟的去留?
赵颂璟望向原辞,漆黑的眸子像两谭不见底的深水。她一言不发,食指微挑,令三方人对峙住的鬼谏便回到了她手里。
姬恒瞥了一眼原辞,随即御马掉头,率领龙骧军班师回宫。
阎王这边亦是对状况不甚明了的样子。罗刹问:“大人,我们要去抢吗?”
阎王抬指让他闭嘴,“鬼谏既已苏醒,该如何做,她自有分寸。”他转向原辞,讥讽道:“看来上卿也被鬼谏摆了一道。我等恶鬼在此谢过上卿对地府之鬼的照料了。来日必有‘重谢’。”
黑蛟转身,载着阎王离去,众鬼缓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阴罗刹不住回头看那个很干净好吃的上卿,在心中对心有灵犀的哥哥道:“卞城王是不是要报复这个半仙?”
阳罗刹神色凝重,道:“他更想联合这个半仙,报复鬼谏才对。”
“卞城王还记仇啊?可是是他主动请缨来救鬼谏呢。”
“都以为鬼谏失去了意识。那样不管谁抢到她,都能轻易掌控。卞城王的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
“你是觉得这个半仙不会害鬼谏,所以刚刚还想阻拦卞城王?”
“不知鬼谏和这个半仙有何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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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但我看他的眼神和别人不大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阴罗刹又回头去看半仙,但半仙已经消失了。
“他不怕鬼谏。”阳罗刹说,“他把她当人。”
“不知哦,哥哥。他肯定喜欢她。嘻嘻,半仙爱上了鬼王之下,最强的鬼。”
“不要笑。有这番胆量和担当的人很少见。或许这对鬼谏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了。哥哥,你没听姻缘鬼说吗?控制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让他爱上你。嘿嘿,颂景?鬼谏是不是叫颂景?原来她不只是把‘剑’,她有自己的名字嘛。我们去找颂景吧!”
“别闹。鬼谏自己会回来的。”
***
人鬼大军一撤,晏林深与宿淮同时出现在了原辞两侧,他们想要搀住原辞,但原辞推开了。他为这场风波,向两位师兄致歉。
“就算真打起来,司命宫也并不惧他们。”晏林深不在意这个,他只在意原辞,“小师弟,你的修为,当真突破了?不是用秘法强行提升?”
原辞颔首道:“是。大抵是那场天雷入体,打通了我曾触摸不到的屏障。”
晏林深抚掌道:“好!师弟果然有仙根,竟因祸得福了。师兄再为你瞧瞧……”
“天色已晚。”宿淮忽然打断道,“让师弟先歇息为要。”
“也对,原辞,你先回去吧。后续的事情你不必挂怀,师兄来处理。”
“多谢两位师兄。”
原辞告辞后,几乎一眨眼便消失了。他从未如此着急离开。他是仙门中最不喜欢用遁行术的人,总是宁可靠双腿,慢腾腾地行走。晏林深追踪着他的气息,确定他回了梅林鹤舍,这才放下心。
“原辞的心伤透了。”宿淮说。
“你冰冰冷冷的,最不懂感情,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来了?”晏林深道。
“是你只关心原辞是否能够登仙。除此之外,你视而不见。”宿淮批评道。
晏林深道:“这是司命宫的头等大事,我身为宫主,本就该着眼于此。”
“切勿操之过急。”
“不是我着急,是我总感觉总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而我们浑然不知。”
“师父登仙后,你常常暗自忧心。你是否是在与师父相处时,察觉到了什么?”晏林深与晏岫性情相仿,常常跟在师父屁股后头吃酒放灯打马球。师兄弟三人中,他最了解师父。
“师父在时,我就没干过几件正经事。我能知道什么?”晏林深耸耸肩,又是一副散漫的样子,“等原辞登仙去问问,不就什么都清楚了?不行,我得去小云泽发信给仙界,问问他们原辞何时能登仙。”
“修仙成败在人,这问题不算为难仙界?”
“小云泽上都能看出姬恒是天下之主了,还能看不出原辞的命格?”晏林深不跟宿淮说了,一溜烟自己走了。
宿淮摇摇头,也跟去,看看晏林深能问出点什么。他们不知道,当原辞眼中微芒惊现之时,群星都为之震动,星星们为此吵闹了一整夜。
24. 晚饭
“颜则回来了!”姬煦闯入天牢时,杭毓正在审问犯人。
杭毓压了压手,让姬煦安静些。她接着发问:“北稷还有多少叛军集结?你们藏在哪?东丘逆党是不是与你们所有关联?”
冷月被吊在刑具上,即使被火焰炙烤得近乎脱水,却始终一言不发。
“北稷与东丘早已败落,帝国一统是天命所归。你不说也不妨碍帝国军队踏碎你们可笑的幻觉。到时敬酒不吃吃罚酒!”
“呵。”冷月忽然笑了,“天命?天命便是拿百姓当草芥吗?北稷被屠十一城、东丘被屠十八城,近五十万妇孺老幼死于你们的铁蹄之下!繁华城都变作鬼域,良田之中埋尽枯骨。还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夜来入梦,你们不曾怕吗?倘若这就是所谓的天命,那我便要索这无耻上天的命!”
“唰!”杭毓怒而起身,将杯中茶水泼在冷月脸上。
冷月还在骂,“姬恒天下暴君!颜则、颜则……呵……是赵颂璟吗?颂璟、你终究是做了鬼……赵栩死不瞑目……”她说到后头,又哭又笑,仿佛被这无常世事折磨疯了。
姬煦跟着杭毓离开天牢,他抛给杭毓擦手的帕子,问:“这个刺客也是北稷皇宫里的人吧?不然怎知颜则的旧名?”
“颜则的旧名?”
“哦,你来得晚几年所以不知道。颜则旧名赵颂璟,不知为何改了。”
“姓赵?难道是北稷皇室?”
姬煦神色有些暧昧,道:“可能是,但我们只知一个名字,所以都是瞎猜。攻入北稷皇帝居住的镜宫时,是陛下一马当先,他出来时,马后挂着北稷皇帝的头颅。身前用大氅裹着颜则,抱出来的。他不让我们问颜则的出身,我们还以为颜则是他的战利品。”
杭毓点头道:“那后边跟颜则只会一声吧。案卷上记载陛下五马分尸了北稷的赵栩,天牢里那个刺客是赵栩的未婚妻。”
“竟是她?”姬煦万分诧异,“原是个美人,怎么烧成这副模样?”
“北稷被攻破时烧的,被当成逆犯抓进天牢,又受了黥刑。九年前,她被人营救出去。这些年来,刺杀陛下的行动有一半她是主谋。”
“这……”
“我亦不知是她。方才看见她手腕上的珠子才知道。”
“珠子?”
杭毓从袖子里掏出一串白玉珠子,“西胤盛产白玉,但这蓝田暖玉是皇室贡品。一年也没多少,件件去处都有记载。我查到陛下做皇子时,送了一串给赵栩。而赵栩又有未婚妻,估计就是此人了。”
“才几个时辰,你查到这么多?”姬煦知道姬恒与赵栩早年见过,但仅限于此。杭毓竟凭一颗珠子就查得如此细致入微。
“动点脑子就行了。”杭毓道。
姬煦瞧着那珠子,忽而鬼鬼一笑,“陛下以前是皇子,总共也就分到那么两串珠,你猜,还有一串给谁了?”
“谁?颜则?”
“哎哟我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杭毓很看不得这个糙汉王爷在这八婆的模样,有些嫌弃地加快了脚步。
“杭毓、杭毓!你听我说呗。”姬煦追上来说,“那次什么战役来着,颜则替陛下出征,一战斩将夺帅。陛下便说他赏罚分明,不如把这串珠子赏给颜则吧。”
“颜则肯定不要。”
“这你也知道?颜则只说了四个字‘很丑,不要’。”姬煦捧腹大笑,“你也觉得很丑吗?”
杭毓叹气道:“真是活该你们没老婆。”
“这和我有没有老婆有什么关系?”
杭毓道:“笨蛋!因为颜则不喜欢陛下,所以陛下不管送什么,都很丑啊!”
“啊?我要是女人,我肯定嫁给陛下这种一等一的勇武男儿。颜则怎能不喜欢陛下?那她要喜欢谁?喜欢神仙去?”
“这不是喜欢谁的问题。而是颜则这种人,根本就不会爱人。”
姬煦眨巴着眼,他并不理解杭毓的话。或者说,他根本未曾思考过这些。他摊手道:“好吧,无论颜则会不会爱人,总之陛下想要,便会得到。”
“得到个啥啊。”杭毓心想男人和女人果然千差万别,和姬煦顶多当个兄弟谈谈公事聊点吃喝拉撒。不过……倒也不是男人都这样。宿淮师兄就不同。
姬煦不知杭毓在想什么,他讲他的,“颜则这次也是坐着陛下的马回来。下马后,陛下将她扛到养心殿去了,还不让人接近。你说,陛下在干什么?!能干什么?!”
“……那你还拉我去养心殿?”养心殿就在前头了。杭毓都看见了姬恒那匹挂金马鞍的红棕烈马正在吃草。
“这都许久了,早结束了。”姬煦说,“陛下跟颜则议事呢。你不知道,今天陛下从司命宫带回了鬼谏,但是颜则回来了,他就不去弄那把不详之剑了。”
“又不弄了?”杭毓摸着下巴,问,“呆子,你记得我让你去看看微茫山冰窟里那具棺材吗?你看到什么了?”
“其实我没敢违抗君命,只是远远看了一眼,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锐利鬼气。鬼谏被盗那天,铜刀在冰窟里目睹了全程,不过他更怂,半点消息都不敢外说。我问不到。”
“好吧。”杭毓放弃了。
他们通报后进了养心殿,颜则果然还在。颜则不同以往那般总是着一身黑袍将全身罩住,而是穿一件淡青长衣,夹一件兔绒长袄。
杭毓与姬煦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即便姬煦再大咧咧,他也看出颜则这身是男人的衣服了。但是陛下……姬煦捏指比划了一下颜则的肩宽,再对比姬恒的,很显然这衣服不是陛下的。还能是谁的?
姬煦看向比他们早到的铜刀,铜刀还是一幅死人样,讨嫌地做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姬煦在脖子上抹了一下,让铜刀闭嘴。
殿内地龙烧得旺,异常热,姬煦和杭毓同时脱下了夹袄。姬煦还想把上衣也脱掉,光着膀子,但一看姬恒还穿着呢,便讪讪扣回去了。
两人一面做这一系列动作,一面听姬恒和颜则说话,弄清楚他们在商讨东丘残将暗中向鬼界借势,意图从东南卷土重来一事。鬼界从不像仙界那样,对人界“不闻不问”,相反,他们“管太多了”。倘若有鬼界从中作梗,那么东丘残将也可能带起不小的麻烦。
姬恒问,鬼界哪几殿阎王会出手。
颜则说,第二殿楚江王、第五殿阎罗王、第十殿转轮王都有可能。第六殿卞城王最有可能。
铜刀插嘴说,第二殿楚江王一直处于闭关状态,根本不管下边的人,他哪有可能?
颜则眼神都没有分给铜刀,她苍白的手掌在炭火火焰上缓慢移动,眼睛里像是都有火。她说楚江王早已结束闭关,只不过为让其它殿的阎王放松警惕,才将肉身一直留在海之炼狱。
铜刀反驳说你何来证据?我可是亲眼看见楚江王浮于炼狱之中。
颜则没有说她的证据是什么。但是姬恒显然相信颜则。
铜刀曾经潜伏在众鬼之间,刺探最深入时,抵达了鬼王的寝殿门外。所以他手中握有许多鬼界情报。
颜则手里也有,甚至更多。但她从不说她的情报源自何处,姬恒也不问,只一昧相信。
铜刀因此很是嫉妒,常常造谣颜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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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恒的玩物。颜则不屑于费神在他身上,倒是杭毓扇过铜刀嘴巴子。于是铜刀和这两个女人都结下了仇。
杭毓也不问颜则情报来源,反正姬恒信,她就信。姬煦好奇,总凑颜则身边问来问去,但颜则都不搭理。这会姬煦又蹭上前,从怀里掏出两只大饼给颜则。“你是不是没吃饭?吃几口?御膳房刚做的。”
杭毓常常说姬煦不应统管铁骑兵,应该去管后勤。因为姬煦很在意大家有没有吃上饭,兜里常常揣着点东西,见谁都问一下。尤其是对陛下和颜则。
颜则有种不食烟火的冷酷,很少见她吃东西,但是出人意料,这次她倒是接了。一边说话,一边撕开面饼,一点点吃。
姬恒说倘若四大阎王当真协助东丘进犯,该如何应对?
铜刀回答:倘若鬼界明目张胆插手人间事,那么司命宫也应当出手。
铜刀说得在理。上回鬼界来犯,是因为姬恒拿了他们的东西,“理亏”在先。但协助东丘攻打西胤,就是破坏人界了。司命宫应当出手制衡。
不过,杭毓心想,为什么要司命宫出面?她还没开口,颜则先说话了,她道:不要司命宫,这是机会。
杭毓不由笑了笑。她就知道颜则比铜刀聪明。
姬恒不置可否,但他传了御膳到养心殿。
算来他们四人追随姬恒多年,但似乎从未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开饭时,杭毓心想,他们就不是一起吃饭的关系,而是刀口舔血的关系。
姬恒对吃食并无讲究,御膳房里准备的也只是寻常饭菜,不过多少比杭毓一个人吃时更好些。米是东丘的精米,羊肉是北稷的山羊,鱼也是现杀下锅。
姬煦俨然他是餐桌主人,热心肠地给人夹菜添饭。杭毓很感谢他记得换双筷子夹,而不是用他含过的。但对铜刀,姬煦便是用他自己吃过的筷子夹菜。铜刀很讨厌姬煦,偏偏这是皇帝的胞弟,给他夹菜那是王爷赏赐,他只能硬着头皮吃。
姬恒几乎是吃白饭便够,他像军队里所有的糙汉一样,叉开腿,几口便吃净一碗。姬煦就屁颠屁颠站起身,将饭桶从侍从手里一提,抡起大勺给他哥加饭。
真是……哎。杭毓心道,还好她是在司命宫长大的。她吃得慢条斯理,很有规矩。桌上只有颜则和她相似。
颜则不紧不慢,提筷子的动作很轻,咀嚼的幅度也很小。几乎都不太张开嘴。
杭毓忽然发现颜则是有点介意她的牙。颜则的门牙缺了一角,姬煦说搞不好是刚见面时被姬恒打的。杭毓认为未必,一是都被姬恒打掉牙了,项上人头还能留下也是不可思议。二是,虽然颜则瘦弱而且不大出手,但偶尔的展露也看得出她的功力不低。
杭毓隐隐期待与颜则较量,她想试试这个冷酷女人的剑,想知道自己能与她过几招。
颜则忽而挑起目光,漆黑的眼睛与杭毓对视一眼,鬼气森森的,一如往常。
但是……杭毓发觉她的气色好了些许,不像之前那样苍白如病患。姬煦曾经冒犯地说,不知颜则何处有吸引力,陛下怎会注目于她?瘦得像杆子,白得像张纸。
不知颜则“出远门”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杭毓好奇。
一顿饭未完,底下的人忽而通报,说司命宫原辞上卿深夜来访。
姬恒问做什么。
“回陛下,上卿来送药。”总管公公说。
姬煦站起身道:“是不是给陛下的,哎,司命宫没记仇吧……”他正要去取药,但杭毓拦住了他。
姬恒问:“给谁?”
总管公公道:“回陛下,上卿只说是送药。”
25. 流血
“药留下。”姬恒只发了这么一句话,他始终端坐不动,没有半点要去见仙家的意思。
姬煦心下嘀咕是否对仙不敬,但他知道皇帝一向看不上那群天上仙,既然皇帝都决意了,他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有些担心是否徒生波澜,毕竟他们才围过司命宫,硬抢了鬼谏。
然而姬煦的担心多余了。总管公公听令去请走了原辞,复命时带回了一篮子药。每种药包上都留了话,仔仔细细写明如何熬制,如何服用。
姬恒让御膳房去煎药,一日三餐按时送上。
“司命宫真是古道热肠。”铜刀凄凄冷笑。
姬煦本想说这可是他们用上百车粮食换来的,司命宫对陛下尽心尽力不应该吗?但杭毓已经拉他衣角好几次了,他学会了“稍加思考”。目光落至一口一口吃掉小半碗米饭的颜则身上,随即闭上了嘴。
***
姬煦从来没见过颜则吃药,而且一吃就吃这么多,她几乎隔几个时辰就端起了药碗。
以前姬煦也找大夫给颜则看过病,但从乡野神医到太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看脉象,颜则活得还算不错,看面相,又仿佛随时能压进棺材里埋了。
弄过些养身体的昂贵药物,颜则半点不吃。料是姬煦热心肠,也挡不住颜则冷得要死。最后他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叮嘱小厨房做饭时,去问问颜大人用饭否。
司命宫送来什么仙药,颜则居然会吃?姬煦偷尝了个味,有点甜,除此之外倒是尝不出特别的。
铜刀倒是好几次说她的药不寻常,他甚至想偷药!姬煦逮住他后,当日便派了自己的亲信进驻御膳房,大动干戈誓要守护颜则的药。
“有病,又不是稀世珍宝。”铜刀捋着他那两撮枯黄的头发,不爽地从御膳房溜达走了。
姬煦将刚刚煎好的药放进盒子里,另一手托举一个四层高的食盒,哼着小曲去找皇帝和颜则。
今日皇帝视察龙骧军,颜则随行。龙骧军不仅在人界所向披靡,马踏连营,在鬼界同样不可小觑。而龙骧军能够战鬼的秘密就是颜则。
颜则教龙骧军如何斩杀不同类型的鬼,带龙骧军开采千年寒冰,匠造对付鬼的武器。
人与鬼力量悬殊,但人胜在智识,可利用一切自然克制之物,与鬼一战。这是对抗鬼的“秘法”,也是人能够在天地间诞生,并传承不绝的原因。
这些话都是颜则说的。姬煦觉得很有道理。他读书不算多,但他钦佩这种读书多的。颜则木着脸吐出这些话时,姬煦认为皇帝陛下就是有最最好的眼光。
倘若颜则嫁给陛下,他们就是世上无出其右的煞神伉俪,一起拔刀乱杀,鬼挡杀鬼,仙挡杀仙。
姬煦得偿所愿,在抵达训练营时,正好看见颜则和姬恒一刀一剑,狠狠杀人斩鬼。
“防卫兵怎么搞的?刺客又舞到陛下面前来了?”姬煦端着食盒,杵旁边看戏。
这次来的想必是东丘刺客,他们果真和鬼有了交易,带着一群豹尾鬼联合刺杀。而姬恒屏退众人,只与颜则两人出战。姬恒的招式大开大合,力可拔山壑,气可撼星河。一刀下去,人与鬼根本无处可逃,眨眼便身首分离。
颜则嘛……颜则的招式并不磊落。她的身法快得离奇,而出剑姿势不像剑,反倒像那不光明的暗器。分明剑也算君子之器,但颜则用剑就是奇怪。她许多招式里,都是身体紧紧贴着剑,杀人时仿佛近身一舞。杀鬼也一样。
但那有什么关系,以天下为枰,人为棋者,本就要心狠。他们这群人根本没有一个干净。
姬煦兴致勃勃地瞧着那群人鬼与颜则擦身而过,随即咽喉尽断。杭毓肯定后悔,今日不该去鸿胪寺。他心想。
“颜则很诡异不是吗?”铜刀擦拭着挂满他胸口的刀,对姬煦道。
“你个死人又准备造什么谣?”
铜刀笑得才诡异,“冰棺里不止压着鬼谏,还有颜则。她握着剑,像婴儿在母体里握着脐带。”
“住嘴。”姬煦低声呵斥,脸上顷刻之间布满阴翳。
铜刀收敛笑容,反倒像个人了。“你早就知道?”
姬煦并未回答。姬恒与颜则已经各自收兵器了,姬煦举着食盒去喊他们吃饭。
“这个汤药饭前饭后各一碗,药丸是饭后吃。司命宫的药丸长得真像糖丸啊。”姬煦高兴地给他们上菜,上药。“哦对,陛下胸口的伤尚未痊愈,这碗是你的。饭后要不要颜则给你换纱布啊……诶,我换、我换。”
自从颜则开始吃药,三餐也跟着吃。姬煦觉得颜则尽管还是冷眼瞧人,但她愈发有活人气息了。那双大眼睛原来除了黑色的眼眸,就是惨白的眼白。此刻因疲倦而生出的血丝,让她看起来竟有些许柔和。
疲倦?姬煦意识到颜则居然会疲倦了。她原先不管是彻夜行军还是三日不吃不喝,都没有任何疲倦。她仿佛无需人所需要的一切。
“陛下,颜则连日操劳,必须休沐了。”姬煦认真地向皇帝提出。“正好她的药马上吃完了,请司命宫的仙人给她复诊吧。”
姬恒扫了颜则一眼,略皱眉头。
“多事。”颜则说。她已经吃完饭,药也喝了,但药丸不吃。她起身离开,连告退都没有。但她一向如此,姬恒也无所谓。
“颜则……啊……”姬煦忽然叫喊起来,“颜则、你、你后边流血了……”
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颜则,下一瞬又迅速挪开了目光——姬恒将竹筷压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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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重重一声。他同时扯下身上的披风砸给颜则,对姬煦道:“找个女官过来。”
姬煦灵光一闪,想通了!“哥!要找太医啊!流的可是皇子!”
***
“你以前,未曾有过月事?”杭毓小心翼翼问。
“没有。”颜则在床上坐得笔直,对杭毓的提问始终只回应几个字。她平日便是如此,除非必要,否则不开口。
杭毓心想她此时定然茫然不安,想握住她的手以作安慰。但颜则不允许她碰她。
“好吧。”杭毓举手推退开,“没事的。你知道月亮会牵引潮汐吧?它也会牵引女人身体里的潮汐。我们每月涨潮一次,淌出女娲娘娘赐予我们的独特印记。”
“世上没有女娲。”颜则说。
杭毓没来由觉得心狠手辣的颜则竟有些天真浪漫。“是没有女娲,但月亮是真的。我还在司命宫的时候,每到十五,便会去小云泽看月亮。从小云泽看,圆月壮阔到无与伦比,初升时,半轮在天上,半轮在湖水里。平时小云泽上都是雾气,只有月亮出来时,四周渐渐明晰。我想明月是来指引我们方向,所以它牵引出的潮汐也是温柔的。”
杭毓说罢,看颜则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给她盖上厚厚的被子,解下罗帷,起身出去了。
屋外一群侍女等着伺候,姬煦站老远等着,正百无聊赖地转刀柄。见杭毓过来,他问:“真不是……那什么?”
杭毓扣他脸上,道:“你再造谣,我也给你赏巴掌。”
姬煦怂起头,道:“但是没见颜则有过你们女人的事情。”
颜则浑身上下都是疑点,杭毓不好去探寻,“或许是她吃的药……”
“让她变成女人?”
“她本来就是女人。”杭毓没好气道,“陛下呢?”
“处理政事去了。”
“那你还在这?”
“陛下让我等着你。”姬煦又是灵光一闪,“我知道了,不是等你……我这就去给陛下送信。”
他没走几步,却见姬恒就在不远处,与皇帝一起的,还有司命宫上卿原辞。
姬煦过去,问:“上卿,你是来为陛下疗伤的?”
原辞微笑道:“陛下若需要,原辞自当竭尽所能。”
“那就麻烦了。”姬煦欲带原辞换个方向。但姬恒瞥他一眼,他窘迫地收了手。
原辞又是笑了笑,他抬步向着颜则休息的屋子里去了。背影在宫灯之间,高贵又柔和。
姬煦挠着头说:“哥,我突然有点讨厌这个笑眯眯的神仙。”
姬恒不置一词,他素来沉默寡言。姬煦曾见他和颜则俩人在一间书房里各自翻阅案牍,一整天没有一个人憋出一句话。
26. 动情
原辞轻叩门窗,无人应答。未经主人许可,擅自闯入,并非君子所为。但原辞等不了。
他推门而入,走进满屋昏色之中。屋里生了地龙,为隔绝寒冷,又用厚重的毛毡将窗户与门缝都严防死守起来。日光照不进,烛光已燃尽,赵颂璟沉默地坐在床头,神色叫人辨不清晰。
原辞走上前,将萤火虫轻罗放入帐内。轻罗扇动翅膀,屁股一闪一闪,春日般温暖的气息渐渐弥漫出来。轻罗很害怕赵颂璟,它频频掉头看向原辞,偏偏原辞又示意它到赵颂璟身边去。轻罗踌躇良久,只敢落在赵颂璟头顶的香球上。
原辞将毛毡都收了,窗户统统打开。让稀薄的阳光斜照入户,微小的尘埃在光里跳起舞。原辞想起小时候,他在读书,赵颂璟自己坐在地上和小白玩耍,他们一点声音都不发出。等到原辞从浩瀚文词间抬头,就见小白睡在赵颂璟盘起的腿弯里,而赵颂璟左手握住右手,张开手指,在地上倒影出蝴蝶,用影子在飘浮的尘埃间跳跃,仿佛跳着跳着,便能沿光束跳到太阳上去。
她一个人就能玩很久,原辞支着额头悄悄看她玩。
“颂璟……”原辞柔声细语,仿佛赵颂璟是什么胆小的兔子,“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医仙开的药能帮你恢复凡人体质,所以月事也会紧跟而来。我早该提醒你的。”
一直到他们有书信往来的十六岁,赵颂璟始终没来过月事。原辞关心过,但他以为等赵颂璟长大些就好了。如今身体的变化突然而至,她一定很害怕吧?
原辞揭开罗帷,想安慰赵颂璟,但只对上了赵颂璟冷冷的目光。
好吧,原辞把手放下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害怕,满眼都只有一个字:滚。
原辞暂且不打算滚。他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尚未触及又收回。他隔着罗帷探入一根金丝缠住赵颂璟的手腕,感受她身体里的气息。
原辞留在赵颂璟身体里的那股仙力已经消散了,但她体内已经充盈起了“身为人”的力量。仙与鬼寿命漫长,近乎无期,与之对应的,仙鬼也像人一样繁衍。当原辞听见赵颂璟有了与凡人繁衍能力息息相关的月事时,便知至少目前,赵颂璟的身体稳住了。
原辞收回金丝,慢慢道:“来月事是好消息,表明你的身体渐渐有了气血。继续按时吃药好吗?把身体调理好,你想去做什么,也方便。”
赵颂璟始终冷眼看着原辞的种种行为,仿佛周遭一切都事不关己。只是原辞提到药时,说:“药里有你的血。”
原辞怔了一下,本想否认。但赵颂璟不是疑问,她像是当场抓包,人证物证俱全。“是,用了一点做药引。”
“你不怕死?”
原辞叠起衣袖,给她看手臂,“颂璟,我修仙之后身体不同于凡人,伤口好得很快。你看,已经完全没有伤痕了。”
“那么你要再给我吃一块你的肉?”
“可以。”原辞毫无迟疑,“颂璟,十三年前我做不到的事情,如今我都可以为你做了。你便当我是为让自己心安,好吗?”
赵颂璟一把抓开罗帷,直视原辞。她的眼眸像深渊,令人畏惧、胆颤,却诱人深入,哪怕这是必死之途。
原辞眯起眼睛笑了,他忽然抬手,冒犯地用拇指抚摸赵颂璟的眼睛。指腹触及眼睫,赵颂璟先闭上了眼睛。
她扭开头,把罗帷甩了下去。
原辞也不恼,他以商量的口吻说:“你就住在龙骧军大营?我每两天来看你一次如何?嗯,还是一日一次为好,毕竟你体内的力量躁动不安。你正在驯服鬼谏是不是?你一定不想失败吧?”原辞温和地,不给赵颂璟拒绝的理由。
上回阎王带着鬼来到司命宫外,原辞才明白,罗刹说的“鬼谏”一直是指赵颂璟,而非那柄剑。鬼谏之中藏着鬼王的邪恶力量,赵颂璟想要获得,并且已经成功了一半。但不知为何出了意外,赵颂璟为这股力量所束缚,以至于昏迷不醒。
赵颂璟是那个“病秧子”军师颜则,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鬼谏之力没有主人的控制,便四溢而出,于是姬恒用千年寒冰将鬼谏困住。出于保护,他也将赵颂璟一同封印。
姬恒对于颜则是何心思,原辞从他瞥来的那一眼就知道了。但原辞并不在意。
哪怕赵颂璟在这十三年里,已做了姬恒的皇后,那又如何?赵颂璟就是原辞的赵颂璟,她十三年前就说要嫁给他。天上地下,只有原辞能照顾好赵颂璟,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她。
十三年的时光很漫长吗?他们尚且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认识了,整整十六年呢。他们甚至还有无数个十六年。
原辞一想到赵颂璟回来了,她的身体也正在变好,他便雀跃得像个少年。他打开药箱,从箱子上层先取出两枝粉色梅花,在屋里找个细口瓶插上,放在赵颂璟能看见的地方。又掏出干干净净的手帕展开在桌上,露出几块雕工精美的糕点。他环视四周,挥袖瞬间将陈旧的窗纱、珠帘、桌布,尽数换掉,换成崭新的竹青色调饰品。他甚至在火盆里丢了香料,那股干燥的烟熏味被掩盖,满屋缭绕起芳草般的青葱气息。
他一直呆在赵颂璟的房间里,倒腾上下,替她收拾屋子,他要全部换新,换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赵颂璟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目调息,只是偶尔睁开眼盯一下原辞。像是猛兽盯着在她洞门口徘徊的外来者,打量他究竟想做什么。
大抵是杭毓或者姬恒不放心,时不时差人来看看他们。赵颂璟不屑开口,原辞便“代为”说,他们在治疗,不要人打搅。他理所当然、堂而皇之地,留在赵颂璟身边。直到赵颂璟对他说:“滚。”
原辞极有分寸,他知道赵颂璟这会真是厌烦了这个半仙,于是很识相地走了。只是走之前说:“颂璟,明天见。”
***
第二天一大早,原辞就拎着医仙的药箱来了。其实医仙说他可以陪同过来看看病人,但原辞说不必,病人已经好转,原辞可以照顾。
医仙对原辞的拒绝感到很愤怒,他叫嚷说:“原辞!你不就是看本仙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怕本仙勾走你单相思的姑娘吗?!”
原辞才不管医仙怎么说,反正他笑眯眯地就到龙骧军大营去了。
姬煦不想放行,奈何皇帝下过令,不仅要让原辞进门,还得送他到颜则那去。原辞没有半点客气,刚跨进颜则的院门,客套的话都没说完,原辞就宾至如归,把门关了。
姬煦吃一鼻子灰,抱怨道:“这个半仙怎么连一点规矩都没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怕流言蜚语吗?”
杭毓从屋顶上跳下,一本正经道:“他看起来巴不得有流言蜚语。甚至如果颜则愿意,他今天就能和她把亲事办了。”
“他可是司命宫的!修仙之人不能成亲!”
“都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他根本不在意修不修仙。”杭毓冷眼旁观了两天,才发觉原辞其实和她是一丘之貉,他们去司命宫只不过是为了学仙的本事,而非志在成仙。
“晏林深不管管吗?”姬恒嚷嚷道,“一个上卿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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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就走?”
上卿不同于普通弟子,受命时需得到仙界的认可才行,也就是说原辞已在仙界挂上名了。他怎能说走便走?杭毓也没想清楚这一点。
“你说原辞为什么突然对颜则如此殷勤?”姬恒压低声音说,“他不会是想借颜则,对陛下下手吧?”
“据我所知,原辞的家人并未罹难于北稷,他不像那些逆党。”杭毓低头深思。颜则来月事,陛下立即请来原辞,而非医仙。所以陛下必然知道些东西,例如,原辞和颜则有渊源。他们怎么关联在一起?陛下围困司命宫那日,颜则一起回来了。难道颜则是替陛下去搜寻鬼谏了?不对,时间对不上。但是有一个时间是契合的——陛下命龙骧军打造冰棺时,颜则“出门办事”了。难道说……
杭毓一伸手,从后头拉住了姬煦的腰带,不让姬煦溜走。“颜则和鬼谏有关系?”杭毓都不需要姬煦回答,看他心虚的神色便清楚了,“你去偷看冰馆,不止看见鬼谏,还看见了颜则!”
“没有!我不敢看!”姬煦狡辩。
杭毓看着他整张脸都红透了,就算是撒谎也不至于如此才对。杭毓提着他到角落里去,逼问他究竟看见什么了。姬煦的回答却令杭毓啼笑皆非。
“我、我只看见颜则的肩……没往下看……”
“肩?”
杭毓捂脸道:“这便是你关心的事情吗?”
“非礼勿视啊!我难道不算个君子?”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颜则在冰馆里?”
姬煦眼神躲闪,支支吾吾说:“我怕你、嫌弃颜则。”
杭毓一愣,沉默下去。尽管她和颜则是姬恒麾下唯二的女官,尽管她会关心颜则的身体,尽管她也认可颜则的实力。但她的确是他们中,最不喜欢颜则的人。
颜则在他们攻略的每一城,都会放任军士烧杀抢掠。她的理由是敌人不需要怜悯,而士兵需要犒赏。杭毓对她的做法一直很反感,尽管她不与她吵架,但杭毓会约束自己手底下的人,不允许他们伤害平民。
杭毓不曾对人说出的话是,倘若有机会,她会在比试中,堂堂正正地杀了颜则。
看来觊觎鬼界力量的,不是姬恒,而是颜则。而大咧咧的姬煦这会心思多了,他深怕杭毓知道颜则和鬼界又“勾连”到了一起,正义之心让她绝不肯再与颜则同朝共事。
杭毓长叹一口气,问:“颜则为何要去动鬼谏?”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姬煦愁眉苦脸,“你不会真想杀了颜则吧?”
“暂时不会。”杭毓说。
姬煦更愁了,“颜则是心狠……但我有时觉得她是不是替我哥做的那些事啊?确实如果不斩草除根,我们此刻面对的造反将是此起彼伏的。然后,就是有那么一回,她陪我哥批奏折。好像我哥要抄谁九族,颜则突然压着我哥的笔,说他是人皇,别去杀人。但是、第二天,名单上的人莫名其妙都死了……因为她对我哥死心塌地,所以我哥才偏心她吧……哎,这么想的话,颜则不是和我哥两情相悦?哎呀,这个半仙不就是横刀夺爱?我得给晏林深送个消息去,让他管管他们宫里的神仙!真是太不像话了!”
姬煦想干便要马上去干,但他又不放心把杭毓丢在颜则屋外。他硬是拉着杭毓一起走,说她可以顺便去看看宿淮。他们骑马快去快回,但在司命宫,也一样吃一鼻子灰。
“司命宫疯了?神仙能随随便便动情?”姬煦踹了一脚司命宫的白玉宫门,把自己的大脚趾踹肿了。
27. 小狗
姬煦在宫门外破口大骂时,晏林深正在没有鱼的小云泽上垂钓。弟子们说宫主这是在修心养性,诚如姜太公钓鱼。实际上晏林深心里正打鼓,不知仙界是否问罪。
原辞天天往龙骧军大营跑,没有半点遮掩。下面的不敢问,上面的人一问就知他是围着皇帝的冷面军师在打转。上回赵颂璟,或者说那个颜则,当着原辞的面坐上了姬恒的马,还以为原辞深受打击呢。谁知一晚上没过,原辞已经给自己安抚好了,提着个药篮就眼巴巴送药去。
送了几回后,几乎把自己都送过去了。天天早出晚归,整天整天不在宫里。一些小弟子缠他,坐在梅林鹤舍外等他回,每次见他都是春风满面。他也不修行了,有空就开炉炼药、炼糖丸、炼糕点。小弟们是吃得高兴了,晏林深看着送来的中药糕,愁眉不展。
“原辞不是修为突飞猛进了?你还担心什么?”宿淮抱着仙书从湖心过来,奚落道。
“若非看他修为精进,他都休想出这道门。”晏林深凶道。
晏林深不拘一格,只要原辞有精进就行,其它事情他都不管的。但司命宫虽有为了情爱离宫而去的先例,却没有位列上卿者干出这种事。上卿们要么登仙,要么在司命宫度过漫长岁月后羽化。毕竟上卿的修为实在太高,得到仙界的眷顾也太多了。没有说享尽仙恩后,脱身离去的道理。
“五年前仙界降下神谕,受命原辞上卿,原辞连番推脱。想必他早就认定自己不会一直待在司命宫。”宿淮道。
“那时我们拿师父劝服了他,所以如今也不能责怪他。”晏林深并不怪原辞。但原辞如此明目张胆,仙界定然要责罚的。可是仙界至今无声无息的,这比责罚还令人不安。
“或许是师父说服了仙尊们。”宿淮道,“但……”
“但师父分明希望原辞登仙。”
“所以师父的底线和你相似,不论原辞如何谈情说爱,只要他的修为在精进便够了。”
晏林深无可奈何,“原辞也就是料定这一点,方才无所畏惧。”
“毕竟师父在人间时,也有不少露水情缘,但仙界从未责罚过师父。”
“但愿原辞这段情缘也如露水,待日即晞。”
“倘若不是呢?”
“如今局势混乱,仙家出手降伏恶鬼也是情理之中。”
“原辞会恨你。”
“那又如何?”
宿淮不再多言。司命宫起风了,湖面泛起涟漪,没有鱼钩的垂线却纹丝不动。是宿淮想错了,晏林深并不忐忑,他的心比任何人都要静。
***
龙骧军大营。素来纲纪严明的军队里,近来生出令人摸不透的事情。例如龙骧军演练时,忽有大鹅高声噶叫着从将士们腿间穿过,扑着翅膀去啄那个威武的王爷姬煦。或者是伙房的猪跑出来,撞晕在辎重车上,但是那只猪未免太过小巧,即便剁碎了吃,也不够军队一人吃上一块。
姬煦提着一只猪腿,把原辞的猪拎回颜则的院子里去。嘴里骂道:“这个神仙把龙骧军当什么了?!鸡鸭鹅猪什么都往这里带!本王早晚要烤了那只蠢鹅!”
铜刀冷笑道:“昨日你还被那只蠢鹅追着跑。堂堂大将,竟然怕鹅,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多管闲事。你跟过来做什么?又想偷药?”
铜刀只冷笑。他一走进颜则的院子里,立马换了脸色,变成无比谄媚的笑。“哎哟,上卿亲自洗手呐?鄙人来帮您洗……”他弓着腰,恨不能去舔原辞的手。遗憾的是原辞拒绝了他的触碰。
姬煦将香猪抛给原辞,哼哼唧唧站到很远的地方去,冷眼看着这院子里的变化。以前都没人敢靠近颜则住的地方,但近来人人都往这跑。因为皇帝请来给颜则看病的神仙,也帮任何人看病,报酬一文不收。连铜刀这种看起来半截身子入土、嘴里不干不净的人,原辞都一视同仁,悉心看诊。有时碰上疑难杂症,原辞还召唤医仙前来,绝对医到病除。
走进颜则院子里的士兵,自小的顽疾治好了、陈年旧伤痊愈了,甚至连孩子都让媳妇怀上了。
“王爷,”原辞平易近人,“你近来似乎阳火过旺,我这里有医仙开的一剂……”
“上卿费心了,但不劳挂怀。”姬煦打断道,他十分失礼地转身便走。而原辞依旧“宽宏大量”包容一切。这让姬煦更恼火了。
他拦住骑马路过的杭毓,问:“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同仇敌忾吗?你为何不讨厌原辞了!”
杭毓俯身勾走姬煦头顶的一簇鹅毛,笑道:“我讨厌原辞是一回事,他在这治病救人是另一回事。他愿意出人出力救治同袍,我何乐不为?你看老何,才吃了两服药,便说有喜讯来了。他刚带着媳妇给原辞‘还愿’呢,原辞如今可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他治病救人可不是白干!他瞅着最宝贝的犒赏呢!”
“颜则可不是件‘犒赏’,她要是心仪陛下,原辞抢不走。”
“你们女孩儿不懂,原辞这种神仙花言巧语一大堆,又什么都能给你变,很能骗走女孩的。你看他给颜则屋里弄的……我们西胤男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些,又是花又是铃铛又是纱灯……颜则居然不拒绝!”
“倘若给我,我也不拒绝。”杭毓坐在大马上,直起身目光越过墙头,望向院子里,恰巧看见一角青裳旋入房内。
“颜则不会真被这个神仙蒙骗吧!”
“放心吧!她很警惕。”杭毓绕开姬煦,自顾自走了。下一场东征即将到来,一大堆事等着她劳心劳力,她可没空同姬煦闹小孩子脾气。
***
铜刀率领的情报衙门已经探知了东丘逆党的行踪,他们的确是与鬼界在共谋造反。而且这一次是东丘七皇子符兰期主谋。符兰期曾经掌控着东丘最大的军团,东丘被灭后,符兰期将参与的军队化整为零,藏入平民之中。
尽管颜则说宁错杀不放过,但他们始终未能找到符兰期。他一直在四处奔走,号召人马推翻西胤。冷月或许与符兰期有过联系,但冷月拒不招供。
这次铜刀能够发现他的踪迹,着实够铜刀挺直腰板耀武扬威一段时日了。
此次出征,姬恒依然决意御驾亲征。
“我哥是那种骄傲到不屑于开口的人。但是他总会把最危险的事情自己做掉,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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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底下人面临搞不定的危机,找我哥就好了,他绝对能搞定。”姬煦在出征之前的宫廷夜宴上,喝了点酒,对杭毓推心置腹,“你也看得出来吧?嗯?”
杭毓夹着花生米,回答道:“当然。”姬恒沉默寡言,不像那些能言善辩,很能说服别人的领袖。但他依然成为了西胤的主心骨,为人所信服。他说我们要在十年内扫灭北稷、东丘,完成陆地上的大一统。他没说为什么,怎么做,但他身先士卒,身后无数人策马追随。
而他果真做到了。
曾经三国并立,人界内部的动乱、战争都连年不休。如今只有一个强国,他们不会将最精锐的武器、最聪明的头脑用在对付人身上。他们不寄希望于仙,不畏惧于鬼,他们将建立太平、公正的人界。
这是杭毓的愿望。
姬煦显然不会想太多,他练武是因为姬恒练武,他打战也是因为姬恒需要将军。姬煦平生无大志,只是想跟着他哥罢了。他很在意姬恒吃得如何、睡得如何,当然也就在意姬恒与颜则之间的关系。
姬煦摇晃着酒杯,两只圆瞪瞪的眼睛藏在杯子后头欲盖弥彰地偷看颜则——她坐在皇帝往下数的一张桌子那,她并不与人推杯换盏,只是来吃饭的。原辞不请自来,拎着颜则的药就自动坐到了她身边去。
“怎会有神仙、男人这般无赖。”姬煦愤愤道,他打了个嗝,语气又放缓了,“你有没有发现,颜则变、变漂亮了。”
当然发现了。颜则的变化简直如骷髅还肉,她不像以前那般瘦到骨头突出,肌肤白得不见血色,连头发都逐渐从枯黄过渡回了黑色。她像是一株枯草,被春风照料,正在迸发出生机。不止身体在变化,连穿着打扮都不同以往。
她还像以前那样扎着高马尾,但不是用黑漆漆的布料一角随意扎住,而是有粉的、红的、蓝的不一样的缎带或者发簪。衣服也被换掉了,她那些黑袍一件都找不到,一件件做工精细、刺绣华美的衣袍工工整整叠在她的衣柜里。
“指甲都修剪过!”姬煦很生气地说。军营里没有人会花心思养护指甲,颜则又不让侍女碰她,那么谁给她剪了圆润的指甲?!剪指甲的时候,有没有握她的手?!
姬煦眼里,颜则属于姬恒,原辞怎能染指?!
姬恒呢?姬恒作何反应?姬恒根本没反应。他独坐龙椅,偶尔与大臣议事,偶尔也向颜则问询,但都止步于公事。甚至他都不把原辞赶走!
“陛下就是喜欢颜则的。”姬煦说,“杭毓、杭大人,你信不信我?”
“我信。”杭毓敷衍他。但她确实也认为姬恒对颜则不同旁人,不是原辞那种赤裸裸地对颜则好,像只忠心耿耿的小狗一样。姬恒就是不言不语的,但如果颜则需要的话,他会尽己所能给。
例如姬恒放原辞随意出入军营、帝宫。姬煦不理解,而杭毓清楚,姬恒只不过认为颜则的确需要这个神仙的照料,所以他放行。
颜则对原辞是怎么个看法?杭毓觉得颜则并不喜欢原辞,但她在观察原辞。至于为什么观察,那就是颜则才知道了。杭毓对这种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毫无兴趣,她只求他们别耽误正事。
28. 药酒
“晚点我哥是不是还要和颜则再商讨商讨东征的事情?”姬煦呼着酒气问。
杭毓答道:“是。你要醉了就先回去睡觉。我马上也撤。”
东征的事务大体都已安排妥当,但关于如何处置东丘七皇子符兰期,此事一直悬而未决。因为杭毓这次不想按照颜则的方式,不择手段抓捕符兰期,并且暴力、蛮横地将相关人等就地处决。她更进一步要求颜则约束龙骧军,绝不能侵害任何一个无辜的东丘遗民。
颜则的回应只有置之不理。她某些时候和姬恒真的很像,意志坚决不容违抗,甚至她也一样不屑开口。龙骧军直属于姬恒,颜则亦有领兵权。但杭毓没有。
倘若颜则决意实施非人道的攻城手段,杭毓的反对根本无意义。在颜则眼中,杭毓不过螳臂当车。杭毓当然清楚颜则的行事,但她也知晓颜则的弱点在何处——颜则太过狂妄,从不懂得协作。
杭毓这次不仅自己反对,还联合了姬煦、何路常等等举足轻重的大臣一同上书给姬恒。如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姬恒是万民之王,而非西胤之王。霸道在凶,王道却在仁,姬恒必须开始实施怀仁之策。
杭毓这做法未免让姬恒骑虎难下,但她不能眼看着姬恒与颜则作茧自缚。她多次据理力争后,姬恒说他会与颜则商榷。杭毓相信姬恒对此早有考量,否则他不会在上一次东征时,与颜则发生争吵。
所以杭毓觉得这事十拿九稳,她在夜宴上替姬恒敲打好帝都那些不老实的世家大族后,便先一步退场了。她想再去趟司命宫,或许拿原辞的事情做由头,宿淮师兄会见她一面。
听起来有些对不住原辞,但他不也曾用宿淮师兄刺激过我?杭毓抱着一袋子贝壳,脚步轻快地走了。
姬煦有些喝多了,他仰头望着大殿高耸的楠木柱。这些柱子是很多年前太祖皇帝那会修的,足要四五人才能合抱住。柱子上雕龙画凤,据说龙还是用黄金打造,所以才能历经百年不褪色。曾有贪心的臣子用牙咬掉龙脚,带出去卖。
姬煦曾问姬恒,柱子上的龙究竟是不是都是黄金?姬恒说他也不知,等将来王叔姬林深做了皇帝,我们问他撬一块。
谁知多年后,坐上龙椅的竟是姬恒。姬恒是个威严的皇帝,大家都怕他。某天姬恒真送给姬煦一个龙头,说是柱子上的,让他去融化了一验真假。
门下幕僚惶惶道,陛下这是试探王爷是否有不臣之心。但姬煦不这么认为。姬恒是万臣万民的皇帝,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兄长。
夜宴将尽,姬煦醉醺醺地扶着柱子站起,端了两杯酒去找皇帝。“哥——”姬煦脚步踉跄,往前一摔,小孩一般伏到了姬恒膝上。
姬恒扶住姬煦的胳膊,另一手将两杯酒托住,一滴未洒。他以为姬煦要与他对饮,举杯时,姬煦却摇他的腿,“哥——你别干坐着!你去同颜则说说话。这酒是我特意选的北稷青梅酒,颜则定然喜欢。你们把酒言欢,尽述衷肠。”
姬煦挤眉弄眼地说罢,又去同原辞套近乎,他想把原辞弄走。但原辞看似温和,却像所有的修仙之人一样,不喜被人鬼触碰。他连衣角都不给姬煦挨着,不动声色打了一圈太极,让姬煦干生气。
大抵是看不得胞弟犯蠢,皇帝走下龙椅,命人将姬煦架走了。他将酒递给颜则,道:“宴后你到养心殿来,东征一事朕与你敲定。”
“今晚没空。”颜则说。她连解释都不明说,姬恒对她向来也不强求,但这次例外。
姬恒的酒杯一直端在颜则面前,他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盯着颜则。偏偏颜则软硬不吃,只低头一粒粒夹肉丸。她以前几乎不进食,从司命宫回来,却一直胃口很好,三餐都按时吃。有时议事中,姬煦掏出糕点、肉干,颜则也会吃些。
姬恒将那盘鱼肉丸子端到手里,说:“那就现在。”他让颜则跟他走。
颜则想了想,离办下一件事的时辰还有一会,那么倒是可以同姬恒去御书房。她拂落披在身上的夹袄,站起身来。原辞像个尽心伺候、毫无怨言的“内人”,收起颜则的衣服,也不拦他们。但他把姬恒要给颜则的那杯酒喝尽了。
“颂璟尚未痊愈,不宜饮酒。”原辞说,他的目光在姬恒那杯酒上也逗留一瞬,建议道,“陛下亦是。”
姬恒胸口的伤才刚结疤。军中人常常都是旧伤未愈便要上战场,故而姬恒已经不在意这道伤口。但原辞似乎蛮诚心诚意地关心姬恒。
姬恒颔首致谢,随即把酒喝了。
***
那一晚颜则似与姬恒谈得十分融洽。第二日早朝后,姬恒召集上将,下令本次出征不伤平民,对于逆党亦是逮捕为先。
议事结束后,姬煦独自赖在皇帝这里,扒拉皇帝的衣襟,神秘兮兮的,“陛下,昨夜与颜则相谈甚欢?”
姬恒翻阅着奏折,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颜则今日为何不来?”姬煦又问。
姬恒抬起眼,眸中带几分狐疑,“颜则病着,朕免了她的早朝。”
“哦,我懂了。”姬煦也不知懂了什么,他笑到嘴角咧向耳根,几乎是蹦蹦跳跳地离开御书房,简直像个孩子。
“姬将军,有喜事呐?”杭毓在外头叫住他,打趣道。
姬煦收住笑意,负手挺胸道:“杭大人不也甚是喜悦?”
杭毓昨夜见着了宿淮,将她从东丘海边捡的一些贝壳作为家乡之物赠出。今日又听陛下决定怀柔,杭毓高兴是自然的。但姬煦傻乐什么?她侧身过去,极有兴致,“姬将军因何而喜,说与下官听听?”
姬煦原本想瞒一瞒,但他喜不自胜,悄声道:“陛下同颜则,不日将有喜讯。”
杭毓一愣,没料到是这个。她扣了一下姬煦的头,道:“别瞎说。”
“我没瞎说。”姬煦比了双宿双飞的手势,“昨夜陛下这样与颜则议事的……”
话是越说越不堪入耳了。杭毓有些生气,“你这般做派,与铜刀无异,你可曾想过传出去,外头如何议论颜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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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煦被杭毓责骂,心下委屈,更要证明自己,“本王没瞎说。昨夜本王给陛下与颜则送了老何的青梅酒!”
杭毓瞪大了眼睛,道:“姬煦!你疯了!”何路常之前成婚多年未有孩子,回到帝都与夫人团圆后,为此寻了许多办法。催情的青梅酒便是其一。军中同仁皆拿此事打趣,姬煦居然给皇帝和颜则送这个!
“颜则不是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总要下点狠心才行,不然她被司命宫神仙骗走了怎么办!”
“你、你还理直气壮?”杭毓快被姬煦气昏了。姬煦虽有孩子心性,但公事上素来学着姬恒,做到老成持重。杭毓怎么都没想到姬煦干得出这种事。她想起原辞来到军营后,姬煦一直都很为皇帝的“终身大事”操心,每天看见原辞进颜则的院子,他都上蹿下跳。杭毓本该多管管他。
姬煦义正言辞质问她:“我都不懂,你们这些人整天磨磨唧唧有什么意思!心悦一个人就该张嘴告诉他,和他成亲、生孩子!你捡一千、一万颗贝壳,都不如当着他的面,问他要不要跟你走。你就说你的马是汗血宝马,不比他腾云驾雾更慢。”
“你真是皇帝家里最蠢的大少爷!生在世上,人人都有一份职责,这比情爱更重要!重于泰山!”
“我不管。陛下又不是耽于美色的昏君,我就要给他找颜则当皇后。”
杭毓简直喘不上气,她骂道:“人笨就不要抖机灵!你忘了原辞还寸步不离跟着颜则?他昨夜没回司命宫!”
闻此,姬煦顿时无措起来,仿佛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搞出了大事,“可是……司命宫不是有宫规吗……你没离宫那会,子时前都要回去。”
“我是谁?我一个无足轻重的门下弟子!原辞可是上卿!”他都明晃晃想与颜则谈情说爱了,他还担心宫规?
姬煦大喊一声,跨步冲回御书房,“陛下——哥——昨晚——”
殿深处,一片日光透过花窗撒满皇帝的肩头,他头都未抬,只厉声呵斥:“出去。”
跟在姬煦后头的杭毓立马收回腿,当作自己不曾折返过。
姬煦落水狗一般,耷拉头说:“杭毓,怎么办?我是不是真把事办坏了?”
杭毓想起昨晚她离开司命宫,路过前任宫主的梅林鹤舍时,下意识驻步。晏岫名义上只有三个徒弟,但她对众弟子一视同仁,人人都喊她师父。杭毓也曾因同门取笑她不如原辞时,跑到梅林鹤舍求师父做主。晏岫不管何事,总是先把她搂进怀里,哄了再说。杭毓清晰地记得她衣袖里的梅花香。
昨晚去梅林鹤舍,已经见不着师父。只有一群小孩子还坐在门槛上,等师叔的糖。甘露把他们哄回去睡觉,说这个时辰了,师叔怕是留宿在外。
龙骧军即将拔营出发,原辞不能参与到人界的战争中去,在颜则走之前,他想多照顾她一点,也是情理之中。杭毓没有多想。
姬煦倒好,想得实在太多。
“事情坏透了。”杭毓说。
29. 过客
又一日,号角声起,姬恒率领八万大军从帝都启程,前往凤央城。凤央的战火已经在三日前燃起,鬼界暗中助力东丘,导致凤央守军伤亡极大,姬恒下旨命帝都军队以最快的速度赶往。
龙骧军全军驭双马,昼夜不停先行。铁骑营驭单马随后,步兵营和辎重军从凤央附近调配,预计在铁骑营抵达前后能够赶到。
姬恒火红的大氅比西胤旗帜更为醒目,他驭马开路,连群山都要俯首让道。颜则骑马跟在姬恒身后,她又穿回了一身黑袍,连脸都遮挡住,只露出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手指。
颜则曾经长得细高,又几乎没有女人的特征,看她的背影,有时人们甚至以为是个病恹恹的阴暗男人。如今再看,杭毓竟能看出几分女子姿态。尽管在司命宫时,杭毓总挤兑原辞,但她不得不承认,原辞有一颗仁慈、温柔的心。他照料的生命总能像春芽一样蓬勃萌发。
注意到这一点的,不只是杭毓。姬煦引马靠近,将一包馒头挂在杭毓马后,他怂怂地问:“陛下是不是还有机会?”
杭毓翻了个白眼,道:“你让陛下封我做皇后得了,我给陛下大大的机会。”
“你看起来会和陛下在龙床上打架……”
“你真敢想。”
杭毓把他的头盔都打歪了,但还是没能制止姬煦胡思乱想。“咱们只是知道那个神仙没回司命宫而已,并不意味着我的计策弄错了。”姬煦猜想道,“颜则和陛下聊了小半个时辰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脑子再有这种低劣手段,我先把你宰了。”杭毓威胁道。
姬煦是个窝里怂的王爷,被杭毓骂得不敢再说话,他骑马回铁骑营了,只是目光还要给杭毓使眼色:你去试探试探陛下!
杭毓心想我敢吗。上回她私自请晏林深到微茫山行宫给姬恒疗伤,姬恒在杭毓身上抽那鞭子伤,尚且隐隐作痛。说起来……杭毓想起,第二次是姬恒下旨让杭毓去请。
姬恒对自己的伤势并不在意,因为他的体内的鬼气是毒也是药,早晚会吃掉他所有的伤口,只不过不得不忍受过程中漫长的痛苦。偏偏姬恒意志力惊人,长年累月的疼痛始终未曾将他打败。
那么第二次是?是为颜则。晏林深到来的那次,姬恒很可能是不着痕迹地让晏林深给颜则做了治疗,晏林深感知到了颜则身上的鬼气,所以中途甩脸离去。
杭毓听说以前晏林深只是晏岫的“宫外弟子”,偶尔修行,大部分时候,他是西胤的皇太子,也是姬恒自小追随的皇叔。不知为何,后来叔侄决裂,姬恒哪怕驾临司命宫,对晏林深也是避而不见。
但姬恒愿意为颜则去请晏林深。杭毓觉得皇帝真挺在意颜则。
不知夜宴那晚发生什么了。皇帝不可能谈及那晚的事情,颜则话都没几句,休想从她嘴里问出东西。原辞嘛,好几天没现身了。
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杭毓说不上来何处不对劲。皇帝对颜则似乎有些不同。她身形发生变化后,原来护身的甲胄有些勒腰,方才上马前,姬恒忽然驻步,将她拉到自己身前,默不作声替她调整了腰带扣。
这举止实在太暧昧,惹得姬煦搁那瞎猜。杭毓嘴上不说,但她的确也很惊异。姬恒对人的关心可能在给武器、给饭吃,甚至替你挡刀。但从不在如此细腻处。他可以砸给颜则一件新的甲胄,但不可以把颜则拉到自己身前,弯下腰,曲起长满茧子的手,为她打一个绳结。
颜则呢?若是别人的话,任由一个男人如此靠近自己,怎么说都是认可他是亲密之人吧?但这种推断不适用于颜则。颜则从来只是就事论事。她认为姬恒帮她调整甲胄是让她穿得更合身,于她有益,那么她便不会拒绝。
连姬煦都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只是觉得陛下还有机会,而不是已经和颜则生米成熟饭了。
杭毓一面快马率领大军出发,一面动着神思。她忽而好笑地想起原辞帮颜则修剪了指甲。修好指甲对颜则也无坏处,所以她无所谓原辞碰不碰她的手。也许原辞握着她的手时,心中心猿意马,但颜则只会坐得笔直,冷冷地小心他的剪子。
话说大军拔营,原辞不该像留守后方的情人一般前来送行?可他连面都没露,只有司命宫里的医仙背着药箱来给颜则送出门用度。颜则拿走了药,其余未动一分。
怎么了?难道那两杯青梅酒,真遂了姬煦的意?
***
司命宫内,原辞独自在祖父原鸿墓前坐了很久,他有许多话想问祖父,但话到嘴边却只余叹息。当年他决意参加司命宫的遴选时,祖父便提醒过他,并非能力愈强愈自由,而是截然反之。
原辞小时候跟随父母远游山河,途径悬崖栈道,马车意外侧翻,父母双双殒命,只有原辞毫发无伤。从此祖父原鸿对孙儿的要求唯有平安。做官或是成仙,都非祖父所期,但原辞想做的话,祖父也不过是提点一二,并不横加阻拦。
倘若当年原辞听祖父的,没有进入司命宫,如今他或许已和赵颂璟成婚了吧?而不是受困于一身仙力,不得干涉人界战事,只能看着赵颂璟出入战场。
在没有原辞的这些年里,赵颂璟是如何熬过来的?鬼谏的力量侵入身体,比千刀万剐更痛。她一个姑娘家,跟随姬恒打天下,要经历多少磨难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鲜血四溅时,她会害怕吗?
重逢后,赵颂璟什么都不告诉原辞。她分明记得与原辞的过往,但原辞从她那双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她对他的感情。
原辞拂扫着祖父的墓碑,低声说:“祖父,孙儿好像失去颂璟了。”
十三年前,他退了申府的婚事,祖父见他如此决绝,只得纵容,便提出代他向皇帝请旨赐婚。但那时意外接踵而至,原辞想要稳妥些。他一瞬间的踟蹰,错失赵颂璟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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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赵颂璟不记事,唯独记得原辞说过的话、讲过的书,还有赠给过她的礼物。她看他的眼神也是不同,她望向他,眼睛里满是喜悦与依赖。
现在赵颂璟什么都记得,连原辞给她喂的血肉、药物、仙力,她都记得一清二楚——如她所言,她会回报他。可是原辞不想要她的回报。倘若欠的、借的都能还干净,那他们之间这算什么?赵颂璟再也不会用小时候那般雀跃的眼神期待原辞的到来,她只会就事论事,仿佛原辞是她偶然遇见的过客。
可是如若当时原辞为成婚,不离家修仙,他根本治不好赵颂璟。他同样会失去她。
所以命中注定是个死局?原辞被赐予仙缘,便不可再有红尘牵挂。
***
“原辞怎么变成那副萎靡模样?”晏林深跑来找宿淮,询问道。
“不是正合你意?”宿淮话里带刺。
“你这人……难怪杭毓以前总挤兑原辞,全是跟你学的。原辞心情不好,大师兄能不关心他?”
宿淮的目光扫过晏林深转悠着毛笔的轻快动作,意思谁此时心情最好,一目了然。
晏林深耸肩一笑,无所谓被宿淮看透。原辞近来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专心修行。晏林深能感受到原辞的仙力纯净程度直逼宿淮。他高兴地日日给列仙上香。“傻孩子被感情伤透了心,终于知晓什么才是要紧事了。”
宿淮冷哼一声,挪开目光,提袖继续书写仙符。
晏林深哗啦啦翻着这一摞疗伤符,说:“杭毓上回过来,不是跟你说她在劝服姬恒施仁政?那孩子没把握的事情不会宣扬。她能跟你说,想必他们在这场东征里就不会如以往那般暴戾。”
“只要是战争,便会死伤人命。”宿淮说。医仙照例会去伤亡多发的地方治病救人,他一个小小大夫,左右不了人界的事情,司命宫便不会管他的行踪。不仅如此,宿淮还暗中给他助力。
“晏林深。”
宿淮忽然喊了一声晏林深的大名,让那兴致转移,正在逗猫遛狗的不靠谱宫主回过头,“在呢,上卿何事吩咐?”
宿淮说:“你不觉得,这些年死去的人实在太多了吗?”
“人有生老病死,本是寻常。加上自三国并立时便战争多发,人界的百姓过得好才怪。”
“已经要超出三界平衡了。”宿淮深思道。他的殿门前有些孩子玩闹着跑过,他补充道:“孤儿越来越多。”
“那要增开几届遴选吗?把孩子们全养到司命宫来。”晏林深依旧笑嘻嘻的,只有宿淮在思考。
“光有司命宫远远不够……”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医仙忽而到来,他从宿淮这里拿走那些附着了上卿仙气的符咒,略略欠身后,又悄然离开。他没有广厦千万间,唯有一身医术,尚有几分用处。
30. 兰期
从西胤帝都往凤央,途径平原,过群山,再进入丘陵地带,一路都不算轻松。龙骧军配备的马匹是西胤最上等的烈马,但依然在长途跋涉中不堪负重,倒下了一半。路程行过三分之二,姬恒终于下令原地休整一个时辰。
杭毓骑马在四周巡逻,来回查看几道,每次看见姬恒和颜则,他们都是相同的姿势,一动未动——姬恒跨坐石上,嚯嚯磨刀,颜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垂头沉思。
军需官不让他们用点饭吗?杭毓心想。不过这俩一个比一个能挨,姬恒磨刀时一般就是在想事,也是休憩。颜则穿着黑袍,头一遮,便是不要人打搅。杭毓有时怀疑颜则也会仙术“离魂”,能分出魂魄去做别的事情。
此刻再看,她手里有鬼谏,或许当真会鬼术。想到颜则和鬼界有勾连,杭毓浑身不自在,但她到底不想为难颜则,拿着姬煦之前给的馒头去问她吃不吃。
走近一看,才发现颜则是闭眼睡着了。
这是杭毓第一次见颜则像凡人一样入睡。长长的睫毛像两片绫罗小扇,遮住落向她眼眸的火光,她像是在柔软的床榻里安眠,胸脯慢慢起伏,呼吸匀长。她的梦里会有青葱草地吗?云朵悠悠,万物生长。
杭毓没来由想到,原辞一定见过她这样安睡的时候,像看见睡在层层花瓣间的仙灵,阳光与春雨都为她放轻步伐。杭毓心头忽得柔软下去,她想要建立的国度,应当是一个让人人都能安睡的地方。
姬恒不知何时停下了磨刀声,他让那簇火烧得更加旺盛。
杭毓将吃食递给姬恒,他们分坐在颜则两侧,都没有说话。
整个龙骧军都进入了短暂的休憩,四周几乎悄无人声,唯有秃鹰觅食的振翅声。杭毓知道,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地府的鬼差悄然与他们擦肩。鬼差忙忙碌碌,带走人界的亡灵,饱食一顿人的恨与怨。
对于凡人而言,鬼差是肉眼看不见之物。杭毓在司命宫读书时,宿淮在课上,施仙咒为弟子们开眼,才能看见鬼差。原来有这么多鬼差行走四方,他们蹲守在寿数将尽之人的身边,等待将他们带去轮回,或判定他们罪业累累,投入十八地狱,受尽折磨后再成为丑陋的鬼。
这一带并无战场,但鬼差来来往往十分密集。因为十里外,是西胤旧都建晔,如今的鬼城。杭毓假装喝水,在举起水囊时,看了看姬恒——皇帝手肘撑在马背上,支着额头闭目养神。掩月刀压在他膝头,沉默如夜色。十多年前,这炳刀砍下三殿阎王的头,搅碎了阎王黑色的心脏。
倘若传说只听及此处,人们会以为这是西胤最伟大的皇帝的龙起时刻,但往下问,才能知道意气风发的少年在那场较量里,输得一败涂地。
姬恒杀了阎王,阎王杀了十万人,被殃及的百姓更是数不胜数。曾经建晔人流如织,三国行商在此交汇,又带着各自易得的货物远赴四海。如今建晔昼夜皆是阴云密布,残留的人宛如行尸走肉。鬼界倒是很喜欢建晔,传闻九大殿的阎王常常在此聚集,吸食人界怨气,敬奉鬼王。
姬恒酿成滔天大祸,原本该被西胤放逐,但不知为何并未受到惩罚,反而在几年后一跃成为皇太孙。
杭毓对姬恒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但她翻遍卷宗也未能找到太多记载。这个一统天下的皇帝似乎不愿在史书中留名,史官在他的朝堂上并不受重视。连起居郎一职都被撤销了,姬恒无意让自己的言行载录千秋。
真是伟大的皇帝。杭毓心想。某种程度上,杭毓可以说是姬恒的崇拜者。
“该出发了。”姬恒忽而立刀上马,下一刻鼓声三响,命全军苏醒。
姬恒说一个时辰便是一个时辰,多一瞬都不行。他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严苛地遵循他的规矩。颜则亦是即刻睁开了眼睛,仿佛方才从未小憩。在姬恒的红棕马扬沙跨步时,颜则亦是紧追而去。
颜则那匹马与姬恒那匹是罕见的龙血双生子,姬煦还以为皇帝会把那匹弟弟马赠给弟弟,不料被颜则截胡了。按照姬煦的说法,姬恒是驯服了龙血马。颜则是吓怕了龙血马——她把龙血马的同宗马杀掉,煮熟吃了。
姬煦说的时候,手心都有些发凉。
能力重要,还是德行重要?杭毓未能完全作出判断。
***
龙骧军临近凤央时,凤央岌岌可危,但好在并未沦陷到东丘人手中。城中百姓紧闭门户,无人敢走出家门。冬风寥落,城中几无人音。
“所幸逆党首领是符兰期。”凤央守军统帅戚海禀告道,“符兰期不愿伤及东丘子民,始终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城战,我等方能坚守到吾皇亲临。”
“符兰期不愿归降?”姬恒蹙眉问道。他们从帝都出发之前,便发急信给戚海,让他招降符兰期。招降圣旨上留了一处空白,那是给符兰期的条件——只要他归降,无论何种条件,西胤皆应允。
提及此事,戚海额头冒出豆大的汗,“陛下,符兰期不肯。”
“嗯?”姬恒挑眉,让戚海继续说。
戚海不敢言,他战战兢兢将那道圣旨呈上去。姬恒打开,只见空白处以血写着:除暴君,杀鬼贼,以慰天下。
暴君自然是姬恒。鬼贼……是颜则。
当年东丘的烽火并非从外界燃起,而是国中。被东丘皇帝猜忌的七皇子符兰期收到一封诏书,皇帝怒斥符兰期目中无君,党同伐异,以下犯上。皇帝赐酒一杯,要符兰期自尽,如此方能保全符兰期的母妃、姊妹、师友……
符兰期如此境地与秦公子扶苏何其相似。不同的是,符兰期并未饮下那杯酒,而是将这封诏书作为皇帝身边有奸臣的证据,一举挥师伐都,誓要清君侧,勤王驾。
符兰期是个忠君爱民的皇子,但他从不信奉愚忠那一套。他早已在朝中建立了他的威信,符兰期振臂一挥,天南海北无数将领千里追随。
他一路打到凤央,但他未曾预料到的是,他的父皇竟也如秦皇那般,真崩了——是他攻破宫门,一箭弑君。
符兰期在血光迸溅的瞬间,想起这个父皇也曾有身为人父,对他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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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至的时候,他的箭术,便是父皇亲手所教。电光火石之间,他亦是想到,没有时间让他懊悔,木已成舟,稳住东丘为要。危急存亡之际,他必须是那个新皇。
就在符兰期决断的同一瞬,他最为信任的将军举起旗帜,质问符兰期为何弑君!
世事便是如此,倘若众将无人敢开口,便是符兰期说了算。可是一旦有人质问,群情便激愤。符兰期的兄弟们也开始闹事,他们说忠君爱民的七皇子竟是伪君子,说清君侧清的却是东丘的君。
兵荒马乱中,符兰期被拉下马,那个深得他信任的将军摘下兜鍪,他才恍惚看清,那是一张苍白到毫无人色的脸。那张脸介于男女、阴阳之间,如此诡异地蛊惑人心。
东丘大乱,而西胤仿佛在风声响起之前,便预料到了这场狂风。姬恒仿佛猛虎出山,率龙骧军以迅雷之速,直抵皇都。西胤年轻的皇帝不知畏,无论对北稷还是东丘,竟都以直捣黄龙的战法先取敌国都城,再慢慢蚕食全境。
偏偏这个蛮横的皇帝碰上了最会使诡计的辅臣,两人一明一暗,让这战法屡试不爽。
遗憾的是,符兰期并不好对付,他意识到那时东丘军心已散,随即发出国诏,告全军全民亦是告西胤,东丘并非符氏江山,凡为生民谋利者,皆可为皇。
一封国诏令天下哗然,读书人重提“民为贵,君为轻”,各方势力被推上高地,不得不保护百姓。西胤想要坐稳江山,也得不伤平民。
符兰期完成这一步后,便独自潜逃。他在混乱之中,保全了性命,并且在这许多年里,一直“勾结”逆党,妄图颠覆西胤。
“倘若颜则放过东丘平民,或许符兰期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杭毓看着那封圣旨上血淋淋的字,暗自心想。这句话她当然不会说出口,因为已经说过太多次,而颜则并不在意。
符兰期以为他那最后一计至少能给百姓求个平安,但颜则可从不为规矩、道义、人心所缚。她无所禁忌。
在蚕食东丘的大大小小战役中,颜则都会用水淹、投毒等等无数快速但歹毒的方式去攻城掠地。她不在意百姓生死,她只在意胜利。一将功成万骨枯,向来如此。
符兰期未曾料到东丘百姓面临这般苦难,他这些年暗中奔走,用尽一切要杀颜则、除姬恒。
杭毓适时道:“陛下,倘若此次东征,我们宽大为怀,符兰期或许能接受……”
“呵。”颜则一声冷笑,打断了杭毓,“先抓住再说吧。符兰期可未必会给我们‘宽大为怀’的机会。”
姬恒谁的话都懒得听,他问:“鬼界除了帮东丘攻城,还做了什么?”
戚海道:“符兰期似乎对鬼有约束,只是增加了东丘攻城的战力。”
姬恒颔首,让戚海与众人先出去,只留颜则。
杭毓怕颜则再次说动姬恒,但想想其实姬恒和颜则不相上下,他们都是以自我意志为准则。既然姬恒已经说了要怀仁,便不会朝令夕改。她与众人退出,与戚海聊了几句。
31. 凤央
戚海和杭毓一样,都是东丘人,他们投向姬恒,是对东丘曾经的皇帝和皇帝座下那些走狗不满。他们相信符兰期所言,“凡为生民谋利者,皆可为皇”。
戚海谨慎地问:“陛下答应放过百姓了吗?”他也是与杭毓联名上书,要求皇帝收束军队行为的人之一。
“答应了。”杭毓道,“铁马乱世,霸道之术方能成就一统。而如今是该以儒道守江山了。陛下明白的。”
戚海听了,却并无喜色。他沉默须臾,“我听说,东海一战,连北稷避难的妇孺都未能幸免。”
“是……其罪在我。我本该先行接管浪珠岛。”倘若杭毓不与东丘舰队鏖战,着急抓到符兰期,她便能快一步抵达浪珠岛。她对待战俘的方式向来是劝降,若是硬骨头,则流放出去,免其作乱。她的私心是能保下一个算一个。
戚海摇头,道:“你能做的有限,生杀大权还是在皇帝和那个不人不鬼的颜则手里。”
杭毓不动声色将手压在了戚海的剑柄上,“海哥,别忘了还有鬼界虎视眈眈,人界不能再内斗了。”
戚海苦笑道:“放心。除了这一位,还有谁能执掌人界?”
“陛下以杀止杀,是不得已而为之。以后不会了。”姬恒在天下人眼中,是个强干的皇帝,也是个暴君。颜则是践行暴君信念的刽子手。其实以杀止杀是颜则的信念,她始终一以贯之。
倘若有皇帝带兵出征,他或能压一压颜则。但皇帝不可能事事亲为,总有他关照不了的时候。北稷被屠十一城、东丘被屠十八城,都是颜则独自领兵出征时所为。
颜则的理由是,杀鸡儆猴。她横扫之处,的确是如今最容易管辖的地方。项羽屠杀二十万秦军降卒、白起活埋四十万赵军,古来慈不掌兵,天下名将皆血债累累。所以朝中大臣对颜则褒贬不一,有人支持她的铁腕,有人恨她杀人如麻。恨她的人,连带着恨姬恒。姬恒哪怕来日成为千古一帝,也注定罄竹难书。
姬恒似乎从未在意过世人将如何评他,他许多时候甚至将颜则的罪过揽至自己身上。否则颜则不会像个影子似的,虽搅动朝局,但龙骧军之外,除了高官将领,大部分人并不识她。
北稷逆党的首领冷月此前几乎从未将目光放在颜则身上。而符兰期对颜则如此深恶痛绝……这件事杭毓算亲历者,知道不少。
东丘发给符兰期那封圣旨,是颜则伪造的。她洞悉东丘皇帝与皇子之间、以及皇子与皇子之间的种种忌惮,不过是仿四皇子的笔迹,代皇帝发出圣旨,便使得东丘燃起一场燎原战火。
符兰期在凤央之乱开始时,看见了颜则的样貌,故而他对姬恒的讨伐必然加上颜则。
覆灭东丘的手段一点都不磊落,但却是最有效的方式。这办法是颜则提议并执行,但杭毓并未反对。杭毓心想,她也是刽子手之一。
她跟着戚海巡视凤央,见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路上只有此前交战后,未来得及掩埋的尸体。杭毓下马查看,看见许多尸体上都有猛鬼咬过、抓过的痕迹。
这种伤人的鬼理应由鬼界管控,留在十八地狱之中。但从杭毓有记忆起,猛鬼就不像书中写的那样待在地狱,而是经常跨过鬼门,流窜至人界。他们杀人,吸食人在濒死之际的恐惧、怨怼、悔恨。
姬煦说,曾经三国尚且能坐下把酒言欢时,皇帝们一道向地府发过信函,要求鬼王约束众鬼。但鬼界根本没有理由回应。
杭毓离宫前问过宿淮,仙界为何不制约鬼界。宿淮说,倘若阎王无故侵犯人界,司命宫便会出面。
杭毓知道宿淮这是避重就轻。十殿阎王也知晓这一点,所以他们很少出现。对人界危害最大的是阎王之下的鬼。然而仙界对此置若罔闻。
真是一团糟的人间。杭毓心想。
此时一轮太阳正朝着山脊线落下,失去日照之处,寒冷迅速侵占一切。猩红如血的残辉铺在凤央城中,一重接一重的青砖黛瓦寂静如坟冢。
杭毓随行的一个小兵嘀咕了一句:怎么半点炊烟都没有。很快,他就被领头的责骂了。百姓哪敢生起炊烟?能躲到地窖里的,都恨不能将家全搬下去。他们畏惧鬼,同样畏惧从西胤来的军队。
杭毓记得她跟着宿淮从凤央离开那一日,夕阳亦是如此耀目,而城中车马如龙,川流不息。杭毓站在高楼上指着都城,大言不惭:“终有一日,我要凤央人全都知晓我的名字。”
宿淮难得同她玩笑,说:“是如雷贯耳吗?”
杭毓默默记下这一文雅的说词,用力点头道:“如雷贯耳!”
“那可要成为上仙才行啊。”
“师兄会成为上仙吗?”
“或许吧。”
杭毓踮起脚,挽住宿淮的胳膊说:“那么我也会成为上仙!”
多年后,杭毓放弃了登仙之路,却以令凤央人闻风丧胆的方式回来了。
“这里是凤央天元街。”戚海忽然停步,他望向杭毓,苦涩笑道,“七皇子率领的队伍在五日前甚至攻到了这里。”天元街离凤央皇宫很近了。
“但你们守住了。”杭毓说。
戚海怅然道:“你可知我如何守住的?我摆了三千桶火油,与七皇子对峙,倘若他继续向前,我将焚烧整座凤央。他可以夺回凤央,但只是一座空城。”
戚海尚未说完,杭毓便知道结果了。符兰期能够与西胤打到今日,是因他仁善,自发追随他的人太多了。他至今尚未成功,也是因他仁善,他不伤平民,反而劫西胤的粮草,救济因战争流离失所的贫民。
戚海拿一座城的百姓威胁他,符兰期必然后退。
“倘若逮捕七皇子……”
“我决计保他。”杭毓承诺道。
***
与戚海道别后,杭毓端着他给的一锅汤面去找颜则。这汤面上浇了葱油、豆酱,是东丘人常吃的东西。这是巡逻时,两个小孩给戚海的。不过小孩一冒头,就被父母拉回去了。
戚海驻守东丘这五年,很得民心。杭毓知道凤央人把他看作自己人。
戚海将面给杭毓,说是先替七皇子谢谢她。
杭毓来找颜则,来得有些不是时候——姬恒正捏着颜则的下颚,而颜则像只凶兽,要咬他,或是反抗他?
杭毓不知究竟是谁欺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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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这是打情骂俏?她将面放在地上,正要转身离开,姬恒却比她更快走了。
杭毓犹豫一瞬,还是选择进门去。“我带了点晚饭。”她说。为表无毒,她先捞起吃了一口。
“不用。”颜则甩着手腕,冷冷道。
她开口有一股酸涩的药味,杭毓由此猜到是姬恒强行给她喂了药。原辞不在,最近颜则好像不太吃药。姬恒下令让侍从给她送药,她就捏住那个端药侍从的脖子,把人往死里掐。
幸而杭毓在场,她救下了侍从,愤怒地同姬恒告了状。姬恒那时什么都没说,但想来是他自己过来,掐着颜则让她吃药。
姬恒也是狠,颜则脸颊两侧都变成了青紫色,让人怀疑他到底是关心颜则,还是想弄死颜则。
“你吃点。”杭毓硬是把面塞给颜则。凑近了,她才发现颜则牙上都是血……颜则也是狠人。杭毓心想我若是晚几步过来,究竟是姬恒掐死颜则,还是颜则咬死姬恒?
他们这算什么呢?至死方休的关系,怎么不算是种至死不渝?
杭毓坐在一旁,自己先吃起了面。多年行军,让她做什么都快,她几口就吃干净,喝光了汤。在她吃完的时候,颜则终于动了筷子。
杭毓发现了,只要颜则吃原辞给的药,她就像个凡人,会饿会困。那么心呢?会像凡人一样,是柔软的吗?
杭毓咳嗽了一声,有点难为情道:“颜则,我想跟你讲我在东丘时候的事情。”
颜则不搭理她,但杭毓硬着头皮讲:“以前东丘土地吞并很厉害,我家里十亩良田被都城里官员的亲戚以下等田的价格强占了。我娘就让我来凤央,寻我外祖的外祖家里边的人,他们在凤央做官,能帮我们拿回田地。因为我读过两年书,在我们那边算是很聪明的孩子,所以我就一个人从家里出发了。我走了三个月还是半年?我记不清,等我走到凤央的时候,我娘给我画的人像已经糊了。我看每一个人都像我的亲戚……然后你猜得到吧,我被人贩子骗了。本来被骗到窑子里,但是一个开赌场的老板发现我数数很快,他就说他认识我,因为我跟我娘长得一模一样。他也认识我亲戚,只要我帮他赢到十万两,他就告诉我,我那个亲戚在哪里。”
杭毓看了颜则一眼,发现颜则冷着脸又去锅里舀汤底。她继续说:“十万两是很多很多钱,我为了赢到这么多钱,开始出千。我反应快,又很小,没有人能想到我会出千。我靠这个,赢了九千九百九十两。我只要再赢一次,就能找到我家的亲戚,回去找我娘了。但是那天,我太想赢了,以至于露出破绽,被人抓现行。所有输给我的人都怒火中烧,他们砸了赌场,用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揍我、践踏我。最后他们以为我已经被打死了,就把我丢去了乱葬岗喂狗。是不是很惨……”
杭毓都快把自己说哭了,心想老娘以前过的什么日子。但是颜则不为所动,杭毓也就不好意思自己可怜自己。她悻悻道:“我差点就真死了。但是没死成,否则也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谈天。我从家里走来凤央的时候,才十岁,在凤央流浪半年,赌博两年半,其实经常快要死了。可是每一次鬼差都没能带走我的魂。”
32. 人心
“我从家里出发的时候,我娘给我做了三十个馒头,让我每天吃一个,吃完就走到凤央了。但是我迷了路,吃完馒头还是没有到。有个赶牛的老伯说我走反了,他让我坐在牛背上,带我走出深山。牛背上萦绕着好多蚊子,但我清楚地记得卧在牛背上望见的蓝天。那是唯一一段不用脚走的路,我像是睡在云朵里。一个大婶收留我住了一夜,出发时,她也给我做了三十个馒头。我走到凤央那天,看什么都觉好奇。路边摊上挂着一排陶娃娃,是彩色的。我从未见过,忍不住伸手去碰。摊主以为我偷东西,要将我吊起来。但一个穿绸衣的公子为我作证,说我没有偷。他还买下那个娃娃赠予了我。没多久我不是被骗到窑子里吗,原本我将沦为雏妓,浣衣的老奴见我可怜,把我偷放了,让我走。”
杭毓捏着修长的指骨,慢慢道:“后来我被丢到乱葬岗。是个七旬奶奶将我救走的。她儿子因为不肯帮富家子弟舞弊,被打死了。奶奶没能从尸堆里找到儿子,却发觉我还有一口气。她将我背回去,洗干净,救了我。她想帮我找亲戚,但是她也只是平头百姓,亦没有办法。她就把藏在床底下的铜钱给了我,让我不要找亲戚了,带钱回家去……流落他乡三年,我终于要回家了……可是我回去时,才知道我娘早就去世了。地方豪强抢地时,用马踏过我娘的身体……她吊着最后一口气,把我骗走,才敢去地府……”
杭毓从未对别人讲过这些,连宿淮都不知。她仿佛将身体剖开,给颜则看看,凡人的心长这般模样。
“我娘没了,我没有家了。我想跟着我娘走,就在她的坟旁边挖了一个小坟。我跳下去的时候,听见缝在我衣服里的那些铜板哗啦响。我想把铜板还给那个奶奶再跟我娘走,便又花了很长时间,走回凤央。我找到那个奶奶的时候,她正在房梁上绑麻绳。我问她在做什么,她颤抖着走下椅子,说没有什么。奶奶收留了我,她把我当她孩子看待。我白天跟着奶奶种菜养蚕,晚上可以读她儿子留下的书。其实我那时只是认几个字,我读不懂那些书。但是奶奶会给我点昂贵的油灯,让我看得清楚些。如果我给她念一些书上的话,她就会摸着我的脸夸我真是聪明小孩。我跟奶奶住了三年,那是我失去母亲后的第二个家。颜则,你的家是什么样的?”
杭毓只是自问自答,没想过颜则会应。但是颜则擦拭着嘴巴,忽然说:“原辞。”
“原辞?”
“倘若和谁同住在一起,便算你们凡人的家。那就是原辞。”
竟然是原辞。颜则与北稷皇室相关的话,的确有可能在幼时便与原辞产生交集。但杭毓没料到他们之间有这么深刻的牵绊。
“还有龙骧军。”颜则又淡然道。
杭毓发觉自己猜错了。颜则仅仅是阐述“她和谁住在一起”,而非杭毓认为的“此心安处是吾乡”。果然向颜则发问根本毫无意义,颜则为人处事只会遵循她的意志和本能,仿佛没有感情的木偶。
杭毓曾经以为她是姬恒的木偶,但姬恒根本不能掌控她,倘若姬恒反驳她的想法,她甚至会与姬恒斗得两败俱伤。幸好他们大多数时候的目的一致,否则光是内斗都能让他们枕戈待旦。
杭毓摇摇头,道:“倘若这样算,我、姬煦还有陛下,都是你的家人。”
颜则警惕地望着她,仿佛看透了她的骗局,“我与你们之间并无血脉关联。”
杭毓哑然失笑。她的确想诱导颜则,但不讲感情不代表蠢,颜则没那么容易上当。她无奈道:“我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人界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有时它比十八地狱还让人难熬。但人界也有很多好人,他们让人界变成一个值得留恋之地。你想要以杀止杀,我理解也支持,所以过去我们征战四方,我从未对你的计谋产生质疑。时至今日,我们已将东丘、北稷的昏君、奸臣,乃至西胤的,一并送去见阎王。铁蹄之下,剩下的都是些无辜之人,我们该收敛刀剑了。”
颜则忽而也笑,但那是一个模仿杭毓的笑——她在嘲笑杭毓。“你太天真了。”
“你不答应?”杭毓霎时恼了。她一贯先礼后兵,即便对手是颜则,倘若她一意孤行,杭毓同样会掀桌子。
颜则站起身,披上黑袍,散漫道:“你们不是都定好了?随你们。”袍子将她整个罩住,她像漆黑的影子,隐没进夜色中。
她去龙骧军巡视了。
龙骧军一直是西胤的主力军队,但此前只能与人战。是颜则来了之后,协助姬恒将龙骧军打造成可与鬼较量的军队。龙骧军因此成为西胤的英雄,连街坊小儿都将龙骧军唱做武神。
颜则作为龙骧军的功臣,深受全军敬重。哪怕姬恒未曾授颜则明确的官职,但颜则是姬恒之外,唯一能调动龙骧军的人。
她这身黑袍走至何处,便有龙骧军垂首致意。
杭毓拉住一个龙骧军的将领,问:“老何,你们此次出征,颜则给了什么指示?”
何常路腋下夹着一块冰盾,回答道:“颜大人没指示,只有陛下下令不进民居、不伤民生、不杀民众。”
“那颜则在巡视什么?”颜则并不需要巡视军队,因为不遵军规的人早就被她打死了。
何常路摸了摸耳朵,道:“貌似是陛下让大人和我们一道在城中巡逻。”
杭毓忽而明了。陛下这是让颜则自己去看看凤央。他们千里征伐,并非为了某座空城,而是为城中一个个人。他们会受伤会落泪,是活生生的人。
姬恒看似粗犷,心思却细腻至深。杭毓应该相信她选择的皇帝。
杭毓沉重的心情忽而明朗起来,她拿走何常路的冰盾,说:“我同颜大人去巡视。凤央,我熟。”
“你不去查查各地调来的粮草和军备?”
“早查完了。”那是杭毓的职责,而她一向做得很好。她总是最大限度挖掘出可用之物,恰当地分配好每个人行军在外的用度。
“那你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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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答应给我预支点钱……”
“行。没问题。”杭毓随口调侃,“你要给哪个小情人送礼?”
何常路摸着脑壳不好意思了,“不是情人。我想给颜大人送点进补之物……”
杭毓刹住脚步,道:“贿赂啊?”
何常路连连摆手,“给大人治病的仙者治好我的毛病,我这是沾大人的光。所以想聊表心意。”
杭毓听他敬佩的语气,忽而问:“你畏惧颜则吗?”
何常路看了看远处,确定颜则听不见,才道:“有点……颜大人杀人太凶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大人心胸宽广。”
杭毓心下一动,猜想颜则刚来时,定然被龙骧军质疑过、挑衅过。而且何常路也是联名上书,请皇帝施行仁政的人之一。颜则却对此未置一言。
颜则越不提,何常路越愧疚,他觉得自己背刺了颜则。
杭毓拍了拍他的肩头,道:“颜大人会明白的。”
她说罢,扛着冰盾去找颜则。她尽心尽力地陪着颜则在城中巡视,给她讲凤央千年的历史,讲这里曾经诞生过那些扬名四海的人。杭毓也不管她是不是认真听,总之杭毓像只喜鹊一样,给她讲了许多故事。
杭毓在凤央吃过很多苦,但时过经年,凤央给她的那些苦反倒比甜更先被淡忘。她有过的那只陶瓷娃娃却颜色愈发鲜艳,赌场里那个管饭的姐姐给她偷留的馍馍愈发香甜。还有她和奶奶挤在一张草榻里的气息,那不是年老、陈旧的味道,而是浆洗晒干后,整齐、灿烂的气息。
杭毓相信颜则对这些记忆能够感同身受,因为她是人,而不是鬼。
就在杭毓陪颜则走过大半座城池时,战火爆发了——火光从杭毓管辖的辎重营粮草那头开始,燃烧过器械这边,蔓延向东南。
以灼烫的烈火开道,东丘的弯刀像收割麦子一样收割仇敌的人头。数不清的魑魅魍魉从鬼门中爬出,叫嚣着要分食凡人死去时的怨念、悔恨、不甘。那些贪、嗔、痴、恨将滋养众鬼的身躯,令他们寿数齐天。
“龙骧军!”杭毓高呼道。
龙骧军分散在全城四周防范东丘入侵,谁知战火先从腹地燃起。
颜则面不改色,打出信号令距离辎重营最近的几只队伍火速赶往,而她本人驾着马却并无前往的打算。
杭毓了解他们要防范东丘声东击西,但她等不得。辎重营是她的管辖,竟从此处烧起战火,她罪责难逃。她跳上马迅速赶去,在路上碰见正在加固城门的戚海时,一把将他提上了自己的马背。“你熟悉凤央,带我走最近的路!”
“莫慌!”戚海要杭毓镇定,但见她满头热汗,他浑身一震,道:“陛下在辎重营附近?”
“是。”狂风过耳,杭毓来不及解释。
姬恒对衣食住行都没有要求,行军打仗也不过是睡一张简榻一顶帐篷。这倒是方便隐匿皇帝行踪,可那火光蔓延的方向正是皇帝下榻之处。
33. 戚海
戚海对凤央每条街道都如数家珍,他指路带着杭毓串街而过。城内局势未定,百姓不敢外出,城内只有军士,杭毓一路上同行无阻,以最快的速度赶至着火点。
杭毓的副将已经扛起军旗将混乱的场面稳定下来,看见杭毓的身影,众人纷纷向她聚拢。“陛下呢?”
副将不解:“陛下不在此处。我们的粮草和大车都被……”
杭毓抬手止住,她已经看清四周的情形了——这场大火燃烧痕迹太过明显,是有人或者有鬼蓄意将各区域的守军区隔开了。“你继续率人灭火。”杭毓简短道,“若龙骧军抵达,则协助他们作战。”
她不能将皇帝还在火圈内的消息透露出去,但是龙骧军的将领对此应当有数,无需杭毓来指引。她说罢,撤下副将手中的大旗,尽数浸泡入水。再猛力扯出,冷水哗啦。
西胤的旗帜是赤红色的,上头绘有黑色龙首。浸透后,大旗似血。
杭毓将旗帜披在身上,踏地起跳向火线冲去。
“杭将军!”副将在身后高喊。有个人影忽然也追了上来,是戚海。
“别跟来!”杭毓呵斥道。
“那怎么行。”戚海紧随着她,扯起一角旗帜捂住口鼻,“我才是凤央总督,怎能让陛下在我的守地出事。”说话间,他忽然出枪,刺向杭毓肩头。杭毓额头稍侧,枪尖挑中一只骷髅头。戚海挥枪成圆,眨眼间便刺透藏身在火中的数十只鬼。
传闻鬼界终年流淌着滚烫岩浆,故而鬼不惧火焰,只惧寒冷。他们躲藏在不可逼视的火焰中,悄无声息包围了人皇。鬼界的低阶鬼怪都没有智识,他们仅凭本能行事。姬恒身上潜藏的怨与恨对他们而言是天大的诱惑。身居高位的人皇倘若中道崩殂、英年早逝,定然怨气滔天,够众鬼们饱食数年。
火焰中藏着太多鬼,仿佛杀之不尽。他们在跋涉寻找姬恒的路上,杀鬼几乎杀到麻木,他们连鬼的样貌都看不清,手中枪剑已刺透他们的心脏。
曾经凡人根本杀不死鬼,是姬恒察觉用千年寒冰炼制的器具搅碎鬼的心脏,便能让他们第二次死亡。姬恒尚且是皇子时,便投入了大量财力物力炼制能够针对鬼的器具。众臣不解,认为一统人界才是千秋大业,何必与鬼界做对?
姬恒并不解释,他只是沉默地践行他的意志。直到东丘宣告国灭时,众臣发觉战争依旧未停止,这才意识到一统人界仅仅只是千秋大业的开始,前路关山万重,云迷雾锁。
“陛下——”杭毓在火光中搜寻,她忽然感觉情形远超所料。
整个东南营地都烧起来了。鬼界的“先行兵”鬼头蚁像蜂潮一般聚集,形成数条黑色“火舌”,它们吃掉能够触碰到的一切。焦黑的人影在火中哀嚎,身形诡异的黑影吸附在他们身上,宛如寄生虫吸食宿主的性命。四周尽是撕心裂肺的叫喊,杭毓唯一能听清的,是辎重营一个士兵祈求将军杀了他。
像是一场炼狱。杭毓曾在关于北稷都城灭亡的记载中看见过这一幕,她未曾想,在西胤的铁权统治下,还会出现这般情形。
“龙骧军何在?!”杭毓嘶吼问。龙骧军本该筑起铁盾,截断众鬼,但眼下的情况却是鬼源源不断向此处聚集。没有龙骧军回应她。
戚海面色发黑,“龙骧军未能及时赶到。”
为何没有抵达?他们不知皇帝在此?哪怕不知,颜则分明下令让龙骧军赶来。究竟是何处出了差池?不能空等。杭毓当机立断发出鸣镝,令辎重营的将士不惜一切铲除恶鬼。尽管他们并非训练做应对鬼界的兵,但杭毓对他们的要求向来严苛,倘若拼上性命,亦有一战之力。
鸣镝响彻后,扑涌向杭毓和戚海的鬼迅速减少。杭毓无法想象,在火光之外,多少将士为她这一道军令不惜性命,前赴后继。
戚海一枪横封,将前方一排堵路的无脸鬼冲击后退。他推了杭毓一把,道:“去找陛下。”
“戚海!”杭毓反身撑起他,徒然察觉他一直在她背后为她挡鬼,以至于后背的甲胄尽数为鬼刃撕裂,大片的血肉被鬼掏干净。
“别管我了。找到陛下,保住凤央。”
“不行,我定然带你出去。”杭毓一把将戚海扛在肩头,趴在地上的鬼撕咬她的双腿,悬在火焰中的鬼抓向她的头颅,四面八方尽是无路可逃。
以为这样便能阻拦杭毓?这是小瞧了谁?杭毓口中衔断剑,手中掌长枪,骤然踏鬼起势,一剑杀鬼,一枪灭敌。姬恒从司命宫带走的将军,即使脱去一身仙力,依然身怀无匹之势,足以力压众鬼,强横开路。
“稳住了。”杭毓忽而道,“带你见见真正的十恶不赦之徒。”
吊着一口气的戚海勉力睁开眼,与此同时杭毓那柄剑已脱主人,飞飒而走。厉刃从众鬼胸口穿刺而出,带着迸溅的黑血钉住一抹白衣,将他钉在了熊熊燃烧的火柱上。
下一瞬,杭毓执枪闪至,枪尖直抵白衣胸口。
“真是一次比一次不客气啊。”六殿阎王卞城王轻飘飘用指尖夹住了杭毓的枪,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仿佛肩膀被钉死对他毫无影响。
杭毓从不与敌人废话,她挥枪推进,卞城王却忽而松开指尖。“你敢杀我吗?”
枪尖刺开他的身体,抵在那颗通黑的心脏上,但却无法再向前——杀死一个阎王的代价,将是另一座建晔。
卞城王向头顶举起左手投降,哄孩子一般,满脸无可奈何。“我只是个带路的,今晚要紧的可不是我哟。”
“既然来了,不如留下。”威严、不容抗拒之声响彻四方,众鬼听闻,大肆撕咬的声音蓦地停止。马蹄声如记时更漏,一声声好似刻录下众鬼死亡的时辰。
连卞城王都不由自主向后退,可惜身后即是火柱,他窘迫地朝杭毓耸耸肩。
皇帝驭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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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烈焰中踏出,一身黄金甲映照铺天盖地的火光,仿佛他才是万火之王。鬼界烧起的火焰颤抖着,臣服马下。
杭毓不知她担心至极的皇帝究竟已经杀了多少鬼,黑血仿佛河流从他身后淌过。他手中握住的不是掩月刀,而是一柄漆黑长剑。剑柄宛如墨玉,光润通透,不成形的龙雕之案隐隐浮现于剑格。剑身锋利如寒芒,其色也深沉如渊。仿佛是在血海中浸泡太久,血槽里一层覆一层来不及导出的黑色血垢。
剑尖一路淌血,甚至红棕烈马的眼睛里都是黑色血光,它如主人那般睥睨众鬼,哪怕地府阎王在前,它亦是桀骜不恭。
相比剑和马的嗜血,皇帝却是面如平湖。他像往常一般沉默,好似他只是独坐龙位,听众臣激辩。他如此寡言,可无人敢质疑他的权威。踩着人骨鬼尸一统江山的皇帝,从来不需费口舌说服谁。
“参见陛下!”杭毓单膝落地行礼。
姬恒驭马走来,风绕他周身,仿佛一股风暴正在平静的海面上酝酿。鬼谏隐隐振动,发出龙吟般的啸声。那不是一条被人们敬畏的真龙,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恶龙。火焰仿佛静止,鬼头蚁颤抖着后退,卞城王猎动的袖袍悄然垂下。
姬恒抬臂骤然挥剑,剑锋有如万钧雷霆,连九天霄汉都被牵引劈开。那一剑斩下,却非指向卞城王,而是垂首臣服的杭毓!
“陛下!”杭毓的惊呼无法让姬恒停下半分,鬼谏用它那股恐怖的鬼气斩开了杭毓背着的戚海。
“叛君投敌,其罪当诛。”姬恒冰冷的声音宣判了戚海的死刑。
属于凡人的温热红血从杭毓肩头蔓延,即便见惯生死,她依然在此刻心如刀割。将凤央当作家来捍卫的总督怎会用凤央做赌注逼退东丘逆党呢?当戚海讲述他如何守住凤央时,杭毓便猜到那不是御敌,而是戚海给符兰期的考验。符兰期选择退兵,戚海便选择向他称臣。
杭毓端着一锅百姓给戚海的汤面走到姬恒面前,姬恒就知晓戚海有异动——杭毓出征,无论何种原因,她都绝从不碰民食。
杭毓并非偶然将戚海提上马背,她是有意将他从凤央守军面前带走。
可是……杭毓原本想为他讨一条生路。在杭毓未能同颜则讲完的故事里,她和奶奶相依为命三年,奶奶给杭毓攒下了一笔读书的钱。她听说,遥远的北稷学宫乃圣人之地,馆藏八十万册浩繁卷帙,门下弟子八千人,各个学富五车。最重要的是,女子也能入宫读书。奶奶不识字,但她想,这是她能给杭毓找到的最好归宿。
当床底下的铜板足够杭毓去读书时,奶奶平和地闭上了眼睛。杭毓替奶奶洗净身体,换上寿衣,用干净的棺材体体面面地将奶奶安葬在她儿子的衣冠冢旁。杭毓为奶奶掩上一抔抔黄土时,她的儿子回来了。
那个宁死不愿为富贵人家代笔科考的穷酸秀才,是戚海。
“海哥……对不住……”
34. 夜战
杭毓呆呆地,想要将戚海四分五裂的身体收拢。她尚未触及,却被姬恒蛮横的一腿踢飞。她凌空翻转落地,戚海诡异地合起了身体。他像一个用米浆粘合起来的血淋淋的木偶。
“呵,这便是鬼王之剑的力量?”戚海直直站起,仿佛学走路一般,原地踏了几步,才走向卞城王。他想将钉住卞城王的剑拔下,却发现手掌向后折叠着,他好似懵懂的孩子,来回折叠手掌,才慢慢把手扭到了正确的位置。
而卞城王已经等不及了,他自己伸手将剑拔了,随手摸了摸肩膀和胸口,身上的伤迅速愈合,白衣一尘不染。“多谢二殿。”卞城王客气道,“路已指引完毕,不才先行告退了。”
话毕,没等“戚海”回应,卞城王已经踏着火焰跳上半空,黑蛟龙从灰色烟霾中现身,载着卞城王迅速离去。
“戚海”讥讽一笑,“鼠辈而已。”他转向姬恒,“你便是那个杀了三殿的黄口小儿?”
姬恒挑眉道:“你是鬼王座下第二殿阎王楚江王?”
楚江王对姬恒报全了他名讳这一点感到欣慰,“虽是个自命不凡的,但还算懂些礼数。”
姬恒执剑,弯臂起势,“点清来头,免得朕杀错了鬼。”
“是三殿阎王太好对付,让你以为得地府皆是尸位素餐之鬼……”楚江王一句话未完,姬恒已先出招袭来。“果真倨傲无礼。不过短短三千年,人界的皇帝竟不知求教前该向前辈行礼?”他轻飘飘在半空中跳跃,轻而易举避开姬恒的杀招。
姬恒回落马背,仰头的目光,满是青梅,“教朕?你也配?”他支手撑马鞍,一跃立于马上。“除了像只苍蝇般聒聒不休,你还有何真本事?”
他自马背再次起跳,与此同时,杭毓轻盈地踏墙飞跃,在半空中用肩膀接住姬恒,助他如雄鹰振翅,一剑追上楚江王。
“区区凡人也想学鲲鹏遨游?”楚江王一挥袍袖,空中无端生出一段碧蓝海浪扑向姬恒。那海浪分明带着大海潮湿的气息,温度却格外滚烫。擦过姬恒的铠甲,仿佛沸水一般发出滋滋声响。
杭毓站在地面都感觉到那股海浪比火焰更烫,倘若寻常人撞上,无疑要掉一层皮。但姬恒根本不闪避,他穿浪而过,跃至楚江王面前。手中长剑被他用成了一柄霸刀,锋芒刺目,挥出的鬼气更是有排山倒海之势。
“竟将鬼王之剑用得如此游刃,是鬼谏借力于你?还是说……”楚江王伸出手,仿佛凭空就能握住姬恒挥来的气刃。但他仅仅一瞬便放弃了。而是再次扇出一道海水刮起的暴风,与姬恒的攻势对撞。两股互不相让的鬼界力量碰撞,光是余威产生的波澜便将地面上那些失去理智的低阶鬼横扫至灰飞烟灭。
火焰依旧在烧,但残余的鬼躲在火焰里,不敢再做出头鬼。杭毓庆幸他们失去理智,但至少还有畏惧的本能。
这一波冲击尚未过去,姬恒再一次从杭毓肩头借力,撕咬住了楚江王。楚江王开始正视这个人皇,接受他的挑战。他幻化出一柄海水凝成的剔透长剑,像个会武打的老师傅,与姬恒近距离缠斗。“你吸收了三殿的鬼气。”楚江王凝眉道,“自古只有人修仙,谁敢修成鬼?”
“敢修成鬼的不是朕。但这股力量,朕却之不恭。”姬恒冷笑,竟以胳膊去接楚江王的招式。鎏金臂甲瞬间崩裂,姬恒的胳膊却硬生生扛住了楚江王滚烫的一剑。
“是鬼谏教你的?”楚江王面露喜色,“鬼气竟真如仙气一般,能够转移?本王出海一遭,果然不虚此行。”
“朕这一遭,亦是如此。”姬恒一脚踏在楚江王腹部,借力打力,“这一剑,为你们给人界的三千年炼狱;这一剑,为建晔的十万条性命;这一剑,为地府恩赐于赵颂璟的万般罪业……”
姬恒分明是凡人,却借着另一个凡人的力,一次次追上楚江王。他一剑比一剑凶狠,竟将楚江王追击得节节下落。
楚江王听见鬼王之剑在叫嚣,仿佛已经为咬透他的心脏而血脉偾张。“这就开始庆功?”楚江王奚弄道,“人界不过是鬼界与仙界的养料,仙界如今无力庇护尔等,鬼界接管,乃理所应当之事。譬如人界田亩,放任自流种不出丰登五谷。”
他开口间,四周竟环绕传出澎湃之音,仿佛巨大的海浪撞击着岩壁。姬恒觉察出他想要做什么,横贯一剑暴力阻断了他的蓄力。楚江王恼怒起来,那张有几分秀气的属于戚海的脸紧紧蹙在一起,他一招回旋将姬恒撇开,同时足底生浪,由海浪托举他向下压制姬恒。
“没有仙界那群心慈手软的老不死,凡人不过是大地上生出一群跳蚤。”楚江王嘶吼一声,挥剑斩在姬恒肩膀上。
“鬼界,傲慢至极。”姬恒暴怒,硬生生以肩骨顶起阎王的剑,一拳砸在他脸上。一人一鬼从天空坠落,砸进火中,将众鬼吓得四散而逃。
楚江王的头几乎扭曲到翻了个面,他艰难扭回,发出咯咯的笑声。他抛开他的武学,仅以鬼力,将姬恒打进地下。
楚江王回退在半空,手掌迅速结印,大地仿佛变成了海底,人们抬起头,便能看见天空中悬浮着汹涌的海水。浪潮仿佛拍击在云层上,溅起无数滚烫浪花落在地面,众鬼为这份灼烫发出呕哑嘲哳的欢庆,凡人却痛苦滚地,恨不能将被烫伤的皮肉都撕下。
姬恒从地鬼的缠绕中挣脱,跃上屋顶将鬼谏飞旋,掷向楚江王。但那股磅礴的鬼气根本无法隐匿,楚江王瞬间闪身避开,他手中结印的速度愈发快速,“呵,负隅顽抗,待本王攻下此城,鬼王定然……”
楚江王没能说完这句话,他又一次被人无礼地打断了,这一次,是在夜空中疾行无声的银色光影——杭毓在一个个将士的接力下,凌空飞跃,枪尖直指楚江王。
速度太快了,几乎只在眨眼间。楚江王三千年未离深海,不知凡人的速度竟堪比风雷。幸好,他还有习武的本能,那份本能将帮他避开要害一击。“不过尺泽之鲵……”
楚江王没能说完他的讥讽——他忘了这具破碎的身体并不属于他。这具凡人的身体不仅没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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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他避开要害,甚至迫不及待向枪尖上撞去——一枪透胸。
这一次没有姬煦接连不断的巨箭借力给杭毓,一枪之后,杭毓开始下坠。可那一瞬间仿佛时空凝滞,万古历史长河皆停止奔涌。杭毓听见戚海说:“干得不错……凤央,交给你了。”
“海哥哥,凤央都是坏人,你为何要回来?”少年杭毓用麻服狠狠擦着眼睛,想让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鼻涕全都止不住,“奶奶原本能等到你回来……是那些、那些欺负你的人还要说你的坏话,奶奶被气出了病……奶奶、奶奶才会走……”
戚海擦干净她的鼻涕,说:“凤央也有许多好人,不是吗?等奶奶渡过冥河,再次回到世间,我们要给她建造一个更好的人界。”
“海哥哥……”
宛如黑月罩日般巨大的黑影从戚海背后出现,是姬恒挥起鬼谏,一剑如风暴咆哮,以摧枯拉朽之力将戚海以及藏在他身体里的鬼魂碾碎成尘。夜风从杭毓的指尖穿过,她的手心里空空如也。
***
遥远的海底炼狱,滚烫岩浆在深海中流动,无数鬼怪吸饱了人界的污浊之气,捂着腹部徜徉在岩浆之上。
卞城王带着罗刹叩开在巨大珊瑚礁体内凿出的洞府,覆满珍珠的白玉床上盘坐着一身短打穿着的白眉老人。面对外人闯入,他无知无觉。
“不知战果如何。”卞城王焦急地在床前走来走去,“倘若不是要镇守地府,本王定然助三殿一臂之力。哎,真是令人焦灼。”
“他明明是怕鬼谏,怕到连看都不敢过去看一眼。”阴罗刹用微弱但刚好够让卞城王听见的声音说。
“休要污蔑本王!”卞城王声音尖细起来,仿佛阴罗刹往他身上泼了一盆脏水。
“好凶哦。”阴罗刹嘟囔着缩回了弯刀形态。
阳罗刹提议道:“第五殿阎罗王与第十殿转轮王也看着本次战果,不如我们问问他们。”
“阎罗王就是怂货,不看见楚江王杀了姬恒,他根本不会出动。转轮王也是个没脑子的,靠不住。还是三殿老哥靠谱。”
“大人……”阳罗刹指了指白玉床上的鬼。
白眉老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珠子咕噜上下转,“无礼、尽是无礼之……”
卞城王急问战果,打断了他的话:“无礼?无礼什么?姬恒死了吗?”
白眉老人的眼珠子最终停在一个翻白眼的状态,“你、亦是放诞无礼。”
“礼什么?赢了没有?老哥?喂、老哥?”
阳罗刹看不下去了,他道:“大人,楚江王死了。”
“死了?”卞城王难以置信。
“您看他胸口都冒烟了。”阳罗刹肯定道。
“哦。”卞城王看向阳罗刹。
阳罗刹不知其何意,但阴罗刹立马冒出来,尖细起声音大喊大叫:“鬼王在上——楚江王大人死啦——来鬼啊——大人死啦——”
卞城王满意点头,“你妹妹还是比你聪慧几分。”
35. 造反
“不出所料,楚江王死了。”司命宫内,宿淮从莲花座中睁开眼,隔着茫茫水波,晏林深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他正用炼丹的火架子烤鱼做宵夜,忙得手忙脚乱。
宿淮又道:“这次阎王死在人界,并未导致鬼气肆虐。你教出来的徒弟找到了突围之法。”
晏林深将一条条剖干净的黄花鱼串在一起,吊在火架上,他对宿淮的描述不以为意,“年轻人太天真了。”
宿淮问:“何处有疏漏?”
晏林深的轻笑在云雾中荡漾,他道:“宿淮,你可知杭毓那丫头为何偏偏执着于你?”
“身为宫主,当以身作则,不可胡言。”
晏林深偏偏与宿淮做对,“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呐~你与杭毓皆在这世间吃尽苦头,却仍怀有一份澄明之心,总不吝将人往好了去想。但你可知,这不是个好有好报的人间。借得鬼谏杀鬼,这可不是空手的买卖。”
“你是说……”
晏林深用衣袖随意擦了擦手上的烟灰,从架子里拿起一串小黄鱼,认真抹上甜酱,撒点香葱。再隔空给宿淮送过去,“姬恒少年时便敢杀阎王,如今做了人皇,若是连一个三千年不出门的老阎王都斩不掉,那才是丢我这个师父的脸。凤央城里的变数不是姬恒,也不是杭毓,而是……”晏林深忽而脸色大变,“遭了!”
宿淮再一次将心神投向千里之外的凤央城,但比他更快抵达的是闭关中的原辞。
即使用仙术,要将神魂送往千里之外,同样不易,但原辞几乎在须臾之间便如神降般现身凤央。那一刻在梅林鹤舍中涌现的仙气从未如此浓郁,至精至纯胜过师父晏岫登仙之时,众弟子感受到的天地力量。
司命宫两位上卿紧追师弟而去,以至于他们未能察觉,小云泽上湖水微澜,天上九重宫阙向人界悄然开启一线门隙,又紧紧闭合。
***
片刻之前,与阎王的这场战役刚刚偃旗息鼓。楚江王的死令东南一角的众鬼厉声尖叫,他们以为凡人斩阎罗的神迹已成传说,不知真正的“阎罗”能杀鬼第一次,便有第二次。
第二殿阎王楚江王与鬼王同寿,三千年前仙界与鬼界不死不休的一战都未能令其陨落,可他如今却被人皇杀得灰飞烟灭。鬼头蚁早就被两人对战的余波冲垮,残余的厉鬼四散惊逃,鬼界的火焰也渐渐消散下去。
长夜已尽,天将破晓。
鬼谏之力太过凶横,哪怕姬恒身负鬼气,握起它依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倚马调息,四周将士将他团团维护。赶来的姬煦扒下皇帝身上的铠甲,手都被烫得起泡、掉皮。
“也就陛下英姿神武受得了。”姬煦命人速速请医仙过来,“入城时本王瞧见司命宫医仙了,快去请过来为陛下看诊。还有原司命宫门中人杭毓——”
姬煦将皇帝的铠甲通通丢掉,忙不迭又跑去瞧瞧杭毓的状况。杭毓也不过是凡人身躯,姬恒挥起鬼谏时,她靠得太近,落地后一直在咳血。
她强撑着站起,抹掉咳到剧烈时,眼角沁出的泪。她问姬煦:“战事结束了?”
他们分双线作战。从四方调来的辎重军实际上并未带来多少军需,他们只不过是诱饵——皇帝居于辎重营,杭毓擅离职守。鬼界阎王果然前来,遗憾的是,皇帝是诱饵,也是猎人。
另一线,颜则率龙骧军对战东丘,姬煦的铁骑营在中途增加马匹补给,快速配合龙骧军里应外合,围困东丘。他们并不想继续与东丘逆党你来我往,这场东征是迅如雷霆的快马战役。
姬煦能够出现在这“嘘寒问暖”,想必是颜则那边战事大捷。
“符兰期抓住了吗?”杭毓抓住姬煦的肩膀,急问。
“我们这边有点意外,但是总体顺利。”姬煦扯下衣服,胡乱用力擦杭毓满脸的血污。
杭毓发觉他闪烁其词,她一把拍开他的手,问:“符兰期在哪?!”她环顾四周,再问:“战事已定,为何不见百姓?”
“军队入城,百姓哪敢出来。”
“不对。倘若符兰期被抓,百姓将群情激愤,我与陛下商量过安抚之法!军需官呢,为何不见他们安抚民众?”杭毓侧耳一听,只闻军队各种兵戈声。她的目光逐渐锐利,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她原本要与姬煦调换,他追随皇帝杀阎王,杭毓配合颜则镇压东丘。姬恒以不可临阵换帅为由拒绝了她,但答应杭毓不会伤无辜百姓。姬煦也信誓旦旦说他会管好铁骑营。
杭毓凶狠的目光刮过姬煦的脸,又刮到闭目养身的姬恒身上。
杭毓带出来的一个年轻小兵忽然用一口东丘话,大哭道:“大人!全城百姓皆押去了刑场!颜大人要杀所有人!”
杭毓冲向姬恒,却被姬恒的近卫拦在十步外。“陛下!您答应过放过凤央!身为九五至尊,怎可朝令夕改!”
姬恒并不回答。姬煦道:“杭毓,陛下答应的是不伤无辜之民,可是凤央全城造反!罪不容恕!”
“全城造反?全城造反……此事载入史书,你可知千秋万代是斥责百姓目中无君,还是暴君无道、酷吏无耻?”
“杭毓!你疯了!”
***
三个时辰前。
杭毓疾驰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颜则从随从手中拿起皇帝那柄掩月刀。龙骧军霎时全军肃然列阵。另一场战役已然锣鼓喧天。
何常路垂首禀告,“颜大人,戚海已将八座城门全部封死,是否需要安排人重新凿开?”
颜则冷道:“倘若姬煦连这都攻不破,他也不必来见我。”她说罢,忽而在掩月刀刀刃上浇上火油。她刀尖点地,掠步跃上角楼。铁与石摩擦,火星迸溅,继而燃起烈火。一轮圆月悬天,刀上火焰光照凤央。
颜则苍白的手臂猛力一挥,火如流星,四溅至连排民居屋顶。这场人为的火灾瞬间连天而起。
诡异的是,无人因此惊慌失措。只有无数鬼怪从民居中匍匐现身,以及成千上万视死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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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的凤央百姓手持兵械与鬼怪并肩而出。人与鬼联合,要杀人。月照千年,第一次见如此荒诞、诡异之景。
西胤皇帝施以仁政,不许军队伤百姓、入民居。凤央城的人却利用这一点,将鬼收容进入家中,帮它们躲避龙骧军的搜查,甚至帮它们布下此局。
凤央总督戚海封闭城门,不是为抵挡东丘逆党,而是请君入瓮。
杭毓对人怀有过分的信任,搜不到鬼的踪影,便以为鬼当真退去。即便她先察觉戚海叛敌,依然不愿用恶意去揣度凤央。她相信戚海与符兰期不会拿百姓做赌注。
可是人和人哪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利益一致,人与鬼也能做盟友。
还好,颜则是个永怀恶意的谋士。
龙骧军巡查全城,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凤央,而是沿着大街小巷布下军阵。此刻战鼓敲响,全军红绸翻飞,连成天罗地网铺满凤央。即便无知愚民跟随逆党造反又如何?颜则等着那群不自量力的渺小蚍蜉作困兽之斗。
她持刀立于高楼,观看一场猛兽追捕人与鬼的战役。
“你究竟是人是鬼?”一道清越之声响起在颜则耳边,风声呼啸,角楼里的灭了灯。
“杀了我,你不就知道了?”颜则漫不经心道,“淌出红色的血是人,黑色的血是鬼。”
那人在黑暗中低叹,“你比人诡谲,比鬼傲慢。”
颜则鼻息冷哼,反手一刀电光,将身后一人环抱粗细的木柱斩开,以霸道之力斩至符兰期的胸口。
符兰期仿佛身怀仙力,踏着夜风轻巧举剑后退。他如竹清松瘦,身着蓝衣在重刀前闪避,又似水仙秀逸。“你的招式改了,不是先前那般鬼祟。”符兰期说。
“看不见我换了兵器?”符兰期始终藏在光线之外,颜则干脆闭上眼,听风声辨位。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君非天授,而是民心托举。你与暴君早已尽失人心。阎王将杀了姬恒,东丘会灭了西胤。”符兰期仿佛在颜则耳边轻语,“你此时投降,新仇旧恨一笔勾销,我还送你回北稷。”
“是我让你输得不够彻底吗?”颜则骤然将刀向后一撞,“铛”,刀与剑皆震颤。
符兰期闷哼一声,又是笑。“我与你不共戴天,费神劝降不过是为我故人。你既冥顽不灵,我亦无话可说。待你入冥河,见着我那位故人,休要怪我无情。”他一语罢,手中剑竟成首尾两刃,剑柄一侧悄无声息切入了颜则的臂膀,他再向外一斩,便能将她的肩膀整条斩下。“本是为对付你那鬼魅般的招式而练出的轻功,你恰好又换重刀,真是助我。”
“很吵。”颜则徒手握住剑身,骤然后退,强行拔开了符兰期的剑。她一脚踹在符兰期腰腹,在拉开距离之时,旋刀将角楼的木柱尽数摧毁。角楼轰然倒塌,符兰期便失去借力与掩身的东西。
“你变聪慧后,不如幼时讨人喜爱。”符兰期在黑暗中一扯,一张巨网竟兜头罩住了颜则,将她压进了角楼废墟中。
36. 死别
掩月刀连山都能劈开,可是没能劈开那张网。颜则一刀挥出,巨网纹丝未伤。她猛力一震,巨网依旧不动,她的手臂却冒出阵阵寒气。
符兰期劝说时的柔和瞬间消失,他怒叱道:“你果然是鬼!”
“早说她是鬼了。”废墟中忽然钻出一只半人高的膨胀面团。仿佛是被人在脏阴沟里摔打太多次,整个“面团”脏且臭气熏天。面团伸出黏糊的拳头指着颜则,“判官大人,速速求饶,小的还让你入轮回!”
颜则那双圆润的眼睛骤然眯起,朝对方斜去目光。城楼下火光闪烁,将她那张脸映照得变幻莫测。面团瞬间躲到了符兰期身后,只露出头说:“大人,方才那句话是楚江王教的,你也知道,小的被你打得浑身漏气,不复当年威风,哪敢跟大人对着干。”
颜则再一瞪眼。面团又道:“这张天罗地网是楚江王藏的上古神器,与小的无关。”
“拿开。”颜则下令道。
面团几乎听令而动,他竭力克制对颜则的畏惧,拼尽全力却依然两腿战战。他忽然推了一把符兰期,自己则一步步后退。
符兰期轻蔑地看着两只鬼。他剑挑巨网,网格竟逐渐收缩,逼近颜则。颜则挣脱不得,干脆丢了掩月刀,双手徒生一股烈火,以火烧网。
符兰期道:“没用的。此乃仙界之物,不伤人,却能克鬼。我不知你这些年究竟遭遇何事,但人鬼殊途,哪怕你心有万千委屈,也不得不血债血偿。”
“好一个人鬼殊途!”夜空忽然出现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那么你与鬼做买卖,又算什么?算你不要脸吗?”
数支小臂粗的箭矢飞驰而来,朝着符兰期胸口突进。但符兰期的武艺比东海战役时更加精进,他敏捷如夜猫,轻而易举躲过所有箭矢。反倒是那块黑面团被射飞了出去,在半空解体成一块块小面团才能聚拢回来,牢牢躲到符兰期背后。
姬煦高大的身影跳上城楼,将垮掉的废墟又震得剧烈颤抖。他一把抓起罗网,见颜则肩膀、后背的黑袍都像是被火燎烧过,烫坏后粘在被烧伤的肌肤上。他挪开眼,骂道:“不就是欺负一姑娘家害羞不会吵架?你一个大男人就只管往人家身上破脏水呗。怎么,你能和鬼结盟,人家就不能拿点鬼气来用用?你家不愧是有大海啊,管这么宽!”
符兰期额头青筋挑动,他不再多言,骤然将罗网变幻作钟罩模样。那只钟罩重过千斤,猝不及防将姬煦都扯得往下坠。钟罩砸踏了城楼一角,压着颜则跌入地下。尚一坠地,钟罩圈口便生出无数寒冰。
它们比姬煦在雪山间凿下的千年寒冰更冷,姬煦的手握上去都冻得打寒颤。“颜则!颜则!听得到我说话吗?”
姬煦没能等到回答,那边符兰期已经袭来。符兰期以灵敏见长,他轻巧、迅猛,本就克姬煦这种大开大合的打法,练上轻功后更是令姬煦疲于应对。
那一团黑东西发现颜则被克制住后,突然嚣张起来,一张嘴变得无比巨大,咧嘴便是一口铁牙。他张嘴乱咬,害姬煦两边对付,根本无法靠近钟罩。
“你是阎罗王?生前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了?丑成这幅鬼样子。”姬煦一面后退,一面问。实则铜刀之前跟他们介绍过,第五殿阎罗王曾经在某场火拼里被打到重伤,无法再修炼鬼气,所以越长越像怂包。姬煦故意刺激他,但这个阎王虽怂却不蠢,他根本不管姬煦如何说,只想把姬煦咬进嘴里嚼碎。
“烦死了……”姬煦被他们紧紧纠缠,正欲调战场上的兵前来支援,夜空中忽然炸开无数火树银光。每道银光都是一叶刀刃,如流星雨般倾泻向敌人。
不人不鬼的铜刀在银光中穿梭,缠住了符兰期与阎罗王。
姬煦目光一亮,“死鬼,你舍得出手?不会坑我吧?”铜刀只服姬恒,根本不搭理其他人的。姬煦都不知他也在这片战场。
铜刀抽空骂人:“屁话少放!那金罩子里全是冰,等着收尸呢?”
姬煦连忙下去,果然发现阎罗王带来的鬼完全不敢靠近此处,有些跑得慢的,已经冻死了,轮回是一辈子都别想轮回了。
姬煦将长枪插入钟罩下,放声大吼,“给老子开!”
姬煦一身蛮力,竟果真敲开了一丝缝隙。钟罩发出巨响,隐隐要化作罗网。姬煦不知这法器的底细,但变作罗网想必没有钟罩那般冷。
“颜则!你捂着点耳朵!”他捡起姬恒那柄掩月刀,用同样的办法去翘钟罩。钟罩是仙界器物,掩月刀却也是人界能工巧匠呕心沥血之作,它在姬煦手中被用成了最好的杠杆,翘得钟罩不断荡开巨响。
眼看钟罩真要被撬动,符兰期瞬间穿过刀海,挂着满身淋漓鲜血踏在钟罩上。他口中念诀,瞬间叫钟罩再次压回去了。
姬恒被震倒在地,他愤怒吹哨,抽调军队前来。
阎罗王在天上喊:“符兰期!别忘了本王给你的法宝!”
还有?光一件钟罩已经缠住三个人了,还来?姬煦蓦地对符兰期起了杀心。他拔起一把红色巨弓,在眨眼间射出无数大箭。他臂力惊人,根本无需片刻暂停,箭矢多且密集,宛如雷雨击打向上。
符兰期几番闪避后,逼直姬煦身前,与他缠斗。他察觉姬煦想带着他远离钟罩,但符兰期根本不叫人如意。他且战且避,一直在钟罩附近徘徊。
即便姬煦不够聪明,他也看得出符兰期要先杀了颜则,再投入战局。钟罩散发的寒气愈发浓烈,一里内的魑魅魍魉尽数被冻得失去行动力。姬煦一直知道颜则怕冷,他不敢想颜则在里头是怎样的状况。
“马上了……”姬煦听见符兰期忽然说话。
符兰期跃上钟罩,寒冰加快凝结速度,冰锥骤然刺穿了四周围聚抬钟的将士们。
“颜则!”姬煦扬起大刀不管不顾劈向符兰期,而符兰期根本也是不管不顾,他只想要颜则死。没人能明白,他发觉他曾经悉心照顾过的妹妹出现在他的军队,颠覆他的国家时,他有多怨恨、痛苦。
他甚至为她找了无数理由,或许被姬恒胁迫、或许受人诱导。可是这些年不死不休的战役一次次让他认清这个人,她早就不是连猫都不舍得伤的妹妹了。可笑这最后一战,他竟然还想放过她。
“抱歉。”符兰期决心已定。
“嘭——”四周的火光瞬间被迷雾般的寒气笼罩,姬煦扑向钟罩,却被金光刺痛了眼——那支钟罩,炸碎了。
一痕黑影走近姬煦,拿走了他手里的长刀。靠近了,姬煦才发现颜则的脸颊、手臂布满黑色裂纹,每一道裂纹又都扎满冰锥。姬煦想起了他在微茫山冰棺里看见的颜则。他知道黑袍下,颜则的身体定然又一次面目全非。
姬煦想问她是不是很痛啊。可他忘记了言语。
颜则拿着姬恒的掩月刀,像死神一样走过战场。她走过的地方不分敌友,西胤军队、东丘军队、凤央城民、鬼界来兵……一切生灵,尽被她收割性命。
她向符兰期走去,阎罗王疯狂叫喊:“符兰期!让所有人爆炸!炸掉全城!炸啊!”
符兰期恍若未闻,他抬剑起势,欲杀眼前之鬼,可是那只鬼像一道影子,无需光便能自由隐没又出现的影子。她瞬间出现在符兰期身前,一刀斩断了他拿剑的那只手。再一刀,如割草芥,将他的双腿尽斩。
眼前之景让阎罗王不敢再开口,他连颜则投来的目光都无法承受,立马散成无数黑色颗粒,从凤央消失。
不过一夜,凤央战役结束了,大地之上再无东丘。
***
东南营地的火光渐渐熄灭,姬煦确信皇帝和杭毓那边也赢了。他们大获全胜,可姬煦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穿过无数欲言又止的目光,走到颜则身后。他抖开披风给颜则裹住沾满黑色血液的身体,问:“颜则,当真要斩全城人吗?斩掉符兰期等一众罪魁祸首便好了,杀了全城人,我们收下凤央又有何意思?”
“凡人这种东西,像草一样,杀了这批,马上会有另一批。”颜则冷冷道。她挥手,让刽子手斩落上百颗人头。
姬煦不忍看,他垂头问:“你是这样看待凡人的吗?可是陛下、我、杭毓,我们都是凡人……”
“庸人自扰。”颜则再一挥手,另一批战俘被押上行刑台。台下站着无数即将被斩首的百姓,他们仿佛对这一结局早有准备,所有人都沉默无声。只有符兰期,东丘七皇子声嘶力竭,要颜则放过百姓和东丘将士,所有罪责他一人承担。
符兰期甚至向颜则下跪,求她但存仁心。
“别把符兰期逼急了。”姬煦说,“阎罗王不是还给了他什么法宝吗?万一真让全城百姓自焚或是怎样,我们全都跑不掉。”
颜则冷笑道:“他若真能如此,我敬他一杯。可惜符兰期妇人之仁,他根本没将阎罗王的鬼咒下到凡人身上。”
姬煦知道颜则所言正确。他无可奈何离开了监斩台。
将军们围住他,纷纷道:“王爷,再去求求陛下呢?”
姬煦去东南营地了,可是他知道他求不来赦免。皇帝对颜则要斩全城人这件事,只说:由颜则酌定。
皇帝金口一开,从不更改。他是答应过放过无辜百姓,可偏偏全城人都参与了符兰期的谋反。太蠢了,凤央人在赌什么?他们怎敢与西胤赌?姬煦不理解这些人。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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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将亮,太阳照常升起,但凤央城的人都看不到了。
行刑台上的斩首还在继续,但没有反抗的单反面碾压实在无趣。颜则拔起长刀,亲自走上了行刑台。
“坏人!”一个孩子忽然将一只残缺的布偶砸在颜则身上,“你是坏人!”
颜则转而走向她。
“颜则!赵颂璟!”符兰期挥动缠在他胳膊上的铁链,仿佛赵颂璟是一只猛兽,他以此来吸引她,让她不要靠近孩子。“赵颂璟!你忘了你曾说想到凤央来?我说凤央有最香甜的冰酪、有能走最远的大船,我曾答应,带你出海,去看蓝色的海……你都忘了吗……赵颂璟!”
颜则挑起眉头,那孩子忽然挣脱母亲,用头狠狠撞在了颜则腹部。颜则一把掐起她的脖子,要拿她先试刀。一道金芒忽然扎在颜则手上,那是一排细针。她挥开针,将孩子也丢了出去。
被绳索束缚住的医仙立即扑出,想接住那孩子。可是他动作踉跄,慢了一步,孩子额头撞在墙上,鲜血横流。医仙跌倒在地,他的下唇止不住打颤,“赵颂璟……我要告诉司命宫……你会遭报应的……”
“是仙要给我报应?”颜则点头道,“你叫他们来,看看谁愿为你们出头……”她一面说,一面踩住了医仙那双治病救人的手。
医仙来到凤央,默默为百姓救治。他只是救无辜民众,又有医仙的身份,过往从没人刁难他。可这次颜则不允许他救人,他反抗,颜则便连他也抓了。
“你要叫谁来?”颜则高高在上,脚尖不断用力。
“魔头!放了医仙!”沉默的凤央人突然大吼。他们此时爆发出巨大的怨恨,他们痛哭、咒骂,要颜则放了无辜的医仙。他们做好了追随符兰期赴死的准备,却并不想牵连一个善良的医仙去地府。西胤是土匪、恶魔,颜则更是无耻之尤。他们咒她不得好死,不得往生。倘若可以,他们愿用性命换颜则去死。
“赵颂璟!”已经失去一条胳膊一双腿的符兰期忽然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他浑身浮现出黑色的光,他挣断铁链,一跃而起扑向颜则。
“你给自己下了鬼咒。”颜则肯定道。她反手掷出长刀,钉住符兰期的胸口,将他推向半空。轰然一声,符兰期的身体如火药般炸开,血液、肢体迸溅四散。他拼上性命的一击,轻而易举便被颜则攻破。
“七殿下!”不知谁先崩溃大哭。那个总是笑容满面的殿下走了,走得如此卑微,毫无尊严。他俯下身托举万民,上天却给了他这样的终局。难道这世道便是愈穷凶极恶,愈能横行无阻吗?
在吵闹的哭声里,颜则弯下腰从符兰期的血中捡起一串金色的铃兰花,花中缀有一支翡翠竹节。在颜则的记忆中,她看见许多年前,符兰期与北稷丞相的孙女申笙定下婚约。符兰期从七朵黄金铃兰中摘下最漂亮的一朵赠予申笙,申笙回赠翡翠竹节,以此定情。
他们应在九年前完婚。但北稷灭亡时,申笙死了。
这么多年过去,符兰期始终不忘申笙吗?他口中的故人,是申笙?
是又怎样?颜则一直知晓这一切。可为何……她捏着那段竹节,竟有些茫然无措?
“颜则!”谁在喊她?这声音一听便是姬恒。他来做什么?他要阻止我杀人?不、不,他让我躲开……为何要躲?我乃鬼王座下生死判官,应当是世人怕我才对……
颜则茫然地,从自己胸口摸到一段剑尖。是鬼谏啊,那柄母亲留下的剑。这柄剑从后背,贯穿了她的胸口,一段一段,深深嵌入,绞碎了她的心脏。
鲜血淌出来,是红色的。
***
颜则死了。死在杭毓手里。
那柄鬼谏中含有磅礴鬼气,杭毓几乎是用命拿起的这柄剑。但她并不在意。即便她死,她也要杀尽恶魔。
还好,恶魔并非杀不死。她的心,与凡人那颗并不同。
颜则倒下了,倒在一道金色的影子里。
那个半仙出现在凤央,他要救这个恶魔吗?抱歉了,鬼谏之下,神魂俱灭。
杭毓松开手,她踉跄大笑,讥讽道:“原辞、原辞,你救不了她了。倘若你愤怒、怨恨,不若杀了我。能为仙者解忧,我也算死得重于泰山……”
可是原辞没有杀她。
原辞抱着赵颂璟,失声痛哭。他的眼泪落在赵颂璟苍白的脸颊上,像许多年前,赵颂璟抱着他哀哭之时。十多年过去,他们还是无助的孩子吗?
赵颂璟抓住了他的衣袖,目光却逐渐涣散,“原辞……”
“我在这……颂璟,我一直在……”
不会再有人回应他了。赵颂璟松开了他的手。
37. 地府
赵颂璟死去那日,凤央城里下了一天一夜金色的雨。细雨如烟,似天宫金纱拂落人间。屋檐飞角被涤荡彻底,历经东丘繁华的青砖红瓦在金雨中熠现灿烂光辉。
这场雨润泽四方土地,更为神奇的是,在凤央战役中死去,但依然保有肉身的人们再一次于细雨中睁开眼睛,看见了明日的太阳。凡人身上为刀剑、鬼怪所伤及的之处,无医自修,无药自愈。那个被颜则撞上墙,折断脖子的孩子,都奇迹般痊愈,跟着母亲回了家。
仿佛战争从未来到此地。
人们说这是仙者垂怜,降下甘霖。东丘人于是再次对仙界有了信仰,五方仙尊、诸天神将的金身被筑起,祝祷之声日夜不绝,敬奉香火累月不息。
可这不是仙者带来的雨,仙界的大门三千年不曾向人界开启。
晏林深望着凤央天元大街上,那座恢弘的中央元圣仙尊金身,欲叩问他,人界这黑云压城的三千年,究竟算什么?他开始怀疑,他想方设法逼着原辞修仙,又算什么?难道师弟十三年虔心修炼,只为今日之灾?
这场金色的烟雨,是原辞为凤央所降。
他散尽修为,降下一场奇迹,用仁慈的力量令死人复生、伤者痊愈,却唯独救不了赵颂璟。漫天金雨复原了赵颂璟破碎的身体,但她的一切都是沉寂的,血液凝固,心脏停止搏动。
晏林深以为原辞会疯。可是原辞平静地为赵颂璟换上了干净的衣裙,打理好发髻,日夜守候在她身边。仿佛她只是小憩一会,随时会醒来。
这是晏林深第二次见长大后的赵颂璟。上一次,她骨瘦嶙峋,却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这一次,她面色红润,眼睫纤细浓密,仿佛即将睁开眼睛,朝晏林深羞怯一笑。
晏林深想起十三年前,原辞保护似地微微拢着她,向师父和晏林深说:这是他自小的友人。
晏林深打趣说是小青梅吧?
赵颂璟害羞起来,躲到原辞身后,但因来者是原辞信任的人,她又露出一点眼眉,朝他们笑笑。
分明……也是个无邪烂漫的孩子。晏林深为自己曾想要“杀了她,好叫原辞心无挂碍地登仙”这件事,感到羞愧。原辞说得对,她也是天下人之一。
“师兄将医仙绑过来了。”晏林深柔声说,“叫他为颂璟治疗好吗?”医仙依旧在城内照顾万民,可是他不愿为赵颂璟治疗。他说医者济世救人,济的是世间,救的是善者。他救一个恶鬼,便是杀了千千万万人。他不做此等十恶不赦之事。
原辞不言不语,只摇头。他全神贯注,用纤细的紫金笔在赵颂璟额头上画花钿。他画的每一笔都很用心,将那芙蓉画得栩栩如生。司命宫年纪小的弟子一到春天便会在额头间画这样的花,闹着玩。弟子们排着队,想要原辞上卿为他们画。
他们说小师叔画得最好了。小师叔说,因为少时给两小无猜的青梅画过许多。
不像司命宫其他人忌讳提及红尘,原辞总是朗朗大方地说起赵颂璟。倘若有人深问,那便更好了,原辞乐得将赵颂璟的好告诉所有人。
晏林深未曾对谁心动过,他不信“山盟海誓、死生契阔”,他总当原辞在说笑。
等他信了,原辞再也不说了,他只想将赵颂璟据为私有,金屋藏娇。
晏林深无可奈何,他开门离去,却恰好将外头的闲言碎语泄进了屋内。人们对被捆来的医仙说,他万不可救恶鬼,说恶鬼应当千刀万剐,一剑毙命果真便宜了她去。
“拖出去。”姬恒大步进来,身后的侍卫迅速将那些说闲言碎语的侍从、卫兵捆起,头着地被拖拉出去。连医仙都未能幸免。
这些日子姬恒每日都来原辞这,他什么心思,晏林深也懂了。他不想叫侄子去打搅原辞,正要关门,原辞却拖曳着长袍过来了。他失去修为后,几乎是个凡人,连日不吃不喝,让他憔悴如大病中人。
他沙哑地,对晏林深,或者是对所有人说:“是颂璟央求我,救下凤央。”
赵颂璟摇着他的衣袖,喊他的名字时,总是对他有所求。她想要听花草在说些什么趣事、想要原辞教她读书、想要原辞别因为她而同人置气……最后一次,她求原辞,为她弥补稍许。
晏林深与姬恒沉默立在原地,姬恒忽然将晏林深抓住,“去地府,找颜则的魂魄。哪怕已过冥河,朕也要你将她带回来!”
凡人身死之后,魂魄过冥河,入轮回,这是天地法则,不可违背。
“倘若天地由你统辖,倒是好办了。”晏林深甩开姬恒的手,“你以为我没去过?宿淮至今逗留地府,可那姑娘的魂魄根本不在那,她入不了轮回!鬼谏将她的神魂尽数碾碎了!芥子尚且有形,可她的神魂无影无踪!”
***
此时此刻,地府衙门快翻天了。上千万鬼差将有人鬼以来的竹简文书抖得哗啦啦响,翻找赵颂璟或是颜则的生平踪迹。黑白无常逮着孟婆,暂停了这些日子的轮回,让魂魄们在冥河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没有智识的鬼怪淌过每一道岩浆,又围着每一抹火焰打转,甚至连地府的三生石都被撬起来,悄悄赵颂璟的魂魄是否藏在底下。
可是没有,赵颂璟的魂魄找不到,连生平都被抹干净。翻找与她相干之人的生平,则又发觉赵颂璟有关的那一段也被墨水糊住了。
“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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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最后一任大学士之孙原辞的生平册呢?调来给本卿过目。”宿淮抱袖坐在花岗岩做的太师椅上,冷冷道。生平册里记载着凡人的过往,原辞那本翻开一看,定然角角落落都和赵颂璟相关。
鬼师爷掏出帕子擦汗,才想起自己的头早八百年便和脖子分家了,于是他从袖子里掏出头,擦拭着额头上的汗。他欲回答,却紧张地忘了嘴也和身体脱钩了,自己平日都用腹语说话。
除十年前那位原辞上卿来过一趟地府,司命宫三千年和鬼界没交集了。宿淮上卿突然到来,鬼师爷很难不紧张。毕竟上卿仙力难琢磨,真闹起来,小鬼们可招架不住。本该有阎王来镇场子,但是阎王们都躲起来了。
“不行?”宿淮冷哼,将杯中茶水浇在地面,刹那间将地面上终年燃烧着的火焰浇灭了一角。
鬼师爷一抖,额头热汗更是滚下。他都忘了鬼不会出汗了。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鬼忽然从门外迈着四方步进来,“宿淮上卿,久仰大名。您知道的,原辞上卿也得仙界青睐,早已在仙界挂过名。我们这,也就没了那位的生平册。”
是了。宿淮意识到自己太过心急了。在司命宫位列上卿者,生平册便挂在仙界了。
宿淮冷眼瞧着那满脸和善的中年男鬼,讥讽道:“十殿阎王不是还剩八位吗?还是说,不知何时,另七位也叫凡人给杀了?”
中年男鬼连连作揖,道:“招待不周、招待不周,您也知道,鬼王闭门三千年,阎王们没了狐假虎威的依仗,都胆小怕事得很。也就我一个七殿泰山王,能镇镇场子了。”
宿淮并不与他多言,只道:“将原家其余人等的生平册调来。”
泰山王一口应承下,连忙叫人将几十摞生平册搬来了。他亲自谄媚地翻开第一册,原鸿,“我一个小小泰山王胸无大志,原本只想躺在岩浆上混着,混到千万年后寿终正寝那一日,可如今上头抓得紧、同僚又拼命得很,阎王也不好混日子啦……”
“上头?”宿淮乜出一角眼神盯向他。
泰山王插科打诨,“上头的事,我一个末端小阎王,哪敢多说啊。”
宿淮并不追问,他点着原鸿的生平册,道:“原鸿的生平为何只到北稷灭亡那一日?”宿淮记得原辞的祖父是寿终正寝,骨灰埋在司命宫的梅林鹤舍中。
泰山王又是嘿嘿一笑,道:“这地府衙门早就不是我泰山王说了算啦!有鬼从生死簿上划掉了原鸿、原诗、原宥等人的名字,他们白得了个寿比南山呢!”
谁会违背天地纲常,独独将原辞亲近的家人从生死簿上划去?宿淮一瞬间握紧了袖端,无声喟叹。
38. 秘密
原家几十口人的生平册快速略眼而过,宿淮按着额角,有些头痛。与赵颂璟相关的一切,果真全都被抹去了。像有人或鬼,不准世人读到她的生平。倘若原辞没有将她的躯体保下,赵颂璟即如风过山峦,万顷波涛平息后,不留一丝踪迹。
泰山王握个扇子,给宿淮乐呵呵地扇风,“上卿,鬼谏之下,那魂是留不住的。想必您也知道,鬼谏可不是传说中的盟约之器,而是鬼王的凶器,当年中央元圣仙尊都被这柄剑杀得节节败退。以至于如今仙界完全闭门,半点不敢为人界出头。”
“放肆!仙家威严,岂可容你妄议!”
泰山王脸皮厚,被斥骂了也只当清风拂面。宿淮不准他说仙界,他便说鬼界好了。他道:“您也知道,我不过尸位素餐,活的鬼谏才是地府真老爷。她出事,鬼界早乱啦!您看,阎王们不是都躲起来咯!您说,这阎王一个个的,都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鬼谏,可她真死透了,谁都不敢揽这份‘功’。”
“早先鬼谏被人皇胁持,鬼王仪仗不是直奔人界兴师问罪?怎么,如今不找了?”
“我方才说了呀,鬼谏连仙尊的神魂都能伤,其它人鬼还留得住?我们鬼都信那位已经凉透啦,根本找不到了。也就你们人,老信这世间有神迹,哦,对了,还真有。那位原辞上卿才施展过广大神通。”泰山王鬼里鬼气地笑笑,“小上卿是好人呐,是牺牲了登仙机会,施救凤央吧?”
“你们倒是比本卿还一清二楚。”宿淮阴阳道。
“没有没有,您也知道,我被活鬼谏架空后,成了闲散阎王爷,不在这听听、那听听,日子得多无趣?”泰山王活像个说书的,一面说一面挤眼抓耳,非要让他的话都“活灵活现”,“活鬼谏死啦,也不知谁来接这生死判官的职位呢?我不会又回去吧?倘若我上位了,一定也将宿淮上卿的亲近之人从生死簿上划去……那位杀掉活鬼谏的女英雄还好吧?我来瞧瞧她的寿数如何……”
泰山王将扇子随手插进后颈衣领里,舔了舔手指便要翻看半空中杭毓那卷生死簿。但宿淮压住了他的手背,“生老病死各安天命,无需你忧心。”
泰山王一愣,悻然道:“上卿貌比潘安,容姿绝代。世人不晓得此乃宝相,反将上卿视作妖魅,用以祭鬼。按说吃尽苦头的人比谁都恨这天命,可上卿却如此平和从容,怪不得进入司命宫三年,便修出仙气。”
宿淮略微皱眉,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人界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在鬼里也算长寿,怎能不知多些。您也知道……”泰山王的话被鬼师爷打断了,鬼师爷在门口禀告说,功曹使者送来一封火漆信。
“给我做什么?给鬼谏送去过目不就得了……”泰山王张口道。说罢才想起“真老爷”都魂魄尽消了,此刻他又成了地府的掌事。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招了招,“拿来我瞧瞧。”
“是阎王们的信。”鬼师爷提醒说。
“那怎么了?”泰山王给宿淮道歉,“您也知道,地府就是规矩多。哎,阎王们大动干戈,其实尽是脱裤子放屁的事,偏偏手里头有点小权,就爱大搞这种浪费鬼力的事。”
说话间,功曹使者已至。那是拥有八蹄的马身人面鬼,一日可行千里,来往于各个阎王的属地,奔波送信。
泰山王又舔了舔指腹,抖开信纸,眯着眼道:“噢?卞城王那白脸小子七日后要召开鬼雄大会?论一论深海炼狱和地府今后由谁管辖?死小子,我还没死呢……”
泰山王不好意思似的,同宿淮道:“上卿见笑,家丑、都是家丑。”
宿淮无意听鬼界那些肮脏事,他来此地大费周章,不过是替原辞寻赵颂璟。既已知晓赵颂璟不可能在此,他久留便无意义。
泰山王会看眼色,他极为周到地在地府门口便划开岩浆,生出一道直通鬼门的路,恭送原辞上卿离开。
眼看宿淮从鬼界消失,鬼师爷才问:“大人,我们要对司命宫的人这么客气吗?”
泰山王甩甩手,一副那你去跟他们打的态度,“一个小上卿已能施展令全城起死回生的仙术,这个二把手的实力更是神秘莫测。倘若此时为了面子和司命宫打,我真出点事,卞城王那个小白脸岂不是白捡两块属地?”
***
宿淮踏出鬼门时,是人界的深夜时分。晏林深察觉到鬼门将在银月下开启,立即腾云而至,抱袖等他。“宿淮,你没事吧?”
宿淮向来觉得晏林深的关心实在多余,他都懒得答应,自顾自招来一朵浓云载着他离开。晏林深摇着大袖,屁颠颠跟在他身后,好似宿淮才是司命宫宫主。
直到远离鬼门,晏林深跳上宿淮那朵云,强行搀扶住了他。
宿淮也不再硬撑,闭目缓缓调动仙力清除体内的污浊之气。鬼与仙不相容,仙在鬼界多停留一刻,鬼气便往身体里多钻几分。哪怕宿淮的仙力有着堪比仙者的纯净度,但在鬼界待上月余,也已经至极限了。
“赵颂璟的神魂皆已消散。”宿淮低着头,沉声道。
“嗯。”晏林深给他渡了仙气过去,对这一结果早有预料。
鬼谏连楚江王都灭得一干二净,更别说一个半人半鬼的赵颂璟。只是原辞的痛苦,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想给小师弟求一个峰回路转。
两人沉默下去,云朵移动的速度悄无声息地变慢了。他们害怕回去看见原辞失望的眼神。
原辞是个很好的孩子,他虽然不担任司命宫的职务,但上上下下的事情他都记在心里,会帮二师兄处理事务,给甘露补习仙术,连大师兄在外放纵,喝酒多了,都是他去接师兄回宫。他一直默默关照着每一个生命,无论贵贱、远近。
临近凤央城时,宿淮体内的鬼气渐渐清除过半,他直起身,道:“赵颂璟这些年经历的事情,远超我们所料。”
“何出此言?”
“她并非只是如原辞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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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生来被鬼母献给鬼王。她是地府的生死判官,连十殿阎王都要为她让道。”
“赵颂璟、颜则、鬼谏,当年痴痴的小青梅竟在人鬼两界都杀出了名堂。”
“你曾说赵颂璟是个智力不足的稚子。”
“曾经是。她身上有她母亲残留的力量,但她没有能力控制,甚至差点烧死原辞。师父本想将她除了,以绝后患,但原辞不答应。”
宿淮思忖道:“或许是这份力量改变了她,抑或是鬼王在背后。我更倾向于后者。”
“为何?”
“按照泰山王所言,将人界搅得怨气冲天,是鬼王的命令。阎王们都在为此奔走。赵颂璟以颜则的身份行走人间,大抵也是替鬼王办事。而且显而易见,她办得‘很出色’。在鬼王这里,赵颂璟的重要程度凌驾于鬼王之上。”
“但赵颂璟神魂俱灭,鬼王没有动静。”
“泰山王说因为鬼界都知道,赵颂璟救不回来了。但卞城王召集剩余的八大阎王,要在七日后谈判。说是为了楚江王和赵颂璟留下的属地,但十有八九不止……”
“他想做什么?”
“联合。”宿淮斩钉截铁道,“在赵颂璟回不去的时间里,拉拢阎王们。”
“等等,你说回不去的时间里?”晏林深大胆猜,“你是说,鬼王兴许正在复活赵颂璟?”
“不知他有何办法,但是很有可能。”
“我是猜的。可你似乎有证据。”
宿淮恨铁不成钢,“师兄你可知,从三千年前仙鬼之战活下来的泰山王,为何现身与我侃侃而谈?”
“仙鬼之战将鬼王重创,十殿阎王死了八个,只剩楚江王,和泰山王。他本该如楚江王一般眼高于顶,不屑于同我们接触……”晏林深猜到了,“你是说,泰山王看似被赵颂璟逼成‘太上王’,实则他是赵颂璟的人?他知道赵颂璟还有救,并且想让我们动手。”
泰山王嘴里的“您也知道”,都是宿淮先前并不知道的事情。他打着应付司命宫的名义,给宿淮透了底。
“是。我们该商量一个万全之策。”
晏林深却道:“没有万全之策。我们不能动手。”
宿淮抬起头,直视晏林深,他平静的眼眸里充斥惊讶。
晏林深道:“原辞如今的修为连医仙都不如,他不能再到鬼界去。我背后是司命宫,一旦抢了鬼王的人,便是仙界向鬼界开战。你一个人,不能……”
“我可以。”宿淮决绝道。
晏林深按住他,“你别急。我并不是说不救。而是等鬼王救。鬼王如此重视赵颂璟,他不会不救。”
“可他救回来的,是赵颂璟,还是颜则?”宿淮质问道。颜则与赵颂璟除了样貌,其余皆是判若两人。她身上的事情,鬼王难辞其咎。
晏林深沉默一瞬,再开口,却是问:“泰山王既然什么都与你讲了,那么,他是否提及仙界之事?”
39. 叔侄
晏林深开口时,施展了缄默之咒,风从他们之间穿身而过,脚下的云朵自顾自飘远。他们仿佛伫立于万物之外。
宿淮原本并不打算提起仙界,但晏林深既已发问,便是有了答案。宿淮的隐瞒只是欲盖弥彰,“是,你我不敢宣之于口的事情,被泰山王轻易点破。”
仙门紧锁三千年,抛开人界的缘故,那么是仙界出了问题。当年鬼界势力大涨,欲将人界划入势力范围,仙界出面斡旋不成,一场毁天灭地的战役便开始了。
凡人的寿命短如朝露,三千年意味着凡人数十代的传承。那时的文字记载与凡人记忆,早已在代代传递中磨损,但泰山王作为亲历者,眼见为实。
中央元圣仙尊都被鬼王伤了神魂,其余四位仙尊更不必说。鬼王座下没了八位阎王,剩下两位,一个重伤,一个避世。那么仙界神将,也好不到哪去。
仙界自顾不暇,从此不敢轻易向人界敞开大门。也是因仙界势力大减,师父登仙后,面对上头的情况,亦是无能为力。
“仙界究竟凋敝成何种模样,以至于这般如履薄冰?”宿淮问。
晏林深道:“别忘了,天地讲求均衡之理。鬼与仙的寿数虽长,却不能像凡人一样繁衍。十恶不赦的凡人死后化为鬼,心地虔诚的凡人通过拜入司命宫,得道成为仙。三千年来,混乱的人界为鬼界输送了多少鬼?而司命宫得道升仙者,又有几位?”
“不出百人。”没了仙界来点通,凡人想要得道升仙何其艰难。绝大部分司命宫弟子皆是在宫中渐渐老去。十年内,仅有师父晏岫升仙,再往前,也不过是师父的师父和师父的两位师姐。相比于鬼界,仙界添补上的仙,实在寥寥无几。
“我相信师父不会将我们抛下不管。”晏林深道,“她一定在仙宫想办法,我们也应全力助她。”
“你所谓的‘助’,只是指让原辞登仙?”
“为知道这违背原辞的心愿,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晏林深道,“倘若我能自己解决,我决计不会将原辞往前推。”
宿淮清楚,晏林深句句真言。这些年人界愈发动荡不安,人们求仙不得,便会对仙失去信仰。司命宫的日子也不如以前好过。加上宿淮私心将更多流离失所的孩子收入宫中,光是每一日要消耗的用度都数不胜数。让宿淮入世,养家糊口吗?怎么可能呢。都是晏林深在处处打点。他能做掉的事情,都不会让师弟们烦忧。
“赵颂璟怎么办?”宿淮问。
“先瞒着原辞。”晏林深道,“你看那些阎王,哪个比得过颜则?鬼王能将他的得力干将弃置不顾?”
“可……”
“师弟,你别忘了还有赵颂璟。再回想北稷那会,这丫头肯定不止表面上的样子。她能将泰山王收服,就不能将其它阎王收服?想要救她的,绝不只有我们。先想想怎么帮原辞尽快恢复吧,你的仙气最为干净,只有你能帮上他。”
宿淮已经被晏林深说服了。原辞太过虚弱,让他知晓赵颂璟还有救,哪怕得从鬼王入手,他定然也是在所不惜。他们不能让原辞冒风险。
“为什么只有原辞?”
晏林深微微一愣,意识到宿淮在问什么。“倘若以前,我会告诉你,我们可借星宿一窥万事万物的命数,却勘不破这命数背后的来龙去脉。或许是世间因果比群星更错综复杂吧,千丝万缕,唯有神知。”
“如今,因果已显露端倪?”
晏林深耸肩道:“显而易见。赵颂璟是原辞的因果之一。若非为救赵颂璟,原辞不会被师父哄骗到司命宫。偏偏赵颂璟又与鬼王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或许……”
“或许什么?”
“或许将来一战,原辞可斩鬼王。”
鬼界对人界的心思,已经是司马昭之心。将来人与鬼必有一战,人能否胜出?晏林深持否定态度,他要将仙请下凡。但他执掌司命宫后,才发觉,即便仙来了,也未必能胜。甚至胜算比三千年前更低。
但还好,天降原辞。
***
“原辞在做什么?”晏林深在原辞的院门外逮住姬煦,问。
姬煦反将他的手挟着,凶神恶煞道:“晏林深,你是不是不敢去见原辞?”
“我有什么不敢的?”晏林深冷哼哼,要抽出手,但完全抽不动。他仰头看了一眼人高马大的侄子,说:“娜鲁皇妃真是给你们吃太好了,二十年前你还像只小猫崽,二十年后就目无尊长,连皇叔都胁迫起来了。”
姬恒和姬煦的生母娜鲁是外邦公主。当年出访西胤,先是看上太子晏林深,奈何晏林深尚且年轻,不好霸王强上弓,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了西胤皇帝。春宵一度后,她便潇洒地走了。过好几年才把养得像小牛般的姬恒丢回来,睡了皇帝两晚,又走了,过了几年又丢回一个姬煦。
两兄弟在草原上出生,一直喝羊奶,吃牛肉。被丢回西胤后,娜鲁还是月月都送牛羊肉到建晔,给哥俩喂成熊了。
不过姬恒是跟着晏林深长大的,多少有沾染一些君子风范,行为处事像晏林深一样风度翩翩。正念着,姬恒来了。姬恒刚下训练场,骑着马路过,他将掩月刀往晏林深面前一扬,刀背指着晏林深的脖子,道:“朕已宽许你许多日子,想到办法救人了?”
晏林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别动怒,“人死不能复生,还要本宫说几遍?脑子有疾就去找医仙治,到本宫这撒泼打滚有屁用!”
他挥袖扬起一股风甩开姬煦,再一袖将掩月刀连同姬恒推远。整好衣襟自己去看原辞。原辞每日都围着没声没息的赵颂璟玩过家家游戏,半点不修炼,晏林深很担心他。
才进原辞在的那处屋子,姬煦又追来,黏住,“皇叔,原辞在给颜则换春裳,你一个外男加老叔叔,还是不要去了。”
换春裳?原辞玩得真是过于投入了。晏林深觉得他这样下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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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但脚步调转,还是换个时候再寻他。“医仙呢?让医仙去给原辞瞧瞧。”
“医仙说原辞要救颜则,便也是他的敌人。他不给敌人看病。”姬煦回答,“皇叔,心病还需心药医,得先救颜则,才能救原辞。我总觉着,你有办法把人起死回生。”
晏林深撇他一眼,“是你觉得,还是姬恒觉得?”
“陛下觉得就是我觉得。”
“让他自己跟我说。”
“陛下是想和你亲自说。”姬煦一边傍着晏林深走,一边打起门帘。一架肩舆停在门外,明晃晃请君入瓮。
晏林深冷笑:“本宫不想同他说。”
姬煦真想跪下来求晏林深,他道:“皇叔,陛下知道你进司命宫,就是不愿意管我们了。所以这些年陛下都没有打搅过你,再难的路,陛下都自己杀过来了。但是你别看陛下刚刚那副威严的样子,其实他也有心病在的。求你了,好皇叔……”姬煦说着,真就给晏林深滑跪一个,抱着他的腿哭诉。
晏林深冰着脸,踢他的膝盖,“起来。姬家没你这么个蠢孩子。”他坐上肩舆,去姬恒下榻的行宫。
姬恒原本住在原辞附近,一日一趟去看颜则。但世人对颜则的痛恨与咒骂实在无孔不入,姬恒便将军队带离,不准闲杂人靠近原辞在的地方。
晏林深到行宫时,姬煦极为周到地将姬恒殿里的侍从都撤了,他把盛着九菜一汤的托盘郑重其事地压给晏林深。“叔,让陛下吃点。你也吃点。很好吃的。”
他说完便溜了。
晏林深用仙力托着巨大的托盘,心想自己的先皇兄长是怎么把姬煦养得四肢发达,脑子简单的。姬煦刚被送回西胤的时候,不是姬恒那种壮,而是胖。胖得能在地上滚,像猫崽子一样讨人喜欢。于是西胤皇帝就自己养着玩了。
而不是说反正晏林深也没成婚生孩子,让他领过去养。
早知今日,不如晏林深一起养了。
心下腹诽着,晏林深隔着一道重帘,找到了他养出来的新皇帝——姬恒手肘撑在案桌上,止不住用力喘息。他半边衣服脱下,露出宽阔后背上如蛛网般密布的黑色纹路。
哗啦,汤汤水水砸了一地。晏林深飞身进入,猛然怒骂:“姬恒!你不要命了?!”他按住姬恒的肩膀,“神光璀璨,普照万古!”
“不需要。”姬恒一把拂开他,硬邦邦地将衣服穿上。
晏林深这次没空同小孩子置气,他召唤金丝将姬恒束缚在了椅子上,不由分说将仙力渡进他身体里,将鬼气遏制。
没人想到姬恒如此能忍,被鬼气侵蚀到这个地步,都没有发疯。但晏林深应该想到的。鬼谏的力量岂是凡人能够驾驭?哪怕姬恒身怀阎王的力量与鬼谏的对冲,他也依然要为拿起鬼谏付出惨痛的代价。
姬恒总是表现得仿佛一道坚固的护城墙,让人以为他杀了阎王,也能全身而退。但他终究也是凡人。
40. 调离
“你怎么敢打鬼谏的主意?”初步治疗完毕,晏林深将龙袍丢到姬恒身上,恨铁不成钢道。
姬恒默不作声系好衣带,背靠上冰块凿出的椅垫,好一会才说话,开口就是冷嘲热讽:“我不似你,连试试的胆量都没有。”
“我不曾试过?试那一次的代价是什么?你会不知?”
“这一次,我遏制住了鬼气。”
“你太固执了。”晏林深记得他们打造那柄沉重无比的掩月刀时,姬恒才十岁。晏林深府里的将士统统无法单手拿起这柄刀,有人开玩笑说六皇子英武不凡,要试试吗?
晏林深摇头道,他还只是个孩子。那天晚上,姬恒独自前往武库,结果不出所料,他拿不动分毫。但那日开始,他不断加重双臂的训练,吃饭时都轮流用手臂举石头。半年后,他高兴地告诉晏林深:皇叔,我来为你试刀。
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人力无穷尽,能够靠双手达成一切目标。但愚公移山的结局最终也是打动仙者,用仙力将重山移走。否则在愚公这一代,根本不可能移山修路。
姬恒并不与晏林深争辩,他只问:“救活赵颂璟,你有办法。”
真是固执透顶。晏林深知道自己根本说服不了他,转而问:“赵颂璟,或者说颜则,将鬼谏借给你用,必然有条件吧?”
“你不需要提问,只要回答朕的问题。”
晏林深抱着胳膊翻白眼,“颜则的条件一定是,她要杀掉‘所有东丘逆党’。你一定想着可以,尽管你答应了杭毓要对东丘怀仁,可你其实并非一个规规矩矩守约的君子。拿逆党换一个阎王甚至多个阎王的死,很残忍,但划算。唯有符兰期有些难办,不过你对颜则也不是那么守信,你不管颜则怎么对符兰期,只要她不杀他就行。你未曾料到的是,凤央全城造反,所有人都是‘逆党’。你也没料到符兰期在自己身下下鬼咒,一旦阎罗王的鬼咒蔓延,西胤士兵也难逃侵蚀。颜则知道你不接受建晔那般的结果,所以她杀符兰期,只是顺理成章罢了。至此,你们的交易完美结束。”
“你在司命宫,只是学会了多管闲事?”
“呵,”晏林深和姬恒,各讲各的,“别人以为颜则受你掌控,只有你知道,她一直与你是买卖关系。你每从她这里获取一次胜利,她都必然要拿走一些东西,例如屠城。而你不知道的是,你以为你在和她一换一,实则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提出条件时,便知晓凤央全城造反了。”
晏林深说罢,紧紧盯着姬恒。出乎意料的是,姬恒很平静。
“这就是你发现的大秘密?”姬恒奚落道。
这个侄子第一次让晏林深感到惊讶。他皱眉道:“你早就知道颜则是鬼王的人,知道她从鬼界拿消息?”
“那又如何?”
“你在与虎谋皮。”
“只要利益一致,谁都可以是盟友。”
“所以……”所以颜则也要杀阎王。只不过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做这件事,于是借姬恒的手去除掉楚江王。看来鬼界的权力分配和人界一样错综复杂,党同伐异之事,即使是鬼,也一样会做。“鬼界正在发生何事?”
“那是鬼界的事情。我只不过借鬼之力。”姬恒满脸轻描淡写,“秦皇从攻打韩国算起,一统天下都花了十年。西胤与东丘、北稷实力难分高下,我却只用了七年便结束逐鹿之局。不用一些非常手段,如何将你的宏图提前八年完成?”
“身为人皇,与鬼王做交易,你将不得善终!哪怕千百年后,后人也依然会视你如洪水猛兽,将你钉在耻辱柱上唾骂啊。”
“你觉得我像是在意功过之人?”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姬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皇叔,我从未背弃你的宏图伟业,是你,背弃了我们。”
晏林深挪开目光,沉默不语。在陈年旧事里,姬恒九岁生辰,晏林深问他想要什么?姬恒说,我可以做皇叔的儿子吗?晏林深大笑道,真是童言无忌。
姬恒却无比认真:“皇叔,我是自己同父皇说,想要跟着你读书的!我见过你杀那风流鬼帅!太厉害了!皇叔、皇叔,我母皇让我要长成你的样子,不要学我父皇哭哭戚戚,成日怀疑母皇在草原上纳夫!”
十一岁的姬恒就想跟着晏林深上战场了,他说皇叔,你号令一下,我保管为你取敌方上将!
十二岁的姬恒说,皇叔,父皇说他的儿子们都不如你,所以才叫你做太子,将来你是要做皇帝的。那时,你封我做将军好不好?我替你去杀鬼!
十三岁的姬恒已经在演武场上与晏林深一较高下了。他第一次赢过晏林深时,竟在夜晚跑来晏林深的寝宫,急问,皇叔你是不是要死了?你是不是身体不好了?你怎么会输给我呢?
晏林深睡眼惺忪,敷衍说傻小子,皇叔不知输给过多少人了,总不能输一回死一回。他叫姬恒回去睡觉,姬恒却握着掩月刀在他门外站了一夜岗。他说他怕鬼差来找皇叔。
十四岁,姬恒对某个姑娘家有几分春心荡漾,他说皇叔,等我生了儿子,也叫他跟着你。晏林深说我这东宫都得叫你们父子吃空咯。姬恒说,那我以后少吃点,我跟我儿子都会保护你的!
十六岁的姬恒,将掩月刀架在晏林深脖子上,说,姬林深,你对得起龙骧军吗?
“我对不起你和龙骧军。”晏林深对三十二岁的姬恒说,“我不该向你们许诺一个我实现不了的宏图。凡人根本无法战胜鬼。我将你们带向的,是深渊。”
“怯懦。”姬恒说:“不要为你的怯懦寻借口。我赢了宋帝王,赵颂璟甚至赢了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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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颂璟甚至赢了鬼王?”
姬恒低头沉思片刻,说:“我不清楚。但鬼王绝不会允许赵颂璟让半仙救凤央的百姓。”
“那姑娘是个好孩子……”晏林深叹道。
“那你为何不救?”
“我第三次说了,人死不可复生。”晏林深道。他话刚出口,就见姬恒嘴角押起嘲弄的笑。尽管姬恒十六岁之后,每次见面,对晏林深都是这幅态度。但晏林深忽然察觉一丝不对劲。他骤然反身要走。
姬恒却在他身后,道:“没用的。原辞已经出发了。”
***
在原辞小院之外,凤央还有另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寂静院落。
曾经的鸿胪寺卿杭毓被幽禁于此。
鬼谏中蕴含的力量几乎将杭毓从体内撕碎,即使是原辞那场拯救全城的金色细雨,也无法将杭毓的身体完全修复。也可能,是杭毓躲开了那场金雨。她并未像城中万千人那样,走入雨中,叩谢上仙。
但她能躲开这个,躲不开宿淮。
宿淮紧随原辞到来,他剖开杭毓的血管,将黑色的血全部导出。他用仙力为杭毓保下一口气,再慢慢养她的身体。花了一个多月,杭毓才能下地走路。
宿淮每日都同医仙过来,为她看病,疗程结束即离开。但今日,杭毓拉住了他的手。
只有那么一瞬。杭毓松开手,说:“师兄,你为何要救我呢?”
“为何不救?”宿淮问。
杭毓无言以答,她以为宿淮会转身离开。但他将医仙送出门,又回来,施仙咒将杭毓移到院中。那场金雨过后,初春开始降临,院中的日头很好,晒得人浑身暖意。杭毓在石桌上慢慢砌起一壶茶,给宿淮倒上。
茶是姬煦偷送来的“天仙子”,这是东丘盛产的茶叶。因比其它茶叶更好养活、采摘,买得也便宜。但口感不算差,不仅解渴,亦有淡淡回甘。
在司命宫时,杭毓便经常为宿淮沏茶。因为宿淮爱做的其它事,诸如论道、抚琴,杭毓都不太会。但砌茶还是易学的,而且宿淮每天都喝茶,杭毓每天都可以以此为由头,和师兄小坐一会。
她总是偷偷看宿淮,宿淮知道她在偷看,但他并不在意,于是杭毓更是偷看得肆无忌惮。
但如今,她不敢看他。她盯着茶上浮叶,默然无声。
喧闹的拜仙仪式在附近的大街上走过几巡,他们始终无人开口。师兄向来如此,倘若你想要同他说说话,他会认真听。倘若你不说话,他也不会先出声。
杭毓看见她和宿淮投在地上的影子,她忽然想,倘若能与师兄就这样坐在太阳下,坐到她头发花白垂垂老矣,然后师兄得道升仙,离开这人界,那样就好了。
可是不行啊。她是罪人,凭什么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