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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你那么快就想开啦!”
“好好好!你俩加上先聊着、先聊着!……”
从电铁站走出来,放眼望去,雨湿过的黄昏暮色,笼罩着未能常新、三年过去一切如旧的家乡之景。
三千注意不时将行李箱整个提起:灰扑扑铺地砖翘起处的下面,可能潜伏着脏污积水。
她站在停车坪边缘的杂草地上。向左边望,是招牌背光、大字褪色成深砖红的“黄溪大剧院”,逢年过节才有“小溪百月戏剧团”的大型合演;
向右边望,是经年香火熏天、门头上金字厚重、墙面团型彩绘绚烂繁复的“荼罗华金殿”。
据老人说,这可能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宗教“文华教”在内地的起源寺,只不过当初的木质建筑几经火灾、又几经重建,如今是个不折不扣的新建筑。值得一见的珍贵古物几乎无存,也无法证明它“起源寺”的真身。
整个县值得一瞧的,除了黄溪河上游已然破败的旧纺织厂,就只有电铁站周边这两处而已。
没有核心产业与旅游资源,山坳中的小县城发展不起来,也留不住三千这样的年轻人。她们多是远走高飞、在外安家了。
相比之下、三千的两个母亲倒很是特别,暴发之后除去旅游玩乐,其余时间倒还会住回这冬冷夏热、不算宜居的县城来。
一个叫文逍,爱听折子戏——想必是托了那王姨的介绍,做了剧院的剧目管理员,每日排点自己爱听的戏来演;
一个叫文逸,经年笃信文华教——想必是因捐了不少香油钱,才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在金殿里担任文宣,拍拍照、喝喝茶、听听经,比那荼罗宝堂中端坐的文华圣尊还老神在在。
与习惯兢兢业业、四处奔忙的三千不同,如此闲适、丰饶地存在于世间——她们才真是那有生活的人。
这会,三千寻到了自家不起眼的白色小轿车,在近处果然听见车内一缕婉转戏声飘到耳旁:
衣冠冢前悄悄过,分枝拂叶入山去
路旁大姐设茶亭,金山碧翠气清新
溪山羌桃枬岭糖,古遥腌笋俱面前
大姐殷勤为说媒,其实秀云早当家……
三千颇享受地微笑着听了会,才走近前摘了口罩,以指节三叩黑色车窗。
车窗摇下来,果然正副驾驶上、母亲两个人正闲笑着嗑瓜子呢。
三年,三千变了副更清俊舒朗的面貌,文逍从副驾探头瞪大眼睛,才确认是她,面露愧疚:“哎呦,你瘦了!还说进站去接你呢!听着新戏给忘了。”
三千一笑置之,眯眼道:“妈又排新的大戏了?这场溪山寻妻是谁唱的,听着气魄奔放,嗓音润得很,该是个角儿。”
“可不是嘛,新角儿!要不是香华这孩子早就要订婚,本来今天介绍给你的就是她呢!”文逍往纸巾中吐吐瓜子壳,腮帮子处嚼嚼嚼地兴奋道,“哎,她艺名溪皘月,跟你一样承了月字。”
三千似有所思,颔首说:“改天会会,还有杉月老师。”
“杉月老师一直念着你呢!”
“……嗯。”
“和王阎阎聊得怎么样啦?”文逸在近处对三千眯眯眼睛。
不知三千习惯性作出的面部表情是不是遗传于此,两个人都总爱掩藏眼光锋芒,摆出一副捉摸不透、似笑非笑的表情。
不知道的看了,心里多三分敬意;熟悉她的,只想抬起拳头揍她装神秘、故作姿态。
三千以指捏起手机,同样藏笑不露,挂链上的金铃在空中轻响。
“今晚海晏大酒店,多吃点吧。”她这样说。
文逍惊喜地咧嘴,露出一排白牙:“怎么!你喜欢?真聊得来?那妈多点两个菜?”
文逸早看见三千眉目流眄间递出的精光,遂摇头失笑,双手枕后脑、靠坐回椅背:“没戏,我们三千眼光高,鼻子啊——更灵。”
“听声音,完全没感觉。”三千淡道。
只在语音中短暂交流,就闻见股鬼里鬼气的味道,虽然言语间主见颇强、机灵得有些趣味,但听出她心思不专、轻浮泼放。大约是被母亲溺爱过头了,常自然卖弄娇媚之语,完完全全还是个奶味未脱的小孩子。
三千对小屁孩没兴趣。
“那多吃点是……”
“王阎阎说了——她本来就不想去、若我无意就更不必了。她不去,她的份,我们吃咯。”三千不无得意地勾唇扬眉,放下手机,“妈,今天我心情格外好,虾饼,我得多吃两个。”
**
三千滑动“甜甜鬼姬tutu”直播预告海报许久,数次确认账户余额是丰厚的两万“星芒”。
她转回虚拟区,顶部推荐框自动播放起看了无数遍的视频:“年度虚拟人物前十·颁奖仪式”
三千再一次将进度条拖到在意的片段,看了起来。
在一众精美的、活动谈笑自如的3D虚拟人物之间,突兀地站了个身着黑白行政套装、脖子上套工牌、笑呵呵的傻大姐。
她手里扯着“甜甜鬼姬tutu”的站桩立牌,代表公司为虚拟人物领奖。
特写与其说给到立牌,不如说是聚焦于大姐这张润白傻气的笑脸。镜头由上到下扫过,那工牌的塑料皮反射过一阵耀眼舞台灯后,能清楚看得见,上面写着小字:
【艺嘉仁传媒——马衡治】
毕竟“甜甜鬼姬tutu”只发视频作品就登上了全站前十,从未直播过,没有披露过声线,皮下有无驾驶员还始终存疑。(驾驶员,即虚拟形象的使用者、表情等动态的操控者)
做个站桩立牌、权当登场,也算合理吧。
不过艺嘉仁也很奇怪,老板和运营都不来,派个公司行政登台又是什么意思?
X站的关系户?还是传媒公司故意营造节目效果?
不得而知。
于是全场只看到表情甜美而无生命的立牌,在那细胳膊叉腰处、被马衡治用胳膊挽紧了。
这位马大姐毛手毛脚地领奖杯、拿话筒时,总是将“甜甜鬼姬tutu”搬来又搬去,这二次元萌妹歪歪倒倒的,令人目不忍视。
“谢谢,谢谢主持人,谢谢大家对我们甜甜鬼姬tutu的喜欢!在——在此、我谨代表我们艺嘉仁传媒宣布一件重要的事。”马衡治鬓边汗光碎碎,鼻尖上也渗着同样的细汗,姿态颇有些紧张放不开,却不掩她目色中的激动愉快,她紧紧握住话筒,声音轻抖地宣布说:
“我们甜甜鬼姬tutu的首播出道日,就定在4月16日0点01分,届时会公布我们tutu的全新形态!预约特典、会员特典和其他出道回专属回馈明天将在官方账号公布,敬请大家期待!!”
台下与弹幕同时喧嚷起一阵骚乱。
“诶——?”
“???宝宝!!!”
“第几个新形态了!!不愧是我们鬼宝!千变万化!!”
“第一次看到12点出道!是嫌人太多吗哈哈哈哈!”
“不会是招的海外驾驶员吧?有时差?以后都是凌晨档嘛?”
“我还要上早八啊不要——”
“拜托招的中之人一定要贴皮啊!!(祈祷)一代中之人永不毕业!——(祈祷)”
“难道直播的不是之前做视频做账号的人吗?”
她说了……自己会直播的——三千注视这条弹幕,在心中激动地回应道。
“你是说运营吗?大姐……这种粉丝体量的账号,运营都有好几个吧拜托。”
并不,之前皮下绝对只有她一个人运营而已!——三千在心中笃定地反驳说。
“啊?~这样的嘛、好8,不太了解虚拟主播,单纯是觉得tutu皮套太可爱了。”
“+1,因为tutu宝宝才get到虚拟主播的,皮套可爱驾驶灵动,视频也超有意思嘟。”
三千面对视频露出可称甜蜜的微笑,安心沉溺于对今晚直播的期待之中。
蜜肉琥珀羌桃、炝拌腌笋,两道颜色艳丽的冷盘菜端上桌来了。
“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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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为我们三千干杯!”顶上射灯,将两杯冰镇起泡酒中重重星点般的气泡照彻,影子与光点洒落在雪白桌布上。
三千以拇指最后抚摸一次海报上“00:01准时出道喵嗷~!”的动态圆润花体字,才将X站页面关闭,举起了酒杯。
“干杯。”她对母亲们扬笑,眼中闪亮的感激之情,已代替了三年间累积在心中的万语千言。
“三千,回国了。妈妈我们呢,没什么大本事,本来不想祝你之后前途无量,只希望你像我们一样,活得开开心心的,”文逸发话,手中酒杯压下去轻碰她的,玻璃杯发出含带嗡鸣的脆声,她接着道,“不过我们的这个女儿,有志气,有想法,不管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妈妈和妈咪,还是要祝你、如你所想的一般,前途无量。”
三千闻言,秀眉轻撇一瞬,接着重而缓慢地点头应道:“好。”
玻璃杯贴上粉唇边,她仰头将甘甜略带苦涩的酒液饮尽,微笑难以抑制,心中充填起微热的激情:
成立国内体量最大、X站综合排名第一的虚拟主播社团,接着,要在虚拟影视业界占据一片江山……
最好,能将“那个人”收入旗下,助她做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史诗级大V。
这就是她毕生的梦想。
***
晚00:00分。
灯色昏黄的主卧中发出“主播甜甜鬼姬tutu_Official-真人身份验证-成功!”的提示声响。
高个儿女人抱臂在胸,含笑凝望屋内桌前灰发女孩的背影一眼。
对方抬手,给了后方“一切准备就绪”的手势。
脖颈处,铃音一瞬轻响。
被女孩圆圆的、扎着双马尾、戴着猫耳朵发箍的脑袋遮挡了——与老房间格调不符的超高清弧面显示屏,像是穿越时代、误入此处的未来之客,被老式的木头小书桌衬托得尤为巨大,发着整面清荧的光。
桌上话筒悬臂、两台摄像机与数条错落的数据线,在女孩身后地毯上投下淡淡的、缭乱的阴影。
女孩身处,是寂静而狭小的世界一隅。
而她正面对的屏幕中,即将为她响彻来自整个世界的欢呼声。
女人笑容愈盛,悄然退了出去、轻手关上屋门,将目光投向晃动着婆娑树影的阳台窗。
阳台已空,贴遍老式青红花瓷砖的窗台,被屋内光照亮了底下一角。在窗台上面,那人搁置了的深色烟灰缸,只留给她一小块寂默影实的剪影。
女人拢了拢酒红格的磨毛披肩、拖着鞋子走上前,拉开了阳台玻璃门。
晚风寒凉,烟草燃烧过的味道仍淡淡地缭绕着此处,烟灰缸里火星方歇。
上前拈起阳台小圆桌上、被人弃置了的那翠绿色金边包装的“溪山”香烟盒,只见其中空空如也。
空盒中徒留一丝未燃过的烟草清香,她不禁凑近鼻子深深闻一口,表情十分享受。
斜目,视线越过窗台,看见不远处窄小的街道口,春风吹落荼罗树粉雪般的白色花雨下,是那道孑然独立的高挑身影。
荼罗花枝纤细,枝头尖端生长着密密匝匝的七角星形花朵,花枝密集、花朵层层堆聚在一起,它自身的形状便看不真切,呈现出一座座雅洁庄严的白塔状花串。
风势微细,雪白的花塔在暗夜暮色中错落着悠悠摇曳、不时以其芳洁的身姿、以其洒落的美丽微星雨,遮掩着视线。
女人偏头看去,那人拢紧大衣、笔直向前走下坡,身影很快隐匿于路灯照不到的黑暗处,看来是向黄溪的方向去了。
“嘁……偏偏选了我这包最贵的钻石溪山,没多会儿抽个精光,尝到味儿了嘛?真不知道稀罕好东西,还一根也不给我留。”
女人嬉笑一声攥瘪了烟盒、看见按满了歪歪扭扭香烟尸体的烟灰缸,又无奈皱皱眉,五指一抓将它端回了内间去,嘴里嘟哝道:
“好赌的奶奶、生病的妈,上学的孩子、中年危机的她,没有我,可怎么办呢?看来~还得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