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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国虚拟主播行业，在全世界的领先程度自不必多说。
可文三千最终推掉这里所有虚拟公会的聘用邀请，选择了回国。
鞠都的霓虹盛景、平京台的古遗气象、浪悦城的人烟熙熙。
在星球另一端的鞠国，欣赏体味过所有这些异乡繁华的她，如今走到了归期。
冰玉色平边直裤下，尚带学生气的板鞋停驻于地坪，她松开高度齐腰的浅黄行李箱，抬手整顺了两层白色口罩边缘，手落下时，食指轻理肩上雪发。
一双自带冷色的冰眸，仰视机场显示屏。
其上满列着国际航班信息。
三千以润白指节推一下眼镜框，悠然滑过的视线，很快攫住“宜禾国枬岭市国际机场”的标识。
她眼睛轻眯，口罩内鼻翼轻轻翕动。
由着记忆中侵入骨髓的水湿气味，瞬间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枬岭市黄溪县，一座终年天阴，湿漉漉、灰蒙蒙到令人憋闷，没有几多闪光点的小县城。
三千知晓，以自己的个性，在身后这种繁华气息中生活才最是自在。不过……
她雪睫垂落，勾唇一笑，此刻悠然安适的心情，与故乡那不怎么令人愉快的、雨浥尘土的气息，更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
她迫切地想要回家。
因为三年，足以叫人识得思乡的酸涩滋味。
何况，自出生二十二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喜欢的人——那人，在国内。
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样子、甚至没听过对方的声音，但是……或许这样更好。
仅凭淡淡的印象和简短的交流，就令她胸间暖融、怦然心动。
三千探手入大衣口袋、暗中仔细抚摸手机光滑的背面，小指勾上手机链挂的护身符与小铃铛，仿佛触摸到心上人一般……
别误会，让三千一心痴狂的，当然不是手机来着。
是一位虚拟主播，“甜甜鬼姬tutu_Official”。
三千年轻的眼角显现出莞尔浅笑的意味：主播，很会撩人。或者用V圈（虚拟主播圈）用语来说：她太懂得，怎么让人“入脑”。
纵然，她只发视频与图文动态，连真正的直播也没有过一次……不过没关系，今晚就是她的首秀出道回。
甜甜鬼姬从未给视频买过流量，三千当初不是在买量为主的X站“首页推荐”瞧见她的。
本身，三千留学也正是为了做两国“虚拟主播行业”的对比研究，有定期查看最新模型展示（即虚拟形象展示）视频的习惯。
那是极为普通的、投身研究的一天。
三千如常点击X站虚拟区“最新发布”标签时，看到过一只长着灰色雪豹耳朵的二次元萌兽娘。
当时她匆匆扫过一眼，没点进去。
少女wink时表情诱人，画风也精致可爱，在站内，却是过于普遍的怼脸封面；
标题语气活泼，与站内其他引流佳作比较，却是平庸的流水线产出：【Live2d模型展示】超想要你抱抱的灰灰甜心豹豹！一眼就会沦陷喵嗷★(^w^)
播放量不温不火，千个而已。
——这般封面标题，三千在三年研究期间见了无数个，已是审美疲劳，见之、如见过眼云烟飘去罢了。
也是那天。
三千点击“关注动态”栏目时惊见，关注了3年的一位灰毛兽耳猫娘“燃燃子”，10万粉老V，发布了“毕业通知”视频（毕业，即不再从事虚拟主播的直播工作）。
不幸的是，那并非整活引流的内容。
三千看了一半视频，意识到大事不妙，着急去点击对方“账号已注销”的ID，果然只看到注销账号后的主页，一片空茫的灰白上，画着只吐出灵魂的X站娘“咪谷”。
同时，在手机消息栏收到了月费全额退款的通知。
犹记前一日，“燃燃子”还笑吟吟地在直播间做晚间杂谈，她问三千：把这月零花钱全刷给自己，那算不算是自己的Gachi（真爱粉）？
（Gachi，意义繁多，有和V谈恋爱、把V当做恋人、真爱粉等意思，此处统作为真爱粉、只对某单一主播真心、唯粉之意）
灰毛、灰瞳、猫耳、猫爪、虎牙控的三千，本来只是喜欢她的皮套（皮套，即虚拟形象）。
加之“燃燃子”也是留鞠学生，两人作息差不多又有些共同话题，三千才会一直看她的直播。消费的话，不过是为她续费三档会员“星星管理员”、偶尔充几个月的二档会员“星系管理员”而已。
连她的粉丝群和会员群都没加。
三千清楚，自己喜爱虚拟感的本质，是爱上了自己基于虚拟皮套、虚拟人设的、独自的幻想。
主播致力于表演某种形象，观众喜欢表演出的形象，如此，获利与付费、不过是消费时代下，观众物化了主播、主播也主动物化自己之后的各取所需。
可三千沉迷于虚拟主播，还有她个人的特殊原因。
总之，保留了一份清醒的三千，自问不会对哪个主播付出全部真心。
她不会做任何主播的“Gachi”。
当时没有回答燃燃子的问题……怎知她会突然毕业了？！
视频中说“因现实生活有变动”，但，难道不会有自己的原因吗？？
如果昨天，自己没有以沉默回应她的话……是不是，她就不会走了？？？
三千手指停在半空许久，匆匆评论了一颗欲哭无泪的表情——这是自持冷静的三千、能做出最大的表面反应。
之后，她怀着愧疚和一脑袋混乱思绪退出了视频。
没错，还是那天。
刚刚痛失一位“灰毛猫娘心选主播”的三千，终究如寻找心理补偿般，点开了灰毛兽娘播放量刚破万的视频：
【Live2d模型展示】超想要你抱抱的灰灰甜心豹豹！一眼就会沦陷喵嗷★(^w^)
怀着珍惜每一位主播的心情，三千还没看视频就真诚评论了一句：祝主播前程似锦。
她没想到，其后自己真的如那标题所述般，迅速为她沦陷了。
因为这一个虚拟形象有72种形态……成本来说简直逆天啊！！！
**
在机场就迫不及待地领了新手机卡，又寻到小小的瑞穑银行柜台，三千办了自己成年来第一张国内的个人银行卡。
她一路眼观脚下，寻了个清净的位置，专心研究如何用银行卡向X站账户充值。
机场人声嘈杂、人面错杂，纵是隔着两层口罩，内层口罩贴上了清新花卉气味的贴片，坐在远离人群的靠窗候机位置，三千也不时闻得见阵阵浓郁的污浊气。
这污浊，自然与机场环境无关。
平京国际机场是鞠国三大机场之一，去年还获过全球十佳机场的荣誉。
航站楼内设有整面整面的绿植墙，窗明地净，福桑斯牌AirPro清洁机器人每百平方就转悠着一台，连卫生间也毫不吝啬地喷着大牌诗雅颂的香水。
这污浊，实际与人群有关。
三千，有着说出去没人信、无法由现在科学验证的超能力：她闻得到别人灵魂的味道。
只要能看见此人面容、最好加之听见此人声音。
光这两样就够了，那身躯内灵魂的气息，就将真真切切地萦绕在三千鼻间，是善是恶，屡试不爽。
通常，他人深埋皮囊中的根性，需以其行为举止、所作所为来判断。
有时，谁人难免不幸，经年也难以看透身边恶人的本性，终得其害，吃了不会识人的亏。
这么说来，三千的超能力实在是个方便法，能帮她在见人的第一面明辨善恶，从此远离坏事坏人，独守其身清净。
不过，不得不置身人多的场合时，就不太方便了——体量庞大的人群中，总会混迹着几个性质恶劣的人，其灵魂散发出的股股恶臭，简直能够绕鼻三日不绝。
当三千避让不及与其对上眼、耳朵接收到声带振动的音波时，被恶心到也只能自认倒霉、默默忍受。
所以、三千喜欢虚拟主播，也是因为总能看透真人，觉得真人压根什么没意思罢了。
拥有异能，自然还是好处多些，三千家就是因此发达的。
小时候有一回，她在夜间火车站的茫茫人群中，用鼻子寻住了一个电视上见过的通缉犯——
哪怕对方只露一双闪烁精光的三角眼、举着手机在百米外低语了几句，三千也像一只敏感的警犬般锁定了对方。
当时，三千那两个年轻不经事的母亲，也是足够天真、开明的，听见小三千梦话般的悄悄急言，竟真信了这三岁孩童之语，很快拨打了警方的电话。
那是个困扰警方十数年的连环杀人魔，自然意味着多多的赏金。
当时境况实在不大优裕的小家，因此突然入账20万。
在全国平均月工资300宜禾币的当年，实在是一笔巨巨款。
她的两个母亲成了不折不扣的暴发户，在身边知情者嫉妒的冷嘲热讽与无声诅咒中，带着小三千逍遥自在、纵情吃喝享乐。
两人二十来岁富有胶原蛋白的眼角，因此双双笑出了人生第一道愉悦而深刻的鱼尾纹，每日起床第一句都是：快哉快哉！叹这人生实在顺遂！一切多亏吾儿三千！
如此，活在极乐之地一般、大手大脚地挥霍3年后，家道也没有败落。
原因是，她们用这第一桶金余下的不足10万，投资了当时名不见经传、连年亏损的视频网站Xalva，X站。
只因为6岁的三千嗅到了到处拉投资的X站创始人、菟好好的气息。
一面之缘以后，她对洗耳恭听的母亲们淡淡说了这段话：“菟阿姨人品一般，灵魂散发脂腻之气，说不上好坏。她喜欢投机取巧，性子油滑又有些贪，但这般性格也造就了她大胆、敢于追求的作风，以及总是寻得到机遇捷径的眼光。往后两年，她运势奇好，其气场之味浓烈不可挡，看来快要发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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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属狗的，但鼻子是真的狗，连人家的近期运势都闻得出来。
果然翌年，国内虚拟文化产业及相关影视剧产业开始爆发，主攻此领域的X站直接从当初用户量不足5万的小站，在3年内一路高歌猛进、冲到了挂牌上市。
作为X站荣誉创始人之二，身家足够吃香喝辣十辈子的、三千的两个母亲，从此……注册了个空壳公司。
公司只用来处理少量业务往来，之后，两个人就更加快活地享乐，环游世界去了……
出身小县民的她们，没什么大志向很正常，能够发财，唯仰仗与“宝贝三千”同在的好运气而已。
可见，生得好不如“生得好”，草蛇窝钻出真蛟龙、麻雀巢孵出金凤凰，一夜之间带领全家猛猛飞升九重天，这种事儿也是存在的。
“怕是哪个神人投胎时，不慎被天上的云雾迷了双眼，误打误撞才降生到我家来的吧！”母亲们乐呵呵地如此笑语。
不过，“神人三千”从未鄙夷和蔑视过自己两个胸无大志的母亲。
她们能够认真对待自己胡话般的童言童语，本就证明，她们富有对万事万物奇异的包容力。
并且，母亲们的灵魂并无异味，两人身上总氤氲着同一种清清淡淡的香息，是三千喜欢的味道。
这天，账户刚充了两万用来蹲直播的三千，飞机上睡着了都在做自己衣锦还乡、与母亲和旧师旧友们重逢，以及“甜甜鬼姬”闪亮出道的美梦。
归国后的一切，都该是那么顺遂美好……
平安落地，在摇晃着一车厢午后斜阳的摆渡车上，三千眺望欣赏着故土的青翠远山时，接到了母亲们的电话。
只是瞬间，三千不自觉维持了一整天的笑意，冷冷垮了下来。
“……什么相亲？就今晚？”
摆渡车快速转弯，三千察觉时行李箱已在向旁漂移，冰蓝双眸飞去一抹淡淡的横光，她伸长腿、一脚能未勾住，于是鞋尖果断注力轻拨将箱子旋回半个圈，修美柔韧的手指顺势捞住了一瞬可即的拉杆。
阳光绘出的金线与金点，在铝制拉杆与她润泽的手指甲上流动闪耀。
她气定神闲地拉回箱子，放在身侧、以腿固定于座位旁。
垂睫掸掸衣摆，食指将绵长雪发轻拨于后，笃定冷言的声音闷在口罩里：
“还是上次，那个王总的女儿。”
纵然有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刚才这番干净利落、有如武打故事当中侠士的身手——抬起的脸，那清俊光洁的眉宇、眼尾弧度勾勒着天然媚色的冰眸，还是吸来周遭不少目光。
“哎对对！三千呀，听妈说，虽然妈知道你不喜欢王姨——其实妈也不怎么喜欢她，但她今晚不去，而且王阎阎其实不是——”
“我记得……”三千挑起一边秀眉，阳光将淡白眉峰染作浅金，“她现在、甚至还没有18岁吧。”
“不愧是我家大小姐，记性真的好~”另一个妈，快活而大声地前来插嘴道，“但是妈妈们保证~保证三千你会喜欢她的！小丫头呀~可古怪精灵咯！而且其实阎阎明天就——啊不，对对对，你妈咪说得对，她今晚12点就成年咯！你俩也就差了四岁不到嘛~
就一起吃个晚饭呗？今天在海晏大酒店定了包间，给你接风洗尘！预定的菜有虾饼、三千你最喜欢的炸虾饼~”
有虾饼……有毛病。
高中生相亲，这很光彩吗？
“我不去。”
三千心里毛毛地冒火，低声果断道罢，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锁屏，三千凝视黑屏上自己紧皱的眉头，努力将它舒开：
这样离谱的事儿，放在小县城里，倒……是正常的。
县里受传统观念影响、通常早婚，三千的母亲们便是如此。再者，商人的孩子，通常与商人或政客的孩子结合。寻求门当户对，互惠互利、减少协调成本，有一定道理。
那么放眼整个黄溪县，也就这么一位祖上就在县里盖五层小楼、雇得了几十位学仆与佣人、在县里办戏台与影院、现下把持着县里文旅产业的王姨——
似乎只有她的孩子，才能与暴发户留洋且多才的俊女儿相配了。
古怪精灵……母亲说得不错，倒真是三千喜欢的特质之一！光是这一点当然浅薄、当然不足以打动她。
可，抛开对陈腐观念、对富户联姻与对那王姨的成见……或许呢？
或许本性善良的母亲真是好心要成全好事，王阎阎、自己从未见过，或许她于自己，恰巧真是个相配的、能成良缘之人呢？
三千决断向来自主而坚定，这会儿，却不知自己的心思为何会婉转纠结。
她的手指不觉顺那挂链红线、仔细捻住深紫红色锦绣布料所缝的护身符，上以鞠国语绣“平京台三千殿本殿-良缘守护符”的字样。
金铃在手中闪耀着微小精致的光芒。
三千深呼吸，又很快将电话拨了回去，下巴微抬道：“妈妈，Vchat账号给我吧，王阎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