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宇文拓,杨柯回到皇宫,将难民营的情况悉数汇报给了公孙瑶。
话语渐息,沉默再次填充了此刻。杨柯从怀中掏出青木令牌,双手递给了公孙瑶。
公孙的目光落在令牌上,并未立刻去接,只是叹道:“真的不再考虑了吗?陛下虽未明言,但他还是希望……”
杨柯打断道:“姐姐,我想好了。”
“我并非是为陛下来求你,”公孙站起身,眼中带着真诚的惋惜,“其实,尚书局也很希望你能留下来。以你的才干,留在宫中,前程不可限量。”
杨柯微微一笑:“我并非要远离朝堂事务,只是觉得,宫墙之外,或许有更广阔的天空,能让我用自己的方式,为来之不易的和平尽一份心力。”
公孙眼中露出一丝好奇:“你已有打算?”
“嗯,”杨柯点头,眼里露出了光,“我想去边城,去柔然和大夏交壤的那些地方。柔然虽已臣服,但两国百姓之间,隔阂依旧很深。我想先办些学堂,不仅教柔然的孩子说几句汉语,认几个汉字,也将大夏的诗词歌谣慢慢传过去。语言通了,文化近了,人心才能靠近。”她顿了顿,轻声道,“我想,这也是告慰章将军、义县将士,还有逝去之人在天之灵的一种方式吧。”
公孙瑶静静地听着,目光也从好奇转为了理解和欣赏。她终于伸手接过令牌,“我明白了。”她将令牌收起,语气变得轻快,“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支持你。走出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过记得,要常回来看看我们。”
杨柯笑道:“当然了,往后说不定还要麻烦姐姐和尚书局帮忙呢。”
“尚书局自然倾囊相助!”公孙朗然一笑,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在你这只鹰展翅高飞之前,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
“姐姐请说。”
“太后那边需核对去年各殿的用度,独缺了武华殿秋冬两季的炭薪细账。我记得当时是单独造册,并未归入总档。想必还留在武华殿的旧书阁里,旁人去我不放心,怕他们毛手毛脚。你熟悉那里,只能麻烦你再跑一趟,把那本蓝皮封面的《庚辰用度录》取来。”
“姐姐放心,我这就去寻来。”杨柯敛起心神,拿着公孙给的对牌,转身走出尚书局,沿着曾走过无数次的宫道走去。
越靠近武华殿,周遭便越发寂静。直至走到武华殿外的汉白玉阶下,看到殿门紧闭,廊下当值的侍卫已换上了陌生的面孔,杨柯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已不在这里了。
推开殿门,她的脚步声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殿内空空荡荡,大得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她掀开珠帘,迈入书房。陈设依旧如常,书案、屏风,甚至他常坐的那张铺着旧毡的圈椅,都还在原处。径直走向西侧的书阁,杨柯一眼就找到了公孙所要的那本《庚辰用度录》。正欲抽出,却不小心碰落了旁边一摞散放的旧札子。
她蹲下身,一一拾起,准备放回原处。指尖触到最下面一页纸张时,却感到质地异常柔软,边缘微微撬起,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那纸上并无正式公文,只胡乱勾画着几笔,墨迹深浅不一,是涂抹了两遍,底下那层在落笔时就已干涸,透着一股稚拙的慌乱。
她猛地想起,这是那年宇文泰为她承受鞭刑后,她心中愧疚又担忧,厚着脸皮赖在他书房里,想陪着他,又怕打扰他,便假借攥写文书之名,实际心乱如麻,只在纸上无意识地乱涂乱画。她记得,那一晚烛火温暖,她写着写着,就伏在案边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身上却盖着他常穿的那件玄色外袍。
她的嘴角不知不觉地扬起,但随之一股更深的苦涩也浮上心头,叫她鼻尖发酸。
“咳——”身后珠帘外,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声。
杨柯身形骤然一顿,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回了现实。她迅速将那张纸折起收入袖中,另一只手抓起蓝皮账册,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缓缓转过身。
珠帘轻响,宇文泰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未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负手站在光影交界处,静静地看着她。
杨柯瞬间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此刻就如过去一般,他还是那个忙于政务的羲王,她还是偶尔在他身边捣乱的女官,他也只是如寻常一般,处理完公务回到自己的书房。
“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低沉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杨柯敛衽一礼,稳住声音答道:“公孙姐姐让我来取武华殿去年的炭薪用度,太后娘娘那边核对要用。”
“嗯。”宇文泰踱步走进来,目光凝注在她脸上,却没有再去问纸张的事。
两人一时无话,一道斜光落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画出离别的影子,横亘在彼此之间。
沉默中,宇文泰像是忽然想起,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盒,递向她:“前日底下人呈上来的,说是柔然进贡的一种香膏,对愈合旧疤有奇效。”
杨柯垂眸看着玉盒,伸出手,接了过来,声音轻轻的:“就一盒么?我们俩……都不够用啊。”
宇文泰浅笑道:“伯喻心思细,特地挑了几种送来。总得有人先试过,才知道哪个最有效。”
“好啊,原来你早就用过了,还不告诉我。”杨柯佯装嗔怒,指尖轻轻点上他胸口,“当上皇帝了,越发嚣张了!”
宇文泰笑着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哪种最有成效呢?”他目光锁住她,带着异乎寻常的珍惜,“你的伤,我不能不小心。”
杨柯慌忙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里的账本,“时间不早了,公孙大人还等着我送把账册送回去。”说着,她轻轻将手从他掌心中抽出,径直往珠帘外走去。
“阿柯,”宇文泰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瞬间绊住了她的脚步,“再陪我一会儿吧。”仿佛是轻叹,又仿佛在哀求。
杨柯背脊一僵,停在晃动的珠帘前,珠玉碰撞,发出清脆细响,一如她难以平复的心绪。她沉吟良久,终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宇文泰微笑着转过身,没有多言,只像往常一般伸出手,温暖的掌心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牵着她,绕过屏风,走向内室。
屋子里,暖炉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他惯用的龙涎香。中央的小几上,简单摆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酒。
“坐吧。”他松开手,自顾自地在她对面坐下,执起酒壶,先为她斟了一杯,“忙了一日,陪我简单用些。”
杨柯依言坐下,接过酒杯,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份看似平静的假象。
他们像往常一样,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宇文泰提起伯喻送来香膏时的絮叨,她谈起昨日在难民营里一个孩子有趣的童言童语。他还是会在她绘声绘色地讲述时,习惯性地将她爱吃的雪藕丝夹到她面前的小碟里。仿佛这只是无数个二人共度的夜晚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
离别,就像窗外遥远的月光,暂时被他们隔绝在外。
然而,杨柯袖中那小小纸包的棱角,却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该走了。在他转身添酒的间隙,她迅速将袖中的麻沸散抖入他面前的酒杯,粉末瞬间融化在酒液中,再也不见踪影。
“再饮一杯吧,”杨柯主动执起酒壶,为他斟满,也为自己续上,“就当……庆祝今晚。”
宇文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穿透了什么,最终化成一片温和的沉寂。他端起面前的酒,与她轻轻一碰。
杨柯看着他一饮而尽,自己也仰头喝下杯中酒,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起一片灼痛。
几杯之后,宇文泰撑着额头,声音开始变得含混不清:“怎么回事……”话未说完,身体便软软地向一侧歪倒,杨柯立即起身去扶住他,费力地将他扶到床榻边,让他平稳地躺下。
沉睡中的宇文泰褪去了平日的威严和深沉,眉目在睡梦中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轻缓。
“阿泰,好好睡吧,别再操心了。”杨柯俯下身,含泪微笑着,拂过他舒展的眉目,贪婪地描摹着眼前的这张脸,要把他的模样彻底刻在心底。
“三年前,我因为爹爹踏入这座皇宫,三年之期已到,我也该走了。”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的梦,也怕惊扰了自己最后的决心。
“曾经,伯喻在我和柔然之间,选择了他的责任。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你也面临同样痛苦的抉择。走过义县,走过柔然,我才真正明白,一位明君,一位贤相,对于天下的百姓而言,何其重要。”
“阿泰,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问你,什么是江湖吗?你当时说,这世间不就是江湖。那晚我并不明白,但现在我懂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我需要你,但世间百姓更需要你。如果我自私地要求你为我抛弃大夏,那我就是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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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人。我不能,也不该这么做。”
“阿泰,我爱你,但我不能丢下我自己。”一滴清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在他枕畔,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这些话,只敢在你听不见的时候说出口。”
她停顿了一刻,要将他的面容最后一次刻进心底,“阿泰……再见。”
她俯下身,在他微凉的唇畔印下最后一个吻,短暂得如同幻觉,又漫长得仿佛耗尽了一生。
杨柯决然起身,但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刹那,一股巨大而顽固的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骇然回头,床榻之上,宇文泰已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黑眸一片清明,正平静地望着她。
“这就是你的告别吗?”他坐起身,目光牢牢锁住她,声音低沉沙哑,“让我在睡梦中失去你,等醒来后,却再也找不到你?阿柯,这就是你所谓的……爱吗?”
杨柯彻底怔在原地:“你……那酒……”
宇文泰露出苦笑:“即便过去了三年,你下药时的小动作,还是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又怎会识不破?”
巨大的羞愧和心痛席卷而来,杨柯无力地垂下头,声音破碎:“……对不起。”
宇文泰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望向她的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浓得将人淹没的哀伤。
“你要走,我无法拦你。但请你,至少允许我……好好地送你离开。”
他牵着她的手,踏出武华殿,走过宫道,穿过重重宫门,走入沉沉的夜色。
檐角悬挂的宫灯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圈,却照不亮、也填不满这深不见底的沉默。
他就这样牵着她,仿佛在走一段普通的夜路,唯有交握紧贴的掌心,泄露着无法言说的暗涌。
直至走到最后一重大门前,他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
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声响撞在墙上,散在夜色里,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广阔的方场横在眼前,一条笔直的大道铺往夜色深处,通向的,是宫外的自由天地,也通向着两人永远的分离。
“去吧。”宇文泰并未看她,目光落在远处的黑暗里,“你走后,这座皇宫,不会再为你留出任何位置。过去种种,如你所愿,皆如云散。”
这句话彻底击碎了杨柯强撑的防线,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她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深深地埋在他的怀中,拼命汲取着最后一点属于他的气息。
宇文泰任由她抱着自己,双手却垂在身侧,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出内心的汹涌。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杨柯的力气也终于被耗尽,她才一点一点地松开了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冷硬的侧脸:“阿泰……”
他终于微微侧过头,却只是对着阴影处沉声吩咐:“翔宇,送夫人走。”
一直默默跟在远处的翔宇艰难地上前一步:“陛下……”
杨柯退后一步,深深地凝望他,最后一眼。而后她猛地转过身,决绝地向着那扇敞开的宫门大步走去。
宇文泰始终没有回头。
阻断了视线,听觉却仍不受控。他异常清晰地听见,她的脚步声正一点一点,逐渐模糊在黑夜里,直到彻底消失。
“轰隆——”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仿佛敲定的棺盖,再次冰冷地提醒他,她和他,已被关在门里门外,天地两隔。
一直紧握的拳终于松开,一滴滚烫的泪倏然滑下。
在这无尽的孤独中,记忆却不合时宜地躁动起来,蛮横地将他拽回一年前那个午后。
竹音馆里,伯喻即将远行柔然,起身离去时,脚步却忽然顿在门槛。他背对着他,终于挑明了二人心照不宣的隐忧:“阿柯生性自由,困于深宫中,终究不是个办法。”
宇文泰转过身,望着伯喻担忧的眼睛,许下了连他自己都不知能否兑现的承诺:“等阿揽延签下和约,我就送她离开。”
“那……二哥自己呢?”
当时未能说出口的回答,此刻如同最苦涩的胆汁,在他心间疯狂漫开:“阿柯,等我。”
可是,要等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生?
万里江山,短短四字,已足够沉重。他如何敢用一句虚无的承诺,去捆绑她本该翱翔的一生?
唯有亲手斩断这一切,放她离开,飞向没有他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