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芳晴做了个不太美妙的梦。
梦里的天穹阴郁暗沉，低压压挂了一片灰黑色的云。漆黑无光的山林藏满了妖物，雾气中隐匿着令人惧怕却又无比熟悉的冰蓝色瞳孔。
她记得那双眼睛，努力去想是谁拥有时，却总是想不起来。只要想将眼睛与某个人匹配上时，她便头疼剧烈。可越是这样，她心中越发不安。
更令她无法呼吸的，是躺在冰棺里的少女。江笙手心的光芒愈发微弱，明灭闪烁，冰凉的身体逐渐透明化作雾气飘散出昏暗冷寂的洞穴。许芳晴拼命抓也抓不住，她难受得要命，眼眶不自觉地湿润，溢出温热的水珠，憋在眼角滑不下去。
像是在惩罚她没有完成答应江笙的事一般。
这是梦。
许芳晴清楚地知道，因为江笙没死，没有在她眼前消失。
江笙一定没死。
她已经听话找到了江瓷，并且带他走了一半路程，即将回到江笙面前，让江笙如愿看到他。
许芳晴想醒来看看江笙，然而费尽全身的力气，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的东西在死死压着，让她睁不开眼。好似有一双手在抓着她不断坠落，跌进冰冷的水潭，一点点沉入永夜。
即将溺毙之时，许芳晴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有人在喊她。
“师妹！师妹！”
向来温润清朗地嗓音如今十分嘶哑，语调十分焦急，有些破音，变得不太好听。
许芳晴迷茫地睁开眼睛，缓了缓神，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进瞳孔的是祝清方的脸，紧蹙着眉。他眼底有明显的乌青，身上苦药的味道比往日愈发浓郁，像是没日没夜几天与草药作伴。
许芳晴没说话，眼珠转了转，没看到其他人，心中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她猛地坐起来，因为力道过大，腰部和小腿倏然抽筋，疼得轻嘶一声，不停捶床。
祝清方见状，为反应过来，便匆忙上手揉上她的小腿肚。
他很是熟稔，温热的指腹触及皮肤，精准触碰到抽筋的地方，放轻力气用着巧劲揉捏，指腹划过的地方带起一片热乎的痒意。
许芳晴目光闪烁了几下，脑中一闪而过几个画面，她没抓住，心思又放在别的事上，便不再注意。
好一会，她才感觉疼痛渐消。眼睛盯着祝清方，见他耳尖略红，不自觉笑了一声。
顺手接过祝清方递过来的温水润喉，一杯温水下肚，许芳晴才觉得干涸沙哑的嗓子恢复了一些。
她有许多话想问，在祝清方鼓励的眼神下，许芳晴试着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师兄，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声音十分难听。
许芳晴皱了皱眉，忽视这点，继续开口，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抛出，她着急地想知道现在的情况。
怎么一睁眼又回到客栈了，总不能阴山那一遭真就是她的梦吧？
“师姐呢?江宿雪呢?池师兄……”
“她们回来了吗？情况怎么样了？”
“还有……”她兀地抓住祝清方的袖子，声音有些紧张:“江笙呢……?”
直到问出口，许芳晴才惊觉不对。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跟上面不对应）睡了多久，醒来之前的记忆停留在她前去找江瓷的那一幕，后面发生了什么，她全都忘记了。
而江笙救下她之前，她去找江瓷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同样忘了个干净，只有些依稀的印象。
如果不是发生了什么怪事，好端端地她怎么可能忘记在阴山的事。忘记的还不止一星半点。似乎许多重要的记忆，全部不受控制地从脑子中被抽出去了。
头疼得要命。
江笙，她现在只想着江笙，她的救命恩人，不知道怎么样了。
祝清方见她呼吸急促，心神不安，眸中浮起心疼。
他伸手拍拍许芳晴的肩膀，柔声轻哄:“师妹你别急，我慢慢回答，没有什么坏事，你先放心好不好?”
许芳晴乖巧点点头。
“师姐和池师兄几天前已经醒了，现在在跟宿雪谈话。”
“江笙……”祝清方顿了顿，回抓着许芳晴的手，严肃道:“她还在冰棺，不过彻底没意识了。”
许芳晴一顿：“因为救了我，对吗？”
她的表情一下耷拉下去，心中涌起悲痛，因为昏迷而干涸的眼眶泛起酸涩。
祝清方轻抚她的头发，叹了口气。他不打算隐瞒许芳晴，便点了点头，然而又摇头，解释道：“不全是因为你，更多的，在于她自己。”
“或者该说，是因为江瓷。”
他道：“她一定会醒，到时你就知道了。”
许芳晴抬头，眼眶依旧泛红，还有些水光。祝清方不会骗她，他的大部分话在轻柔开导她让她期望，可她依旧十分后悔。
是她自以为是地以为阴山不多危险，自以为是地带着江笙进阴山，又是她在看到妖物忽然失控时怀疑江笙，到最后，确实江笙救了她。
静默半晌，她闷闷地“嗯”了一声。
祝清方又递给许芳晴一杯水，见她接过，让她喝慢些，一边揉着她的小腿，一边跟她讲阴山之后的事情。
许芳晴这才知道她和宋知鸢半路昏迷，是被江宿雪和江瓷背回去的。江宿雪满身是血，无比凄惨。
这更不对了。许芳晴蹙眉，想不通，好好的她怎么会突然昏迷，甚至还有宋知鸢。
别不是江瓷又在背后搞鬼。
她这么猜，祝清方闻言却摇摇头:“不是他，他的样子不像。我不信他，我信的是江笙。”
还有池常清。
不过后半句，祝清方没说，他继续述说许芳晴想知道的事。
至于江瓷，他如愿见到了毫无意识的江笙，却在下手彻底放她离开时，他的私心作祟，未能下得去手。
池常清原本要抓了他的，没想到他自己直接认命般地跟过来，诚心诚意解释过和妖尊的交易，又诚恳地为他在羌阴门抢信物一事道歉。
许芳晴呸了一口:“他做梦呢?”
把她们一行几个人伤了个遍，还想和解，还想看在江笙点外卖面子上，想都别……
“江笙救了你，”祝清方突然开口:“她用修补好的身体，放弃自己救了你。”
祝清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隐瞒这件事。总之许芳晴醒来一定会想去看江瓷，他瞒着也没用。
许芳晴听到这句话时忽然僵住，看着祝清方，哑口无言。好半天都没有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害死人了，虽然江笙本来就是死的，可她害死了她第二次命，害死了她的希望。浇灭了江瓷期待已久的火苗。
祝清方叹了口气:“没事，别担心了。她还在。”
他说这，准备伸手揉揉许芳晴毛绒绒的脑袋，刚一伸手便猛然一惊，迅速止住动作，收回手。
整套动作不过一分钟。
许芳晴也怔了怔，抬眸看着祝清方的脸，精确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苦涩与埋怨，心底更加疑惑不解。
她出手扯他的袖子，然而祝清方忽然侧身躲过。他凝视许芳晴的脸，注视几秒，让她好好歇着，他去收拾一下，说完不等许芳晴回应，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像是落荒而逃。
许芳晴心情不佳。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好像祝清方变了，对她的动作处处带着克制，不像之前那般亲昵。
许是在阴山受伤的后遗症，醒久了就觉得难受。她收回胡乱翻飞地思绪，叹了口气，默默躺回床上。
门外，祝清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情不自禁苦笑，连带眼底也十分干涩。
很难受。
许芳晴似乎忘记了，可他记得清楚。在阴山，在山洞，他的手无法保护许芳晴，做不到一点身为师兄该做的事。
如果做不到，他就该像江宿雪说的那样，离她远些，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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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再让她受伤。
他一闭眼，眼前就是许芳晴满身是血的场面，她的目光无助绝望，唯独没有对他自大不听话，跟着跑去阴山的埋怨。
他想，他该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只会拖住许芳晴脚步，拖她后腿的心思了。
沉重的脚步声响在耳边，余光瞥见一抹瘦削的素白色，祝清方了然地抬头，便见江宿雪靠在客栈二楼的栏杆边，讥讽地盯着他，开口说的话，语气充满揶揄。
“怎么样，师兄，我不是说过你只会是个累赘。”
“你终于听进去了吗?我要是你，我这下总该离小师姐远点了。”
他嗤笑着，咬字很重，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入祝清方耳中。祝清方抬眸凝注着他，始终沉默着。
事实上他心中愤愤不平，他有许多话能反讽回去，可他又觉得江宿雪说得对，他做不到反驳。不管之前如何，以后他再也无法反驳。
他的确没什么用，对许芳晴来说只能算累赘，远离她才是他该做的。
不知安静了多久，久到江宿雪觉得无聊，准备抬脚进去许芳晴的房间。祝清方这才叹了口气，道:“晚点再去看师妹，她需要静养。方才醒了精神不好，现在应该歇着了。”
江宿雪正欲推门的动作停下。
他忽然转身，走到祝清方面前，问道:“你知道她怎么受的伤吗?”
祝清方沉默不语。
江宿雪因此变得烦躁。他来这里看许芳晴的情况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是想看看祝清方关于他身份的记忆如何。
祝清方没什么威胁力，他消他的记忆简单到不可思议。但从阴山赶回客栈的路上因为着急，又有池常清在，他没敢太过明显的动手。
因此也不知道祝清方的确切情况。
想到刚才跟宋知鸢和池常清的谈话，他不由得更加烦闷。池常清处处诡异，但偏偏他又察觉不到问题。
已经有了个池常清可能是个定时炸弹，即便祝清方没用，他也不能再允许第二个不确定的定时炸弹出现。
想着，江宿雪沉声重复问了一句:“小师姐怎么受的伤?”
这次，祝清方终于开口回答，盯着江宿雪的目光带着怀疑:“你不知道吗?”
江宿雪摇头。
祝清方立时皱眉，脸色苍白，因为头疼额头沁出汗珠，“我……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江宿雪唇边扬起不易令人察觉的满意的笑。他盯着祝清方迷茫的表情，半晌没看出端倪，于是收回视线，笑了一声:“师兄怕不是脑袋受了创伤，还是回去歇着，小师姐这里我来照看就是。”
他说着，走到门边，转身背对祝清方，一副赶人的做派。
祝清方皱了皱眉:“师妹要静养。”
江宿雪点头:“我又不吵她。师姐和你都有伤，还是歇着去。万一小师姐忽然出什么问题，我在她旁边守着，还能及时喊你。”
祝清方盯着他的胸口:“你的伤?”
他记得江宿雪被捅了好几剑，谁的剑都有，伤势好得再快也不该这么快才对。
江宿雪对他有点烦了，不耐地开口:“你知道的，我体质特殊，伤好得很快。”
“师兄不必担心我，你不如早去修养，伤好了才能照顾小师姐不是吗?”他冷声重复一遍:“现在我守着就是。”
“我不吵她。”
顿了顿，他又道:“你既然已决心离小师姐远点，总该不能让她继续依赖你，不是么?”
祝清方一顿。
拳头握了又握，他喉间有多少字眼，面对江宿雪的讥讽时候挣扎着却无法吐出来。
江宿雪说得对，他既已有决心，便不该再让许芳晴对自己有一点依赖。而江宿雪比他强，至少不会像他一样只是许芳晴的累赘。
喉咙酸涩地滚动，他放弃开口，吸了口气转身离开，未曾注意到身后江宿雪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