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真相篇|蔷薇的名义|江……
五十一章
阮柚有一面非常喜欢的镜子。
春去秋来, 她总会自己踱步到镜子前,认真观察自己的变化。
镜子里的人,犹如窗边风景, 随时间日日枯萎。
如今更是过分苍白脆弱,一双杏眼提不起情绪,毫无生机色彩。
但每当这时候, 哥哥会来到她身后, 夸她怎么会这样漂亮。
是呀,哥哥永远都不会骗她的。
她就是很漂亮。
不然, 她怎么会这么想要记住自己的样子呢?
疗养病房空旷寂寥,窗前散落几片栀子花瓣,是哥哥放上去的,他说栀子花开了, 并承诺,在她病好转后会带她亲自去看看。
彼时, 阮柚倦怠掀了掀眼皮, 频率极慢, 像在望着它们发呆。
一向身为女强人的母亲忽然看不下去了。她猛的转过身, 仰了仰头,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努力咽下了泪意。
明明无人说话,却在蔓延悲伤。
盛夏蝉鸣阵阵,绿意鲜活流淌。
哥哥顺着看她视线停留的方向, 那是一扇推开的窗, 有云霞日落, 有盎然绿意,也有自由展翅的倦鸟。
他闭了闭眼,忽然就说不出话了。
是啊, 他的妹妹那么小,在那么向往自由的年纪,却要被迫承受病痛,囿于冰冷测频的医疗器械。
她还什么都还没有看过呢。
没真正看过山海,听过鲜活人潮,没有体验过友情、收获青春热烈的感动。
现在,却要对着注定沉淀的沙漏,兀自等待着枯萎。
好不公平啊。
阮柚是在十分稀疏平常的一天,得到了哥哥为她精心准备的礼物。
那天…
她静了静,尝试着回忆一番。
除了风和日丽,阳光过分灿烂耀眼,其实没什么特别的。
周身骨头筋脉如凿穿一般发出了抽痛,震颤过麻木许久的神经,让她久久没有入睡。
阮柚是个很乖的孩子,能忍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痛哭,却还是笑盈盈地,反过来安慰难受的家人。
她做过最坏最坏的事,就是在小时候听过闲言碎语后,推开哥哥伸过来的手,哭着问,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呢?
那时哥哥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开始产生了愧疚。
直到他抱住了她,安静流下了眼泪。
亲情啊,多么温暖的宿命羁绊。
他们的陪伴从来都不需要明码标价,只是因为来时有你,归去时,也该同样如此。
她其实从不孤单。
有他们,就足够了。
哥哥却为了让她打发时间,带来了公司里最新研发的沉浸式模拟器。
他对她说,“你可以经历你想要经历的一切,忘记一切的忧愁。”
阮柚很感兴趣。
沉寂许久的内心生出了几分波动,她望向哥哥,表现出让他心安的欢喜。
染红的夕阳下,她笑着说——
“我不想成为他们都喜欢的主角。”
“如果我注定会离开,那他们为什么要爱我呢?”
哥哥眼眶微红。
他想说,她能够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本身就是一种美好。
谁又会舍得遗忘呢。
—
阮柚第一次,在三个选项里,选择了[蔷薇的名义]。
她喜欢蔷薇花,她深觉得,它有种浓墨重彩的美丽。
但她不忘注意到下面介绍的金色小字。
“华丽的背后,总布满死气沉沉的阴影。”
这是一个她没经历过的世界观。
这里阶级分明,又充盈纸醉金迷。
江家庄园依山傍水,环境华贵而雅致。
午后光束映照在了纯白围墙,庄严到让人难以直视过去。有缕风继续吹,徐缓拂过了红色的蔷薇海,几乎染深她的瞳孔。
阮柚在沉默时,断续听见佣人们刻意压低的议论。
“家主对夫人真好,为了让她开心,特意空运过来花种,即使在这个时节,也能看到这么美的蔷薇。”
“所以啊,我说过爱情能战胜花期。”
“哎呀,你真肉麻——”
“可你们,真的觉得她幸福么?我怎么觉得,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开心的。”
在最后,有人轻轻地叹息。
阮柚是江家花匠的女儿,自小在这里长大,却因为一场连续三日的发烧,失去了很多过往记忆。
江家是最为底蕴深厚的老牌贵族之一,极具声望,也坐拥着用不尽的财富,连带这里的佣人女仆,都穿的精美而得体,脑袋扬地高高的。
他们以在这里工作为荣。
“我听说,少爷昨天又失眠了。”
“少爷那么优秀,怎么会为睡觉烦恼呢?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不就行了。“
“你以为他是你呀,好吃懒做,头脑空空。”
阮柚闻言,略略吐了吐舌头。
她的长发被蓝丝带绑成了高高的马尾,随着奔跑而晃动,轻灵极了。
在闲暇的功夫,几位年纪相仿的佣人约定了玩捉迷藏,却在阮柚将眼睛蒙上之后,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之后,各奔东西。
任凭少女一个人对着空气开心摸索,不知疲倦。
隔着长空,年长的佣人见状叹了一口气。
旁观者清,少女心思单纯,似乎天生缺一根筋,即使被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永远明媚,热情像浇不灭的火焰。
她并未多管闲事。因为眼下,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
小少爷失眠症日益严重,他开始出现头疼幻觉的症状,变地愈发喜怒无常。
他的生气不像是家主全摆在脸上,只是眉目漠然,漆黑情绪空洞无声,让人很难捉摸参透。所以比起家主,她们反而更怵这样的小少爷。
江净理是江家最期待的孩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唯独不受父母爱护与关注。
他的父亲选择漠视她。
而他的母亲,则是厌恶他。
阮柚找呀找,一直找了许久许久,还是没有找到人。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鼻息之间,仿佛飘来了清冷朦胧的花香,她下意识迈开走了几步,却因为看不见,直直跌落在地面。
嘶——
膝盖后知后觉有了生涩的疼痛,在摘下眼罩时,阮柚听见了逼近的脚步声。
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扶起。
“小姑娘,你没事吧?”
阮柚松了松眼皮,是一位年轻的女仆,胸前戴着家徽,举手投足都透着温柔。
她摇了摇脑袋,膝盖处却冒出零星鲜血。
再度对上视线,阮柚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角。
女仆神色依旧,还未开口,身后响起了一道温柔平和的女声,“——阿悦,怎么了?”
阮柚被这名叫做阿悦的女仆带到了那人面前。她才发现,原来还有这么温柔优雅的人。
端坐在轮椅上的女人眉眼如画,笑起来漂亮极了,像沐浴过春风般,与一切美好挂钩。
阮柚心里一暖,本能想要同她靠近些。
女人伸手摸了摸阮柚的头发,夸她好坚强啊。
阮柚弯唇笑开,这点痛根本不算什么的,她经历过…经历过…
她经历过什么呢?
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呢。
阮柚无声张了张唇,话说了一半停了,茫然放缓的神情却将女人忽的逗笑了。
阿悦似乎一下子也开心起来,看了阮柚好一眼。
女人温柔注视她的眼睛,“还是要包扎一下的,可不能轻易留疤。”
她吩咐旁人为阮柚处理好膝盖的伤。
阮柚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面前人不是旁人,正是传闻里体弱多病、善良优雅的女主人。
阮柚低头,恍惚想起了佣人间私下讨论的传闻。
“女主人真的好冷漠啊,连少爷不小心踩空楼梯,都不闻不问地走开。”
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冷漠呢?
阮柚轻快地眨了眨睫毛,乖巧地注视着她,心里生出些许孺慕。
她才不相信别人的话呢。
少女即使再笨再迟钝,也能凭借直觉模糊意识到,在这里没人对她这么细心爱护过。她像是森林里的小精灵,自由自在游荡山野,不加修饰地野蛮生长。
临走之前,女主人送给她一株蔷薇花,“我忽然觉得,你才是最适合它的人。”
明艳灵动的生长,不拘于任何束缚。
她向往于这样的美好,因而,没由来地产生想要同这个小姑娘亲近的念头。
感受到一股疏远的忧伤,身侧阿悦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阮柚很爱护地接过了蔷薇花,笑得弯起了眼睛。她会很小心很小心的保管它的,一定。
她在心底暗自发誓。
却在分离后没多久,在花园绿藤游廊的尽头遇见一位陌生少年。
少年生的极好看,一双狭长眼睛犹如矜贵黑玉,安静流连过细碎的光芒。
他的皮肤冷白,被风吹乱的碎发下,一颗漆色泪痣尤其显眼,为他的神情徒增几分了苍白的倨傲。
他静立在那里,落下的长影几乎融于地面的树影,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明明年纪俨然不大,周身气质却是清寒地不像话,让阮柚不知觉停下步伐,选择望向他的方向。
一股异样滑过了心头,又极快消弭,好似不曾存在。
周遭风声渐起,缓慢吹拂了她的衣角。
阮柚低了低睫,小心翼翼护好手心的蔷薇花。
隔了几秒钟,她听见对方似乎在说话,却因为风声含混耳边,一时未能听清。
“什么?”
阮柚闻声抬头,歪了歪脑袋。
应该在和她话吧,因为现在这里只有她和他。
江净理目光从她手心离开,神情恢复如常。
再度四目交接后。
他转开了脸,深黑睫毛微颤过阴影,嗓音空冷,“——你过来。”
他在最后换了个说辞。
不再是“拿过来”,而是“你过来”
因为他似乎发现了更值得浪费时间的乐趣。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真相篇|江
阮柚成了跟在江净理身边的小女仆。
她年龄小, 心思不够沉稳,说“小女仆”三个字形容并不怎么恰当,一伙人提及讨论时, 总默默羡慕她的好运气。
在他们眼里,阮柚是被小少爷亲自挑选中的玩伴。
何其幸运。
何其有福气。
懵懵懂懂间,女仆长为她整理好不多的行李, 她依旧不假辞色, 却在临走前,为她绑好略松的发带。
“到那里, 一定要更听话一些啊。”
阮柚唔了声,将话记下了。
她的心里升起几分疑惑,明明她不是别人口里说的远行,只是换了个房间罢了, 为什么他们都要摆出离别姿态呢?
她还在这里呀。
连她的好朋友晓愿,都丢开玩乐的心, 跑过来和她告别。
望着对方红肿的眼皮, 阮柚拥抱了他一下, 忍不住道, “别难过了, 我们以后又不是再也不见面了。”
晓愿眼神闪烁几分,闷声道,“阮柚, 对不起。在我心里,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阮柚缓慢眨了下眼睛, 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暖融融的。
她很开心能成为别人最好的朋友。
路过的女佣笑笑,果然不管多大的年纪, 人心总是复杂多变的呢。连她也不禁意外,往日里带头欺负少女的坏男孩,在最后竟是最舍不得她离开的人。
反观阮柚,笑得瞳仁黑亮,心思如映不见阴霾的白纸。这样单纯无私的性子,未来对她,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她沉默又多余地想。
*
阮柚起初不知道这份改变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穿上精美珍贵的鞋子,被规矩束着,轻手轻脚踩在不沾灰尘的高级地板上。
阮柚才慢半拍明白,或许,这就是他们用羡慕的眼光看自己的原因。也许在他们眼里,被选中,就意味丰衣足食,从而跨越难以打破的阶级。
阮柚有一瞬地茅塞顿开,很快,被远处传来的声音吸引了注意。
疑惑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动作,却在此时,在一伙人纷纷低头的动作下,衬出了冒犯失礼的意味。
江净理就是这样看见她的。
少女立在一排站着的仆人里,眉眼舒展开,瞳仁透净纯粹,毫无保留望向了自己。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眼神。
有谄媚恭敬、也有厌恶怨恨,有畏惧防备,也有冷酷失望。
有些记不太清,因为他不在乎。
但他万分清楚地知道——
江净理缓步走近了些,直至身影遮过窗边的光。他无声息垂垂眸,冰凉指尖在她的眉眼间轻扫而过,宛若在悉心描摹近乎完美的画作。
惹地对方触了电轻缩脖颈,隔过空气,乌生生的眼睛流露出了星点疑惑与茫然。
江净理忽的轻笑了一声。
少年声线本就清冷,骤然发笑,引来不少人心颤了下,由此,纷纷将头埋地更低些。
少女似后知后觉意识过什么,快速压低头,有些局促地刮蹭掌心。
“你很特别。”
江净理松了松唇,缓慢笑开时,周身血液仿佛跟着热了起来。
他再度起了确信自己的选择。
“与众不同”,他几乎能联想到,所谓的母亲会对她的评价。
所以——
染脏她吧。
让她坠落,让她拥抱同样的黑暗。
成了他忽然想要追逐的乐趣。
阮柚对少爷江净理的第一印象,其实没有旁人口中描述地那般惊心动魄,惊艳人心;反而,只在望去时,产生了几分稀疏平常的好奇。
这个小少年明明生的这么好看,怎么看起来那么冷漠呢?出现在绿藤树干旁,宛若一尊毫无生趣的漂亮人偶。
当然,在得知他身份后,她非常聪明地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别人听。
而今——
她想起最后望见的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有些闷闷不乐。
他好像有点奇怪。
感觉明明自己什么也没有做,就被他莫名其妙地讨厌了。
新认识的同伴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少爷刚才夸你特别呢,你不是应该开心吗?”
“能得到这样难得的看重。”
末了,她又补道,目露些许向往。
怎么如今耷拉着小脑袋,就差叹出一口气了呢。
“你觉得,这是一种看重吗?”
阮柚抬抬眸,语气染上不确定,“我反而觉得,他好像很不喜欢我。”
话刚落地,她的脸颊便被对方揉了揉。
对方似乎很不解,忍不住哀嚎了句,“你在想什么啊,讨厌你,怎么可能呢!”
阮柚几分茫然地飘晃眼睫,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怔怔地看着,白嫩脸颊晕染上了些许粉意,有股子天然呆的萌态。
“嗯?”
阮柚下意识应答,嗓音从喉咙溢出来,闷闷地,像小猫呜咽。
同伴心瞬间被融化,小声嘟囔,“我是说,你想多了,谁会讨厌你呢!”
除非、除非那人是个瞎子!
阮柚很快就不在想这件事了,她是一个心大的人,鲜有会想多的时候,因此也忘的极快。
更何况——
在后来几周里,她也没怎么见到先前遇见的小少爷。因为她忽然有了很多要学的课程,从乐器到马术,从茶道到礼仪,这几乎填满了她的时间。
阮柚有种无人能解答的疑惑。为什么,她要学这么多呢?比起被人严肃纠正站姿,她更喜欢在小花园开心玩耍。
她有好久没见到晓愿他们了呢。
想起这些,她片刻失神,终在反复询问过后,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跟在他身后的人,不能失格。”
阮柚当然知道“他”是谁。但初听见这句话,还是愣了愣。
她仿佛接触到了往日不曾触及的某种理念。迷迷糊糊间,初拨开迷雾的一角。原来平庸之于他们而言,本身其实是一种失格啊。
可是,她并不这么觉得啊。
阮柚低下头,安静看着早已枯萎的蔷薇花,不免生出丧气的念头。
她有点想回去了,但是她知道,如今没人会真正倾听她的想法。
在她看来,比起这样看上去光鲜的生活,她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玩。
在这里,没有了能和她一起玩的朋友。
都是教她应该做什么,没人问她究竟想做什么。
江净理仿佛将她遗忘了,从那天以后,阮柚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让她不知为何长松了口气。
在他们口里风光霁月、贵不可言的少年,不知何时起频繁出现在它梦里。
在那里,少年伸出来那只白皙的左手化成了深色藤蔓,将她一下子紧缠不放,任凭她再怎么哭喊求饶也没用。
醒来之后,她揪着被子大口喘气,害怕的不行。
某日,阮柚顶着眼底鸦青,实在忍不住地将这些梦说给了经常聊天的同伴听。
“所以你说,他会不会真是那种…”
阮柚抿抿唇,她其实先前有无数荒诞离奇的猜测,最后她只想起一个,“是妖怪变得呀。”
毕竟,那些书里好多都是这么写的。
思及此处,她不由握紧了些裙子,乌溜溜地眼眸流露紧张。
她莫名想起少年先前奇怪的动作,眉间处似乎隐约余存着冰凉,难道说——那个动作其实是在施法?
听了她的话,对方神情一阵古怪,而后,爆发出长笑,直震过了耳膜。
阮柚下意识退了半步,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是。”
同伴笑了个不停,最后直接笑弯腰,声音断续连成了句,“你是怎么做到一脸认真,说出这个离谱到不行的猜测啊!”
江净理少爷,竟成了阮柚口里凶神恶煞的妖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好笑了吧!
阮柚起初不知她为什么笑,但听完她的话后,也意识过来对方在嘲笑自己。
她不由脸热了热,耳根也晕上淡淡的粉,她想说只是个猜测而已,她在思绪上向来是天马行空,又是很少向人倾诉。
没想到一说出口,会收到这样的回应。
阮柚看着对方笑出泪的眼角,虚虚张了张唇,一瞬陷入失语。
忽然大脑一空,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就在这个沉默间隙。
她难得较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环境的变化。周遭不知何时起,变得异常静谧,近乎是落针可闻。
落地窗帘徐徐浮动,有花香淡淡吹了进来,本该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而今却像在提醒着,一切的不同寻常。
空旷室内只剩下渐渐消退地笑声,同伴似乎也察觉异样,直起了身,神色难得正经严肃了起来。她在心里升起了一个不敢接受的念头。
阮柚转过了脸,待定眸过后,心口处微微一沉。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这时候,她万分希望着自己能有一种让人忘掉一切的超能力。
这样就可以不用去直面那人。
江净理旁若无人地走了过来。似乎听了什么值得发笑的事情,阳光底下,连带眼尾都染上些许笑意,“原来是这样啊。”
少年停在了阮柚面前,周身气息清冷干净,让她莫名联想起颤落枝头的霜雪。
他兀自垂下睫毛,并未在乎微妙的气氛,反倒直直对上了阮柚有些闪烁的眼神。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
江净理慢吞地恍然一笑,再开口时,却没多少情绪起伏,语气淡然平静,“原来我一直睡不着,是因为跑你梦里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真相篇|江
五十三章
没想到再见面, 会以这样的方式。
被当事人现场抓包,阮柚心脏紧张不安的跳动着。然而,等江净理站在自己面前时, 阮柚却莫名其妙地平静下几分。
她颤了颤睫毛,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好像不见生气的样子。
离近了,才愈发闻到对方身上幽冷干净的气息, 很好闻, 却有股子拒人千里的冷调。
身侧,同伴颤巍巍地道歉很快拉回她的思绪。阮柚终于回过神, 心头一紧,道歉的话语不加思考就说了出来。
是啊,她不该在背后议论他的。
江净理却看着她,沉默了良久。
室内空寂明亮, 飘荡的光线斜照于墙壁上的油画,那里是无边的蓝海, 画笔曲线错乱挥洒, 却有种纠缠极致的美感。
不知作画人当时在想些什么。
少年始终没有回答。
久到阮柚结束放空, 有些疑惑地抬抬眼, 他才略略转开脸, 眼神乌黑平静。
江净理:“你好像一点不怕我。”
“嗯?”
阮柚一阵茫然,接不上思路。
为什么要怕他呀?
江净理牵了牵唇角,似看见有意思的反应, 低了低头靠近些。
一时间, 少年俊美的脸在她的眼前放大, 就连细小绒毛都能够清晰可见。
阮柚毫无征兆落去了他的瞳孔里,眼底茫然、疑惑、失措等情绪就这么成了倒影。隐约之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又迅速地懊恼捂住。
江净理却笑得更深,“好久不见。”
他侧开脸,在她耳边说道。
阮柚呼吸滞了滞,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她觉得这位少爷好奇怪啊,总是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
但是在不久后,阮柚或多或少明白了对方那句“好久不见”的意思。
她被年长的女仆更换了住所,从那天起,几乎每天都能够见到江净理。
他们相处还算融洽。
阮柚甚至觉得,比起在别人口里性子冷漠的将净理,她更愿意去相信自己看见的。江净理待她温和,常会逗她笑,还在出游后,送她各种有趣特别的小礼物。
他有时喜欢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画画,没日没夜,只为追寻最佳状态。
比起对待旁人的从容让步。
少年对于自己,才是近乎苛求的地步。
阮柚偶尔抬头时,会看见帘边晃荡的清瘦长影。他安静立在那里,不知在看些什么,那道影子倦怠无声。
好奇怪,明明最众星捧月的人,却会流露出如此孤独的气息。就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般,与世隔离。
直到某天,隔着漫长虚空,少年遥遥同她对视上。他下意思眯了眯眼,半晌,阮柚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在可怜我。”
江净理语气陈述。
阮柚摇了摇脑袋,“我没有。”
见到他这幅模样,本能地想辩解,却在组织语言时候,生生咽了下去。
她见他转过了脸。
江净理掀起眼皮,语气疏冷的可怕,“阮柚,我讨厌这样的眼神。”
他望向她的眼神冷冰冰,“凭什么,你要这么看着我。”
阮柚心口闷涩,整个人耷拉了下来。
在这时候,她连想要辩解的念头都没有了。
被讨厌的滋味不怎么好受,更何况——
这么多天的相处,她还以为、还以为他们可以称作朋友了呢。或许真的是由他们所说的,他们身份差这么多,哪里可能做朋友呢?
懵懂之间,她似乎触及到从前从未听信的、所谓的世俗观念。
对方一句“凭什么”将她热情浇灭了。
最后,阮柚沉默又有些难过地离开了。
她跑去找了晓愿。
见她来了,晓愿非常开心,带她去了他口里的“秘密基地”。那是一株老树,枝繁叶茂、几乎遮天蔽日。
她先前有些不解,但直到她费力爬了上去,才恍惚地明白过来。视线穿透虚掩的树枝绿叶,能够依稀触连远处澎湃的碧海。
风景像画一样美丽。
“其实等到日落时候,会更好看的。”
晓愿晃了晃两条腿,他眨了眨眼,不太自然的说,“阮柚,你别不开心了。”
他似乎不怎么擅长安慰人,话语也干巴巴地。阮柚却在忽然间,将什么不开心都忘掉了。
她弯起了眼睛,笑说,“好呀,那我要等日落。”
晓愿眼睛一亮,仓促地看向风景,“好,我…我也是这么想的。”
“秘密基地”之行驱散了她所有的不开心。
阮柚很感激晓愿,她在最后抱了抱他,这是她告别的方式之一。
小少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说了句再见。又在看到她背影远去时,陷入了漫长的懊恼。
他明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的,怎么她一出现,就全都忘记了呢?
好笨啊他。
阮柚回去时,周遭夜风袭袭,华灯渐起。
整座庄园像被笼罩在了明亮灯火里,望上去气派庄严。
在厅间走了没几步,阮柚手腕被人忽然一拉。
阮柚一怔,看向面前站着的女仆长。
对方眉头紧锁,神色有股说不出的严肃,“跟我过来,少爷一直在找你。”
阮柚安静地颤了颤睫毛。
似觉察她下意识间的抗拒,女仆长看了她一眼,握住的力道松了松,“没关系的。”
他只是,一直在等你回来而已。
“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她摸了下阮柚的头发,出神地叹了一口气。
“嗯。”阮柚注意全然落在她的上一句,也对,她在抗拒什么呢。
推门而入时,入目的是冗长的黑夜。
借着屋外飘来的光,阮柚隐约找到了他的身影。
阮柚歪了歪头,问,“为什么不开灯?”
回应她的是须臾的寂静。
半晌,少年没什么情绪地出声,“忘记了。”
阮柚在心底叹了口气,她并没有选择开灯,而是朝他的方向走近些。
“是有什么事么?”
她问。
“去哪里了。”
江净理不答反问,坐在沙发,神色隐在黑夜里。
阮柚想了想。即使心里有些许疑惑,还是如实回复了他。
末了,她抿了抿唇,小声补充了句,“今天没有我要做的事情。”
所以她没有偷懒,只是心情不太好。
但现在,已经完全变好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眼底覆盖一层温瑟。
在这时,江净理忽的笑了一声,问,“哦,那是什么地方?”少年语气冷冷清清,融在寥落的星夜,如焰火轻卷,一点一点地,将情绪燃烧殆尽。
也许是黑夜会放大人的感官,阮柚手指刮蹭过掌心,敏锐觉察他些许的不对劲。
他真的,有那么讨厌自己么?
阮柚垂了垂眼,止不住地在心里想着。
但是丧气归丧气,她依旧没有忘记“秘密基地”四个字的含义。况且她答应过了晓愿,不能告诉其他人,她不想就这样当个违背承诺的人。
于是阮柚没有正面回答。
在对方良久的沉默里,不得已含糊补了句。“…是一棵树。”
即使看不见他的神色,阮柚也觉得江净理看了自己很久,久到她起了想要离开的念头。
“我知道了。”
江净理终于回答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是你们之间的秘密。”
阮柚张了张唇,无声地点了一下头。
她感觉到他语气有些奇怪,却又不懂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异样。
这时,窗边骤然闪过一道强烈的光线,不经意掠过了少年清冷的眉眼。他的眸子乌沉沉地,晦暗不明,参不透此刻的心情。
外面有车停下,躁动而热闹。
似乎来了什么重要的人物。
阮柚眨了眨睫毛,颇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而反观江净理,始终无动于衷坐在那里,身影隐没在长夜。
她的内心滑过了一抹异样的感受。
过后,江净理声音再度出现,他问她,“就那么重要么?”
阮柚不明所以,心种咀嚼过这句话,“什么意思?”
江净理听出她语气的迷茫。
不必去看,也能猜到她此刻神色,懵懂茫然,宛若一张不曾沾染的白纸。
他的心脏忽然变得空洞极了,除了被黑夜吞噬的心跳声,几乎感知不到任何存在的意义。
麻木而冷酷。
于是。
他抬了抬眼皮,以一种近乎顽劣的语气开口,“你口中的秘密基地,原本就不该存在。”
阮柚眼神一怔,不太确信地望向了他。
少年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很漠然地望向楼下发生的的一切。隔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女人小心翼翼呵护着怀里的小孩,眼神是从未见过的极致温柔。
他驻足不动,忽然生出一股索然无味的感觉。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为什么不该存在?”阮柚眼神忽闪,在他身后闷闷地问,“你刚才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或许想要真的确认什么。她头一次,有种想要刨根问到底的念头。
江净理闻声看向她。
空气弥漫浓重的静,与外面热闹景色截然相反,像是割裂成了两个世界。
在看清对方藏掩不住的失落后,少年眉眼微敛,呼吸一下子变得很平静。
在彼时,他找不到任何缘由。
因此,重新望向她的眼睛后,他继续说了下去。
少年微微滚了下喉结,“因为这里一切都是我的,包括你。”
他的嗓音空冷,仿佛进行着居高临下的宣判,就这样将定局敲下,“所以,你不应该有秘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真相篇|江
五十四章
阮柚眼神缓慢寂灭了下来。
在此之前, 她有些预感江净理的答案,但想归想,真正听进去的时候, 她其实还是有些难过的。
在这时,她想起别人对她说过的话。
“无论如何,都不要做任何让江少爷不开心的事情。”
“阮柚啊,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你是花匠的女儿, 能有被少爷挑中使唤的好运气,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是啊。是她越界了。
以至于, 忘了自己的身份。
以为这么多天相处起来,他应该…没那么讨厌自己的。
“嗯,我知道了。”
良久,阮柚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将自己的声调压的很轻, 乱糟糟的心情也努力藏匿在黑夜里。
在这一刻,她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她才不是那么脆弱、因为他的一些话就难过的人呢。
阮柚重重按了下手心, 不知哪里余存的勇气, 深吸一口长气道, “但那不只是秘密, 还是我们的约定。我没有权利去单方面的打破。所以, 我还是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
她并没有想反驳什么,只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即使,她能够依稀感知出对方情绪上的不对。
江净理并没再说话, 整个人突然安静了下来,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阮柚低了低睫毛, 干巴巴同他道了声别。她气馁又赌气地想,既然这样的话,那她也不再想着和他交朋友了。
就这样吧。
没有等他回答, 她温吞退了退步伐,选择转身离开了。
虚掩的房门透过微光,落在几步远的地板处。阮柚朝那走近些,一时间,房间只有她的脚步声。
直到,身后倏然传来一声撞在地板的闷响。
像是有人倒在地上。
她步伐一停,下意识回过头。
待见清眼前一幕后,阮柚心跳一空,几乎什么都不想了。
—
江净理突如其来的晕倒在江家引起不小骚动。医生连夜从临市风尘仆仆赶来了江家,为他做了全方面检查。
最后得出了换季感冒、外加长期失眠导致的过度疲惫的结论。站在人群外缘,阮柚第一次看见江净理的父亲。
男人身量颀长笔直,着了身熨贴到一丝不苟的深灰西装,很像是刚从重要场合回来。
他的容貌和江净理有七分相似,只是轮廓更深刻些,周身沉淀着上位者的杀伐果决。
阮柚有种感觉,这也许就是江净理长大后的样子。但是不知为何,她并不想看他变成这样。
庄园因为男主人的到来,而焕发往日不见的鲜活气;同样也因为江净理的事,而笼罩不小的阴霾。
江父以疏于照顾的名义解雇了很多下人,一时间,周遭纷纷大气都不敢出。
阮柚被人推到了前面,在大致了解缘由后,江父静静打量了她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就让她离开了。
她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只是脚步愈发沉重,连带自己的心情也是这样。
有人看出她的失落,小声道,“不用内疚的,这种事在你没来之前就时常发生。”
“先生今天只是…应该心情不太好罢了。”
阮柚抿唇一笑,“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她悄悄看了眼不远处紧闭的房门。
应该早点发现的…
这样的话,也许他就不会晕倒了。
就在这时,阮柚隐约地听见了笑声,与周遭浓重氛围格格不入,脆亮而突兀。
江父则眉头轻锁,循声望了过去。
“小姨小姨,我还想听你上次给我讲的故事。”男孩仰头撒娇,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
“好啊,那就从上次精灵王国的故事说起吧。”即使小孩活泼乱动,轮椅上的女人仍耐心地为他整理衣领,眼神不失温柔。
两人从走廊末端出现,就这样落入一行人的眼里。阮柚看清是谁后,眼睛微微一亮,但很快被淡淡疑惑所替代。
而周遭均是神色复杂,不敢说出一个字。
“小瑾。”江父无征兆地出声,目光示意江母身后的阿悦,“我有事和你小姨说,你先自己玩会儿。”
阿悦神色闪烁了下,诺诺地说了句好,就要去牵小瑾的手。
江母抬起头,眼底笑意转淡,最终寻不到踪迹。
她面无表情看了过去。
气氛一下就陷入了僵持。
小瑾一向对喜怒不形于色的姨父有些怵,他缩了缩脑袋,小心翼翼问了声好,半个小身子都藏在了江母身后。
江母不咸不淡,“我的人,不需要你来吩咐。”
说罢,她自顾自拉过小瑾的小手,专心安抚他的心情。
阿悦心情也有些复杂。
即使想要提醒女主人,但她心里清楚,现在的她,哪怕是只言片语都不会听进去。
江父眼神一暗,道,“你是不是真忘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孩子。”
阮柚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出,到底哪里不对。
是啊,对比她对小男孩的温柔亲密,她对于如今还在生病的江净理,似乎过于冷淡了些。
她想先前的传闻。
但,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
闻言,江母紧握住小瑾的手。
她抬了抬眼皮,半晌过后,清清冷冷地笑了一下。
“我宁愿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的语气毫无温情,说完,便让阿悦推着自己离开。最后变成一道背影,头也没有回一次。
阮柚呼吸一滞。
场面气氛一瞬变得万分凝重,冷的逼人,几乎只剩了刻意放低的吐息声。
江父眼底没了情绪,完美到几乎面具的脸庞多了丝裂痕,却很快地克制了回去,维持矜傲表象。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因为身后的推门动静而戛然。
阮柚循声看向门框边出现的医生。
“江少爷人已经醒了,药也吃下去了。”江父神色稍霁,不冷不淡点了点头。
医生面色犹豫地说,“他说觉得外面很吵,想要一个人安静。”
江父闻言,收回想要推门的手,脸色不算好看。
夜晚忽然下了一场暴雨,电闪雷鸣,将整片天际映地忽明忽暗。
阮柚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也许是今天经历的实在是太多了,脑海里一幕幕像烙印似的,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
她的思绪,也莫名定格在了江净理最后望向自己那一刻,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的眼睛。
好像有没有说出的话。
会是什么呢?
窗外雨声淋漓,几乎盖过其他所有声音。
阮柚忍不住心想着。
恰在这时候,她的房门被人急促敲了敲。伴随着外面的电闪雷鸣,无不让她瞬间从混沌的意识里拉拽了出来。
她睁开了眼睛。
打开房门,站在门外的人是女仆长。
对方应该刚从外面出来,身上尚沾染些许雨水,待见到阮柚出现后,稍微放缓些神色,“不好意思,打扰到你睡觉了。”
阮柚很轻摇了摇头。她本来就睡不着。
况且,女仆长在这时会过来,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果不其然,对方双手落在她的肩膀,很认真地问她,“阮柚,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阮柚大脑一片空白,很慢地摇了摇头。
今天,什么日子?
对方微微叹息一声,自顾自对空气说了下去。“也是,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今天是少爷生日。”她一顿,“虽然,他从来不过。”
阮柚一愣。
江净理情绪总是藏的很深。
有时,即使她站在他面前,她也猜不懂他的真实想法。因为他鲜少展露出真实的一面。
但很罕见地,在某日清晨,他忽然拉住她的手腕,冰凉凉的温度让她止不住聚过神,无声息地驻足下来。
那时,江净理下颌微抬,问,“三十号下午,有时间吗?”
阮柚点头
“嗯,那就约好了,过来陪我。”
而今天,恰好就是三十号。
——是她忘了。
阮柚心脏一紧,意识到这一点后,耳畔像发出断弦似的轰鸣。悬浮的咸冷空气湿漉漉钻进了鼻息,让她不知觉抽了口气。
喉咙闷涩至极,控制不住的内疚涌现出来。
她当时说了什么呢?
说她答应了旁人,所以要信守约定,可她自己,却忘了先前答应江净理的事情。
她怎么能这样呢。
女仆长:“虽然他从来不过生日,但是我们习惯每年为他做蛋糕送过去,少爷虽然不喜欢甜食,但总会亲自尝几口。”她侧侧眸,视线温柔了下来,“阮柚,今年你也来吧?”
阮柚当然不会拒绝。
蛋糕做好以后,她跟在了女仆长的身后,忍不住轻问,“我能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过生日呢?”
女仆长动作一滞,眼神闪过了复杂。
她并没有很快回答她,于是阮柚抿了抿唇,决定打消这个不该有的疑惑。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想回一趟房间。”
女仆长点了点头。
“好。”
阮柚回房间后,从桌子里翻找半天,才从抽屉深处找到了一个藏青色礼盒。
她握在手心,不假思索小跑出了房间。
江净理房门半敞开着,透来一道通亮的光束。生日蛋糕被一动不动退了回去,女仆长面露无奈,一点办法都没有。毕竟谁都能看出,少爷他状态不佳。
这些事,真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阮柚在对方门前踌躇许久,她想不出该做什么开场白,也不知道自己擅自的决定,会不会让他更添不适。
但她真的很想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她抿紧了唇,终于鼓起勇气之时,房门却忽然彻底敞开了。
猝不及防间,她怔怔地对上他的眼睛。
江净理肤色比起之前苍白些,乌黑睫毛微覆,透着说不出的清冷感。
他先开口,“我看见你的影子了。”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
于是,阮柚顺口回道:“我是过来找你的。”
令她意想不到地,他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他知道?
“不然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江净理靠了靠门框,懒恹恹地。
阮柚:……
对哦。
无声无息间,心底那抹不自然消融了大半。来之前,她还在想自己该怎么面对他。但是当他在她面前时,她却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周围不知何时变得极静。
只剩他和她。
阮柚深吸了口气,说了声对不起。
她不想让自己问心有愧。
“对不起我什么?”他音色磁哑,似有些疑惑。
阮柚解释。
江净理轻轻地按了按眉心。
“哦,这样。”
他挑了下眉,语气不咸不淡,仿佛一件很稀疏平常的事,兴不起分毫波澜。
阮柚咬了咬唇,不免有些忐忑。
这时,江净理缓慢垂下头,弯唇笑,“原来这样做,就可以收获你这么精彩的表情啊。”
阮柚眼皮倏地一跳。
什么?
“那还挺划算的。”少年慢吞笑开,灯火昏黄处,徒添了些恍人心神的倦懒意味。
阮柚实在没料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安静地看他,依旧难以平静。
不知是不是沉默放大了她的感知的缘故,在某一刻,她好像看穿他的表象似的,触及他眼底深藏、与年龄不符的冷漠与疲惫。
以后,他可能就再也不相信你了。
他从来,最多只会给别人一次机会。
阮柚手指刮蹭掌心,心里有道声音在对自己说。
她恍惚意识过来。
“怎么了。”
再开口时,江净理语气少了些温度,问她,“你也睡不着么?”
阮柚却心脏跳的有些快。一种近乎于紧张的情绪澎湃心间,难以平息。
这一刻,她急切地想要挽留住什么——
后来她想,也许是她向来渴望的友情;
又或许,是想要留住那个站在她眼前,完整真实的江净理。
于是,阮柚抬了抬眸,鼓足勇气,很认真叫了声他的名字。
“江净理。”
江净理神色淡淡,见她轻低下头,在从口袋摸索什么。
他在沉默中,独自消磨耐心。
然后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出现在他眼前。
那里蜷握着一个盒子,先前,他从来没有在她那里看见过。
他下颌微低,看着它,眼神流露一瞬茫然。
“那天我见你一直在看它。”
阮柚抿了下唇,做出了解释,“我猜想,也许你和我一样,也很喜欢它们。”
灯光飘渺落下,她微微曲指,小心翼翼将盒子打开。
江净理垂下了眸,安静至极。
少女眼神缓慢扑闪,发丝边缘染上了光晕,话说着,眼神认真极了,“所以,我把它雕刻了下来了,想着有机会一定要送给你。”
最后,四目交接。
她的眼睛弯了起来,好似在担心他不喜欢,动作慢吞吞地不太自然,但不知道有什么在支撑她说了下去,“生日快乐啊,江净理。”
屋外雨声渐停,隐约传来滴答滴答的坠落声,不轻不重敲击过了地面,透彻清晰。
江净理眉眼微动,呼吸不知觉慢了下来。
听着对方语气的祝福,他安静伸手接过她的礼物。
那是一个蔷薇木雕。
很奇怪。
那日初见,待看清她手里握着的蔷薇时,他其实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毁掉它。
他最讨厌,那虚有其表的蔷薇花。
但而今———
江净理望向阮柚眼底浮现的笑意。
她的眼神夹杂着纯粹的期待、与他之前很不想在那里看到的歉疚感。她对谁都毫无保留,谁都相信,即使是他。
从前,他常冷眼旁观。
如今,注视她的眼睛,只觉微妙。
那里美好纯然,无声烙□□房。
他试探性地握它在手心,忽的对她笑了下,最后,连带眼尾都染上了笑意。
他现在,却只想守护好它。
这种感情,来得陌生至极,又万分不可思议。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真相篇|江
又是一年春,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日光氤氲下,蔷薇花海如梦如幻。
阮柚单手撑着下巴, 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风光。漏下的日光随风烁动,像打着节拍,随她默念起最后的倒计时。
三, 二——
一。
阮柚垂着眼睫, 眼睛笑盈盈弯了起来。
楼下,少年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他不知觉地长高了不少,身影看起来高挑挺拔,眉眼间透出不苟言笑的清傲疏离。
日光打在他身上恍的刺眼。
阮柚眼尾微眯,再聚神时, 江净理已经停了下来,掀起来眼皮看她。
阮柚眼睫微动, 不躲不闪地看过去。
唉, 这么快被发现了。
江净理唇角弯了一下, 道, “偷看我?”
哈?
她才没有偷看。
闻言, 阮柚满眼不赞同地纠正,“我是光明正大的在看啊。”
话音刚落,江净理怔了一瞬, 下一秒, 轻笑出了声。
“是啊。”
少年眨了眨眼睫, 重复着,“是我说错了,原谅我吧。”
阮柚笑弯了眼睛。
唔, 她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儿生气呢?
江净理在十六岁,告别江家精英系统所配置的家庭老师,即将入学国内最顶端的贵族学院圣煜。
作为江家唯一继承人,这几日他不是在参加宴会,就是学着处理江家事务,忙的几乎看不见影,所以阮柚如今见到他,欢喜满当当地占据了内心。
终于又回来了。
书房里,偶有翻书声传来。
江净理肩膀倚靠书架,低头检查她的课业,眼神极静。
少年的手指停留在某处书页,手背凸起的筋骨线条流畅分明。阮柚默默注意到他多了副银色尾戒,镌刻华美,还未让她分辨,对方倏然合上的动作让她彻底回过神。
嗯?
“阮柚。”
情绪还未收回去,就听见江净理在叫自己的名字。
阮柚于是应了声。
江净理将书本合好,嗓音淡淡问,“你不喜欢这个老师吗?”
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但阮柚还是摇摇头,认真地道,“没有。”
江净理:“那为什么好多都是空白的。”
空白的?
她忍不住凑过去看,确定一番后,心脏砰砰地直跳。
大概是鲜少做亏心事儿,她连带耳根都腾起了热意,心虚都写在了脸上。
忘记把这里抄上去了。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江净理默不作声,见状一瞬就有了答案。他低了低睫,最后,有些无奈地捏过她的后领,让她看他,“阮柚,我没生气。”
真的吗!
阮柚直直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我不太想写这些。”
江净理:“那就不写。”
诶?
阮柚心感意外。
下一秒,听他语气寻常地问,“可你不是说好,会一直陪我玩吗?”
所以?
阮柚眼睛缓慢眨了眨,眼里略有疑惑。
江净理下颌微低,乌黑眼瞳直视过来,专注到几乎要将她吞没,“那如果这样下去,你就不能来圣煜找我了。”
他的声音清冷,平静到听不出丝毫情绪,却透了些蛊惑般的认真意味。
阮柚颤颤睫毛,一时思绪被他带偏,但转念一想,还是回道,“…其实,也可以在江家玩呀。”
话落,空气氛围似凝了些许。阮柚忍不住摸摸鼻尖,越发觉得没什么联系,难道说——
他以后进了圣煜,就不回来找她了吗?
而这时,江净理忽问,“你不想来圣煜吗?”
阮柚闻言,张了张唇,颇有些惊诧看向他。因为她从未有过这个念头。而在对上江净理的眼睛那一刻,她却忽的一瞬滞住。
半晌,阮柚坚定摇头,眼神清凌凌地,“我不能去那里。”
纵然她并不刻意去理会,但在耳濡目染下,还是能够感受到这里的分明阶级的。
圣煜是国内最顶级的贵族学院。
而她一没钱,二又不聪明,为什么要录取她呢?
江净理却说:“你可以来的,只要你想。”
阮柚闻言,罕见沉默了下来。她眼神闪了一下,脑海混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少年眸色微冷,略略站直了身,“我知道了。”
阮柚捏捏手心,连忙看向他:“我是觉得,”她话语微顿,最后轻若未闻,“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已经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了,也不想去改变什么。
闻言,江净理步履微顿,很轻地抬了下唇角,“嗯,你喜欢就好。”
阮柚最怕听到他说这句话了。因为这代表着对方的心情不悦。
傍晚时分,她正帮忙插花,忽地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谈论些什么,就这么飘到耳朵里。
“……最近推行的排外法案,好像得罪了不少人呢。”
“你在这里白担心什么,先生这么力排众议,肯定也有了对策。”
“我哪里是担心这个?我是心疼小少爷,毕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因为这个,整日忙的天天吃头疼药。”
阮柚闻言,眉头微微皱起。
江净理又头疼了?
明明自从失眠现象好转后,他很少会头疼了。
这时——
一道声音的出现骤然将议论声打断。
“在这里妄议雇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职业素养吗?”
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慌乱至极的道歉。
女仆长严肃皱眉,又批评了几句。她没想到过来这里,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过后,她环顾四周,而后叫住了阮柚。
“我有事找你。”
阮柚眨了眨眼,跟了过去。
只剩下两人,她忍不住地问,“少爷,他又头疼了吗?”话刚落,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什么,略略发紧,“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女仆长则面色不变,很轻地嗯了一声。
“阮柚,你为什么不亲口问问他呢?”
唔?谈论到这里,阮柚眼神有些失落地暗了暗,当然是因为她让他不开心了呀。
有可能见到她,他会更头疼了呢。
心里话还没说出去,她松散的发带就被一对方轻轻紧了紧。
阮柚步伐一顿,乌生生看向停在自己前面的女仆长。对方动作轻柔细微,无声充满耐心,莫名让她的心宁静了下来。
女仆长看着眼前的少女,不知不觉,她已经褪去了少许稚气,像被一笔一画雕琢似的,出落地愈发漂亮。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她不禁地想。
“有些事情只有你亲口问了,才能知道答案的。”
女仆长摸摸她的脑袋,说。
“而且,有些答案它不会宣之于口,要用心去听。”
阮柚眼睫微动,听的似懂非懂。
走了没多久,女仆长拍拍她的肩膀,转过身离开了。
阮柚余光见状微讶,但很快,她看到一位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视野里。
她微微抬眼。
是江净理。
“过来。”
少年掀了掀眼皮,嗓音清冷。
江净理又给她带来了她最喜欢的糖果。在伸手接过的时候,阮柚蜷了蜷手指,却心思沉重,没有往日那种纯粹的轻松。
似乎这种神情出现在她脸上过于罕见,他安静看了几秒,竟漫不经心笑出了声。
“是不喜欢了么?”
说罢,伸手做出要回收的动作。
阮柚晃了晃眼神,赶忙将这盒糖果抱在了怀里,“没有没有,我很喜欢!”
她先前盼了很久呢。
江净理轻挑眉捎,那抹笑融在了漆黑眼底,极淡。
他的喉结微动,嗓音含混道,“还是要少吃,会牙疼。”
“嗯。”
阮柚咬咬唇,见他俨然一副忘记先前事的模样,心中更是腾起些许复杂。她的眼神充满关心,小声询问他,“江净理,你头还在疼吗?”
四目交接。江净理眼睫微低,盯了她眼睛几秒,笑开,“很疼。”
“那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阮柚心中发急,她知道江净理不爱看医生,但这么下去真的不是办法。
她伸出手去够他的手腕,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只想带他去找医生。
少年没骨头似的,顺她的力道,手指自然而然滑过了手心,很听话地随她牵着走了几步。
他的人高腿长,几步就走在她身后,安静极了。
而后,江净理停下了脚步。阮柚回过神,只觉肩膀微微一沉,覆盖过淡淡的冷松气息。
阮柚眼睫微颤,侧过去眸。
少年下巴懒恹恹地搭了过来,无声靠的极近,从她的视角,甚至能看见冷白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和耳廓后漆色的淡痣。
阮柚生生止住了下意识的动作。
江净理拥着她,呼吸声在寸寸放缓,似疲惫极了,“抱抱你,就不疼了。”
暮色已至,黄昏柔和天际,无声息染红了衣摆。少年安静拥抱着她,无关利益,无关情爱,无关任何,只是毫不保留地依偎她。
像孤独的人,想要依偎一束温暖的光。
*
蔷薇生长最盛时,江家举办了一场宴会,接着赏花名义,盛邀各界名流来此赴宴,好不热闹。
彼时,阮柚刚陪江净理上完射击课,一连跟下来,手背都有些泛酸。
临走前,路过的男生视线扫了眼阮柚,吊儿郎当道,“我说净理,这女孩细胳膊细腿的,拿枪也费力吧,还不如回去练练舞蹈。”
阮柚闻言,心里升起些许不悦。
她不太喜欢听见这些话。
江净理:“她打得比你好很多。”
“再说了。”他低了低眸,嗓音冷淡,“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废。”
话落,男生脸色忽然一僵,没有被冒犯的不满,只有意识到说错话后的畏惧。他虽说出生富裕之家,但哪里比得上如今几乎风头无量的江家。
他一改先前的懒散,连忙低声道歉。
半晌,
阮柚坐在车里,小声的对江净理道了声谢,“你刚刚帮我出气了。”
“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江净理眼神极淡,兀自将书翻页。
“我以后会好好学的。”许是被激起了几分意气,她眨了眨眼,郑重其事地说。
“好。”他偏过头,问,“学好了,可以保护我么。”
当然了!
阮柚重重点头。
如果她有能力,她会保护所有她在乎的人!
江净理靠在车座椅背,睫毛垂下了阴影,唇边带笑,“那我好期待啊。”
少年说的很轻,被忽起的鸣笛声盖过,以至于阮柚第一遍并没有能够听清楚。
她抬抬眸,正当她想要问第二遍时,忽然之间,一道尖锐到几乎要撕破耳膜的摩擦声于耳畔响起。
而后,一阵巨大惯性产生的悬离感接踵而至,阮柚的身体像是撞过了什么,脑海陷入漫长的轰鸣,顿时被黑暗所包围吞没。
意识模糊时,似有人抱住了她,细碎地叫她名字。
可她眼皮太沉重了,连回应,都没有了力气。
再次苏醒时。
阮柚视野狭窄到只剩一小块混乱的天空,空气中掺混着铁锈与汽油的气味。
她努力抬抬眼皮,这才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个空油桶里。
痛觉在渐渐恢复,阮柚微蹙了一下眉,油桶空间很小,只能半个身子蜷缩起来,她努力低低头,看了看衣服上斑驳半干的血迹。
这里是哪里?
江净理他人呢?
正当她慌乱想着时,头顶处视野微暗。
一只手很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醒了。身上还有哪里疼?”
阮柚触电般地仰起头,她仰起的角度有些费力,只能看清对方模糊轮廓,却在看清后,心跳有些发沉。
少年身上好多的血,脸色也苍白极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阮柚眼圈一下子红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感,“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还有,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一切一无所知,她急切地想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可唯独这一次,却落了空。
江净理安静抽了回去。
不等她反应,他的双手撑靠在油桶边缘,压低了头看她。
少年气息极近,尽数落在了她的脸上,语气静而认真,“阮柚,先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阮柚看他,心中愈发空芒、不安。
她本能摇头,想要再度抓他的手。
“乖。”
这道声音消融于空气。
而后,她的视野彻底一暗,彻底屏蔽外界的天空。
———江净理将它盖上了。
恰恰正中她最不好的猜测一般。
细碎脚步声愈来愈近,似在急切寻找什么。
依稀间,有人低骂,“草,不是说这里地段人稀,也几乎没人住么,他妈的怎么就让人给跑了呢。”
“大哥别着急啊,就这么点地方肯定能找到的,他还能插翅膀飞了。”
“江别盛那家伙,把他儿子护的跟眼珠子似的,好不容易找到今天这个机会,一定不能错过。”
“我懂,就算拼了这条烂命,也要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教训。”
“呵呵,烂命换一条贵族的命,值了。”
“啊!人在那里!”
…
阮柚心里一下子变得很空,脑海嗡嗡一片,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知道,江净理被人带走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重新回归寂静无声。
阮柚擦干了眼泪,打起精神,踉跄地从油桶爬了出来。
她的身上血混着泥,狼狈极了。
再次接触地面时。
阮柚重重喘了口粗气,而后半刻耽误不得,忍着疼痛,朝着光亮地方跑了过去。
她的心脏跳的极快,迫切想要找人求救,却迟迟寻不到任何踪迹。
眼前山野环顾,空旷只剩一条道路,还有年久失修的潮湿工厂。
阮柚死死咬唇,直至唇齿间传来铁锈味,才有些清醒过来。
她想起先前听到的谈话。
他们,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这让她无疑遍体生寒,呼吸也愈发地沉重。不能,江净理不能有事。
恰在此时———
阮柚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的一阵混乱嘈杂,其中,夹杂玻璃淅沥沥的碎裂声。
一瞬撞击过了她的耳膜。
“我真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狠心,关键时候,连儿子都能舍弃。”
“原来,那小子最后倒是说了句真话,他还真的不会来。”
“本来想让他亲眼看看呢,还能观察他的反应,现在,还真没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
男人一顿,“那小子还有些瘆人,也不说话,也不求饶,就这么冷漠看着,被我们推下去——”
阮柚心中一寒,脑海顿时停滞空白,似乎连身体痛觉都失去了。
她呆愣愣地眨了眨吹到干涩的眼。
他被推下去了。
推、推哪里去了?
能不能,能不能告诉她呢?
江净理做了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
他迈着步子小心翼翼地朝母亲靠近,却不慎被石头绊倒在地。
鲜红血液从膝盖冒了出来,很痛,周围仆人都在安慰他,自责起自己的失职、夸赞他的坚强。
是啊。
他并没有哭。
那时他在干什么呢?
应该是在看着遥远的母亲,心中还尚在渴求着,那丝来自母亲温暖的关爱。
可他最后,却换不来对方分毫的眼神。
她只是冷漠地走开,没有半点回应。
江净理想,或许从那一刻起,他就丧失就索求的欲望。也不会,再朝她靠近半步。
就这样漠然活着。
不被爱,他也无所谓。
因为没有过期待,就不会有落空的感觉。
所以最后,他能够很轻松地将自己放逐。
也很愉悦地,能在最后为那双从未沾染阴霾的眼睛,隔绝了所有的晦涩脏污。
山雨淋漓,凉风如狂浪般翻涌树叶,世界发出近乎呜咽的长鸣。
少年一个人靠在树边,周身体温循着血液流失而寸寸融化,混沌想起了许多过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像是那些曾经未上色的灰白画作。
唯独有一卷,他有些遗憾没有画完。
风雨交织,断了线的雨丝浸透过心弦,冷的彻骨。
江净理阂着眼皮,意识逐渐陷入了抽离。
直到———
恍惚间,他忽然听见了错乱出现的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声音穿过虚虚的雨雾,直直奔他而来。
像梦,极不真实。
“江净理!”
江净理眼皮微动,倦怠地,聚了些焦。
好像是真的,因为他看见了鲜活。
少女满身脏兮兮地,似穿梭许久,已然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雨水顺着脸颊浸透发丝,而她的眼眸却亮的发烫,牢牢地盯着了他。
她蹒跚步子朝他走近。
几步远的距离,阮柚忽然停了下来,弓身蹲了下去,语气有些哽咽,“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似乎累极了,也在惊喜之余,涌现巨大无比的焦虑。
他一定很痛。
不然,怎么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像要消失不见的呢?她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
“我带你走,江净理。”
“我们回去。”
很快,她重新站起身,克制自己的情绪朝他走近。
既然找到了她,她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江净理一动不动望着她。
隔着雨幕,少年额发湿落在眉骨,眸色灰暗不明。
良久。
他很轻地牵了下唇,眉眼聚拢起笑意,低语着,“原来,我也会有救世主啊。”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真相篇|江
第五十六章
*
雨幕稠密交织, 世界呈现一派灰白。周遭山风冷的彻骨,轻卷的枯叶宛若燃过的灰烬,于虚空中飞扬、远去, 近乎模糊了全部视野。
少女那声“带你走”,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空话。从拉出他手的那刻起,她就这样跌跌撞撞着、搀扶他, 陪他一步一步走下去。
阮柚记不太清用了多久多久的时间。
只记得雨雾迷蒙, 少年体温在渐渐流失,她忍住难过, 低头,不知倦地问:“江净理,我们算是朋友了吧?”
好半晌,少年嗓音沙哑地应, ““嗯。”
早就是了。
“江净理,你身上好冷哦。”
“对不起。”
“江净理, 以后你要多笑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从来不骗人。”
“好。”
“江净理、江净理、江净理。”
不知念了多少遍名字, 阮柚颤了颤睫毛, 话语跟着停了。
“江净理。”
她短暂安静了下来。
雨声这才后知后觉闯入了耳廓,意识抽离的前夕,江净理微阂眼皮, 恍惚之间, 听少女很小声、却认真到了虔诚, “没人放弃你,很多人在爱你。”
所以,不要再难过了。
江净理忽然想握紧她的手。
后来, 他时常回想起这场大雨。
也逐渐明白过来,如果在那时,自己有机会去回应她,他要说的,无非还是那四个字。
——我只要你。
江净理失踪的消息被江父压了回去,没有给外界遗漏任何风声。但风平浪静的表象下,似埋下了一颗随时随地会引爆的惊雷。
宴会结束,江父呵斥无功而返的下属,打翻的碎杯子折射出冰冷的光。
“这么大的人都找不到!江家养你们都是做慈善的吗?”
周围人大气不敢出。唯有江母遥遥看着,目露淡淡的讽刺。
最后,她事不关己转过了身。
万幸的是,经过几番搜寻,不出一天,江净理就被人找到了。
被找回来时,少年浑身是伤,已经没了意识。
见到这一幕的人无不心惊,有人甚至直接红了眼圈。虽没了意识,他却牢牢抓着阮柚的手,无论用什么方法,也没能让他松开手。
他的长指扣过了她的掌心,紧贴过彼此肌肤,似要将她融在脉络的体温里。
阮柚于是只好跟去病房。
在那里,她遇见了江净理的父亲。
对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里晦暗不明,最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阮柚心中忽然升起一份不属于自己的不甘与难过。他为什么要对了江净理这么冷漠?
亲情不该是这样。
她总觉得,真正的亲情应该是很温暖的存在。即使她的亲人早早离开了,也似乎并没有多少品尝亲情的机会。
但她拥有这种感觉。
那天晚上,阮柚独自一人走下了楼梯。
大雨停歇,空气翻滚咸湿的泥土气息,四周静谧安宁,一切尘埃落定。而她停在路灯下,看了眼亮若白昼的天空。
却不期间,于半空捕捉了一道熟悉的影子。不远处二楼,落地窗透来了明黄灯光。
江母一人静立在窗边,神情漠然到了近乎空洞,无人知道她究竟在看些什么、想什么。
可暖光照在江母脸颊的那刻。
阮柚借着朦胧月色,在某个瞬间,似生长出不那么真实的错觉。她立在那里,就像一位等待孩子归家的母亲般,沉静如海。
—
江净理是事事都能轻易做到完美的人,也是位很值得旁人惊艳的继承人。
这些都是同伴们告诉她的,提及江净里时,她们眼里闪烁光彩,满眼都是憧憬、敬佩。他们告诉阮柚,江净理在学校里很受女孩子欢迎。
阮柚点了点头,也放下了心来。“那这样就太好了。”有很多朋友陪他,他就不会孤单了。
她的回答收获了周遭一阵笑,他们笑的毫无征兆,眼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阮柚啊,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他们都在这样告诉她。
阮柚歪了歪脑袋,她觉得自己才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她已经长大了,也没那么讨厌学习了。
但尚未答话,却见他们脸色忽变,周遭氛围也乌沉沉降了下来。她没有花太久时间去疑惑,因为她闻到熟悉的气息,那独属于江净理身上清冷的冷木香。
阮柚眼睛亮了亮。回过头,江净理正朝着自己走近。
午后时分,日头正烈。
少年头发修短了一些,全然露出眉眼,气质也愈发利落、深刻。
他应该是刚从圣煜回来,还穿着学院设计的制服。阮柚还是第一次见,觉得新奇之余,也不由地想,制服在他身上真是太好看了吧。
阮柚:“你回来了。”
“嗯。”
江净理伸出手,旁若无人地摸她头发。
他笑开,语气透出些许的满意,“阮柚,你又长高了。”
阮柚抬了抬唇角,心下开心极了。她有在天天喝牛奶,看来不能单听晓愿说的,明明是有效果的。
她在心里想着,却后知后觉地发觉,周围同伴全安静了下来,满眼尽是压不住的紧张。
阮柚抿抿唇,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怎么了?
而这时——
“我们走吧。”
身侧,江净理忽然出声。
阮柚眨了眨眼睛,看向其中一个同伴,想要在问些什么,“你…”
“怎么了?”
少年偏头,视线与她交汇,问。
“还有别的事么?”
他的语气稀疏平常,似有些疑惑。
阮柚慢吞吞地摇了摇头。见状,也迟疑抚平了心中那丝异样。是想多了吧,不然怎么从他们的身上,看出来极致的畏惧呢。
江净理在江家一连呆了好几天。
那天刚好日光明媚,阮柚一动不动坐在树下,笑容有些僵。
作画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画笔,眉头皱了又松,“你可以不用笑,这样会很累。”
“不要。”
阮柚拒绝的斩钉截铁,难得认真嘀咕了起来,“他们说我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很好看。”
江净理:“他们是谁?”
闻言,她不假思索道,“晓愿他们啊,其实我也觉得他们说的很对。比如你,笑起来就真的很好看,对了,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多笑笑嘛。”
“是啊。”
少年安静了半晌,注视她,很轻地抬了下唇角。阳光下,他的轮廓不太分明,嗓音却异常清晰,直落在了耳边,“但我觉得你怎样都好看。”
所谓的喜怒哀乐,都只是皮囊表象罢了。它们于他而言,不过是谋取利益的手段,或喜或悲,都是一种手段,无一例外。
他早就忘了什么是真正的笑。即使如今面对她时,笑也只是为了,想要靠近她。
我可以一直对着你笑,只要你开心。
所以,不要害怕我,不要离开我。
江净理阂了阂眼皮,立在那里,无声掩过了混沌起伏的心境。
“啊。”
阮柚松靠了下树干,懒洋洋地弯唇笑,像只瘫开肚皮的小猫,“江净理,你总能让我很开心,不像晓愿他们,尤其是晓愿——”
江净理眸色静下来,头一次,重复起这个在她口里频率过高的名字,“晓愿?”
“对啊。”
她垂了垂睫毛,想到最近种种,心情有些沉重,“他莫名其妙的不理我了,我去找他,他故意躲着我,我其实知道他就在屋里。”
就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说到最后,阮柚心底隐约升起一阵委屈。明明之前还约定好去寺庙祈福呢,怎么一转眼,就忽然不理人了。
是她做错了什么了么?
可她需要他告诉自己。
正当她想着,倏的,一道平静至极的声音传至耳边。
“那就不要再找他了。”
半晌,少年弯身于她眼前蹲下,乌黑瞳孔直直映过了她,“不要为不值得的人难过。”
江净理目光极淡,语气有股让她陌生的冷静。
面前视野被他的身影暗下,阮柚眼神微闪,抬抬下巴,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回答。
“可是…”
江净理听见她迟疑地张口,叶隙柔和的光线于她眸里缓慢流转,那里认真第一次让他有些刺眼,他听见她再度开口,“可他是我的朋友啊,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是么。
你的朋友。
他就这么平静了下来,静静看她,生出假意旁观的疏冷。
这时,他控制不住地想。
你也会拥抱他吗?
你也会让他牵你的手吗?
你也会陪着难以入眠的他,从深夜守到黎明吗?
你会为了他,选择抛下我吗?
江净理眉眼微冷,忽然不怎么想听到答案。
只在对上她疑惑看来的眼神那刻,恍惚间一顿。而后,他松开唇角,伸手摸过她的头发,极淡地笑了一声。
是啊。他所求的,从不只是友情。
他不会让她离开自己的。
“嗯,你说的对。”
他道。
阮柚仰了仰下巴,听见他的回应。是她的错觉吗,总觉得对方现在的情绪不太对。
少年却直了直身,忽的将话题一转,“周末那天来学校门口接我吧,我带你去看烟花。”
闻言,阮柚眼前倏然一亮,心底异样一扫而空,开心地几乎要跳了起来。
毕竟,那天可是她期待已久的烟花节呢!
“好啊好啊。”
生怕对方反悔似的,阮柚答应的很快。
—
阮柚是在几天后得知晓愿要去参军的消息的,
彼时,他已经收拾好了行囊,身边围了一圈同他告别的人。
天空蔚蓝如海,远远飘着风筝。
他抬头看了眼,有些恍惚。
晓愿从小在江家长大,性子野,却总有好玩的点子,是一众同龄人的孩子王。眼下听说他要离开江家,不舍的氛围很快蔓延了开来。
“哭什么哭,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晓愿拍了一下兄弟的肩膀,大大咧咧地笑了下。
他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只在最后看了眼远处必经小路,罕见有些沉默。
“你是在等阮柚吗?”有人问。
“没有,我没有等她。”
晓愿抿直了唇,冷冰冰澄清了句,说罢就低头去拿身后的包裹行李。
却不小心碰掉了里面的小布偶娃娃,它跌在地面,是阮柚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心情有些沉闷,很快拾了起来,盯它许久问,“…她在哪里?”
谁?
哦,阮柚。
不知道,应该和少爷待在一起吧。
晓愿攥了攥娃娃,神色忽然有些僵硬。是啊,他问这个做什么呢?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徒增难看罢了。
这时,他却听见了熟悉至极的声音,清泠泠地,低弱到有些小心翼翼。
“晓愿。”
分别怎样才有意义?在阮柚看来,是在临别时,也许是那份发自内心的真挚祝福。
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推转,在长大的同时,她也陆续地,学会了该如何同人告别。有人来了又回,有人从此成了不再相交的平行线。
一幕幕曾经相处画面在眼前浮现,最后定格现状。阮柚安静地眨了眨眼泪,在拥抱过后,哽咽而真诚地为他送上了祝福。
人群也默契散开,他们知道在最后关头,他终于等来了想等的人。
最后,她笑开说,“晓愿,我会想你的。”
晓愿眼神复杂,低着头,心里泛出钝钝疼痛。
他觉得阮柚真的好傻啊,他先前那么混蛋,那么不理她,她还是愿意跑过来,这么真诚的拥抱她。
她怎么这么好。
好到纯粹,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
他怎么能听信流言蜚语,单方面相信那些人的离开,就是因为阮柚的教唆呢?
“对不起。”晓愿眼圈红了,粗着嗓子不停道歉,“阮柚,对不起,我错了。”
阮柚缓慢摇了摇头。她已然沉浸在儿时玩伴离开的难过里。
晓愿眼镜微微闪动,像是苦心维护的坚固城垒,他低头看着她,心脏处跳的飞快,虚虚张了张唇,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
直觉告诉他,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只有一次,意味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而恰在这时,一道没有感情的声音出现,将现实戛然。
不远处,不苟言笑的老管家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提醒了一句,“阮柚,少爷还在等你。”
如梦初醒。
阮柚轻眨了下睫毛,想到和江净理先前的约定,转头说了句知道了,便同晓愿道别。
晓愿只看见她的背影。
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像彻底走出了他的世界。
他沉默攥紧了拳,背部挺得僵直。
最后,无力地闭了闭眼。是啊,他如今一无所有,拿什么和他争。
不过是痴心妄想。
阮柚很快见到了江净理。
后花园,他正同一人攀谈,那人穿了身规整西装,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聊的也是她听不太懂的话题。但很奇怪,江净理气势却丝毫不落,反倒隐约地,占据了上风之势。
少年面无表情时,眉眼微敛,总含着拒人千的傲。“成尧,我从来不做亏本的交易。”
“我知道。”男人话语稍停,而后,语气意味不明,“她也是么?”
阮柚一顿,默默踏出了几步,她并不是故意想偷听的。
“她啊。”见阮柚身影出现,江净理掀了掀眼皮,很轻地说,“她是特别的。”
阮柚并未听清他的回答,但清楚觉察两人看过来的目光时,她总觉得是和自己有关。
她抬抬头,想主动问些什么,却刚好对上了江净理望过来的视线,“怎么哭了?”
他问。
见她后知后觉摸了摸眼尾,少年唇边笑意微松,嗓音清冷,“过来。”
阮柚嗯了声,缓慢放下手,却很快被一道陌生的声线吸引了注意力。
男人挑了下眉梢,似明白了什么,出声道,“原来,她就是传闻里你那位藏起来的小女朋友。”
闻言,江净理薄唇微抿,内心隐约升起一阵被冒犯边界的不悦。
尔后在余光里,他见少女像愣了一下,茫然眨眼后,摇着头纠正他,“我不是。”
少女眼神清凌凌地,聚起认真的光彩。
她的声音尚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却努力说的字正腔圆,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我们只是朋友啊。”
这句话在外人听来,却像是急忙撇清关系似的,隔出泾渭分明的线。
江净理眉眼微沉,睫毛根根垂落阴影,眼眸漆黑似浓起化不开的雾。
是么。
只是朋友吗?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真相篇|江
第五十七章
微风吹的阮柚眼睛发涩, 她低下头眨了眨,不留神间,撞上了前面少年的脊背。
江净理不知何时停下了步伐。
阮柚抿紧唇瓣, 下意识便想揉揉额头,下一刻,一只骨感分明的手却阻过她接下的动作。
江净理眉心微蹙, 问, “疼吗?”
阮柚闻言,一时竟忽略他在问什么。
因为对上少年眼睛那刻, 一股不知何缘由的委屈一瞬在心底占据上风。
她的喉咙涩涩地,仍忍不住问他,“你也不想理我了吗?”
所以刚才才会走这么快。
……是她刚刚做错了什么了吗?可她已经努力表现的很有礼貌了。
闻言,江净理一怔。
“没有。”
“为什么要走这么快, 以前,你就从来不会这样。”
少女眼睛微闪, 对于自己在意的人或事, 她似乎总有一颗细腻到敏感的心。
尤其是在现在,
在经历儿时玩伴离别以后。
她看上去脆弱极了, 又本能觉得是自己的过错。
江净理不愿看到她这幅模样, 默了许久,用指腹抚过她泛湿的眼尾。
他的力道不重,甚至柔到小心翼翼, 这是鲜少从他身上看到的表露。
冰凉又陌生的触感落下, 阮柚眼睫闪动了几下, 怔怔然看向江净理,却听他莫名朝他道了声歉。
少年下颌微低,声线依旧清冷, 却没有分毫的距离感,他平视过她的眼睛,喉结稍滚,“我不该不等你,原谅我好不好。”
四目相接。
他的瞳孔被光线映得发浅,神情认真。
声音全然落在了她耳畔,痒痒地,像一瞬照进了温度,没了阴霾。
顿时,阮柚什么不开心都忘了。
她翘起唇角,骄矜点了点下巴,“好吧。”
“我原谅你了。”
过了会儿,她缓慢颦动睫毛,“但是如果你以后真的不理我了,那我…”
阮柚话语稍顿,似也想不到什么有力道的话,最后干巴巴地,“我也不会理你了。”
这样很公平。
江净理静静看她:“好。”
眼前的少女灵动鲜活,眉宇间透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正如旁人说的,她什么都不懂。
也自然,没有任何错。
错的人,唯他而已。
—
阮柚是在几天后,无意得知那些同伴离开的消息的。闲暇时,她在庄园找了半天,途中遇见的人却几乎都是生面孔。
他们都去哪里了?
她的心中空荡荡地,犹豫了一会儿,忍不住跑去找了女仆长。
但罕见地,女仆长并未给她准确的答案,只说他们都因为有其他事,都相继辞职了。
阮柚颔首,没再说什么,只表示知道了。
她敏锐觉察到对方并没有同她说出真相的意图,所以耐下好奇,很快就离开了。
事情仿佛微不足道,就这么平静翻了过去。但心存疑虑的同时,阮柚还是在听到了旁人偶然间的谈话时,逐渐拼凑出来一个事实:他们都在同一天,被江净理辞退了。
得知消息时,阮柚呼吸一滞,脑海似有根弦骤断,发出嗡嗡刺耳的长鸣。
为什么?
她蜷握手指,心底不住地升起空茫。
阮柚想都没想就去找了江净理。
她想知道为什么,特别想。
彼时,江净理正在书房看书。
少年静静靠坐在木质书架的边缘,一束光线跃然书页,于轮廓镀下了极淡的虚影。
他视线专注极了,却还是在阮柚踌躇时,略略掀起了眼皮,准确无误捕捉到她的身影。
“你来找我了。”
江净理神色如常,只是合上书,仰起头看她走近。
“嗯,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阮柚轻声应,阳光下,江净理皮肤愈发冷白,她忍不住地恍了下眼睫。
对方似觉察到了,慢吞站直了身,语气淡淡,“没有。”
“只是在打发时间罢了。”
他依旧这么说,同往常一样。
阮柚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微张。这时,她想起自己过来这里的初衷。
“怎么了?”江净理挑了挑眉梢,感到几分新奇,“你看起来有话想对我说。”
是啊。
是有话想要问。
被直接说中心事,阮柚眼神微闪几下,同时,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下许多。她不用再想怎样不突兀地开口了。
于是,她将听来的陈述了遍,最后忍不住问,“这件事,你觉得是真的吗?”
少年听着,自始至终神情淡淡。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阮柚,在听完后,松了松唇,“是啊,是真的。”
意外地,少年承认的很快。
阮柚一瞬错愕。
“为什么?”
她按了按掌心,听见自己在问。
恍惚之间,想起其中一人说过的话———他们惹得少爷不悦了。
是这样么,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
江净理:“还要问为什么吗?”
阮柚嗯了声,心情有股说不出的闷。
她莫名联想起了那一天,他们纷纷低着头,忐忑不安地模样。
正当她想着,少年再度开口了,不沾情绪时,语气透着说不出的冷,“越界了,就不配再待在这里。”
阮柚忽然抬起了头。
这一刻,她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说了些话,就让他们丧失了工作。
她张了张唇,一时无言。周遭安静极了,耳畔只有她的呼吸声。
心情也跟着乱糟糟的。
她想,如果真是因为她猜想的那样,那么那一天,他们并没有说些什么。
明明是误会啊。
阮柚眼睫微闪,似在一瞬间,找到了转圜余地。
是啊,只要解释清楚就行了。他们都很珍惜这里的工作机会。
“你是在因为他们怪我吗?”
倏地,一道声线彻底打乱了她的思绪。
阮柚就这样对上了他的眼睛。
他在询问她,嗓音情绪难以分辨。
反应过来后,她很轻地摇了下头,“我只是……觉得这样做没有必要。”
江净理:“没什么必不必要的。”
他沉默片刻,语气泛起冷漠,“他们该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我能证明他们没有说什么,更何况那天我也——”
“阮柚。”
话尚未说完,便被他打断。
江净理低头:“你是不一样的。”
他伸出手揉摸她的头发,眼神空了下,似是不明白阮柚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但很快,他便敛下了眉眼温度,很平静地陈述了句,“你在生气。”
阮柚看向了他,陷入短暂缄默。
她知道,也许自己不该生气的。
“为什么?”
少年歪了下头,一瞬不瞬望着她。
阮柚深吸了一口气,难得静下了心,“他们是都我的朋友。”
沉默半晌,江净理垂睫,语气寻常,“这样么。”
阮柚眼神微闪,“所以你能不能…”
尚未说完,对方却倏地靠近些,落入她的眸,“那我呢,我是什么。”
她怔了一下,少年眸色乌黑深邃,像一不留神就会陷进去,让她一时生出陌生的感觉。
阮柚抿了抿唇。
依稀能感知到他落下来的气息,淡淡的,却有种隐晦藏匿地、说不清道不明的侵略感,它近乎侵占了她全部的感官。
这让她倍感陌生。
平生第一次,面对他时,她下意识起了想要后退的念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好似发觉了什么,抬手捻平她衣领上的褶皱,毫无征兆地问了句,“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吗,嗯?”
阮柚心跳一空,压了压下巴。
是啊。
“那么。”
江净理薄唇微抿,问,“究竟是我重要,还是他们重要?”
阮柚回答:“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不明白,阮柚。”
少年轮廓在背光视野下并不分明,让人辨不清情绪,“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世界,总有这么多人。”
他说完,最后问,“我和他们,你会选谁呢?”
阮柚抿紧了唇,多了分认真,“我不想选。”
江净理:“如果非要选呢。”
她摇了摇头,心中空茫之余,心底愈发闷闷地,“我不想。”
说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心情面对现在的他。
闻言,江净理眉间微敛,沉默了半晌。
“我知道了。”
因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对么。
他心想,神情也淡了下来。
“我不会收回自己的决定。”
最后,江净理俯身拿起了书本,嗓音平静。
一句话,就这么将话题终结。
阮柚看了眼他的侧脸。
相处这么久,她能够感受到,对方此刻不佳的心情。
但她也不想再说什么。
周遭气氛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阮柚不知道这场冷战开始的契机,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自己陷入冷战。
她的感觉并不算好。甚至很多时候,是心不在焉的。
因为她最怕孤独了。
距离江净理约定还剩一天时,阮柚有了个清闲下午,独自一人去学了射击。
经过长期专门的训练,她已经能偶尔体验到打中靶心的感觉。
她觉得在正中靶心那一瞬,耳畔膨胀的枪声似乎能让她忘了所有烦恼,尤其是在现在,她很需要这种感受。
可这一次,阮柚却频频脱靶。
她的脑海不受控地想起早晨江净理离开时的侧影,他一直走着,甚至一次也没有看她。
他们离得越来越远。
阮柚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两人一直以来的坚持,这份友谊,似乎脆弱到再没有其他支撑。
阮柚曲起手指,有些失神地想。
而在这时,身侧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食指,你的食指放错了。”
阮柚循声望了过去。
是一位漂染着白发的少年。这样的发色在他头上并不突兀,反倒愈发凸显了张扬的气质,他闲闲瞥了阮柚一眼,揿下护目镜,屈指扣动了扳机。
而后,子弹正入靶心。
动作毫不费力,甚至自始至终,都在咀嚼着口香糖。
阮柚全程默默看着他的动作,心下也确定了些。明明和自己做的差不多呀。
“是哪里错了?”她忍不住问。
听到她出声问,少年才将视线挪了过来,啧了声,“扣在板机上方。”
阮柚:“这样啊,谢谢你提醒我。”
对方不再搭理她。
正当她努力将烦恼驱出脑海,开始照模照样的践行时,身侧,那道男声再度响了起来,透出了散漫,“啧,好笨啊。”
阮柚动作一停。
几乎下一瞬,却见对方伸出手,抬起了她的手臂,“今天我心情好,就教教你吧。”
少年语调漫不经心地,仿佛有天大的幸运砸在了阮柚头上。
他低眸看了眼安静的阮柚,额前几缕白毛蓬松翘着,骄矜又懒倦,“不用感谢我。”
阮柚张张唇:……
她其实是在发呆。
但她却直觉到对方其实很专业,因此也很快听进了心里,索性照着他来。
而另一边。
一行人前来这里,是因为圣煜社团团建。有人提议去放松一下,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去常去的休闲公馆。毕竟那里什么都有,玩也不需要动脑子。
他们询问江净理的意见。
江净理神情淡淡地颔首,并未说多余的话。
但这份态度却足以引起旁人心生波澜,毕竟在以前,他几乎从不参这样的活动。
江净理很有礼貌,礼貌到挑不出任何错,但很多时候,都让人感到无言的疏离感。
薛定宇是江净理的同班同学,性子大大咧咧,平日常担当的就是活跃气氛的角色。
一路上,他看着几个女生满眼欣喜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连连叹气。
他眯了眯眼,对着玻璃摆弄刘海,心生些许幽怨。
他也很英俊潇洒的吧?
怎么那些女生就一直盯着江净理呢?虽然,他承认他比自己是帅那么一点。
思及此处,余光偏巧见他停留不远处。薛定宇顺势望了过去,见状,眼里露出疑惑。
不远处,江净理面容冷漠,无声无息立在玻璃前。
少年颀长的影子于玻窗前隐映,一双乌黑眼眸并未兴起半分波澜,却让他莫名其妙地,觉察到一种近乎于阴郁的感觉。
那是之前,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的模样。
薛定宇蹙了蹙眉,跟着看了过去。
只是一片空旷的射击场地,没什么奇怪的。
只是,他微微眯了眯眼,看向里面至少在他看来,举止有些亲密的年轻男女。
但尚未看下去,一道熟悉的声音倏地响了起来,江净理掀了掀眼皮,遥遥立在那里,嗓音清冷,“不走么?”
“他们在等我们。”
“啊,哦,我们走走走。”
薛定余拍了拍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等待的几位同学。也很快地,将刚才升起的异样一扫而空。
江净理语调寻常:“我去洗个手。”
“好。”
几人应声。
薛定宇欲言又止,提醒他了,他刚好也想去啊。他跟在后面,静下来后,不由再度想起刚才看见的一幕。
看起来,像是认识?
他蹙蹙眉,忽的意识到自己发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正当即将走进之时,一道近乎尖锐的异声毫无征兆撕扯过他的耳膜,让他止不住地胆颤了下。
推门看了过去,倒抽一口冷气——
于不远处,卫生间那面镜子不知何时碎裂成了近乎蜿蜒的蛛网,中间深陷的留痕扭曲至极,头顶冷白光线下,似混沌漩涡,掺混着刺目至极的鲜红。
水声涓涓流淌,周遭静到了极致。
少年下颌微低,垂着眼睫,无知无觉地冲洗双手。
冷水穿过骨感分明的手指,隐约染红了底下细池,看上去颇是触目惊心,偏本人始终平静至极,动作从容一丝不苟,似乎疏离于世界外。
薛定宇僵直而立,心脏砰砰作跳。
他还是第一次见江净理这幅模样,这让他不敢接近。
而很快地,他便对上江净理乌黑的眼睛。
水流声戛然,错身之际,少年偏了下头,望着他,嗓音寻常依旧,“对不起。”
“我会联系人过来修好。”
他的语气平静极了,没有分毫波澜。
薛定宇愣了愣,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直到亲眼看他离开了,才松了松攥汗的手心。
是啊。
谁能想到,他居然也会失控。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真相篇|江
一连几日天都很好, 今天也不例外。
阮柚回到庄园时,日头已没了那么盛,但天空仍旧湛蓝通透, 攒动白云。
静下心来后,她不受控地想到了江净理。
她一点也不想和他陷入这样境地。这些天,她想过很多次找机会破冰, 但总会在临门一脚之际, 自己先败下阵来。
她仿佛看见了少年的另一面。冷漠疏离,鲜少展露情绪, 几乎拒人千里之外。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他。
阮柚胸口似乎堵了口气,先前熟练射击的欢喜也很快冲淡,变得愈发沉闷。
余光里,风来了又去。娇艳欲滴的蔷薇花海粼粼绽放着光彩, 但她也没了欣赏的意趣,慢吞拖着步子走, 整个人也颇感恹恹。
“喂!”
斜刺里, 一道陌生且脆亮的男声倏然响了起来。
注意力被拉过去, 阮柚循声望去, 迟钝发觉自己来到一片空旷场地。
开口的是一位穿着黑衣服的男孩, 面容有种熟悉感。
这里站了不少人,多是围在男孩身边,神色小心翼翼。
见阮柚过来了, 她们眼神微闪, 流露出近乎慌张的神情。其中一人小声哄着, “瑾少爷,阿悦说了可以重新换个风筝。”
话音未落,男孩蹙了蹙眉头, 很执着,“可我不想要!我就想要那个风筝,你们都太笨了,一群废物!”
阮柚听清了对话,这才意识到究竟为什么觉得熟悉,原来是记忆里常出现在江母身边的小男孩,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了。
他和记忆里的形象不太一样。
思及此处,对方再次看向了她。
阳光下,小瑾眼睛黑而亮,忽的隔空指了指她,口吻命令,“你!你过来给我捡风筝!”
话落,有人接着说,“瑾少爷,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小瑾不耐烦地打断,盯着阮柚,“喂,你还愣着做什么?”
风筝挂在不远处的树上。
阮柚先前经常爬树,捡个风筝对她而言只是一份举手之劳,所以没什么想法就答应了。当然,她还是有种清晰的感觉——面前这位小男孩非常不可爱,而且很聒噪,像是被人宠坏了。
树下,小瑾指挥的声音愈发的远,他不满阮柚动作这么轻松顺利,这样显得站在地面的自己很笨。
而当阮柚拿到风筝后,却莫名偃旗息鼓,安静下来。
微风窸窣吹拂树叶,于耳边沙沙作响。
阮柚眨了下眼睫,听见下面人说,“我之前见过你。”
她低了低头,看了过去。
小瑾仰着头,有些生气,“你为什么不理我,快点把风筝给我!”
风筝还被阮柚抓在手里。
阮柚回:“我为什么要给你,你连句谢谢都不说,没有礼貌。”
唔,她也是有脾气的。
闻言,小瑾愣了下,未曾想到她会这么对他说话。
他竭力抬思头,脸色因怒气涨的通红,却半天没吐出整句,“你!你!”
阮柚歪了歪头,晃了下手里风筝,佯装着听不懂。
半晌。
空气安静了下,对方干巴巴飘来了句,“谢谢。”
周遭一阵意外,均看向不知为何,忽然消停下来的小瑾。
小瑾像想通什么,瓮声瓮气来了句。
阮柚问:“什么?”
小瑾咬牙又切齿,“我已经说了!”
“我真没有听见。”
阮柚并没有说谎,想了想又道,“你说的太小声了,不够有诚意。”
小瑾沉默了会儿,几秒后,不情不愿说了遍。
阮柚把风筝还给了他,但过了片刻,发现他还没有走,凑在树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一群人围着他劝,却被小瑾直接甩开。
“别管我!”
佣人:“瑾少爷,爬树很危险的,会受伤的。”
“我才不会那么笨。而且,她怎么就上去了!”小瑾说罢,似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阮柚,“你下来,教我。”
依旧命令的口吻。
“我不。”
她拒绝的斩钉截铁。
小瑾:“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见阮柚又不搭理他了,他心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委屈,不住道,“我可以给你付工资。”
见她还是不应,他沉了沉脸,有些不悦地说,“我知道你是我表哥的小女仆。”
阮柚这才看向他。所以呢?
小瑾眼睛一亮,很快,恢复了严肃:“你以后只陪我玩,我会比表哥对你更好,还给你付更多的工资。”
他越说,越底气十足,“你觉得怎么样?”
阮柚语气平静:“我觉得不怎么样。”
“为什么?”小瑾抿抿唇,有些气不过地踱步转悠,“我不明白。”
“瑾少爷!”
女佣意识到不妙,想阻拦他接下来的话,可已经来不及。
“我比表哥好多了,因为他们都更喜欢我…”小瑾满足说着,但尚未说完,头顶就忽地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疼!
他摸着脑袋看过去,眼神簇火。
“你干什么!”他看了眼地上掉落的枯枝,“你居然敢用这个砸我!”
“对呀。”阮柚大言不惭,她也有些生气,“江净理很好很好,不喜欢他的人,是他们没眼光。”
阮柚板着脸道,“而且,你真的好吵。”
小瑾闻言,反应过来了,“我也没…我也没说他不好。”
他仰头看了眼明显不悦的阮柚,忍不住反驳她,“而且、又不是我自己觉得,我小姨也说过如果我是——”
小瑾话未说完,倏地,一道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瑾少爷,请不要说下去了。”
是老管家的声音。
阮柚呼吸一滞,尔后,在心里升起了个猜测。果不其然,她很快看见不远处,站在管家身边的江净理。
少年眉眼清冷,眸里无波无澜,比起小瑾的惊慌失措,他平静极了,就像旁观别人的事情般。
但越是这么平静,越是让人感到畏惧。
小瑾心脏狂跳,先前嚣张气焰顿时熄灭全无,甚至低垂着头,一时不敢看他的眼睛。
气氛冷沉的近乎冰封,只有磨过树叶的沙沙声,光线忽明忽暗地落在江净理身上,阮柚无声低头,恍惚有一瞬间,同他四目相接。
她的内心闪过一丝异样,对方如今的状态似乎并不太对。
“没关系。”
江净理语气一顿,嗓音淡然,“你可以继续说下去。”
小瑾迟疑抬起头,僵僵解释,“哥哥,我没有别的意思。”
乖极了,和之前判若两人。
少年神色未变,反倒走近了些,安静地伸出了手。
小瑾瞳孔微缩,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空气,却只感觉发顶头发被揉了揉,触感冰凉到令他平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江净理低头对视,很轻地询问,“是想说,如果你才是她的孩子,那该有多好。是么?”
少年眼里乌黑深邃,聚拢起异样的专注,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小瑾连连否认,他怎么敢去承认呢。
阮柚见江净理放下了手,先前那半点笑意也彻底无影无踪,倏然就失去了兴致。
“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江净理看向身后的管家,嗓音冷漠,“送客吧。”
管家闻言便要上前。
小瑾彻底慌了,语无伦次试图辩驳,但收效甚微,到了最后眼见话不做假,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我要回去告诉小姨!”
管家动作微顿,小声提醒,“少爷,夫人也许会不高兴。”
江净理看了他一眼,“所以呢,我高兴就好了。”
管家懂了。
临走前,小瑾哭咽着嗓,依旧嚷嚷着自己没错。他被宠惯了,私下作风无法无天,从未被这么对待过。今日碰见归家的江净理,也是他以为的运气不好,他一向很畏惧这位性子清冷的表哥。
可老管家却告诉他,他错的最错的,其实并不是说错了话,因为他并没那么在乎,而是———
最后,对方叹了口气,讳莫如深,“你不该去觊觎他悉心呵护的珍宝。”
小瑾听不太懂,只懵懂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归家以后父亲一定会惩罚自己。
这边,人声散去。
树影斑驳落在她的手背,阮柚静悄悄地看,又忍不住望了下去。
江净理在看着她。
四目交接,好似被烫了一下,阮柚微蜷手指,许久没有说话,也不知该做什么开场白。
但是她清楚明白,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阮柚眨了下眼睫,忽地,注意到几分不对,但她看不太清,不敢轻易去确认。
这时,立在树下的少年兀自开口,很自然地打破了沉静,“好高啊。”
他仰着下颌,望着她的眼睛,很轻地对她说,“怎么办,我都看不清你了。”
少年嗓音清冷,吐字轻到近乎于一不留神,便融化在耳畔轻风里,却很莫名地,让她模糊感知到落在心底的温度。
阮柚闻言,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从心底升起,涌至喉咙,熏烫过了眼圈。她这时想,她以后再也不想和江净理冷战了。
她内心深处,总有股似有似无的感觉。
所有美好总转瞬即逝,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这样,那我下来陪你好了。”
半晌,她听见自己说话,嗓音有些沙哑。
江净理笑开,“好,我等你。”
迎面时,她才终于觉察出那份异样来源,她看着左手缠绕的绷带,问,“怎么受伤了?”
江净理一时没有回话,只是安静看着她。直到阮柚又问了遍,才缓慢转了下眼珠,不痛不痒道,“嗯,不小心伤到了。”
她欲言又止,又依稀能感受出,江净理对这个话题没有太多深聊的兴趣。
阮柚虚虚张唇,未语,只一瞬不瞬看向了他的手。
她不想看他受伤。
她低了低眸,闷闷地道,“一定很疼吧,可惜我帮不到你什么。”
正出神想着,恍惚间,面前视野忽然暗下。
阮柚下意识地颦动眼睫,迟钝地发觉自己落入了对方怀里,鼻息之间,那股熟悉至极的冷木香几乎将她吞没。
阮柚身形一僵,而后,他的声音于耳畔响起,对方紧紧拥着她,无声地,似要将她融在体温。
阮柚很怕碰到他的伤口,只好小心翼翼碰了下他后肩,问,“怎么了?”
江净理忽地对她说,“对不起。”
阮柚愣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也许知道江净理为什么会道歉。
但同时,也早就明白两人只是观念上的分歧罢了。平心而论,谁都没有错。
错的,只是还不太成熟的处理问题方式。
“如果你要说对不起,那我其实也应该说。”
阮柚语气很认真,垂垂眸,忍不住询问他,“江净理,我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口啊。”
江净理安静片刻,从拥抱缓慢退了回去。
而后,同她四目交接。
阳光下,少年目不转睛注视她的眼睛,缓慢笑开,丝毫不见先前的冷漠疏离,“阮柚。”
他唤她的名字,睫毛根根拓下阴影,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只问着她,“你也会心疼我么。”
“对于你来说,我会是特别的存在吗?”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真相篇|江
特别的存在。
阮柚无声默念了句。
“当然了, 我会心疼你。”
她抿直了唇,语气愈发坚定。
她望向江净理的眼睛,眼里聚拢起光彩, 笑盈盈重复了句,“对于我来说,你就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 我们要一直好好的。
你不要再受伤了, 我们也不要再吵架啦。
天空湛蓝无垠。
风来了又去,树隙掉落光斑流转, 细碎顺着发丝落在少女的眼底,她一瞬不瞬望着江净理,唇角轻翘,笑意都染上清浅的温度。
阮柚说的声音很轻, 更多是在说给自己听,以致透出了几分虔诚意味, 像在对他许诺。
江净理这样想。
他垂眸望着她, 从眉间的漂亮小痣, 到微卷鬓角、挂在耳廓的碎发, 视线一笔笔勾勒描摹, 没有夹杂任何意味情绪,只是静静听着、看着,将她的面庞全然刻在脑海里。
“谢谢你。”
江净理倏的笑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 唇角松松弯起, 冲淡了原本的清冷感。
冷战这段时间里,阮柚经常想念他的笑,她觉得他不笑时距离她似乎很遥远, 但当他对她笑,比如现在,她就生出了种真切感受——他还是她,一直未曾改变。
这让所有徘徊在胸口的沉闷感,瞬间都烟消云散。
“为什么说谢谢呀?”
她笑问,眼睛亮亮的。
“因为。”
江净理嗓音微顿,曲下了脖颈,“我很庆幸在你眼里,我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阮柚。”
少年话语稍停,右手指节勾过她的小拇指,缠住了收拢,贴过去细微凉意,“谢谢,你能出现在我身边。”
四目交接。
某一瞬,两人呼吸近乎重叠了下来,阮柚睫毛微颤了几下,再度定眸,对上了江净理的眼睛。乌黑深邃,好似雪水融化,冷意化淡,继而染上不易察觉的柔和。
她很少见他这么看自己。
但几乎同时,阮柚抿唇,喉咙开始发酸,她知道他真的听见。
她回想起来刚才小瑾未说完的话。
又想起旁人低声议论时,提及的那句“不被期待”
怎么会呢?
你真的很好呀。
真的会有很多人爱你、想要发自内心陪伴你。
阮柚屈了屈手指,而后,生涩而又不失轻柔地摸了下江净理的头发。他的头发很柔软,略过手心痒痒的,在发觉对方微怔神色时,阮柚忍不住乱揉了一把。
少年微抿薄唇,眼底闪过与往常不符的茫然感,似没有反应过来。
得逞后,她下意识躲开江净理伸来的手,转身弯唇笑了下。“对呀,这是你的荣幸,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
理直气壮的。
“谁对我好,我就会对谁好。”
她扬了扬声音,转身跑远了。
朦胧阳光下,像是一只轻巧翩飞的小蝴蝶,却永远不失鲜活感。
比他画过的任何一副画作,都要纯粹完美。
江净理目不转睛看她背影,踩过她走过的路,无声无息地笑了下。
可一瞬,他步伐微顿,心底被一股不知从何升起的空芒感所取代。
他想留住什么,却不知具体。
是这幕画面吗?
他想。
直到后来———
江净理才依稀明白,他也许有种天生的敏感度。
所以才会在极致幸福时,第一反应,就是觉察到她将要离去的痕迹。
多残忍啊。
*
在约定看烟花那天前一天,阮柚很不幸地感冒了。她一觉醒来昏沉沉的,脚步也像灌了铅,软绵绵没什么力气。
直到吃了药后才缓了缓神。
热气微熏过了她的眼睛,凝上蒙蒙的雾意,阮柚吃完了药,蜷缩在被子里,有些内疚地看了看从学校赶的江净理。
阮柚:“我说了你不用回来的。”
“是啊,你已经劝过我了。”
江净理坐在不远处的沙发,神情淡然翻了页书,“是我想回来看你。”
“我没有事,很快就会好了。”
阮柚嘟哝着,可鼻音让她咬字含糊不清。她不免有些丧气,好讨厌生病呀。
房间陷入了安静。
无视了看,她只能卧坐着放空发呆,视线徘徊打转,最后,她看了眼江净理缠着绷带的那只手。
她本想再度询问缘由,但话至嘴边,少年却偏巧抬起了眸,对视过来那一瞬,阮柚条件反射改口,“手受伤了,平时写字吃饭是不是不方便呀。”
江净理安静看了她一眼。
沉默的三秒里,阮柚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拿被子盖过头顶。
一片漆黑。
她有些生无可恋。
她问的是什么蠢问题啊喂!
他又不是左撇子呀!
一定是因为感冒的缘故。
想到这里,被子被人轻轻扯了下来,盖至下巴。流动的空气通畅过来后,阮柚虚眨了下眼,看向站在她床边的江净理。
他低着头,帮她掖好被角。
隔了会儿,他自顾自应话,“嗯,对。”
少年略略抬了抬眼皮,睁眼说起了瞎话,声线无波无澜地,“可惜你现在感冒了,不能帮我写作业、喂我吃饭了。”
阮柚眼皮倏的跳了跳。
说的好真哦,都快有画面感了。
但与此同时,见他看了过来,她忽然想起什么,顺着杆子往上爬,“不能帮你做这些,但我可以去陪你看烟花呀。”
因着生病缘故,她的嗓音磨过哑意,但依旧能听出她语气的期待。
“你跟期待吗?”
半晌,江净理问。
“嗯。”生怕他反悔,她点头如捣蒜。
“那就去。”
他说,“我答应过你了。”
阮柚很开心地翘翘唇角。
是呀,他答应过她的,就一定会做到的。
“但你要快点好起来。”江净理眼神认真,阮柚脸色很苍白,白到有些脆弱,他不想见她这幅模样。
阮柚有些怅然,“我也想快点好起来,我不喜欢生病。”
“我知道。”
江净理很轻地说,“你一定会很快康复的。”
出了门。
老管家走上前,小声恭敬道,“成家那位小少爷又过来闹了。”
江净理神色未变,只偏偏头,“闹什么?”
“他说,”
老管家神色复杂,“非要少爷您赔什么限量款摩托车,态度不太友好。”
出于礼节,他对话语说的保留含蓄。
实际上——那位性子拽炸天的成家小少爷不知为何,像吃了炸药桶,非咬定自家少爷设计他,这几天还嚷嚷要他算账。
他本来找个小辈佣人去应付,谁知没多久佣人逃一般回来,从此真切留下了阴影,看见晃眼的白毛就直发怵。
“不用理会。”
江净理移开目光,似乎在想什么。
老管家迟疑点了点头,沉默聆听。
“你对他说。”
江净理很轻地弯了下唇,嗓音却是冷冷地,“凡事都要讲证据。”
少年寻常歪了下头,喉结凸起微滚,“别像只疯狗见了人就咬,觊觎着不该觊觎的人。”
老管家愣了愣神,点头时,莫名觉察出几分别样意味。也许是错觉吧,总觉得这句话里面,含着些许警告意味。
次日傍晚,江净理带阮柚去看烟花。
邮轮驶过平静无垠的海浪,搅乱波光粼粼的月光水纹。
在那,她见到了他的许多同学。也许是同类相吸,他们都彬彬有礼,待人接物挑不出半点错,聊起天像大人一般。
而她什么都听不懂,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她缓慢眨了下眼,脑子嗡嗡的,胡乱嗯了声回应。
可不知哪点触到旁人笑点,他们面面相觑,笑声怎么藏也藏不住。
“薛定宇,你怎么不笑啊,真是头一次看见反应这么可爱的人!”
阮柚抿唇。
他绝对不是在夸她!
被称为“薛定宇”的男生的确没有笑,只是在阮柚看过去时,他正在以一种很奇怪、又难以忽略的眼神看着自己,这让阮柚也不由一愣。
怎么了?
正当疑惑想探究下去时,身后,忽的传来了江净理的声音。
肩膀落下一件柔软的外套,熟悉的气息暗涌过来,阮柚转过视线,听见他对她说,“原来你在这里。”
阮柚;“嗯。”
江净理看了他们一眼,点头,以示问好。他的动作礼貌里带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感,极淡,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接下来一直在看着阮柚。
一时间,几人像打翻了颜料板,均神情各异。
“烟花快开始了,我们走吧。”
“好。”
阮柚自然没有意见。
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想到了什么,看了眼薛定宇。
江净理一顿,掀起眼皮看了过去,“有什么话想说么。”
他问薛定宇。
闻言,薛定宇如梦初醒,赶忙摇了摇脑袋。“没什么,你们玩的开心。”
他微微颔首。
阮柚缓慢眨了下眼睛,些微觉察到几分不对。但她跟在江净理身边走,很快地将它抛之脑后。
“感觉怎么样,还难受么。”
他问,抬手帮她将扣子扣的严严实实。
“不难受了。”
阮柚抬唇,她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刚才在聊什么?”
江净理偏头,不经意问。
阮柚安静摇头,想了想,“我记不太清了。”思及此处,她很轻地蹙了下眉,“你会不会觉得,有时候和我聊天很累呀?”
江净理一怔,“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那就好。”
她稍松了口气,拉他衣袖,“我们快走吧。”
重新恢复了最开心的样子。
她的快乐来得很简单,江净理许多次在心里想。
“不用想太多,这样就很好。”
他握住她的手。
两人正交谈着,倏地,天色一瞬地通亮,染上了绚烂的火光温度。
烟花绽放,光影交织。
江净理偏头,提醒她别忘了许愿。
阮柚并没有忘,她仰起头,闭起眼皮许愿,姿态很虔诚。
已经想好了。
末了,她睁开了眼睛,恰好同江净理四目交接。
少年微垂脖颈,立在了烟花底下,就这样安安静静注视她。
他刚刚一直在看自己吗?
阮柚微眨了下眼睛,问他,“你刚刚有许愿吗?”
而后,听见身侧少年很轻的嗯了声。
他抬手搭在了护栏上,盛放烟花下,乌黑眼瞳忽明忽暗映过她,嗓音清冷却认真,“希望以后每当你看见烟花,都能够想起我。”
“好简单的愿望啊。”
闻言,她小声地感叹了句。
“放心,我会做到的。”
阮柚弯起唇,眼底碎光柔和潋滟,忍不住问他,“那你会么,江净理。”
“嗯。”
少年眼眸认真,抬起头,嗓音融在咸湿的海风,渐渐从耳廓飘远。
“我会。”
他无比确信。
第60章 第六十章 真相篇|江
春去秋来。
艳阳高照, 绿树成荫。
阮柚在这一天,收到了晓愿的来信。
信中,晓愿大致讲了下他的近况, 他很能吃苦,也很努力,有幸得到了长官赏识, 过着极充实的军人生涯。
见他过的很好, 阮柚略略松了口气,这正是一直以来她所期待看到的。
而在看到了末尾后, 她还是忍不住滞了一下,盯着那几行字来回看。
心情复杂。
晓愿在最后告诉她,他要彻底离开这里了。
“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见到你,所以想借此机会, 见你最后一面,你愿意吗?”
愿意吗?
她当然愿意了。
望着那四个字, 阮柚在心里想。
藏绿色的信纸微褶, 光线折着晃眼白光, 她迟钝眨了下干涩的眼睛, 胸口闷闷地, 心情发乱。
恰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
少年在身后叫她名字。
如梦初醒般,阮柚屈指收起了信件, 看向从学校回来的江净理。
即将毕业的他, 已然褪去少年青涩, 眉眼愈发沉稳深刻,有时也会让人捉摸不透。
他立在她面前,身形遮挡视野阳光, 让她得以清楚看见他的面容,以及眼底的淡淡笑意。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他问起,扫了眼她手上的信件,嗓音寻常。
“是在等什么人么?”他又道,在身侧的藤椅落座,偏头注视她。
阮柚抬唇,故意接话道:“我说在等你,你会信么。”
“只要说出来,我就会信啊。”江净理松唇,很轻地回了句,嗓音带笑。
少年眼底深黑似墨,攒着似将人吞没的专注,语气认真不做假。
阮柚抿了抿唇,捏着手中信件,对话过后,内心则更愧疚了。
因为她要过去找晓愿,就要取消掉和他先前的约定,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江净理像读懂了她,没等她回答,将话题换到她手上的信。
“说吧,别皱眉了。”
他轻易看出了她,看了看远处绿藤。
闻言,阮柚这才彻底敞开心扉,硬着头皮说完后,她连连道歉。
江净理抬起手,揉了揉她头发,“真是不给我一点拒绝的时间。”
“最后一面了,实在不想错过留下遗憾。”
少女缓慢眨了眨眼睫,有些底气不足,眼睛闪烁着,“选礼服那件事,我们换一天可以么。”
江净理成人礼快到了,先前约好日子选礼服,偏巧与晓园信中所说的那天撞了。
闻言,他淡淡点了点头,“好。”
出人意料地,江净理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阮柚心境复杂,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但最后,几分动容还是占据了上头,“谢谢。”
江净理目不转睛看着她,嗓音清冷,“可是留我一个人,我会很无聊。”
欸?
她一愣,确定几番后,才意识到他真的说了这句话。
阮柚抿直唇,脑海一空,而后不确定问了句,“那、那该怎么办?”
话落,又觉得自己回答的好傻。
她不是该给他想办法么?可江净理日程一向塞得极满,她从未想过“感到无聊”四个字会和他本人挂钩。
难道说,他为了和自己的约定,已经推掉了很多行程了吗?
看见少女眼底浓起的愧疚,江净理不由地笑了声,他知道她想多了。
“我是说。”少年语气稍顿,平视起她的眼睛,“带着我,可以么。”
稀疏平常的口吻,却让她愣了愣神。
阮柚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
—
约定地方是一家露天咖啡馆。
环境清幽,风光怡人。
半空中回荡着轻柔的钢琴曲,阮柚听不出具体曲目,只觉得有种过耳不忘的好听。
晓愿沉默摆弄桌上正中央的插花,手心冒虚汗,心情忐忑又不安。
这是种紧张不安的心情,虽然他不想承认——他有一天,会紧张于即将见到阮柚。
这般心想,忽地,身后肩膀被人很轻地拍了下,掺杂过胸口剧烈心跳,他神经一紧,瞬间僵直起来。
而后,一道许久没听过、却熟悉至极的嗓音响了起来。
来人有些愧疚,声调也明显降下来,“对不起,吓到你了吗?”她本来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却如今看来,好像吓到他了。
二闻言,晓愿像是被烫了一下,突然站起身,动作拉扯过椅脚发出略刺耳的声音,引来周遭几人疑惑的目光。
他心中闪过懊恼,又庆幸自己晒的黝黑的皮肤,这样就不会被觉察到发烫的脸颊。
“没事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
他仓促地说,忍不住看阮柚,她什么都没变,但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比先前更白了,更纤细了,也更漂亮了。漂亮到他连想好要说的话都忘了。
“我想过来见你。”阮柚抿唇,很认真,“我不会不来的,晓愿。”
她叫他名字。
晓愿愣了下,低头,手忙脚乱帮她拖过椅子,心脏砰砰直跳。
时隔这么久,她再次叫他的名字,原来是这种感受。
“我自己来好了。”她笑着说。
晓愿道:“举手之劳,让我绅士一下吧。”
闻言,阮柚一愣,晓愿跟着怔了下。
而后,两人会心一笑。
重提的口头禅,像一下将记忆拉回到了小时候。男孩面上不情不愿,却依旧拉着她的手,带她爬上高树,嘴上却说嚷嚷着,“那我勉强绅士一下吧。”
晓愿,从来都是别扭却心善。
阮柚想。
“我很高兴你能过来,阮柚。”
晓愿低了低头,握紧杯子继续道,“一直以来,我都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阮柚愣了下,下意识重复了句,“对不起?”
“嗯。”晓愿苦涩一笑,“以前我真是太不成熟了,做了很多让你不开心的事。”
听见他这样说,阮柚罕见安静了下,这份安静让他愈发不安。
正当晓愿想祈求她的原谅时,却听见少女笑了一下,清凌凌道,“我刚才想了想,没有想起你让我不开心的事。”
四目交接,阮柚弯唇,笑盈盈地,“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想,我应该在当时就已经原谅你了吧。”
少女的话如春风细雨,就这样洒在了他的心田。
晓愿不禁一怔,无数身心俱疲的日夜,他总回想阮柚,或哭或笑,明媚而鲜活。最后,却都定格在记忆里,她落寞至极的眼睛里。
那时,她仿佛在疑惑:为什么不理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心思纯然真挚,对谁好,就掏心掏肺。
是他错过了这样的她。
如今隔着一张桌子,只觉一阵恍惚。
半晌,晓愿倏然笑了,“你一直没变,阮柚。”
阮柚缓慢眨了眨眼睛,语调骄傲,“没有呀,我长高了,所以喝牛奶是有用的。”
话落,晓愿想起了什么,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说的对,喝牛奶很有用。”
他当时可真幼稚啊。
气氛很快轻松了下来。
他低头抿了抿唇,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阮柚接下来的话语打乱了思路。
“对了。”阮柚语气微顿,“我有位朋友在——”
话还未落,一道轻磁的男声响了起来。
听见来人声音,晓愿下意识便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很快听出是谁。
再抬眼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对方姿态很有礼貌,可晓愿却只盯着他指上刻着家徽的戒指,神情意味不明。
过后,他握了上去,触及则分。
“你好。”江净理掀起眼皮,嗓音极淡,“那边没位置了,介意我坐过来么。”
晓愿沉默会儿:“我没意见,你随意。”
“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但没想到没有位置了。”
阮柚和他解释,又补道,“这就是我要说的那位朋友。”
晓愿轻松地笑笑,“说什么对不起啊,我们都是你的朋友,算那么清楚干什么。”
闻言,阮柚对他笑了下,眼里流转光彩。
江净理则看了他一眼,保持安静,只不时摩挲尾戒,扮演透明人角色。
可哪里来的透明人呢?
尤其是,他这类矜贵入骨子里的人物。
即使他未曾开口说话,但只要坐在那里,静坐在阮柚身边,就万分刺眼、刺眼到让人难以忽略。
晓愿不想去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会面之后,三人沿路走了会儿。
她能觉察出晓愿和江净理之间气氛不对,并很快归因于两人关系的生疏。
于是乎,她一直自觉扮演活络气氛的角色,话说个不停。
晓愿回应的很快,他不想放过任何和她聊天的机会,也同样保有私心,想去抢占江净理和阮柚说话的机会。
而江净理自始至终神情疏淡,不说话,也不展露半点负面情绪,只看着阮柚,聆听着。
晓愿握了握拳,有种伎俩被轻易看穿,而生出的些许羞耻感、以及说不清的无力感。
阮柚刚说完话,江净理却碰了下她的手背,“去那里买束花吧。”
他的目光所视的方向是一家花店。
阮柚闻言,一下被点醒了,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聊天聊的差点忘了,她想要买束花送给晓愿。
多亏江净理提醒她。
她看向了晓愿,“晓愿,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晓愿迟疑点头,心头接着一暖,正色说了声好。
阮柚本想买芍药花,但到了花店,却被桌上放置的茉莉花吸引了目光。
店主见状夸她眼光好,“这是店里最后一束了,品相很好,气味也很好闻。”
阮柚闻了下,的确很香,将它买了下来。
临走出花店,恰好同来人擦肩而过。
对方身上气息十分干净,即使融在浓重的花香里,却仍然能够闻见其特别。
她下意识侧了侧眸,依稀间,听见后面传来对话。
“不好意思先生,最后一束已经卖出去了。”
“没关系,我选别的就好了。”
少年语气温柔,丝毫不在意。
…
出门后,阮柚走了没多久,倏地听见一阵骚动。
“欸欸欸!怎么还动手呢!”
分辨出声音方位,她眼皮忽然一跳,遥遥看了过去,差点拿不稳手中的花束。
只见在不远处,几乎毫无征兆地,晓愿愤怒攥起江净理的衣领,拿拳头狠狠地挥了过去。
阮柚呼吸一窒,用最快的步伐跑过去。
越过人群。
江净理不躲不闪,安静承受晓愿的怒火,比起劝架路人的激愤不解,他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平静地不泛分毫波澜。
晓愿手背青筋暴起,几乎咬牙切齿,“你凭什么要这样说,啊!就凭你的身份吗?”
“疯子,你这个疯子。”
少年唇角潋着浓稠鲜红,未语,只抬了抬下颌,靠在墙面偏了偏头,舌尖舔掉了血。
腥甜感很快溢于唇齿。
话落耳边,却是充耳不闻。
他的眼神平静到无波无澜,似游离事件之外,这让晓愿愤怒之余,恍惚间,顺着脊背攀生出一种刺骨凉意。
他看着江净理。
晓愿清醒认识到,站在他面前的人,远没有传闻那么风光霁月。
是啊,他毕竟流着江家人的血,都有着刻在基因里、誓不罢休的疯狂。
即使装的再好,也总会露出破绽。而那破绽,于他看来,便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獠牙。
晓愿一阵失神,揉紧拳头失了力,迟迟没再挥下去。
几乎同时,他反应过来什么,语气充满急切,“算我求求你,把她还给我。不,我是说,放过她吧。”
他视线不再恍惚,逐渐清明,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话,近乎祈求着道。她怎么能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呢?
闻言,江净理眉眼微动,缓慢转动了下眼珠,神情微松。
这让晓愿忽燃起希望。
而后,却见少年弯了弯唇角,垂睫,嗓音空冷,“你真是愚蠢到让人发笑。”
他忽然来了句。
错愕之间,晓愿就这样对上他的眼睛。
少年肩膀松靠在墙角,低头,笑意未至眼底,“你从来没入过局,却要我把他让给你。”
“很可笑,不是么?”
他歪了歪头,很认真地问。
闻言,晓愿脑海嗡嗡作响。
而后,他心底怒火再起,几乎冲刷全部的理智,人群闪过惊呼里,他死死抓攥着他的衣领,再度朝他抬动起了拳头。
恰在这时,他听见了江净理很淡地出声,缓慢说着,“好了,该结束了。”
他似乎感到了无聊。
闻言,晓愿动作就这样僵在半空,心思清明过后,有种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少女的声音,这让他瞬间归于清醒。
那是他先前从未听过的语气,语气清泠泠地,只有两个字,“够了。”
望去,阮柚正抱着怀里花束,看着他,闪过无措与失望,“为什么要这样,晓愿,我不明白。”
“为什么,刚刚要动手。”
她垂垂眼睫,手指刮过掌心,努力让自己语气平缓一些。
晓愿愣了下,大脑一片空白,浑身发冷。
“我…”
而江净理动了动眼睫,掀起眼皮,倏然说了句不相干的话,“花很漂亮,适合送别朋友。”
“送给他吧,阮柚。”
少年喉结微滚,无知觉对上她的眼睛,又缓慢笑开,“毕竟以后再也见不到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