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衍没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抬脚绕到副驾时，没着急进去，目光静静落在站在原地的路嘉一身上。
像是无声的僵持。
路嘉一想捏左手虎口，可一抬胳膊察觉到疼痛，细眉轻蹙。她右肩先前受过伤，下雨时反应格外明显。最终静默几秒，她垂下眼睑撑伞跟了上去，打开后车门进去。
刚坐下，一包抽纸从前面递了过来，抬眸就对上小霖的笑脸：“路记者，还记得我吗？”
路嘉一颔首。
小霖笑笑，转头问程衍：“先送路记者回去吗？”
程衍不知何时拿出车里的游戏机，在提示背景音里点了进去，嗓音又低又沉：“附近的医院。”
小霖轻啊声：“衍哥你生病了？”
“是我。”
路嘉一适边擦着衣服上溅到的水渍，边低低道了声谢。
小霖还想问，但没胆子地缩缩脑袋，轻咳声启动车子。
青石板的长巷并不宽阔，车子行驶得很慢。
急骤的细雨打在车窗，停留须臾蜿蜒而下。路嘉一转眸看向光线逐渐消失的巷子，手机震动时，她低眸看了眼，发觉是余嫚妈妈余女士的电话。
怕她有急事没联系到余嫚，路嘉一瞥了眼前排低眸玩游戏的程衍和安静开车的小霖，压低声音接听：“余阿姨。”
“嘉一啊。”
徐女士松了口气，那端似乎有别的声音传来，路嘉一没多想，低声问：“您要找嫚嫚吗？”
“不是。”余女士轻咳声，转头和旁边人说了句等会儿，乐呵道：“找你的，上回嫚嫚跟你说了没有啊，就是我有个朋友不是在法院工作吗，她儿子是现在在国企，你猜怎么着，刚才看到你和嫚嫚的合照，说在国际商务会场见过你采访。”
路嘉一轻啊声，她回国后经常跑江北的各种会议，有时语言志愿者不够，还会在采访间隙临时充当译员。见过她的人其实很多，但工作之外的交集，路嘉一向来能避则避。那端还在继续：“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话题，要不要认识一下？”
“......”
没料到是这个走向的路嘉一愣住，确信了余嫚前段时间说余女士是真的想给她介绍对象的念头。
她缄默几秒，想到余嫚说替她回绝的话，不太擅长拒绝长辈地斟酌道：“阿姨，之前嫚嫚应该跟您提过我......”
车内格外安静，将雨声隔绝在外，唯有程衍游戏的隐隐背景音。
她稍顿，不知怎的，明明先前被余嫚调侃和对口供时十分坦然，现下却有些不自在。她想了想，深吸口气，正想说自己还有事等有空再说，余女士那边直接轻哼声：“我可不信她，她上回是说你有男朋友，什么又高又帅背靠编制185温柔体贴，我还能不知道是真的假的？还有啊，她还说帅得跟那个电影明星似的，是不是——”
余女士一连串地边吐槽余嫚边问。
“GAMEOVER！”
游戏失败的提示音突然响起，路嘉一莫名地手一抖，并不想在程衍面前谈论私人话题，忙不迭不顾别的打断余女士：“阿姨，抱歉啊，真的不行。我现在有事，之后再陪您聊天。”
说完，余女士连说好，路嘉一才挂断电话。
挂完，她面无表情地牢牢盯着窗外的街景，强迫自己坚信程衍没听到余女士电话里的话。偏偏，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小霖刚好嫌车里太压抑，嘿嘿笑着道：“得，我上回回去我妈也是这么催的，路记者也会被家里催相亲啊？”
不，你别问了。
路嘉一装死，显然小霖没感受到她的抗拒，他还想出声，副驾再次传来游戏结束的提示音。
小霖一愣，却见程衍草草收了游戏机：“你是记者吗，这么八卦。”
“......”
小霖也意识自己话多了，转头朝路嘉一嘿嘿笑了下：“对不住啊。”
路嘉一摇摇头，想了想，尽管知道对方是在替自己解围，还是没忍住地为记者证明：“八卦的不是记者，是无良狗仔。”
程衍看手机的动作一顿，轻描淡写瞥她眼，低哂。
意味不明。
路嘉一说完就想掐刚才多嘴的自己，隐约觉得自己像是在狗咬吕洞宾。
脑子昏昏沉沉的，她靠在车内神思也逐渐恍惚，一时间隐隐想到先前陆成远的话。
包养，金主。
她不确定陆成远为什么会这么认为，那个时候的路嘉一，远远没有资格和能力。
隐隐约约，她想到记忆里唯一和这两个词有关的片段。
那时候的程衍似乎很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里。
路嘉一也很忙，生活依旧被兼职、学习和语言填得满满的。
大一寒假前路嘉一报名参加了语言竞赛，先前在咖啡厅拜托她要程衍联系方式的纪晴也在比赛人员名单里。赛前准备间隙，路嘉一从洗手间出来时见到在洗手台前的纪晴。纪晴看她一眼，诶了声：“上次在古玩城那个图书咖啡厅里遇见的帅哥，你还记得吗？”
路嘉一一时没应声，纪晴惋惜道：“当时看又高又帅还拿着一堆资料又跟你认识，以为是咱学校的呢。不过后来在中大旁边的小餐馆见到了。”
江北大学和中北大学常年位列江北TOP榜单，各种比赛中暗戳戳较量。路嘉一倒是想起来，她入学时在程衍身上见到的校园卡也以为程衍是同校的。想到这，路嘉一没多说，纪晴倒是撇她眼，轻咳声：“你最好也离他远一点，长相是绝，中大贴吧里也有不少他的帖子。不过呢，我中大的朋友说那人顶着名校的名头不常上课又不知道为什么能拿到学校奖学金，还在各个地方跑兼职，应该挺缺钱的。”
纪晴轻啧声：“我还以为多厉害一人呢。”
路嘉一洗手的动作一顿，中大学生，跑那么多兼职还能拿奖学金，这不挺厉害的吗？
她没理解纪晴的意思，抿起唇角：“我也在兼职，并不觉得这有问题。”
程衍给她种很奇怪的感觉，说实话，兼职打工两个词在程衍身上很突兀。大概是长相和性格使然，看上去像是天生不会委屈自己的人。
她缄默几秒，在比赛开始前，没忍住地给程衍发了个消息。
路嘉一：【你......很缺钱吗？】
发完，她想到程衍平日里散漫闲适的模样，又觉得这是个私人话题，匆匆撤回，往回找补地发了另一条消息。
路嘉一：【抱歉，发错了。】
倏地，走廊里有人叫她，她忙将手机放进双肩包里，对着镜子整了整身上不太合适的正装出去。
比赛很快结束，队里直系学姐知道她要找兼职又成绩不错，给她介绍了外院学长的翻译社。回到学校车上时，路嘉一正要给沈阿姨和外婆发赛后消息，忽地瞥见程衍的消息，微怔。
只有两条，临近比赛前回复的。
程衍：【？】
程衍：【嗯，挺缺的。】
毫无避讳的承认，路嘉一盯着消息看了很久，回想着纪晴的话。
她想了想，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路嘉一：【你今天，还去咖啡厅吗？】
她继续：【我今天代表学校参加语言竞赛了。】
发完，她心跳如鼓，故作淡定地转眸看向窗外。手机忽地震动一下，她小心翼翼地低眸瞥了眼，须臾，弯唇笑了。
程衍：【行。】
不是去，也不是不去。
而是，行。
路嘉一缓慢地眨了下眼睫，像是某种隐蔽的欣喜。
当天晚上，她下课后直接拿着双肩包去了咖啡厅兼职，坐在柜台后空闲时拿出专业课的书在看。没多久，察觉到有人进来时，她抬眼对上黑T和洗得泛白牛仔裤的程衍，手臂上搭着黑色羽绒服。
路嘉一当即扯下耳机，熟稔地拿出一份草莓慕斯推到他面前，低声：“请你的。”
程衍挑眉，吊儿郎当道：“这么开心？”
“赢了竞赛，有奖金。”她小声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有员工折扣的，可以一直请你。”
除了第一次外，几乎没再请客过了。而且第一次，路嘉一还从程衍那里莫名其妙赚到了差价。路嘉一又想到先前纪晴的话，抿唇。
闻言，程衍轻敲柜台，没客气地收下草莓慕斯：“一直请我啊。”
他说着，轻啧一声道：“听说我缺钱，资助我啊？”
本来还在努力不让别人尴尬的路嘉一一僵，茫然看他。
程衍思索几秒，拿起餐具盒里的叉子很轻地敲了敲甜品碟边沿，语调又闲又散：“小富婆，没包过长工吧？”
路嘉一恍然睁大眼睛看他，头脑一热道：“......你被很多人包养过吗？”
她表情复杂。
包，包养。
一字之差，千差万别。
程衍表情一僵，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晌，憋出一句：“你觉得我像是被人包养的样子？”
不像，你看上去又拽又横，需要金主伺候的。
路嘉一面无表情地想，很显然，程衍也看出她的想法：“学点儿好，不用你请。”
说着，拿走柜台上的草莓慕斯，低眸摸出手机点了点。同时，路嘉一手机振动，她摸出一看，表情难言。
她买单都是用的员工折扣，程衍转的依旧是原价。
又给她赚到了差价。
路嘉一突然想起之前自己为了找他聊天故意找的借口，这回没再纠结，在程衍示意下领了，斟酌两秒钟：“那你还接活儿吗？”
她稍顿，“可以给劳务费的那种。”
程衍挑眉，这倒没想到，他啊了声：“真有啊？”
他敷衍思索几秒：“那天我以为为了找我搭讪随便找的借口来着。”
说着，他自省：“抱歉啊，怪我对自己太有认知。”
“......”
被戳穿的路嘉一面无表情，你明明说得很敷衍。
程衍低笑一声：“没事儿，老板，您说。”
路嘉一抿唇，还是低声道：“我们下学期要搬去新区的大学城，想......请你帮忙搬行李。”
她小心地说了个钱数，“可以吗？”
程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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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行，可以，老板，听你的。”
路嘉一缓慢地眨了下眼，唇角微微弯起。
程衍没在咖啡厅待很久，吃完草莓慕斯后，接了个催促的电话起身拎起背包往外走。
路过柜台时，很轻地扯了下路嘉一的耳机。她抬眼，程衍朝她示意了下手机屏幕：“该下班了，老板。”
路嘉一眼睫轻颤：“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闻言，程衍好笑地瞥她眼，路嘉一甚至能清晰看到对方脸上写着“不是你要包养我”的大字，他想了想，点头不确定道：“要叫什么，金主？”
路嘉一整理柜台的手一顿，险些将手机丢下去。程衍却慢悠悠地啊了声，十分歉意道：“抱歉啊，第一次被包养，没经验。”
路嘉一大概是语言竞赛对话后遗症，下意识接话：“......你看上去很有经验。”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路嘉一想了想，自认理亏道：“不好意思，我没那个意思。”
程衍没理会她，看她收拾完柜台转头把头伸进后厨跟住店的老员工打完招呼后，在她要拿起背包时顺手拿起她的双肩包出去。路嘉一只能两手空空地跟上，刚走两步，听见程衍自顾地低嗤一声。
“怂得挺快。”
迷迷糊糊的，记忆恍若成了梦境，路嘉一觉得自己颠簸了下，似乎有人要扶正自己。
她又冷又困，没忍住嘤咛一声，要扶她的人仿佛顿了顿，脑袋旁坚硬的车门似乎变得柔软了些，她意识不太清醒，但下意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梦里的情形开始变换，可周而复始，又换回了宜城细雨连绵的小巷，程衍额发被雨水浸湿，离开她的视线，她站了很久，转身回了院子里，窒息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猛地惊醒，一睁眼发觉眼前漆黑一片。
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想要去摸手机，忽地，车内灯光乍亮。
路嘉一顿时松口气，抬眼就见程衍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主驾驶座上，小霖早已不见踪影。
车内暖气比先前充足太多，仅留了天窗的缝隙透气，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额头和背脊出了些汗，忍不住打开车窗吹了下冷风，余光瞥见淡定玩手机的程衍时，微顿。
有点怀疑对方是怎么在这样的温度里一直待着的。
路嘉一想着，低眸看了眼时间，眉心没忍住一跳。
凌晨一点钟。
她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想到这个，路嘉一睫毛微颤，抬眼看着驾驶座的程衍，嗓音干哑：“不好意思，我......”
她还想说什么，程衍透过后视镜看她眼，拿起副驾上的外套：“醒了就下车。”
路嘉一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这个点点头。她打开车门下车，下意识往旁边地铁站走，程衍余光瞥见她，气笑了：“路嘉一，我是带你来吹风的吗？”
说着，伸手拉住没站稳的路嘉一，掌心触及滚烫的手腕时，程衍动作一顿，仔细看了眼她的脸色。
发觉她脸颊还泛着红，颈边似乎有点点的红疹时，静默几秒，手腕也是，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他抿唇，抬脚往医院走。
雨已经停了，凌晨一点钟的私立医院，除了住院部还有来往的病人和家属外，只有急诊还有值班的医生，来往人很少。程衍一路带她挂急诊外科，直到进去医生问起路嘉一以前发烧的时候有没有荨麻疹，路嘉一还没来得及出声，程衍在她身后语调低沉：“有过，换季期间都会有。”
路嘉一微怔。
“发烧引起的急性荨麻疹，别用手抓。换季期间身体免疫系统紊乱，最近荨麻疹的人不少。”
医生点点头，没多说，转身在电脑上开药，边说：“家属先去取药，后天没消再过来。”
路嘉一点点头，还没说话，程衍起身接过单子往外走。路嘉一启唇，到底没说话。
直到确认除了发烧和今天被撞到的肩膀只是有点红肿外没别的问题，路嘉一才拢好衣服走出诊室，一出门见到走廊里的程衍，她忽地站在原地。
青年戴着口罩，肩线挺阔地在走廊里，似乎在等她。
一瞬间，路嘉一胸口有点堵，她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
听到声音，程衍收起手机，将纸杯和药递给她。
“谢谢。”
路嘉一胸口沉闷的感觉褪去，没有停顿地咽下药，将纸杯丢进垃圾桶里。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医院，谁都没再说话。
出去遇到冷风的一瞬，路嘉一松口气。
她想了想，在程衍坐上驾驶座时，还是老实没把人当司机，上了副驾。刚坐下，她想了想，低声：“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闻言，程衍瞥她眼，像是被气到，又像是忍了一路，终于从进医院到现在，嗓音微哑，压低声音。
“路嘉一，程小三三岁的时候都知道不舒服要跟人说，要去医院，你不知道？要忍到荨麻疹才反应过来？”
一句话，路嘉一微怔，抬眸看他单手摘掉口罩塞进兜里，压着情绪道。
“你那185体贴绅士的男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