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调复古走廊里，调笑声渐低。
步调与阴影缓缓停住，模糊到清晰。
路嘉一瞬时哑声，背脊微僵，适才分寸之内的拒绝，反而成了意料之外的巧合和尴尬。
她立在原地，余光里，程衍侧脸轮廓清晰，神态散漫。
似乎才听清李隽的话，目光刚才说话的男演员与调笑的几人身上，继而，侧目落在狼狈未褪的路嘉一身上，似乎停顿半秒，轻描淡写地收回。
他没回应李隽，眼睑低垂，撸了撸手下小胖墩的脑袋。小胖墩看清人，诶了声：“好巧。”
程衍低嗯声，没再多说。
下一秒，江维新惊喜道：“是巧，刚说到程老师，你们就来了。”
其他工作人员纷纷打招呼，闻言，先前的男演员也上前打招呼自我介绍，程衍掀眸，目光落在他身上须臾，自然挪开。身高使然，他眼睑低垂，鸭舌帽遮住眉眼，手落在李小墩的肩上，听着李隽同人寒暄，让人看不出情绪。
寒暄间气氛和谐，路嘉一反倒不自在。正要和江维新示意自己和余嫚先进她们的包厢，目光触及到站在昏黄光线下的程衍微顿。
羽绒服带着潮湿的水汽，肩宽腿长，分明仅是站在那里，存在感极强。
荧幕内被收敛得纹丝不见的矜贵闲散，现实里，却过于强烈。
她不着痕迹后挪半步，正欲出声，忽地，李小墩歪脑袋，还想着先前道歉的事儿，忍不住出声：“姐姐对不起啊，你也是工作人员吗？”
路嘉一下意识摇摇头。
后知后觉的李小墩俨然想起了被她刻意逃避的对话，眼神清亮：“姐姐，你想要程二哥的签名吗？”
“......”
倒也没有。
李小墩同学还没学到大人的社交课程，他看向程衍，还觉得自己撞到人不好意思，朝路嘉一使了个“交给我”的眼神，仰头看程衍：“程二哥，帮个忙呗？”
“......”
她真的没想要。
过分热情，就是不礼貌。
她启唇，一时找不出合适的措辞。
闻言，程衍漫不经心地单手轻拍李小墩的脑袋，目光轻飘飘扫过路嘉一身上和发尾的潮湿，轻拍李小墩脑袋，散漫道：“拿我卖人情？”
李小墩轻啊声，程衍敛眸：“进去点菜。”
李小墩不好意思挠挠头，朝路嘉一尴尬笑笑，乖乖进去点菜。看上去难搞的小孩，意外格外听他的话，路嘉一暗松口气。跟江维新打完招呼后，转身和余嫚要进对面包厢，反而是周围人的声音激动传了过来。
“卧槽，是真的！真的是程衍！”
“妈呀，衍神上次出山还是因为电影节......”
“谁说我男神天生适合荧幕来着，明明现实里真人更绝......”
拐角处走进走廊，突然小声尖叫着，下一秒想到什么，立即捂嘴淡定。有人壮着胆子克制小声地和李隽导演打招呼，下一刻就默默摸出手机壳里的签名照，低声道：“可......可以签名吗？”
余光瞥见程衍低眸接过签名照时，余嫚猛地拉着路嘉一：“你不想要吗？”
“......”
原本私下聚会，余嫚没打算要签名的，这会儿见程衍没拒绝，压低声音：“咱好歹贡献了那么多张电影票，要个签名也合情合理不是？”
她越说，底气越足。
没等路嘉一说话，她拍拍路嘉一的手臂，朝她无声道：“等我一下。”
旁边小姑娘低声讨论要不要大胆一点合照，被穿着应援色的小姑娘小声拦住：“私人行程不要拍照。”
说话的人许是忠实粉丝，拿的是上部电影的宣传照，小声问能不能签。程衍没说话，签完递给小姑娘，对方接过后低眸一看，发觉是宣传照里同场戏的出圈台词，眸中霎时闪过惊喜。
李隽转头看了眼，早就习惯似的和江维新几人一起先进包厢。
很快签完，几位影迷被旗袍服务生轻声提醒小心脚下，正要带着人往另一旁的拐角走。路嘉一强迫自己低眸盯着手机，不去听那边的动静，忽地，余嫚凑过去的同时响亮的声音响起。
“一一，借下纸笔！”
-
路嘉一抬眸，下意识循声望去，先撞进潮湿碎发下的淡漠桃花眼里。
她呼吸稍顿，仓皇挪开视线。
转眸瞥见使眼色的余嫚，她缄默几秒，还是拿出随身携带的记录本和签字笔，抬脚走进。
她正要递给余嫚，视线里先出现骨节分明青筋隐隐的手指。
路嘉一猛地一僵，一时间居然还能想起另一件事，下意识低声：“抱歉，内页是空白页......”
并不适合签字，而且......
她抿唇，捏住记录本一时没松手。一道力抽了抽，没抽动。
复古调光线里程衍眼睑稍抬，意味不明。
她指间一颤，记录本被稍稍用力抽走，余光瞥见她用来新闻记录的签字笔在纸页上沙沙划过，观感复杂。
签完名，记录本和修长的指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伸手捏住记录本边缘稍稍一抽，没抽动......
她下意识抬眸。
力道随之一松，快到像是错觉。
程衍手指勾住鸭舌帽，随手盖在碎发上往包厢里走。
对面包厢门半开，程衍刚进去，李隽招手调笑，他过去倚到古色古香的木椅上，身后是木质浮雕仕女图。
复古暖调灯光，勾勒出清晰好看的侧脸轮廓，偶尔抬眸侧目回应几句李隽的话。有其他演员和电影工作人员端着酒杯过去，他端起茶盏轻抿口，敛眸很淡地笑了笑，一副游离在外意兴阑珊的模样。
觥筹交错，程衍抬手轻敲茶盏，指节修长，桃花眼低垂。
路嘉一握着记录本指间紧了紧，包厢门很快被工作人员关上，路嘉一收回目光，在余嫚的感慨声里进了对面包厢。
松鼠鳜鱼是问鹤楼招牌菜。
两人点完餐，余嫚起身去洗手间，服务生端着姜茶进来。气温骤降，夜雨匆匆，酒楼赠来姜茶驱寒。她低声道谢，双手捧着茶盏小口轻抿。
手脚渐暖时，她不合时宜地想到方才和电影院里猝不及防的重逢。
连续加班和采访又翻译的各种工作琐事下，她生不出什么特别的想法。可卸下所有压力和疲惫，在安静温暖的包厢里，记忆开始不受控制。
程衍是《深巷》的最大投资方，出现在这里和电影院无可厚非。一天内两次相遇，每一处细节都不断涌现在脑海。比起记忆里深处介于少爷和青年间的程衍，如今的他反而更为清晰。
也更陌生。
同样的场景，如果是从前的程衍会是怎样的。
被奶茶溅到许是会散漫地靠在走廊一侧，随手将取下帽子扣在她脑袋上，轻敲她帽檐吊儿郎当地轻啧声：“这么请你二哥喝奶茶？”
随后，接过她的湿巾挑眉：“行，可以，谢谢？”
总之，不会像如今这样冷淡离开。
被人要签名......她抿唇，从前的程衍不会被人围堵着要签名，也不会这么有耐心地回应每一个人。
她想到余嫚的话，有些恍惚。
后来吗？其实她没骗余嫚，是真没后来。
她和程衍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宜城小镇的潮湿闷热里。连绵不停的雾雨，昏暗的巷子，老式路灯时亮时灭。黑T牛仔裤斜挎着运动包的程衍站在屋檐下，沾着一身水汽，嗓音沙哑：“路小七，二哥跟你道歉，你能不能别——”
他话没说完，不知想到什么，自嘲笑笑：“......别躲我。”
藏在深处的记忆不知为何，此时却格外清晰，她甚至知道当时程衍戛然而止的词是什么。
可突然想到，两个人根本没开始，讽刺又可笑。
她当时大概是说了什么，又大概是什么都没说。
故事到最后，视线里只有少年的背脊。
他没回头，声音透过连绵的烟雨传过来：“路嘉一，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须臾，脚步稍顿，声音模糊又清晰，“但别让我觉得，没了我，你过得也不过如此。”
-
距上次回国接机聚餐后，路嘉一和余嫚也很久没聚了。
边吃边聊，她和余嫚的手机忽地同时震动，两人对视一眼，好奇点开，发觉是江维新在三人群里发的消息。
江维新：【卧槽，我撞大运了！】
路嘉一好奇：【？】
余嫚跟上：【？】
那端隔了好几秒才回复。
江维新：【刚才深呼吸。】
江维新：【你们知道《深巷》资方就是程衍和李隽吧？】
路嘉一：【你在车上说过。】
余嫚：【我俩还没失忆。】
江维新：【那你们知道李隽最近在筹备成立自己的影视公司吗，据说程衍上部电影直接片酬入股，卧槽，那可是票房首冠，片酬加分红，直接是最大份额。】
路嘉一微顿，她记得上部电影票房的确很可观，转眸看向余嫚。
余嫚一哽：“我是台里综艺组的记者不错，可真没娱乐圈内幕啊，这种我怎么会知道？”
“也是。”路嘉一点点头，余嫚心梗：“一一，你果然还是把我当狗仔。”
路嘉一面无表情地给她添茶：“没有，但我知道的所有内幕都是来自于你。”
这是实话。
余嫚没忍住，她自己本身自来熟又爱热闹，每次一听到消息都忍不住和路嘉一分享。这么一说，顿时有种获得唯一闺蜜认证的荣耀感。
两人对视一眼，笑着摇摇头，继续和江维新聊天。
路嘉一：【现在知道了。】
余嫚：【怎么了。】
江维新：【！重点来了！】
江维新：【刚刚聊完电影后，程衍经纪人钟鼎来了，问我有没有签工作室，有没有兴趣继续谈合作。】
江维新：【我能没有兴趣吗？我有什么资格没兴趣！我也配跟人谈合作吗！我何德何能啊！那是程衍！当年跟前公司解约直接带走大牌经纪和团队所有人，替他们赔付违约金啊！！！我也配！我居然也配！】
江维新：【但我有点犹豫，我怕他们签了我之后才发现我是个水货。】
路嘉一被满屏的感叹号刺得眼疼，余嫚更不可思议：【我去！你当然配啊！你多优秀啊！不是我说，就是你前公司没眼光，看看，这回的电影简直是艺术！！！】
路嘉一……路嘉一无话可说，想了会儿，也认真回复：【你看到热搜评论了吗，他们都在说《深巷》很好。】
路嘉一：【是他们要签你，他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江维新：【？】
江维新：【也是啊，是他们自己来找我的。】
路嘉一点点头。
江维新这部电影虽然宣传力度不大，但这会儿网上讨论度却很大。有程衍的影迷、粉丝，还有被剧情吸引而来的人，路嘉一也相信，口碑会慢慢发酵。
江维新是没什么名气的新人导演，在剧本和影片制作上其实是个很执拗的人，之前也签过影视公司，但后来因为纠纷赔了一笔钱解约，导致这部电影筹备的时候到处求人牵线，算是苦尽甘来。
而现在，在有一定的合作基础和熟悉度后，签约在新筹备成立的影视公司下，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路嘉一：【恭喜江导。】
余嫚：【哇，以后电影节采访见啊！】
江维新：【好说好说，对了，程衍和李导他们几个人走得差不多了，小蒋她们在玩游戏，过来一起？】
三个人难得赶在一起，路嘉一没拒绝，而且拿到李隽这位大导的橄榄枝这件事值得庆祝。
对面的包厢比路嘉一余嫚两人的大很多，私密性也更好。
镂空浮雕的屏风隔成两个空间，如江维新所说，已然不见程衍的身影，小蒋几人正在玩游戏，见她们二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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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拉着两人一起。路嘉一不感兴趣，参与了一会儿后，就退出在一旁给外婆发消息。
很快，胳膊被人碰了碰。
她诧异抬眸，转头对上李小墩婴儿肥的圆脸，她轻眨眼，不太理解李小墩怎么没跟李隽一起离开。
李小墩先笑嘿嘿地凑过来：“姐姐，程二哥给你签名了吗？”
小孩眼睛亮亮的，一脸歉意，好像真的挺在意这件事。
路嘉一默然，点了点头。
李小墩小声嘀咕：“我还有好多程二哥的签名照，准备卖给同学的，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送......卖给你。”
路嘉一：“？”
路嘉一：“卖？”
要拒绝人的内疚感消失殆尽。
李小墩得意：“昂，缺零花钱就卖，有时候不想写作业也卖给别人帮我写作业啊。最近期末考，我玩游戏被抓就被停了零花钱呗。”
他打算赚一笔，悄悄靠近路嘉一：“良心价，三......两百一张，我今天刚从程二哥那里弄来十张，还剩三张本来打算留着的，你要是买的话，我可以忍痛卖给你。”
“谢谢。”
路嘉一面无表情地道谢，“你在要我的命。”
李小墩不可置信：“两百块！要不是怕被程二哥揍，我能卖更高的，你简直赚了啊！区区两百块都没有吗？！”
路嘉一：“......”
路嘉一：“两块都没有。”
李小墩：“啊……啊？”
路嘉一面无表情：“啊。”
前者泄气坐下，耷拉着脑袋：“好吧，我程二哥可太惨了，两块都卖不出去。”
说起这个，他又瞬间愤愤道：“怪不得程二哥越来越抠，都不给我签名了。虽然是我老大，但我还是不得不批评他。签名没有就算了，作业大不了我自己写，零食大不了吃我同桌的，但他居然连游戏都不带我了，非要看我考试成绩出来再说，距离上次带我上分已经是两个月前了！”
“你说说，这多过分啊！”
路嘉一启了启唇，一言难尽地看了眼一脸愤慨的小胖墩。
没等路嘉一说话，他自顾道：“难怪现在网上都在说我程二哥最近没进组，是不是不行了，我觉得他就是不行了......”
“李小墩，在说什么。”
低沉的语调出现在身后，李小墩下意识道：“当然在说程二哥不行了——”
他戛然而止，缓缓回头。
路嘉一也莫名被他传染得有种说坏话被人抓包的感觉，错愕转头。
余光中瞥见浮雕镂空的屏风一侧倚着个身影，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她没想到程衍还在，小孩反应更快：“哥哥哥，你是我亲哥，我和姐姐在谴责网上那些胡乱说的人！你怎么会不行呢？我爸新电影找你你都拒绝了，你看新签的男一号现在到处都说他就是明天的你！”
认怂之快让路嘉一猛地侧目看他，瞠目结舌。
程衍缄默几秒，嗤笑一声，淡淡道：“你真幽默。”
包厢内几人实在没忍住笑，连声咳着。程衍散漫地勾住一旁的椅子坐下，将手边的牛奶推到李小墩面前：“多喝点。”
补脑。
路嘉一了然他的言外之意，没忍住抿起唇角。
转眸无意对上程衍的视线时，她下意识收敛起嘴角，视线落在李小墩面前的牛奶杯上发呆。直到察觉自己面前也被推了杯牛奶，她缓缓抬眸，一脸疑惑。
而收手的人，摸出手机同人聊天，眼神都没给她。
路嘉一脑中缓缓质疑：？
她也要补脑？
-
片刻之后，她还是没能坐住，起身往走廊深处的洗手间走，复古格调下，熏香和昏暗的灯光交相辉映，显得多少有些渗人。
她绷着表情自嘲地想着，努力将思绪固定在今天的采访稿上。
谁知道刚出来还没走到洗手台前，洗手间的灯光闪烁了下，瞬间全灭。眼前骤然黑暗，路嘉一心里咯噔一声。
她有轻微夜盲症，影院那种还有灯光的可以接受，但眼下没有任何光线，触目皆是无尽的黑暗。
脑中先前关于恐怖密室出事的社会事件不受控制地涌现，她忍不住抿唇，摸到空空的口袋时缄默三秒。
没带手机。
她深吸口气，尤其在听到有脚步声从对面男洗手间靠近时，她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
可下一秒，很低的声音从洗手间外的走廊里传进来：“知道了，航班发我，到时让助理接你，听话一点自己别乱动。”
程衍。
路嘉一微怔，语调是少有的柔和。
她没再多想，莫名平复了些许恐惧，摸索着站在洗手台前洗手。
“卧槽！”
随着水声响起，一旁陡然有人惊呼，凄厉且恐惧、
刚才从对面男洗手间出来的仁兄猛地听到黑暗中的水流声缓缓出现，扭头发觉洗手台前还有个长发人影，爆了句粗后险些跌坐在地上。
没等路嘉一出声示意，那人影猛地冲出了洗手间，慌乱间还砰的一声撞在了墙面上。
“......”
......还没洗手。
路嘉一蹙眉，嫌弃地想。
打电话的声音也早早消失，人大概已经离开了。路嘉一站在原地，手扶在洗手台上没敢乱动，思索着如果自己在洗手间待太久余嫚就会找过来。
入目皆是黑暗，不熟悉环境和方位的她完全无法适应，只能小步挪动着，确认自己背脊紧贴墙面时也没再乱动。
疲惫和沉浸黑暗的恐惧夹杂着，路嘉一阖眸，右手无意识地掐着左手虎口，感受着黑暗里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频率，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倏地，冷不丁的一道光亮落在她脚下，她呼吸一顿。
无尽的黑暗被光源取代。
而举着光源的人，静静站在洗手间门口看着她。
“路嘉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