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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夜

作者:雾沉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肆虐的暴雨绵绵无际,浓雾里缓缓驶近一辆吱呀乱响的破马车。


    被雨水打湿翅膀的飞蛾脱力地落到一枚晶亮的箭尖,而箭尖纹丝未动。


    顾曾借力倚着一颗枝桠,挽弓似满月,微眯的目光亮如鹰隼,沉声道:“阿姐,来人已至百步内。”


    射程之中,她无人可匹敌,只待来人露面,定叫他亲口尝尝自己脑花的味道。


    “再等等。”领队的女子打着手势,按捺下潜伏在四周的手下,嘱咐道,“阿曾,你莫出手,不可误伤百姓。”


    顾曾浅浅“啧”了一声,收起弓箭,稍稍活动四肢,肩胛处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骨头响。“这押粮的活儿当真不是人干的。”她心中腹诽,眼神却不敢离开那马车半分。


    转瞬间,她对大道中间孤零零站着的林霜低声吆喝:“阿姐,五十步了,再不拿下怕是要失了先机。”


    可林霜依旧是那句:“再等等。”


    今夜无星无月,雨水会冲刷掉所有血污,最适合杀人越货,而在这荒郊野外迎面行来的马车里,藏的必定不是什么善茬。


    喘着粗气的老马似是感受到了不安,一声刺耳的嘶鸣,停在了林霜面前十步之遥。


    暴雨如柱,水汽氤氲得教人看不真切。


    马车内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顾曾耳力上佳,只听得一个男人沙哑的呼喊声,零星说了几句:“二……不敢……不要……”


    车帘猛地一动,顾曾搭箭上弦的一刹,一个圆滚滚做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连滚带爬地从马车上旋转而下,一个大马趴跪在了林霜面前。


    瞧这架势,他似乎是被人当个球直截从马车上踢下来的。


    林霜没搞清楚对面在唱哪出,紧了紧眉,中气十足道:“这位兄台快快请起。”


    富商“哎哟哎哟”叫着爬起,脸上被迫浮起一个五官紧凑的局促笑容,说:“有道是,那个……有缘千里来相会,和这位……姑娘?”


    他走近了才看清,眼前人竟是个手持斩马|刀、容貌清丽的英武女将,一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畏畏缩缩地寻觅四周,却再没瞧见第二个身影。


    “这位仁兄在找谁?”顾曾哂笑一声,轻轻从树上跃到林霜身侧。


    她身形如鬼魅,富商只见她突然蹿出,惊得连连后退,“不敢、不敢。”晌久他才鼓足勇气抬眼看,发现竟是个披甲戴胄的妙龄少女。


    顾曾手持一把半人高的大弓,目光冷寒,与林霜并排而立,在这死气沉沉的黑夜里,活像两尊地狱来的索命无常。


    顾无常动了动眉梢,凝视着马车微微飘拂的车帘,冷冷道:“叫车里那人也下来。”


    “什么?”富商舌头一打结,愣了下方缓过神来,好声好气道,“姑娘有所不知,在下那个姓姓姓白……”


    顾曾:“我又没问你叫什么,你先让他下来再来套近乎也不迟。”


    “姑娘不知,车里的那位是……是……”富商欲哭无泪,眼神止不住马车里瞟。


    林霜不禁冷笑:“是哪位大人,还是山大王?”


    富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在下的那个……儿子,犬子体弱多病,受不了风寒的。”


    顾曾笑道:“你都怕成这样了,你儿子却要你独身应付。依我看,这不孝子不要也罢,我这就替你清理门户。”


    说罢,她骤然拉起一箭,箭身势如破竹地穿帘而入,马车内只留一片阒寂。


    恰好一个响雷袭来,石破天惊地响彻山谷,也映得富商脸色惨白。他此刻再去阻止为时已晚,两片肥厚的唇止不住地颤动,终于化作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哎哟,完咯,我的二……”


    “差一点儿。”马车里倏地响起一声轻笑。


    众目睽睽之下,那神秘的车内人终于手执箭身褰帘而出,身姿潇洒自如,全然不似个病秧子。他朗声笑道:“就差这么一点点,姑娘就可以要我的命啦。”


    顾曾不屑道:“要的便是差这一点,不然阁下肯乖乖下车么?”


    那人缓缓走近,摊开手掌,“喏,姑娘的箭,还请收好。”


    又是一声响雷炸开,冰冷凄厉的白光闪过一瞬,映出那人身形。


    这是一弱冠之龄的少年,身着玄色长袍,生得俊美无俦,神色间盛满恬淡疏阔,仿佛此刻并非身处荒川险境,而是泛舟在游般,轻巧地掬了把山风与满月入此身。


    他带着天生的清贵,仿佛事不关己,只在冷眼旁观。


    富商见他安然无恙,后知后觉地擦了把满脸的鼻涕和吓出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把适才的哀嚎喊出:“我的儿哟,吓死你老子我……”


    那少年瞟了他一眼,他即刻改口:“吓死我这个无能的爹咯。”


    四人面面相觑站了一会,谁也没多说一个字。


    林霜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对面的“援兵”,赧然之情不禁溢于言表,率先抱拳道:“还以为二位是泥腿子的斥候,多有失礼,在此赔罪。阿曾,你也来。”


    顾曾的直觉告诉她,这两人虽然不是匪徒,也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下只不情不愿打了个揖。


    富商见好就收,喜笑颜开道:“二位姑娘,在下姓白,是做绸缎生意的,领着我儿出来见世面,不料碰上山匪将家底都抢光了。如今在这荒川野岭无依无靠,不知二位姑娘可否载我二人一程?”


    顾曾冷笑:“这山匪真是仁至义尽,抢别人都是剁成肉馅,抢你二人倒好,连衣服都给你们留身干净的。不过这些倒也无妨,”她扬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不知二位要去哪?”


    白富商不做解释,一揖至地,“阆州。”


    “哎哟这可不巧,”顾曾对惊诧的林霜火速使了个眼色,“我们是往渭城去的,不顺路,二位慢走不远送。”


    白富商面露为难之色,“这个这个……”


    他儿子小白,那个大逆不道的小白脸语不惊人死不休,突然开口道:“二位大人不是奉命运粮去阆州么?怎么粮还没运到,人就要打道回府了呢?”


    白富商白眼一掀,险些昏过去。


    顾曾霎时眉目如刀,喝道:“知道还装什么孙子,跟着我们可是会死得更快,识相的就滚远点。”


    林霜拦下她,忧心忡忡道:“二位不知,我等一路前来受阻颇多,前路恐有隐忧,二位跟着我等实非明智之举。”


    “是是是,您说得对。”白富商在雨中擦了把不存在的虚汗,偷偷抬眼望向他家不肖子,“那不然我们走?”


    小白脸冥顽不灵:“不,小爷我偏偏就要跟着你们。”


    顾曾手指一拨,抬出腰间一段雪亮的寒刃,冷笑道:“兄台找死么?”


    白富商扯着他家小白脸的衣袖哭丧道:“哎哟我的爷,我的祖宗,你就少说两句罢。”


    小白脸没心没肺一笑,抬手一甩,将他爹当个球一样拨到一边,道:“知道我这爹是谁么?他叫白望农,是堂堂仓部员外,特奉圣命巡视阆州。二位大人这运粮的差事就算干得再好,没把小爷哄开心了,我老白爹一个折子参上去,就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瞧你这眼神,不信是么,不信你看看这是什么?”他边说边掏出一纸符牒,林霜只来得及看清户部的官印,那符牒便被大雨洇成了一团千疮百孔的废纸。


    世人对皮囊姣好的人总是格外偏待,可此刻,顾曾很想把这小子的脑袋拧下来给他爹当球踢。


    白大人扭着胖乎的身躯过来,短小的手指指着小白脸,欲哭无泪,“你你你,哎哟你说这些干嘛,我们商量好的不是这样的嘛。”


    “哎呀,爹——”小白脸拿腔作势喊了一声,白望农便跟踩了老虎夹子一样,身躯一震,登时不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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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位女将军慧眼如炬,咱们那点小九九怎么瞒得过她们蕙质兰心呢?倒不如乖乖说实话。”


    白望农:“是……”


    从未见过活得这么像孙子的老子。


    小白脸转头又对顾曾二人笑道:“二位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给你们两个选择,一,在此把我二人灭口;二,老老实实把我二人当佛爷供着送到阆州。”


    在大漠吹了十几年的沙子,顾曾还没见到狂到这种地步的傻子。她抽出半截刀刃,映出一双锋利的眼眸,“我选一。”


    白望农见势不妙,哇哇大叫地滚到一旁。


    “阿曾,别冲动。”林霜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杀气腾腾的刀摁回剑鞘,“朝廷命官你也敢杀?”


    顾曾:“这俩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对他们礼遇有加,也难保他们回去不会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可林霜是天底下最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老实人,顾曾终究是没能成功对白大人下手,只得看着他们的马车混在粮车中间,被负责的林将军守得严严实实。


    上车前,那遭人恨的小白脸还不忘对她回眸一笑。


    顾曾暗骂一声:“真当自己是什么风流无二的人物了,比你好过百倍的人我都见过,还能稀罕你么?”


    不过她心里再如何不忿,还是要依令行事。主将要护着他们,她身为副将,只得言听计从。


    运粮大军继续上路,直至雨势渐歇,曙光渐盛,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众人枕戈待旦,早已疲惫不堪。


    林霜命人歇息,自己则领着几个兵巡逻放哨。顾曾被白望农响彻天地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又没人撒气,只好起身跟着巡逻。


    “阿姐,你去歇罢,我守着。”她看了眼憔悴的林霜,心有不忍,“不知那帮混蛋什么时候又出现,你是主心骨,可不能倒下。”


    林霜噙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几时这么懂事了?果真是长大了就能成贴心小棉袄,还好你小时候犯浑我手下留了情没把你打死,不然现在还享不了这个福呢。”


    顾曾打趣:“等回了渭城,阿姐你天天什么都不用干,连沐浴我都可随身伺候。”


    往常她要是这么嘴贫,保准屁股上得挨一巴掌,可今日的林将军也不知怎么了,只知唉声叹气。


    “唉,要是真能早点回去就好了。”她枯槁的视线掠过蜿蜒的车队,“以我们如今的境遇,实在是一车粮也丢不得了。”


    一行人从河内至西南阆州,两千里官道四通八达、宽阔气派,开道的高头大马两侧悬着威风凛凛的“铸光”军旗,原以为能震慑宵小,不料却成了沿路百姓的救命稻草。


    可这是运给西南前线的军粮。


    林霜无奈之下,只好命下属以铁盾开道,挡住饿殍高高扬起以求救的双手,闭了眼把良心撕碎了咽到肚子里去。


    运粮队轮番放哨,彻夜不休,饶是如此,几番拉锯之下,还是丢了将近两成的粮食。


    顾曾那时还心道:“还好阿姐有先见之明,早就猜到路上会被抢,多备了些仓中盈余,否则这简单的运粮任务怕是得要了我们俩的脑袋。”


    入西南府前,他们得防着无路可走的流民。可自打入了西南府,事情就变得更糟了。


    此处山高林深,不见灾民,只有一重接一重的山头,随便一个里面都可能藏着数千的山匪。


    这些人做的是刀尖舔血的勾当,乱世之下,只要被他们盯上,管你是军是民,身上有没有值钱玩意,定会被盘剥得骨头都不剩——何况他们本就是一块浩浩汤汤行走的砧板肉。


    刚至西南府不久,众人就遭遇了一伙训练有素的山匪,抢了他们一小半的粮食不说,还伤了不少弟兄。


    顾曾与林霜都心知肚明,这才只是小打小闹而已,不把他们一行人吃干抹净,那些匪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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