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皎从未想过会在马来西亚见到裴子骞,在他的预想之中,他们应该于不久后在另一个城市中相见。
他关注Oneiro各个平台动向已经很久,看好下周柏林有一场工业展会,虽然没有宣传参会者为谁,但卞皎翻遍近几年这场展会的相关资讯,确定裴子骞每场都会出席。
他预想和他在柏林相见,可此刻对方毫无预料地出现在眼前。
喉间发涩几秒,直到负责人的眼神投来,卞皎才从怔愣中抽离。他抬手,握住那只伸来的手:“好久不见。”
肌肤交握,一触即离。
负责人略懂几句中文,见状诧然几秒。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转动,很是吃惊:“……你们认识?”
卞皎朝他点头:“朋友。”
裴子骞却忽然讲:“不止朋友。”
卞皎立时转回头看他。
或许可以归因于没有穿正装,裴子骞周身气场相较去年初见要温和许多,融在深蓝夜色之中。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他的唇角似乎挂着很浅的弧度。
缓缓地,裴子骞开口:“过去,也是同学。”
眼神平静,眉却微不可察轻挑一瞬。
卞皎盯着他半晌,眯了眯眼。
“这么巧?”负责人闻言说:“小皎,裴先生与我们合作匪浅,你记得三月份那批红外相机吗,就来自他的帮助。好啊,你们竟然认识,怎么从未听你讲过?”
他说这话时很是兴奋,仿佛他乡遇故知的是他。而真正的两位故友反倒没有说话,只隔着海风的涌动对视。
一声浪花拍岸,接着仿佛有什么在半空中迸裂了一瞬。
卞皎率先移开视线。
他垂落睫毛,片刻后抬起,眼神恢复如常。
“因为我不知道。”笑了下,他说:“原来这场善举的背后是你,裴先生。”
他这声裴先生叫得极轻,尾音带着上翘,但却并没有再看裴子骞,视线就堪落在身旁负责人的眉心处,看起来倒很像是在与负责人对视。
浪声空响两秒。
“我也不知道,”裴子骞开口,“以为做新闻,原来你改行导演。”
他叫了一声负责人:“可否容我与卞先生单独叙旧?”
他也改口称卞皎为先生。
卞皎终于再次看向他,然而对方那双眼睛仍旧保持在上一次对视的位置,分毫角度未变,就像是织好网等待他的落陷。
“当然。”负责人欣然道:“那么我先回席,卞,不打搅了。”
卞皎颔首。
目送负责人的脚步完全离开露天长廊后,这片狭小的区域瞬间变得空廖,连浪声都渐小,仿佛独剩下重逢的两个友人。
卞皎没有再去看任何人,转过身重新靠回扶手旁。微微仰头,裹挟着湿热水汽的海风与呼吸相融,他就像享受与大海接吻。
两声脚步在身侧沉响,有一个身影也靠在了他身旁的扶手上。
这个吻就带上薄荷气息。
“真的不知道吗?”对方出声问。
卞皎没有睁开眼,但有回复:“知道什么?”
对方没有继续说话。
轻笑一声,这次换卞皎开口:“那你呢,真的不知道吗?”
“我知道啊。”那声音含笑。
卞皎的眼睛就睁开,看向他。
夜色之中,那抹侧颜顺着渔灯明明灭灭,原来对方是背靠着栏杆,发觉他的视线后转头看来,一瞬间眼眸仿佛幽过最深的海。
视线相接,卞皎很直白地在那双漆色中探寻。
片刻后,他无端发问:“大马最少有二十多家动物保护机构,你怎么知道是这一家?”
这个问题没有前因后果,十分跳脱,但对方仅仅是静然一瞬,接下来便答得十分自然:
“很简单。不过是每一家都碰一碰。”
“每一家你都有投钱?”
“没有,另一种逻辑。”对方说:“过去几个月我在这里举办了几场慈善活动,不过很幸运,第二场就找到目标。”
这样的回答并未出乎多少意料。卞皎倏忽笑了下,像是迸开的一瞬浪花,声音隐没鼻息。
“那你真的很喜欢马来亚虎了。”收回视线,他眼睫弯弯垂下:“第二场就找到现在唯一一家保育马来亚虎的动保机构,运气真的很不错。”
对方从善如流地点了下头:“哦,原来我是来找马来亚虎。”
“也不是吧。”卞皎忽然说:“是吗?”
“你觉得是吗?”
“是啊。”
“那就是了。”
卞皎的唇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轻轻勾起,捋了把发丝,他也背过身来学着身旁的人背靠在栏杆上,不过对方是双手抱臂,而他的两只手肘则是反撑在杆上。
就这样站了许久,视线范围不远处的餐厅窗内又离席一桌。
餐桌上五根蜡烛的烛台摆饰换了又上,仅仅一个傍晚就不知会重新装饰几回,不知下一桌入席的会是谁与谁,五小时前他们在做什么,五个月前又在做什么,五年前又在做什么——
卞皎忽然这样问出声。
其实根本没想法得到答案,但夜色岑寂中,身边的声音却回答他说:
“五小时前,我在首都飞往吉隆坡的飞机上。”
这是裴子骞五个月以来唯一一次前往马来西亚。
现代社会,一张机票价钱不过一餐晚饭,飞行如此容易,过去的五个月时间中他却像是抽不出一天空闲。
正如宋清所说,与鹏远完全割席是一个艰巨之举。那晚于空中餐厅和卞皎吃完晚饭,裴子骞紧接着飞往柏林一趟,回到首都后便与裴建华见面。
他带来律师起草的协议,提出双方各退一步,裴建华却严词拒绝。
裴子骞便不再让步。
“既然您执意,可以着手从我手中接过Oneiro股份。”他说。
裴建华皱眉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像您所说血缘相亲,Oneiro交到您手中我再放心不过。”裴子骞的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
他说:“Oneiro我不要,鹏远也一样。”
讲完这句话他便离开,甚至连发怒的机会都没有给裴建华。
再一次见面已是几个月后。
这次并非裴建华强制邀约,也不是裴子骞主动探望,而是医生通知家属会面。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裴子骞本预备直接离开,但转角处的病房竟刚巧推出一把轮椅。
轮椅上的裴建华一眼看见他,侧首对身后的护工说:“换他推,下楼,去花园。”
裴子骞一言未发,从护工手中接过轮椅。
裴建华的身体枯得不成样子,皮肤也变得黑沉,整个人的五官其实已经脱相。他许久未在公众前露面,即使隐瞒再好,外界也对他的身体状况多番猜测,将一切公开于众不过早晚的事。
私立医院的花园是最典型的庭院装潢,河道、绿植、中式建筑交织,裴建华在一处喷泉旁示意停下。
裴子骞很轻易就看出他已知道医生约过自己会面。
果然,裴建华缓缓开口:“这一辈子,我不知道到底算什么。”
说完后他停顿一刻,抬头看向裴子骞。
他对他说,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不假,他说裴子骞可以不接手鹏远,也可以就在这几个月与他一起选位合适的职业经理人,或者挑选信托机构,统统都可以。他对裴子骞讲说Oneiro的事情,毕竟是你们的一番心血,即使你不接手,Oneiro在国内发展也不需要完全与鹏远脱钩,毕竟你姓裴,你的妈妈也姓裴。
忽然笑了一下,裴建华沉默几秒,继续说:
“过去以为你和你母亲像,其实现在看来你最像的是我。谋事上,你有你母亲的冲动,但大多时候还是理性占上筹……我活这么长,也不是没有爱过人,关于你母亲,我做的确实不对,当时我只是不能接受她为了所谓的爱情而选择那么极端的……即使是现在,我依旧不能接受。虽然孤家寡人一辈子,但你看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至少不会因为什么狗屁爱情失去性命。”
裴子骞静立着听完这一番话。他的行止上保持着小辈应有的礼节,但最后讲出的话却不好听。
“可您总会死。”他倏忽说。
裴建华愣了下,已经很久没有人和他提到这个字眼。
哑然一阵,裴建华开口:“是个人都会死,至少我能死得晚一点。”
裴子骞点头,却又很突兀地问:“那多活这么些年,您有得到想要的吗?”
裴建华没有说话。
“您知道想要的是什么吗?”
裴建华依旧未说话。
四下陷入静默。
“我想我母亲并不全错。”许久,裴子骞终于说:“至少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喷泉声响,哗啦流淌仿佛将时间与尘埃一并裹挟离去,良久之后,裴建华坐直了身体。
他没有摇头,也没有叹气,没有一切表达情感的动作。只是张了张嘴,那张嘴不知道与多少个人说过决断一生的话语。
此刻他用那张嘴对世界上血缘链接最深的子侄说:
“你……”
他的眉皱得像树干上交错纵横的竖纹——
“难道你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当晚,裴子骞托助理订下周末去吉隆坡的机票。
对于裴建华的问题,他其实无法给出肯定答案。比如首都到吉隆坡不过七小时飞行时间,一天的四分之一,他分明知道自己很想去那里见一个人,但却从未付诸实践。
这段长度被他夸大拒绝,当成从地狱爬升到天国的距离,仿佛长过圣经上雅各的天梯。
创业初期,裴子骞曾经有过四天只睡六个小时,在尽调提前的紧急情况下谈下全欧最大的投行,就在半个月前,他还刚与德国老牌车企负责人于一场饭局上达成合作关系,全程不过二十分钟。短短五年时间,他成就过无数常人眼中艰险之事,斡旋谋局,却从来不觉得有多困难。金钱、名利,浮华于他举重若轻,得到最好,得不到也无所谓。
这五年,唯一感到惧怕的时刻,唯有面对卞皎。
说起来很没有气概,但也并没必要隐瞒。回国后每一次面对卞皎,裴子骞的惧怕好像都各不相同。
他怕卞皎过得很好,又怕他过得没那么好,他怕自己放不下,又怕自己真的放下。他怕想要的再一次无端增多,就像几年前的春天,生命中仅此一位的变数重新出现,隐秘的列车越轨后无可救药地驶离轨道。
其实惧怕来惧怕去,不过是惧怕自己的选择。
惧怕走出一步后迷路,惧怕求而不得,还心甘情愿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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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最后一次在首都见面,裴子骞无法在卞皎询问“怎么样”后说出不好。
很久以前他曾在墙皮灰白的自建房中对他说过不好,结果是回头后身影不再,楼梯间脚步空留。从那以后他就立誓,如果可以,今生都只对那个人说好,这是很无聊的誓言,但已经形成了一种难以阻止的膝跳反应,最可怕是即使回过头,他也依旧没有阻止的想法。
所以他真的就那样求而不得,也真的就那样心甘情愿放手。
这一次助理定好周末机票,裴子骞却没有真正登机。
接下去的半个月他几乎都在飞行中度过。
Oneiro新车在欧洲正式发售,裴子骞以一种极高的频次往返中欧两地,直到近一个月后才为自己留出喘息时间。在公司总部顶楼抽烟时,他告知助理接下来一周将留在慕尼黑。
助理应好,却出而折返。
助理问半个月后的那场慕尼黑工业展会今年搬到柏林,往年裴子骞每次都会出席,今年是否要提早安排?
裴子骞那时俯身靠在栏杆上,头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修剪,五官的纵深仿佛顺着风与烟雾吹散。天色灰暗,吸了口烟,他没有回头。
“今年不去了。”他说:“换别人吧。”
三天后,宋清在首都见到回国的裴子骞。
他首先是愕然一瞬,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异常地发现对方精气神似乎好了许多,然后才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休假?”
那时的裴子骞没有什么表情,只用最平淡的语气答他说:“奔丧。”
裴建华于昨夜凌晨去世,床前没有一个亲人守候。
裴子骞回国后不到两小时,这则消息便传遍整个首都商界。最出人意料的是这位二世帝王死后选择一切从简,甚至连尸骨都要求海葬。宋清私底下与裴子骞讲,听说这种方式对后代风水不好,你在国内长大,不知道这些吗?
裴子骞倒是难得笑了,说:“你应该不知道,我父母甚至没有下葬。”
宋清真的傻眼,这个他当然不知道,知道后也就不再说话。不过他还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就是这套风水论的传播实在太广,这样的话,他并不是第一个对裴子骞讲出来的——
首都待过两天,家族长辈父执轮番给裴子骞打来电话。
无不劝说其为裴建华举办葬礼、立碑,裴子骞一一应过。但当某位表亲来到老宅提出与他详谈事宜,讲到一半问起裴建华骨灰盒暂厝何处,裴子骞的样子才终于从静静听候吩咐,变为皱起双眉。
他的眼神沉静,神色却好像很不解。
“今晨已送往国外海葬,死者为大,这样的事情不能耽误。”
停顿一刻,他接着问:“表叔,您难道还未知晓父亲的遗愿吗?”
这位表叔的表情霎时变化,像塞了核桃到喉咙里,上下被堵无言。
直到离开前从佣人手中接过西服外套时,他才回过来看了裴子骞一眼。裴子骞的神色则完全相反。举手投足挑不出半点差错,伸手道别时,朝他微微含笑,还关问外面似乎有下小雨,表叔要不要拿一把伞?
第二天早,裴子骞就订机票飞吉隆坡。
这一次真的有上飞机。
此刻他与座位对面的卞皎讲出裴建华,神情很淡然,唇角甚至若有似无带着弧度。
他们已经坐进这家餐厅所属酒店的酒吧。
窗外完全陷入黑夜,室内灯光调到肉眼最舒适的暗调暖黄,恍然之间回到几个月前阳市那场聊天,不过这次湖变成海,讲话的人由卞皎换成裴子骞。
卞皎听得很认真,眉间渐渐皱起。
“那……你怎么样,”他看向对方眼睛,那眼神中的情绪毫不掩饰,轻易看清。辨认一刻后,他问:“你应该没有在伤心?”
裴子骞点头:“的确没有,但我很需要散心。”
卞皎怔然一瞬,就听裴子骞一声笑,声音很轻。
“顺便,”他的眼底倒映灯光,还有对面的身影:“来见一见马来亚虎。”
他话一出,仿佛有什么按下暂停键,四下许多桌客人在低声交谈,背景音乐缓慢旋转,两双眼眸隔着一张圆形矮桌对望,灯光由暖变蓝。
就这样约莫五秒的时间,对面那个身影忽然弯了下眼。
微微启唇,卞皎的表情和方才很不一样。
“只是这样吗……”
他眼皮上方那颗小痣若隐若现,像是在刻意吸引人的目光:
“花了这么大的功夫,就只是想见一见?”
裴子骞的眸底一动。还未做出什么回应,下一瞬,就听对面之人说出更令人无法不多想的话语——
“裴先生,你住哪个酒店?”
裴子骞第一反应几乎是迟疑。
“……酒店?”
这个问题实在太具歧义,他没办法不怀疑自己的听力。然而就见卞皎点头,证实他并未听错。
朝前坐了一点,卞皎那双眼睛完全从黑暗之中显露出来,眸底映着烛光,清透到漂亮。
“酒店。”他抬腕,说:“现在是晚上七点多一刻,你回酒店取好行李,足够幸运的话我们可以赶上九点的那趟飞机,三个小时飞行时间。”
用最郑重的语气,他讲出裴子骞此生听过最率性的邀请:
“你想不想看世界第三大日落?”
“就当散心,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