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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折竹

作者:赵吉吉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雪大作。


    那少年瞧着约摸十六七,身形清瘦,一身阴郁之气,如此寒冬腊月,他却未穿御寒的皮毛大氅,想来并未被照顾得很好。


    他的肩很宽,很薄,一身名贵的墨云浮光锦,白领墨衣,玉扣金带,圆领袍上金丝银线儿绣着雪竹仙鹤,那仙鹤独脚而立,垂颈理羽,似有郁郁之态。


    他的腿很瘦,很长,弯曲在轮椅上,像折断的竹,浮光锦就沿着那折断处如夜色流淌下来。


    邱晚自幼跟随师父走遍名山大川,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却仍惊诧于这世上竟然有这样阴郁、矜贵却又如此残缺之人。


    一身矜贵却又不良于行,在这凉王府没有第二个人了。


    邱晚猜出了他是谁,只是没想到凉王府世子萧寂会是这样一位阴郁古怪的少年。


    “你抓我作甚?”邱晚问他。


    少年吃花的动作一顿,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没有说话,而是仰起头,看向飘雪的夜空。


    邱晚跟随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雪花,什么也没有。


    忽而,一把半人高的长刀从天而降,“铛”的一声,扎入雪地!


    刀身嗡嗡直晃,刀刃还带着热气腾腾的血。


    邱晚瞳孔骤缩。


    猎食的本能骤然被激起,邱晚全身汗毛立起,此刻的他刚被顾千尘吸了个半空,正处于极度虚弱、极度饥渴、随时会失控的危险时刻。


    紧接着,一截断臂从天而降,继而又是几条残手残脚,几滴血还溅到了邱晚脸上,最后,几团鲜血淋淋的人像被扔垃圾一样从夜空里扔了出来!


    同时落地的,还有一个身着玄衣劲装的冷峻青年,那青年稳稳落在萧寂身侧,脚下无声,手上还拎着一盏与他形象完全不符的梅枝雪兔灯笼。


    他朝萧寂躬身道:“主子,跑了一个。”


    “跑了?”萧寂蹙起眉,似有失望。


    “跑掉的那个与这些刺客不是一个路数,那人身手奇诡,高深莫测,绝非常人,一刀不是他对手。”青年补充道。


    “北雍什么时候来了这样的高手,”萧寂咕哝道,“真是有意思。”


    那位名唤“一刀”的护卫挠了挠头,又看向邱晚:“主子,那这一位?”


    萧寂斜眼睨他,使眼神叫他滚,一刀一个激灵,忙跳起来:“我这就去将这些刺客处理掉。”


    他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毕恭毕敬将灯递给萧寂:“主子,你的灯。”


    萧寂接了,却有点心不在焉,他拨弄着灯笼,雪兔灯笼嗞溜溜的转,萧寂的脸就那样从朦胧的夜色中剥离了出来。


    那是一张极具迷惑性的脸,肤白,脸上既有少年的稚气又已显露出男子的英气,尖下巴,高鼻梁,长睫压眼,眼睛尤其漂亮,安静的样子,像极了清晨薄雾下湖边小憩的仙鹤,人一靠近,它就会扇着翅膀飞走了。


    而这只折了足的仙鹤,却转动轮椅,主动来到了邱晚身边。他将灯笼放在邱晚身侧,暖黄的灯将两人之间的这片雪夜照得温暖了许多。


    “你不是刺客。”萧寂说道。


    “你又怎知我不是?”邱晚屏息道。


    萧寂不急不忙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我就是知道。”


    他俯下身,要用帕子擦邱晚的脸。


    邱晚下意识别开脸。


    “脏了。”他说。漆黑的眸子凝着邱晚,随即自顾自的用帕子拭去邱晚脸上的血迹。


    突然的靠近,少年身上鲜美的血气瞬时如浓云笼罩下来,猎食的本能再次被挑衅,若不是邱晚的手脚都被束缚住了,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直接扑上去饱餐一顿。


    萧寂对此全然不知,而是不轻不淡问道:“方才同你一起的那名男子是谁?”


    “谁?”


    “就是方才抱了你许久的那位。”他在笑,带着点邪性,眼下一片阴翳,叫人看不透。


    邱晚心下一惊,竟然被他看到了吗?所以刚才说的那一位跑掉的指的是顾千尘?


    不可能,顾千尘来无影去无踪,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他。


    邱晚暗笑自己竟然被一个少年几句话弄得七上八下,他五指嵌入雪中,悄悄抓了一把雪,可他根本感觉不到冷,心中的渴望却一阵一阵的涌。


    “你靠近点,我就告诉你。”邱晚说道。


    萧寂当真俯身侧耳靠过来,全然没有防备的模样,邱晚盯着那青色的颈动脉,内心天人交战,不行,绝对不行,萧寂此人对于凉王府,甚至对于整个北雍和东乾都是一个极敏感的人物,不能冲动。


    他闭了闭眼,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


    “那些人……”萧寂似乎认真思考了一瞬,“他们只是不希望我活着。”


    “今儿腊月二八,是我娘亲的忌日,每年这个时候他们总是要来杀一杀我。”


    这倒是挺意外,邱晚又问:“凉王府的人不管吗?”


    “凉王府?”萧寂抿唇一笑,似乎说到了一件很好笑的事,他话题一转,“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邱晚挣动了一下被锁链束缚的手脚:“你先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不放。”萧寂拒绝得很干脆。


    “为什么,我不是刺客。”


    “我正在祭奠我娘亲,是你突然闯进来的。”萧寂往邱晚躺的地方指了指,委屈道,“还压坏了我的梅花冢。”


    什么梅花冢?


    邱晚怀疑他在胡说八道。


    萧寂靠近,神秘兮兮道:“你听说过梅花祭吗?”


    “传闻在腊月二八这一天,用血契和梅花祭奠亡灵,就可以召唤亡灵,复活死去的人,生死逆转,一阳来复……”


    萧寂拉起衣袖,给他看自己掌心的伤口,血还未凝固,难怪他身上总是弥散着一种浓郁的血气,原来他在用自己的血祭奠母亲。


    邱晚看到了他眼中闪烁的光,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我在召唤……”萧寂朝邱晚恶作剧似的吹了一口气,“我娘亲。”


    雪白的热气裹着少年的血气立马涌入邱晚鼻腔,邱晚瞬时变了脸,眼底红光乍起。


    那少年却又笑了,不知死活道:“你这样躺在雪地里的样子,很有趣。”


    邱晚起了无名怒火,竖子可恶,抬脚便要踹断这可笑的锁链。


    “你别乱动……”话音未落,三枚飞刀已从机关中飞出,如寒光流星,直朝邱晚的喉颈飞将过去。


    邱晚额角青筋一跳,飞脚去挡,他速度极快,脚上锁链被甩出一条弧线,擦着刀片,呲啦啦火星乱蹦,刀片齐唰唰弹射到了一株梅树上,而邱晚脚上的锁链也“嘣”的一声,断裂了。


    可邱晚还未来得及高兴,失去脚链捆束的身体,霎时被捆着双手的锁链往上一拉,直接将他整个人吊了起来。


    竟然还有机关,妈的。


    “说了叫你别乱动。”少年仰头看着被吊起来的人,摆出遗憾的神情。


    “放我下来!”邱晚踢着双腿,怒火中烧。


    萧寂却一脸怡然自得,笑得人畜无害:“你这个模样更有趣了。”


    邱晚快气晕了。


    此时在邱晚眼里,哪里还有什么阴郁美少年,此人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浑小子。


    若不是顾千尘害得他虚弱不堪,邱晚何至于奈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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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


    “堂堂凉王府世子竟然用这种阴招!”邱晚斥道。


    而那浑小子笑得花枝乱颤:“堂堂邱国太子却要做我父妃。”


    “你早知道我是……”邱晚咽下后面那句话,怒道,“谁要做你父妃!放我下来!”双手被捆束着这样吊着,让邱晚有一种难言的羞耻感,他愤怒至极。


    “你不想做我父妃,那就是凉王逼你的?”萧寂若有所思,“方才同你在一起的那人是你的旧情人,要带你走?”


    “你休得胡说!”邱晚怒道。


    “主子!”一刀去而复返,瞅见被吊着的邱晚,“啊呀”大叫一声,立马背过身去,“主子,你这又是做什么呀!”


    萧寂却道:“谁叫你回来的?”


    “我来知会主子,凉王来了。”


    说话间,园门处已传来动静。


    萧寂脸上露出扫兴的神情。


    他看向邱晚:“现在,我们之间可是有秘密的了。”他按下轮椅扶手上的一个机关,吊着邱晚的锁链立马哗啦啦松掉。


    率先冲过来的是崔自青,他几乎是拖着影子飞奔过来,在邱晚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邱晚不知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崔自青拢住他的时候,似乎极低地唤了一声“小晚”。


    崔自青的手在抖,心口也在抖,靠近邱晚让他血脉偾张,他大声斥责道:“萧寂,你别太过分了!此人的性命关乎两国的命运,岂容你这样胡闹!”


    萧寂瞅着崔自青那紧张的模样,眯起了眼:“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那轮不轮得到本王教训你!”凉王怒气冲冲走进来,崔自青立即松开了邱晚,退到了一侧。


    凉王扫了一眼萧寂,又看向雪地里的血迹,以及虚弱不堪的邱晚,再联想到萧寂过去那些疯狂的行径,他已是勃然大怒。


    “你是要将本王看上的人都杀光吗?逆子!”凉王一把拔出崔自青腰间的刀,架到萧寂脖子上。


    萧寂脸色苍白,他忽而笑了:“今儿是我娘的忌日,我的生辰,你却拿刀指着我。”


    雪夜中的萧寂在此刻显得特别单薄,他徒手推开把冰冷的刀,眼里没有丝毫对父权的畏惧:“你不配做我父亲。”


    凉王气得握刀的手直颤,却没有真的对萧寂怎样,他长臂一振,那刀便断成两截掷在了雪地里,他转身抱住邱晚,眼里甚至有了些温柔:“你没受伤吧?”


    邱晚置身于此情此境,本该庆幸这对父子关系如此恶劣,可看到萧寂那孤零零的模样,却没生出多少喜意来。他说了一句:“世子并未伤我。”


    “此子是个疯子,你莫理他。”凉王拉开邱晚的衣袖,查看他发红的手腕,“本王传大夫给你看看。”


    “不必了。”邱晚要收回手,凉王却将他抓得紧紧的,低声道,“本王是真心想待你好。”


    他脱下披风将邱晚包裹住,朝着这大大小小凉王府的人说道:“都听好了,不论这次北雍与南邱谈判结果如何,邱公子都是本王的人,谁敢在背后对他玩阴招,本王定不轻饶!”


    不远处垂手而立的红衣青年,凉王府的内官兼大管家燕绥,听闻抬起了头。


    崔自青则别开脸,握着拳,不知在想什么。


    “我抱你回房。”凉王不由分说将邱晚一把横抱起,他高大魁梧,抱着邱晚不费吹灰之力,他又扫了萧寂一眼,没再多言,大步出了园。


    雪还在下,邱晚往身后看去,人流如潮水般退去,萧寂一个人仍停留在原地,他坐在轮椅里,弯下腰,将怀中那一大束红梅枝,放在了邱晚躺过的雪地里。


    夜深知雪重,园子深处,传来细细碎碎竹子折断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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