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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春睡醒倚窗同绾鬓

作者:西飞陇山去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光从窗纸透进来,沈厌卿坐起身,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的卧房。


    只记得昨日在灯下陪姜孚批折子,看着看着乏了,竟就伏在桌上直接睡了过去,实在是大为失礼。


    闲了这些年,真是懒散了不少。


    但姜孚已走了,应当也不会与他计较这些。


    沈厌卿抬袖,尚可闻到衣料里沁着的淡淡的龙涎香气息。他不禁有些走神:


    陛下这香是不是熏的太过了呢?竟都沾到他身上来了。


    若是六年前,他必然要过问掌香的宫人,不过如今他也没那个身份和立场,没必要多嘴多舌。


    姜孚已经及冠成年,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有什么不舒服的自然会自己调,也用不上他来操心。


    他一抬眼,见门边上横着一枝李花,连花带叶,紫红紫红的。


    他知道那是有人在门口站着,随口招呼了一声。


    丰荷转进来,恭敬站在他身前,将怀中花枝递出。


    “陛下离开前从院中折的一枝,令我转交给大人。”


    沈厌卿失笑:


    “找个瓶儿插上就是了,何必这么用心抱着?倒是劳累你了。”


    他灵感忽动,总觉着丰荷这行为有些别的意思,于是问道:


    “……陛下是何时走的?”


    丰荷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垂眸答道:


    “约莫两个时辰前。”


    “?!”


    沈厌卿坐直了。


    “宿在哪里?”


    “……别院,原先别院的位置,寻了一处。”


    扯谎。


    披香苑重修后,根本就没什么别院,也没第二个主屋。


    九五之尊总不可能和宫人挤在一起,那安芰要在宫门口上吊的。


    沈厌卿回身,状似无意般抚了抚枕头上的褶皱。


    “我再问一遍,你随意答就是。陛下昨日留在了披香苑,歇在哪里了?”


    丰荷依旧答道:“别院。”


    这就是奉旨扯谎了。


    沈厌卿叹了口气,把那李花枝接过来,撑起一个微笑:


    “还是要多谢你。”


    丰荷平静答道不敢,退出去打洗漱的水,顺手带上了门。


    沈厌卿一个人留在屋里,信手披上外衣,将窗推开,坐在日光下发呆。


    花很鲜,开得正好,一点也不见要失水枯萎的意思。


    丰荷是制衣局调来的,竟在侍弄花草上也有这样的造诣,看来被姜孚挑中也有这一档原因。


    他是越发看不透姜孚的心思了。又要他知道,又不愿明面儿上说,这样曲折的心意,只有要应付先帝的那群旧人才常用。


    因着弯弯绕绕几层让人着恼,这群心理不甚正常的变态自己说着也唾弃,常互相取笑:


    “这么遮掩久了,将来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姜孚是从哪学的呢?


    在他榻上歇一会也就歇了。床宽的很,从前小时候也不是没一同睡过,而今这么小心做什么?


    住在允王府的时候,一到雷雨天姜孚就往他屋里跑。被子也不抱,枕头也不拿,看着也不像害怕的样子,只是非要与他挤在一起。


    他后来没办法,还在自己那另备了一个小枕头,弄的姜孚倒是更常来了。


    远处树下,宁蕖和几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坐在一起,鼓鼓捣捣不知在弄些什么。


    小厨房的方向往上冒着炊烟,沛莲带着几个宫人,正提着食盒往正殿走。


    石子小路洗的很干净,边上花草长得好,最大程度地仿了自然长成的模样。


    极工整极杂乱都好办,唯有这样乱中有序的才是最麻烦。


    姜孚每天被前朝那些破事折磨,还能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收拾这里,实在是用心太多。


    沈厌卿昨晚心绪波动过大,几乎以为自己是生死里走了一遭,眼下看着这幅宁静景象,不由得有些贪恋起来。


    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到头来,折磨他的只有经年积累下来的愧疚。


    手足相残,夺人所爱,确然都是该千刀万剐的罪名。不过他并不在意那些,他只是觉得愧对真心对他的学生而已。


    结果,姜孚作为被骗的,还得反过来安慰他,点着灯在他这熬了半宿。


    真是丢人啊。


    早知会如此……唉,就算是早知如此,也不知怎么处理会更好了。


    他做的事情在这呢,怎么描也不可能描干净了。


    沈厌卿伸手把花枝插在窗子的合页边上,伏下身在窗框上趴着,脸埋在衣袖里,只露两只眼睛看着外面。


    本以为从皪山上下来,就再没这样晒太阳的机会。谁想姜孚竟能一点也不计较,还让他在这安心住着。


    这孩子,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怨恨为何物?


    打娘胎里就被人设计,被母亲算计,被父亲算计。都给他刻好了个模子,等着他往里面跳,把他当个可随意揉捏的备选项,一折腾就是十几年。


    等到沈少傅跟个救世主似的去了,用心呵护几日,最后又揭发自己其实也是那些算计里的一环。


    换常人来,早掀了桌子,什么也不管了。姜孚的情绪实在是稳得有点吓人。


    怎么养成的呢?


    沈厌卿捻下一片将落不落的花瓣,往窗下丢。


    丰荷进来,见他还未换衣,放下水盆小心走了。


    他在窗前懒懒倚着,一动也不想动,任头发就那么散着。


    风很轻很暖,一点冷意也没有了。他歪着头,听见外头传来食盒落在桌面上的声音,还是没有出去的想法。


    宁蕖那边忽然热闹起来。


    本来蹲在宁蕖边上的两个小丫头跳起来,很是欢快地往他这边跑,停在窗下朝他挥舞小手:


    “沈大人!给您看!”


    他调整好表情低头去看,见小孩的指甲都红艳艳的,染的很匀,丹蔻一样。


    “好看呀,你们手真巧。”


    许是旧事回忆多了,现如今他看见这个岁数的小孩就想起初见姜孚的时候,语气不由得柔和了许多。


    这么大点的孩子做不了什么,也就能平时帮丰荷沛莲捧捧针线盒。姜孚特意安排过来,本也是为了给他这添点生气。


    两个小丫头脆生生地笑:


    “宁公公给染的!沈大人也试试!”


    宁蕖此时终于搞定了剩下几个小孩,急急忙忙跑过来把她们两个搂走:


    “胡闹!一个两个都翻了天了!”


    宁蕖看着着急,奈何语气太软,说出来的话没多少说服力,左边的小孩还朝他吐舌头。


    沈厌卿坐起来笑他:


    “原来宁公公还有这样的本事,当真是多才多艺。”


    宁蕖本来抓着两小孩正要谢罪,还缺了只手擦汗。看沈厌卿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他精神也松下来了些:


    “小孩子事儿多,闹着要玩,我这也是现学现卖……”


    沈厌卿笑吟吟听着他说,正要有来有回扯上两句,忽见曲路处的树后抹出一道明黄来,眉心一挑住了口。


    宁蕖领会了,立刻转头去看,正见皇帝带着安芰往这边来。


    他反应极快地把两个小孩放下,按倒在地上,自己也扑扑前摆准备跪了。


    小丫头生的矮,跪下也轻飘飘,没骨头似的,还不明情况地张望着,又被宁蕖把头按下去。


    “陛下万————”


    宁蕖还没喊完,皇帝已抬抬手示意他起来,径直从他旁边过去,隔窗扶起了沈厌卿。


    宁蕖眼疾手快抄起两个小孩走了,给陛下和帝师留下空间。


    算一算时间,陛下这是刚下早朝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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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还换好了常服。看着步伐不急不缓的,后面跟着的安芰胸口还在起起伏伏。


    看来是急着去仁王府?可是沈大人还未梳洗穿衣……


    算了,沈大人都没说什么呢,他还是老老实实退下吧。


    宁蕖总觉得,沈大人与陛下其实只要一拨人伺候就够了,他们这几个都显得多余。


    姜孚牵起帝师的手,一点不见熬夜起早又上了早朝的疲倦,满面春风:


    “好巧老师还没束发!我还以为,今日备的礼物要排到后面才能用上了!”


    安芰递上一只翻开盖的锦盒,里面正是支翠玉簪子,绿的要滴出水来。


    不待沈厌卿谢恩,皇帝已直接调转方向往正门去了,推门便进,不见一点避讳。


    沈厌卿心下有些猜测,起身朝梳妆镜走去。


    姜孚果然绕到他背后,手搭上他的肩,拿着簪子往他头上比划了一下。


    “老师且坐下……我来试试。”


    皇帝俯身拾起梳子,亲自为帝师顺起头发。


    沈厌卿心道,好在他发质一向算好,不然此时挂几个结缠几个齿,也就没这么和美的氛围了。


    “先前我叫人来修窗框,老师怎的打发他们都回去了?我方才见着,那块黑还在那呢。”


    沈厌卿正视着镜子里头,见着方才压乱的头发被一点点精心梳顺到背后。


    “都是陛下惦念的恩情,抹掉做什么呢?现在虽然……不过,权当做个纪念就是了。”


    姜孚低声笑道:


    “便都依老师的。”


    姜孚动作很轻,宁可挽不起来也不愿扯痛人,最后的成果难免有些松垮。好在扣上冠之后稳当了些,总不至于散开。


    沈厌卿对镜看了看,发现竟连一根乱发也无,不由得打趣道:


    “陛下心细如此,未来的后宫中人是有福了。”


    他岂不知这行为亲密得有些过分了?


    但皇帝要做,他拦不得,只能这么受着。拿这种话点一点,都是在端帝师的架子了,实在不该。


    姜孚只低着头,信手把他耳边碎发别了起来,随口答了声“嗯”。


    ……


    沈厌卿在车里坐稳当,摘下帷帽,解了面纱。安芰和宁蕖把四面的窗帘都扣上固定好,不露出一点儿缝隙。


    出门一趟,真真是连累许多人操心不少。这几日这样折腾,皇帝两天往他这跑了两次,竟真的一点消息都没往外露。


    看来姜孚御下的手段长进了许多。饶是他,也不敢说现在能做的这么好。


    沈厌卿无声叹了口气。今日穿的又是新衣服,料子软而光,轻薄非常,不知道又是一匹几十金的供品。


    他不好当人面换衣,就直接穿在了睡袍外。虽然也是素白的,与内衬差不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暴殄天物。


    皇帝孝心重,连带着对师长也一样用心。是好事,但错就错在都用在他身上了。


    若是当时换别人来……


    他的同门们是不行了,个个都是缺心少德的,他自认没人能比他尽心。


    但若是从前朝提几位大儒,担着原本的高位,兼一下侍讲学士,说不定……


    他偷偷偏头,打量了一下姜孚,正巧撞上对方目光。


    “老师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对,他要想什么来着。


    但这太大逆不道了,不能说出口啊。


    在姜孚以一个不高不低的角度扬起嘴角,朝着他微笑的瞬间里,沈厌卿脑中闪过一句话:


    若是真落到那些老古板手里,不就更养成个小老头了吗?


    所以说,姜孚此时已是最好的样子了。


    他一个小人物的功功过过何足计较。


    姜孚能有今日的风范,便是他只有个唬人的假的名头,也觉得十分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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